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夷,你算什么东西。”◎
溺毙于繁池的男子,确实是甘棠院的乐正晋欢。
那是一张既苍白又俊美的脸,亦是晋欢隆宠不衰的根源。
可惜,那张脸被冰冷的湖水泡得发皱,虽尚未肿胀变形,但已经惨白得了无生机。
水下清波轻轻晃动,带动尸身似断木一般上下沉浮,露出下颌蔓延到耳后的一小块青紫尸斑。
叫声响起的一刻,罗刹载着朱砂迅速循声划过去。
小舟挨近尸身,朱砂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二郎,木桨给我。”
罗刹依言递出木桨,再三嘱咐:“你小心些。”
朱砂稳住身形,将木桨伸向水中,慢慢翻动那具尸身。
湖底腐烂的腥臭向上翻涌,尸身却毫无动静。
她心一横,手上加了力道,引发船身的剧烈晃动。
罗刹怕她掉下去,忙道:“我来翻。”
“我怀疑他腰上有东西。”
“好。”
罗刹小心翼翼与她交换位置,之后他用力一撬,尸身猛地向侧面翻转。
浑浊的湖水平静片刻,两条缠绕在腰腹部的粗粝麻绳,露出它的真面目。
如朱砂所猜,晋欢的腰上缠着一截绳索。
他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天边的霞光渐隐,沉入暮霭之中。
今日在繁池岸边巡视的禁军,终于划船赶到。
那截的麻绳,成了拖*拽尸身的绝佳工具。
坐在船尾的两名禁军忍着恶心,从水中捞出两截麻绳,大声喝道:“走。”
船头的船工得令,奋力将船划离此地。
然而,船身一阵摇晃后,其中一名禁军竟差点被拖入水中。
湖水猛地搅动起来,一股腐败腥气钻出湖面。
朱砂掩口欲呕,赶忙叫停两人:“别动,下面还有东西。”
闻言,两名禁军停止动作。
另一艘小舟上的首领也看出不对劲,厉声吩咐道:“跳下去看看。”
有人闻声而动,跳入湖中。
须臾,他冒出水面,眼中遍布惊恐:“下面……还有一个死人……”
原来缠在晋欢身上的两截麻绳,一条来自他。
而另一条,来自湖底的另一具沉尸。
随着绑在沉尸身上的重石被卸下,一具泡得发胀发白的尸身浮出水面。
从衣着,依稀可辨出是一个男子。
他的五官因肿胀而变形,好似一个狰狞的大头鬼。
眼部那两个深陷的黑窟窿,诡异地渗人。
“所有人等,即刻离开。”禁军首领脸色铁青,“将两具死尸拖回岸上!”
因两具浮尸,今夜的屑金阁,成了神凤帝的问责堂。
一问浮尸是何人?
教坊使道:“回禀圣人,二人均为甘棠院的乐师。江奉死于三日前,晋欢死于昨夜。”
二问两人因何而死?
大理寺少卿关惇道:“回禀圣人,江奉与晋欢生前均腹部遭刺,因失血过多身亡。死后遭捆绑重石,沉尸于湖。两人死因与沉尸手法相似,臣怀疑,两人之死,或系同一凶手所为。”
三问晋欢昨日失踪,为何无人上报?
教坊使战战兢兢回话:“晋乐正昨夜……昨夜……”
神凤帝:“他昨夜到底去了何处?”
天子之怒之下,教坊使再不敢隐瞒:“晋乐正昨夜与赤副使从甘棠院离开。臣私以为……以为他们有要事商议,便未曾上报。”
赤副使,指的是赤乌。
他身份特殊,依制不该留宿宫中,神凤帝便让他做了教坊副使。
晋欢彻夜未归,教坊使以为他在月王殿伺候神凤帝,故而不曾上报。
甚至于今早点卯时,有意为其遮掩。
神凤帝眉头紧锁:“十一郎,去叫他过来。”
“喏。”
十一郎步出屑金阁,与一队禁军径直向闿阳宫深处的月王殿而去。
满阁人等待赤乌的间隙,神凤帝收敛怒气,看向站在角落的朱砂与罗刹:“前几日,宇文爱卿与朕说,她蒙你们相助,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妹妹。今有亲妹代其尽孝,使她得以稍解牵挂,专心王事,甚好。”
看来宇文娴已与神凤帝坦白宇文婧的真实身份。
朱砂与罗刹上前行礼,恭敬回道:“回禀圣人,尽己之能,行己之责。些许微劳,实在不足挂齿。”
这番自谦之语,惹得神凤帝总算展颜一笑,开口便是赏赐:“尔等办事妥帖,甚合朕意。赐赤金十铤,以示恩眷。”
上回才三铤,这次竟有整整十铤。
罗刹乐得喜形于色,先于朱砂之前行礼谢恩:“多谢圣人。”
不多会儿,宦官呈上一盒金铤。
朱砂笑着收下,入手嫌重又转手抛给罗刹。
阁中气氛缓和不过一炷香,十一郎匆忙入内:“圣人,崔郡王被赤副使所伤,危在旦夕!”
上首的神凤帝身子微晃,指节捏得发白:“赤乌在何处?”
“他跑了!”
“跑了是何意?”
“禀圣人:左监门卫将军适才报称,赤副使已于今日戌时出宫。”
从初始的震惊到眼下的愤怒。
神凤帝深吸一口气,死死抓住桌沿,勉强稳住身形:“急召……姬天师入宫!”
十一郎踉跄离开。
阁中众人低头跪下,一时无人敢说一句话。
神凤帝独自在椅子上呆坐良久,方道:“去永定宫,朕去看望崔郡王。”
“摆驾永定宫。”
左右宦官一声高亢尖锐的喊声过后,神凤帝连带阁中的大半人全部消失。
永定宫为寝宫,大臣非召不得入。
关惇起身揉揉久跪的膝盖,打算就此出宫回家。
踏出屑金阁前,有人喊住他:“关少卿,可否带我们去瞧瞧尸身。”
关惇回头,满面狐疑:“二位道长,此案无需你们查。”
朱砂莞尔一笑:“我们刚得了赏赐,自该为圣人分忧。”
今日不仅接二连三做他人的棋子,竟还敢把她骗去芦苇荡看可怕的死人。
朱砂在心中暗暗发誓,定要查出背后的执棋之人。
不图报仇雪恨,只求以牙还牙。
关惇心觉她说得有些道理,索性带二人去岸边查看尸身。
夜色沉沉,夜风吹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臭气。
越靠近尸身,臭气越甚。
关惇平日闻得多,倒不在意:“二位道长,可用手帕掩住口鼻。”
罗刹从胸前的褡裢中翻出手帕,递给朱砂。
关惇看他的褡裢鼓鼓囊囊,笑道:“罗道长似乎很喜欢金铤。”
方才在阁中,他看罗刹抱着金铤,一直笑个不停。
罗刹:“金子嘛,人人都爱。”
而他最爱,特别爱。
三人闲谈间,两具蒙上白布的尸身已近在眼前。
朱砂一只手用手帕捂住口鼻,一只手提着灯笼为罗刹照明。
两具尸身的腹部,皆有刀刺的伤口。
除此之外,两人的尸身上,再无旁的线索。
关惇在一旁背着手,幽幽道:“两人均系死后被沉入湖底。还有,我派人下水探查过,发现两具尸身只用了一个重物压沉。这也是我为何怀疑凶手为同一人的原因。”
先死的江奉腰间坠上重石,被凶手沉入湖底。
后死的晋欢腰间有一新一旧两条粗麻绳。
新的被凶手系在江奉的腰上,旧的来自江奉腰上。
一新一旧,串起两具尸身。
而出问题的,恰恰是这两条粗麻绳。
关惇:“凶手昨夜仓促杀人沉尸,系得绳结松垮易散。今日泛舟游湖者众,带动水下暗涌,将绳结冲……”
话音未落,尸身旁的罗刹冒出一个问题:“可是晋欢与江奉腰上的绳结,明明是死结。”
朱砂:“凶手若是图省事,大可不必将晋欢与江奉绑在一起,将麻绳直接系在重石上,岂非更快更不会被人发现?”
如此费力地掩盖杀人之事,结果却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因一个绳结,最终功亏一篑。
关惇查案多年,当下听二人之言,迟疑道:“凶手难道是故意让人发现两具尸身?”
罗刹指着两具尸身上的绳结:“绳结出自同一人之手。凶手既然费心系了两处死结,不该在最关键的绳结处失误。”
朱砂提着灯笼来回踱步,想到一种可能:“或许杀人与沉尸的凶手不是同一人。”
灯笼光一闪而过,罗刹的眼中亦闪过一抹红:“朱砂,灯笼。”
明亮的光影下,那抹红无所遁形。
原是晋欢手上的一处刀伤。
伤口深可见骨,应是晋欢以手背挡刀时,遭利刃划伤所致。
刀伤重,久不见好。
经水一泡,更加红肿。
罗刹起身:“关少卿,你能否看看晋欢手背上的刀伤,伤于何时?”
关惇依言蹲下,翻来覆去地查看:“伤了有三日之久。我今日听教坊使说,晋欢常一言不合与人打斗,手上有伤不足为奇。”
罗刹望向平静的湖面:“可他的身上,并没有其他的伤痕。”
此话一出,关惇难以置信地抬头:“你的意思是,晋欢手上的伤或许来自江奉,而江奉可能死于晋欢之手?”
罗刹正欲回答,远处忽然传来一个讨厌的尖细声音:“二位道长,该走了。”
是黄暇。
那个一步步将他们带进圈套中的宦官。
朱砂喊走罗刹,走前提醒道:“关少卿,宫里的案子比繁池的水还要深上几分。你快回家等圣人的敕令吧。”
关惇是个明白人,一听便知她的意思:“多谢二位道长。”
三人两个方向,就此分开。
朱砂与罗刹慢腾腾走到黄暇面前,阴阳怪气道:“黄给事,你领我们去的地方,处处是惊喜。你如今想带我们去何处?不会又是去看泡在水里或者井里的死人吧?”
对于她的刁难,黄暇面色如常:“圣人敕令,让二位道长即刻出宫。”
看来好戏已经落幕,两个傀儡自然该知趣退场。
朱砂咬牙切齿:“马车在何处?”
“二位道长,请随我来。”
今日最后一次为两人带路,黄暇一言不发,与白日喋喋不休的宦官判若两人。
朱砂心里憋着一口气,直走进马车,才狠狠地发泄出来:“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马车一路疾驰,罗刹后知后觉想到一个古怪之处:“朱砂,这事不对。乐礼分明见过那个男子,为何不让他入宫指认?”
他当日也问过这个问题,被姬璟一句“你就是懒”冷冷回绝。
如今想来,乐礼的话漏洞百出。
他说记不清男子的长相,但又记得遇见男子的日子是二月廿三日,记得男子说过的每一句话。还知晓男子年轻俊美,且不是宦官。
那乐礼到底是记得,还是记不得?
朱砂缓缓从罗刹的怀中钻出。
乐礼的所谓证言,全由姬璟转述,他们其实并不知真假。
对视间,一切不言而喻。
“每回这些苦差事,她们全丢给我!”
“怪不得给我们十铤,原是为了打发我们这两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鬼!”
两人骂骂咧咧回家,直至睡前仍骂声不断。
被两人记恨了一夜的姬璟与神凤帝,一个正马不停蹄赶去闿阳宫,一个正与自己多年前费尽心思讨好的驸马对质。
二十五年前,永定宫是前朝皇后的宫殿。
二十五年后,永定宫成了崔怀壁的囚牢。
他的妻子是大梁朝第一位女帝,所以他必须住进永定宫,成为名义上的崔郡王。
他的妻子多了很多面首,夜夜有人相伴。他只能看着满宫的宦官,放任自己滑进浴池。
成为父亲那年,他才二十七岁,却已经像是垂暮老者般一蹶不振。
后来,他找到了慰藉。
他儿子的乳母藜娘,他唯一能接触的女子。
他与她在无人处放肆地私会欢好。
可好景不长,那些蛰伏在暗处的眼线,终究发现了他们。
他心爱的藜娘被拖走,不知去了何处。
他的幼子被残忍地杀死。
他无数次跪下磕头求情,如同多年前他的妻子跪地求嫁,只为求得他的家族助力一般。
可惜啊,他的妻子再不是任人欺凌的寿仙公主。
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绝情的一句话:“崔怀壁,你算什么东西。”
今夜,就在这座囚禁他半生的宫殿中。
他终于可以将当日的绝望如数奉还:“李夷,你算什么东西。”
一个靠着与鬼族苟合上位的卑贱公主。
一个因为与他的姻缘,才得以继位的卑贱公主。
她,凭什么看不起他?
【作者有话说】
姬家人小剧场——《阿耶,我才七岁啊!》
【*是脑洞!按照文中的故事顺序,姬光侯至死都不知道姬珩与祁南钦的事~】
五十岁寿辰当日,姬光侯看着毫无动静的家族群,手写半日又删删减减半日,总算赶在子时前,发出一条信息——“为父今日五十岁了。”
很快,大女儿姬珩回复道:“祝阿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正在打字,二女儿姬璟的消息接踵而至:“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棉袄确实时而保暖,时而漏风。
他很理解,遂平心静气回道:“@姬璟,你爹五十岁了。”
姬璟:“哦。”
姬琮:“祝阿耶长寿无极。”
趁三个儿女皆在,姬光侯趁热打铁:“@姬珩@姬璟@姬琮,你们到底何时成亲?”
消息一发出,姬珩立马说有鬼:“阿耶,我身后有鬼,我捉鬼去了。”
姬光侯:“@姬珩,大半夜哪来的鬼?我看是你心里有鬼。”
姬光侯:“@姬璟,二娘呢?”
【姬璟已退出群聊】
姬光侯看着只剩三个人的家族群,气不打一处来:“@姬琮,三郎呢?”
姬琮:“阿耶,我才七岁啊!”
六十岁寿辰当日,姬光侯看着静悄悄的家族群,手写半日又删删减减半日,总算还是赶在子时前,发出一条信息——“为父今日六十岁了。”
照旧,还是大女儿姬珩先回复:“祝阿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二女儿姬璟紧随其后:“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每年寿辰,两人来来去去都是这几句话。
他司空见惯:“@姬璟,你爹六十岁了。”
姬璟:“哦。”
姬琮:“祝阿耶长寿无极。”
姬光侯:“@姬珩@姬璟@姬琮,你们到底何时成亲?”
