◎“哪有伤风败俗之事?恶鬼作祟罢了。”◎
罗刹是被外间的脚步声吵醒的。
一旁的朱砂睡得正香,他不敢喊她。只好轻手轻脚下床穿衣,简单洗漱后跑去外面凑热闹。
外面来来往往,全是穿着襕衫的书生。
罗刹跟在几人身后,一路拐到一间房门外。
这间房,他来过。
就在昨夜。
围观之人七嘴八舌,手指着房间指指点点,罗刹侧耳细听。
“啧,崔五郎平日里瞧着高风亮节,结果和赵远徽那厮放纵一夜,真是有辱斯文。”
“听说皇甫侍郎发现他们时,正上面贴着上面,下面连着下面,‘五郎’‘赵郎’叫唤呢。”
罗刹在身旁几个书生的淫.笑声中,大概猜到逍遥梦是何物。
和朱砂的法子比。
他的法子确实不够损。
乌泱泱百余人堵在门口,皇甫睦站在窗前,盯着窗外叹气。
床上的两人偶尔溢出几声呻吟,他回头厉声吩咐道:“按住他们。”
今年是皇甫睦第一次管京畿贡院的解元安置之事。
没想到,方接手两个月。
先是贡院闹鬼,惊动圣人。
后又出了这一摊子腌臜事,如今尚不知如何收场。
万幸,礼部尚书曾仲豫及时赶到。
方一入内,他便冷声命令道:“还愣着作甚?找两顶帷帽把人遮住,尽快送回房,万不能耽搁三日后的解元宴。”
透过窄窄的门缝,皇甫睦瞄了一眼外面正看热闹的解元:“呻吟声响了半宿,已有不少解元听见。他们二人在贡院做下如此伤风败俗之事,依制应赶出贡院。若今日轻易送回,怕是不能服众……”
曾仲豫眼神凌厉,步步逼近皇甫睦:“哪有伤风败俗之事?恶鬼作祟罢了。”
皇甫睦震惊抬头又慌忙低头:“下官明白。”
架子床的两人早已停止挣扎。
神智恢复的一瞬,崔邡一脚踹到赵远徽的心窝上。
见赵远徽疼得咿呀乱叫,他犹不解恨,顺手抄起瓷枕,直往赵远徽身上乱砸。
赵远徽苦不堪言,既不敢还手又不敢乱跑,只能抱头躲在角落,任崔邡打骂出气。
帷帽找来,两人一人一顶,又另换了一身襕衫。
由皇甫睦带头,三人一起踏出房门。
嘲笑声此起彼伏,皇甫睦站在门口,大声喝道:“诸位,昨夜恶鬼作乱,崔邡与赵远徽两位解元不*幸中招。他们被恶鬼迷惑,在房门嚎叫半宿。”
事关恶鬼,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热闹看了半个时辰,罗刹唯恐朱砂担心,赶紧顺着人流回房。
谁知,半道竟遇到出门寻他的朱砂:“如何了?”
罗刹牵她去庖屋用膳,边走边说:“皇甫侍郎说此事乃恶鬼所为,与人无关。也是奇怪,那两个败类路过我身边,好似并未认出我。”
昨夜打晕赵远徽前,赵远徽明明已经认出他。
没道理今日看到他这个“罪魁祸首”,却毫无反应。
朱砂嫣然一笑:“不错,恶鬼帮我们揽了罪,我也不用跑去威胁崔邡了。”
罗刹听出她话里有话:“朱砂,你认识崔邡吗?”
朱砂轻笑点头。
罗刹不解:“他是贺州人士,难道你曾去过贺州?”
走在前面的朱砂回头,见他皱眉的可怜样,心觉好玩,便一口亲上去:“我敢保证,他前二十一年,是庆州人士。”
“有人在呢,你别老逗我。”罗刹语气嗔怒,面上倒笑得开心,“据我所知,各州解元的户籍必归于本籍。崔邡是庆州籍,却成了贺州解元,此乃冒籍舞弊。”
朱砂掩唇笑了笑:“二郎真是聪明,还知道冒籍。不过,若我猜得没错。崔邡如今,应是板上钉钉的贺州籍。”
“依大梁律,貌定后不得更貌。短短一年,他为何能从庆州籍变成贺州籍?”
“因为他啊,是崔相族中的好侄儿~”
罗刹知道崔相。
崔相崔玄同,出自清河崔氏。既是当朝宰相,也是曾经的太子少傅。
三年前,他因功受封正国公。
其家族五代为相,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可谓权倾朝野。
一瞬恍然大悟,罗刹莫名有些愤慨:“圣人营造京畿贡院,是为了给寒门学子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结果,世家权贵们一个个往小地方塞自家人。长此以往,真正的人才,哪有出头之日。”
这些官僚子弟吃穿不愁,自小入官学,得名师教导。
等他们长大,还要利用权势,抢占各州寒门学子的乡贡名额。
举目望去,这座不问出身的京畿贡院,实则怕是大半人都有一个好出身。
朱砂正欲开口,余光瞥到三人在角落偷听。
定晴一看,原是余子固、焦清与方弘信。
她信步走过去与三人招呼:“三位,要一起去用早膳吗?”
三人悻悻摇头,快步跑走。
朱砂对着几人的背影,俏声大喊:“听我一句劝,管不了的事,千万不要管。”
两人到庖屋时,解元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大多与今早的新鬼事有关。
罗刹端来早膳,与朱砂坐到窗边。
一来赏景,二来偷听。
他们的身后,是七个义愤填膺的解元。
“崔五郎这命,我们真是望尘莫及啊。”
“三年前,我曾在长安万象诗会见过崔五郎。那时候,他诗词歌赋,一窍不通。岂料人家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贺州解元。”
默契的嗤笑后,有人小声低语:“我听说,为崔五郎假手之人是赵远徽。”
一声意味深长的“哦”后,有人神色落寞,自嘲起来:“要我说,我们还等什么春闱,不如明日便打道回府。反正贡院整日闹鬼,也没法安心看书。”
另有一人忿忿不平道:“盼那恶鬼做个好事,把那些冒籍的、舞弊的、代考的全给收了去。”
其余几人拍桌大笑,双手合十,作势便要祈愿。
嬉笑过后,有一人抱怨道:“不知是谁,续写了我的文章。续的文不对题,真是气煞我也。”
一个男声出言附和:“别提了,我昨日写了半首诗,有人给我续了剩下的半首,完全不对仗。”
“我听族中一位阿兄说,贡院自建好后便时常闹鬼。”
“哪有鬼?我看就是有人在背地里捣鬼。”
议论声纷纷,有人猜是哪个自命不凡的解元,有人怀疑是哪个小人眼红他们的文采,故意为之。
罗刹慢慢在吃,静静在听。
忽然听到其中一人说:“贡院里的小人确实多。我的书桌被弄翻几次了,笔墨纸砚掉了一地。”
咀嚼的动作停下,罗刹拍桌而起:“我知道了!”
这声拍桌声与叫喊声,引得庖屋中的解元纷纷往窗边看。
罗刹顾不上与朱砂解释,转身向身后的几个解元问道:“那些续写的文章与诗词,眼下在何处?”
几个解元神色尴尬,一听罗刹之言,便知他听到了他们方才的对话。
其中一人抬手指指远处:“在我们读书的院子里。”
“快带我们去!”
罗刹牵起朱砂先行一步,回头不停催促几人。
等拿到所有续写的文章与诗词,罗刹细细看过去。
总共二十五张纸。
其中十六张为诗作,九张为文章。
字迹一致,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朱砂:“你知道是那支恶鬼了?”
罗刹晃了晃手中的一张纸:“嗯,此鬼出自科举鬼一族,死于二十八年前,是个举子。”
朱砂惊道:“你为何笃定他死于二十八年前?还是个举子?”
罗刹将手中的一张纸递给她:“证据就在这首诗中。”
此诗名为《登观山楼有感》。
前半句:千里清秋临江渚,万里烟波尽西风。
后半句:今来望月今何在,观山楼上观南山。
观山楼又名状元楼。
五层高阁,其中最高处的观山阁,仅春闱当月会开。
举子们可持亲供与具结,登楼祈愿。
坊间传闻:登观山阁者,十有八九会高中。
故而每年春闱前后,登楼者数不胜数。
朱砂反复读了几遍,终于明白过来:“此诗前半句说的是长安观山楼,但后半句好似不是?”
“后半句写的也是长安观山楼。”罗刹伸出一指,指向后半句的“南山”二字,“问题出在南山上。”
朱砂抿嘴思索,狐疑道:“长安观山楼上只能看到献福山。”
闻言,罗刹的眼里泛起得意:“《括地志》上说,天启三十六年一月,天启帝梦噩连连。司天台进谏,说是有星坠献福山,需改山名挡煞,天启帝遂下令献福山改为南山。到了天启三十六年六月,天启帝梦见仙人问罪,醒来后又下令山名改回献福山。”
原是如此,怪不得自己不知道南山。
朱砂茅塞顿开:“不愧是我辛辛苦苦骗来的好二郎,真聪明。”
“……”
看似夸他,实则骂他。
罗刹白眼一翻:“南山,只在天启三十六年这短短的半年存在过,所以我笃定此人死于二十八年前。而且,他不是长安籍。”
“为何?”
“天启帝下令改山名后,又另下了一道诏书,不准百姓提献福山,违者杖十五。”
长安的百姓们对改山名一事多有不满,私底下仍坚持称南山为献福山。
因此,可推断此人不是长安人士。
改名在一月,春闱在三月。
此人牢记南山之名,想来对事关南山的某一件事记忆深刻,就连死后做了鬼也从未忘怀。
罗刹:“我在一本闲书中,曾看到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天启三十六年三月,有一个礼部官员,在上疏中写了‘献福山’三字,惹怒了天启帝。”
故事的最后,官员杖六十,贬去了南荒之地永州。
朱砂面露欣赏,双手捧脸诚心夸赞:“二郎真是博览群书。”
女子的眼神太过灼热,罗刹心神恍惚,别过脸轻咳几声方继续道:“此鬼,一定是天启三十六年的某个举子。那次春闱,他没有高中,之后便死了。”
两人原想去找皇甫睦,比对字迹找出复生为人的恶鬼。
不料,在贡院转了一圈。
皇甫睦没找到,贡院中所有解元的字迹也对不上。
朱砂心思一转,想到一种可能:“或许,纸上的字迹是恶鬼所写,但不是被他夺身之人的字迹。”
罗刹颔首:“极有可能。”
“我们该找出天启三十六年春闱中,所有举子的文章。”
“鬼魂大多困在身死之地。找到死去的人,便能顺藤摸瓜找出被恶鬼夺身的人。”
“二郎此言,正合我意。”
“哼,我这么聪明又知趣的俊鬼,你可得好好珍惜。”
两人慢悠悠散步回房,路过癸巳院时,看见崔邡与赵远徽站在院外角落。
听到脚步声迫近,崔邡忙不迭拉走赵远徽。
等脚步声走远,他方道:“三日后的解元宴,圣人会出题考校学子。这是题目,你这几日用心写几篇回答给我。”
赵远徽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之态。
想起昨夜的荒唐事,崔邡狠狠踹了他一脚,才提步离开。
有人在后山等他,因是长辈,他不得不赴约。
从癸巳院,依次过乙酉院、甲庚湖。
再行个百步,便至后山。
下身肿胀处,隐隐发疼。
崔邡提着灯笼,咒骂声不停:“贱人,等我出去,定找人弄死你。”
夜色迷离,湖边静谧,阴风阵阵。
他走到昨夜被朱砂踹倒之处,看着散落在地的灯笼,直呼晦气。
灯笼完好无损,他却失了面子,又伤了身子。
气急败坏之下,他一脚踩上去。
正踩得兴起,耳边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他回头望去,身后空无一人。
再转身时,他看到一个人的影子,与他的影子逐渐重合。
直至完全淹没他。
“救……”
第32章 科举鬼(四)
◎“我都娶你了,还怎么娶她?”◎
罗刹又是被外间的脚步声吵醒的。
不同的是,昨日的脚步声轻快,今日的脚步声听来却格外凌乱。
罗刹疑心贡院出事,赶忙推醒朱砂,循着嘈杂的人声走到甲庚湖。
湖西面吵吵嚷嚷,人山人海围在一颗古槐前。
古槐高达二十余尺,枝多叶密,密密麻麻的黄叶挂满枝缝间,亭亭如华盖。
从树干延伸的无穷树枝,或死或烂。
唯有向东伸出的一段粗树枝,盘曲苍劲。
京畿贡院,建了三年。至今年,寥寥仅开了三回。
这三回九年间,前前后后有上千人走进贡院,又得意或失望地离开。
解元们闲来无事,常往那截粗树枝上挂祈福带。
一条条布条,红似血。
红带飘飘,其上满是对于未来的担心与希翼。
而今日,就在那截粗树枝之上,无数垂下的红带之中。
有人吊在上面。
风起红带飘,树枝咿呀作响,他在笨拙地飘来荡去。
罗刹拉着朱砂挤进去,认出吊在上面的人。
是崔邡。
他的口中塞着纸团。
他的上半身未着寸缕,前胸后背各写了半首诗。
前胸写着: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1]
后背写着:解通银汉应须曲,才出昆仑便不清。[2]
两首诗,前胸自嘲,后背讽官场。
他的脸上,还写了四个字。
「罪有应得」
罗刹深吸一口气,鼻中涌进浓烈的鬼炁:“有鬼炁,是恶鬼所为。”
朱砂盯着上面的字,点头附和:“字迹也一样。”
喧闹间,昨日一直未露面的皇甫睦终于现身。
他一路疾跑,一路厉声大吼:“快让开。”
众人侧身让开一条道,皇甫睦跑至古槐前。待看清树上之人的相貌,他无助地瘫坐在地:“他怎么死了……”
朱砂上前:“皇甫侍郎,崔邡应是死于恶鬼之手。我们昨日已找到关于恶鬼身份的线索,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快把崔五郎的尸身放下来。”
皇甫睦反应过来,咽了咽口水,慌忙起身。一面吩咐手下,一面带着朱砂与罗刹离开:“两位请随我来。”
离开前,看着交头接耳的解元们。
他变了脸色,忽然大发雷霆:“后日便是解元宴。你们每日凑热闹虚度光阴,书未看字未练,枉为读书人!”
解元们难得见他生气,道歉之后各自回房。
皇甫睦的书房中,罗刹掏出几张纸:“我们怀疑,此恶鬼是天启三十六年的某个举子。历年春闱的墨卷,一向由礼部保管。劳烦皇甫侍郎上呈礼部,取来墨卷,准我们对比字迹,找出恶鬼。”
为防舞弊,朝廷有规定。
发解试与会试中,不仅考卷要一律“糊名”,而且考卷要先誊录再上呈考官评定。
考生的原始考卷称为墨卷,经誊抄人抄写的考卷称为朱卷。
朱卷经誊抄人抄写,非考生所写。
只有墨卷,才是考生的真实字迹。
收了纸,皇甫睦看也未看,便顺手放在一边:“好,我马上回城请曾尚书定夺。”
见他同意,朱砂与罗刹转身想走。
皇甫睦喊住他们,双眼泛红,语气恳切:“如今贡院人心惶惶,请二位特使尽快抓住杀人作乱的恶鬼,拜托了。”
朱砂微微点头:“皇甫侍郎,你昨日去了何处?”
皇甫睦叹息一声,用手指了指贡院后山琼林苑的方向:“后日为解元宴,圣人会摆驾琼林苑。我已几日未合眼,但凡得空,都在琼林苑中忙碌。”
怪不得他们昨日寻遍整个贡院,也未见到皇甫睦。
只因琼林苑看似属于贡院,但实则在皇家禁苑中。
他们昨日只顾在贡院寻找,却忘了一墙之隔的琼林苑。
三人一起出门,两人走向贡院深处,一人走出贡院。
罗刹摸着下巴,一言不发。
朱砂用手肘撞撞他:“你怎么了?”
