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我讨厌你……”◎
万叠烟波,渌水长得没有尽头,茫茫去不还。
男男女女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言,在初冬日相偕涉河。
河水有深有浅。
上岸时,他们的鞋湿了,裙脏了,面上却是笑着的。
真是奇怪。
有男女从曲亭经过,瞧见亭外有一对男女在争执。
好心劝架,反被两人齐声骂走。
劝架的人走出几步远,与身边的心上人说起自己的猜测:“定是那男子做了错事惹女子生气。”
罗刹听到这一句,在心中大声反驳。
不是的,不是的。
生气的是他,惹他生气的是朱砂。
是朱砂挖空心思骗他去长安,只为让他心甘情愿做他人的替死鬼。
一个他不知晓姓名的人。
一个朱砂至深至爱的人。
阿娘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个蠢鬼。
譬如眼下,他明知朱砂别有目的,明知真相残忍。仍一次次义无反顾地开口,近乎哀求般地求朱砂告诉他真相:“朱砂,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还想说,若那个人真的爱她,他会离开长安成全他们。
即使此生他都要受人鬼契的反噬,日夜承受蚀骨噬心之痛。
可是,他唯独不愿做那人的替身。
以及替死鬼。
罗刹抬头平静地望过去,一步之隔的眼眸中,映出他的残影与女子高不可攀的冷漠。
风过,吹散他内心最后一点明灭的希望。
因为他清清楚楚听见朱砂在说:“罗刹,你还要我证明多少次?鄂州那夜,你是做梦!《太一符箓》是太一道的至上法宝,我怎么可能会有此书?”
“罗刹,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如今,你信同族的几句妄言,却不信我。这便是你口中的爱吗?”
罗刹走进了死胡同。
朱砂把他逼疯,又静静地旁观他发疯。
明明错的是她,疯的却是他。
“我没有做梦!”
罗刹的手指攥得发白。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好让自己清醒些,再清醒些看清面前义正言辞的女子:“从鄂州出发回长安前,我帮你收拾包袱,曾在你的胡靴上发现一层新鲜的湿泥。”
日头西坠,光影在朱砂的眸间跳跃:“你夜里说梦话,吵得我睡不着,我下楼走走罢了。”
罗刹反击道:“鄂州街巷干净,当夜也并未下雨。你下楼走走,从何处踩出湿泥?只有端木岌被杀的山下,才可能有湿泥!还有,你身上有血,来自王衔之……”
方才跑去救王衔之时,他曾闻到血腥味。
闻言,朱砂的面色迅速苍白下来。惨淡如霜,连唇色也寻不到一点血色。
渌水河边,早已没了涉河的男女。
罗刹循着血腥味,扯开朱砂的道袍。
她的锁骨之下,有大片血污。
血污中心,是一个血窟窿。
那是一个刺伤的伤口,来自一把长锏。
准确来说,是一把黄金长锏。
在罗刹看清伤口的一瞬,朱砂的脊背弯下去。
负伤撑了太久,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足以让她耗尽所有力气:“为了你要的金锏,我一早跑去与晋王的手下比武,被他打伤仍咬牙撑到晋王松口。我抱着金锏出府,想去医馆,又怕你等不到我伤心。”
“罗刹,我拖着受伤的身子,千辛万苦赶到这里,你却无端指责我是杀人凶手。”
说出口的每一字拉扯着伤口,直到她倒在河边。
剩下的所有话语,悉数变成干涩喘息:“罗刹,我讨厌你……”
胸口越来越闷,压得他喘不过气。
四肢百骸,无一不冷。罗刹跪下来,愧疚与懊悔,霎时涌上心头。
“朱砂……”
他伸手去抱朱砂,却被她挣扎着推开:“滚。”
河中映红霞,朱砂强撑着起身。捂着伤口,转身走去曲亭。
亭中角落,有一把金晃晃的长锏。
朱砂拿起长锏,利落地扔给罗刹:“这把金锏,足够抵你半年工钱。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身子有伤,她一瘸一拐走向远处的马车。
罗刹慌忙追上来道歉,内心的愧疚翻江倒海:“朱砂,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他不该只听信郗红月的几句话,便质疑朱砂。
照郗红月所说,修炼《太一符箓》,需一人一鬼。
鬼强,则人为替死鬼。
人强,则鬼为替死鬼。
若他真是某个人的替死鬼,朱砂从前何必找端木岌等人。
血流了太多,撑不到走到马车。
倒下之前,朱砂看见向她跑来的罗刹,焦急万分的罗刹。
她无声地笑了笑:“傻鬼……”
四野寂静,空余几声叹气声。
朱砂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辆慢腾腾行驶的马车之中。
叹气声来自外面驾马车的男子,她不用细听,便知男子是何人。
道袍换了,身上的血污被人细细清理过,伤口处已经裹上一层又一层干净的白纱布。
朱砂掀帘出去,没好气道:“罗刹,我连医馆都不配去吗?”
罗刹乍然听到她的声音,吓得一哆嗦:“朱砂,不是的。我原想抱你去医馆,可梅兄说晋王下令捉拿刺客。你身上有伤,去医馆怕说不清。他给了我几瓶药,让我先带你出城。”
原是如此,朱砂放下车帘,打算回车中再躺躺。
车帘放到一半,罗刹才敢扭头看她,半是关切半是道歉:“朱砂,你的伤好点了吗?我知道错了,你别不要我。”
朱砂没应,快速放下车帘躺下。
翻身时,手碰到那把金锏。
若仔细看,还能看到锏尖上若有似无的血珠。
很久之前在汴州,她跟踪罗刹去找那群恶人,旁观他用手折断他们的双手。
那时的她,隐在黑暗中,只觉好笑。
后来,她旁观罗刹用手与商戚打斗,深觉费手。也是自那日起,她想为他寻一件称手的武器。
这把金锏,形如鞭,长而无刃身有四棱。
此锏,据传是太祖李胜之*物。
晋王得到此锏后,命工匠在锏身上覆黄金,雕金龙。
可惜,比起劈砸的金锏,晋王更爱一刀辄毙数人的陌刀。
自此,上好的金锏,被束之高阁,不见天日。
她此番来歧州。
一为赏金,二为晋王手中这把金锏。
帘外的罗刹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朱砂闲来无事,坐到他身边:“你的所谓同族,便是郗红月吧。你委实够傻,她整日待在何家祖坟吃丧气,上哪儿知道《太一符箓》?也就你这个小鬼,信她不信我。”
女子语气娇嗔,听不出丝毫怒气。
罗刹眉眼低垂,不敢看她。她越不怪他,他越是难受。
等行过一片无人的空地,他停下马车,拉起她的手往他脸上扇:“朱砂,你打我吧。你消消气,别赶我走。”
伤口被牵动,痛得朱砂直冒冷汗。
偏生罗刹不知内情,来回牵起她的手。朱砂盈盈欲哭,银牙咬碎:“伤口疼!”
“哦哦哦。”
罗刹小心放下她的手,默默挪到一边。
见她熬过那阵疼,才敢挪回去:“要不,我自己打自己?”
朱砂扶额:“你要是受伤,我还得花钱为你治伤,横竖都是我遭罪。”
“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肯消气?”
“扣工钱吧,扣三年。”
“行!”
在车中躺了一日,朱砂心口发闷。
趁罗刹停车之际,她索性下车,靠在树下问起王衔之:“他怎么了?”
罗刹与她说起在瘴林中的见闻:“有一个黑衣人要杀他,幸好我听见声响跑过去把他救了。不止呢,我听他说,那个黑衣人也是杀害端木岌的凶手。”
朱砂骂他多管闲事:“杀害端木岌的凶手是鬼。你冒冒失失跑过去救人,万一凶手的修为在你之上,你追上去便是送死。”
“我想着,他好歹是你师兄。”罗刹救人时,未曾顾及太多。如今想来,脊背一阵发凉,“那个黑衣人跑得比我还快,确实是个鬼,修为应远在我之上。”
“人家是聪明鬼,你是大蠢鬼。”
“朱砂,你还生气吗?”
“气。气你不知好歹,跑去救人。”不提还好,一提昨日的两桩事,朱砂怒气难消,“气你听风便是雨,竟怀疑我是杀人凶手。鄂州太一客舍后面,有一处小池塘。当夜,我闲得慌,在池塘边捉鱼玩,沾了点湿泥。”
罗刹无措地立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罩住所有的亮光。
一时没忍住,朱砂一脚踹到他的腿上:“我好不容易下车喘口气,你把风景全挡住了,我看什么?”
四目相对,罗刹反应过来,顺势坐到她身边。小心翼翼扶着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没话找话:“朱砂,你当着王衔之的面放走郗红月,不会出事吧?”
朱砂一脸无所谓:“放心,师父常说自己收徒不易,从未有人被她逐出太一道。大不了一顿鞭子一顿打,我又不是没挨过。”
罗刹沉默了,他好心救王衔之,到头来却是朱砂受苦。
早知道,他就不救了。
反正这王衔之好坏不分,不像个好人。
两人靠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说了半个时辰,罗刹昏昏欲睡。原想叫朱砂回马车,低头看她已经睡着,便安心睡下。
午后林静无风,只偶尔有几声鸟鸣之音。
朱砂等罗刹的呼吸声平稳,才缓缓与他分开,走向林中深处的小溪。
水浅,足够让她看清自己的相貌。
这张脸,媚眼羞合,雪为肌骨月为神。
比之半年前,愈加光彩照人,已隐约有了绝色之姿。
朱砂讨厌水中的这张脸。
这张因一个人的滋养,正在悄无声息变美的脸。
她伸手搅乱水波,总算开心片刻。
身后走来一个人,她懒得回头,继续捡石投水。
“他死了。”
“嗯。”
“你多的是理由敷衍他,何必自伤。”
“我身上沾了血,若不用更浓的血腥味掩盖,他会闻出来的。”
“你若不自伤,正好探探他的底,直接开始下一道考验。”
“时机尚不成熟,再等等吧。”
浅河中映出两人一站一蹲的倒影。
金锏刺得太深,伤口处的疼痛直达四肢百骸。
朱砂不自觉喘气,以缓解一阵阵的剧痛。
身后的人无奈叹口气,开口揽过罪责:“此事怪我。上回只来得及封印他的法力,却未能用入梦术消除他的记忆。”
朱砂扔出石子,丢向对岸:“当日我自有逃脱的法子,你不该催他用引雷术。他根基不稳,强行施法,易遭咒术反噬。”
“朱砂,乌桕山……”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鸟鸣,身后的人只能被迫离开。
在人影消失在林深处的一刹那,一句熟悉的男声响起:“朱砂,你怎么不喊醒我?”
朱砂闷声回他:“我出来走走。”
罗刹听出一丝不对劲,奔到她身前,才发现她眼下有泪痕,应是哭过。
一想到自己昨日的混账之举,罗刹悔不当初又不知如何是好:“朱砂,你别哭,错的是我……是我害你受伤,是我冤枉你,害你伤心。”
朱砂费力仰起头,眼中泛起一阵水雾:“二郎,你想让我快点好起来吗?”
罗刹坚定点头:“我们快回长安,找最好的医馆治伤。”
谁知,朱砂听完却连声道不好:“郎中治不好我的伤,你才行。你亲亲我,我自然好得快。”
罗刹虽不信,但拗不过朱砂一再坚持。
待扶她回到马车旁,他一咬牙将她揽在怀中。
这个吻,从唇边开始试探。
等灵巧地撬开她的牙关,一路攻城掠地扫荡。
起初,罗刹顾及朱砂的伤口,只敢搂抱着她轻吻。
后来,朱砂起了捉弄之心。
在他们分开的一瞬,她用尾指勾起他腰间的金珠子,笑着往树上倒:“这里又没人,你怕什么。”
她的眼中泛起红潮,他的耳朵指尖,乃至全身都在发烫。
心跳掀起潮涌,罗刹心神微乱。顺从地上前,将她不安分的双手高高举起,死死扣住。
可他错了,朱砂是个十足的“坏女人”,非要在今日把他撩出一身火才肯罢休。
罗刹喘息着,怔怔地看着面颊染上绯红的她。
那张温唇一开一合,不停使唤他:“二郎,亲我。”
他低头欲吻,她又偏头躲开。
来来回回,勾得罗刹心火燎原,汲汲皇皇,越发难受。
她坏,他也要坏。
他难受,也想她难受。
在朱砂下一次开口之前,罗刹没有给她启唇的机会
厮磨缠吻,像极了他们初见第二日的那场春雨。
来得急,去得慢。
罗刹将自己的难受与愧疚,一股脑全塞进她的唇舌中。
不管不顾,任由神智失控上涌,完完全全地占据上风,掌控全局。
餍足的饱腹感之后,他才肯放开朱砂的手,温柔地打扫残局。
从轻颤的眼睫往下搜吻舔舐,先是耳垂,后是锁骨。
再往下,他犹犹豫豫不敢了。
朱砂抱着他的头盈盈一笑:“二郎原是个胆小鬼。”
此时认输,颇有些功亏一篑的挫败感。
因而,罗刹选择吻上那层薄薄诃子上冒出的两点,好让朱砂心痒难耐。
果不其然,随着他不怀好意的舔舐,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声细不可闻的轻哼。
随之而来的是朱砂插进他发中的手,越抓越紧。
奸计得逞,轻喘声近在耳边,罗刹坏笑抬头:“朱砂,我可不是胆小鬼。”
当然,回应他的。
只有朱砂指尖轻颤,拂来的一巴掌。
罗刹不知疲倦地来回吻着,朱砂勾住他的脖子,好让他吻得再深些。
不沾染任何利益与算计的爱,是她活下去的养分。
伤口的疼痛消散,她欢喜地搂住他,在他肩膀处留下一滴红泪。
倏忽,消失不见。
两人再次上路,朱砂靠在罗刹肩头,陪他一起驾马车。
歧州已远,罗刹问起金乡县主杀人一事:“出城时,我听闻晋王在搜捕卫元兴的一个手下。若卫家知晓此事,定不会善罢甘休。朱砂,万一卫家逼我们作证,我们要去吗?”
朱砂无语地盯着他:“我问你,卫家可怕,还是晋王可怕?”
罗刹脱口而出:“晋王。”
一个远在千里的世家,与一个手握兵权的王爷。
别说人,连鬼也知该选谁。
朱砂拍拍他的脸:“聪明。只要我们坚称不知道没看见,卫家能做什么?再不济,我好歹是太一道的弟子,卫家敢动我,便是与太一道为敌。”
经她一言宽慰,罗刹放下心来。
闲来无事,朱砂开始讲故事:“前朝有一位皇帝,为人自负多疑,对兄弟、叔伯等宗室极为忌惮。有一年,因怀疑几位叔伯合谋对他行魇蛊之术,他在十年间,杀光了除他一脉的所有宗室子弟。唯独留下亲妹妹,与一个身份卑贱好掌控的异母弟。”
罗刹听出故事中的皇帝应是先帝,异母弟则是晋王:“之后呢?”
朱砂继续讲故事:“多年后,皇帝病重。可他选定的太子竟与他毫无二致,趁他病重之际,杀害手足,打压叔叔。某日,他的一个女儿找到叔叔,欲与之合谋造反。而叔叔,只提了一个要求。”
这个女儿,罗刹隐约猜到是何人:神凤帝李夷。
思及此,罗刹问道:“什么要求?”