消息发出半个时辰,无人退群无人找理由不回消息。
看来有戏,姬光侯想。
姬珩:“阿耶,其实我有一个女儿,今年七岁了……”
姬光侯站在空荡荡的天尊殿,喜极而泣:“还是大娘孝顺,为父明日能见到外孙女吗?对了,孩子亲爹是何人?为父认识吗?”
姬珩:“他啊,您认识。”
姬光侯将可能的女婿人选全部发了一遍:“是他们吗?”
又半个时辰后,两条消息弹出——
【姬珩邀请祁南钦加入群聊】
【祁南钦已加入群聊】
姬光侯:“?”
姬珩:“是的,阿耶,我和祁南钦有一个女儿。”
家族群迟迟无人说话。
姬珩在路上急得抓耳挠腮:“@姬璟,二娘,阿耶怎么不说话了?”
姬璟:“哦,他高兴得晕过去了。”
有总比没有强。
姬光侯气过之后,如此安慰自己:“@姬珩,尽快把外孙女带回来,让为父提前过上含饴弄孙的好日子。”
屏蔽家族群三日的姬琮,看到姬光侯的回复后,跃跃欲试:“@姬光侯,阿耶,我有心上人了。”
姬光侯:“谁?”
姬琮:“南枝。”
姬光侯:“?”
姬琮:“是的,我喜欢南枝。”
家族群整整三日无人说话。
姬琮在山下急得上蹿下跳:“@姬璟,二姐,阿耶怎么不说话了?”
姬璟:“哦,他又高兴得晕过去了。”
第102章 神通鬼(四)
◎“李夷,我们两清了。”◎
于崔怀壁而言。
闿阳宫的夜,凄清而漫长。
自从失去藜娘,他已多年未得安眠。
独独今夜,他困意如潮。
不过,在心满意足地睡去前,他还需要亲眼看着妻子崩溃,
最好如他一般,成为一个清醒的疯子。
“赤乌无故杀人,还胆敢伤我,明日会有数不清的上疏呈到你面前。李夷,亲手下令诛杀心爱之人的滋味,你觉得如何?”崔怀壁强撑着起身,笑意藏于嘴角,“啊,我倒忘了,他跑了。”
“可惜,送他离开的人,是我的亲信。”
“不知清河崔氏珍藏数百年的两张天尊符,够不够送他下黄泉?”
他是神凤帝唯一的郎君。
他管着整个后宫,尤其是甘棠院。
江奉与晋欢私下的争执,他素有耳闻,但并未多管。
直到上月姬璟入宫,他从一个人的口中得知:若赤乌伤人杀人,便会被送至子午山受刑。
赤乌。
他记得这个鬼,神凤帝最爱的一个男子。
神凤帝扼杀了他的最爱,他便精心设局送她的最爱去死。
二月廿六日,江奉与晋欢再起争执。
打斗中,晋欢失手杀死江奉,慌慌张张跑来向他求救。
他好心派人帮晋欢处理江奉的尸身。
就等一个好机会,将江奉之死,嫁祸到赤乌身上。
等啊等,他终于等到太一道的道士入宫查案。
他算好了日子,提前授意教坊使操办屑金阁的乐宴。目的便是分开神凤帝与赤乌,好方便他挑拨赤乌出宫,再杀之。
谁知晋欢竟在他行事前夜临时变卦,不敢指认赤乌。
晋欢是个隐患。
他只好一不做二不休,派人杀了晋欢,与江奉绑在一块。
两具尸身成功浮出水面后,他前去月王殿,故意激怒赤乌:“繁池浮出两具男尸,有人指认你是真凶。她已派禁军与太一道来捉你,你跑不掉的。”
赤乌原本不信,闹着要去找神凤帝。
他上前阻拦,逼赤乌出手伤人。
等赤乌忍无可忍打了他一下,他立马躺在地上大叫:“鬼杀人了……”
殿外的禁军闻声跑来,他安插在赤乌身边的亲信趁机出马,劝走赤乌。
“李夷,他真好骗。”崔怀壁躺在床上,放声大笑,“我们告诉他,等你冷静下来,便会去找他。”
若赤乌留在宫中,他不好下手。
江奉与晋欢的案子,也迟早会查清。
若赤乌出宫,他有大把机会下手。
宫外,就在他为赤乌准备的宅子中,藏着两张天尊符与两个杀手。
如今的天师符不能杀鬼,可数百年前的天尊符却可以。
猛烈的笑声牵动周身的伤口,崔怀壁咳出一口血沫。
为了做戏,他让人刺了他很多刀,每一刀都差点要了他的命。
“你囚禁了藜娘,杀了我的儿子,我杀了你最爱的男子。”
“李夷,我们两清了。”
神凤帝平静地听他说完,站在床边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的惨状。
崔怀壁胆小懦弱,碌碌无为。
偏偏有一个好身世,他是清河崔氏当家族长的独子。
而她要成为皇帝,也需要一个好身世。
一个足够清河崔氏一族为她筹谋皇位的好身世。
为了嫁给崔怀壁,她假意对其一见钟情,还不惜跪下求嫁,忍受崔怀壁的折辱。
只要女人流露些许好感或仰慕,世上那些庸俗之辈,自会趋之若鹜。
万幸,崔怀壁便是其中之一。
他享受着她对他的奉承,深陷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快感。
两人对峙良久,神凤帝始终不发一言。
孤灯将近,外间的十一郎高声催促她离开:“圣人,姬天师已入宫。”
崔怀壁仍在笑,笑到吐血也不愿停下。
顾着多年的夫妻情缘,神凤帝纡尊降贵递给他一杯冷茶,服侍他喝下。
他愤怒地一把拂开,茶水泼洒一地。
她不气不恼,反而平心静气地宽慰他:“崔郎,你误会朕了。你的那些红颜知已,朕何曾动过她们?你的藜娘就关在掖庭宫,你大可去看她。”
床边的女子笑意融融,温柔如水。
比《女诫》中所载的贤妻更胜一筹。
世人夸她是爱民如子的明君,唯有崔怀壁深知她的狠毒:“你不杀她们,却杀了我的儿女!”
他的一个个子嗣,被她暗害。
他的红颜知己,全部被迫离开他。
他的藜娘被关在离他不远的掖庭宫,可他若敢去看藜娘一眼,她便会派人让他的儿子在掖庭宫外等他。
杀人又诛心。
她的狠毒,远超所有人。
“你真胆小。看一眼而已,大郎不会怪你的。”神凤帝又端来一杯茶水,慢慢倒在他的头上,“不过,若是让大郎知道,藜娘当年为了她与你的私生子,几次三番差点害得他性命不保,你猜他会不会怪你?”
与崔怀壁有染的所有女子,她都可以留她们一条命。
唯独藜娘不行,这个心肠歹毒的女子,整日蛊惑崔怀壁杀了她篡位。
但她不会杀藜娘,她要他们近在咫尺又永世不得相见。
唯恐姬璟等她太久,神凤帝痛快地倒完茶水,便转身离开:“崔郎,你且安心养伤,朕明日便让大郎入宫看望你。至于藜娘,你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他啊,最厌恶儿时的这位乳母。”
“李夷,他快死了,再无人真心爱你。”
离他越来越远的女子,没有任何回应。
她步伐坚定,一如登基那日,她不曾回头看过他一眼。
“蠢货。”
推门而出的神凤帝,低声暗骂一句。
门外的宦官与侍女提着灯笼在前,为她照亮脚下的路。
銮舆行至半道,她吩咐道:“崔郡王病了,需静养。即日起,宫中一应事务,暂交太子妃协理。”
“喏。”
月王殿中,姬璟枯等半个时辰,才等来眼尾泛红的神凤帝。
“舍不得?”
“算是吧。”
“总归陪了朕多年。”神凤帝回得坦坦荡荡。感伤片刻,她收敛情绪,正色道,“二娘,赤方会上当吗?”
姬璟摊手:“不知,我也在赌。”
赌赤方急于报仇,或许会借由赤乌的肉身复活。
赌赤方看不出赤乌的肉身有异,如此她便可利用人鬼契操控赤方,将其诛灭。
自赤乌现身,她不眠不休想了多日,才想到这一招。
这是她唯一能为朱砂与罗刹所做之事。
神凤帝:“二娘,我们还有后招,不怕。”
姬璟:“那是你亲生的孩子,你舍得吗?”
“朕有三子一女,以其一换取天下太平,何惜?”
相识多年的两个好友,今夜并肩坐在窗前,回顾前半生的种种。
与月王殿一墙之隔的宫殿,便是神凤帝从前住过的冷宫。
赤乌注定活不过今夜,她莫名有些怅然:“我讨厌李夷这个名字,他便为我取了一个新名字,月王。”
夷者,蛮夷也。
她的母亲月奴是外族舞伎。
有一回,先帝醉酒泄欲,随手拉了月奴入殿。
一夜过后,有了她。
可这个可怜的女子,身怀龙裔,却只能住进冷宫。
只因先帝醒后觉得恶心。
恶心什么呢?
恶心月奴这个卑贱的舞伎,玷污了他高贵的身份。
她出生时,先帝与宠妃们正在寝殿寻欢作乐。
有一个宠妃为了讨好先帝,提出为她取名:“圣人,就叫她‘李夷’如何?”
一个公主,顶着屈辱的名字,在冷宫活了十五年。
直到她救下误入宫廷被禁军追杀的赤乌,才有了第一个相伴的知心人。
他为了她,杀了打骂她的两个异母兄长。
他一次又一次地陪她渡过漫漫长夜。
可她回报他的,却是死亡。
姬璟听得入神:“你爱他吗?”
神凤帝扑哧一笑:“难得从二娘口中听到‘爱’。唉,我原以为我爱他,可我近来才知,我爱的是十六岁的李夷。”
年华老去,她越发怀念从前的自己。
那个胆战心惊活在冷宫,却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夷。
那个敢跑到姬璟面前,说她想做女帝的李夷,以及那个弑兄弑父的李夷。
她妄想从赤乌眼中再看到李夷,却只看到一个行事束手束脚的神凤帝。
譬如,她明知太子并非储君优选,却迟迟不敢下定决心另立太子。
若她是十六岁杀伐果断的李夷,该多好。
夜谈的最后,神凤帝平生第二次求姬璟:“二娘,若那个孩子有幸活下来。你能否多活几年,让他亦多活几年?”
“我是修行之人,约莫能活到百岁。”
“多谢。”
姬璟在翌日申时出宫。
她走时,神凤帝独自坐在寝殿,手中握着一个香囊,喃喃自语:“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嫁给你了。你的心愿已了,我们互不亏欠。”
山君早早等在宫门外:“我方才路过棺材坊,听赵、白二人说,两个小鬼昨夜一路走一路骂。”
“就两个死人罢了。”
“二娘,那是普通的死人吗?”
“有区别吗?”
“……”
因那具可怖的浮尸,朱砂昨夜梦噩不断,一早又被罗刹叫起来修炼。
她一边修炼一边骂。
修炼大半日,骂了大半日。
若兴致来了,她便脱了衣衫,扑倒罗刹滚作一团。
当压在身上的力道泄去,她沉甸甸地陷落在身下绵软的锦衾中安眠。
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沉浮飘荡许久,她一点点归拢神智,睁眼看向拱起的锦衾:“二郎,我饿了。”
闻言,在她身下穿梭的那双手,与她腰侧的唇舌双双停下动作。
再一晃眼,身旁冒出个好看的脑袋:“家里没米下锅。”
“那去西市。”
“行。”
两人收拾好出门,结果甫一路过赵记棺材铺,便被突然蹿出来的赵老板拦下:“朱老板,二郎,你们救救钱老板吧。”
罗刹疑惑道:“他怎么了?”
赵老板唉声叹气:“进去说。”
两人随他踏进赵记的后院。
赵老板端来茶水与糕饼:“钱老板在家,却三日未开店。”
朱砂:“他最贪财,怎会不开店?”
赵老板低声叹气:“他在家算账,打算把全部家财送给太平真人。说是半月后,太平真人会翻倍还给他。”
口中茶水喷出,罗刹被呛得满脸通红:“这摆明是个骗局,他一向抠门谨慎,怎会信那个狗屁太平真人的鬼话?”
赵老板有苦难言:“问题是,真的有不少人送钱给太平真人。不到三日,那些钱全部翻倍奉还。钱老板七日前,半信半疑送给太平真人一贯,果真得到两贯。”
与钱老板同去的一位富商,大方给了一百贯。
两人第二日再次同去,钱老板得了两贯,富商得了整整两百贯。
自此,钱老板对太平真人深信不疑。
赵老板:“三日前,太平真人告知所有信徒:三月十五,他将最后一次施法散财,而且是十倍之财。钱老板害怕错失良机,连日四处变卖家财。我与白老板暗中阻拦了数位买家,但钱老板财迷心窍,眼下竟执意贱卖棺材铺!”
他入世几百年,一听钱老板转述,便知太平真人设的是神仙局。
神仙局,以小利钓大欲,是黑心赌坊常用之法。
先让你小赢,好似财神临门,神仙送钱;
再诱你押注全部身家,他出千通杀,卷款消失。
“二郎,走,我们也去赌两把。”
第103章 神通鬼(五)
◎“姬氏双姝,可堪为妾。”◎
赌,需要钱帛。
朱砂坦言自己是个穷鬼,罗刹死活不肯拿出金铤。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齐齐看向对面的赵老板。
“拿去!”赵老板救人心切,大方塞给两人十贯,“钱老板常请我吃酒,我此番算是替他破财免灾吧。”
朱砂收下酬金:“放心,我们朱记童叟无欺,最是诚信。”
一出赵记,直奔钱记。
两人一唱一和,假意为钱老板介绍卖主:“钱老板,听说你要卖店?”
钱老板求财心切,乐呵呵应好:“是是是。朱老板,二郎,你们有事找我吗?”
朱砂:“二郎有一位义兄,是一个瞎眼的风水相士。”
钱老板云里雾里:“风水相士怎么了?”