罗刹停下脚步,缓慢且坚定地应道:“朱砂,科举鬼不会杀人。”
他认识两个科举鬼。
一个考了四十余年却屡试不第,六十余岁时死于大雪之日。
一个明明已经中举,结果因被贿赂考官的权贵子弟冒名顶替,被逼自尽。
若论怨气,此二鬼的怨气可谓冲天。
但罗刹听二鬼之言,科举鬼一族由科举不中而郁郁而终的人所化。
他们常出没于书房与书院中。
心情好时便附身书生,帮人改改文章过过瘾。
心情不好时,只会弄乱笔墨纸砚。
他们因科举而死,又因科举成为鬼魂。
他们生前死后,唯独惦记一件事:及第。
为了实现自己的遗愿,他们即使成为鬼魂,也只会热心帮助书生。
有时帮书生吓跑劫财的流匪。
有时徘徊在书生左右,指点诗词歌赋。
朱砂有不同见解:“你所认识的科举鬼,死后通过修炼化形,心地自然善良。此鬼虽出自科举鬼一族,但他残忍夺身他人,又犯下杀人的恶事,已是恶鬼。”
罗刹:“阿叔说,科举鬼一族几千年来,从未出现恶鬼夺身一事。”
他愿意帮朱砂捉恶鬼,实因鬼族也厌恶恶鬼之流。
可这回,他要捉的恶鬼,却是实实在在的可怜鬼。
科举鬼一辈子被困于“科举”二字,不得解脱。
连死后,也愿意拼尽全力襄助书生赶考。
藏在贡院中的恶鬼,或许有什么苦衷才被逼夺身?
想到自己认识的两个科举鬼,罗刹唉声叹气:“两位阿叔自小教我良多,此番要我亲自送他们的同族去太一道,真是于心不忍。”
朱砂听出他心里的难受,回身抱住他安慰:“不管他是否有苦衷,夺身又杀人就是不对。”
罗刹搂紧她,闷声回了一句:“嗯,我知道了。”
去癸巳院的路上,朱砂语气幽怨,问起罗刹在山中的岁月:“你曾经说,你在夷山修炼千年,我是你见到的第二个女子。可你一会儿说琵琶鬼教了你百年,一会儿又说见过科举鬼。罗刹,你是不是在骗我?”
生怕朱砂误会自己是骗子,罗刹急忙摆手:“阿娘喜欢热闹,时不时会请鬼族进夷山赴宴。有时我在后山的金宅子待烦了,便会去前山与其他鬼族说上几句。但他们都是男鬼,没有女鬼。”
朱砂轻挑眉头,明显不信。
罗刹只好继续解释:“一来女鬼们和阿娘待在山顶举鼎打马吊,从不下山。二来阿耶说我还小,让我别看女鬼。”
“为何?”
身旁的男子迟迟未应,朱砂满腹疑惑,蹙眉抬头看去。
只见罗刹侧脸绯红,一副含羞带笑的羞涩样。
沉默良久,才有人轻声回她:“阿耶说,男鬼越晚成亲,身子越厉害,日子越幸福……”
“这你也信?”
“阿耶在夷山修炼了整整一千五百年,未见一个女鬼,头回下山便遇阿娘。他们俩自成亲以来,每日恩爱如初。”
朱砂嘴角一抽,委实想了几句好词:“二郎家的家风,真是独树一帜、别具一格,一枝独秀啊。”
头回从朱砂嘴里听到好话,罗刹沾沾自喜:“那是自然。”
“那你阿兄呢?他也不见女鬼吗?”
“阿耶说他走了狗屎运,白捡一夫人,不曾管他。”
再者,他瞧罗荆整日闹着要登太山,成为百鬼之王。
每回夷山有宴,罗荆上蹿下跳,与各族鬼修结交,说什么共商大事。
阿耶阿娘还有他,哪拦得住罗荆。
提及“夫人”二字,朱砂笑吟吟问道:“呀,她就是你想娶又没娶到的祁娘子吧?”
女子的手在他腰间轻挠慢拧,罗刹着急忙慌辩解:“我没有想娶她。是罗大郎自己不想娶,又不敢告诉祁叔,便推给我这个小可怜。祁叔自小对我最好,我不想他伤心难过,才松口说愿意。反正这门亲事,本就是我的,是阿耶阿娘自作主张,换成了罗大郎。”
朱砂一掌拍到他背上:“还说不想娶,我看你心里巴不得娶她。”
“我都娶你了,还怎么娶她?”
“好啊,你想休了我,再娶她!”
“……”
罗刹百口莫辩,欲哭无泪。
只能站在原地,任朱砂抓挠撒气。
等她出了气心情大好,他方道:“我既娶了你便不会娶她。我不能对不起你,亦不能对不起祁叔。若能找到祁娘子,我让罗大郎送一座金山给她,保管她金银花之不尽。”
“小鬼,算你有些识趣。”
两人慢腾腾走到癸巳院,时辰已近午时。
院中剩下的四人聚在院外石桌上,愁眉苦脸,不时仰天长叹。
朱砂先问赵远徽:“昨夜,我们看见你与崔邡躲在院外角落。你最后见到他,是在什么时辰?”
经前夜之事,赵远徽见到两人便害怕不已。
眼下身子发颤,缩着手不敢说话。
朱砂一脚踹过去,他总算开口:“是戌时初……你们走后不久,他也借口有事走了。”
“他可曾提过去何处见何人?”
“没有。他说闷得慌,想去湖边转转。”
赵远徽的话,一时分辨不出真假。
朱砂扭头看向剩下的三人:“你们昨夜在何处?”
照旧,还是焦清先说话:“用完晚膳后,我们三个在房中看书,至亥时中才睡。”
余子固与方弘信点头:“我们昨日从早到晚都待在一块,可以为焦兄证明。”
为防患于未然,三人前夜商议之后,打算结成同盟。
同吃同睡,同进同出,直到春闱结束。
既可以互证清白,又可以防备恶鬼害人。
昨日酉时中,三人从庖屋信步回房。
坐在窗边看书至戌时初,从半开的窗户缝看见崔邡与赵远徽一前一后出门。
之后,赵远徽独自回房,崔邡未出现。
直到亥时中,焦清熄灯安寝,三人仍未见到崔邡回房。
听到此处,罗刹打断三人说话:“你们未曾见到他回房,为何不及时通知夫子与礼部官员?”
余子固环顾左右,见两人点头,才如实道来:“崔五郎自从进了贡院,时常彻底不归。如这位道长所说,管不了的事,我们不敢问不敢管,亦不敢向上禀告。”
朱砂一巴掌扇到赵远徽脸上:“崔五郎往日夜里去了何处?”
赵远徽捂着被打的脸,连连垂泪:“贡院有个狗洞,他夜里会溜出去寻欢作乐。”
“狗洞在哪里?”
“在乙酉院后面,我带你们去。”
三人走至乙酉院,赵远徽在废弃的后院寻了一圈,指着一处被枯枝遮挡的角落道:“在这里。”
罗刹小心移开枯枝,一个可容人爬过的狗洞出现在他们面前。
洞口处的脚印杂乱,想来崔邡已不知来回进进出出过多少次。
朱砂看赵远徽一脸向往地探头往外看,冷声催他离开:“你快滚。”
她一发话,赵远徽连滚带爬跑走。
罗刹足尖一点,跳过高墙。
沿着墙外走了一圈,待看清杂草堆中的物件,他猛然发现不对。
“朱砂,有些事不是恶鬼做的。”
这句话之后,墙外的罗刹没了声音。
朱砂一时着急,跟着跳上墙头。却见抱着一堆物件的罗刹,正站在墙外怔怔看她。
“傻鬼,接住我。”
“好。”
罗刹丢了物件,伸出双手,稳稳接住朱砂。
等朱砂站定,他赶忙将拾到的笔墨与剃刀等物递给她看:“我怀疑,贡院先前的几桩鬼事,实为有人故意作恶。”
笔墨早已干透,朱砂拿起剃刀,上面星星点点留有几点血迹。
她记得,四个被恶鬼剃头的解元中,有一人的头顶便有一道伤口。
看来崔邡,并非外出寻欢,而是来此带人出入贡院干坏事。
不过,崔邡虽色胆包天,但脑子空空。
他如何想得出这般阴狠毒辣且环环相扣的计谋?
难道有人在背后为他出谋划策?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杜甫《天末怀李白》
[2]出自:唐罗隐《黄河》
成都这天气,四月份比二月份还冷[化了]
第33章 科举鬼(五)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逼你想起来。”◎
“出事的解元全住在癸巳院,我们该查查那些解元的身份了。”
“你是怀疑有人故意为之,方便崔邡干坏事?”
见朱砂点头,罗刹抱着那堆物件想去找皇甫睦,被她拦下:“找他没用,他不会说实话。我们今早将恶鬼续写的文章给他看,他并未查看。”
今年的解元安置,由皇甫睦负责。
若崔邡真的胆大包天带人进出,她不信皇甫睦没有察觉。
还有崔邡与赵远徽苟且一事,皇甫睦明知内情,却推给恶鬼。
看来皇甫睦与崔邡之间,必定有隐秘的利害关系。
“那我们该找谁?”
“崔邡的狗腿子呗。”
赵远徽坐在窗前写文章,一抬头瞥见窗外的朱砂,慌忙躲到桌下。
朱砂轻轻推开房门,又笑着关上。
贡院的每间房大差不差,一炉一桌、一床一椅。
朱砂背着手,哼着罗刹曾唱过的鬼族歌谣,一步步走向赵远徽:“是你自己说,还是我逼你想起来。”
起初,赵远徽抵死不说,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我家贫,没有赶考的钱帛,迫不得已才帮崔五郎替考。求求你,饶了我吧……”
朱砂一边蹲下身与他对视,一边漫不经心拨弄手中的峨眉刺。
清脆的咻咻声,在耳边回荡。
赵远徽匍匐在地,偷瞄面前这个面目粲如画的女子。
峨眉刺闪着冷光,女子的唇角挂着冷笑。
他终于想起来了,他见过她。
在崔邡的堂兄崔宪,被人差点打死的那一夜。
那日,他陪着崔宪去平康坊寻花问柳。
谁知走至半道,崔宪盯上一男子。
那男子面上带笑,提着一沓纸钱往棺材坊走。
崔宪派手下跟了男子一路,趁男子不备,将其打晕带走。
他们一行人将男子带至平康坊的一间宅子。
正欲行事,一蒙面人破窗进来。
崔宪的四个手下,完全不是蒙面人的对手,几招下来便丢了命。
房中昏暗,烛影晃动。
他躲在床下,亲眼看见崔宪脸上的皮肉,被一把峨眉刺活生生划开。
纵横交错的血,流了一地。
那一声声低沉到听不到,却足够让人汗毛倒竖的血肉撕裂声,让他毕生难忘。
他记得,那个蒙面人带走床上昏迷的男子前,曾扯开蒙面的黑布,低下身往床下看了一眼。
从床与地那段窄小的缝隙间,他看到一抹冷笑。
听到一个女子娇俏又阴冷至极的声音:“记得躲好哦,下次你可就没这么走运了~”
等他惊魂不定爬出床下,只来得及跑出门找人救崔宪。
崔宪活了,却容貌尽毁。
三个月后,崔宪痊愈出门。有一日,他无意间得知男子身份,又贼心不死地想故技重施。
当夜,崔宪在家中被人尽去其势。
听说凶手来无影去无踪,满府下人,竟无一人听到崔宪的呼救声。
当时的凶手,与眼前的女子缓慢重合。
在赵远徽想通的一瞬,朱砂手中峨眉刺挥出第一下。
从他的手背扎进去,带出一股猩红的血。
赵远徽疼得想叫,可他的嘴里塞着布团,只能含泪吞下这阵疼痛。
峨眉刺再次握于女子手中,高高举起。
赵远徽看着女子,不停摇头;指着布团,呜呜乱叫。
“愿意说了?”
赵远徽点头。
扯开布团前,朱砂凑到赵远徽耳边提醒道:“他在院外。你若是敢叫出声让他听见,我立刻送你去和崔邡团圆。”
赵远徽再点头。
朱砂心满意足,一把扯开布团,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说吧。”
余下的半个时辰,赵远徽将崔邡的计划和盘托出。
据赵远徽所,半个月前,崔邡得高人指点。以身子染疾为由头,整日躲在房中。
白日,趁院中所有人离开之际。
他翻窗进入其他人的房中,在茶水中下蒙汗药。
夜里,等院中人沉睡。
他便在其中十二人的身上写诗,想装神弄鬼吓跑所有人。
诗写了十余日,但无人离开。
崔邡心一横,索性花钱雇来四个有些功夫在身的泼皮。
他们四人顺着崔邡指引的小路,潜入癸巳院的四间房,将房中人的头发全部剃光。
朱砂有一事不明:“焦清每夜看书至子时,你们进进出出,他难道未曾发现?”
赵远徽捂着流血的手掌,解释道:“一来他是个一心只知读书的老丈,看书时从不看窗外。二来崔五郎几人,行事小心翼翼。若非有一回,我发现那些人身上的字迹出自崔五郎。时至今日,我也蒙在鼓里。”
朱砂:“为什么非要吓走他们?”
赵远徽:“因为只有他们的水准,与我旗鼓相当。崔五郎要想万无一失成为状元,必须先除掉他们。再者……”
“再者什么?”
“因剃头疯傻的四人,其背后的家族与崔家一贯不和。”
好毒的计谋,好狠的崔家。
为了打击政敌,为了一个出自崔家的状元,用恶鬼之说把人活活逼疯。
不过,朱砂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就算吓跑了癸巳院,甚至整个贡院的解元。
春闱尚早,乾坤未定。
明年有大把举子进京赶考,崔家凭什么认定崔邡一定能成为状元?
看着脚下精明的赵远徽,朱砂俯身,阴恻恻道:“你在骗我。”
冰冷的峨眉刺在脖子上游走,赵远徽吓得抖成筛子,丝毫不敢呼吸:“我哪敢骗你。今年的解元宴,礼部会出一道题考校所有解元。头名者,会被钦点为状元!”
朱砂:“明年才是春闱,哪来的状元?”
赵远徽:“明年五月,乃圣人的千秋节。我听崔五郎说,圣人想在今年的解元中,先定一个状元。明年春闱,再选一个状元。一榜双状元,共贺千秋万寿。”
他一说千秋节,朱砂懂了。
神凤帝明年虚岁四十九整。
九为至阳之数,大梁朝一向以九为尊。
凡岁至九者,必行千秋万岁宴,与民同庆。
怪不得崔家如此笃定,原是因为双状元之故。
春闱不好舞弊,但一个小小的解元宴,以崔家的权势,简直手到擒来。
若她没记错,如今的礼部曾尚书,似乎是崔相父亲的得意门生?
朱砂问完所有事,起身离开。
走至门口,又退到赵远徽身边,浅浅一笑:“你的手掌,为何会受伤?”
“我自己摔倒伤的。”
“聪明。”
朱砂开门出去时,罗刹已来回踱步数十次。
一见她出门,他一个箭步奔至她身前,急忙拉走她:“早知你要和他说这么久,我该和你一起进去的。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万一他趁我不在欺负你,怎么办?”
朱砂无语:“我好歹正儿八经也学过几年武功。”
罗刹不依不饶:“我曾听拘魂鬼说,这世上有些小人,会偷偷给女子下药。”
“行,下回我带你一起进去审他。”朱砂绽开笑容,“你问的怎么样了?”