朱砂:“简单,保金乡县主一生无忧。晋王与晋王妃相濡以沫,仅得一女。先太子与晋王不和,多次指使手下文臣上疏让县主和亲。于晋王而言,先太子继位,他们父女便永无团圆之日。”
既然朝不保夕,那不如放手一搏。
罗刹又有了新问题:“我听砻金说,当年西州大战,晋王被先太子的刺客所伤,后来他如有神助一夜病好。西州大捷后,他揪出行刺自己的主谋先太子,但先帝疼亲生儿子胜过同父异母的弟弟,这才让他生了造反之心。”
随朱砂去长安后,他遇到同族砻金。
砻金是颍阳县主的面首,最是得宠,知道不少皇家秘事。
他曾听砻金提过,二十五年前的安定门之变。
天启三十八年三月,西域四国听闻天启帝病重,竟合谋犯境,入侵大梁。
当时,临朝听政的先太子,派心腹大将李括领十五万大军前往西州。
结果李括此人纸上谈兵,差点被俘。
眼看西州不日沦陷,天启帝下令让晋王领十万大军支援。
晋王勇猛无畏,到达西州不到四个月,便接连打赢三场胜仗。
然而,因与李括在治军一事上不和,招致先太子一党不满。
某日,晋王在军营巡视,被一支冷箭射伤,命悬一线。
二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西域四国再次集合大军围攻西州。
千钧一发之际,晋王出现在城门之上,一箭射穿敌军主将的脑袋。
自此,西域四国溃不成军。
晋王乘胜追击,率军征讨四国。
天启三十九年八月,四国臣服大梁,史称西州大捷。
军中一片振奋之际,行刺晋王的刺客被抓住。
一审问才知,此人乃是先太子的手下。
刺杀晋王,只因他功高盖主,遮掩了先太子的锋芒。
将领在前线为大梁作战,奋勇杀敌。
在长安享乐的先太子,却因晋王打了胜仗。不顾西州之危、大军之险、百姓之命,怒而杀人。
整整二十万大军,在满目荒凉的西州,翘首期盼一个月。
最终只等来天启帝的一句话:“太子非真凶。你既无事,此事休要再提。”
罗刹当时便想:若换成他是当年西州的兵卒,怕是恨不得立马随晋王回长安,杀死先太子泄愤。
果不其然,天启三十九年十月,晋王率二十万大军班师回朝。
彼时,天启帝再次病危,仅一息尚存,先太子临朝听政。
如此军功,大军一路受百姓欢呼拥戴,却迟迟不见先太子出城来迎。
到了安定门,先太子更是为了折辱晋王。
先是故意不开宫门,后是下谕让其跪于安定门外。
晋王跪了半个时辰,只等到尚是寿仙公主的神凤帝李夷,与天启帝的心腹中官,带着一封密信急匆匆赶来。
密信由天启帝亲笔所写。
信中言先太子囚禁皇室,欺辱宫妃,意欲弑父造反,让晋王尽快进宫救驾。
晋王救驾心切,带兵撞开安定门。
谁知,竟看见先太子端坐其中,与幕僚谈笑风生。
见晋王与寿仙公主擅闯宫门,先太子下令让禁卫军捉拿二人。
混乱中,有人射杀先太子。
之后,寿仙公主找到奄奄一息的天启帝。
彼时,天启帝的十余位儿女,只剩寿仙公主一人。
而晋王,在得知天启帝驾崩后,立马对寿仙公主俯首称臣,三呼万岁。
皇位由此,才落到神凤帝李夷的头上。
朱砂:“砻金说的故事,一半真一半假。”
“何处真?何处假?”
“先太子是主谋,但不是行刺的主谋。晋王确实已经死了,但死的不是真晋王。还有,安定门之变。是圣人联合崔家与晋王,演的一出傀儡戏。”
一连串的真假,让罗刹不由自主地停下马车,细细思索朱砂的这句话。
良久,他试着问出口:“先太子只想给晋王一点教训,没想到晋王将计就计,找来一个替身替他遇刺,激起兵愤。如此一来,晋王正好有了造反的理由。”
朱砂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这个替身,不能随便找一个。
此人,是个武将,还需是一个晋王信任的武将。
答案呼之欲出,何瑀的阿兄何绰,那个消失在西州的晋王亲信。
想明白此事,罗刹疑惑道:“何绰是为晋王死的,晋王为何不将真相告知给何瑀?”
朱砂一边催他驾马上路,一边轻声回他:“晋王死而复生是神迹。若说了,当年的神迹,只会是居心叵测的造反行径。也是因此,我一早便发觉卫元兴有鬼。”
何瑀一无军功,二非权贵子弟。
仅仅靠着神凤帝的提拔,在短短五年间,成了从三品的归德将军。
她不信,何瑀没有猜到真相。
金乡县主在歧州住了多年,从未出事。倒是在三年前收下义妹符锦后,祸事频出。
因为真正恨晋王一家的人。
不是何瑀,而是卫元兴。
朱砂:“几个世家不满崔家独大,一直蠢蠢欲动,想借县主的肚子撬开晋王的嘴。可惜县主是个聪明人,早早看穿他们的算计,只愿守着小娘子。”
一步错,步步错。
爱女的晋王,也许真的会为了一个外孙,再次造反。
泼天富贵与家破人亡之间,金乡县主不能赌。
不过经此事,晋王怕是要对卫家背后的几个世家恨之入骨了。
罗刹解开第一个真假谜题,实在想不出傀儡戏是何意:“难道先帝并未被囚禁?那封密信,只是一个撞开宫门的理由?”
朱砂幽幽叹气:“不。他们要的是一个杀害先太子的正当理由,好让圣人成为先帝唯一的孩子,以及唯一能够继位的皇太女。”
今日兴起,朱砂又兴致勃勃说起一件秘事:“圣人诞下太子当日,大半文武百官听闻是男婴,连夜上疏请封太子。”
罗刹好奇道:“为何?”
朱砂笑吟吟亲他一口:“因为大梁朝的男子们,只允许自己失误一次。再者,太子的生父崔郡公与大梁皇室有一丁点血脉牵连。太子,是最好的皇位人选。”
女子做皇帝,一次就够。
他们不会给第二个,妄想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女子,任何活路。
继位方满两年的神凤帝,面对群臣如雪花般的上疏,只能被迫低头,在第二日册封太子。
不过,人心算计,进退旦夕。
昨日的盟友,亦会是明日的仇敌。
今日的宿敌,亦会是来日的同盟。
在外面待久了,伤口隐隐作痛。
朱砂掀帘躺回车里:“二郎,捉鬼是生意,皇位亦是生意。”
罗刹独自琢磨了一会儿权力相争,方后知后觉道:“朱砂,你怎么会知晓这些宫闱秘事?”
此地离同州只半日车程,朱砂隔帘催罗刹赶路:“这几日先去同州,我要去医馆看病。”
“好。”
入了城,朱砂借口伤重,四处打听同州最大的医馆。
罗刹老实跟在她身后,敢怒不敢言。
上回,他闹了几日的难受,朱砂只肯买一包便宜的枸杞丢给他。
轮到她受伤,什么人参灵芝雪莲,非要郎中全开给她。
朱砂喝了一碗热参汤,顿觉神清气爽:“这人参不错。”
“十贯钱呢。”罗刹在旁喏喏开口,“其实人参的味道,大差不差。我觉得那根五贯钱的人参,够你吃了。”
又一碗参汤下肚,朱砂挑眉,看向喋喋不休数落的罗刹:“我因谁受伤?你也有脸指责我乱花钱。若非你胡乱诋毁我,我会伤重到需要喝参汤?”
她说一句,罗刹的头便低一分。
等她一口气说完,罗刹垂头丧气端走空碗。
朱砂喝了两碗参汤,又买下另一根五贯钱的人参,这才开心与罗刹步出医馆。
不巧,在门口遇到自己的老熟人。
目光交汇,他先笑着开口:“玄机师妹,好久不见。”
一旁的罗刹不知内情,朱砂心虚应着:“师兄好,师兄再见。”
话音刚落,她不顾伤口,拉上罗刹便跑。
身后传来一阵温润的笑声,罗刹心头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朱砂,又是你的旧相好吧。他是第几个?”
朱砂伸出双手,在罗刹震惊的眼神中,她放下一只手再伸出四指:“第十四个。”
“我是第几个?”
“第十九个。”
“我帮你算过八字,二十克你,你千万别往下找了。”
“太一道的师父也帮我算过八字,说五十才克我呢。”
“他们算的不准,我算的才准。”
“姑且信你一回吧。”
去客舍的路上,罗刹假装不经意,但实则十分在意地提起方才那人:“他瞧着像是一个世家公子。你见到他,为何有些心虚,难道你曾欠他的钱?”
朱砂叹口气:“他是代县伯的次孙,叫王循之。去年我与他在一起方十日,他因为想娶我,差点被代县伯赶出家门。结果我这个三心二意的女子,一转头去会州抢生意,又看上另一个师弟。”
说到最后,朱砂的声音渐小:“忘了说,他是王衔之的堂弟。”
“……”
罗刹恍然大悟。
怪不得朱记棺材铺生意差,怪不得朱砂整日抢同门生意,依然穷得叮当响。
她哪是去抢生意,明摆着是去抢人,顺带查个案捉个鬼。
自从得知自己在朱砂的一众相好中,排名第十九。
余下的几个时辰里,罗刹见缝插针,逢人便要提一句十九。
买蒸饼时,别人问他要几个,他不假思索:“十九个。”
甚至于投宿,也要问掌柜一句:“有第十九号房间吗?”
一来二去,朱砂烦了。
甫一进房便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罗刹蹑手蹑脚走过去道歉:“是,我老是吃醋招人烦。”
朱砂捂住耳朵,翻过身去,打定主意不理他。
无奈罗刹是个一根筋的烦人鬼,见朱砂不理他,偏还舔着脸,硬凑到她面前:“朱砂,阿娘常说我长得俊,她每回生气,多看我几眼便消气了。你多看看我,没准就不气了。”
床小,他还非要往她身边挤。
气血上涌,神智失控。
朱砂对着他凑上来的脸,便是一大口:“讨厌鬼,咬死你。”
罗刹听她语气中透着开心,忙偏头凑上另一侧的脸。
不曾想,他偏头时,手下打滑。
一个不慎,直接扑到朱砂身上。
他的头磕到朱砂的头,他的手压到朱砂的伤口:“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好不容易养好的伤口,再次裂开。
朱砂眼冒金星,疼得泪如雨下:“罗刹!你给我滚!”
罗刹滚了,但没有滚太远。
他麻利地挪到床尾,手绞着腰间的金珠子,惴惴不安地开口:“朱砂,你昨日说我亲亲你,你便好得快。我……我今夜可以整宿不睡觉亲你。”
“滚。”
“哦。”
罗刹穿鞋走人,迅速逃离。
关上门前,他指了指桌上的瓷瓶:“你记得吃药。”
本打算下楼找掌柜另开一间房,岂料竟遇到自己的老熟人。
罗刹笑着上前招呼:“梅兄,又遇到你了。”
梅钱听声辨位,看向罗刹的方向:“二郎?你不是回长安了吗?”
“唉,说来话长。”
客舍今夜剩下的两间房,挨在一起。
罗刹扶梅钱上楼去寻房间,路过朱砂紧闭的房门外,他不放心地一再叮嘱:“朱砂,你记得吃药。”
隔了许久,房中才传来一声吼:“滚。”
听见这句“滚”,罗刹神色尴尬红了脸,梅钱轻笑几声:“看来二郎的娘子,是个急性子。”
“她除了脾气坏,其他都极好。”
自然,罗刹在心中另加了一句:“还除了见异思迁相好多!”
梅钱好似听到他的心声,有心逗他:“今日我一路走来,听路边的蒸饼摊说,有一个俊俏男子,一口气要了十九个蒸饼。二郎,此人是你吗?”
罗刹气急败坏,在心里大骂蒸饼摊掌柜多嘴多舌,面上倒装得云淡风轻:“我一向吃得多。”
“十九个蒸饼,二郎可真是好胃口呀。”
“我的阿娘自小也吃得多,我像阿娘多一点。”
据梅钱所说,他在他们走后的第二日,跟着一队去长安的商队离开歧州。
走时,晋王仍在找身上有伤的刺客。
罗刹扶他回房,又帮他取来热水等物,才优哉游哉回房安寝。
躺到半夜,他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这几日,他光顾着照顾朱砂,竟忘了买些香烛纸钱祭拜祁叔。
他记得罗荆几年前下山,曾扬言要去找祁娘子。
当时他还奇怪罗荆为何不先找祁叔,再找祁娘子。
如今想来,罗荆怕是早已闻知祁叔的死讯。
还有阿耶阿娘这两个骗子。
往日他一问起祁叔,阿耶阿娘便说祁叔忙着修炼,没空来找他。
明明是一家四口,万事却独独瞒着他。
罗刹躺在床上,气得半宿睡不着:“他们一家三口老在背后说我没心眼,结果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哼,怪不得我容易上当受骗,全怪他们。”
同州已是初冬日,湿冷的风透过窗缝钻进来。
罗刹一来睡不着,二来担心朱砂的伤。
天还未亮,他便偷偷摸摸潜进朱砂的房中。
瓶中的药丸,不多不少,依旧是十颗。
罗刹捏着瓷瓶叹气:“这朱砂,迟早懒死。”
朱砂蜷缩在床上,布衾不知何时已被她踢到床下。
罗刹上前抱起布衾,盖在她身上。
见她身子轻颤,上手一摸,果真手脚发凉:“大懒鬼,迟早冻死。”
正欲走时,他听见朱砂断断续续的梦话:“二郎。”
罗刹心中窃喜,忙跑回床前落下一吻。
一吻毕,又觉不过瘾。
床上空出一大截,他轻轻爬上床,将朱砂揽进怀中。
心跳贴着心跳,脉搏连着脉搏。
从互相错开,到合二为一。
一如他们这半年来同榻的每一夜。
罗刹原想搂着朱砂假寐一小会儿,不料他这一睡,直睡到官差到来。
朱砂一觉睡醒,发觉身侧有男子的呼吸声,腰侧还搭着一只手。
正纳闷哪个登徒子敢爬她的床。
一扭头,发现正在做梦,一脸傻笑的罗刹。
“……”
朱砂遇见罗刹那日,遥遥看见一个俊鬼从山上下来。
俊鬼话多,一会儿抱怨兄长没派手下来接他,一会儿埋怨双亲非要逼他入世。
她跪在那具发臭的尸身前,耳边听着由远及近的抱怨声,扣着草席边,努力压下唇角的笑意。
快走到她跟前时,俊鬼忽地停下,摸着下巴嘀嘀咕咕:“连棺材都买不起,她难道便是阿娘口中的穷鬼?不对!阿耶说,汴州没有鬼,只有人。”
“我知道了,她是穷人!”
俊鬼沾沾自喜猜到她的真实身份,隐身走到她身边。
一边打量她,一边自言自语:“我要帮她吗?可阿娘说凡人都是骗子,让我少管闲事。”
在她耳边嘀咕了半日,俊鬼最终决定飞到树上瞧瞧她的底细。
若她是好人,他便出手帮她葬父。
若她是坏人,他便给她一点教训。
想起罗刹口中的那个教训,朱砂捂住嘴,笑得花枝乱颤。
笑着笑着,她开始流泪:“你在树上仔仔细细瞧了五日,为何就看不出我是一个骗子呢?”
门外响起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朱砂素来懒惰,索性推醒罗刹:“你去开门。”
罗刹揉着眼睛去开门,谁知门外居然站满了官差。
为首的男子,一身官服。
眼神似刀子,一扫过来,令人遍体生寒。
罗刹正要开口询问,官差身后走出一个人,须发全白,一脸怒气:“太一道玄机在何处?!”
朱砂闻声走过来,一见来人,心觉晦气:“代县伯啊,不知您老找我有何事?”
“来人,把她和她的同伙全部抓进大牢受刑。”
“你敢?”朱砂掏出令牌,往官差面前一晃,“我乃太一道的弟子,你们若敢抓我,便是对天师不敬。”
代县伯冷哼一声,一把抽走她手中的令牌:“杀人偿命。你杀了吾孙,就该赔一条命。”
“谁死了?”