罗刹立马接话:“他特别有钱,最喜欢买长安的商铺。你若诚心想卖,我可以为你牵线搭桥。”
钱老板笑眯了眼:“自是诚心急卖。”
“行,你在家等我消息,我今日便去问问义兄。”
“哎呀,朱老板和二郎真是宅心仁厚。等我卖了棺材铺,定要请你们去杏花楼大吃大喝。”
“好说好说。”
搞定了钱老板,两人优哉游哉跑去找姬琮。
表面求他帮忙,实则蹭吃蹭喝。
朱砂:“舅父府上的膳夫,可是御厨。”
罗刹:“我们空手去,会不会不大好?”
“他什么都不缺,独独缺我们两个知心小鬼陪他用膳。”
“朱砂,你说得委实在理。”
两人去的,照旧还是崇仁坊的那间空宅。
照旧宅门紧闭,无人无声。
朱砂带着罗刹翻墙进去,一路走一路呼喊:“舅父,我想你了。”
接连喊了数十声,空宅悄无声息。
罗刹环顾四下:“舅父难道不在家?”
朱砂摆手:“不可能。我方才路过隔壁姬府,有心留意过,他今日在家。”
“那他为何不应?”
“当然是因为不想见你们啊!”
姬琮凭空出现在两人身后,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你们有事?”
朱砂眉眼含笑:“舅父,不知为何,我今日格外想你。”
姬琮皮笑肉不笑:“是吗?你上回前脚说想我,后脚伸手要三百贯去买劳什子的缠臂金。你又不戴,买来作甚?”
“可是,那对缠臂金真的很好看。再者,南枝一口气买了四对呢,你怎么不说她。”
“……”
“有事说事。”
“舅父,我饿了。”
面前的两个小鬼一脸馋意。
姬琮气得牙痒痒:“去前厅坐着,我去端菜。”
“行。”
姬琮来来回回跑了数十趟,总算将自己今日的晚膳从姬府搬到空宅。
一桌子好菜,勾得罗刹馋虫四起。
朱砂看着对面气喘吁吁抹汗的姬琮,好奇道:“南枝呢?难道是嫌你人老色衰,跑了?”
姬琮无语地瞪她一眼:“进宫了。崔郡王被赤乌所伤,圣人召她入宫商议祈福一事。”
朱砂:“好像你才是姬太常吧。每回朝堂之事,你全推给南枝。她不光要假扮你上朝,还得替你入宫……”
姬琮越听越烦,索性夹起一口肉,一把塞进她的口中,堵住那张烦人的嘴。
他倒是想去,可他一开口便破绽百出,倒不如不去。
余下的半个时辰,朱砂彻底消停下来,偏生罗刹又不安分起来:“舅父,我常听阿耶阿娘说起你。”
姬琮:“他们说我什么?”
罗刹:“说你聪明心善。”
姬琮不明缘由,自谦道:“两个微不足道的优点而已,劳他们记了多年。”
见他接话,罗刹趁机坐到他身边:“舅父,你帮帮我们吧。”
夹菜的手僵在半空,姬琮来回扫过二人,试探问出口:“帮什么?”
罗刹:“简单。帮我们买一间棺材铺。”
“不要,棺材铺来钱慢。”
“不是真买,是假买。”
原以为两个小鬼是真心想他,才入府与他用膳。
结果只是有求于他,白白浪费他的一桌好菜。
姬琮放下筷子:“到底什么事?”
罗刹双手递上一碗热汤,再道明来意:“棺材坊的钱老板打算贱卖店铺,将全部家财献给太平真人施法,以换取十倍回报。我们找你,是想求你假意买下棺材铺,拖住钱老板。”
倒不是什么难事。
姬琮随口答应:“行吧。我明日便去钱记瞧瞧。”
朱砂小心翼翼提醒:“对了,我们说你是瞎眼的风水相士。舅父,你不会在意吧?”
“不!在!意!”
“舅父果真心胸宽广。”
天色已晚,两人陪姬琮用完晚膳,便从空宅翻墙出去。
沿着亮灯的坊市,慢慢走回棺材铺。
朱砂:“赤乌看来凶多吉少。”
罗刹:“为何?”
朱砂:“姨母如果想要一个人死,此人定然活不了。”
姬璟诓他们入宫查案,应是为了逼赤乌出宫。
她不知姬璟的目的,只能想到*或许与被封印的赤方有关。
“多年前,因为先太子的一句话。姨母费心谋划五年,只为杀了先太子泄愤。”
“先太子辱骂姨母了吗?”
“不,他说错了一句话。”
那是多年前的一次宫宴。
满殿三十人,有二十七人是皇室之人。
另外三人,便是姬家三父女。
姬光侯、姬珩与姬璟。
酒过三巡,先太子李照突然口出狂言:“姬氏双姝,可堪为妾。”
如此明显的折辱,姬光侯直接与两个女儿离席出宫。
之后,先帝让先太子上山道歉。
姬光侯与姬珩当他醉酒胡闹,并未放在心上。
唯独姬璟,从此对先太子恨之入骨。
河边晚风拂面,天上月落繁星。
朱砂站定:“姨母性子高傲,视自己为神明。而今神明受辱至此,自然该颠覆皇权。起初,姨母想推另一个皇子上位……”
罗刹:“为何最后却是圣人继位?”
“因为圣人求姨母给她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一个出头的机会。”河边人来人往,朱砂挽上罗刹的胳膊,继续往前走,“我时常觉得,姨母与圣人才像一对亲姐妹。”
一样的势在必行,一样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两个相似的人,注定会成为盟友。
先帝好色,可人到暮年,有心无力。
神凤帝依靠姬璟有意的遮掩,假称仙人托梦,为先帝献上仙丹。
先帝服用仙丹后,果然容光焕发,当夜更是夜御数女。
罗刹脚步一滞:“真正的仙丹是赤乌,对不对?”
朱砂点点头,算是无声的默认:“姨母以新符换旧符为由,用一张假的天师符,换走先帝身上那张真的天师符。真符既失,赤乌便每夜潜入先帝寝殿暗施法术,以此达到仙丹神效。”
先帝龙心大悦,敕封神凤帝为寿仙公主。
朱砂:“后来的故事,便是圣人利用亲事,成功与崔家结盟。”
罗刹:“先帝皇子众多,崔家何以拥立圣人?我听垄金说,圣人很不受宠……”
“先帝一朝,清河崔氏居于太原王氏之下。当世第一的殊荣,唯有一个,人人皆心向往之。”朱砂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河面之上,“崔家与先太子不睦,暗中拥立另一位皇子。可惜,那个皇子以及他们看好的所有皇子,全部死了。”
“死了?”
“姨母与圣人合谋,引恶鬼杀人。”
今日的河边,一如当日的地宫。
罗刹不自觉停下,有一瞬的恍惚与害怕。
他怕朱砂说完所有真相,又会赶他离开:“朱砂,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故事既然开始,总要完整地讲完。”朱砂兀自在说,并未注意身侧之人周身弥漫的悲伤,“先太子,实则死于姨母之手。”
初月如弓悬于枝头,今夜的大通坊热闹极了。
河畔人影翩翩,茶肆炉汤沸火初红,新酒醇香直往风里钻。
周遭的吵嚷声与叫卖声交织,朱砂最烦吵闹声,赶忙催促罗刹离开:“人太多,换个地方吧。”
两人小心避让来往的百姓,一路往西。
待寻到河边一处偏僻地,罗刹先坐在垂柳树下,拍拍身侧的位置。
朱砂嫌地上凉,顺势坐在他的身上。
两人之间,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天上地下摇曳的光影,将两人模糊的影子拉长又重叠在一起。
四目相对,朱砂的眼中,映出此刻沉默的罗刹。
他眼尾泛红,有意无意回避着与她的对视。
朱砂伸手扳过他的脸:“你怎么了?”
罗刹眼眸低垂,像是在极力藏住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他委屈巴巴道:“说完故事,你是不是又不要我了?朱砂,我抢了罗大郎的东西,他肯定不会再收留我……”
朱砂低低笑出声:“你可以回夷山找阿耶阿娘。”
罗刹倔强地别过头去:“罗大郎入世六年未回,我才一年便回家,阿耶阿娘定会骂我中看不中用。”
朱砂掩唇偷笑,目光落在他因委屈而发红的耳廓上。
没有过多的铺垫,她的唇瓣极轻、极快落下一吻,舌尖带着温热扫过敏感的软肉。
环在腰间的手臂瞬间收紧,朱砂躲在他的怀中大笑不止:“二郎,你中看又中用。听完故事,我们便回家,好不好?”
回应她的,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姨母换了除了先太子以外,所有皇子的天师符。那些在暗处觊觎的恶鬼,便一拥而上。”朱砂靠在他的肩上,缓缓启唇,“他们中,有人被恶鬼夺身,暴露后遭诛杀;有人被恶鬼蛊惑,图谋不轨而被除;当然,亦有被先帝所杀者,与姨母无关。”
仅仅五年,皇子们死伤大半,为数不多的几个公主远嫁离京。
先帝的儿女,只剩下先太子与神凤帝。
朱砂:“多位皇子接连身亡,先太子并非愚钝之辈,早已察觉姨母与圣人在背后搞鬼。于是,他趁先帝病重,假传诏令禁止太一道入宫,更暗派杀手,企图刺杀姨母与圣人。”
罗刹抬手轻抚她后背:“姨母无法进宫,如何亲手杀死先太子?”
“姨母通过一个倒霉鬼,让先太子自己出宫。”
“谁?”
“乐昌公主。”
离垂柳不远的小路,偶有人行过。
朱砂听着耳边清晰的心跳声,小声低语:“乐昌公主自幼醉心燕乐,不理世事。她未出嫁前,随永安公主住在华州,完全不知姨母与先太子的恩怨。”
罗刹不解道:“姨母大可派鬼奴入宫呀。”
朱砂:“暂不论先太子身上有多少护身符,你可知闿阳宫最开始是何人所建?”
“不知。”
“天尊的亲孙子,那可是仅次于天尊的老天师。他设的法阵,鬼族不敢闯进去。”
罗刹:“我每回进宫,也没事啊……”
朱砂面带嫌弃:“小鬼,若非姨母多年前撤了部分法阵,你进去便出不来。”
罗刹哼哼唧唧提起另一个鬼:“赤乌连闯两回呢。”
朱砂:“他修为少了大半哦。”
罗刹终于知趣闭嘴,朱砂点点他的鼻头:“姨母趁乐昌公主回京,编出一个‘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的故事。乐昌公主不明就里,自告奋勇约先太子出宫,打算撮合他们。”
见面的地方,是乐昌公主在长安的私宅。
先太子如约赴宴,见到的却是姬璟。
因是乐昌公主邀约,他此行只带了二十余人的护卫。
面对武功高强的姬璟与她的一众鬼奴,他只能束手就擒。
当着乐昌公主的面,先太子惨死在姬璟刀下。
罗刹:“那安定门之变中的先太子,又是何人?”
朱砂:“一个鬼奴扮的。先太子死后,圣人彻底掌控先帝。先帝密信与先太子不开宫门,都是假的。不过是一个兵变造反的正当理由罢了……”
假先太子“死”于安定门。
等到下葬,再换成真先太子的遗骸。
新帝继位在即,无人知晓先太子的棺材中,装的是何人。
“李照,你竟敢让我做妾。”
先太子直到濒死之际,才知姬璟为何非要杀他。
只因那个素来看不起任何人的女子,那个立志要做天师的女子。
此生唯一一次受辱,便是那日的宫宴。
听完故事,罗刹哑然失色:“姨母杀害皇嗣,姬老天师不管吗?”
六年前,朱砂从姬璟口中得知先太子之死的来龙去脉,同样问过这个问题。
当时的姬璟笑着告诉她:“知道又如何?杀都杀没了。阿耶要么佯装不知,安心做天师;要么向先帝告发我,届时满门处斩,九族俱灭。”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姬光侯无奈地看着女儿,选择为她隐瞒。
远处人声渐绝,朱砂与罗刹牵手回家:“姨母说,圣人那时候明明是个朝不保夕的冷宫公主,却敢跑到她面前,自称要做大梁第一个女帝。正好,姨母也想做第一个女天师。”
“若先太子或其他皇子继位,天师之位只会给舅父。”
“姨母拥立圣人,亦是为她自己。”
第104章 神通鬼(六)
◎“我曾偷走不属于我的婚书,因我怕她爱上我的兄长。”◎
太平道的道坛,设在城外青月镇。
自从太平真人放出“十倍奉还”的豪言,教徒们每日起早贪黑往返长安内外。
不为上香祈福,只为送钱。
去往青月镇的路上,朱砂与罗刹碰见不少百姓。
他们抱着钱帛,神采奕奕。而所谈之事,多是神通广大的太平真人——
“我腹痛多日,药石无灵。前日得太平真人赐下符水,昨日果见好转。”
“真人扶危济困,仗义疏财,实为菩萨心肠。”
“我听闻左神使无意中透露,真人乃太乙救苦天尊转世化身……”
“当真?”
“真人若非救苦天尊转世,又怎会为我们这些凡人夙夜忧劳?”
“此话在理。”
一旁偷听的朱砂与罗刹,不约而同在心中默默接上一句:“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骗你们的钱帛啊。”
两人随送财的百姓一路出城,又行了三刻,总算到了青月镇。
今日的青月镇人头攒动,车马骈阗。
比之长安西市,还要热闹几分。
入太平道,需教徒引荐。
罗刹牵着朱砂正欲找前面的百姓,迎面却碰上一位熟人:“玄规,真巧啊……”
萧律乍然见到二人,既惊喜又疑惑:“师姐,罗君,你们为何会来青月镇?”
朱砂指了指罗刹胸前鼓鼓囊囊的褡裢:“有发财的地方,就有我们。你呢?你为何来青月镇?”
萧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为阿娘而来。”
“贵主怎么了?”