罗刹晃晃手上的纸:“首先,我方才找身上有诗的十二人问过了,他们没见过这个字迹。”
而且,这十二人皆言,留在他们身上的诗句。
虽有文采,但字迹潦草无比。
其中一人,更是私下找到罗刹:“上回皇甫侍郎在,我不好说些捕风捉影的话。有一回夫子要我们当场写诗,我与崔五郎挨得近,见过他的字迹。我觉得,崔五郎才像是那个在我们身上写诗的恶鬼……”
朱砂了然地笑了笑:“坏事做完便推到恶鬼身上。崔家这一出借刀杀人的连环计,委实天衣无缝。”
只可惜,崔邡是个十足的草包。
留下一堆证据不说,还被真正的恶鬼杀了。
崔家此番机关算尽,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后日的解元宴,只能眼睁睁看着状元之位,旁落他人之手。
朱砂:“焦清呢?”
罗刹:“焦清说他记得这个字迹,还认识这个人。”
“此人是谁?”
“梅棠。”
方才去找赵远徽问话前,罗刹突发奇想。年岁最长的焦清,曾自言考了二十余年,没准他与恶鬼见过。
果然,等罗刹将几张纸递上。
焦清一眼认出,纸上的字迹属于二十八年前的一位解元。
此人叫梅棠,武州籍。
据焦清回忆,梅棠自小云游四方,见多识广。
他为人豪爽,古道热肠。
至于文采,更是出类拔萃。
二十八年前的春闱,梅棠胸有成竹走进考场,又信心满满地走出考场。
等待放榜的日子里,焦清曾与梅棠等数十人同登观星阁。
那日烟波浩渺,远山巍峨。
梅棠站在高阁之上,信誓旦旦称自己定是新科状元。
然而,真等到放榜之日。
杏榜之上,却并无梅棠的名字。
之后,焦清返家。
再三年又至长安,听梅棠同乡说,梅棠死了。
朱砂疑惑:“这个梅棠,真那么厉害?”
罗刹点头:“焦清说,梅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他写的策论,连前朝崔相也赞不绝口…*…”
脑中好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朱砂急急打断罗刹:“哪个前朝崔相?”
罗刹记得清楚:“崔彧。焦清说,此人曾在府中设宴,宴请几个举子,梅棠去了。”
焦清寡言少语,文采也不出众,未在邀请之列。
后来他听同去的举子说,崔彧当众夸赞梅棠乃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当世第一。
所有的线索穿针引线,最终落到崔彧之上。
朱砂拍掌,放声大笑。
罗刹眨眨眼睛,不解地看着她:“朱砂,怎么了?”
朱砂摸摸他的脸:“你可知崔彧是何人?”
女子今日的笑容格外明媚,罗刹心里冒出一个答案:“和崔邡有关?”
朱砂:“崔邡有一堂兄名崔宪,也是个好色之徒,此人是崔彧的亲孙子。”
崔家最初想要捧的状元,应是崔宪。
无奈崔宪成了阉人,还闹得满城皆知。
退而求其次,崔家只好推更差的崔邡上位。
反正有替考的赵远徽在,傻子也能变状元。
“走吧,皇甫睦快回来了。”
“朱砂,我们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查啊,百金的赏金呢。”
两人牵手离开,走了五步又被人叫住。
一回头,发现是一脸焦急的焦清。
朱砂:“你有事找我们?”
焦清沉默片刻,确定四下无人后方道:“二十八年前的那个状元,是崔相的亲侄儿,如今的崔侍中。”
朱砂颔首道谢:“多谢告知。”
焦清垂着头,嗓音嘶哑:“梅棠是个好人。我曾暗中劝过他不要赴宴,但他深信人性本善,开心地去了……他死在长安城外的一间破庙,死因是自焚而死。”
那时的焦清或许不懂,如今却一眼看清。
那日崔彧的夸奖,就是一个无权无势举子的催命符。
前去找皇甫睦的路上,两人经过甲庚湖。
崔邡的尸身已被人抬走,只余一截隔断的红绳挂在树上。
往来的一群解元经过此处,皆不言不语,避之不及。
他们中,唯有一人轻声抱怨道:“贡院里不仅有鬼,还有窃贼。真是奇了怪了,我挂在腰间的玉佩,又不值钱。不知是谁偷了我的玉佩,还丢到槐树下面。”
另外几人打趣他:“你昨夜在甲庚湖看书,没准是你自己弄丢的。”
“我怎么不记得了。”
“周四郎,你怎么老是忘事。”
听着几人的调笑声,罗刹忽然想起恶鬼留在崔邡前胸的那句诗。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1]
此句后半句意为:魑魅魍魉之辈,最喜欢害人。
这个恶鬼,并非自嘲,而是提醒。
“朱砂,我们错了。”
“哪里错了?”
“不是恶鬼夺身,是鬼魂附身。”
“还有,崔邡是被其他人杀死的!”
临近日暮,甲庚湖早已没了人。
湖边角落的古槐下,罗刹站在崔邡死亡的地方,抬头望去。
那截用祈福带系成的红绳,迎风荡来荡去。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杜甫《天末怀李白》
来猜凶手~[狗头]
第34章 科举鬼(六)
◎“我捉鬼,你放心。”◎
罗刹蹲下身,在树下凌乱的脚步中搜寻。
最终,他在尸身下方的地上,发现四个痕迹。
四个似粗木棍一般的物件,深深插入土中的痕迹。
罗刹思忖之后,向朱砂招手:“你瞧,这四个痕迹像不像一个方凳?”
朱砂随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地上的这四个痕迹分列四方,彼此间距一致。
确实像是一把方凳,尤其像是庖屋的方凳。
朱砂:“你是怀疑科举鬼附身他人,打晕崔邡后,将他吊在此处。但此鬼的本意,只是为了教训崔邡,而非杀死他?”
对视间,罗刹坚定开口:“我相信两位阿叔所说,科举鬼没有害人之心。”
贡院中所有伤人的怪事,皆非科举鬼所为。
崔邡之死,定有内情。
朱砂环顾四下,虽觉罗刹有些感情用事,但仍提议道:“那我们找找消失的方凳?”
“好。”
两人沿着湖边来回翻找,还真让罗刹在一处杂草丛生的水沟旁,找到一把方凳。
一把凳子腿上沾着泥的方凳。
罗刹揉开泥土,细细闻了闻:“和古槐那边的泥土一个味道。”
踌躇许久,朱砂平静地说出自己的猜测:“二郎,或许是科举鬼丢的。”
罗刹轻轻摇头:“若真是科举鬼所为,他无需多此一举,将方凳丢在此处。”
再者,科举鬼所留之诗,满含对恶人的嘲讽之意。
魑魅喜人过。
若真是科举鬼杀了崔邡,他与他口中厌恶的魑魅魍魉之辈,有何不同?
他又何必特意写下这一句?
朱砂正欲说话,远处出现皇甫睦与一队官差的身影。
晃眼间,皇甫睦走来:“寻二位许久了。我已取来墨卷,二位随我去书房比对字迹吧。”
罗刹指着方凳想说话,被朱砂一把牵走。
路上,皇甫睦问起两人今日的行踪:“我听夫子说,二位今日又去找了十二位解元?”
朱砂轻笑道:“是。久不见皇甫侍郎回来,我俩便找他们闲聊几句。此案的赏金多,就算再无事可做,也得找些事做,万不能辜负圣人对我们的器重。你说对不对,皇甫侍郎?”
皇甫睦心下了然:“是这个道理。”
书房中,整整三大箱墨卷。
三人各怀心思,各拉了一把八仙椅,慢慢查看。
看至子时,方看完一箱。
皇甫睦出言催促两人回房:“二位是查案的特使,不可太过操劳。不如这样,我明日找几位夫子一起查看。若找到此人,再告知二位?”
朱砂哈欠连天,依然一脸正色,摆手婉拒:“不可不可。皇甫侍郎为解元宴奔波多日,未得安寝,此等小事,我们怎好劳烦你?二郎,打起精神,好好看。”
毫无睡意,一直不停忙碌的罗刹没好气道:“知道了。”
左右二人。
一个假装在看,实则在假寐。
一个假装在忙,实则在偷懒。
只有他,老老实实看了大半箱枯燥乏味的墨卷。
还要耐着性子听左右二人时不时打官腔,说些各怀鬼胎的场面话。
子时末,翻翻找找的皇甫睦找出一份墨卷,欣喜喊道:“就是他!”
罗刹接过一看,浓烈的墨香扑鼻而来。
为了彻底推给恶鬼,皇甫睦及他背后的一群人,连二十八年前的考卷,竟也能立马仿写一份。
朱砂看罗刹蹙眉凝神,急迫地凑到他身边:“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们找到这个恶鬼了!二郎,你快看看,他是何人?”
罗刹指指一旁的小字:“是一个叫梅棠的举子。”
一说梅棠,皇甫睦惊呼:“我认识此人。是一个武州籍的举子,为人自负自傲,时常与人起争执。我与他同一年参加春闱,他落榜后,频频大闹礼部,鸣冤告状,说有人换了他的文章。听闻此人回家时,路过宣州,被劫财的流匪杀害。”
朱砂恍然大悟:“此鬼,果然如我们所猜啊。”
对面二人在烛光下,拿着墨卷仔细比对。
堵在心中的石头落地,皇甫睦如释重负,小心问道:“二位,可是要细查宣州籍解元?我听说,人死后,鬼魂困于死亡之地,直到等来夺身的替死鬼。余子固与方弘信两位解元,一位出自宣州,一位曾途径宣州。我害怕……”
一张考卷,一个不存在的恶鬼。
崔家看来是想一石二鸟,再除掉余子固与方弘信。
朱砂眼珠子一转,挥手打断皇甫睦:“非也非也。皇甫侍郎,你从何处听到这些疑神疑鬼的妄言?鬼魂与人一样,可以四处走动,只是人看不见罢了。这梅棠,生前常去礼部闹事,说不定一死便飘去礼部了。要我说,贡院中的礼部官员,才该好好查查。”
皇甫睦尴尬地咽下剩下的所有话,苦兮兮道:“明日便是解元宴。若再抓不到恶鬼,圣人怕是会降罪。我的官位已然不保,只怕会连累二位受罚。”
闻言,朱砂拍桌而起,厉声吼道:“我乃太一道弟子,定不会放任恶鬼作祟!皇甫侍郎,你放心,等到天明,我便开坛做法揪出恶鬼。”
皇甫睦被她吓得一哆嗦,赶忙起身道谢:“那就劳烦二位了。”
朱砂信心满满,罗刹直翻白眼。
回房已是丑时中,罗刹翻出朱砂的一堆假行头:“你打算如何开坛做法?”
朱砂裹着锦衾,小手娇滴滴一勾:“二郎,床上冷,你快上来。”
罗刹乖顺地躺到她身边,任由她躲在自己怀中取暖。
想起皇甫睦的算计,他担忧道:“我们必须揪出一个恶鬼,要不然他们会找各种理由,推给无辜的余子固与方弘信。”
朱砂昏昏欲睡:“我捉鬼,你放心。”
罗刹扭头盯着桌上的那堆假行头,叹息一声,搂紧她入睡。
翌日,日上三竿,皇甫睦已在两人门外徘徊甚久。
原想冲上前叩门,又怕两人在房中念咒做法事,自己贸然打断,致两人前功尽弃。
正犹豫时,一身道袍的朱砂推门而出:“皇甫侍郎,走吧,随我去癸巳院捉鬼。”
皇甫睦看向紧闭的房门,满面疑惑:“另一位特使不去吗?”
朱砂理理道袍,抽出桃木剑在他面前比划:“二郎会在房中念御鬼诀辅佐我。此口诀乃太一道不传之秘,从不示人,望皇甫侍郎见谅。”
皇甫睦一脸郑重,跟在朱砂身后,前去癸巳院。
院中祭坛已按照朱砂所述摆好。
方一到场,朱砂便点香燃烛。
等香烛燃到一半,她又掏出符纸,贴在装着驱邪法米的白坛上。
一切准备就绪,朱砂闭上眼睛,捧着地灵尺默念口诀:“千神万圣,护我真灵。急急如律令!”
来回默念七遍之后,她缓缓睁眼。
手中的地灵尺,在她睁眼的一瞬停止晃动,直直指向院中的一个人。
周遭响起惊愕声与纷杂退后的脚步声,皇甫睦眉心乱跳,后背一身冷汗:“赵远徽?”
说时迟那时快。
朱砂抓起驱邪法米,狠狠砸向赵远徽。
一坛子米丢完,赵远徽疼得哭天喊地,不停求饶:“别打了,疼……”
朱砂挥起桃木剑,指向地上的赵远徽,又看向不远处愣神的皇甫睦:“皇甫侍郎,恶鬼就藏在此人的身子里!”
皇甫睦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玄机道长,赵、崔两位解元常常形影不离,他应该不是恶鬼吧?”
“皇甫侍郎,我懂你。突然间发现身边人是恶鬼,你的心里定不好受,定不愿意接受此等残酷之事。”朱砂语重心长,幽幽叹气,“我受天师教诲,于捉鬼一事上,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见皇甫睦依旧立在原地,朱砂自顾自上前,在赵远徽的额间与胸口等处贴符纸:“皇甫侍郎。事不宜迟,你快派人将此鬼送去太一道处置!”
愣神片刻的皇甫睦反应过来,侧身冷声吩咐道:“来人,将赵远徽送去太一道。”
恶鬼已被活捉,皇甫睦含笑走上前,半是道谢半是催促:“多谢二位特使鼎力相助,我今日便上疏圣人,告知此案已了结。二位特使在贡院烦心多日,今日大功告成,可以回家了。”
朱砂一边收起桃木剑,一边回他:“此案一句两句说不清。皇甫侍郎,事关鬼族,还是让我亲自与圣人说吧。”
“怎好再劳烦特使一日,还是我来说吧。”
“往常圣人出宫,天师都要跟随。皇甫侍郎,你别劝我了,我正好一起说,免得跑一趟子午山挨骂。”
“行吧……”
临回房前,朱砂再次大声叮嘱:“皇甫侍郎,你记得尽快把恶鬼送走,别让他跑了。”
“玄机道长放心,我即刻去办。”
“皇甫侍郎,真是国之栋梁啊。”
捉完鬼的朱砂心情大好,回房后直接扑倒罗刹,又亲又啃不撒手:“二郎,我方才英姿飒爽,仅用了一张符纸便制服赵远徽,引得一众书生连连鼓掌,说要为我写诗呢。”
罗刹既要承受她的撩拨,又要克制自己失控的理智。
等好不容易寻到机会逃脱,面上染上红晕,他义正言辞道:“你好好说话,别老逗我。”
朱砂媚眼如丝,抚弄胸前的乌发:“你上来,我才肯说。”
“你烦死了。”
这夜临睡前,罗刹再三问道:“万一我没猜对,梅棠冲撞了圣人,怎么办?”
朱砂趴在他的胸口:“明日师父会随驾。有她在,哪路恶鬼敢作乱?”
“什么?她也要去,你不早说!”罗刹慌忙推开她,作势便要出门。穿鞋时,他口中骂骂咧咧,“是,我是让棺材坊的那些老板叫我罗老板。可你也太狠了,故意引我见她。”
朱砂起身喊住他:“你怕什么?她又不会杀了你。”
罗刹回身,眼中蓄泪,可怜巴巴:“阿娘上回与我说,姬璟与她有仇。”
见不得他这副胆小样,朱砂气得躺回床上,哼哼唧唧威胁道:“你今夜要是敢走,我明日便与你一刀两断。”
“我明日躲在角落,行不行?”