“吾孙,王循之。”
第23章 产鬼(二)
◎“老匹夫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因我而死。”◎
朱砂懵了。
她好不容易与罗刹解释清楚,结果一睁眼又成了杀人凶手。
若早知王循之会死,她昨夜就该忍气吞声留下罗刹,好歹有个人证。
罗刹傻了。
他整宿未睡,可以证明朱砂确实没有出去过。
然而面前的代县伯不仅信誓旦旦,还坚称有人证。
四目相对。
朱砂眨眨眼,罗刹咬咬唇。
代县伯见两人眉来眼去,更是怒从心起,几欲吐血:“小郎直到死,仍心心念念与你成亲一事。如今他尸骨未寒,你竟与旁的男子勾搭成奸,沆瀣一气!定是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合谋害了小郎!”
一听这话,罗刹赶忙摆手解释:“老人家,你一把年纪,横看竖看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怎说话这般不堪入耳。再者,我不是奸夫,她更不是淫.妇。我是她正儿八经,拜过天地的郎君。我们昨日与你的孙儿仅见过一次,之后一直待在客舍,掌柜可为我们作证。”
代县伯冷哼一声,气得吹鼻子瞪眼:“老夫管你是奸夫还是郎君!来人,把他们押走。”
罗刹是鬼,倒是打得过面前的官差。
可是,他一旦出手,身份暴露便是迟早之事。
代县伯一味胡搅蛮缠,根本说不通道理。
眼看官差上前,罗刹只得护住朱砂退到房内,打算跳窗逃跑。
不曾想,他们刚退一步,几个官差便抵住房门。
两拨人在房门处僵持间,楼梯间突然出现一个女子。
代县伯见到女子,顿时没了嚣张的气焰。
与一众官差一起,不情不愿跪下行礼:“拜见姬天师。”
来人的确是面无表情的姬璟,背着手冷漠地走过,却迟迟不肯开口让代县伯起身。
一行人跪了许久,她才慢悠悠道:“起来吧。我今日路过同州,听闻弟子玄墨无故身亡。本想入府探望王公,岂料王公早已气势汹汹带着官差来了客舍,意欲抓我的另一个弟子。”
代县伯梗着脖子,面色涨红:“姬天师,她是杀人凶手,老夫为何不能抓她?!”
一记犀利的眼刀扫过来,代县伯语气缓和,但言语中多有不甘:“是,老夫并无证据证明她是杀人凶手。但府中下人昨日亲眼所见,玄墨与这个妖女碰面后,回府便心神不宁,茶饭不思。昨夜,他独自一人出府,彻夜未归。今日一早,有人在城外发现他的尸身。仵作查验后,说是自尽……”
人证是代县伯府的下人,物证更是没有,人还是自尽的。
仅仅因为王循之与她在医馆前匆匆见过一面,便诬陷她是杀人凶手。甚至不分青红皂白,一早带着官差来抓她。
朱砂破口大骂:“老匹夫!”
姬璟的眼刀甩到朱砂身上:“好好说话。”
“知道了。”朱砂咬牙,一字一句道,“王公,他到底因谁自尽,你非要我在此挑明吗?”
一听这话,代县伯高高举起拐杖,作势便要打朱砂。
罗刹眼疾手快,一把拉走朱砂躲到门后,顺手关门。
一旁的官服男子见势不对,忙上前拉住代县伯:“恩师,小郎自尽一案,弟子定会查清真相,为他主持公道。来人,扶王公回府。”
代县伯忍了怒气,拂袖离去。
他跌跌撞撞下楼,边走边嚎哭。
可谓闻者伤心,听者流泪,惹得满客舍的人纷纷开门看热闹。
官服男子见他远走,再次拱手向姬璟行礼,道明案情:“姬天师,并非王公妄自揣测您的弟子,而是玄墨在死前曾留下一封书信,上书‘玄机误我’。”
一门之隔,罗刹听到男子之话,小心翼翼猜测:“朱砂,他难道是因昨日看见你我鸾凤和鸣,一时没想通便自尽了?”
鸾凤和鸣?
一时没想通?
闻言,朱砂头晕目眩,一脚踹到他身上:“老匹夫污蔑我,王循之留书冤枉我,你还往我身上扯!”
“我与你开玩笑罢了。”罗刹揉了揉被踢的小腿,继续贴着门缝偷听,“朱砂,原来他死在寅时末,那你肯定不是凶手。”
“为何?”
“寅时中,我曾溜进房中,搂着你睡觉。”
“……”
一听有人证,朱砂瞬间有了底气。
正要开门与外面的官差理论,门被人推开,是冷若冰霜的姬璟:“玄机留下,你出去。”
罗刹环顾左右,最终发觉姬璟说的“你”,应该指的是他。
姬璟的脸色阴晴不定,嘴唇抿成一条线,活脱脱一副快要发火之相。
罗刹原想留在房中与朱砂同甘共苦。
可惜,姬璟的两个鬼奴,一左一右将他直接拖走。
三鬼站在门外,罗刹惦记朱砂的安危,笑吟吟凑到有过两面之缘的鹤珍面前:“鹤珍姑姑,请问朱砂何时能出来?”
他咧嘴等了半晌。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与冷眉冷眼的两个鬼。
本想上前一步,听听里面的响动。
谁知他刚踏出第*一步,一左一右两个冷面门神,一鬼一把桃木剑挡在他面前。
两把桃木剑的剑柄处,还坠着几张隐隐显红的符纸。
罗刹怂了,转身依依不舍地回房。
正巧撞见出门的梅钱,他一路小跑过去搀扶:“梅兄,我来扶你。”
方才在房中,梅钱曾听到外间的争执声。
下楼时,又听见官差与掌柜的交谈之语,其中掺杂几句对罗刹的指指点点。
两人相偕来到蒸饼摊。
一落座,梅钱便好奇问道:“二郎,你难道惹上了什么麻烦?”
罗刹有苦难言,热腾腾的蒸饼下肚,才肯吐露几句:“她的一个旧相好死了,官差非说她是凶手。”
原来如此,梅钱摸索着桌沿,往罗刹身边挪了挪:“不过二郎,我前些年在崖州,曾听闻一桩奇事。说有一女子频繁结交富贵的男子,后来这些男子大多死于非命。崖州官府直到几年后才查出,这女子原是一个图财害命的骗子……”
罗刹听出梅钱话里有话,生气地放下咬了一半的蒸饼:“梅兄,我当你是好人,才与你提她的事。你怎不明真相,便信口雌黄污蔑她!”
梅钱自知失言,马上诚恳道歉:“哎哎哎,二郎,是我错了。”
他道了歉,罗刹却执拗地不肯再吃剩下的蒸饼。
昨日罗刹说自己胃口大,梅钱今日足足点了两大盘蒸饼。
眼下罗刹不吃,他着实苦不堪言:“二郎,我今日一时失言,你竟不肯原谅我了吗?”
罗刹抱着手,气鼓鼓道:“前几日,我听信他人之话害她受伤。若我轻易原谅你对她的污蔑,岂不是对不住她?你与她并不相识,却胡乱揣测她的为人,还有意说与我听,实非君子所为,原是我看错你了!”
一连串引经据典的大道理,怼得梅钱哑然失色,缩着手不敢回一句。
耐着性子低着头,听罗刹絮絮叨叨说了一炷香,梅钱总算寻到机会开口:“二郎,我错了。等你的娘子下楼,我亲自向她道歉,如何?”
“行吧。”
咀嚼声再起,梅钱悄悄抬手擦了擦头上冒出的细汗,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小鬼,话多就算了,委实太难应付了。
蒸饼吃了两个,罗刹余光瞥见姬璟三人下楼离开。忙不迭揣走剩下的蒸饼,扶着喝了半壶茶的梅钱上楼。
“朱砂,你快开门。”
朱砂闻声而动。
一开门,门外是一个装瞎的瞎子,与一个实实在在的傻子。
梅钱对着房门敞开的方向拱手道歉:“朱娘子,实在对不住,我妄听妄言伤到你。”
门口安静良久,才响起朱砂满含算计的声音:“你要是诚心道歉,就该请我和二郎,去同州的春风楼大吃大喝。”
话音刚落,梅钱的笑意僵在脸上,罗刹尴尬地立在原地。
唯有朱砂不依不饶追问:“如何?”
梅钱硬着头皮,点头答应:“行行行,我今夜便在春风楼设宴款待二位。”
唯恐朱砂又提旁的要求,梅钱说完这句,急急忙忙摸着门框离开。
他答应得爽快,罗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朱砂,梅兄赚钱不易。那个春风楼,听着挺贵的,我们不如换一家吧?”
朱砂拽他进房:“傻子,风水相士做成一单生意,可得百贯。去一次春风楼,也就十贯。”
“可梅兄的衣袍都洗得发白了……”
“人家这叫财不外露,闷声发大财。他腰间的玉佩,可是上好的青玉,价值千贯。”
罗刹似是认同地点点头,见朱砂捂着肚子,赶紧递上蒸饼。
朱砂咬了几口又放下:“等会我们去代县伯府查案。”
代县伯嚣张跋扈还不讲理,罗刹不想去:“他自尽而死,与你无关,你何必蹚这趟浑水。”
朱砂白眼一翻:“你以为我想去?玄墨是师父的得意弟子,适才师父将我大骂一顿,要我必须在三日之内查清他的死因。”
“怎么他们一个个都是得意弟子,就你像是路边捡来的便宜弟子?”罗刹无语道。转念想起阿娘说姬家人最是小心眼,他大胆猜测,“朱砂,你是不是得罪过姬璟?我瞧着,她很是针对你啊。”
啪——
罗刹的背上又挨了一巴掌,来自朱砂:“你不要命了,竟敢直呼天师的名字!”
“那我怎么称呼她?”
他一个鬼,难道也得跟凡人一样,尊称姬璟一声姬天师?
若让其他鬼族知晓他这般胆小如鼠,他日后哪还有脸去太山赴宴。
他可不想平白落个“胆小鬼”的称呼。
“随你。反正你想死,不要连累我。”
“知道了知道了,姬天师。”
两人收拾好出门,已是巳时初。
从客舍一路往东,行个十里,便是代县伯府。
代县伯府,始于数百年前的开国国公王徵。
世袭经几代,国公府成了县伯府,爵位到了如今的代县伯王卯贞身上。
代县伯有一子二女。
儿子与儿媳多年前早逝,只留下两个孙子。
两个女儿远嫁湖州,从不回来。
自尽的王循之,是代县伯的次孙。
他还有一个兄长,名王微之。
入府后,下人径直带着朱砂与罗刹,去往王循之的书房。
书房陈设简单,但却诡异至极。
入目所见,唯一桌一椅。说是书房,连一本书都未放。
三面墙上,更是贴满了明黄的符纸。
符纸,笔画潦草难懂。
罗刹一张张看过去,越看越摇头。
这王循之,好歹也是太一道排得上号的得意弟子,怎不会画符纸?
他瞧着这些所谓的符纸,全是乱涂乱画之物。
桌案之上,用砚台压着一张纸。
纸上如官服男子所说,仅四字:「玄机误我」
罗刹偷偷扫了一眼王循之的所谓遗书,气不打一处来,小声与朱砂抱怨:“他生前得不到你,便想死后与你沾上关系。”
真是烦人的讨厌鬼啊。
不像他,知趣又懂事。
怪不得能成为朱砂唯一的郎君。
朱砂原本听他义愤填膺,不料听着听着,听到几声轻笑声。
一回头,只见罗刹一脸喜上眉梢的得意样,她顿觉心力交瘁:“你也不怕老匹夫把你杀了,前后脚凑个头七,正好给他的爱孙陪葬。”
王循之割腕自尽,死在城外的一条野河边。
官府找了半日,找到一位更夫。
此人曾在戌时初,看见王循之独自出城。
据更夫所说:当时的王循之,神采奕奕,好似有什么喜事。
朱砂环顾一圈房中密密麻麻的符纸,便叫上罗刹离开:“老匹夫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因我而死。”
“啊?”
罗刹急了,忙拉住她:“朱砂,这话可不能乱说。”
朱砂摸摸他的脸:“他因我而死,但他的死与我无关,杀人凶手是代县伯。”
第24章 产鬼(三)
◎“好二郎,你是在怪我吗?”◎
大梁朝立国之初,有十位开国国公。
几百年后,只剩四家留有后代,承袭爵位。
如今的代县伯不得圣心,导致门庭冷落。
偌大的代县伯府,已是空架子。
四进的大宅,从王循之的书房走到前厅,着实得费一番功夫。
朱砂一路走,一路看下人搭灵棚设祭桌。
罗刹跟在她身后,仍在琢磨她方才之话。
王循之因朱砂而死,杀人凶手是代县伯。
可是,王循之明明死于割腕自尽。
琢磨一路,他没琢磨出个一二三,倒对代县伯府的风水来了兴趣。
代县伯府坐北向南,门开东南方,是坎宅巽门的大吉之宅。
坎宅开巽门,青龙入宅。
木水两相生,儿孙满堂。
横竖看风水之相,代县伯府也不该是如今这番子孙凋敝,父女相离之境。
绕了几个回廊,两人总算走到代县伯跟前。
盛怒的代县伯怒目扫视朱砂,手中的拐杖砸得笃笃作响:“你已亲眼见过遗书。妖言惑众的妖女,老夫可曾污蔑你!”
朱砂自顾自招呼罗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今日走得急,连口茶水都未多喝。
眼下见桌上有壶温茶,她赶忙倒上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这番无礼的行径,惹得代县伯更是捶足顿胸,厉声高呼:“苍天无眼啊!苍天无眼啊!”
茶水喝了几杯,茶点吃了几块。
朱砂揉揉肚子,惬意地打了个饱嗝,起身走到代县伯面前站定:“王公,我确实妖言惑众。玄墨去年便想死,我呢,非要多管闲事,劝他好好活下去。早知他活得如此艰辛,我当时就该爽快地递给他一把刀,助他早日解脱。”
“你!”代县伯双眼赤红,扶着椅子站起来,眼神如冷刀子般吓人,“小郎前途无量!若非你这个妖女朝三暮四,做出与人苟且的龌龊事。他怎会颜面丢尽,被太一道送回,沦为满城笑柄。”
“你误了他的前程还不够,竟跑来同州惹他想起伤心事,故意害死他。”
额头上青筋暴起,代县伯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怒喝道:“他为了娶你,被同门耻笑。而你呢?转头便另寻新欢。你说,你为什么要来同州?为什么要害死他?!”