“夜不能寐,整日呓语。”
上月,乐昌公主偶染风寒。
谁知病愈后,她却好似变了一个人。时常躲在角落,自言自语说一些奇怪的话。
若是普通的糊涂话也罢了。
可乐昌公主终日挂在嘴边的人,竟是死去多年的先太子。
萧律唯恐她在人前失言,只好以风寒未愈为由,帮她推拒了所有筵宴。
宫里的御医与京城的郎中来了几十位,却无人能诊出病因。
只能开些安神的方子,嘱咐静养。
前几日,他经由一位乐师引荐,将乐昌公主带来太平真人处闻经听法。
说到此处,萧律面露笑意:“阿娘仅听了半日,当夜便酣然入梦,之后更是少有呓语。我今日来此,一是为感谢太平真人,二是为送阿娘过来。”
三人闲谈之际,乐昌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寻来此处。
她的目光越过萧律,落到对面的女子身上,多年前血腥的一幕在眼前不断浮现。
满地的尸身,与溅在她脸上的血。
以及那个笑着谢谢她的女子:“多年夙愿得偿,李姈,多谢你帮我。”
一直以来,她以为那只是一场醉后惊梦。
毕竟那日她醒来后,宅中并无尸身与鲜血,而先太子与姬璟相谈甚欢。
先太子说:“表妹,不过一杯酒,你竟睡了半日。幸好你无事,否则孤如何向姑姑交待。”
姬璟说:“殿下,贵主往日滴酒不沾,今日为了你我,才受此一劫。”
她向他们说起梦中的可怕情形,先太子打趣她:“二娘怎会杀孤?表妹,你怕是话本看多了。”
两人相视一笑,她总算放心下来。
直到上月,她贸然去子午山议亲,姬璟重提旧事。
她终于恍然大悟:当年她并非做梦,而是姬璟真的利用她杀害了先太子。
那日过后,她不分昼夜地梦到先太子。
他向她索命,要她为他伸冤。
如今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是姬璟的同谋。
她不能说出真相,只好一遍遍地道歉,求先太子放过自己。
前些日子,经过太平真人的疏解,她好转不少。
可今日一见到朱砂,噩梦再起。
乐昌公主当即吓得双腿瘫软,趔趔趄趄便要转身离开。
朱砂眼尖,一眼认出十步外的乐昌公主:“玄规,贵主为何看见我们便走?”
萧律忙不迭回头追过去,朱砂与罗刹紧随其后。
三人在后面边追边喊,前面的乐昌公主非但不停下,反而越走越快。
朱砂自省道:“难道上回在子午山,我与师弟抱怨贵主盛气凌人,被贵主听见了?”
萧律停下脚步,满面狐疑:“师姐,阿娘何时去的子午山?她从未与我提过……”
看来问题出在子午山。
罗刹轻轻拉扯朱砂的衣袖,朱砂心下了然,赶紧改口:“记错了,是路上。”
三人总归是修行之人,堪堪追了一截路便拦住乐昌公主。
时隔月余再见乐昌公主,朱砂吓了一大跳。
往日雍容尔雅、仪态万方的高贵女子;今日面色惨白,形容枯槁,犹如一个活死人。
乐昌公主眼神闪躲,始终不敢直视朱砂。
萧律浑然不知她的异状,还好心指着朱砂与罗刹道:“阿娘,她是玄机师姐,他是罗君,你见过他们的。”
乐昌公主惊恐地躲在侍女身后,小声催促:“翃儿,快走吧。”
朱砂也道:“师弟,你快走吧。”
萧律向两人拱手告辞,而后搀扶着乐昌公主渐行渐远。
“朱砂,这事看来与你有关。”
“不不不,我猜与姨母有关。”
两人边走边猜,不知不觉间跟着百姓走到一处空地。
倒是凑巧,据说太平真人将在此处讲经论道。
教徒们席地而坐,围坐一团。
朱砂与罗刹趁前排一对男女起身争吵之时,偷偷摸摸坐下。
等那对男女吵完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辛苦占的位子,早被一对“不要脸”的男女霸占:“两位,这好像是我们的位置吧?”
闻言,朱砂杏目圆睁,眼神中满是困惑:“二郎,我们占了他们的位置吗?”
罗刹坦荡回视,眼波流转间尽是懵懂:“这两个位置写了你们的名字吗?”
“……”
太平真人与两位神使已至,男女气得跑到后排落座。
“诸位善信且静听。”青袍裹身的太平真人拂尘一扬,“可知人为何生老病死?贵贱贫富又因何而定?”
朱砂观太平真人,蓄发绾髻,长须飘然。
身形清癯,颇有超脱尘俗之态。
她看得认真,罗刹听得认真。
话音方落,他便高举左手,一脸跃跃欲试。
头回遇到这般踊跃之人,太平真人捋须而笑,手中拂尘指向罗刹:“你来说罢。”
罗刹两手相抱,举于胸前行礼,再朗声道:“生死循天道,贵贱有承负;修德可改命,我命不由天。”
语毕,太平真人夸赞道:“善信之言,尽显真悟,善哉!”
周遭掌声此起彼伏,罗刹得意挑眉,低头看向朱砂。
朱砂最是看不惯他的自恋之态,稍加思索便应了一句:“天道虚渺难证,难道修德便能改蝼蚁之命?我看啊,人之生老病死与贵贱贫富早已注定,至死不变。”
针对两人的分歧,太平真人抚须望云,银须随动作轻颤。
众人追问他的见解,静候良久,他方道:“二位善信皆有理。但依贫道之言,物偶自生,贵贱亦非神意天定。至于命枢,在自身而非诸天外物。”
围坐的百姓听得一知半解,太平真人以自身为例,细细解释道:“贫道少时,人皆谓之‘朽木难成栋梁’。贫道于深山苦修卅载,守得本心,终证‘人本无贵贱,命在手中握’的道理。诸君,大药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1]
余下的半个时辰,太平真人以故事切入浅释经文。
他说话风趣,常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午时三刻,他收起拂尘:“今日且说到此处,诸君珍重。”
围坐之人纷纷起身稽首礼谢,念道:“福生无量天尊。”
太平真人离开前,特意叫走了罗刹与朱砂。
两人跟在两位神使身后,一路七拐八拐走进青月镇的一间空宅院。
宅中有六间厢房,两间住人,四间堆放钱帛之物。
此间金银之气弥漫,罗刹深吸一口气后,悄咪咪告诉朱砂:“起码有万贯之数。”
朱砂假意好奇,左顾右盼找前面的两位神使打听:“神使,里面堆的都是真人的家财吗?”
太平真人的左右神使。
其中,左神使是他的弟子安屏;右神使便是被他所救的王桓之。
对于她的问题,王桓之先于安屏之前,抢先开口:“真人素来淡泊名利,这些皆为善信之财。本月十五,真人将布施善财,两位善信若欲得十倍回报,可于近日捐赠钱帛。”
安屏看两人面上犯难,赶忙打圆场:“师弟,两位善信人地两生,勿要强人所难。”
王桓之正色道:“谨遵师兄教诲。”
进房前,朱砂盯着王桓之看了又看。
她从前听王衔之提过几句王桓之,说是身子骨差,少言寡语。自小如同槁木死灰一般,对任何事一概不问不闻不做。
可出现在青月镇的右神使王桓之神采飞扬,与百姓们谈笑风生。
与王衔之口中不讨喜的王桓之,实在天差地别。
看着门外远去的两道身影,朱砂心中冒出一个猜测:难道王桓之被恶鬼夺身了?
她想得正出神,太平真人的一句话骤然惊断她的思绪:“两位善信可是为情字所恼?”
“不是。”
“是。”
太平真人面色如常,似乎早已料到二人当下的反应:“贫道今日见善信神色郁郁,不知善信之惑在何处?贫道愿闻其详。”
三人间沉默许久,唯一的女声低低响起——
“我与他之间,始于一场骗局。我知他爱我胜过一切,可我却不自觉地开始害怕。”她坐在蒲团上,头微微低垂着,目光空洞地望向脚边,“我害怕他知晓一件事后,所有爱意会尽数化为无从掩饰的恐惧。”
多年前真相揭破那刻,她的亲生父亲脸上血色褪尽,吓得慌乱逃走。
而如今,面对罗刹毫无保留的爱意。
她既害怕他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又害怕身心尽付后的信任,终将化作利刃刺穿她自己。
她信他,却不敢完全信任。
于是时有愧意,愧疚自己将他拖入死局。
她蜷缩在阴影中,被恐惧和愧疚啃噬。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听到朱砂的回答,罗刹猛地一愣,一丝茫然掠过眼底。
太平真人没有为她解惑,反而转向罗刹:“善信,你之惑又在何处?”
纸窗微光落于眼底,罗刹眉间舒展,眼中映出对面女子此刻的不安。
他艰难启唇:“我曾偷走不属于我的婚书,因我怕她爱上我的兄长。比起一事无成的我,阿兄似乎更适合与她在一起……”
当他一步步接近朱砂的身世,自卑似无形丝线,紧缚疯长。
罗荆胜过他很多,不论是修为还是才智。
这认知并非出自他对兄长的敬畏,而是他曾亲眼见到罗荆于谈笑间,便将两个鬼族纳入麾下。
他活在罗荆的影子下,只敢心虚且卑劣地偷走婚书。
不敢直面罗荆,更不敢告知朱砂实情。
“朱砂,罗大郎其实想见你一面。”罗刹的语气中,带着自厌的苦涩,“可我怕你见到他,便不会喜欢我,所以连夜走了。”
面对罗荆,他又一次落荒而逃。
因为连他也觉得,罗荆那样文韬武略的男子,才配站在她身边。
两人之惑,悉数说完。
太平真人左右环顾,忽而对着焦急等待答案的两人展颜一笑。
那笑意,如投石入水,久久方休。
太平真人先问朱砂:“你爱他吗?”
朱砂:“爱,很爱。”
“照他所言,你与他的兄长才该在一起。”
“我骗他时,便知他的身份。他的兄长,于我来说,仅是婚书上的陌生人。与我朝夕相处的是他,我爱上的亦是他。”
太平真人再问罗刹:“你爱她吗?”
罗刹:“爱,很爱。”
“照她所言,你毫无保留,她却始终对你有所隐瞒。”
“我知道她有苦衷。日后她愿意说也好,不愿意说也罢,我认定是她,便只有她。”
太平真人掌心向上合拢:“你们忧心忡忡之事,其实对方并不介怀,徒自扰矣。”
“多谢真人为我们解惑。”
两人一同起身,推门而出。
十指绞缠,如盘根错节的藤蔓,无半分间隙。
彼此默然慢慢走回城中,十指方依依不舍松开片刻。
甫一走进棺材坊,在店中等候已久的赵老板,眼疾手快拦下两人:“朱老板、二郎,如何了?”
“诶,我们今日原打算去青月镇做什么?”
“找太平真人算账……”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北宋张伯端《悟真篇》
第105章 神通鬼(七)
◎“若今日观复师伯在,便好了。”◎
“朱老板,二郎?”
“哈哈哈,我们明日再去。”
两人灰溜溜地跑了,徒留赵老板立在原地,无语道:“这两人,怎么越看越不可靠?”
如今想来,此事交由二人去办。
还不如他直接绑走钱老板再藏到山中,倒省了十贯钱。
“亏了啊……”
彼此深埋于心的那根刺,已被连根拔起。
入房后,朱砂抱着罗刹直呼傻子:“我迫不及待带你去见姨母与舅父,你难道还看不出我的心意吗?再者,你仅用一年便练至《太一符箓》第七层,比赤方还厉害。二郎,你日后不准再怀疑自身。”
暮色缩窄,房中仅剩最后一点微弱天光。
咫尺间的气息急促凌乱,罗刹再无半分犹豫,俯首含住她的唇瓣。
唇齿相接,又辗转深入。
昏黄镜面映出两个难分彼此、没有空隙的模糊身影。
光影渐暗,轮廓朦胧难辨。
唯独逐渐清晰的心跳声,如暗流涌动,抵达了所有言语无法触及的角落。
许久,唇舌分开,怀抱却并未松开分毫。
“朱砂,你不愿说的秘密,无需告诉我。”
“好。”
半宿的温存过后,朱砂与罗刹说起自己的打算:“这太平真人有些门道,我明日单独去会会他。”
“行。”
第二日,朱砂在罗刹与赵老板的注视下,坚定地踏上征程。
不到半日,她哭着回家:“二郎,他说得太对了。阿耶从未害怕过我,而我却因他片刻的犹豫,耿耿于怀多年,实在不该。”
太平真人接连两日说哭朱砂。
罗刹不信邪,第三日一早便跑去青月镇,走前再三发誓要一雪前耻。
结果,又不到半日。
他一言不发回家,关上门便坐在窗前奋笔疾书:“朱砂,他说得太对了。罗大郎明知我偷走了婚书,却不曾来讨要。是我小心眼妄加揣测兄长,实在不该。”
月中之期迫近,赵老板看着抱头痛哭的两人,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到底行不行?不行便把酬金还给我,我另请高明。”
朱记棺材铺一向有进无出。
抽抽噎噎的两人回过神,异口同声道:“行!”
当夜,又是半宿的温存过后。
朱砂咬牙切齿道:“我俩破绽太多,不宜与太平真人交锋,明日我们去请舅父出马。”
“行!”
第四日,未及天亮,两人直奔姬府旁的空宅。
姬琮前脚刚送走上朝的南枝,后脚便被两人堵在房中,此刻他还衣衫不整:“你们来此作甚?”
朱砂:“舅父,你见识多,帮我们去会会太平真人。”
罗刹:“舅父,我们俩真的说不过他。”
“滚啊!”
自崔郡王一病不起,南枝下朝的时辰越来越晚。
姬琮想着大半日无事可做,便坐进朱记破烂的马车中,随两人前往青月镇。
在镇外等待姬琮的半个时辰,朱砂信心满满,语气中不免有些得意:“南枝博古通今,舅父为了与她在一起,仅用了一年,便将藏书阁的书全部通读完毕。你可知藏书阁有多少藏书?足足五千本呢。”
听她这么一说,罗刹彻底放心。
两人并肩坐在马车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照理舅父博览群书,为何却是南枝姑姑一直假扮他做官?”
朱砂:“因为藏书阁的书,与科举无关。他屡试不第,圣人原想直接敕封他官职,他自尊心作祟,死活不肯接受。南枝嫌他瞻前顾后,干脆扮成他,自个去做官。”
“……”
不知为何,罗刹突然觉得姬琮比他们俩还不可靠。
果然,半个时辰后,姬琮掩面归来:“他说得对,有些事既已发生,我不该沉湎于过去,反而忽略了当下。回府!从今日起,我要认真向南枝学习为官之道,扛起责任。”
三人回城后,在房中聚首。
叹气声此起彼伏,罗刹小心提议:“不如让姨母出马?”
姬琮摆手:“她行事多简单,要么自己杀人要么派鬼奴杀人。在尚未确定太平真人是否为骗子之前,你们最好不要贸然动手。”
朱砂:“那南枝?”
姬琮:“她看的是正经书,太平真人歪理三千,她不是他的对手。”
朱砂:“那山君与鹤珍?”