“行,你在边上待着便是。”
罗刹开心上床,搂着她美滋滋睡觉。
结果,他忘了。
朱砂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大骗子。
譬如眼下,他被她牢牢牵着,跪在神凤帝面前。
神凤帝的后面,站着三尊如大佛一样的人物。
从右至左,分别是国师鹤鸣真人、太一道天师姬璟、以及太常寺太常卿,也是姬璟的亲弟弟姬琮。
神凤帝听完两人所述,笑着与身后三人打趣:“太一道真是人才辈出。”
身后三人面色如常,反应不一。
鹤鸣真人:“圣人,你太过夸奖她了。”
姬璟:“圣人,她是太一道最不入流的弟子。”
被二人连番反驳的神凤帝,慈爱地望向姬琮:“姬太常以为如何?”
姬琮:“学了多年,若连鬼都捉不到,我看不如尽早投胎,再世为人。没准上天垂爱,赐给她一个好脑子。”
“……”
神凤帝暗暗咬牙,挥手让两人起身:“今日解元宴,你们坐下观礼吧。”
罗刹颤颤巍巍起身坐到一旁,眼神不安地游走。
猝不及防,他与姬璟的眼神交汇,只好勉强扯出笑意,再扭头和身侧的朱砂抱怨:“朱砂,她又看我了。”
朱砂光顾着看舞伎跳舞,随口回他:“你看回去呗。放心,师父曾立誓不近男色,不会让你做面首的。”
“……”
冷月悬于树间之际,殿中的丝竹声停下。
礼部尚书曾仲豫笑容满面走进大殿:“圣人,经多位考官评定,本次解元宴的头名已定下。”
神凤帝抚掌道好:“是何人?”
话音刚落,一身官服的皇甫睦带着一个书生入内:“回禀圣人,寿州籍解元陈观照便是本次解元宴的头名。”
陈观照年约三十上下,相貌眉清目秀,举止落落大方。
面对神凤帝的问题,他引经据典,款款而谈。
九个问题问完,神凤帝对他极为满意,抬手便要钦定他为状元。
忽然,殿门外传来一句凄声大喊——
“圣人,我才是状元!”
第35章 科举鬼(七)
◎“她,他总该满意吧?”◎
这一声声叫喊,实在凄厉,惹得殿中窃窃私语声不断。
乍然被人突然打断,神凤帝面色不善,侧身吩咐道:“你去看看是何人高声喧哗。”
殿中东面黑暗的角落中,应声走出一个银盔银甲的女将。
朱砂凑到罗刹耳边低语:“金吾卫大将军宇文娴,也是圣人暗卫月王军的统领。”
宇文娴步出殿外,不到一炷香,便拖来一个头发披散的男子。
看清男子相貌的一瞬,曾仲豫疑惑地看向皇甫睦。
后者轻轻摆手,满面狐疑。
宇文娴:“圣人,便是此人躲在房顶大叫。”
神凤帝看向曾仲豫,语气凌厉:“曾尚书,他是何人?”
曾仲豫面上犹豫,支支吾吾半晌才开口:“回禀圣人,此人便是恶鬼赵远徽。”
“恶鬼”二字一出,神凤帝勃然大怒:“玄机,你说此鬼已送去太一道,为何他又跑来了琼林苑?”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朱砂慌忙拉着罗刹跪下,回话连舌头都在打颤:“圣人,昨日捉到恶鬼后,我曾再三叮嘱皇甫侍郎,将恶鬼送去太一道处置。满院的解元,皆可为我作证。”
不等皇甫睦解释,神凤帝一个眼神扫过去,左右中官立马高声喊道:“宣各州解元入殿。”
近二百位解元依次入内。
有人称未听到:“圣人,学生离得远,并未听到玄机道长之言。”
有人为朱砂作证:“圣人,学生可为玄机道长作证。她捉住恶鬼与离开前,都曾嘱咐皇甫侍郎尽快送走恶鬼。”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神凤帝看向下面的几个臣子:“几位爱卿,你们觉得此事该如何决断?”
第一个说话之人,是宰相崔玄同。
他须发全白,慈眉善目,起身道:“圣人,此案交予此二人,他们却未尽送达之责,此乃失责,是为大错,但二人捉鬼亦有功。臣以为,功过相抵,可免其罪。”
话音刚落,几个大臣连连附和。
朱砂心觉在劫难逃,伏在地上求饶:“圣人,我知错。我不该偷懒,将恶鬼交由皇甫侍郎。”
话一说完,她便开始痛哭流涕。
哭声起伏,惹人烦心。
神凤帝扶额对身后的姬璟道:“你的弟子,朕不好管。姬天师,你今日便将她领回去重罚。”
姬璟面无表情:“喏。”
赵远徽的双手被宇文娴反剪于身后,不能动弹。
等听到神凤帝要将他送去太一道处死,他拼了命挣脱,跑到殿中大喊大叫:“圣人,陈观照的策论和回答皆出自我,我才是状元!”
此话一出,犹如惊雷般在殿中迅速炸开。
在角落旁观的陈观照指着赵远徽,厉声呵斥:“恶鬼,死到临头竟还要倒打一耙。圣人,今日的策论,由学生亲笔所写,与学生同院的解元,可为学生作证。”
赵远徽的脸藏在披散的头发中,桀桀开始怪笑。
待笑够了,他问道:“陈观照,我问你,‘中立而不倚,强哉矫’是何意?”[1]
“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就是,”陈观照结结巴巴,忽地没了方才对答如流的样子。见殿中所有人齐齐看向自己,他故作镇静,抬手喝道,“你是恶鬼,我为何要回答你的问题?”
闻言,坐在上首的神凤帝慢悠悠道:“你不肯回答恶鬼的问题。那朕问你,‘中立而不倚,强哉矫’是何意?”
神凤帝一发话,陈观照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愣是说不出一句整话。
曾仲豫见势不对,赶忙与皇甫睦跪下认错:“圣人,臣失察,差点让此等舞弊的小人成了状元。万幸圣人明察秋毫,一眼识破此人的诡计。”
他认了错,神凤帝却迟迟不准他起身。
赵远徽眼睛泛红,拍着自己的胸脯,哭诉道:“圣人,我三岁开蒙,十五岁便成了沙州解元。我第一次来长安,我梦中的长安城,我却哭了整整一宿。您知道为什么吗?”
一队金吾卫入内,神凤帝看了宇文娴一眼,点头示意赵远徽说下去。
赵远徽满目悲怆:“因为他们告诉我,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但读书不错的书生。只要他们在,我永远无法及第。为了留在心心念念的长安,我答应他们,帮他们族中的子侄代考。”
曾仲豫听得满头大汗,不等赵远徽说完,他竟然不顾神凤帝在场,直接起身打断赵远徽。
宇文娴抽刀抵在曾仲豫身前,冷冷道:“曾尚书,勿动。”
利刃横在脖子上,已渗出一点血珠。曾仲豫低头看了一眼,几欲昏死过去。
无人敢动,赵远徽兀自在说:“可是我不甘啊……那些无能的公子一个个因为我,成了进士做了大官。唯独我,不仅要帮他们代考,还要伺候他们,帮他们做坏事。”
来长安前,他明明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人。
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会由衷的夸一句:“赵九郎,不愧是沙州神童。”
对神凤帝说的最后一句话,赵远徽奋力吼出来:“他们胸无点墨,只因有个好出身,便能占乡贡名额进贡院。不用努力读书,便能成为举子、进士,甚至状元。凭什么!凭什么!”
神凤帝平静地听他说完,眼中不见丝毫怒气,笑吟吟问道:“他们是谁?逼迫你代考,帮他们子侄舞弊之人是谁?”
赵远徽伸出手指,指向殿中那个不怒自威的和蔼老者,以及他身边的一个中年男子:“他们是宰相崔玄同与侍中崔衢。”
被他一指,崔玄同先是青筋暴起,后是手指颤抖,暴怒道:“恶鬼,勿要信口开河!本官与你从未见过,是谁指使你在圣人面前污蔑本官?”
崔衢更是夸张,他的脸涨得通红,上蹿下跳大骂赵远徽为虎作伥:“圣人明鉴!恶鬼之言,皆是妄言。”
神凤帝看着殿中或跪或站的臣子,冷哼一声:“今年元宵宫宴,崔侍中进谏,言朕千秋在即,不若以一榜双状元贺千秋万寿,也算是多给天下寒门学子一个机会。朕信了,却不知这千秋万寿,原指的是崔家的千秋万代!”
满殿文武百官跪下三呼万岁,唯崔玄同脊背挺直,目视上首的神凤帝:“圣人,前朝文相,因小人恶意构陷,蒙冤枉死。老臣今日之境,与文相何其相似!对于恶鬼的污蔑,老臣百口莫辩,唯望圣人顾念天下百姓,保重龙体。”
神凤帝闭目沉思,殿中安静下来。
朱砂跪了许久,罗刹看她揉腿,忙不迭伸出手。让她撑起站一会儿,好歹缓口气。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
一支冷箭破窗而来,直奔赵远徽而去。
罗刹未曾多想,直接飞身过去挡箭。
殿中霎时乱作一团,中官尖锐的护驾声犹在耳边,越来越多的箭从破窗处飞来。
罗刹一手持锏横扫,一边护着赵远徽急速后退,直退到退无可退。
箭矢如漫天急雨,来得又急又快。
罗刹原想用修为挡箭,可一抬头看见上首的三尊大佛,又紧咬住牙关。
风声、箭声、吼声、逃命声四起。
纷杂的声音中,脑海中莫名浮现一句口诀。
“金光速现,覆护吾身。”
他将信将疑掐诀。
一瞬,他的全身好似被何物笼罩。
那些闪着寒光的箭矢,悉数被弹开,掉落在地。
随着最后一支箭掉在罗刹脚边,手持彭排的金吾卫入内,以合围之势挡住赵远徽。
殿中风波稍稍平息。
不曾想,就在崔玄同战战兢兢起身解释之际,第二波箭雨接踵而至。
只是这一次,那一支支冷箭,全部射向了神凤帝。
宇文娴看出不对劲,高声急呼:“护驾!”
说时迟那时快。
一支翎羽箭破风而来,青芒箭影直刺神凤帝咽喉。
那支箭,离帝王咽喉仅差三寸。
左右中官早已倒在箭矢之下,身后的鹤鸣真人与姬琮对视一眼,双双退后。
前方再无阻拦,姬璟反手抽剑,上前一把推开神凤帝。
剑光闪过,翎羽箭断作两截。
唯箭头犹带余劲,擦过鹤鸣真人的侧脸,深深钉入身后的柱子中,嗡鸣不休。
混乱停止,殿外站满金吾卫。
宇文娴上前请罪:“圣人,金吾卫失职,未曾追上刺客。”
惊魂未定,神凤帝罕见地在臣子面前发了怒:“皇家禁苑,先是跑出恶鬼,后又闹出刺客。曾仲豫,礼部前前后后忙了半年,到底在忙什么!”
藏于宽袖中的手,指向殿中颤栗不止的曾仲豫。
帝王的怒气,没有给曾仲豫任何解释的机会。
语罢,有金吾卫上前,拖走曾仲豫与皇甫睦。而后,几位大臣站到殿中:“圣人,臣等愿为圣人分忧,彻查此案!”
神凤帝三思之后,道:“好,此案便交给御史台。”
“御史台”三字落定,罗刹瞧见几步外的崔玄同与崔衢二人,同时缓缓松了一口气。
一场解元宴,神凤帝欣欣然来,愤愤然走。
赵远徽被押走时,呼天抢说自己不是恶鬼。
可惜,无人理会。
罗刹跑来扶朱砂,近看才知她的膝盖处绑着两团软垫:“朱砂,‘金光速现,覆护吾身’,你知道是何法术的口诀吗?”
朱砂黛眉轻蹙,一脸困惑:“你一个鬼修都不知道的法术,我这个凡人怎会知道?”
“太一道难道没教法术?”
“教了,我只学了皮毛。”
“怪了,我好似没学过这个法术。”
“没准是你梦里学的。”
“你真会诓我。”
“你爱信不信。”
两人走出大殿,打道回府。
行过一处杂草堆,角落隐隐绰绰现出一团青色磷火。
月光下只一男一女两个影子,却有二男一女的交谈声响起。
“你的冤屈,依然无人知晓。”
“无妨,就让我留在贡院,守护其他举子。”
“再见,梅棠。”
“二位,后会有期。”
传言,京畿贡院有文昌贵人庇佑。
逢十五月圆夜,于古槐树下焚香祷告。
文昌贵人必佑你一举登科,蟾宫稳步。
挂着朱记棺材铺木牌的马车跑出贡院,有三人立在高处,目送马车消失在山道。
鹤鸣真人眼珠子一转,开口先问左边的女子:“二娘,他并非太一道弟子,怎会护身术?”
“多管闲事,与你何干。”
女子轻蔑地瞥他一眼,大步离开。
不敢伸手拦女子,鹤鸣真人又向右边的男子打听:“三郎,怎么回事?”
“你觉得我会知道?”
男子提步便走。
鹤鸣真人忙追上去,与他勾肩搭背:“也对,太一道的事,你想管也管不了。十年了,你还记恨她啊?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大力推开了他的手。
鹤鸣真人自觉讨了个没趣,尴尬地收回手,继续劝道:“不就一个天师的位置嘛。你看你,恨了她十年,不肯回太一道瞧一眼。若师妹泉下有知,不知该多伤心……”
脚步停下,姬琮回头便是几句冷嘲热讽:“不就一个天师的位置?死道士,你可真是大方。那不如我做国师,你做太常?”
被他怒骂,鹤鸣真人偏还舔着个老脸上前:“你听我的,早日生个一儿半女。等她哪天一命呜呜,让你的儿女把天师的位置抢回来!”
“滚,看你这张丑脸便烦。”
“要不是有人横插一脚,我如今可是你姐夫。”
由贡院闹鬼引出的科举舞弊与行刺一案。
于一日后的深夜,化作一封密信,送进华州的一座三进大宅。
香雾空蒙,烛影摇红。
立于窗前的男子看完信,顺手丢进香炉。
一墙之隔的院中,传来女子的求饶声与男子的粗吼声。
几个声音交杂,旁人听来委实污秽不堪。
“今日这个,他还不满意?”
“回殿下,他说不够美……”
“来来回回已找来七个美人。他倒好,夜夜做新郎,个个不满意。”
“英雄爱美人,更慕绝色,也是人之常情。”
耳边的污秽声仍未停止,男子的手曲起,一下下敲打窗框。
当当当——
似在为隔壁房中的春事伴奏,又好似在宣泄心中的不满。
送信的侍从跪在地上,犹疑片刻,递上另一封信:“殿下,跟踪齐王典军的人回禀。刺杀案前半月,有一队胡商入京,曾与齐王密会。”
“将消息漏给崔相。”
“喏。”
一个侍从离开,另一个侍从入内,说起近来城中出的一件怪事:“殿下,城中百姓在传,华州司录参军的内人,死于恶鬼之手。”
“恶鬼?”
高高在上的男子,反复呢喃这两个字。
一瞬柳暗花明,嘴角溢出笑意,他吩咐道:“你带上二十金,尽快去长安棺材坊找个人,就说孤请她来华州捉鬼。”
“殿下,不知此人是谁?”
“朱家棺材铺老板,朱砂。”
“属下遵命。”
侍从推门而出,吹来一阵冷意。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窗外,闭目的男子脑中,此刻全是一个女子的绝世容颜。
“她,他总该满意吧?”