朱砂摊手:“我受伤了,来同州治伤而已。再者,不管他昨日是否见过我,他依然会在今日寅时自尽。王公,你难道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代县伯跌回椅子上,竭力压制全身的怒火:“今日是他的入门之日。五年前的今日,他被姬天师收为弟子,赐名玄墨。”
“对。今日是他的入门之日,也是他一生苦难的开始之日。”
太一道弟子,分两种。
一种是得姬璟赐名的玄字辈弟子,一种是散落大梁各州,专职捉鬼的弟子。
凡以“玄”字为名号之人,方为姬璟的亲传弟子。
其他不入流者,以自身姓名为号。
玄字辈弟子,少之又少,寥寥百余人。
其中大多是权贵子弟。
他们必须在子午山苦修三年,方能姬璟得赐天师符与天师令,成为真正的太一道弟子。
这三年间,他们没有下人伺候,所有事需亲力亲为。
这些人在家中呼风唤雨惯了,一朝没人伺候巴结吹捧,便喜欢找一个人欺负。
很不幸,没落的县伯府公子王循之,成了那个倒霉鬼。
他入太一道,只因代县伯需要他光耀门楣,需要他复刻前朝国师的仕途之路,从太一道弟子一跃成为国师。
王循之不喜欢画符,更不喜欢捉鬼,他样样都是最末。
因此,他成了一些人肆意打骂的对象。
朱砂第一次遇见他时,他站在崖边,犹豫着想跳下去。
她旁观半日,看他来来回回站到崖边又退缩,心觉无趣,便上前猛推了他一把。
自然,在他快到掉下去前,她又伸手拉住他:“你既然不想死,就好好活。”
她冷漠地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后来,王循之自荐成了她的第十四个相好。
他执意要娶她为妻,为此不惜与养育他长大的代县伯决裂。
临去会州前,朱砂找到他,将他臭骂一顿:“你还是软弱不堪。为了逃脱太一道与代县伯府,拉我入局。你该做的,是堂堂正正地站在师父与你的阿翁面前,大声坚定地告诉他们,‘我只想做乐师,不想做太一道的弟子’。”
王循之爱她,也想娶她为妻。
但当时的他,更想借她这个名声不堪的师妹逃离太一道。
朱砂无情地拆穿了他,然后去了会州。
再回来时,他成了同门口中的笑柄。每日闭门不出,直到被太一道送回代县伯府。
终究,他还是利用她,成功逃离牢笼。
朱砂平静地与代县伯对视:“他说了那句话,对不对?”
代县伯低着头,不言不语
思绪回到几月前,他不忍孙儿整日躲在房中看书伤心。背着王循之,通过国师鹤鸣真人,找到姬璟求情。
那时的姬璟欲言又止,犹豫再三,最终拒绝了他。
他不知真相,回府后将王循之拖到祠堂。
在先祖的牌位面前,用棍子将王循之狠狠打了一顿。
打到最后,一向乖顺的王循之对他吼出那句话:“阿翁,我只想做乐师,不想做太一道的弟子。”
一个低贱的乐师,没有任何前途可言。
他觉得他的乖孙中了邪,又是请道士入府驱邪,又是亲手拿桃木枝鞭打。
半月之后,王循之果然恢复如初。
先是当着他的面,烧了一把古琴。
后拿起桃木剑,不分昼夜在院中舞剑画符。
这样的孙子,才是他真正的乖孙。
他满意极了。
朱砂看他沉默以对,大概猜到来龙去脉:“他写‘玄机误我’,是因我曾对他说,只要他说出那句话,你一定会明白他的痛苦,再不逼他回太一道。”
她随口一说,王循之深信不疑。
直至得到代县伯的答案,他终于大彻大悟。
此生除了死,自己永远无法彻底解脱。
他留书四字,只是想告诉朱砂:他努力抗争过,但他们都错了。
在家族的荣耀面前,无人在乎他的痛楚与生死。
他的阿翁自始至终想要的,并非王循之,而是太一道弟子玄墨。
牙关,气得打颤。
代县伯依旧不信,固执地吩咐下人:“来人,去将小公子书房中的符纸取来。”
那些符纸,装了满满一盒子。
朱砂打开瞧了瞧,缓缓摇头:“这些不是符纸,只是几个字罢了。”
她认出其中一个字,是“死”。
王循之在死前没日没夜,反反复复写下“死”字,可无人察觉他的死意。他的阿翁高兴他的变化,派下人送来一盒又一盒的空白符纸。希望他画完符纸之后,便能大彻大悟,重返太一道。
他一遍遍书写,一次次加深死意,直到死亡之日。
他坚定地走出家门,用死亡终结一切。
这,就是王循之死亡的真相。
他因朱砂的一句话,怀揣希望苟活至今。
又因代县伯的一句话,希望破灭走向绝望。
代县伯抱着符纸痛哭,因为他也认出了一张张的“死”字。
那个“死”字。
是多年前儿子去世,他手把手教尚小的王循之写过的字。
多年后,他却先忘却了这个字。
事情已解释清楚,朱砂喊走罗刹,徒留头发花白的代县伯在前厅悲伤。
走出很远,尚能听到那一阵阵悲坳的哭声。
罗刹颇有感触:“代县伯实在太过一根筋。太一道弟子的身份虽然尊贵,难道县伯府的公子就见不得人吗?何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身份,让孙子受几年的苦,还白白丢了命。”
这话,委实说到朱砂心坎上了。
她回头牵起他的手:“所以我最爱二郎,豁达懂事好养活,从不在乎身外之物。”
对于此等夸赞,罗刹的回应怨气冲天:“也是。谁能像我一样,白给你干半年活,还倒欠你三年的工钱。整日当牛做马、伏低做小,任劳任怨……”
半年前,他住金宅睡金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如今风餐露宿,还要亲力亲为服侍朱砂这个大懒鬼。
罗刹说得酸溜溜,朱砂抱着他的胳膊撒娇,语气又娇又媚:“好二郎,你是在怪我吗?”
女子的手伸进他的衣袖,不轻不重地轻挠打圈。
罗刹顿时心神恍惚,心痒难耐:“没有。我怪我自个没长个三头六臂,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我的二郎,可真是谦虚。”
那只手已顺着敞开的衣领,摸进他的胸口。
周围时有下人走动,罗刹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扭头正色道:“代县伯有一句话说得挺对的。你,确实是个妖女。还是个只管生火,不管灭火的妖女。”
朱砂放声大笑,罗刹生怕代县伯听见,追出来打人。看她笑完,赶紧一把捂住她的嘴,拉她出府。
两人拉扯着走到一半,遇到一个和王循之有几分相似的男子。
朱砂低声为罗刹解惑:“他的阿兄,王微之。”
三人擦肩而过,满头大汗的王微之看到朱砂。愣神不过片刻,便指着她咿咿呀呀大喊:“你是阿弟喜欢的那个女子,你是玄机,是不是?”
朱砂面不改色撒谎:“不是,我叫朱砂。”
眼中闪过疑色,王微之咬着唇细细端详:“不对啊,你和画上的玄机,长得一模一样。阿弟将画挂在床头,一抬头便能看见。”
“?”
罗刹决心收回对王循之的可怜。
枉他还打算明日买些纸钱入府吊唁,结果这厮的行径,竟如此令人作呕。
他决定了,今夜便入府毁了那幅画。
思及此,罗刹不等朱砂开口,笑着问道:“这位阿兄,不知此画现在在何处?我真想好好瞧瞧。”
王微之指了指远处冒出的青烟白雾:“刚烧。”
“烧得好啊!”
“……”
三人交谈间,一个白衣女子扶着腰走来。
王微之一见来人,顾不得礼数,忙丢下两人去扶女子:“四娘,郎中说你临盆在即,勿要到处走动。”
女子的肚子高高凸起,煞白的脸上,不见一点血色。说话的声音,更是微声细气:“大郎,我在房中喘不过气,便想出来走走。”
透过弯腰的王微之,罗刹总算看清几步之隔的女子相貌。
只是,仅一眼,他便顿觉心惊肉跳。
因为女子的喉部,有一条淡淡的红痕。
好似一根红线,死死扼住女子的咽喉,直至临盆之日。
于临盆的女子来说,这是必死的大凶之兆。
朱砂察觉到罗刹的异常,低声问道:“怎么了?”
罗刹悄悄指了指女子:“血饵已现,她被产鬼缠上了,临盆之日即死期。一尸两命,连孩子都保不住……”
产鬼,由难产而死的女子所化。
若想转世投胎,产鬼只能通过阻止另一个临盆的女子生产,致她难产而死,以此成为自己的替身。
而这个被产鬼害死的女子,便是新的产鬼。
【作者有话说】
新鬼出现[狗头]
第25章 产鬼(四)
◎“因为:好男不二娶。”◎
产鬼,只在女子临盆前出现。
一旦缠上临盆的女子,救无可救。
除非,产鬼放下生前的执念,回到产鬼一族的修炼之所六甲山。
朱砂立在原地想了想,还是决定上前提醒王微之:“她的喉部有一条红痕,怕是被什么邪祟之物缠上了。你快些出府,找个厉害的道士来瞧瞧吧。”
王微之震惊地瞪大双眼,不住道谢。
身旁的女子后知后觉地摸着喉咙,半晌才木讷地吐出一句话:“大郎,从前纪家阿姐……”
她的话还未说完,笃笃的拐杖声传来。
晃眼间,代县伯出现在四人面前。
一见女子也在,他面色阴沉,满面不悦:“府中有白事,稍有不慎便会被煞气冲撞。你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竟还只顾自己,不顾腹中孩子。”
王微之想解释,被女子拉住。
因代县伯有事找王微之商议,女子只能费力地扶着腰,慢慢走回房。
看着女子远走的背影,再一想到女子话里有话的慌张神色,朱砂猜测府中已有另一名女子被产鬼所害。
不过,她深觉自己已言尽于此,不想再管代县伯府的闲事,白惹一顿骂。
眼见天色已暗,惦记春风楼的宴席,她喊上罗刹便走。
出府许久,朱砂与罗刹说起王循之:“他呢,是个好人。算是我所有的相好里,数一数二的好人。”
可惜,他只是好人,不是她满意的人。
所有的相好?
数一数二的好人?
罗刹有些吃味:“我难道不是好人?”
朱砂垫起脚尖,猛亲了他一大口:“我的二郎,你是世上最好的大俊鬼。”
“哼,算你有些知趣。”
远方乌云滚滚,暮色低垂。
黑夜越来越长,白日越来越短。
冬,来了。
朱砂讨厌冬日。
初遇王循之那日,也是冬日。她去崖边,是为发泄。
王循之受同门欺负,不敢反抗。
此生做过的唯一勇敢之事,便是当着所有同门的面,在天尊殿自荐做她的相好。
一片哄笑与耻笑声中,王循之坚定地伸出手:“玄机,我想与你在一起。”
朱砂与他在一起仅仅十日,对他的印象只有软弱。
一个县伯府的公子,软弱到不敢反抗,甚至软弱到不敢告诉几位师父。
太一道虽尊崇胜者为王,但素来治下严苛。
只要王循之有勇气说出口,自会有人为他主持公道。
为这事,朱砂骂过他,劝过他。
直至最后一次见面,她冷着一张脸告诉他:“你遭遇的所有事,我已悉数告知师父。她托我告诉你,明日去趟天尊殿,她有话与你说。”
王循之漠然地送她离开,在关门前轻轻说了两个字:“多谢。”
她给了他短暂的希望,却永远无法为他停留。
罗刹大概能猜到王循之的心中所想:“起初,他是不敢说。后来,他应是不想说。因为他怕你看不起他,怕你知道他曾那般软弱可欺。”
朱砂扬起一张脸,眉目如画:“我本来就看不起他。”
“不一样。”罗刹连忙摆手,“我与你在一起后,也怕你知晓我做过的一些丢人之事。无关丢脸,只是不想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一个人。”
“比如?”
“比如在汴州时,我曾经见过你在河中沐浴……”
啪——
罗刹今日挨的第二掌,依旧来自朱砂:“色鬼!你看了多久?”
“你扑通一声跳下去,我在树上还以为你想不开跳河了。”罗刹捂着脸,委屈满腹,欲哭无泪,“为了捞你上来,我直接飞过去救你。哪知你只是脱了外衫,在河里沐浴。”
说到最后,罗刹对天发誓:“我只看到你的背影,见你无事,我便飞走了。”
“你脸红什么?”
“还不是怪你,非要在树下换衣衫。我一低头,就看见了。”
啪——
罗刹今日挨的第三掌,照旧来自朱砂:“哼,好色之徒。小鬼,你是惦记我的美貌,才故意上当的吧?”
“哪有。我是觉得你孝顺又有善心。”
结果,孝顺是假,善心是假。
装可怜骗他,才是真。
两人吵吵闹闹,酉时末才到春风楼。
梅钱听到两人争吵的声音,勾唇一笑,对着门口大喊:“二郎,这里。”
罗刹牵着朱砂落座,看着楼中奢华的陈设,啧啧称叹,深觉费钱。
唯恐梅钱破费,他特意说道:“梅兄,你随意点几个菜便好,我们不饿。”
朱砂:“你不饿我饿,我要那边挂牌上的所有菜。”
“二郎,我有钱。北边墙上还有挂牌,你快瞧瞧。”梅钱笑着指指北面的挂牌,“我原想提前点一桌,又怕我点的,不合你们的胃口。”
罗刹点头道谢,朱砂恶言恶语:“本来就是这个理儿。你说话伤人,难道不该先问问我们爱吃什么?”
“是是是,是这个理儿。”
一桌佳肴,罗刹吃得心惊胆颤,生怕朱砂出口骂人。
万幸,这春风楼的膳食如酒楼之名。
道道膳食齿颊留香,恰似春风拂面醉春烟。
梅钱端着茶杯倚在窗边,不时与两人说上几句:“二位今日可是去了代县伯府?”
眼见朱砂秀眉紧蹙,罗刹抢在她发火之前,开口应道:“对对对。总归是她的师兄,我陪她入府吊唁。”
梅钱颔首,与两人说起一桩代县伯府的秘事:“几年前,我帮同州一位富商堪舆风水。从他口中得知王公的两个女儿,并非远嫁湖州,而是与家族断绝关系,逃去了琼州做生意。”
罗刹有些不解:“她们是代县伯的亲女儿,为何要离家远去琼州做生意?”
不算太好的阳羡茶,梅钱喝了几口便兴致缺缺放在一边。
听罗刹问完,他拿起筷子敲了敲瓷碗:“世袭总会到头。王公想更上一层楼,成为先帝的泰山,成为同州王氏一族的第二位国公。”
罗刹夹菜的手悬在半空:“先帝比代县伯的年纪还大吧……”
“先帝晚年重色思倾国,后宫有佳丽三千。颜色好者,最得宠。”梅钱唇角弯起,多有鄙夷,“前朝最年轻的妃嫔,最小者仅十四岁。王公的两个女儿知书达理,也算略有姿色。她们若能进宫,再诞下皇子。没准啊,今日你们看到的王公,便是一人之下,权倾朝野的代国公。”
罗刹听故事入了迷,不自觉问出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先帝既如此好色,代县伯的两个女儿又如何逃去琼州?”
梅钱笑而不语,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菜。
罗刹着急,一个劲追问。
朱砂看不惯梅钱故意逗罗刹,筷子故意一丢,便道:“还能如何?把头发绞了,把脸划花。保管代县伯今日敢送女儿进宫,先帝当夜便召他入宫,让他带着两个女儿永远滚出长安。”
梅钱被她抢了话,面上不见恼怒之色,反而笑得开怀。
丢的筷子,有一根掉到地上。
罗刹唤了几声,迟迟不见人来,只好亲自跑去柜台找干净的筷子。
等他离座,朱砂闷声闷气发火:“你别老跟他说话,他好不容易吃顿好的。方才,他光顾着听你讲故事,那么大一块肉都没趁热吃到。”
女子语气娇嗔,略带埋怨。
梅钱双手抓着桌沿,强忍住无边笑意:“你啊你,又不是没钱,整日带他吃些便宜的蒸饼。”
“养他费钱。万一他哪日跑了,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不是悔恨终生?”
“养他的钱,全是我给的,你费什么钱?还有,你偶尔多给他几文钱。上回我见他搜遍全身,只有两文钱,可怜巴巴坐在门口等你。”
“知道了,他拿到筷子了。”
朱砂翘着脚等罗刹,顺手将梅钱面前的膳食,全部端到罗刹面前:“反正你吃不惯这些粗茶淡饭,别浪费了。”
梅钱吹着夜风,语气幽怨:“你也不怕我饿死,下月拿不到钱,和你的心肝鬼奴喝西北风。”
“多的是人给我钱帛。”
罗刹取来筷子,看梅钱往窗边挪了三步,朱砂侧身坐着。
两人之间,好似有怒气浮动。
一想到梅钱今日花了不少钱,罗刹赶忙打圆场:“哈哈哈,少了俊俏的我,你们定食不知味吧。”
“……”
朱砂夺走他手中的筷子,恶狠狠发话:“快吃,我们明日一早回长安。棺材铺半月没开了,若有老主顾上门,怎么办?”