姬琮:“这么多年,她俩除了玩蛇,我就没见过她们看书。”
“那还有谁能与太平真人一战?”
“我倒是知道一人,歪理也很多。”
“谁?”
“鹤鸣真人。”
远在观中修炼的鹤鸣真人,一听姬琮的来意,直接拒绝:“不去。上回在鄂州,你莫名其妙让我去救两个和尚。我好心帮你救人,你却假扮我收受钱帛,坏我名声。”
几日前,他与弟子三人路过西市,被两个和尚当街拦下。
其中一个和尚捧着一个钱柜,里面装着二十贯钱,口口声声说是上月食肆的分成:“恩人,您上月缘何未至?我与师弟进不去您的道观,今日总算等到您了。”
两个和尚不仅指控他收受钱帛,还声称已遵其□□于九月在平康坊开新店。
当朝国师私下收钱,甚至与和尚合谋去平康坊开店。
围观百姓们指指点点,他百口莫辩,只能怒斥一声“一派胡言”后快步离开。
事后,他苦思冥想多日,终于想到唯一可能的罪魁祸首:姬琮。
一来,那两个和尚自称来自鄂州。
去年他随太子驾临鄂州,姬琮曾现身拜托他救过两个和尚。
二来,姬琮自小喜欢钻研易容之术。
姬琮若想假扮他,委实易如反掌。
他越想越气,不过碍于自己修道之人的身份,并未深究。
他不追究,姬琮竟然当无事发生,还厚颜无耻地来找他帮忙。
这回,任姬琮好话说尽,鹤鸣真人一概拒绝:“我当你是好弟弟,你当我是大冤桶。滚滚滚,我没你这个弟弟。”
他态度强硬,毫无转圜的余地。
姬琮无计可施,只得无奈地向另外两人摊手。
三人前后脚提步欲走,罗刹无意间瞥到房中的一个牌位,顿时计上心头:“朱砂,若今日观复师伯在,便好了。”
走在前方的姬琮顺嘴回道:“她不善言辞,还不如我。”
话音未落,鹤鸣真人气得冲到姬琮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姬三郎,你诋毁我便罢了,竟敢骂她?!她五岁学会画符,十六岁便能孤身捉鬼。她在你这般年纪,早已是鬼族畏惧的天下第一!”
姬琮:“我何时骂她了?”
鹤鸣真人怒气冲天:“你说她不如你!”
罗刹掩唇偷笑,一个箭步上前安抚鹤鸣真人:“就是就是。若观复师伯尚在,天下第一的称号怎会被太平真人抢了去?”
鹤鸣真人正在气头上,闻言立马反问道:“太平真人是谁?我尚在,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自称天下第一?”
“我这就带您去找他。”
“走!”
两人有说有笑推门而去,紧随其后的朱砂经过姬琮身边,上下打量:“舅父,一间食肆能赚多少钱?啧啧,你居然连这些小钱都要……”
姬琮:“……”
他努力赚钱,到底是为了谁?
一行人再去青月镇。
镇上来往的车马与百姓,与日俱增。
罗刹轻车熟路带着鹤鸣真人,找到太平真人师徒三人暂住的宅院。
大门处,安屏与王桓之一左一右坐在门口。
安屏居左收钱帛,王桓之居右,拿笔记下百姓的姓名与其捐赠的钱帛数。
待登记完成,百姓会拿到半块木牌。
王桓之事无巨细地叮嘱道:“三月十五日真人施法完毕后,凭此木牌为证,你可来此领取十倍之数。”
两人眼神真挚,与“骗子”二字毫不相干。
朱砂与罗刹凑到一块嘀咕:“多达万贯的钱帛,仅凭他们三人,如何全部带走?”
青月镇这几日人满为患,寸步难行。
太平真人要想运走四间房的钱帛,起码得准备二十辆马车。
罗刹:“难道他们还有帮手?”
朱砂:“何方奇人,能携万贯钱财凭空消失?”
他们一连来了四日,宅院附近并无马车的踪迹。
而且太平真人信誓旦旦许诺百姓,施法当日即可取走十倍钱帛。
堪堪半日的时机,即使真有帮手,这一伙人如何遁形无踪?
“难道太平真人不是骗子,而是会点石成金之术?”
“不会吧……”
鹤鸣真人此番前来,只为捍卫姬珩天下第一之名。
眼下,他不顾安屏阻拦,直接闯进宅院:“太平真人何在?”
在房中打坐的太平真人闻声而出,见鹤鸣真人亦是一身道袍装束,抱拳一礼:“贫道正是太平散人,不知道友有何指教?”
“与你论道!”
鹤鸣真人一路听罗刹之言,知太平真人爱扯些天道之言惑乱人心:“今日不论旁的,就论一事:‘人定胜天还是天定胜人’?”
罗刹找来三把椅子,三人排排坐在檐下,看院中两人论道。
太平真人主张二者合一:“人与天,皆是道之化生。人胜天,为妄自尊大;天胜人,实惟人自招。故依贫道拙见,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方是人间至胜。”
“荒谬至极!”鹤鸣真人负手而立,冷哼一声,“天子受命于天,口含天宪,代天牧民,乃天道化身。尔言‘人胜天为妄自尊大’,岂非将圣人与凡俗等同视之?尔所谓‘天胜人实惟人自招’,莫非暗指朝政有失,故天降灾殃于民?”
朱砂嘴角一抽:“他这是诡辩。”
罗刹附和道:“何止诡辩,简直强词夺理。”
明明是鹤鸣真人自己提出探讨“人与天”的关系,却曲解太平真人的原意,将玄门论道之“天”*混同于庙堂之“君”,将普世之“人”窄解为草野之“民”。
对于鹤鸣真人的表现,姬琮翘着二郎腿,颇为满意:“我说了,他歪理最多。”
三人窃窃私语间,太平真人转念想到驳斥之语:“道友所言极是。圣人承天受命,恩泽苍生,确为至理。然,昔年成汤祷雨,宣王忧旱,古之圣王皆以恤民勤政显‘代天牧民’之责。圣人聪以知远,明以察微,以仁政德治顺天应人,岂非正合贫道‘天人合一’之论?”
此话一出,门外百姓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罗刹却赶忙丢了瓜子,欣喜地凑到朱砂耳边:“太平真人上当了!”
太平真人引经据典,看似更胜一筹,实则棋差一招。
因为鹤鸣真人并非辩天人,而是故意设“皇权即天道”的陷阱,待其入瓮。
唇边勾起一抹冷笑,鹤鸣真人眼神凌厉,抬手指向太平真人:“我只问你一句,当今圣人是否为天命所归的天道?”
当年神凤帝登基,以登极诏布告天下。
而登极诏的第一句便是:“朕身承昊天之命,代天理物,统御万方……”
太平真人陷入两难。
若回答是,则前言尽覆,自相矛盾;若回答不是,便是质疑皇权,冒犯天威。
鹤鸣真人步步紧逼:“圣人是否为天道?”
太平真人面如死灰:“是。”
“圣人即天,何须受命?圣人即道,岂需代天?圣人即一,何论合一?”两人之间,仅剩一拳的距离,鹤鸣真人厉声大喝,“你妄言‘代天牧民’,将圣人置于天道之下。妖言惑众!颠倒乾坤!其心可诛!
面对鹤鸣真人的攻势,太平真人无力地垂下头,气息粗重如牛喘。
再抬头时,他面色铁青,眼底赤红,声嘶力竭大喊:“我不会输!我没有输!”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房中杯盏瓷瓶之物,应声迸裂。
瓷片四处飞溅,划开鹤鸣真人的衣袖。
院外围观的百姓吓得冷汗涔涔,四散逃跑。
鹤鸣真人抚掌大笑:“我道你怎敢恬不知耻地自称天下第一?原是个鬼。”
“我是鬼又如何?”太平真人缓缓抬首,眸中深处翻涌着骇人的怒火,“来找我的每一个人,我皆以诚相待,以心相交。我为了让他们能过上好日子,耗费大半修为施展点石成金之术!”
他诚心诚意对待世人,可世人却在得知他是鬼的一瞬,落荒而逃。
他的心,摇摇欲坠。
他的魂,寸寸成灰。
“好日子?”鹤鸣真人目光森冷,“你觉得对于百姓来说,不劳而获便是好日子?”
朱砂与罗刹躲在柱子后小声接话:“确实是好日子。”
在院中对峙的一人一鬼同时听到这句话。
鹤鸣真人一记眼刀甩过来,罗刹知趣地补上一句:“不劳而获,非君子之道也。”
“我没有错!”
“你大错特错!”
【作者有话说】
其实太平真人说的是对的,很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
第106章 画皮鬼(一)
◎“对不起,认错人了。”◎
太平真人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固执地指着檐下看热闹的三人:“若非我及时看穿他们的心结,他始终心怀愧疚,如行尸走肉般直至死亡。而他们,纵使彼此深爱,亦或许会在猜疑中渐行渐远。”
他说的是姬琮,他们自然指的是朱砂与罗刹。
鹤鸣真人背着手,抬眸笑道:“你确实帮了他们。可如果没有你,他们难道便会终生不得其解?你嘴上喊着‘人本无贵贱,命在手中握’,做的却是‘人分贵贱,命由我握。尔等无需努力,我自代劳’之事。”
太平真人屡次张嘴想反驳。
可平生第一次,他的喉间好似被人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絮。咿呀半晌,最后连一句叹息都吐不出来。
如鹤鸣真人所说,他事事亲力亲为,早将“我无为而民自化”的道理抛诸脑后。
前来青月镇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对他的期望也越来越多。
他们哭诉家贫,日夜盼着上天能施舍钱帛;他们悲泣世道不公,希望他能为他们做主。
一件接一件的事,他帮他们解决。
可是,为何错的却是他?
太平真人坦然道:“你们可以送我去太一道,但我真的没有坏心。我想帮他们,仅此而已。”
鹤鸣真人:“你帮他们,便是错误。”
“为什么?”
“他们此番不劳而获得巨财,日后岂会安分营生?再者,我沿途所见,镇外已聚集不少泼皮无赖之徒。富贵生□□,饥寒起盗心。一夕暴富,于普通百姓来说,是祸不是福!”
“原是我错了……”太平真人黯然点头,眸中全无半点生机,“多谢你为我解惑,我随你们去太一道。”
闻言,姬琮眼神示意朱砂,后者又推推罗刹。
罗刹银牙咬碎,起身走到太平真人面前:“马车有点远,走过去吧。”
一行人正欲带走太平真人,一直藏在门后的王桓之与安屏却突然跪到几人面前,泪流面前求情:“师父没有害人,你们不要送他上山。”
两人中,尤以王桓之哭得最大声:“若非师父救我,我早死了。”
他是当朝太师的长子,可惜他天资有限。
于是,他成了亲生父亲与同胞弟弟口中的“王废物”。
弟弟死了,父亲将他关进地室,逼他没日没夜地看书。
他真的看不懂那些晦涩难懂的书,只能麻木地反复拿头撞墙。
无人救他。
甚至无人回应他。
读书不成,他的父亲又想到一个成才的法子:“练武。”
可他身子孱弱,连提剑都费劲。
他的父亲便狠心地吩咐护卫,每日将他丢到城外,要他自己走回去。
遇见太平真人的那一日,他因体力不支昏厥在地。
不远处的四个护卫冷漠地看他倒下,无一人愿意扶他一把。
围观百姓怕惹事上身,不愿施以援手。
他没有死,他们却叫着喊着:“他死了!”
真正的濒死之际,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快活过来吧。”
活过来……
活过来,他便有用了吗?
那人轻轻用手遮住他的眼睛,语气中满是疑惑:“人为何要因有用而活?风过竹梢,燕栖檐角,活着便好。”
他“活”过来后,艰难地走回家。
路过书房,他听见父亲与同僚谈笑风生:“先前还顾虑她所怀为女,如今瓜熟蒂落,王家后继有人,本官总算安枕无忧了。”
他的父亲有了新儿子,便不再管他这个王废物。
他独自去了青月镇,成了太平道的右神使。
百姓们热情地叫他“神使”,夸他读书多,夸他的字好看。
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才学,在他们口中便成了文曲星转世。
“他是鬼,但他亦救过很多人。”王桓之匍匐在地,泪水一阵一阵地涌出,“求求你们不要送他去太一道受刑。”
他的弟弟曾是太一道的弟子。
他清楚地知晓太平真人今日之后的结局:魂飞魄散,永无来世。
鹤鸣真人不耐烦地提步离开,姬琮与朱砂紧随其后。
走至最后的太平真人跟在罗刹身后,终究还是放不下两个弟子,弓腰挨个扶起两人:“九郎,从木。快去报官,之后回家吧……”
一行人与茫然无措的两人擦肩而过。
走至门口,鹤鸣真人忽然回头:“钱帛全部还回去,再来我的道观找他。”
王桓之与安屏后知后觉抬头,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不住道谢。
等走出镇外,才发现来了不少官差。
方才逃跑的百姓们围着官差身边,不时对着他们几人指指点点。
领头的官员见到鹤鸣真人,赶忙跑过来行礼:“下官见过国师。”
鹤鸣真人看着身后乌泱泱的百姓:“出了何事?”
官员老实回话:“有百姓报官称有三男一女闯入他人私宅,意欲杀人。”
“他人是谁?”
“太平真人。”
朱砂伸手数了数他们四人:“三男一女?岂不就是我们四个?”
她声量大,官员闻声尴尬抬头:“国师,那四个凶徒便是你们……吗?”
“……”
鹤鸣真人气得拂袖而去。
姬琮跟上去,又特意退后几步停在官员面前,交代道:“太平真人的宅中,堆着许多钱帛。你们今日便协助两位神使清点,尽数归还百姓,并护送他们安全返家。”
官员虽不知面前男子是何人,但观其相貌听其语气颇有气度。
当下,便一脸正色道:“为官者,当以民为本。诸位放心,本官必不负所托。”
“你叫什么?”
“万年县县丞,谢常安。”
“行,我记下了。”
他姑且也算天子近臣,若举荐一个小小的万年县县丞升任太常寺寺丞,当非难事吧?