【作者有话说】
神凤帝:自~己~吓~自~己~
一个好“阴间”的睡眠小技巧:清明节,连爬三十个坟头挂坟飘纸,然后晚上倒头就睡[化了]
[1]出自《礼记中庸》
第36章 食发鬼(一)
◎“十军棍,我领了。”◎
长安今日细雨霏霏。
天气越加寒冷,各家棺材坊老板守了一日,只等来零星几个主顾上门。
赵、白二位老板照旧喊来几人,搬来小板凳。坐在朱记棺材铺斜对面下棋吃茶,不时说几件鬼事逗趣:“听说贡院抓到的那个鬼,自入了刑部大牢,抵死不认杀人与指认崔家一事。”
有人悠哉品茶,摇头晃脑说了一句:“墙头一棵草,风吹两边倒。”
“钱老板大字不识一个,今日出口便成诗呀。”
哄笑声起,众人笑作一团。
笑声此起彼伏间,斜对门的朱记棺材铺终于打开店门。
罗刹一开门,便见几个老板又在对面下棋,没好气道:“你们不能换个地儿下棋吗?我看就是因为你们,我们朱记才一直没生意。”
这几人,整日聚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的说闲话,哪个主顾受得了?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赵老板捧着肚子,指着罗刹笑弯了腰:“你们俩每日偷懒耍滑不开门,如今没生意竟推给我们。”
罗刹一边拿鸡毛掸子扫灰,一边阴阳怪气道:“幸好我们朱记棺材铺得圣人看重,不日便能挂上御赐的金招牌。”
闻言,几个老板丢了棋子放下杯盏,忙不迭凑到罗刹身边:“二郎,什么金招牌?”
罗刹面上淡然:“就是圣人亲笔所写的金招牌呗。我们办事得力,圣人一开心,非要赏我们一个金招牌。”
说是赏赐,实则是他和朱砂进宫领赏,死乞白赖用赏金换的。
不过,为了唬住面前的几人。
罗刹装得云淡风轻:“我们已经拿了赏金,本想推辞几句。无奈圣人大笔一挥,落笔就是‘朱记棺材铺’。”
白老板啧啧几声:“罗老板真是*自谦。要我说,你们此番捉鬼破案,还引出贡院舞弊一事,委实劳苦功高,圣人重赏是应该的。”
“我要开门做生意了,你们快走吧。”
“好好好,等金招牌送到,定要约罗老板小酌几杯。”
罗刹等几人离开,躲在角落偷笑。
朱砂一掀帘,便看见一个靠在墙角,捂嘴窃喜的傻鬼。
“今日没生意吗?”朱砂走到柜台,往空空如也的柜上,放了一堆纸钱和香烛之物,“阿娘也真是的,头回见人送礼送一大箱香烛纸钱。”
上回罗刹双亲来长安留下的东西。
除了她骗罗嶷的一块金饼,便是尽禾懒得带走的一箱香烛纸钱。
罗刹陪她摆纸钱,替尽禾解释:“阿娘想着祭奠你的阿耶阿娘,这才买了一大箱。朱砂,我们何时去祭拜他们?”
朱砂看他接手,乐得偷懒,索性站在一旁看他忙碌:“下月才是他们的忌日。到时候,我带你去。”
“行!”
两人正说着,一面生的男子入店,开口便找朱砂:“请问朱老板在吗?”
朱砂回头,疑惑问道:“你找我有事?”
男子恭敬地递上一封密信:“郎君说,‘华州现恶鬼,请玄机师妹速来捉鬼’。”
朱砂接过信却不看:“他给多少赏金?”
男子从随身的褡裢中,取出二十金,悉数奉上。
朱砂使唤罗刹去接,顺手将信丢到一边:“告诉他,我接了。”
罗刹等男子离开,笑容满面看着面前的金饼,来回闻了又闻。
金银之气,果真是世上最好闻的味道。
朱砂无语:“又不是没有金铤可闻,你闻这堆碎金作甚?”
罗刹开心:“是金子,我就喜欢。”
朱砂白眼一翻,便要掀帘回房睡觉。
罗刹喊住她,支支吾吾:“朱砂,他说的郎君是谁?不会又是你的旧相好吧……”
“不是。”
朱砂回了二个字,又在走远后,另回了四个字:“他是太子。”
刚接到神凤帝的生意,转眼又接到太子的生意?
眼见无人上门,罗刹喜不自胜,放心出门与几位棺材铺老板闲聊:“瞧我们朱记这运气,太子殿下的手下方才登门,请我们去华州捉鬼。”
主顾全是皇亲国戚,一单生意少则十金,多则百金。
赵老板眼红不已,巴巴凑到罗刹身边:“二郎,我真想拜你和朱老板为师,学点捉鬼的本领。”
一席话情真意切,罗刹被几人夸得飘飘欲仙,差点顺嘴答应。
转头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他没了威风劲,唉声叹气又回到朱记棺材铺看店。
他们今日对他好言好语,不知日后得知他的身份后,会不会拳脚相加?
太子李长据的这单生意,实在催得急。
翌日,罗刹仍在梦中,便听见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他恍恍惚惚去开门,才发现外面停着一辆马车。拍门的男子毕恭毕敬:“车马已备好,郎君吩咐小人接二位去华州。”
伸手不打笑脸人。
无奈,罗刹只好硬着头皮去催朱砂。
中气十足的骂声中,两人坐进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华州的太子别院。
这座位于华州的太子别院,乃神凤帝尚是寿仙公主时的府邸。
与李飚为李如意营建的金乡县主府相比,太子别院显得又小又寒酸。
罗刹一路走一路看风水,不时与朱砂耳语几句:“四方低正中高,水四散杀人刀。这宅子像是随意修的,风水也太差了。”
朱砂:“圣人并不受宠,能有一座公主府已是先帝格外开恩,还管什么风水。”
两人随着前面引路的中官一路走,直走到一处建于后院的重檐歇山顶楼阁方停下。
金龙欲飞,斗拱飞檐,栗瓦白墙。
匾额之上,有三字:喜雪楼。
楼上时不时有笑声传出,朱砂心生疑窦:“殿下今日在宴客吗?”
中官弓着腰,老实应好:“是,今日之宴名喜雪宴,来客均是府中人。”
朱砂抬头看了一眼,并未追问。与罗刹拾阶而上,随中官走上喜雪楼的第二层。
随着二人的相貌显露,二层的厅中爆发出阵阵惊呼声。
上首的李长据轻咳几声,总算安静片刻。
朱砂上前行礼:“太一道玄机拜见殿下。”
罗刹立在她身旁,学着她的样子行礼:“汴州罗二郎拜见殿下。”
李长据抚掌轻笑:“玄机师妹,孤可算把你盼来了。”
四面八方窥视的眼神,让朱砂心中的无名火顿起。
面上浮起怒气,她特意慢腾腾回道:“若非殿下催得急,我原想三日后再来。”
对于朱砂语气不善的回话,李长据丝毫未在意,兀自指着左边的一个空位:“快坐下观礼。对了,你身边的男子,是你的下人吗?”
朱砂晃晃两人十指紧扣的手:“今年春,新嫁的郎君。”
李长据嗔怪一声,打趣道:“看来师妹早已忘了孤这个师兄,嫁人此等大事,竟未通知孤。”
他的语气中满是埋怨,朱砂迎着对面男子虎视眈眈的眼神,大声回话:“殿下真会说笑。您是太子,我是低贱的棺材铺老板。嫁人这等小事,哪敢请您啊。”
李长据笑得开怀:“师妹依然嘴尖舌利,怪不得师父每隔三日便罚你一顿鞭子。”
弦鼓敲,双袖举。
有舞伎鱼贯而入,轻抬手腕,似燕纵莺跃。
罗刹借着举杯,仔细打量对面的男子:“朱砂,他是谁?”
此人在朱砂踏进厅中的那一刻开始,那双色迷心窍的贼目便再未离开过她。
朱砂:“夏翊,凉州都督,镇军大将军。常居凉州,掌七万边军。来者不善,我们小心些。”
“嗯。”
余下的一个时辰,朱砂与罗刹如坐针毡。
原想借口捉鬼离开,可李长据一不理会二不松口。两人努力半晌,只能放弃,老老实实靠在一块儿看舞伎跳舞。
产自蜀中的剑南烧春,浮蚁星沸,飞华蓱接。
鎏金翼狮团花纹金袖炉,添香送暖。
李长据斜靠在椅边,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摩挲袖炉,漫不经心问道:“师妹,听闻你前不久去了金乡县主府捉鬼?”
朱砂:“悬赏的黄榜,贴满了长安城。足足百金,我心痒难耐便去了。”
“师妹倒是一如既往的贪财。”对于朱砂的回答,李长据轻笑几声并未追问,反而自顾自说起卫元兴,“听说县马虽与那女子两情相悦,但对县主亦是一往情深。逃出歧州后,不忍县主声名有损,竟寻到崖边自尽。”
他这一番叹惋的话讲完,朱砂与罗刹无动于衷,倒是夏翊义愤填膺:“县马与臣相知多年,乍然听闻他的死讯,臣真是食难下咽。”
卫元兴才死不到一个月,夏翊如今又是喝酒又是吃肉。
罗刹心道这两人,真是好一对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
喜雪宴临近尾声,不知谁喊了一句:“下雪了。”
北风响树枝,厅中人纷纷围到窗边赏雪。
楼阁下的花与雪随风过,飘向远方晦暗的天际。
罗刹伸出手,接过一片不成形的雪花,眉眼含笑递给朱砂:“愿为今夜雪,日夜入卿怀。”
朱砂含羞带笑,双手捧着那片冰凉凉的雪花:“讨厌鬼,整日净念些酸词哄我。”
雪小,倏忽几下便没了赏雪的兴致。
罗刹正要牵着朱砂回去,身后一男子忽然倒地,“咿呀呀”叫起来。
众人回头,夏翊高声大怒道:“何人推倒本将手下?”
李长据听见争执,背着手走过来。
夏翊怒气未消,怒目扫了一圈,指着罗刹便道:“你为何推倒本将的手下?”
罗刹摆手解释,语气诚恳:“我没有推过他。”
话音刚落,地上的男子嚷嚷起来。言之凿凿指证罗刹为了抢占窗边赏雪的位置,有意推搡他。
甚至在离开时,故意推倒他。
“殿下,就是他推的。”
“我们都看见了。”
另有几人站出来作证,个个自称亲眼所见。
朱砂指着空旷的窗边:“你们说他故意推人,可赏雪时,我们身边也没几个人啊。再者,我家二郎最是良善,不会推人。”
李长据面露难色,左右为难。
最终在几个武将的声讨声中,他一脸正色地看向朱砂:“师妹,不管他有何理由,推人便是不对。”
朱砂歪着头,好笑地看着周围的数十人:“殿下,您好像听岔了。我说了,他从未推过人!”
“二郎,我们走。”
朱砂牵起罗刹的手,便要下楼。
李长据一个眼神扫过去,门口的侍卫抽刀拦住两人。
朱砂回头:“殿下,您非要拦我吗?”
李长据好言好语:“师妹,你让他低头认个错,此事便过去了,夏卿并非得理不饶人之人。”
朱砂摇摇头,神色肃穆,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不好。没有做过的事,我不能逼他承认。成亲前,我答应过阿耶阿娘,此生需保他吃穿不愁,无人敢欺。”
李长据拿她没有办法,只得找夏翊商量:“夏卿。你与师妹夫妇二人,皆是孤的贵客。这位罗君想来不是故意为之,孤看此事就算了吧。”
夏翊看在李长据的面子上,打算息事宁人。
倒是他身边的几个武将不依不饶:“殿下,此事人证物证俱在。都督不愿得罪您,可臣亲眼看到他推倒自己同甘共苦的兄弟……唉!”
李长据愁容满面:“夏卿,此事是孤思虑不周。不如你说说,想如何处置罗君?”
夏翊的眼神落在朱砂身上,滴溜溜打转:“殿下,臣并非蛮横之人。这样吧,既然他不愿低头认错,那便请朱娘子与臣喝一杯请罪酒。若朱娘子也不愿意,他自领十军棍,此事便作罢。”
朱砂拍掌笑起来,似笑非笑盯着夏翊:“上回与我喝酒之人,已去了黄泉路投胎。夏都督,我敢喝,就怕你没命活过今夜。”
夏翊面露垂涎之色,一边说一边踱步去拿酒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沉默许久的罗刹,闪身站到朱砂面前:“十军棍,我领了。”
朱砂在背后轻轻唤他:“二郎,没事,喝一杯酒而已。”
罗刹动也未动,低声回应:“可是朱砂,我不想看见你为我喝那杯酒。”
朱砂若喝了,便代表一种屈服。
他厌恶夏翊的眼神,好像在看某种即将到嘴的猎物。
他不想她因为自己,屈服于夏翊。
虽然那只是一杯酒。
【作者有话说】
下章,朱砂开大~[墨镜]
第37章 食发鬼(二)
◎“李长据,我的心,好看吗?”◎
说好的十军棍。
夏翊委实玩出了花。
先是他的手下武将动手打了八棍,见罗刹未曾吭声,不见血出。
他挥起八仙椅便往罗刹身上砸,狠狠砸了两下,才违心夸赞道:“真是硬汉子。”
十军棍打完,朱砂赶忙上前扶起罗刹下楼。
方走出几步远,李长据追上来解释:“师妹,这事怪孤。夏卿年少有为却未娶妻,孤便想撮合你们二人。谁知你早已嫁人,夏卿心里难受才下了重手。”
“殿下,我哪敢怪您。”朱砂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隔着李长据高大的身躯,她侧身看向夏翊,眼波流转间,唇畔笑意缓缓绽开,“夏都督,常走夜路终遇鬼。你今夜喝了不少酒,记得小心脚下。”
夏翊面露得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朱砂转过头,平静地搀扶罗刹回房。
下楼时,两人遇见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女子,持剑欲闯进楼中。
朱砂盈盈向女子行礼:“卢妃万福。”
太子妃卢素商,前日听闻李长据在华州设宴的荒唐事,气得不顾有孕在身,连夜从长安赶到华州阻止。
一见朱砂的相貌,卢素商气不打一处来:“荔月,快请郎中入府。”
“多谢卢妃。”
卢素商持剑上楼,一踏进厅中,便好言好语让厅中人离开:“我有话想对殿下说。诸位,请出去片刻。”
夏翊起身第一个离开,之后是他的手下。
最后是李长据的幕僚。
厅中再无一个外人,唯余一对比翼连枝的夫妻。
卢素商丢了剑,扶腰坐到李长据身边循循善诱苦劝道:“殿下,阿娘在贡院遇刺,已接连几日梦噩不断。你是长子又是太子,合该进宫瞧瞧,侍奉在侧。若让阿娘知晓你在华州,她曾经的公主府邸饮酒作乐,她不知会多伤心……”
然而,她苦心孤诣的劝导,李长据未曾听进去一句。
在卢素商下一次开口前,李长据急急打断她:“六娘,你身子重,快回房安寝。等好好送走夏卿,孤自会进宫探望阿娘。”
卢素商的眸中,闪过愕然与失望:“如何好好送走他?殿下,你为了拉拢夏都督,连太一道的弟子都敢利用。姬天师最是护短,玄机的出身再低微,也是她亲自收的弟子!”
那点卑鄙的算计,乍然被枕边人看穿。
李长据面色平静,不见丝毫波澜,只一个劲催促:“郎才女貌,有何不可?六娘,你该出去了。”
卢素商扶着桌案,慢慢起身。
走至门口,她拾起那把被她丢掉的长剑:“殿下,六娘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卢妃,你失言了。”
“妾……知错。”
厅中那扇红漆大门打开。
短暂离开的人,再次勾肩搭背踏进厅中。
卢素商失魂落魄下楼,婢子荔月守在楼下。
见她下楼,荔月忙跑来搀扶:“六娘子,婢子本要出府请郎中。玄机道长道不用,说她自己有药。”
走出喜雪楼前,卢素商回头看了一眼闪着诡异红光的二楼:“她说不用,我们便不用管。对了,她住在哪间院子?”