罗刹看着面前的几盘荤腥,一边感动得无以复加,一边毫不留情地拆穿:“朱砂,棺材铺唯一的老主顾是砻金。他每回来,全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愿意买些纸钱扔给孤魂野鬼。”
“吃都堵不上你的破嘴。”
“棺材铺的生意全靠我,你还不给我发工钱。”
梅钱拍着桌子,放声大笑。
三人用完膳,梅钱借口与人有约,拄着木棍走了。
罗刹牢记祭奠一事,带着朱砂拐去棺材铺,借钱买了一堆香烛纸钱。
同州邬河边,罗刹点燃香烛,随风抛洒纸钱:“阿叔,你别怪我今日才祭奠你。要怪就怪他们一家三口,瞒着你的死讯不让我知道。特别是罗大郎,他有一回与我说,他其实不大想娶祁娘子,想让我娶。”
朱砂坐在河边,听罗刹和他的祁叔絮絮不休讲了半个时辰。
什么他的阿兄,想把自己的未婚妻祁娘子推给他。
他本来有些愿意,但如今有了她,便不能娶祁娘子了。
因为:好男不二娶。
什么他知道姬光侯是杀人凶手,但又听说姬光侯是被迫杀人:“阿叔,他当时中了摄魂术,想来不是故意杀你的。再者,我听阿娘说,他死得极为凄惨。你心善,别怪他了。”
还有他的阿耶阿娘不给他银子花,害他连买香烛纸钱的三十文,都是借的。
“他们自小爱罗大郎胜过我。我听罗斛说,罗大郎入世前,阿娘塞了一箱金饼给他。轮到我入世,阿娘只肯给我一块金饼,还一再叮嘱我省着点花。”
朱砂听着他的抱怨声,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俯。
这世上,居然有人傻到找魂飞魄散的鬼告状。
而且,这人也是个鬼。
回客舍的路上,朱砂笑意未止,打趣道:“二郎,你找你的祁叔告状,到底有什么用啊?他能帮你打你的阿兄一顿,还是教训你的阿耶阿娘呀?”
身侧的女子笑了一路,罗刹气急败坏,越走越快。
河边的纸钱随风飞舞,飘向对岸。
白烛明灭,随今日同州的夜,同来同走。
翌日一大早,罗刹驾着马车等在客舍楼下。
朱砂在房中磨蹭良久,才伸着懒腰下楼。
倒是奇怪,她今日上穿藕色宽袖,高系团花纹蓝裙,肩搭晕蓝披子。
更奇怪的是,等她走到马车,还非要他伸手扶她一把。
罗刹等她在车中安稳坐好,扭头问道:“朱砂,你伤口未愈。穿这么少,不会冷吗?”
“滚。”
罗刹闭嘴了,深觉朱砂的脾性,委实阴晴不定:“我关心她,她却让我滚,真是无礼。算了,我一向知礼大度,就不与她斤斤计较吧。”
两人一路出城,一时无话。
方出城,马车前突然出现一个人。
幸亏罗刹眼疾手快,否则此人此番非死即残。
停车时,朱砂正在车中对镜画眉贴花钿。
马车猛地一停,她的头撞到车窗,手中的螺子黛碎成两截。
朱砂气呼呼掀帘:“罗刹,你故意报复我,是不是?”
罗刹百口莫辩,指着一旁的王微之,大呼冤枉:“他自己撞上来的,与我无关。”
见马车停下,王微之气喘吁吁,一个箭步跑到两人跟前:“求求你们,救救四娘。我已失去纪娘与孩子,不能再失去四娘了……”
【作者有话说】
罗刹的一天↓
早上6点-8点:修炼
早上9点-10点:男德教育课
由罗嶷亲自授课,课程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男德,是男鬼最好的聘礼》《关于我守男德,娶到好老婆的二三事》《对鬼族守男德的N条建议》《何以为父:一位男德爸爸三千年的教子反思与感悟》……
早上11点-12点:修炼
下午1点-2点:和罗荆对打
因罗荆偷袭,惨败[愤怒]
下午3点-4点:举鼎课
因尽禾大欺小,再次惨败[爆哭]
下午5点-7点:修炼
晚上8点-10点:修炼
晚上11点:复盘-睡觉
朱砂的一天*↓
起床-修炼-睡觉
第26章 产鬼(五)
◎“朱砂,我想试试。”◎
王微之口中的四娘,是昨日的白衣女子,他的夫人许婵。
准确来说,是他的第二位夫人。
因为他的第一位夫人,便是他口中的纪娘,纪静仪。
五年前,纪静仪在临盆当日难产而死。
“纪娘临盆前半月,喉部也曾出现红痕。”王微之立在马车前。眼神殷切,颤抖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哀求,“后来,纪娘便死了……如今又轮到四娘。求求你们,帮我救救四娘与孩子。”
面对王微之的哀求,朱砂语调犹豫:“昨日我让你去请道士,你可请了?若道士没有办法,我们也无能为力。”
代县伯因为王循之自尽,已对她恨之入骨。
若她再插手王微之的家事,稍有不慎,代县伯指不定要杀了她。
再者,被产鬼缠住的女子必死无疑,她去了也无用。
“请了。可……”王微之强忍住泪水,将昨日之事悉数道来,“道士说,缠住四娘的鬼,颇有些道行。他抓不了,让我们另请高明。”
朱砂抱着手:“我与你明说了吧。缠住四娘的是产鬼,也是纪娘的鬼魂。”
王微之茫然地抬头,目露疑惑:“纪娘?”
朱砂微微点头:“是,纪娘当初并非死于难产,而是被上一个产鬼缠上。她死后,成了新的产鬼。”
说罢,朱砂放下车帘,催促罗刹离开。
走前终究于心不忍,她握着那截断掉的螺子黛,又温声道:“四娘这回在劫难逃,她还有几日生产,你回家好好陪她吧……”
马车跑远,王微之双膝一弯,直接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罗刹不时回头看他,耳边听着车中的动静,小心翼翼提议:“朱砂,我曾听阿娘说,只要产鬼放下执念,便不会有新的产鬼出现。”
隔着一道帘子,有女子轻声回他:“事非干己休多管。代县伯此人,最是得理不饶人。若我们最后没能救回四娘,杀人的罪名正好落到我们头上了。”
一个好端端的无辜女子,突然被害成产鬼,无法.轮回转世。
纪静仪的执念,必定难消。
远处城门口的王微之,只余一个小之又小的背影。
罗刹伸出一只手,反手掀开车帘,背对着朱砂支支吾吾道:“朱砂,我想试试。”
一瞬的错愕后,画眉贴花的手停下。
朱砂移开手上的铜镜,看向罗刹的背影:“同州刺史是代县伯的得意门生。我听人说,四娘怀的是男胎,代县伯对此胎极为看重。二郎,你知道后果吗?”
“我知道。”
罗刹停下马车,与她说起自己的打算:“阿娘与我说过,产鬼其实不想害人。她们也希望,有人能结束一代代产鬼重复的命运。若真的救不回她,我们便跑呗。我背着你跑,保管无人能追上我们,好不好?”
朱砂擦掉额间的贴花,恶狠狠吩咐道:“不解风情的蠢鬼,把包袱里的披袄给我,冷死了。”
闻言,罗刹开心去寻披袄,又细心为她披上。
女子眉间的花钿,余下一抹浅红。
他心神一动,抬手拂开额间的碎发,轻吻上去:“朱砂,你今日很好看。”
当然,回应他的,只有朱砂的一巴掌。
回城路上,朱砂裹紧披袄。看着自己冻得发红的手,不住抱怨:“要不是想着出城后与你赏景,我何必大冬日穿成这样。你倒好,非但没有变着花样夸我,背地里还说我奇奇怪怪。”
罗刹委实有苦说不出,他哪知道朱砂今日的打算。
朱砂见他不说话,更觉生气:“怪不得阿娘只肯给你一块金饼,给你阿兄一箱金饼。平日里她用心打扮后,你个闷葫芦小鬼,定不知道开口夸她。”
罗刹急急解释:“阿娘从不打扮,我不用夸她。”
“不可能!”
“真的!阿娘常说她天生丽质难自弃,不用打扮也是天下第一。”
“……”
这回轮到朱砂闭嘴了。
尽禾那张脸,别说男子,连她都心动不已。
罗刹看她沉默,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伤到她,立马开口安慰道:“朱砂,你怎么样都好看。”
“哼,算你有些识趣。”
一瘸一拐的王微之,刚起身走了几步路,去而复返的马车出现在他身旁。
车中女子照旧冷言冷语:“上来吧。先说好了,我们能救则救。救不成,你不能怪我们。还有,事成我要二十金。”
“行!”
王微之擦掉眼泪,拍拍身上的泥土,赶忙坐进马车。
离代县伯府尚有一段路程,王微之断断续续说起纪静仪之死。
纪静仪,是代县伯为王微之聘的第一位夫人。
小门小户出生,性子娴静温婉。
她十七岁嫁给王微之,十九岁怀孕。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一向身子康健的她,却莫名大出血死在房中,一尸两命。
在她死前,喉部出现红痕。
他曾请来郎中查看,郎中说是寻常事,让她少在外走动。
王微之气得直抹泪:“昨日你们一言提醒,我请来道士,才知纪娘是因产鬼而死。我愧对纪娘,更不想四娘出事。若纪娘一定要找一个替身,我愿意成为她的替身。”
朱砂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产鬼皆是女子,你做不了她的替身。趁四娘临盆之前的这段时日,你不如快点想想,纪娘死前,有何执念?”
若尽禾没骗人,只要消除产鬼生前的执念,她们便会自行离开。
自此,这一脉产鬼的命运终结。
只是,最后一个产鬼要承担永不轮回之苦。
回到产鬼的修炼之所六甲山,以鬼魂之身,独自过完余生。
两个女子,皆是王微之的至爱。
为防他日后悔恨自己的选择,朱砂想了想,又提了一句:“若纪娘放下执念,便不能投胎。她会成为鬼魂,飘零于世间……”
无人知他们来过,无人知他们活过。
他们怀抱对至亲至爱的思念活下去,又因至亲至爱的忘却彻底死亡。
二选一,何其残忍。
王微之早已哭得不成人样。
他既不想纪静仪成为孤苦无依的鬼魂,又不想许婵死于非命,成为新的产鬼。
车外的罗刹等他的哭声停下,方轻声道:“你家到了。”
下车之前,王微之终于做好选择:“我想四娘活,也想纪娘开心。若不能成为纪娘的替身,那我便成为与她相伴的鬼魂。”
“王公子,世事难两全。”
“玄机道长,总要试一试。”
朱砂再入代县伯府,一进门,正巧撞见出门送客的代县伯。
一见三人站在一起,代县伯挥起拐杖,砸向王微之:“府中正是多事之秋,你竟与这个妖女有说有笑,还把她带回府中。”
王微之任他发泄似的打了三下,才耐心与他解释:“阿翁,四娘被产鬼缠上,危在旦夕。我请他们二位入府,是为了救四娘。”
“什么产鬼?我看她就是故意装病。”代县伯气急,又打了一下,“她家中阿兄采药受伤,她阿娘入府找你要百贯。我不准账上支钱给你,她阿娘便撺掇她装病,好骗你拿府中物件去卖。”
王微之低着头,平静地等他一口气说完:“阿翁,四娘的阿兄已死。阿娘入府,只是让我瞒着四娘,免她伤心而已。”
说罢,他提步离开,朱砂与罗刹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去院子的路上,罗刹小声问道:“砻金说,这些侯爵世家的姻亲,最是讲究门当户对。为何代县伯为孙子选的两位夫人,全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
害怕王微之听见伤心,朱砂特意凑到罗刹耳边:“第一,代县伯自圣人继位,时常上疏建言。要圣人遵从三从四德,不可再选男子入宫做面首,实在不得圣心,门当户对的女子不愿嫁。第二,代县伯为人严苛又小气,是远近闻名的抠搜鬼,攀附权贵的人家也不愿嫁。”
剩下的一句,朱砂憋在心里没说。
若王微之的夫人出自有权势的家族,他们怎会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说话间,院子到了。
偌大的素净院子,眼下全是明黄符纸。
尤以中间一间房,贴的最多。
不用猜,朱砂便知那间房中住着何人。
王微之叹了一口气,大步上前,扯下符纸。
房中人看见人影晃动,怯生生开门:“大郎,阿翁让你去前院操持丧事,你怎回来了?”
王微之一边招手迎两人进房,一边温柔地扶着许婵入房:“你身子重,在榻上躺着便好。”
四人站在房中,由王微之开口,将来龙去脉悉数告知。
许婵越听越心惊,摸着肚子差点昏倒:“大郎,我会死吗?”
王微之抱着她,温声安慰:“我不会让你死。”
离许婵的临盆之日,只剩三日。
当务之急,是找出纪静仪的执念。
纪静仪的阿耶,从前是同州参军。
其父在她嫁入代县伯府后,带着一家人去了秦州为官。
在她死前,许是察觉命不久矣,曾让王微之写信让家中人回来一趟。
可惜,那封信只送到一半,她便撒手人寰。
朱砂:“或许她的执念是未在死前见到家人。对了,她的家人如今在何处?”
王微之摇头:“秦州。”
秦州路远,三日断断到不了。
再者,据王微之所言,纪静仪的阿娘早逝,她的阿耶对她并不上心。
在她死后,仅亲妹一人回来祭拜过她。
看来纪静仪的执念,与家人无关。
面对一无所知的产鬼,朱砂无奈道:“我们再找找旁的事吧。”
良久的无言后,罗刹举起手,大声疾呼:“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她的执念,或许是那个未能出生的孩子!”
罗刹之所以如此肯定。
是因多年前,他的阿娘尽禾曾与他说过一句话。
“阿娘生你时,逢鬼族大乱。为了阿娘的安危,身边所有至亲皆劝阿娘丢弃你。可阿娘那时想,再撑一段时日之事。若不能生下你,阿娘会怨恨自己的懦弱,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扼杀了你的生命。”
小小的婴儿,在母亲的腹中长大。
整整九个月,同呼吸的血脉相连,催生女子的母性,让她们本能地保护孩子。
当年那个拼死也未能生下的孩子,也许便是纪静仪的执念与心结。
不过,罗刹对产鬼一族知之甚少,只得努力回想尽禾之言:“产鬼困在死亡之地,唯有找到替身方可解脱。在此之前,她们无知无觉,如同陷入永恒的浑噩之中。”
直到死亡之地再次出现新的产妇。
产鬼于浑噩中苏醒,透过瓦缝悄悄垂下通向产妇的血饵,寄生于产妇腹内,吸食阳气,助长修为。
随着产期迫近,喉部的血饵越来越明显。
待临盆之际,引线似的的血饵骤然疯长,如毒藤绞缠住胎儿周身。
此时,修为大涨的产鬼现身,蛰伏暗处牵拽血饵。
引得产妇腹如刀绞,直至一尸两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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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产鬼(六)
◎“我打算卖身还债。”◎
产鬼寄生在产妇体内。
若他们强行用符纸杀死产鬼,产妇亦有性命之危。
许婵临盆在即,留给他们的时日已不多。
为今之计,是想法子稳住已成产鬼的纪静仪。
朱砂问起一件事:“纪娘当年是否为孩子缝制衣裤?这些东西,可还在?”