朱记的马车满打满算能挤下三个人。
鹤鸣真人先一步掀帘坐进去,太平真人一把年纪,不好坐在外面颠簸。
姬琮看着另外两人,微微一笑:“你们还年轻,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回道观的路上,朱砂与罗刹坐在外面,一边驾马车,一边竖起耳朵偷听——
鹤鸣真人:“三郎,你今日便上山告诉二娘:这个鬼,我要了。”
姬琮明显不乐意:“我和她不和,你自己去说。”
鹤鸣真人支支吾吾:“我……不方便说啊。”
姬琮:“难道我方便?”
“你可是她亲弟弟。”
“你还是她师兄呢。”
罗刹偷偷问朱砂:“鹤鸣真人也是太一道的弟子?”
朱砂:“嗯,他曾经是太一道的大弟子。”
一帘之隔,太平真人同样好奇道:“道友,你从前是太一道的弟子吗?”
山间小道坑洼难行,三人挤在一块,个个眉头紧锁。
鹤鸣真人语气惆怅:“是。我是孤儿,自幼跟在先师身边。因我年长她半岁,便做了先师的大弟子,成了她的师兄。”
“不知她是谁?”
“我……的师妹。”
他视姬珩为唯一的师妹。
他们相差仅半岁,自幼一起修炼,一起结伴捉鬼。
于他而言,爱上姬珩,是水到渠成之事。
她那么耀眼,耀眼到他这个大师兄顺理成章成了陪衬。
若他资质平平,倒也能心安理得留在太一道。
可他偏偏不甘心,不甘心仅仅居于她之下,不甘心只做她的师兄。
所以,他走了。
去做国师,去重新开始。
“成为国师后的第五年,我上山求娶她。”知命之年提起年少闹出的笑话,鹤鸣真人自嘲地笑了笑,“我命人抬了整整十箱聘礼上山,她看到后,头也不回地从小路跑了。”
姬珩不善言辞,逃跑只是不知如何拒绝他。
他明知真相,却依然执拗地追到灵州。
灵州街头惊鸿一瞥,他看到姬珩与一个男子拥吻。
时隔多年,再次提起陪在姬珩身边的男子,鹤鸣真人依旧嫉妒得发狂,言语间阴阳怪气:“与她同行的男子,瞧着可真俊俏。不过,我不怪师妹,她从小便喜欢虚有其表之物。长大后寻个美男作伴,不足为奇。”
美男不仅俊,还知趣有礼。
他心灰意冷回到长安,自此心如止水。
年少情事,早已释怀。
鹤鸣真人唯独对一事耿耿于怀:“三郎,师妹真的从未与你们提过那个男子?”
姬琮迎着他质疑的目光,坦荡回道:“没有。长姐很少回长安。”
“你真没骗我?”
“真不知,真没骗你。”
他们是在姬珩死后,才得知男子身份。
他的回答,不算骗人。
一旁的太平真人自有一番见解:“道友,你的这位师妹心性洒脱。她不愿说,必定有她的理由。”
“我知。”
“我并非想刨根问底,而是总归是她爱过的人,想知道他是死是活罢了。”
若男子死了,姬珩的牌位旁,能多一块相伴。
若男子没死,他只想问此人一句话:“为何从不祭拜她?”
姬琮:“没准我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夫殉情了。”
鹤鸣真人:“他若是真的为师妹殉情,我明日便为他立牌位。”
“你真恶心。”
“三郎,你帮我跑一趟吧……二娘太凶了,我说不过她。”
姬璟那张嘴,自小跟淬了砒霜一样。
句句扎心,又毒又难听。
譬如,当年他退出师门,同门纷纷挽留。
独独姬璟面无表情走过他身边,冷漠地丢下一句:“你终于滚了。待我日后成为天师收弟子,定不以年岁长幼排序。”
一句话,既明嘲他老,又暗讽他能力不足。
“一百贯,我帮你跑一趟。”
“你要不要脸?”
“要脸又何用?我要钱。”
“滚。”
日轮西坠,天边光焰渐渐收敛。
马车在两人的争吵中,一路奔向道观。
踏进道观前,太平真人平静地回望今日长安的暮色:“我入世多年,青月镇的百姓对我最好。”
他们没有因为他是鬼,便忘了他平日所做的一切。
他的神通他的心意,没有被辜负。
鹤鸣真人:“进去吧。我的道观,够你施展神通了。”
太平真人:“够了够了。”
道观的门关上,一人一鬼的身影消失在门缝中。
姬琮:“回城。”
一入城,朱砂便开口赶走姬琮:“你别跟着我们了,回去找你的南枝去。”
姬琮似笑非笑,目光在罗刹身上骨碌碌打转:“啧啧,他幸好是个鬼,要是个人,哪经得起你三天三夜的折腾。”
“……”
“我烦死你了!”
姬琮笑着跑开,顺手丢给罗刹一块金饼。
夜色模糊,罗刹盯着金晃晃的金饼,莫名有些不开心:“唉,朱砂,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罗荆坐拥三座金山,更收服了不少鬼族。
而他入世一年,身无分文,连与心上人逛夜市也需人周济。
他凄凄艾艾诉苦,朱砂却无端听出一丝端倪:“你莫不是想涨工钱吧?”
“不求虚涨,但求真发。”
“做梦。”
又一次索要工钱未果。
余下的路,罗刹牵着朱砂,口中不时蹦出几句酸话:“全棺材坊,数我最穷。”
朱砂:“我图色不图钱。二郎,你放宽心,我不嫌弃你穷。”
罗刹:“……”
天上疏星数点,地上灯火初燃。
两人寻到一间临河茶肆,照旧罗刹去买茶点。
人影浮动,市声鼎沸。
南腔北调的叫卖声与酒肆猜拳行令的吼声交织,罗刹熟门熟路地穿行其中。
不多会儿,茶点全部买齐。
他原路折返,半道遇见朱砂站在花钿摊前挑挑选选。
朱砂房间的镜奁中,放着数不清的花钿。
买了一堆,但从来不戴。
思及此,罗刹走上前,没好气道:“你又不戴,何必花钱。”
他苦口婆心,无奈朱砂压根不搭理他。
无法,他只好硬着头皮拉走她。
就在他伸手的一瞬,花钿摊前的女子转身。
四目相对,女子巧笑嫣然。
那张脸,分明是朱砂的模样,却又不是朱砂。
罗刹眼神慌乱,赶紧收回手:“对不起,认错人了。”
“郎君,无妨。”
【作者有话说】
朱砂的假妹妹来啦~
第107章 画皮鬼(二)
◎“阿姐,你忘了我吗?”◎
罗刹一路心不在焉走回茶肆,
方一落座,他迟疑开口:“朱砂,我方才见到一个女子,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朱砂冷哼一声,明显不信:“我的容貌虽暂不及阿娘,但亦是世间少有。怎会有女子与我生得一样?”
罗刹凑过来放茶点,她的鼻间忽而嗅到一阵香气。
掺杂着沉香与青木香二味的繁复香气,并不是她素日爱用的香粉。
朱砂眼神骤冷,咬牙质问:“你买的是茶点,身上怎会沾上女子香气?!”
罗刹后知后觉抬臂细闻,果然发觉身上多了一股香气。
可他今夜,明明没有与任何女子有过接触……
眼下,面对朱砂的质问,他辩解道:“我……许是有女子走路不小心,手上的香粉洒到我身上了。”
河风轻拂,缱绻清韵在两人之间浮动。
“你自己闻!”朱砂拽过他的袖口,“哪个女子专往你的腰上与袖口洒香粉?你定是搂着她,抱了许久!”
罗刹百口莫辩,欲哭无泪:“我真的不知道啊。”
“茶点是我的,你只能吃茶。”
“好吧。”
余下的半个时辰,罗刹战战兢兢抱着茶碗吃茶,不时帮朱砂剥瓜子递茶点。
他最爱的透花糍与小天酥,只剩细碎残渣。
强忍住馋意,他笑着将手边的锟饨端给朱砂:“邹家馄饨买的。”
邹家馄饨特有的五般馄饨,五色五味。
汤清如水,皮薄肉大。
可惜,今夜吃了太多茶点。
面对满满一碗馄饨,朱砂只得冷着脸推给罗刹:“你吃。”
罗刹不敢妄动,小心翼翼问道:“你原谅我了?”
朱砂心虚地别过脸:“我想过了,这事也不是你的错。”
她语气缓和,罗刹才敢有所动作。
邹家馄饨一如往日般鲜美,可他越吃越觉得不对劲。
桌上的茶点,已经所剩无几。
今夜他出发去买茶点前,朱砂一再说不想吃茶点,只想吃馄饨。
如今,她想吃的馄饨给了他。
她不想吃而他爱吃的茶点,却被她一扫而光。
罗刹抬起头:“好啊,你故意生气骗我!”
朱砂顾左右而言他:“小气鬼,大不了我待会陪你去买。”
“哼,透花糍早卖没了。”
“那……明日再来买呗。”
“我没抱过其她女子。”
“逗你玩儿呢,你倒当真了。”
若罗刹真的肆无忌惮地搂抱女子,又怎会只在腰侧与袖口两处留下香气?虽猜不出他路上出了何事,但她敢肯定:罗刹是无意间沾染了香粉。
她假装生气,不过是想吃茶点罢了。
罗刹沉默地吃完锟饨,起身结账走人。
朱砂跟在他身后,小声道歉:“我错了,我下回再不逗你了。”
半轮月影在河中摇晃,罗刹回头牵起她的手:“我适才特别害怕。害怕那些香粉,或许是有人故意洒到我身上,以此诬陷我与女子有染。今日是轻飘飘的香粉,万一明日,他们直接把我丢进哪个女子的闺房,到时我哪里说得清。”
一点香粉,便摧毁了朱砂对他的信任。
他恐惧地想到话本中,那些恶人拆散有情人的卑劣手段。
对于他突发奇想的担忧,朱砂笑得前仰后俯:“二郎,你是鬼,谁敢动你?”
罗刹不依不饶:“上回在乌兰关的破庙,十五兄带着那群鬼,轻而易举便捉了我。”
从前,他自恃鬼族,对人毫无防备之心。
乌兰关那回,他在庙外等朱砂,秦朔扮做受伤的书生接近他。
他好心扶起秦朔,反被其用一张符纸制服。
之后,他眼睁睁看着那群鬼悄无声息地出现,又带着他们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一次,他明白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
他虽是鬼,但世间多有居心叵测的人与修为高深的鬼。
与他们相比,他渺小得不成样子。
“朱砂,若有朝一日,我遭人构陷,你要耐心听我解释。”
“我不光听你解释,还为你主持公道,如何?”
“走这边,我要去买小天酥与樱桃饆饠,还有槐叶冷淘、水盆羊肉、胡麻饼、玉露团、鱼羹。”
“养你,着实费钱。”
前去买糕饼的路上,两人碰见几个胭脂娘。
其中一人手上的瓷粉盒,空空如也。
罗刹辨香识人,指着空盒笃定道:“我记起来了。当时她走路不看路,差点摔倒。”
他左手拎着糕饼,原想伸出右手扶一把。余光瞥见有人先于他之前伸手,他便走了。
几个胭脂娘走过两人身旁,却频频回头,指着朱砂窃窃私语。
朱砂被几人盯得浑身不自在,干脆拉住一人,纳闷道:“你们为何一直盯着我俩?”
几个胭脂娘对视一眼,含羞带笑:“娘子,你与他当街亲吻,好不让人羡慕。奴家……奴家只是忍不住多看两眼罢了……”
语毕,胭脂娘羞红了脸,掩面跑开。
罗刹:“?”
朱砂:“?”
风水轮流,转得极快。
此刻轮到朱砂百口莫辩:“我何时与男子当街亲吻了?!”
罗刹牵走她:“朱砂,我真没骗你。有一个女子,和你长的一样。”
朱砂还是不信:“若她与我长的一模一样,你从何得知她不是我?”
闻言,罗刹停下脚步,扭头凝视她的眼睛:“反正我一看清她的脸,便知不是你。”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分明是一样的脸,可是真正等到他的眼睛看清,一个念头瞬间在脑中炸开:“她不是朱砂。”
说不准是他与朱砂朝夕相处,所以能一眼分辨。
还是女子当时流露的疑色,给了他觉察的空隙。
接连数人,均言见过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子。
朱砂起了好奇心:“我真想亲眼见见她。”
她的相貌,不似姬珩,亦不像祁南钦。
正因如此,她的身世秘密才得以隐瞒至今。
罗刹:“我听阿娘说,妬妇津神一族的相貌皆由天定。”
朱砂:“你为何长得像阿娘?”
“自然是因为上天偏爱我。”
“……”
等两人买完一应吃食,回家已是亥时初。
朱砂躺在床上,手支着下巴,来回打量罗刹:“二郎,你真俊俏。”
罗刹背身忙碌,上身不着寸缕。
:=
肩宽腰窄,身形挺拔如松。
若只观身形,他该是一个剑眉星目的昂藏男儿。
可若他转身,露出那张脸,观者又会生出几分困惑。
那张脸容色过于昳丽,眉眼比之女子还要精致。
如他所说,上天确实更偏爱他。
罗刹正收拾两人沐浴时溅出的水,耳边忽然传来一句话:“不错不错。”
他低声骂道:“好色鬼。”
案上灯烛矮了半截,朱砂拍拍床榻:“快点,我要修炼了。”
妬妇津神最喜蚕食爱意。
微惊红涌,粉融香汗,最是情意绵绵时。
罗刹灭了灯烛,快步上床:“你活像食人精气鬼。”
“你是人吗?”
“我是你的郎君。”
“改日……重写一份婚书,交给里正登籍造册。”
“行,我来写!”
朱记棺材铺的伙计,一朝翻身,自此起早贪黑不得闲。
翌日,罗刹一大早起床开店。
今日的棺材坊诡异极了,既无人走动,而临近的几家棺材铺,家家关门闭户。
他站在店外,往前看去。
除了几家店门半开,竟连平日雷打不动照常开店的赵、白二人,今日也不在家。
等至午时,后院窸窸窣窣有了响动。
棺材坊中,总算渐闻人声。
朱砂通常会在房中磨蹭半个时辰,罗刹索性一溜烟跑去赵记。
谁知,他方一跑到赵记,便被赵老板一把拽进后院:“正想去找你呢。我有一位贵客,想找你与朱老板查案。”
“什么案子?”
“平康坊剥皮挖心案,你不知道?”
罗刹摇摇头:“我们近来在青月镇。对了,今日棺材坊怎么没人开店?”