“旖霞院,听说和夏都督的吟香院挨着……”
“我们也找个院子住下吧,明日再走。”
荔月扶着自己的这个主子,沿着别院的回廊找院子。
路过旖霞院,烛光映出一个女子在房中来回走动的身影,以及一个男子“哎哟”喊疼的声音。
前面的院子高挂灯笼,两人大步走过去。
耳边的脚步声渐远,罗刹美滋滋趴在床上,等待朱砂为他上药。
为防朱砂难过,他故意怪声怪气逗她。
不曾想,人没逗笑,反倒逗哭了。
朱砂帮他上药,越抹越难受,泪水滴到他的背上,混进药粉:“我答应过阿耶阿娘,不会让你吃苦。今日你因我受了他们的欺负,我无颜再见阿耶阿娘。”
罗刹:“朱砂,你别担心。我是鬼,一点都不疼。”
其实还是疼的。
那几个武将,尤其是夏翊,打他用了巧劲,专挑背部受伤后最疼的地方用力。
他怕暴露身份,招来祸端,丝毫不敢用法术。
虽说人的力道难以伤鬼身,但也难熬最后两下。
在这个寂寂冬夜,朱砂再也忍不住,趴在罗刹身上痛哭:“二郎,我们下回不接这些权贵的生意了。”
泪水渗进伤口,罗刹疼痛之余,不忘开口安慰她:“只是太子不好罢了。圣人与晋王都是明理之人,他们的生意,多接接挺好的。”
特别是神凤帝,上回入宫,赏了他两枚金铤。
那些金铤的成色,比夷山金宅子中的金饼还好。
若非朱砂拦着,他真想问问神凤帝的金矿在何处。
等他有空,便亲自去挖一挖。
大势鬼一族,闻金银之气寻金山银矿,最擅挖金银。
保管挖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粒碎金碎银。
朱砂闷声应好,抬手胡乱地抹掉眼泪:“你快安寝,我去洗漱。”
暗香浮动,昏黄烛光一闪一闪地跃动。
罗刹歪头看着朱砂的身影,一点一点在他眼中模糊,直至消失。
“朱砂,你去哪儿?”
“帮你找瓶好药。”
罗刹昏昏沉沉睡下。
门开门关,房中只剩下他一人。
喜雪楼的大宴,闹至子时仍未收场。
夏翊喝到兴起,不顾尊卑礼节,坐到李长据旁边:“殿下,她真是貌美。若能得到她,臣与凉州军愿为殿下瞻前马后,死而后已。”
对于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李长据有些不悦,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夏卿,孤既请她来,便诚心想撮合你们二人。她无父无母,是个孤女;你骁勇善战,又对她一心一意。你们二人,属实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孤改日再劝劝她,定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对视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夜喝了太多酒,强烈的尿意,不断催使夏翊下楼。
他跌跌撞撞起身推门出去,几个武将本来跟着,反被他挥手赶走:“本将……无需你们跟着。”
从喜雪楼左面进回廊,往西行个百步便是东圊。
夏翊畅快如厕完,一出东圊,迎面被一阵冷风吹醒醉意。
恍惚间,他听见有娇俏的女声在唤他:“夏都督,快来。”
这一句娇滴滴的女声,勾得他色心大发。
待他循声走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绯红襦裙的女子,提着灯笼含笑倚在树下。
微黄的光,映出心心念念的那张脸,让他忍不住奔到女子面前。
四目相对,她的眼里出现他的脸。
“三魂归吾,魄将丧倾。”
她说。
“美人,你在念什么?”
她对他吹了一口气,笑吟吟问他:“错了,你该叫我什么?”
“主人。”
“真乖。”
“快回去吧,让主人好好看看你的本领。”
“是,主人。”
夏翊走了。
步子坚定,犹如赴死。
朱砂目送他离开,转身却在拐角处,猝不及防撞到一女子。
女子先出声:“多谢玄机道长开导我一路,我心里已好受不少。”
朱砂顺势攀上她的手:“卢妃不必言谢。”
荔月与几个中官匆忙跑来:“六娘子,你吓死婢子了,幸好玄机道长陪着你。”
一行人正欲回房,喜雪楼方向传来几声惊呼。
卢素商害怕李长据出事,急忙带人赶过去。
喜雪楼下,数十盏灯笼亮起。
太子别院所用的灯笼,皆是上乘之物。
灯火辉煌,足够楼上之人看清楼下之人的举动。
夏翊独自站在院中,一把扯开外袍,露出魁梧的上半身。
夜里冷得发抖,他却觉热血上涌,仰头大声呼喊:“李长据,出来!”
李长据起身探头往下一看,发现是他在造次。
虽皱眉不悦,但仍好言好语道:“夏卿,你喝多了。天寒地冻,你快穿上衣袍上来。”
几个武将唯恐他醉酒失言,赶紧出言催促:“都督,快上来,大家还等着你吃酒呢。”
对于几人之言,夏翊置若罔闻。
眼见楼上所有人皆站在窗边,他放声大笑:“今日的大宴,实属乏味至极,本将欲为尔等献武技!”
起初,所有人想当然以为他想在雪中舞刀。
纷纷高声起哄,拍手叫好。
直到后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掏出随身的短刀。
一刀插进胸口,再快速往上下左右挪移。
李长据脸色大变,猛然发觉不对,厉声呼喊守在楼下的守卫:“来人,快拦住他!”
说时迟,那时快。
楼下的夏翊剖开自己的胸口,又硬生生扯出那颗冒着热气的心。
似炫耀的孩童一般,他高高举起自己的心,歪头看向二楼窗边唯一的那抹杏黄人影:“李长据,我的心,好看吗?”
李长据被此情此景吓得瘫倒在地,捂着胸口哇哇大吐。
楼下传来一声闷响,不等夏翊的手下跑下楼,守卫惊恐大喊:“夏都督,死了……”
夏翊诡异地自尽而亡。
死在一个冬夜,死前曾向太子剖心炫耀。
朱砂扶着卢素商,围观夏翊自尽。
夏翊的手下冲下楼,一看见她也在场,立马指着她吵嚷:“定是你杀了都督!”
朱砂眼中含泪,无辜地指指自己:“你们别乱说,我一直与卢妃待在一起。”
李长据在楼上吐完,慌忙奔下楼。
夏翊双目圆睁,含笑而亡。
尸身躺在地上,那颗心沾了污泥,滚到一边。
一众武将跪在李长据身前,求他为夏翊作主:“殿下,那女冠走前让都督小心脚下。不过一个时辰,都督便死在此处,定是她在搞鬼!”
卢素商扶腰走过来,为朱砂作证:“肚中孩儿闹腾不休,妾夜里难眠出来走动,刚走到旖霞院,便碰见玄机道长。她见妾孤身一人,好心陪妾走了许久,还讲故事开导妾。殿下,你若连妾都不信,大可问问旖霞院的一众中官与侍卫。”
今夜值守的中官与侍卫被找来,信誓旦旦称看见朱砂扶着卢素商离开。
几个武将仍是不信:“殿下,她的郎君受伤,她怎会有心情四处乱跑?”
朱砂掩面大哭:“看二郎受伤,我心里难受。我害怕他听见我的哭声,才跑到外面院子喘口气。”
卢素商温柔地揽过她,抱着她安慰,扭头呵斥道:“你们几人伤了她的郎君,难道还不准她伤心吗?别院上上下下几十人,亲眼所见夏都督死于醉酒自尽。她一个学过几年捉鬼法子的女冠,有天大的本领,还能让一个大活人自尽不成?”
让一个大活人自尽,属实天方夜谭。
几个武将顿时失了底气,犹豫地看向李长据。
李长据眼神如炬,来回扫过卢素商与朱砂两人。
他可以确定,朱砂与卢素商并不相识。
她们浅浅的一面之缘,是在他的大婚当日。
一个开棺材铺的孤女,一个范阳卢氏的贵女。
卢素商没必要更没有理由维护朱砂。
思及此,李长据道:“来人,持孤的令牌,让邹刺史派仵作入府验尸。”
朱砂双眼哭红,眼底一片泪痕:“殿下,我能回去了吗?我怕二郎醒来担心我。”
李长据挥手:“你走吧。”
朱砂行礼告退,卢素商掩鼻走到李长据身边:“满身酒气,他今夜到底喝了多少酒?”
李长据想不起来也说不清楚,只知夏翊的桌案上,摆满了来自蜀中的烈酒。
一个本该守卫边疆的凉州都督,却暴毙于华州的太子别院。
惊涛骇浪,即将拉开序幕。
李长据抬头压下眼泪,长叹一口气:“孤这一生,总是在犯错。”
身边的卢素商,没有如往日一般,体贴地应他,绞尽脑汁为他出主意。
她想起自己来的路上,与另一个女子的交谈。
“原来他们不一样。”
“六娘子,他们本就不一样。”
第38章 食发鬼(三)
◎“朱砂,夏翊怎么死了?”◎
如李长据所料。
夏翊的死讯,不到一日便传至长安。
闿阳宫中,连日被噩梦烦扰的神凤帝,今日小憩片刻。
然后,等她醒来一睁眼。
眼前却是欲言又止的中官,与跪在外面请罪的中年男子。
那个男子,是她的第一个驸马崔怀壁。
她靠着与他的姻缘,成功与清河崔氏结盟。
如今,她的第一个驸马久居永定宫,获封崔郡王。
她与崔怀壁之间,唯余一个儿子的牵绊。
往日但凡李长据出事,崔怀壁便跪在外面,求她开恩。
神凤帝压下心头乱跳的怒火:“太子出了何事?”
中官颤颤巍巍递上密信:“圣人,华州来信。太子殿下与凉州都督夏翊彻夜饮酒无度,夏都督醉酒后,在院中剖心自尽……”
一声逆子,也懒得再说。
神凤帝冷冷下令:“传令下去,让太子尽快回宫。还有,让崔郡王回去,朕今日不想见他。”
“喏。”
这封手谕,经三匹快马,在第二日晚间送到李长据手中。
只展开看了一眼,他便别过脸盯着窗外。
仵作说:夏翊并未中迷药,确切无疑死于自尽。
即使他自尽的法子诡异无比。
卢素商上前为他披上狐裘:“殿下,我们该走了。”
李长据回身抱住她,肩膀耸动间,他在她的肩上,难得留下一行清泪:“六娘,我又让阿娘失望了。”
“殿下,阿娘会原谅你的。”
“不会的,我让她失望太多次了……”
太子的马车跑出城门之际,朱砂正坐在华州最高处的摘星楼上。
美人靠低矮,她还偏偏坐在上面晃着腿,开心大笑。
身后有人慢慢朝她靠近,她并未回头,反而娇声开始诉苦:“夏翊逼我嫁给他,我迫不得已才出手杀人。”
“迫不得已?”
男子的语气中,满是无奈:“祖宗,用摄魂术杀人,你也不怕暴露身份。”
朱砂作势又要装哭,被男子挥手打断:“你耐心等我半日,我自有办法让夏翊乖乖回凉州。”
“若是真等你半日,我当夜便会被夏翊与太子欺负!”朱砂扭过头,眼眸中泪光闪闪,“你们教过我的,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听话,你们又不高兴。”
四面八方的寒风涌进来,男子深吸一口气,竭力阻止自己开口。
朱砂见他不说话,继续自顾自诉苦:“夏翊多吓人啊,非逼我喝酒。我不喝,他便打人……你不知道,他的院子挨着我的院子。万一我夜里睡熟,二郎又受了重伤,我岂不是羊入虎口?”
“哟。”男子慢悠悠坐定,手撑在美人靠上,语调闲散,“往日十里外有人说话,你夜里都会被吵醒。我倒不知,你如今这般能睡。”
“万一他往房里吹烟呢?”
“你少跟我胡扯。快说,想要什么。”
朱砂跳下美人靠,笑着伸出手:“要两瓶上好的金疮药。他受伤了,我没带钱。”
男子随手丢给她两瓶药:“下次动手前,好歹先问问我们。”
朱砂撇嘴,老实应好:“知道了。”
见男子绷着脸,朱砂背着手,左右乱瞄:“反正圣人已打算除掉他,我好心出手,算是帮了你们大忙。”
“方才嘴硬是逼不得已,眼下又成了好心出手?”男子学她的样子背着手,皮笑肉不笑道,“好好与你的心肝鬼奴开棺材铺捉鬼。朝堂之事,你少管。”
听见这句,朱砂气鼓鼓抱怨:“少管?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上回故意引我去贡院捉鬼,利用我陪你们唱傀儡戏。若不是我机灵,你们这出戏哪能完美收场。”
京畿贡院自建好后,年年闹鬼无人管。
偏偏今年神凤帝突然贴黄榜捉鬼,闹得全长安人尽皆知。
原本她以为真有恶鬼夺身,直到听到双状元之说,才终于猜到神凤帝的真实目的。
自前朝起,世家把持科举,寒门难有进身之阶。
神凤帝继位后,推行京畿贡院,试图打破世家垄断。
可惜,清河崔氏树大根深。
任神凤帝如何整饬科举,每三年呈到她面前的新科进士名单,总有崔氏门生。
神凤帝暗查多年,才查到其中的关键:礼部。
每一任礼部官员,大半与崔家沾亲带故。
这些人为官清廉,做事滴水不漏,她抓不到任何足以将他们罢官的错处。
直到,崔家提出:一榜双状元。
朱砂:“入贡院第一日,我便觉得奇怪。三年前的解元安置,明明是礼部与吏部同管。可今年,却只有礼部。”
男子轻笑几声:“吏部尚书一向忠君爱国。若这出戏,平白连累他老人家入大狱,圣人如何收场?”
一个近在眼前的状元之位。
诱使崔家将不成器的崔邡与替考的赵远徽,送进贡院。
再利用恶鬼之说,吓走甚至吓疯同院的解元。
崔家的计划天衣无缝,唯独算漏了一事。
他们从未想过,神凤帝为何会同意崔侍中的谏言?
大梁朝历代皇帝的千秋节,多是宫中设宴。
神凤帝此番以“一榜双状元”庆贺千秋,细究起来,实乃逾制之举。
皇帝逾制,崔侍中的好叔父崔相却不阻拦。
而且朝野内外,无半点双状元的风声。
朱砂大胆猜测:“崔家想先斩后奏,对不对?”
男子:“对。崔侍中进谏后,圣人原想以逾制拒绝,崔家的几个狗腿子说前朝便有文武双状元之例。其中一人还好心为圣人出了个主意,设解元宴,以文采定一位解元宴状元。”
此状元非彼状元。
如此一来,既有双状元之说,又不会逾制。
自然,为防有人在解元宴舞弊,崔侍中好心提议道:“圣人,此事万不能走漏风声。”
神凤帝看着精明的崔侍中,笑着点头答应。
之后,她下旨让礼部独掌解元安置一事。
原本,她打算借一个真鬼,除掉礼部中的崔家棋子。
岂料,崔家为了崔邡的状元,竟凭空造出个假鬼。
男子背着手:“崔家的假鬼,倒省了我们的真鬼。不过那梅棠,确实是意外之喜。”
自从得知梅棠的冤屈,他们通过墨卷,竟顺藤摸瓜找到不少与崔家有关联的前朝官员。
“离开长安前,我听棺材铺的赵老板说,崔家在查胡商刺客。”一想起崔相战战兢兢辩解的样子,朱砂越说越想笑,“胡商刺客?崔家当真是病急乱投医。”
依照当日的箭雨,朱砂仔细算过:这群刺客,起码有二十余人。
这群人来无影去无踪,连武功高强的金吾卫都未能追上。
此事,人做不到,除非是鬼所为。
思及此,朱砂埋怨道:“你下回让他们睁大眼睛,别乱射箭。上回有一支箭,差点射到我。”
“你离罗刹远些,不就好了?”
“他不敢用法术,我不得从旁提点几句吗?”