王微之点头:“阿翁嫌晦气,让我烧了。我舍不得纪娘,偷偷留了下来。后来,四娘看见那堆东西,觉得纪娘的针线活极好,便向我讨要了那箱衣裤,打算留给孩子用。”
一箱灌注所有心血与爱意的婴孩之物,不知能否唤起纪静仪的母性?
如今别无他法,他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思及此,朱砂吩咐道:“你快回房,将那箱衣裤摆在产房的显眼之处。”
王微之应好,快步离去。
朱砂看着他萧索又高大的背影发愣。
有一回,王循之下山帮她守棺材铺,曾自嘲过一句:“我与阿兄,自小活在阿翁的影子下。人生诸事,容不得我们说不。我被逼来长安学习讨厌之事,阿兄呢,明明深爱阿嫂,却被逼娶了另一个无辜女子。似乎我们活着的作用,只是为王家光宗耀祖与传宗接代。”
王微之懦弱多年,此次不惜反抗代县伯,也要请他们入府。
他想救的,何止许婵,还有当年那个救不了的纪静仪。
若他们这回不能阻止纪静仪,产鬼的命运会在代县伯府一直重复下去,一个又一个的女子会死于难产。
代县伯府入目一片惨白,朱砂叫上罗刹出府。
行到空无一人的灵堂,罗刹扯了扯朱砂的衣袖:“要不,我们进去上柱香吧?他瞧着,怪可怜的。”
鬼族独来独往,最不怕孤独。
可人不一样,他们生于热闹的人间,死后却要归于孤寂的幽都。
“走吧。”朱砂提步往灵堂走,不住夸罗刹大度,“呀,二郎真是有容人之量。”
“阿娘常夸我心胸开阔,是个有福气的小鬼。”
“阿娘说的不对,你明明是一个有福气但没钱的穷小鬼~”
“……”
两人端正跪在王循之的棺材前。
一个诚心上香,一个自顾自吹唢呐。
唢呐声震耳欲聋,引来代县伯与不少下人围观。
趁代县伯发火之前,罗刹牵上朱砂,一溜烟跑走。
两人一路跑,下人一路追。
罗刹跑得战战兢兢,生怕被追上。
朱砂吹着唢呐,跑得开开心心,唯恐代县伯听不到。
直跑上马车,朱砂仍大笑不止。
罗刹欲哭无泪:“朱砂,你别笑了。我们明日还得入府呢……”
方才,他观代县伯吹胡子瞪眼,拄着拐杖喊打喊杀。
朱砂在车中咯咯发笑,等到了客舍,她才吐露实情:“王循之从前对我说,他此生最想在老匹夫面前吹唢呐。”
罗刹:“为何?”
朱砂掩唇偷笑:“因为他短短一生的唯一反抗,便是拜一个胡人为师学唢呐。去年他教我吹唢呐,与我提过此事。今日我在老匹夫面前,特意吹了一曲他自创的哀乐《敬送阿翁登极乐》,也算帮他偿愿了。”
“哦,你的唢呐,是跟他学的。”
“是啊,我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
“那你现在知晓了。”
罗刹醋劲上头,絮絮叨叨又开始念经:“不瞒你说,我有一位师父是琵琶鬼,我曾跟他学过百年。我其实很会弹琵琶,你要学吗?我可以教你。”
朱砂捂住耳朵,一个劲上楼寻房间。
她深觉尽禾错了,罗刹不仅是个有福气的小鬼,还是个酸气熏天的醋坛子小鬼。
当夜,等朱砂推开门。
只见一个白袍男子斜坐在床边,轻拨琵琶。
冷月照床,男子转轴拨弦,轻拢慢捻。
一曲《六幺》,极尽婉转之意。
渐入中序,轮指急挑,如骤雨打浮萍。
曲终弦鸣,罗刹反手扣住震颤的弦,挑眉看向朱砂:“如何?你要学吗?”
朱砂拍掌道好,目露欣赏之意:“二郎这手琵琶,弹得比长安教坊司的优伶,还要好上几分。”
罗刹小心收好琵琶,他找梅钱借了一贯钱,才从乐坊借到这把琵琶。
万一有个磕碰损伤,他可赔不起。
朱砂拿起琵琶看了一眼,片刻后啧啧几声:“这琵琶成色差,不配你。二郎乖,与我好好开棺材铺。等来年上巳节,我送你一把金琵琶。”
一见朱砂拿琵琶,罗刹赶紧伸出双手:“你会这么大方,送我金琵琶?”
朱砂看他诚惶诚恐,一猜便知这琵琶来自何处。
不过。
罗刹全身上下仅有两文钱,怎会有钱赁琵琶?
心思一转,朱砂放下琵琶。
在罗刹的全身上下摸了一圈,果真让她摸到半贯钱:“哪来的?”
罗刹眨眨眼睛:“找梅兄借的。我写了借条,言明三日后便还。”
借着晃晃悠悠的烛光,朱砂捏捏他的脸:“小鬼,你尚欠我三年的工钱,拿什么还他?”
闻言,罗刹解开自己的衣袍,半赤着身子走向朱砂,微沉吐息落到她的耳畔:“我打算卖身还债。”
“你要卖身给谁?”
“你啊。我打算将我卖给你,只要两贯钱。”
“又俊又听话的大势鬼,准你先验验货。”罗刹低低一笑,牵起朱砂的手摸上自己的胸膛,“你觉得如何?”
这动作实在勾人,朱砂笑着扑到他的怀里。
待她来回摸够,顺手丢给他两贯钱:“啧啧,二郎这身子委实精壮。两贯钱我出了,快去还钱还琵琶。剩下的钱,你自个揣着,日后不许再找人借钱。”
沉甸甸的两贯钱到手,罗刹顿时心花怒放,合拢衣袍便抱着琵琶下楼。
朱砂躺在床上,听到他与楼下的一个男子炫耀:“梅兄,她足足给了我两贯钱。”
“傻鬼。”
罗刹还完琵琶回房时,朱砂已沉沉睡着。
没得她的允许,他断不敢上床搂着她。
原想在地上将就一宿,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朱砂已花钱买下他。
为了她的两贯钱花得物超所值,他蹑手蹑脚爬上床,手穿过她的腰侧:“朱砂,我来为你暖床。”
许是听见声音,迷迷糊糊的朱砂翻身过来抱他。
从心跳如雷到渐渐合拍。
只差一点,便是地老天荒。
寅时中,一阵急促的叫喊声将整个客舍闹醒。
罗刹听见耳熟的声音,立马下床开门:“王兄,怎么了?”
来人是满头大汗的王微之:“四娘昨夜突然发作,稳婆说羊水已破。四娘……四娘快生了!”
朱砂披好衣袍,闻声走来,疑惑道:“郎中昨日才说她胎像稳固,三日后才是临盆日。”
门外的王微之目光一黯,手足无措地低着头,十足一个做错事的孩童:“阿翁看见产房中的衣裤,吩咐下人全抱去烧了。四娘上前求情,阿翁斥责她时,顺嘴说了四娘阿兄的死讯。”
“他还真是个老不死的晦气东西。”
三人疾步赶去代县伯府。
一踏进大门,罗刹便暗道不好:“迟了,纪静仪已经现身了!”
随他的目光看去,宅子的最深处,层层薄雾中浮出一个女鬼的身形。
一路往里走,离女鬼越近,越能听到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凄婉哼唱,与许婵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大郎救我!”
产房门口,三人站在门外,面面相觑。
这门,诡异至极。
门外的人虽撞不开门,却能清楚窥见房中情形。
眼下,许婵抱着肚子躺在地上,大口喘息,以缓解腹内牵扯的剧痛。
她的身下,是一滩浑浊的血水。
那些血水慢慢淌慢慢汇合,直到变成一个端正的“死”字。
王微之急得用头撞门,罗刹咬牙退到朱砂身旁:“我们错了,那些东西完全没用。产鬼的怨气太大,我适才悄悄用法术破门,也不行。”
他们低估了产鬼的怨气,以为仅凭几件衣裤就能缓和纪静仪的执念。
晨光熹微,金乌破云而出。
薄雾中的女鬼渐露真容,目赤如丹砂,肚子高高挺起。
只模样,一如纪静仪往昔般温柔。
王微之跑到院中,向着纪静仪的方向扑通跪下磕头:“纪娘,四娘无辜,错的是我。你杀了我,放了四娘,好不好?”
纪静仪歪头看向王微之,丝毫不为所动。
四角的符纸随风燃起。
无尽的黑雾,从她的袖中渗出,落地便化作完全笼罩产房的囚笼。
一缕黑雾飞快潜入房中。
许婵的叫声与挣扎,与纪静仪一起,在一瞬间消失。
“不好,她想活活困死她!”
罗刹想找朱砂商量,一转身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
四下环顾,朱砂的声音忽地从房中传来:“二郎,我在里面。”
产鬼的怨气冲天,连他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罗刹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大力拍门:“朱砂,你怎么进去了?快出来!”
朱砂回身看了一眼痛苦哀嚎的许婵:“你让王微之进来。”
“进来?”
罗刹用力推了推门,依然毫无动静:“朱砂,还是进不了。”
“笨死了,你让王微之推门。”
“好,我这就去。”
王微之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等罗刹跑来,便起身走向产房。
一步之隔,他伸出双手推门。
然而,再一睁眼。
他看见的却不是许婵,而是离产房越来越远的那双手。
四个下人拖着他,一步步远离那扇门,直到停在一个人的脚下。
他的阿翁高高在上,用冷漠至极的语气告诉他:“大郎,阿翁已派人去请道士入府,做场法事驱邪。今日王太师会登门吊唁小郎,你快去灵堂候着。”
妻儿岌岌可危,王微之急得发疯,哪还有闲心去管什么王太师。
代县伯见他不停挣脱,往后一挥手,数十个下人一拥而上:“来人,将大公子带走!”
十步之外,罗刹持锏冲向王微之。左手拉他,右手反手挥锏,直接逼退下人。
谁知,见孙子忤逆自己,还与外人合谋。
代县伯气得大叫,拐杖高高举起,重重砸下:“来人!来人!把大公子拖去灵堂。”
更多的下人围上来,罗刹一面护着王微之进产房,一面与下人缠斗。
代县伯府虽是空架子,但代县伯素来讲究排场。
乌泱泱几十人拿着棍棒齐齐围上来,罗刹疲于应付,又不敢使用法术阻挡。
最终,力竭的罗刹被围在中间,王微之被几个下人再次拖走。
代县伯慢悠悠走到罗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半跪于地的他,浑浊的眸中闪过厉色:“给我打。老夫倒要瞧瞧,他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太累了……
金锏掉落在地,罗刹累得气喘吁吁。
万幸,在无数的棍棒落下之前,一道极快的身形一闪而过。
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时,一把唢呐已横在代县伯的身前:“王公,我的人,你也敢打?”
代县伯轻蔑地看了一眼朱砂,挥手拂开唢呐:“打。连她一起打。”
朱砂笑吟吟凑到他耳边,亮出手上的峨嵋刺。
那刺尖闪着冷光,轻轻使力,便轻而易举戳破脖子上的第一层皮肉。
那些苍老发皱的皮肉,瞬间收紧。
暗红色的血顺着刺尖渗出,蜿蜒滴到地上。
代县伯大声哀嚎,朱砂置若罔闻:“王公,你自个说。我若是今日杀了你,算不算为民除害?”
“你……你敢!”
“你大可试试我敢不敢。”
杀人是大罪,遑论此人可是代县伯。
罗刹拾起金锏,捂着胸口爬起来阻拦:“朱砂,算了算了。杀了他,我们还得为他偿命,不值当。”
“行吧。”
朱砂依言抽出峨嵋刺,目光转向角落里被下人按倒的王微之:“我们只能帮你走到此处。剩下的几步路,该你自己走了。”
第28章 产鬼(七)
◎“朱砂,王衔之死了。”◎
脖子在冒血,性命在流逝。
然而,疼痛与害怕,依旧堵不住代县伯的嘴:“大郎!血房污秽,碍你前程,你千万不能听信妖女之言!”
王微之从下人的手上挣脱,头发散乱,满身灰尘。
北风呼啸而过,许婵的求救声传进他的耳朵里。
多年前,也在此处。
他的另一个夫人在房中唤他:“大郎,你进来陪陪我。”
他想进去,却被养育他长大的阿翁拦下。
四五个下人将他按倒在地,让他绝望地见证至爱的死亡。
那日,他匍匐在地,无力地悲嚎道歉:“纪娘,我对不住你。”
许婵的声音,渐渐与纪静仪的声音重合。
一瘸一拐的王微之,坚定地走向那间房门紧闭的产房。
门开,门关。
代县伯气急败坏地挥起拐杖:“来人来人!快去把大公子拉出来。”
可惜,那扇门自王微之进去后,任下人们如何砸门砸墙,也纹丝不动。
午时三刻,房中忽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房门从内打开,满手鲜血的王微之走向门边:“稳婆,我不会剪脐带。”
惊慌失措的稳婆回神,连忙带着几个丫鬟踏进房中。
不到一炷香,稳婆抱着白净的婴儿走到代县伯面前:“恭喜王公,是位小郎君。”
代县伯虽恼怒孙子的忤逆之举,但见重孙出生,怒气霎时消散大半。
只苦于脖子流血,无法伸手抱一抱。
正巧,有下人来报,王太师一家已至。
代县伯捂紧伤口,愤恨地看了一眼朱砂,直接拂袖而去。
产鬼之劫已过,朱砂拉上罗刹,进房讨要赏金:“二十金,概不赊账。”
王微之翻墙倒柜,总算拼拼凑凑找齐二十金交给朱砂。送两人出府时,他不住道谢:“多谢二位的救命之恩。”
朱砂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我是生意人。你既然付了钱,我必定要全力以赴。”
有下人来请王微之,他转身走向灵堂。
隔着几步之遥,他的阿翁与王太师站在弟弟的棺材前谈笑风生。
没由来的,他想起了弟弟死前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阿翁遮尽天光,府中日日阴翳不散。若是阿翁肯低头,便好了……”
可阿翁固执地不肯低头。
所以最后,他的妻儿死了,他的弟弟死了。
“大郎,快来拜见王太师。”
“好啊,阿翁。”
王微之笑着踏入灵堂,目光落在那具漆黑棺木。
或许,他该让阿翁闭嘴了……
离开前,罗刹回头望了望代县伯府的上方。
那个坎宅巽门的大吉之宅的深处,有一缕黑雾正慢慢聚拢,渐成人形。
那是一个女子,一个叫纪静仪的女子。
朱砂察觉到他的异样,回身牵起他的手大步往前:“别看了,是纪静仪。她不想回六甲山修炼,只想留在代县伯府。”
罗刹大概懂了,纪静仪是想为自己与孩子报仇。
今日在房外,他曾听到稳婆与几个丫鬟的议论声。
原来当年纪静仪被产鬼缠身,命悬一线。
一个道士捉鬼路过同州,言纪静仪大难临头,需一张姬家人写就的天师符,燃符以镇压鬼魂。
王微之找到代县伯,想借御赐的天师符一用。
可是,代县伯惜命怕鬼。
宁愿眼睁睁看着孙媳一尸两命,也不肯拿出天师符救人。
而后,他更是非说府中无鬼,将愿意尽力一试的道士赶走。
最终,纪静仪因代县伯的袖手旁观死在产房,成为新的产鬼。
罗刹好奇道:“代县伯身上有天师符,鬼魂无法近身,她如何报仇?”
朱砂抖抖衣袖,露出一张染血的黄色符纸:“我用假的天师符换来一张真的。师祖用掌心血写的天师符,价值千贯。二郎,不如我送你吧?”
罗刹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符纸,吓得抱头鼠窜。
朱砂捏着符纸,笑得开心。
“朱砂,你快把符纸丢了。”
“多值钱啊。回长安找个冤大头卖了,正好给棺材铺换个新招牌。”
一听新招牌,罗刹停住。忙不迭凑到朱砂身边,提议道:“照我说,换个金招牌。再加一个字,就写‘朱罗记棺材铺’,如何?”