赵老板:“昨日太平道的左神使来棺材坊道歉,钱老板自叹没有发财命,连夜出城采购木材去了。其他人,一早去平康坊看热闹,才回来。”
“什么热闹?”
“平康坊又死了一个人。”
赵记后院前厅,早有一个中年男子端坐其中。
男子年纪五十上下,穿一身织金锦袍,腰间蹀躞带满镶珠宝。
一见罗刹,男子眼中闪过讶色,抚须问道:“他就是你说的查案人才?”
赵老板满脸堆笑:“胡老板若不信,大可与我去朱记门口瞧瞧,圣人御赐的金字招牌,可做不得假。朱老板与二郎瞧着年轻,大案要案,破了不少呢。往近了说,上回崔侍中当街被恶鬼杀死,那个案子,便是他们破的。”
胡老板名胡峥,是洛州丝绸商。
他辗转通过赵老板找到罗刹,是为了查一个案子。
“四郎被歹人害了……”
才说了几个字,胡峥便捂脸痛哭,再说不出一句话。
赵老板不忍催他,只好一五一十向罗刹道明缘由:“四郎是胡老板的次子,名胡纠。上月,胡四郎送同胞姐姐胡三娘回长安,从此音讯全无。”
起初,胡家人以为胡纠有事在身,便没有派人入京寻找。
直至半个多月过去,胡纠不仅没有回家,而且全无下落。
十日前,京兆府的两位官差登门,告知胡峥:平康坊的一座空宅发现一具男尸,极有可能是失踪的胡纠。
得知这一消息,胡峥连夜随官差出发,前来长安认尸。
一旁的胡峥伤心欲绝,赵老板叹了一口气,方道:“胡老板前日去认尸,死者确实是胡四郎……”
据仵作之言,不满二十岁的胡纠,于半月前死在平康坊。
死后脸皮被割走,心被挖走。
罗刹听完赵老师转述,不解道:“胡四郎此行是为送姐姐回京,胡三娘难道不知他的下落?”
胡峥强忍住眼泪,抽噎道:“四郎送三娘回夫家后,便借口回家走了。五日前,三娘见他出现在平康坊,追上去询问,却被他一把推倒……”
胡三娘以为弟弟染上恶习,正欲回洛州找父亲胡峥。
不曾想,临出发前夜,胡峥先带着官差找到了她。
仵作说胡纠死在半月前,胡三娘却说五日前见过弟弟。
罗刹云里雾里:“胡四郎到底死在何时?”
赵老板:“这事怪就怪在,胡四郎的确死在半月前,胡三娘也的确在五日前见过胡四郎。”
罗刹无语:“一个人,难道能死了活了又死了?”
赵老板将手笼进袖中,斜瞥他一眼:“平康坊死的前两个人,全部死了活了又死了。”
“啊?”
死的另外两个人,胡峥不想管,他只想找出杀害儿子的凶手。
等罗刹得知来龙去脉,他伸手从脚边的木盒中取出两块金饼,摆在桌案上:“这是定金。你们若能找出凶手,我另给五块。若找不出,权当行善积德,送你们了。”
罗刹喜滋滋收下金饼:“行,我们今日便去平康坊查案。”
胡峥无力起身与他一同出门:“你们若想知晓何事,可去延寿坊的陈宅找我。”
“行。”
两人在赵记门口分别。
一个往东出坊,一个往西回家。
朱砂见罗刹手中握着两块金饼,惊奇道:“你出门捡钱了?”
罗刹:“不是,我接了一个案子。”
“什么案子?”
“一个人死了活了又死了的案子。”
“……”
两人在房中用完午膳。
未时三刻,两人牵手出门,径直前往平康坊。
因坊中今日又发现一具可怖男尸,来往之人比之往昔,少了不少。
胡纠死在平康坊东南隅的一座空宅。
宅子的户主多年前举家搬去凉州,临走前拜托好友一家代为卖宅。
宅偏院小但价高,渐渐便无人问津。
十日前,有商人意欲购宅。
这家人与牙人一起,带着买家入宅。
一行人甫一进门,便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牙人为做成这笔买卖,见状推说是死老鼠,这才将买家敷衍过去。
结果,一行人越往里走,恶臭味越浓烈。
直到打开厢房的门,才知死在宅中的不是老鼠,而是一个人。
一个被剥去脸皮被挖走心的男子。
鲜血干涸,蛆虫在皮肉间蠕动、蚕食,已然辨不出人形。
两人躲过大门处的官差,直接翻墙而入。
腐臭味未散,熏得朱砂几欲作呕。
发现尸身的厢房,乱糟糟一片,不知被京兆府来回翻了几次。
罗刹:“据胡老板透露,有一个酒博士曾在半月前,见到胡四郎出现在宅子附近。而胡三娘仔细回忆后,改口说五日前见到的那个男子并非其弟胡四郎。”
那是胡纠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
等他的脸再次出现,已是他死后的第十日。
朱砂:“她为何突然改口?”
罗刹:“胡四郎身子娇贵,穿不了丝绸。可五日前的那个男子,偏偏穿着丝绸袍服。”
胡三娘见到的男子,只是有着一张和胡纠一样的脸。
两人在宅子内找了一圈,了无线索。
罗刹提议道:“三件案子是同一人所为,不如去最新发现尸身的凶宅瞧瞧?”
两人翻墙走出空宅,问路问到位于平康坊东北隅的另一处宅子。
宅外仍站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七嘴八舌讨论案件。
京兆府的官员忙进忙出,身后跟着几个男子问东问西。
其中一个男子经过朱砂身边,又退后一步,露出疑惑的神色:“九娘,你怎么出来了?”
“九娘?”
“是我。”
朱砂闻声回头,却好似在对镜自照。
面前的这个女子与这张脸,与她竟然毫无二致。
“你是谁?”
“阿姐,你忘了我吗?”
第108章 画皮鬼(三)
◎“啊……那叫姐夫吧。”◎
百姓们被近处的热闹吸引,纷纷围过来——
“呀,真的长得一模一样?”
“她们俩难道是双生姐妹?”
“……”
耳边嘈杂的人声,让朱砂极为不适。
她死死盯着那张脸,慢慢思索女子方才的话。
一旁的罗刹心急如火:“朱砂,她叫你阿姐诶。”
似是想起什么,朱砂眸中闪过泪光,伸手去触碰女子的手:“你是青棠,对不对?”
两双手交叠紧握。
女子含泪点头:“阿姐,是我。”
朱砂上前迈出一大步,温柔地将女子揽入怀中:“妹妹,你终于回家了。”
寒暄片刻,女子抬袖拭泪,而后挽着朱砂进宅。
两人边走边说:“阿姐,我如今叫段凤巡。收留我的段家知晓我的身份,还待我如亲子。”
朱砂既为她高兴,又黯然伤神:“你被抓走后,义父托人将我送来长安。之后,他战死在乌桕山。”
“死了?”
段凤巡脚步一滞,随即泪流满面。
朱砂轻拍她的后背,宽慰道:“义父死前,再三嘱咐我,一定要找到你。我长大后,一边捉鬼一边找你。去年,我从一个水鬼口中,得知当年是水鬼一族绑走了你。可惜我是个人,无法找到水鬼一族的鬼域。妹妹,你怪我吗?”
段凤巡缓缓摇头,扑进朱砂的怀中:“阿姐,我怎会怪你?当年是我贪玩,与你们走散,才给了水鬼可乘之机。两个水鬼把我绑去南诏国,我中途逃跑,遇见了好心的段家人。”
“万幸你还活着。义父在天有灵,也放心了*。”
罗刹静静站在朱砂身后,听着两姐妹的交谈,心觉古怪。
明明先是祁南钦死在乌桕山,后是朱砂入京上山认亲。
如今顺序颠倒,祁南钦还成了朱砂的义父。
他不知她为何撒谎,索性假装没听见,四处张望。
段凤巡一双泪眼越过朱砂的肩头,看向罗刹:“阿姐,他是你的郎君吗?”
朱砂含糊地应了一句:“嗯。”
闻言,段凤巡破涕为笑:“我昨夜见过他。我在花钿摊前挑选,他站在我身后嘀嘀咕咕,劝我不要买花钿,说费钱。”
罗刹支支吾吾:“我认错人了,我以为你是棺材坊的赵老板。那家花钿的品相不好,我才好心劝你。”
段凤巡:“可你唤我朱砂。”
罗刹:“……”
朱砂轻咳一声,算是为罗刹解围:“他素来节俭,舍不得花钱。”
原是如此,段凤巡盈盈一拜:“见过姐夫。”
总归是朱砂的妹妹,罗刹温声道:“不用叫姐夫,你随他们叫我二郎便是。”
朱砂连声道不妥:“你我已成亲,妹妹若叫你二郎,岂非失了礼数?还是叫姐夫吧,你不是一直想听别人叫你姐夫吗?”
罗刹眨眨眼睛,疑惑地指指自己。
但见朱砂横眉竖眼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他只好放下手:“啊……那叫姐夫吧。”
姐夫、姐夫。
听来确实比二郎好听些。
段凤巡微微欠身低头,又行了一遍礼:“我自小快人快语惯了,望姐夫见谅。”
朱砂挽起她的手:“无妨,他心胸最是宽广。对了,你怎么在此处?这里不是死了一个人吗?”
“唉,死的人,是我义兄的好友。”
说话间,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找来。
乍然见到相貌相同的二人,他茫然地看了又看:“凤娘?”
“阿兄,这位是我的阿姐,旁边的男子是她的郎君。”段凤巡嫣然一笑,指着朱砂与男子互相介绍起来,“阿姐,他是我的义兄段诏巡。”
段诏巡笨拙地学着大梁朝的礼数,端正行礼:“原是凤娘的阿姐。我行七,两位可叫我七郎。”
朱砂与罗刹回礼:“我是道士,号玄机。至于我的夫君,你随妹妹叫他姐夫吧。”
得知朱砂做了道士,段凤巡明显惊讶不已。
不过碍于此处太多人在场,她转瞬收敛讶色,笑吟吟问起两人此行的目的:“阿姐,你与姐夫来此作甚?”
“查案。”
朱砂解释道:“有一个富商的儿子,也死在平康坊。”
段凤巡不动声色地看了段诏巡一眼,方道:“阿姐,你们可否帮我们一起查案?”
他们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
眼下同行之人死了一个,商帮人心惶惶,闹着要回南诏。
他们千里跋涉,才来到长安。
若抓不到凶手还空手而归,不知会招致多少骂名。
当下,一听说朱砂会查案,她好似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哀求道:“阿姐,你帮帮我吧。”
朱砂想着顺手之事,想也未想便一口答应下来:“反正是一件案子。死者在何处?仵作如何说?”
段诏巡四处塞钱打听大半日,总算小有收获:“和前两个一样,死后被剥皮挖心。”
死者所在的厢房内外,全是京兆府的官差。
为首之人,好巧不巧又是安少游。
罗刹照旧掏出假令牌,在安少游眼前晃来晃去:“安少尹,我们奉天师之命,来此查案。”
安少游忍气吞声,侧身让开一条道。
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回回查案都遇到这两人,回回都是那套说辞!
平康坊连死三人,太一道难道今日才知?
跟在两人身后的段凤巡兄妹,原想跟着进去,却被盛气凌人的安少游拦住:“你们不能进去。”
“他们为何能进去?”
“他们是太一道的弟子。”
不,是一个可恶至极的太一道弟子,加一个狐假虎威的鬼奴伙计。
房中血腥味弥漫。
一个血肉模糊的男子横陈在地。
双眼圆睁,嘴巴大张。
他的胸膛被一把利刃,用极其残忍的方式划开。
那颗心不翼而飞,唯剩空荡荡的胸腔,与满地干涸的鲜血。
罗刹凑近细看,却在尸身上闻到一股花香。
他仔细嗅闻,最终发现花香来自男子耳后:“他这里有味道。”
两个验尸的仵作学着他的动作,趴在死尸耳朵边细闻。
片刻,其中一人缓缓抬头:“这味道,像是女子身上的香粉味……”
罗刹瞪大眼睛:“难道凶手是女子?”
另一个仵作迟疑地摇摇头:“说不准。”
虽说不准凶手是男是女,但仵作辛苦验尸半日,好歹找到一条线索:“他死前,曾与女子欢好。”
两人见罗刹对查案颇有见解,干脆一把掀开盖在死尸身下的白布。
谁知,男子的下身不着寸缕。
罗刹赶忙挪动身子挡住朱砂的视线:“朱砂,你别看!”
“行,我去外面瞧瞧。”
等朱砂一走,一个仵作指着死尸身下某处道:“此物肿胀异于常人。我们猜他是亢奋时,被凶手一刀割喉。”
罗刹:“凶手站在正面还是背面?”
仵作:“怪就怪在,是背面。”
与男子欢好的是女子,然而男子是被人从背后所杀。
罗刹猜测道:“难道女子是凶手的同谋?”
仵作:“不知,这案子古怪得很。凶手杀完人,剥了皮又挖了心却不着急走,还费心端来清水帮死尸擦身子洗头发,再换衣梳髻,委实多此一举。”
里间三人针对死尸身上的怪异之处,争论不休。
外间闲逛一圈的朱砂,找到第一个发现尸身的段诏巡问话:“你为何能准确找到此处?”
前两个死者是死后多日,方被发现。
唯独死于此处的男子,昨夜遇害,今晨便被段诏巡找到。
照理,他初入长安,理应对地形不熟才对。
段诏巡取下腰间的一个香囊递给朱砂:“里面有一块血沉香,是南诏国特有的香料,香味奇特,此番入长安的商帮众人皆携此物。昨夜十二郎一直未归,子时中,我仓皇外出寻人,却被告知正值宵禁,只得折返客舍苦候。”
今日卯时初,城门鼓声停止,坊门开启。
他召集商帮所有人,以长寿坊为中心,四散找人。
卯时末,他路过这间空宅,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沉香气味。
沿着宅子走了一圈,他越发确定十二郎在宅中。
段诏巡:“我喊了几声,无人应我。听说近日平康坊不大太平,我便吹响骨笛,召来其他人,一同进宅查看。”
循着血腥气的来源,他们找到死在厢房的十二郎。
惊骇之下,段诏巡吩咐其中一人前去报官。剩下的人一半退到门外,一半守在宅外。
朱砂:“从卯时末起,你一直待在宅子附近吗?”