“……”
一个可有可无的鬼,与一场故意为之的刺杀。
两条铁证如山的大罪,既能除掉礼部中的崔家棋子,又能借机敲打崔家。
可谓一箭双雕。
朱砂:“我被吓了一大跳,你得给我补偿。”
男子摆手:“上回骗你去贡院的人,只有她没有我。这事,你不能怪到我身上。”
朱砂拉着男子的衣袖,不依不饶:“我不管,反正你们还得补上我关店的损失。二郎不想去太一客舍,再给我几贯钱。”
“祖宗,你那棺材铺有什么生意!”
男子一口气说完,想了想还是丢给她一块金饼:“他背上受伤,你带他吃点好的,别整日蒸饼来胡饼去。”
“知道了,你的话真多。”
男子再回头时,美人靠上空无一人。
远处的房顶,有一抹白在上面跳跃,直至消失。
“养孩子,真累。”
特别是养了一个不省心的孩子,更是累上加累。
朱砂一路疾行,等到了太子别院外,直接翻墙而入。
罗刹闲来无事趴在床上,一手捏着一枚金铤*。
一见朱砂平安归来,他忙不迭问道:“朱砂,你去了何处?我醒后,寻了你许久。”
朱砂晃晃手中的瓷瓶:“圣人急召太子入宫。我担心你的伤,死皮赖脸找他要了两瓶药。”
闻言,罗刹从床上坐起,满心满眼说不出的难受:“我早好了,你不用去求他,免得他又借我威胁你。”
“你趴好。”朱砂坐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按回床上,“放心,我找的是卢妃。她为人大方,一口气给了我两瓶好药。明日我们先去客舍投宿,再去司参军家捉鬼。”
“行吧。”
房中今日暖炉生香,罗刹闻着药粉味,却莫名觉得熟悉。
这个味道,他从前好似在哪里闻过?
身后的朱砂,哼着他教她唱过的歌谣。
另一个药瓶被她丢在枕头边,他伸手取来握在手中。
“朱砂,我留一瓶以后用。”
“用完就用完呗,我再找卢妃要。”
“朱砂,夏翊怎么死了?”
方才,罗刹从几个中官口中得知:夏翊前夜自尽于喜雪楼下。
死相惨烈,死因诡异。
仵作查出是因为饮酒过度而死。
纵酒亡身,并非奇闻轶事。
如痴鬼一族,便有不少死于纵酒的酒痴鬼。
可他转念一想,即使是傻子醉酒,也该知晓不能拿刀捅自己吧。
难道夏翊被鬼魂附身,才不受控制地拿刀剖心自尽?
思及此,罗刹歪头问道:“喝酒,还能喝死人?朱砂,他会不会是被哪路冤魂附身,不得已才自尽?”
朱砂坐在床边泡脚,漫不经心回他:“或许吧。此案已交由金吾卫与大理寺追查,与我们无关。我们呢,尽快查完司参军家的案子,便回长安。”
罗刹还想再问几句,朱砂伸腰打哈欠,端着洗脚水走了。
翌日一早,罗刹推醒朱砂。
为省钱,两人在太子别院厚着脸皮吃了一顿早膳,才收拾包袱离开。
路过华州的太一客舍,罗刹扯扯朱砂的袖子:“就住这儿吧,能省不少钱。”
太一客舍前,来来往往皆是太一道的弟子。
见罗刹双手攥紧,朱砂笑着掏出金饼:“上回从阿耶钱袋里骗到的钱,正好花了。”
朱砂一出手,果真花钱如流水。
华州最好的客舍天来楼,她阔气地要了一间上房。
一间一晚两贯钱。
罗刹上楼时,心都在滴血:“在这儿住一晚,抵我一个月工钱了……”
不对。
他不仅没有工钱,还倒欠朱砂三年的工钱。
真是一把辛酸泪。
两人磨磨蹭蹭安顿好,已是午时末。
传言闹鬼的司家,在华州城东。
一座二进的宅子,住着司家上下六口人与三个下人。
司参军,名司吉安。
二十年前,他被吏部派来华州做官。
时至今日,他已做了整整二十年的司录参军。
仕途升迁虽无望,但总归夫妻恩爱,儿孙孝顺,生活尚得一点慰藉。
谁知,天不遂人愿。
半月前,司吉安的娘子贾寻芳被人掐死在房中。
贴身丫鬟发现她的尸身时,满头青丝离奇地不翼而飞。
司吉安得知贾寻芳惨死,从府衙匆忙赶回家,差点气绝身倒。
他醒来后,不顾儿子儿媳阻拦,闹着要去长安找太一道。言之凿凿称贾寻芳并非死于图财害命的恶人之手,而是被恶鬼残害。
朱砂昨日出门一趟,只打听到这些消息:“走吧,太子派人知会过了。”
“太子真小气,用二十金骗你来华州。利用你施展的美人计没得逞,又让你去捉鬼。没准,闹鬼是假的……”
“二郎,来都来了,没准真有鬼呢。”
自从得知李长据请来太一道弟子捉鬼。
司吉安已在宅子门口望了多日。
这日午后,风雪霏霏。
司吉安用完午膳,照旧等在门口。
两个面生的男女路过此处,上前问他:“此处可是司参军家?”
司吉安频频点头,上下打量二人。
男子俊美,女子貌美。
横看竖看两人的打扮,都不像是道士。
朱砂看司吉安面露狐疑,迟迟不开口,赶忙掏出太一道的令牌:“我是太一道玄机,他是我的伙计罗刹。你是司参军?”
司吉安一见令牌,赶忙请他们入内:“两位想先去何处瞧瞧?”
“令室身死之地。”
贾寻芳死在后院的一间耳房。
狭小的房中,堆满了书。
地上散落着书与废纸,司吉安一面领着两人小心避开书往里走,一面侧身解释:“二弟是个书呆子,喜欢看书买书。久而久之,便堆了一屋子的书。娘子好清整,见不得他堆书在耳房,时不时会寻机与他吵几句。”
司吉安口中的二弟,即他的庶弟司万安。
司万安已过不惑之年,一无正当营生,二未娶妻生子。
日常吃喝拉撒,全依仗司吉安一家。
也是因此,贾寻芳自嫁进司家,对司万安多有怨言。
因囤书一事,她找司万安吵过几回。
无奈司万安是个逆来顺受的闷葫芦,对于她的责骂,一概低头不应。
贾寻芳死前,曾生气地向儿媳谭瑛透露:“我今日非丢光他的书。”
结果,满房书还在,贾寻芳却死了。
三人走到一滩血迹处,司吉安停下:“这里便是娘子被害的地方。她死后,家里人闹着要报官抓二弟。我不相信二弟是凶手,才坚持说是恶鬼杀人。”
朱砂恍然大悟:“所以你找太一道,是为了帮你二弟洗刷冤屈?”
司吉安盯着血迹,缓缓摇头:“是亦不是。我相信二弟不是凶手,但也害怕他是恶鬼。”
“此话何意?”
“他自三年前起,便喜欢捡地上的落发。”
第39章 食发鬼(四)
◎“二郎,看来这个鬼,瞧上了你。”◎
“司参军,请问令室的尸身在何处?”
“烧了。”
“烧了?”朱砂紧绷着脸,双眉紧锁:“太一道有令,‘若有人罹鬼族之祸,必俟验尸,由太一道焚其躯。违者,杖刑三十。’你作为司录参军,难道不知此令?”
司吉安满目哀伤,抬手用袖子抹泪:“我知道,但风言风语实在太多了。自娘子故去,家中孙儿整夜啼哭不止,道士说是横死的冤魂缠身之故,必须烧掉尸身,方解此祸。死去的人已死去,活着人还得活啊……”
自他上任华州司录参军一职,华州二十年未闻鬼事。
贾寻芳死前,他还曾与她沾沾自喜自己的官运。
没想到,第一个出事之人,却是自己相濡以沫二十余年的爱妻。
他不想烧尸身,但街坊四邻躲闪的眼神,与孙儿突如其来的怪病。逼得他不得不亲手放一把火,烧毁爱妻的一切。
眼下,他唯一能做之事。
只有找到残害她的凶手,为她报仇雪恨。
仅此而已。
罗刹适时开口:“你二弟在何处,我们有事想问问他。”
闻言,司吉安停下悲坳,率先往外面走:“他被锁在房中。二位,请随我来。”
因司万安平日便有收集头发的怪癖,故而贾寻芳惨死后,所有人皆猜他是凶手。
司吉安与贾寻芳之子司兰生,在看到母亲的尸身后,几欲疯掉,大闹着要捉司万安去官府受审。
无法,司吉安只能先劝住儿子,又将庶弟锁到房中。
三人到时,门窗上有锁有木条,实实在在的密不透风。
司吉安颤颤巍巍掏出钥匙,边开房门边说话:“二弟这半月的吃喝拉撒全在房中。味道大,请二位多多包涵。”
话音刚落,一股冲天的腥臭味钻出,呕得朱砂转身跑到院中树下。
罗刹见她小脸煞白,不忍催她,深吸一口气便走进房中。
房中不见天日。
唯一的光,打开一瞬又死死关上。
多日活在黑暗中,司万安形容枯槁,面色惨白。
此刻,他抱着双膝,把脸埋在膝盖中间,蜷缩在角落发抖。
对于朝他走来的罗刹,他除了往后躲,便是反复地喃喃自语:“我不是鬼……”
罗刹循声走到他身前蹲下,掏出火折子,照亮两人所在的那方小小天地。
微亮的火光晃动,罗刹先开口叮嘱:“你多日未见光,千万不要抬头。”
司万安迟疑地点点头。
等他平静下来,罗刹方问道:“你为何捡地上的落发?”
司万安沙哑的嗓音传来:“地上的头发会招鬼,烧了就不会。”
罗刹反问:“招鬼?”
光影晃动,司万安不自觉抬头。
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那双空洞的眼神里,布满了惊惧:“我见过一个鬼,趴在地上吃头发。”
“吃头发?”
“对,吃头发的鬼。”
据司万安所说。
三年前,他外出买书,途径华阴县的一户富贵人家。
当日宅中正逢弥月之喜,四方云集往贺,热闹非凡。
司万安一个外乡人路过宅子门口,不仅被下人塞了不少喜果,还被拉着进去观礼。
满月的小儿圆润可爱,由一个全福之人抱在怀中,坐在行礼处。
吉时一到,剃头待诏剃刀翻飞,大半胎发落地。
落在地上的胎发,有下人捡走,准备用红绸布缝好。日后做成香囊,挂在小儿床头,护佑他平安长大。
礼毕人散,行礼处的后院渐渐没了人影。
司万安正想提步离开,余光却瞥见一个男子趴在地上,捡起一根胎发,贪婪地往嘴里塞。
一根吃完,男子犹嫌不过瘾,又趴在地上搜寻起来。
地上所剩无几的胎发,男子全部捡起来吃完。
甚至一些不好捡的碎发,也被男子一口一口舔舐干净。
面前的诡异景象,吓得司万安边跑边喊。
叫声引来下人,结果等他领着人再回去时,男子早已不在。
唯有空空如也,不留一点胎发痕迹的地上,能够佐证他并非疯子,并未妄言。
之后,司万安从一本书中看到一个故事。
说有一种鬼喜用人发,最喜婴儿胎发。
若头发被此鬼吞下,会结不善鬼缘。
而避免被此鬼缠上的法子,便是以火焚化落发,免为鬼食。
司万安盯着烛光,看久了,眼睛又痛又红。
他忍着疼痛,继续道:“我在华阴县待了半月。临走前再次路过那户人家,听到他家下人说小儿整日嚎哭,头发无故掉落,满城郎中束手无策……那般可爱的小儿,说没便没了!”
自此,司万安陷入一种执念。
捡走地上的落发烧毁,竭力阻止吃头发的鬼害人。
罗刹用手轻轻盖住他泛红的眼睛:“别看了。烛光虽亮,远不及日光温暖。”
司万安用力闭上眼,颤抖着问出那句话:“你信我的话吗?”
罗刹:“我信你。”
余下的半个时辰,罗刹问起贾寻芳:“她死前,曾扬言要丢光你的书。当日,你见过她吗?”
司万安:“见过。阿嫂气冲冲来房中找我,让我去耳房收拾掉在地上的书。我原本打算夜里去,阿嫂嫌我磨叽,便自个去了。”
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司万安呜咽道:“早知阿嫂会出事,我就该自己去。”
照司家其他人的说法,贾寻芳总是有意无意刁难司万安。
可罗刹听司万安说话的语气,丝毫不见对贾寻芳的埋怨与怨恨。
想到此处,罗刹小心问道:“她整日骂你,你不恨她吗?”
司万安缓缓摇头:“不恨。阿嫂刀子嘴豆腐心,她虽骂我,但从未少过我的吃穿用度。她每回嘴上恶狠狠闹着要扔书,实则只是催我去收拾罢了。”
罗刹:“她死的那日,你可曾听见异常的声响?”
司万安:“没有。当日的家中,仅我、阿嫂和水芝在家。”
水芝是贾寻芳的贴身丫鬟,也是发现尸身之人。
罗刹的问题问完,收起火折子起身出门。
临走前,他回头笑道:“你做得很对。食发鬼专食人发,但只要用火烧掉落发,便不会被此鬼缠上。”
“食……发鬼?”
“对,食发鬼。”
“你再坚持几日。我们会帮她找到凶手,也会帮你洗刷冤屈。”
“多谢。”
罗刹推门出去,朱砂抱着手等在门外:“如何?”
“他曾遇到食发鬼,此案可能为食发鬼的报复之举。”
“报复?”
寻了一处角落,罗刹将自己的猜测一一道来:“我怀疑司万安因烧毁落发,惹恼了食发鬼。为了报复他,食发鬼便杀了他的家人。当然,此案或系人为。毕竟贾寻芳明面上与司万安水火不容,食发鬼即使要报复,合该杀司吉安,而不是贾寻芳。”
朱砂一口断定:“这事,大概是鬼做的。”
罗刹:“为何?”
朱砂用手指指不远处的那间耳房:“我问过司家所有人。半个时辰内,贾寻芳的满头青丝先是被连根拔起,而后被凶手活活掐死。”
事发前,贾寻芳带着丫鬟水芝,去司万安房中催他收拾耳房。
司万安低头看书,口中应付着今夜就去。
贾寻芳是个急性子,见他推托,便顺嘴骂了他几句。
主仆二人回房时,贾寻芳正巧撞见儿媳谭瑛抱着孙儿司启回娘家。
一想到几日不能见孙儿,贾寻芳抱着孩子逗了一会儿,与谭瑛抱怨司万安又不收拾耳房:“我今日非丢光他的书。”
之后,谭瑛抱着司启离开,贾寻芳与水芝回到正房。
两人本来在正房收拾冬日的衣物,谁知贾寻芳看司万安迟迟未出门,嘱咐水芝在房中继续收拾。自己则转身去了后院耳房,帮司万安收拾地上散落的书籍。
半个时辰后,水芝见贾寻芳一直未归,便踱步去耳房帮忙。
房门虚掩,她径直推门进去。
当时,地上散落的书仍在,却不见贾寻芳的人影。
等她顺着书走到房中西南角,在一堆书中,她看见诡异死去的贾寻芳。
青丝不在,光秃秃的头上,布满斑驳的红点。
水芝惊慌大叫,引来司万安。
两人一合计,决定由水芝出门报官,司万安留在家中守尸。
第一个回家之人是司兰生,一进门看见拿着菜刀守在耳房外的司万安,才知母亲被人残害。
一看见贾寻芳的尸身,司兰生便认定二叔司万安是凶手。
两人争执之际,司吉安领着一队官差与水芝回家。
仵作查验后,断定贾寻芳就是死于耳房内,猜测她进入耳房不久便遭遇不测。
朱砂:“短短半个时辰内,头发一根不剩,被连根拔起,然后凶手带着头发,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事,人可做不到。”
罗刹:“的确。再者,人拿头发做什么。”
贾寻芳年过四旬,满头青丝因年少操劳,干枯毛躁。
有时水芝为她梳发,她常自叹自嘲:“我这乱发,就算绞了拿去卖钱,怕是也无人问津吧。”
既说到头发,朱砂想起罗刹方才提过的食发鬼:“这种鬼,专吃人头发吗?”