朱砂作势叉腰大怒:“你一个跑腿的伙计,还想往招牌上添自个的名字?”
罗刹伸出手指,与她算起自己对棺材铺的诸多贡献:“其一,棺材铺平日都是我在开店;其二,好几个捉鬼案子,都是我在挣钱。只加一个字而已,你大方些。”
“加一个字多十贯钱,费钱。”
“行吧。”
两人晃着手回客舍。
路上,罗刹问起一件事:“朱砂,你怎么进去的?”
他一个有修为的鬼修也撞不开的门,朱砂一个凡人为何能进去?
朱砂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小鬼,后面的花窗开着,你愣是没瞧见。我跳窗进去,发现许婵一直盯着那扇门。我脑子一转,便想通纪静仪的执念是什么了。”
原来如此,罗刹似是明白地点点头。
走了几步路,他猛然想到朱砂上回骂自己没有变着花样夸她。
当下,他搜刮了不少好话,一个劲称赞朱砂聪明:“朱砂,你真是神机妙算,足智多谋,深藏身与名!”
等一口气夸完,罗刹又问起一事:“朱砂,你的好像修为很高……”
当时朱砂挟持代县伯时,身形一闪而过,比他的动作还快。
朱砂闻言停下,转身与他对视,眉眼弯弯:“你啊你,这些年光顾着打坐修炼,没好好学过武功吧?我呢,虽是人,修为也差,但这武功倒还不错。”
那般快的身形,瞧着实在不像什么普通武功。
罗刹欲言又止还想问,被朱砂的一句话打断:“快走快走,万一纪静仪提前动手,我俩想跑也跑不了了。”
“对对对,快走。”
两人跑回客舍,拿上包袱便走。
临走前,罗刹想找梅钱道别。
一敲门才知,梅钱一早便跟着去长安的商队走了。
马车跑出同州城,罗刹心情低落,颇有些难受:“早知他走得如此急,我昨日就该让他留一个地址。”
自入世后,梅钱是第一个愿意耐心听他的废话,还愿意教他帮他的人。
同州一别,不知他们是否还能相见?
朱砂在车中呼呼大睡,丝毫未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嘀咕声。
紧赶慢赶行了一日,两人在第三日的午后抵达长安。
长安一如往昔,九天阊阖,山河千里。
自进了城,每路过一家金铺,罗刹必定要掀帘暗示几句:“哎呀,这家金铤的成色不错。”
朱砂坐在车中,歪着头含笑地看着他的背影。
她在笑,她的心也在笑。
内心的欢喜,好似有人投下石子,惊起无波水面漾出的一圈圈水纹。
情不自禁,又情非得已。
“知道了,改日买。”
风尘仆仆外出十余日,两人原打算休息个两三日再开棺材铺。
没曾想,马车一到棺材坊,所有老板纷纷探头出来道喜:“朱老板不显山不露水,真是闷声干大事的人才!”
罗刹与朱砂满面不解,只能应付着回上一两句客套话。
等到家,两人才知出了何事。
只见破败的朱记棺材铺门口,竟贴着一张盖着玉玺的黄榜。
朱砂一目十行,迅速读完。
原是长安京畿贡院出了一桩鬼事。
半月前,贡院内的不少解元一觉醒来,身上写满了诗。
更有甚者,在一夜之间被*人剃光了头发。
来年三月便是春闱,因贡院鬼事频出,解元们整日惶惶不安。
神凤帝下令派太一道追查此事。
恰在此时,晋王上疏向神凤帝举荐了两个查案捉鬼的人才。
一曰朱砂,二曰罗刹。
神凤帝听从晋王的谏言,当即下令封朱砂与罗刹为特使,让二人尽快进京畿贡院查明案情,捉住作乱的鬼族。
罗刹慢腾腾读完,盯着黄榜,不时傻笑:“朱砂,在我不懈的坚持下,咱们朱记棺材铺终于要发财了!”
他没来之前,朱记棺材铺开半日歇十日,连个鬼影都见不到。
他来了之后,朱记棺材铺开十日歇半日。虽说老主顾仅砻金一鬼,但总归每月接些吹唢呐送殡的生意,也能赚几文钱。
一朝翻身,他们如今居然能接到神凤帝的生意。
玉玺印清晰可见,罗刹越看越得意:“不错,晋王真是懂得知恩图报,不枉我俩辛苦查案。”
朱砂一把推开店门,回房睡觉。
独留嘀嘀咕咕的罗刹站在原地,小心翼翼撕下黄榜。
刚撕完收好,满面春风的砻金提着食盒赶来道贺:“恭喜小公子!我听县主说了,圣人下令让你们查案呢。”
罗刹迎砻金入店,顺道去伙房烧了一壶热水。
朱砂一向抠门,从不备茶。
故而砻金每回来,都是自己备茶备茶点,还要亲自为罗刹沏茶:“小公子,你们迟迟未归,我担心得睡不着,生怕卫家缠上你们。”
罗刹一边收拾柜台,一边抬头问道:“你这话何意?”
茶香氤氲,缭绕飘散。
砻金将热茶递给他:“前几日,卫郡公上疏,状告晋王与金乡县主杀害县马卫元兴。圣人大骇,派齐王追查此事。仅一日,齐王回禀,此事为真。之后,太子带着一个人证入宫,听说此人是金乡县主府的下人,亲眼见到县主一刀砍死了县马。”
金乡县主杀人一事,确有其事。
可那张黄榜之上,明明留着晋王的名字。
铁板钉钉之事,难道晋王与金乡县主还能扭转局势?
罗刹顾不上饮茶,忙追问道:“后来呢?”
砻金摸着茶杯,目光一沉:“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朝中大半官员上疏进谏,要圣人严惩晋王与金乡县主。结果前日,长乐公主与赵王在城外纵马游玩,无意间发现县马与一女子勾肩搭背。当夜,有人在一处崖底发现两具尸身,死因是自尽。”
罗刹懵了,卫元兴确实已经死在金乡县主的刀下,他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一个被砍了脑袋还大卸八块的人,怎会出现在长安城外?
砻金看他眉头紧锁,赶忙凑到他耳边:“看小公子如此反应,我便知我猜对了。”
“为何?”
“第一,赵王身子差,冬日从不出门。第二,这县马既然胆大妄为与人私奔,又何必为了县主的名声跳崖自尽。因此我猜县马早就死了,崖底的两具尸身不过是平息风波的替死鬼。”
罗刹心虚地笑了笑,砻金知他有难处,并未追问:“反正你们没回来是对的。卫家抵死不认崖底的尸身是县马,四处派人找你们作证。也就昨日,大理寺上疏说县马死因无疑,此事盖棺定论,才算彻底尘埃落定。”
他们的行踪,晋王定愿意保密。
可王衔之明摆着与晋王不和,难道未曾泄密?
对面的砻金看他神色茫然,咿咿呀呀叫喊起来:“对了,我还忘了一件大事。”
“何事?”
“朱砂的旧相好,又死了一个。”
“谁?”
“王太师的儿子王衔之,就是上回你托我打听过的那个玄泽。”
王衔之?
罗刹蹙眉看向砻金:“他何时死的?”
砻金含糊地说了一个日子:“死讯今早才传到长安。听说他死在歧州城外,死得可惨了,一刀封喉,都没来得及反抗。”
王衔之被杀的日子,罗刹正带着受伤的朱砂出城。
他敢肯定,凶手不是他,亦不是朱砂。
两人叙旧多时,后院传来一声吼:“罗刹,进来!”
罗刹吓得一激灵,正欲去后院,又怕砻金觉得他对朱砂言听计从,便扯谎道:“你瞧她,一刻都离不开我。”
柜台前正收拾茶具的砻金乐得开怀,憋不住的笑意,从耸动的肩膀溢出:“小公子,你快去吧。”
“你别乱想,我并非怕她。”
“我知道,你只是怕她骂你。”
“……”
朱砂叫罗刹进房,只为一件事,为自己擦拭身子。
无他,伤口还未愈合,她又实在想沐浴。
起初,罗刹扭扭捏捏不愿意,张嘴闭嘴皆是男女有别。
被她劈头盖脸骂了几句,才开开心心地拿起手帕:“朱砂,这力道你觉得如何?”
“还行吧。”
香雾云鬟湿,水雾升腾而起。
朱砂趴在浴斛上昏昏欲睡,罗刹试探着提起王衔之:“朱砂,王衔之死了。”
第29章 科举鬼(一)
◎“会坏的。”◎
罗刹做什么事,都极为认真。
譬如此刻,他握着浸满水的手帕,沿着朱砂的膂骨,一路温柔地擦下去。
朱砂舒服地嘤咛一声,闭上眼任由自己放空,得片刻喘息:“嗯……这事,太一道自会派人追查。你别多管闲事,跳出来指认什么凶手。小心最后身份暴露,你成了凶手。”
见她惬意地眯着眼,罗刹满心欢喜更加认真:“好,我再不管他的闲事了。可是朱砂,凶手为何专杀你的旧相好?”
“前面也要擦。”朱砂双手摊开,撑在浴斛边沿,方便罗刹擦拭身前,“二郎,他们除了是我的旧相好,还是太一道的弟子。你与其问为何凶手专杀我的旧相好,不如问凶手为何专杀太一道的弟子。”
太一道的事,与他无关。
罗刹转而小心问起另一件事:“朱砂,我听郗红月说,姬家人的血好像没用了……”
“她知道的倒挺多。”朱砂回头盯着他看,直把他盯出一脸红晕,才笑着扭头,“天尊死了好几百年,后代血脉越渐稀薄。往前数个两百年,太一道杀鬼,从来无需动用天尊剑。天师符加上血符咒,鬼便会自焚而亡。直到上上一位天师发现,不管用多少血,天师符再也不能彻底杀鬼。”
血符咒彻底失效,天师符对鬼族的威慑力大减,越来越多的鬼族入世。
而太一道,只能被迫多收弟子,教会他们捉鬼之法,再将捉住的鬼族送至长安行刑。
美其名曰杀一儆百,实则是换一种费时费力的法子杀鬼罢了。
说到最后,朱砂嫣然一笑:“二郎,这可是太一道的秘密,你千万别说出去哦。”
“那你为何告诉我?”
“反正你敢说出去,便会因毁契,暴毙而亡。”
“果然……哼,你可真狠。”
盆中的热汤渐凉,罗刹动作加快。
双手从朱砂的腋下穿过,小心避开伤口,细心擦拭起来。
两张脸近乎贴紧。
他心无旁骛,偏生朱砂是个让人又厌又爱的妖女,非要在他的耳边轻轻吹气:“二郎,它们大否?圆否?可合你意?”
四目相对,泪痣蛊人。
她笑他愣。
此刻手掌缝隙露出的几点柔软,让他不自觉捏了捏。
等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只能红了脸丢了手帕,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随着房门一开一合,是朱砂拍着浴斛的大笑声。
“坏女人。”
罗刹在院中迎着冷风站了许久,才听见朱砂唤他进去。
房中暖炉够暖,朱砂裹着披袄,坐在床边晃着腿看罗刹忙碌收拾。
闲来无事,她又起了捉弄之心。
看罗刹从她面前走过,她缓缓伸脚拦在他身前:“二郎,我冷了。”
罗刹无语地看了一眼朱砂,以及她身后那两床触手可及的布衾。
最终,拗不过她的一句句“二郎”。
他放下手中的盆,走上前扯开布衾为她盖上。
离开时,一侧的披袄滑落,露出潜藏其中的无边春色。
朱砂挑衅似地眨眨眼睛,又把披袄往下拉了一截:“二郎,我好看吗?”
捂眼已来不及,全身血气上涌,罗刹气得跺脚:“你你你……烦死了。”
罗刹又跑了,在外面吹了足足半个时辰的冷风。
天黑了,朱砂也闹够了。
躺在床上,中气十足地喊饿:“罗刹,我饿了!”
罗刹冷着一张脸,为她端来膳食。顺嘴将砻金今日所言,一五一十讲给她听:“朱砂,我不明白。太子和齐王明明水火不容,为何在晋王与县主杀人一事上,他们又能结为同盟,合力致晋王于死地?”
听完他的问题,朱砂莞尔一笑,扯下他腰间的金珠子:“若我想要这个金珠子,你会怎么做?”
罗刹不假思索:“我送给你。”
面前的男子是个十足的傻鬼,朱砂只好另换了一个人:“好,若你阿兄想要这个金珠子,你会怎么做?”
罗刹仍是不假思索:“我丢了也不给他。”
这个答案,确实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
朱砂无奈地笑了笑,将金珠子一把塞到他的手里:“这就是答案。晋王独掌十八万边军。太子与齐王拉拢他多年,毫无进展。既然都得不到,那不如除掉。”
一旦坐实晋王与金乡县主杀人一事,神凤帝再想保晋王,也得先问问满朝文臣同不同意。
依大梁律,晋王此番就算逃过刑罚。
十八万边军,也得被迫让出来。
届时,太子与齐王各凭本事争夺,总比如今整日忧心晋王沦为对方助力。
经朱砂一言点拨,罗刹恍然大悟:“不过,长乐公主与赵王为何又愿意帮晋王做戏?”
自入了冬,罗刹里三层外三层套了好几件,身子暖和得不行。
暖炉远,朱砂又懒得动,索性丢了碗筷抱着罗刹取暖:“想帮晋王的何止长乐公主与赵王,还有圣人。比如我,宁愿被师父责罚,也要跑去歧州帮晋王查案捉鬼,正因晋王身上有利可图。”
罗刹翻白眼:“还有利可图?你抢了不少生意,照旧穷得叮当响。”
朱砂笑眯眯抬手,罗刹缩着头老老实实道歉。
“你此刻去街上随意找个兵卒,就问他们最想去谁的麾下?”朱砂靠在床框,眼角笑意若隐若现,“答案十有八九,是晋王。”
罗刹有些困惑:“自圣人继位,便大改兵制。大梁朝六十万兵马,由圣人掌控的南北禁军有三十万人。其他掌兵的将领加起来,才能与圣人抗衡。晋王再好又如何,他只是一个王爷。”
朱砂眼中流露出一丝欣赏之色:“连兵马数都一清二楚,你倒是懂得多。”
罗刹在山中待了千年,入世不过半年,已摸清大梁朝不少事。
假以时日,若他能入朝为官,靠这股钻研劲与过目不忘的本领,没准真能平步青云。
可惜,他先落到她的手上。
朱砂:“凡晋王手下兵卒,皆穿得暖吃得饱过得好,兵卒们愿意为这样的将领拼命。与此同时,你若是再去问问,大梁那些世家文人最厌恶谁?答案还是晋王。得军心而失士心,正为圣人所用。”
“蛮横的武夫,是晋王的缺点。不过于圣人来说,这是胜过一切的优点。”
“一柄听命于自己,同时又惹所有人嫌恶的刀,才是真正的好刀。”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纵晋王掌兵而不独大,养世家相克以固君权。
罗刹明白了:“晋王此番得圣人暗中相助逃过一劫,太子与齐王岂不是惨了?我听砻金说,前些日子,城中全是县主杀夫的谣言。一些传言,甚至将县主说得不堪入目。”
朱砂靠在他肩上点点头:“太子操之过急,反而适得其反。这步棋,下得太臭了……”
因明日还要早起去京畿贡院查案,罗刹见她用完膳,便收拾碗筷准备离开。
方走了三步,想起一事,他又退到朱砂身边。垂着头不敢看她,脸红了一大片:“上回在同州,郎中说我火气上炎,心火旺盛。你老是逗我,又不帮我,会坏的。”
罗刹的脸红得发烫,朱砂强忍住笑意,故意凑到他耳边问道:“哎呀,二郎。你说清楚些,到底何物会坏啊?”