罗刹摸了摸自己光可鉴人的乌发:“对,他们吃头发修炼,最见不得别人的头发黑亮顺滑。多年前,阿娘在夷山大宴,食发鬼一族三鬼曾赴宴。结果他们一来,便紧跟在头发好看的鬼族身后,伺机想吃别人的头发。幸好阿娘及时发现,将三鬼赶出夷山,再不准他们赴宴。”
连鬼族的头发都吃,这食发鬼果真凶残。
朱砂思忖之后道:“可是,此案若是食发鬼所为,他杀死贾寻芳作甚?”
罗刹:“此案真是毫无线索。”
一来尸身已毁,两人不敢断言贾寻芳死于恶鬼之手。
二来此事已过半月多,罗刹在司家闻了一圈,未闻一丝鬼炁。
一来二去,两人对此案,更是茫然。
眼见天色已晚,朱砂催罗刹回客舍:“一身臭味。今夜洗不干净,你就去地上睡。”
罗刹撇撇嘴,心道自己忍着恶心进房,没得一句辛苦话,反倒被她嫌弃。
自然,面对朱砂,他从来敢怒不敢言。
“好,我今夜洗得干干净净,再焚香净身,好迷倒你这个花心骗子。”
“……”
正打算出门,守在门外的司兰生,伸手拦住两人去路:“两位既是来此捉鬼,为何不将恶鬼带走?”
罗刹耐心与司兰生解释,结果方说几句话便被他粗暴打断:“除了他,谁还会害阿娘!他整日无所事事,到处捡落发,惹得满城都传司家人是疯子。”
不远处的谭瑛听见争执声找来,一面拉走司兰生,一面与两人商量:“两位道长,我的孩子已啼哭多日,怕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们疑心恶鬼仍藏在某处,两位若方便,这几日可否住在家中?”
夫妻俩的眼神中饱含期待,朱砂想了想回道:“我们住在此处多有不便。请你们放心,我们会全力以赴,尽快抓到作恶的凶手。”
谭瑛与司兰生的眼中,双双闪过失望。
不过仅一瞬,谭瑛便欢喜地告谢:“多谢两位帮忙。”
回客舍的路上,罗刹提议道:“我看我们不如住在司家,省下的几贯钱,正好给棺材铺添置家当。”
自来了长安,他深觉朱记棺材铺之所以门可罗雀,便是因为招牌破柜台空。
好不容易等来一个请他们去葬礼吹唢呐的贵客,朱砂还嫌东嫌西。
朱砂拍拍他的肩膀,盯着他的头发,一脸深意:“二郎,我可是为了你啊~”
顺着她幸灾乐祸的眼神,罗刹看向自己垂在胸前的头发,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若藏在司家的恶鬼真是食发鬼,他第一个遭殃。
对方实力不详,万一他落到此鬼手上。小命虽能保住,但头发万万保不住。
一想到自己余生会变成秃头,他的后背直冒冷汗:“朱砂,你真是大好人。”
两人回到客舍,安睡一宿。
没曾想翌日再进司家,已乱成了一锅粥。
司兰生一见两人,便冲到朱砂面前一顿指责:“水芝与寿木昨夜被恶鬼残害。你们是太一道的弟子,为何不留下来保护百姓?!”
朱砂与罗刹心道不好,赶忙冲去后院。
鬼炁扑鼻而来,罗刹这回终于敢断言:“司家,确实藏着一个鬼。”
朱砂看着两具尸身的惨状,又回头看了一眼罗刹:“二郎,看来这个鬼,瞧上了你。”
他们没来前,此鬼了无动静。
他们昨日前脚刚拒绝留在司家,后脚便有两人遇害,逼他们不得不留在司家。
这个鬼,明显看上了罗刹的头发。
第40章 食发鬼(五)
◎“二郎,我发誓,再不嫌你健硕有力了。”◎
司吉安今日脚不沾地,委实忙碌。
一早刚至府衙,便从后脚来此报官的儿子口中,得知家中又死了两人。
等带着仵作赶回家,一见水芝与寿木的死相,司吉安仰天长叹:“是那个凶手……”
与水芝同住一屋的水芸,证实水芝昨夜子时出门后,一直未回房。
至于水芸为何不曾去寻她?
据水芸与谭瑛说:水芝与寿木相伴多年,本就打算年底成亲,偶尔会住在一起。
水芸见水芝未归,猜测她去了寿木房中,于是安心睡下。
卯时初,赶早衙的司吉安。
既未等到进房伺候的水芝,出门又不见备车的寿木。
他疑心两人偷懒,对着寿木紧闭的房门大声斥责过几句,便急匆匆赶去府衙。
前些日子,凉州都督夏翊在华州无故自尽。
华州府衙上上下下提心吊胆多日,生怕神凤帝问责。
前日,上司邹刺史收到圣谕,言今日金吾卫与大理寺同赴华州查案。
他们这一班人,才算真正放心。
司吉安因家中之事已多日未去府衙,邹刺史昨日派手下司功带话。再三叮嘱司吉安今日早些去府衙,好歹露个脸,以免被参一本。
故而对于两个下人的“消失”。
他虽心觉有疑,但未曾多问,径直出门去了府衙。
在他之后晨起的谭瑛,迟迟不见下人入房伺候。
谭瑛抱着儿子,找到独自在东厨忙碌的水芸,才知水芝与寿木好似消失了。
正说着,在后院侍弄花草的司兰生突然惊慌大叫:“死人了!”
水芝、寿木,与贾寻芳一样。
两人的头发先是被连根拔起,后被凶手活活掐死。
两人死在寿木房中,是死后才被凶手丢到后院的墙角处。
仵作验尸后回禀:“司参军,此二人死在子时末,死因与令室一样。”
司吉安无力地阖目挥手,尽显疲惫。
罗刹与朱砂在寿木房中搜寻多时,果然没找到一根头发。
“看来真是食发鬼。”罗刹环顾四下,坐在床边半是喟叹半是气愤,“他可真够狠的,为了逼我们住进司家,竟然连杀两个无辜之人。等我抓到他,定要亲自送他上子午山,亲眼看他被天尊剑杀死。”
朱砂看他义愤填膺,一时没忍住,大笑出声。
罗刹白眼一翻:“今日再不住进来,他万一又发狂杀人怎么办?”
可是,一旦住进来,他的头发稍有不慎便保不住。
一个秃头的丑八怪浮现在脑海中,罗刹鼻子一抽,差点泪洒当场。
朱砂坐到他身边,好言好语宽慰道:“那我们便住进来。放心,上回从代县伯处换走的天师符还在呢,我送给你当护身符。”
一提天师符,罗刹气得站起身,欲哭无泪:“朱砂,你也真够狠的。天师符虽不能杀鬼,但若放我身上,不用等食发鬼出手,不到三日,我便会修为大减!”
见不得他的怂样,朱砂踹他一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自己说,你想怎么办?”
“不如,我们先发制人,把食发鬼找出来!”
“你有法子?”
罗刹赶忙坐回床边,凑到她耳边低语:“千年前,有一食发鬼曾追求过阿娘。据此鬼说,食发鬼一族,最受不了别人当着他们的面剃发。待会儿,你与我合唱一出戏。我在院中剃发,你且在旁瞧瞧谁心痒难耐,那他便是食发鬼。”
朱砂迟疑片刻,点头答应。
出门前,她嘱咐道:“你小心些,我瞧此鬼的修为,应在你之上。”
此鬼既然敢肆无忌惮地杀人,甚至在他们开始查案后,一夜连杀两人挑衅。
想来对自身修为,十分自信。
他们俩。
一个是一身假行头还学艺不精的女冠。
一个是修行千年,但涉世未深的小鬼。
论残忍论心机论修为,他们都不是食发鬼的对手。
司家危险重重,他们需慎之又慎。
罗刹点头,先她一步出门,跑到院中闹起来:“朱砂,你这个负心薄幸的女子。你当初贪图我的身子,假惺惺与我在一起。如今又觉我太过健硕有力。好好好,我今日便削发明志,与你一刀两断!。”
此刻在司家的所有人,被罗刹的叫喊声吸引,不约而同走到院中。
等听完他的控诉,一群人又不约而同看向朱砂。
朱砂愣在原地,面上的尴尬溢于言表。
这罗刹,真真是一个自恋鬼。
就连做戏,也要明里暗里自夸几句。
不过,为了将戏唱下去。
等罗刹亮出剪刀,朱砂立马奔过去阻拦,握着他的手悲不自胜:“二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要伤害自己……”
周围人纷纷出言相劝:“两位有话好好说。”
罗刹推开朱砂,抓起一撮头发便开始剪。
朱砂借着装哭抹泪,偷偷观察在场的所有人。
结果,等罗刹的一撮头发剪完,无人心痒难耐。
倒有几人窃窃私语,言他们俩不像太一道的弟子,反而像一对疯子。
朱砂慢慢起身,夺走罗刹的剪子:“二郎,我发誓,再不嫌你健硕有力了。”
说罢,她伏在他的怀中,偷摸挠他的掌心。
罗刹会意,开心搂住她。
所有人当场无语凝噎,司吉安试探着上前:“二位,你们还吵吗?”
两人异口同声:“不吵了!司参军,劳烦帮我们准备一间厢房,我们今夜便住进司家,保护你们。”
司吉安感动得无以复加,不住拱手道谢:“多谢二位护我们全家周全。”
再回司家之前,罗刹特意将那把舍不得用的金锏,悬挂于腰间。
司吉安为两人准备的厢房,在司兰生夫妇的隔壁。
晚膳时分,司家人脸上愁云满布。
唯有罗刹胃口甚好,连吃五碗粟米饭,外加三个大蒸饼。
朱砂以碗挡脸,生怕司兰生愤恨的眼神挪到她身上。
众人心不在焉的晚膳后,司吉安端走膳食,为司万安送饭。
司兰生与谭瑛抱着儿子,不安回房。
司家唯一的下人水芸战战兢兢端走剩饭剩菜,边走边哀叹自己定是前世造孽,今世才会为奴为婢,命不由己。
每个人都在担心,罗刹也不例外。
为了有足够的力气与食发鬼打斗,他逼着自己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
可惜,一夜过去,风平浪静。
猜测中贪图罗刹头发的食发鬼,并未出现。
两人在房顶守了一夜,身心俱疲。
原想回房睡觉,后院忽地传来一声尖叫。
罗刹先一步跳下房顶,循声直奔后院。
只见西南角灰白的墙壁上,现出八个大红血字——
「光可鉴人,其味无穷」
光可鉴人指的是头发光亮可照见人影。
罗刹大骇:“昨日我们走后,是谁扫走了我的落发?”
躲在最后面的水芸颤颤巍巍举手,浑身发抖:“是我……你们走后,我打扫院子。那些落发,我随手丢到后院角落,想着一早再去溷厕丢弃。”
那一撮落发,自然早已不在角落。
血是鸡血,并非人血。
血迹尚未干透,料想血字应刚写上去不久。
朱砂看向司家四人:“今早谁第一个到后院?”
水芸看着司吉安:“我卯时初进东厨,瞧见参军在后院练五禽戏。”
司吉安看着司兰生:“我确实比水芸先到后院,但我之前是大郎。”
眼见众人看向自己,司兰生赶紧摆手:“启儿饿了,我进东厨烧水热粥。”
司兰生端着热粥出东厨,撞见司吉安。
两父子说了几句话,各自离开。
之后,司吉安在院中练五禽戏,碰见入东厨做早膳的水芸。
三人皆称:他们在后院时,墙上并无血字。
最后一个出现在后院的水芸,在东厨熬粥蒸饼,至卯时末才断断续续忙清。
她唯一离开东厨的时辰,是卯时中。
那时,因司启哭闹不休,谭瑛身心俱疲,只好呼喊她去房中为他穿衣。
水芸咽下心中的恐惧:“我回来后,着急做早膳,一直待在东厨忙碌,未曾注意西南角。”
站在司家的东厨门窗边往外看,确实无法窥见西南边的角落。
如今,朱砂与罗刹只能猜测:食发鬼趁水芸离开的间隙,先进东厨端走鸡血,再去西南角留下挑衅的话语。
至于水芸离开后,谁又到过后院?
司吉安第一个开口:“我在窗边看书,门窗全开着。”
水芸点头:“我进出东厨前后,都见过参军。”
谭瑛的行踪,也有水芸作证。
四人中,唯有司兰生沉默不语。
朱砂连番追问,他才吐露实话:“我早先在东厨拿了一把菜刀藏在身上,打算杀了二叔……”
司兰生讨厌自己这个一事无成的二叔司万安。
自从贾寻芳被恶鬼残害,那点从小到大积累的讨厌,变成了怨恨。
怨司万安赖在司家不走。
恨司万安整日捡落发招来恶鬼。
他想着,是司万安得罪恶鬼。
只要他杀死司万安,恶鬼没准便会离开。
听完他所言,朱砂面色平静,反问道:“若司万安真的得罪恶鬼,为何他还好端端活着?”
司兰生涨红了脸狡辩:“又或许,他就是恶鬼!”
朱砂:“到底谁是恶鬼,我们会找出来。把菜刀放回东厨,回房待着。”
谭瑛一听司兰生藏刀想杀人,气得一巴掌扇到他脸上:“阿娘在世时常常劝你,不要埋怨二叔。是,如今是阿耶养着二叔,可当年若不是二叔辛苦赚钱供阿耶读书,以致伤了身子,成了半个废人,他又何至于此?”
一旁的司吉安既气恼儿子的懦弱,又自责自己的无能。
气急攻心之下,他猛捶胸口,直挺挺往后倒。
万幸罗刹眼疾手快,稳稳当当扶住他。
今日的早膳,众人食不知味。
罗刹吃了几口饭菜,便与朱砂一道回到房中讨论案情。
朱砂:“此鬼会不会同梅棠一样,并未夺身,而是通过附身作恶?”
罗刹缓缓摇头:“我敢肯定,他就是夺身的恶鬼。”
朱砂揉着眉头叹气:“原以为是桩容易生意,结果比前几桩生意还难做。”
司家活着的五人,在两桩命案发生时,互为人证。
明面上最可疑的司万安,罗刹又信誓旦旦为他作证。
剩下的司吉安、谭瑛与水芸,贾寻芳死时,皆有人可以证明他们当时在旁处。
唯一有嫌疑的司兰生,冲动易怒,冥顽不灵,实在不像心机深沉的恶鬼。
罗刹昏昏欲睡,催她安寝:“他吃了我的头发,定食髓知味。我们再守一夜,没准就能抓住他了。”
“太子的钱,委实难赚。”
两人一觉睡至午后。
一开门,司家人裹着厚袄坐在他们门外。
见他们出来,司吉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害怕你们睡着后,恶鬼现身杀人,便商量着聚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冬日余晖落下山头。
新一日的夜,如约而至。
照旧,罗刹与朱砂各自站在房顶。
一夜过去,司家众人难得安睡一宿。
寅时中,水芸推门去了东厨忙碌。
炊烟混着尘雾,升腾而起,随风飘散。
寅时末,一身官服的司吉安出现在前厅。
待独自用完早膳,他端着膳食去了司万安的房中。
之后,他出门去了府衙。
卯时中,谭瑛与司兰生抱着儿子出现在前厅。
“怪了,食发鬼怎么没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