“烦死鬼了。”
翌日一早,罗刹打扮一新。
在店门外等了许久,不见朱砂出来。
他不敢催她,只敢拿着黄榜,洋洋得意地从朱记走到坊首的孙记。
往日对他爱搭不理的棺材铺老板,今日一见他,纷纷停下手中的忙碌,围到他身边打听:“二郎,你们怎么接到这单生意的?”
罗刹神色淡然,出口波澜不惊:“当然是因为我们朱记棺材铺童叟无欺,会做生意。”
几个老板拱手奉承道:“罗老板真是自谦。要我说,必定是因你与朱老板有过人之处,这才得了圣人的青睐。”
罗刹听着夸奖,心中美滋滋:“走了走了,下次再聊。”
再回去时,朱砂抱着手,斜靠在店门口:“哟,让我瞧瞧这是谁,原是罗老板啊~”
朱砂的语气阴阳怪气,罗刹没好气道:“就一个人叫我罗老板,我没应。”
“伙计,走了。”
“知道了,朱老板。”
两人一路往北,出城后再行个半日,便到了京畿贡院。
大梁朝取士之法,分生徒和乡贡。
出自官学者谓之”生徒”,出自州县者谓之“乡贡”。
生徒多为五品以上的官宦子弟,他们只需通过官学的考试,便可直接参加会试。
而乡贡不问出身,人皆可考。
但要参加会试,他们必须先通过各州的发解试。
神凤帝求贤若渴,自继位后,便大力推进京畿贡院的营造。
京畿贡院在扶山山下,每三年开一次山门,迎各州发解试的头名进入。
这里食宿全免,夫子云集。
只为二百三十州二百三十位解元,能够一心一意考取功名。
待来年春闱金榜题名,一展平生抱负。
正因如此,自京畿贡院建好,各州学子宛如千帆竞发,争做解元。
马车一停下,几位官员立马走上前:“两位可是圣人钦定的特使?”
朱砂依言递上黄榜:“对,此乃黄榜。”
为首的官员四十上下,展开黄榜看了之后,一边吩咐侍从帮两人牵马放包袱,一边领着两人往贡院走:“今年的解元安置,由礼部负责。我是礼部侍郎皇甫睦。”
朱砂与罗刹向他行礼:“见过皇甫侍郎。”
皇甫睦轻声笑了笑:“你们是圣人委派的特使。照理说,该是我向你们行礼。”
三人相视而笑,朱砂问起此案的来龙去脉:“按黄榜中所说,闹鬼一事已持续半个月。皇甫侍郎,你为何五日前才上报朝廷?”
皇甫睦叹了一口气:“起初只是有人身上出现诗句,故而无人当回事,都以为是哪个烦闷解元的恶作剧。整整半年,不得出贡院一步。别说解元们,我有时也会跑到扶山上,大喊一句‘放我出去’。”
直到几日前,有几个人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全部被剃光。
凶手来无影去无踪,实在不像人所为之事。
皇甫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赶紧派人向礼部禀告。
说话间,三人走到一处名为“癸巳”的院子。
院门前悬挂有一副楹联,上曰“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1]
皇甫睦引两人进去:“贡院的院名以天干地支命名,出事的解元全住在癸巳院。院中原先住了二十一人,有十二人身上曾被写过诗句,有四人被剃光了头发。”
朱砂带着罗刹,先去看了一眼被剃发的四人。
这四人被关在癸巳院的一处空宅中,个个眼窝凹陷,神色萎靡,状若疯癫。
皇甫睦:“他们醒来后,发现头发全没了,当场吓疯。我怕恶鬼藏在其中,不敢放他们离开,只好暂时将他们关在此处。”
四人疯疯癫癫,罗刹问了半响,只问出一件事。
此事,是一个男子所为。
对于四人的说辞,皇甫睦扶额惨笑道:“贡院里,全是男子。”
眼见四人问不出个所以然,三人只能去找身上出现诗句的十二人。
据他们说,自半月前开始,他们的身上总会莫名其妙出现诗句。
而且,多是一些奇怪的诗句。
“何处奇怪?”
“半月前,夫子开始教诗赋。我们有时兴起,便喜欢行飞花令。而夜里,此人会改动飞花令的诗句,在我们身上写诗。”
贡院行的飞花令,与寻常的飞花令略有不同。
因大家都是各州头名,学识渊博,寻常的飞花令经常半日也分不出胜负。后来,贡院的一位夫子提出:改前人之诗,仅改一字,最后以投票定最优者。
十日前的飞花令,改的是前朝诗圣杜甫的名句: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2]
当日胜者的诗句为:身轻一鸟去,枪急万人呼。[2]
当夜,有一个人的身上,出现一句:身轻一鸟越,枪急万人呼。[2]
“我知道了,他是在挑衅。”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杜荀鹤《小松》
[2]出自与改自:唐杜甫《送蔡希曾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
第30章 科举鬼(二)
◎“崔五郎,你难道忘了我是谁?”◎
“挑衅?”
皇甫睦眉心紧蹙,愕然地又重复了一遍。
罗刹解释道:“此人或此鬼,应是一个自负自大之人。他在别人身上写诗,是因为他觉得,他比胜者写得更好,觉得你们有眼无珠。”
闻言,朱砂忙不迭拉着皇甫睦去门外角落:“皇甫侍郎,你快去问问。今年入贡院的解元中,是否有人格外自负、固执己见?对了,他喜欢高谈阔论,或许还常与人争吵。”
皇甫睦点点头,带着几个官员匆忙离去。
离晚膳尚早,朱砂与罗刹又回到癸巳院,打算问问院中剩下五个平安无事的解元。
五人分别叫余子固、崔邡、赵远徽、焦清与方弘信。
其中,焦清年岁最长,已四十有八。
考了多年,全部名落孙山。
这是他头回入贡院,也是他最接近仕途的一次。
年岁最小的人是崔邡,相貌也尤为出众。
他方弱冠之年,便成了贺州解元,可谓风光无限。
另外的余子固、赵远徽与方弘信,皆是二十五六的年纪。
余子固与方弘信穿着朴素,相貌平平无奇。
赵远徽则仪表堂堂,瞧着温文尔雅。
不过,朱砂看着赵远徽那双色眯眯的贼目,只觉人不可貌相。
七人找了一张石桌慢慢问。
朱砂:“这半月来,你们五人身上,难道从未出现奇怪的事?”
五人面面相觑,老实巴交的焦清喏喏道:“没有。大家同住一个院子,他们都出事了,就我们五个安然无恙。哎,莫怪皇甫侍郎怀疑我们,连我们也怀疑自己。”
话音刚落,叹气声此起彼伏。
崔邡接着开口,语气中多是埋怨:“此人定是想通过这些卑劣手段,吓走其他人,成为状元。”
另外四人觉他说的在理,交头接耳谈论起可疑之人。
朱砂微微一笑,猛地一拍桌,强行打断五人的交谈:“出事的院子,只有癸巳院,而独独你们五个没事。那就说明,恶鬼在你们五人当中。”
她边说边指,吓得五人骇然失色,赶忙解释。
赵远徽:“那些人出事之时,我和五郎待在一块。”
五郎指的是崔邡:“是是是,我和赵君时常在夜里谈论诗词歌赋,偶尔还会作画写文章。那些画和文章,我都留着。”
余子固:“虽无人能证明我的行踪,但我的房间,与焦兄、方贤弟的房间紧挨着。焦兄夜夜点灯看书至子时,若我出门,他必定会听到声音。”
焦清被朱砂之话,吓出一身冷汗。
眼下,他抹着眼泪,为余子固解释:“我考了快三十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老了,比不得他们,只能奢望勤能补拙。我可以证明,余贤弟确实从未出门。”
唯一无法证明行踪的方弘信摆摆手,一再发誓:“自从进了贡院,我夜里时常大忧不寐。一个月前,我托皇甫侍郎,为我买来好几包安眠散。我一般亥时初喝药,亥时中睡着。此药一喝,会安睡至天明。”
院中出事的时辰,大多在亥时末。
他们五人中,有四人互相佐证行踪。
剩下的方弘信又言之凿凿喝过安眠散,并有皇甫睦帮他佐证。
天色晦暗不明,朱砂饿得头晕眼花。
见五人证词无疑,她喊上罗刹便准备去庖屋用膳。
临走前,赵远徽借着问事,往朱砂手里塞了两张纸条。
等走远了,朱砂将第一张纸条展开,大声念出来:“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妾边去。戌时中,甲庚湖东见,赵郎。”[1]
罗刹银牙咬碎,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不要脸的登徒子,我还在呢,竟敢给你递情诗!”
朱砂想到另一张纸条的内容,立马叉腰大笑:“二郎,还有张纸条是写给你的,哈哈哈。”
罗刹心觉莫名其妙:“什么纸条?”
笑了许久,朱砂累了,展开第二张纸条念出声:“与郎依约在西厢,只恐暗中迷路,认余香。戌时中,甲庚湖西见,五郎。”[2]
“……”
满腔怒火压在心头,罗刹一气之下将两张纸条撕了个稀巴烂:“这俩人,瞧着人模狗样,结果全是不知廉耻的好色之徒!”
不过,撕着撕着,罗刹突然觉得不对劲。
摊开两张破碎的纸条一看,上面的字迹竟一模一样。
罗刹无语道:“他们不光不知廉耻,还狼狈为奸。”
这两人,不光约在同一条湖,连约人的情诗都出自一个人。
真是狐朋狗友、臭味相投、令人作呕。
朱砂等他发泄完怒气,才牵起他的手往前走:“我们今夜去会会这俩败类,如何?”
罗刹摇头:“我自个去教训他们一顿就行,别把你恶心到了。”
“你的法子不够损,今夜我让你开开眼。”
“行吧……”
戌时中,罗刹与朱砂偷溜出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甲庚湖在京畿贡院的最深处,东西两头相隔不远。
夜阑人静,癸巳院中的赵远徽与崔邡捧着几本书,相约出门。
院中余下的三人看着两人背影,深觉奇怪:“都在传闹鬼,他们怎么还敢出门啊……”
赵远徽先到湖东,躲在暗处的大石后。
不一会儿,一个头戴幕篱的模糊人影慢腾腾走来。
等人影站定,赵远徽迫不及待地从大石后冲出,从背后搂住来人。
人影身上泛着冷木香,他贪婪地吸了一大口。
手往上移,想象中的浑圆却没有摸到:“小娘子,你怎么平了?还……高了?”
黑灯瞎火没注意,此刻抱着人影,他才知此人极高。
身形不像女子,倒像男子。
还特别像今日那位小娘子身边的高大少年郎。
罗刹阴恻恻转身,一脚踹倒他,再一拳将他打晕带走。
后脚到湖西的崔邡,正好与提着灯笼赶路的朱砂碰见。
看到赴约之人是朱砂,崔邡眼中闪过片刻的失望。
不过转瞬,他便走到朱砂面前。
一边打量她的脸,一边伸手去摸她的手:“你只要跟了我,保管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朱砂躲开他的手,提着灯笼照到自己脸上,好让他看清楚看明白:“崔五郎,你难道忘了我是谁?”
崔邡细细端详这张脸,仍是摇头:“不管你是谁,反正本公子今日要定你了。”
一听这话,朱砂不再废话,一脚踹到他的命根子上。
惨叫声连连,朱砂赶忙将粗布团塞到他的口中:“别叫,小心我让你变成你堂兄。”
崔邡捂住下身,强忍住眼泪与痛意,频频点头。
一年前,他的堂兄崔宪被人划伤。
更可怕的是,崔宪某日在家中,被人尽去其势,成了彻彻底底的阉人。
大理寺查了整整一年,一无所获。
崔邡呜呜痛哭,悔不当初。
他哪知道,这个貌美女子,便是那个凶残的凶手……
朱砂绑住他的手脚,顺手扇了他四巴掌:“抢男人抢到我手上,你和崔宪真不愧是一家人。”
罗刹扛着赵远徽寻来时,崔邡已被朱砂扇晕。
借着摔落在地的微微灯笼光,他见崔邡满脸通红,心觉奇怪:“朱砂,他怎么了?他不会死了吧?”
“别怕,我帮他算过命,是祸害遗千年的好命。”
罗刹力气大,扛着两人行走,轻轻松松。
朱砂走在最前面,为罗刹带路。
七拐八拐到了一间房,她直接推门而入。
罗刹依言将昏迷的两人剥光后,迅速扔到床上。
而朱砂,不知从何处摸出两颗红色药丸递给他,巧笑嫣然:“一人一颗,你塞到他们嘴里。”
罗刹听话照做,等床上的两人吃下,他才好奇道:“这是什么?”
“逍遥梦。”
“逍遥梦是什么?”
“没什么,是好东西。走吧,我困了。”
罗刹嫌恶了用床幔擦擦手,牵着朱砂回房。
回房路上路过癸巳院,撞上正带着随从找人的皇甫睦:“两位,可曾见过崔邡与赵远徽二位解元?”
朱砂无辜地眨眨眼睛:“没有。”
皇甫睦并未起疑,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开。
罗刹:“朱砂,你从前来过这里吗?”
从进入京畿贡院开始,朱砂好似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她知道哪里有小路去甲庚湖,也知道偏僻的庖屋在何处。
朱砂挠挠他的手心:“我曾经陪一个旧相好,来此查过一个案子。案子查了两个月,我们在贡院便待了两个月。你想知道是什么案子吗?”
“你的旧事,我不想知道。”
“二郎,你自信些。他没你高没你俊,还不如你贴心知趣。”
罗刹委屈诉苦:“可你也认认真真喜欢过他。一想到你们曾经在此处花前月下,我这心,便难受得很。”
他与她走过的路,是曾经那个男子陪她走过的路。
甚至于今日的冷月,或许也曾照在他们身上。
那时的他们,一如今日的他与朱砂,牵着手漫步在月下,说着海枯石烂的情话。
朱砂听着他的唠叨,笑得东倒西歪。
逗罗刹看罗刹吃醋唠叨,果真是天下第一开心事。
罗刹一路听她的笑声,更觉醋意翻腾:“怪不得你对那间房熟门熟路,他那时便住在那里吧。”
朱砂咬着唇憋笑:“你真聪明,这都猜到了。”
果然如此,他宁愿自己猜不到。
罗刹气急,闷头往前走。
朱砂小跑一路,总算在他进房前截住他:“吃一个死人的醋,你也不怕瘆得慌。”
“他怎么也死了?”
“与几个恶鬼勾结,妄想造反。偷盗太一道秘宝时,被山君姑姑发现,一掌打死。”
“活该。”罗刹回头,苦口婆心劝道:“除了我,你的相好,怎么一个赛一个的差。你听我的,千万别往下找了。”
朱砂扑到他的怀里大笑:“我知道。二十克我,十九才旺我。”
临睡前,罗刹说起这件案子:“我所知道的鬼族中,好似没有与此鬼相符之鬼。此案,会不会是人做的?”
朱砂觉得不是:“你瞧见那四个人的脑袋了吗?一夜之间,四个人,全被剃成了光头。若是人做的,起码得是四个人同时作案。”
罗刹想了想,也赞同她的猜测:“确实像是恶鬼所为。不过,经今夜之事,我们虽暂时找不到恶鬼,但可以先排除两个人的嫌疑。”
“那两个败类?”
“对。”
藏在贡院中恶鬼,心思缜密还极度自负。
而崔邡与赵远徽,皆是徒有其表的好色之人。让他们改诗,只会改成淫词艳曲,远不及恶鬼的博学与文采。
【作者有话说】
[1]改自:五代.李煜《菩萨蛮》
[2]改自:宋.苏轼《南歌子有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