段诏巡:“从未离开半步。”
朱砂:“你可曾听见响动或者见过其他人?”
段诏巡:“没有……”
十二郎被杀的宅子,也是个空置许久的空宅。
户主一家远在凉州做生意,甚少回京。
朱砂正欲再问几句,罗刹匆忙跑来:“死的那个人,长得好看吗?”
段诏巡依言应是:“十二郎实则是我堂弟,与我长得极像。”
他相貌堂堂,想来十二郎亦是翩翩少年郎。
罗刹:“他贵庚?”
段凤巡:“十九。”
“又是不满二十。”
适才,仵作无意间哀叹:“可怜啊,未及弱冠之年,便遭此横祸。听说第一个死的方六郎貌若潘安,俊得很……”
富商胡峥虽年过半百,但浓眉大眼。
儿子胡玖,大概也是眉清目秀之辈。
第一个死者方六郎死在一个月前,而十二郎半月前才到长安。
三个死者互不相识,唯二的共通点:一是不满二十;二是相貌俊俏。
朱砂懂了:“你的意思是,凶手专杀未及弱冠的美男?”
罗刹:“凶手可能是个女子,且是个鬼。”
“鬼?”
段诏巡与从外归来的段凤巡异口同声道。
两人声量太大,招来不少官差。
为首的安少游一听这话,乐得当甩手掌柜:“玄机道长,此案若是鬼族所为,京兆府怕是帮不上忙。”
朱砂:“安少尹真是自谦。二郎,快好好想想,有哪些我们做不到,安少尹却轻而易举的事?”
罗刹:“有的。我们想知道这三人死前半个月中,曾出现在何处?与何人有过往来。”
“安少尹,这事不难吧?”
“不难。”
“我们后日便想知道,不难吧?”
“不……难!”
安少游拂袖离开,怒气冲冲带着官差出门。
罗刹看他去的方向正是平康坊,偷笑道:“这件事,够安少尹忙碌两日了。朱砂,我们也去找线索。”
“什么线索?”
“香粉。”
十二郎耳后的香粉味,应是与女子亲热时沾染的。
而这个女子,不是凶手便是帮凶。
至于凶手为何杀人后,多此一举为死者擦身子洗头发,还换上新衣重梳发髻?
罗刹大胆猜测,因为死者身上,留有线索——
香粉。
前两个死者,死后多日才被发现,即使身上有香粉残留,也早已消失。
但是,十二郎不同。
他的尸身,发现得太早。那一点点未散的香粉味,成了凶手的破绽。
罗刹:“倒是奇怪,房中并无香粉味。”
若凶手是在此处杀人,总该留有味道才对?
可房中除了血腥味,并无香粉味。
朱砂一面往外走,一面问道:“你为何猜凶手是鬼?”
罗刹:“剥脸皮取心,很像是我知晓的一支鬼所为。”
朱砂恍然大悟:“是画皮鬼,对不对?”
五年前,太一道捉到过一个入世作恶的画皮鬼。
他生前长得丑陋,受尽世人白眼,死后便成了藏身于人皮中的画皮鬼。
只要遇到合他心意的脸,不论男女,他都会剥其脸,食其心。
他杀害的其中一个人,是前朝一位位极人臣的大官的孙子。
大官找到太一道,出价五千贯。
不仅仅是为了查案,更是为了亲手将此鬼挫骨扬灰。
大官与姬光侯是多年好友。
姬璟便派山君下山,朱砂易容成山君的随从,一同前往查案。
两人查了十日,一无所获。
最后能捉到画皮鬼,实因那个鬼看上了山君的脸。
某夜,他大摇大摆进房意欲剥皮,被埋伏在房梁上的朱砂擒获。
据那个画皮鬼所说,画皮鬼一族取心是为食心修炼,剥人脸皮是因贪恋他人容颜。
经罗刹一言提醒,朱砂也觉凶手或为画皮鬼。
两人并肩出门,方走十步,便被追上来的段诏巡与段凤巡喊住:“阿姐,我有事想问你。不如让阿兄陪姐夫去找线索,你陪我走走,好不好?”
她眼眸泛红,楚楚可怜。
朱砂不忍拒绝,便笑着与罗刹挥手道别:“二郎,你去吧。”
“阿姐,你对我真好。”
“你毕竟是我妹妹嘛。”
第109章 画皮鬼(四)
◎“姐夫,你与阿姐很穷吗?”◎
四人分别之际,已是酉时中。
远山日暮,坊市人寂寂。
长安城中的香铺,多开在西市。
罗刹与段诏巡快步走去西市,就近走进一家香铺询问:“你们这里有花香味儿的香粉吗?”
香铺老板上下打量两人,再三确定不是同行闹事后,方道:“不知贵客想要什么花香?我这里应有尽有。”
“梨花香有多少种?”
“二十种是有的。”
一家香铺,便有二十种不同梨香的香粉。
放眼整个长安,便是上千种。
苦于走前香粉味已淡到闻不出,否则他真想将香铺老板请去空宅闻一闻。
罗刹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说道:“我先闻这二十种吧……”
此话一出,香铺老板便知两人并非想买香粉。
碍于尚有贵客在店中,他不情不愿地端来二十盒香粉:“你闻吧。”
罗刹依次拿起面前的瓷粉盒,放到鼻下嗅闻。
十二郎耳后残留的香粉,主调隐约是清甜的梨花香。
因是合香,除梨香外,其中还掺杂了其他香料。光罗刹能闻出的香料,便有沉香、檀香与侧柏叶三种。
细细闻了一炷香,罗刹越闻越迷茫。
段诏巡自觉对香料也算颇有见解,遂问道:“姐夫,你可否与我说说,你到底想找什么香味的香粉?”
他突然开口叫姐夫,罗刹一时没反应过来。
迟疑片刻,才笑吟吟朗声答应:“一种梨花香气,闻起来有雪融春山之感,又好似暖香暗涌。”
段诏巡按照他所说,重新找到香铺老板:“里面应该掺了沉香、檀香、侧柏叶、龙脑、甘松等物。”
香铺老板为难地摇摇头,如实道来:“能用的香料就那么几十种。每家香铺的香方看似不同,实则无非是各种香料的用量增减。我看两位也是用香行家,自然明白大同小异的道理。”
段诏巡拱手道谢,顺便买下两盒香粉。
一盒自己握着手中,一盒递给罗刹:“姐夫,权当是我与凤娘的见面礼吧。”
罗刹不好推拒,只能收下。
再出门时,他看着对面叫卖的胡饼小贩,赶忙跑过去。
最终,他翻遍槃囊,找出四文钱,买下两个胡饼。
一个自己吃,一个塞给段诏巡:“七郎,权当是我与朱砂的回礼吧。”
段家是南诏富商,家境殷实。
段诏巡自小在锦衣玉食中长大,还是头回吃两文一个的胡饼。
罗刹笑容满面吃得开心,他勉强咬了一口,欲哭无泪:“姐夫,你与阿姐很穷吗?”
“我穷,她不穷。”
其实他也不算穷。
毕竟夷山的宅子中,堆着数不清的金饼。
可惜,全是阿娘的,不是他的。
三两口吃完胡饼,段诏巡的话匣子打开:“姐夫,你与阿姐如何认识的?”
问到这个,罗刹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她对我一见钟情,死活要嫁给我。唉,我一向吃软不吃硬,心一软便答应了。”
段诏巡:“难道是阿姐主动求嫁?”
罗刹喜上眉梢:“我们认识不到七日,她便说想嫁给我。成亲的喜服、喜烛,都是她买的呢。”
“阿姐如花似玉,还是太一道的道士,姐夫好福气。”
“我也不差。凡是见过我的人,无一不夸我又俊俏又聪明。你自个说,我是不是又俊俏又聪明?”
“啊……是是是。”
罗刹口中的相识故事,经朱砂之口说出,又变成另外一个故事:“他对我一见钟情后,整日缠着我。好女怕缠郎,我瞧他样子不错还听话,便答应与他成亲。”
段凤巡掩唇偷笑:“姐夫定是爱你至深,才整日纠缠。”
朱砂白眼一翻:“除了我,怕是没人受得了他。”
段凤巡惊讶道:“姐夫怎么了?”
“就是有些多话与自恋罢了。”
“阿姐,儿时你常嫌我话多,长大后反倒找了个话多的郎君。”
“人总是会变的……我只是小时候不喜欢话多之人。”朱砂支支吾吾。耳边笑声渐大,她索性话锋一转,“算了,不说他了。你呢,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段凤巡面色如常,语气却苦涩:“阿姐,我不明白阿耶为何要帮太一道?不明白水鬼又为何要绑走我?”
朱砂轻轻牵起她的手:“义父虽是鬼,却心怀大义。他帮太一道,是为我们,亦是为了天下苍生。水鬼受狰狞鬼指使,许是打算用你威胁阿耶吧。”
段凤巡低垂着头,目光久久停留在脚边的影子上:“我并非阿耶的亲生女儿,如何能威胁他?阿姐,有时候,我觉得你才像阿耶的亲女儿……”
她是鬼婴。
自从有记忆起,便跟着祁南钦。
祁南钦叫她祁青棠,说她是自己与凡人女子所生的鬼婴。
除了相信他,她似乎无从选择。
她七岁时,祁南钦某日下山后,整整消失了三日。
等他终于回家,却牵着一个与她同岁的女童。
祁南钦说女童叫朱砂,是他收养的义女。
自从朱砂来到她的家,她慢慢开始觉得祁南钦变了。
他总是更关心朱砂,更在意朱砂的安危。
每隔三个月,他会带着朱砂下山,却不带她。
她偷偷想跟上去,反被他关在房中。
泪珠毫无声息地滚落,段凤巡极力克制,甚至徒劳地伸手捂在嘴上。
可话已递到嘴边,只能呜咽着说出来:“我被抓走后,心里想着‘这样也好’。阿耶爱你胜过爱我,我若是消失,他日后再不用因我烦心。”
朱砂语气平淡:“不管你信不信,义父与我一直在找你。他死前,唯一不放心的人,是你。他葬在山上的宅子旁,你若是有空,改日可随我上山拜祭他。”
段凤巡抬袖擦去眼泪:“阿姐,我听说阿耶死于太一道姬光侯之手,是真的吗?”
朱砂:“是。先师祖中了赤方的傀儡术,被逼杀人。”
她的回答,让段凤巡很不满意:“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阿姐,你为何要加入太一道?”
朱砂面露无奈:“义父临终前,一再叮嘱我,待我年满十五岁,务必去太一道拜师学艺,说是不愁吃穿。”
段凤巡:“阿姐,是太一道杀了阿耶!”
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
朱砂见与她解释不通,干脆拉起她往城外的方向走:“你既然想报仇,那我带你去先师祖坟前。你想骂便骂,想踹两脚也行,我绝不拦你。”
话音刚落,段凤巡蹲在地上崩溃大哭。
朱砂耳根子难受,遂蹲下身好言好语安慰道:“义父的死,是意外,真正的凶手是赤方。你别哭了,我请你去杏花楼吃饭,如何?”
去杏花楼,一顿少说也得十贯。
若是让罗刹知晓她请段凤巡去杏花楼,免不得又要说她乱花钱。为防耳根子又难受,朱砂特意嘱咐:“我们去杏花楼这事,你千万别跟你姐夫说。”
段凤巡憋着一肚子怨气,随她去杏花楼。
两人面对面坐在临窗的二楼,每回抬头,都像是在照镜子。
朱砂啧啧称奇:“没想到,我们俩长大后,竟然长得一样。”
段凤巡摆弄杯盏,漫不经心道:“我日夜想着你,相貌当然越来越像你……”
闻言,朱砂起身挨着她坐下,不可置信道:“鬼族这么神奇吗?”
段凤巡莞尔一笑:“只妬妇津神一族如此而已。”
朱砂支着下巴,细细端详她的脸:“真像。昨夜你姐夫与我说,他遇见一个女子,与我一模一样。我当时不信,还骂他眼花。”
段凤巡抬眸,对上她的眼睛:“姐夫差点认错我。”
朱砂嘴角一抽:“我知道。他着急忙慌跑到茶肆,大呼小叫说见鬼了。妹妹,他没吓到你吧?”
段凤巡:“没有。他认出我不是你。”
朱砂趁机与她抱怨:“他见不得我花钱。往日我一往花钿摊前站,他便拽走我。”
楼下楼上,楼里楼外人声鼎沸。
段凤巡侧耳在听,偶尔不咸不淡地笑几声应几句。
她与朱砂名义上是姐妹,自小相处却生疏。
儿时,朱砂不爱说话,时常独坐山头,不与他们父女说一句话。
只有每回祁南钦带朱砂下山归来后,她有时会撞见朱砂躲在房中笑。
她私下问过祁南钦:“阿耶,为什么阿姐能下山,我不能下山?”
祁南钦指着远处千灯万户的城池:“鬼族,进不去长安……”
如今,她走进这座让鬼族生畏的长安城,坐在人来人往的杏花楼。
望着窗外喧嚣,听着女子絮语,眼底一片漠然。
长安?不过如此。
朱砂不知她的口味,便依照自己素日爱吃的膳食,点了几道招牌菜。
饭菜上齐,段凤巡堪堪喝了一口汤,便停筷不语。
朱砂只顾着埋头猛吃,未曾注意到她的异样。
等察觉之时,对面的段凤巡杏目圆睁,脸涨得通红:“阿姐,我与你说话,你不理我……”
朱砂努力咽下嘴中的肉,含糊道:“外面太吵了,我没听清。你重新说,我这回一定好好听。”
段凤巡:“阿耶死后,你过得怎么样?”
朱砂:“还行吧。义父留了一个小宅子给我,十五岁那年,我卖了宅子,前去太一道拜师。之后三年,我待在山下修行。前年,我攒够了三百贯,便下山开棺材铺。”
段凤巡面露关切:“你一个人住在宅子里吗?”
朱砂回得云淡风轻:“嗯,吃百家饭长到十五岁。”
“阿姐,你受苦了。”段凤巡无端端又开始抹眼泪,渐渐泣不成声,“若我们一起去南诏国,你今日何必做道士,又何必每日风吹日晒开棺材铺。”
哭声扰人,朱砂叹气:“我的亲生父母,便是做白事营生的。我这算一脉相承。”
难得听她主动提起亲生父母,段凤巡好奇道:“阿姐,我从前便想问你,你的双亲是何人?怎会放心把你交给阿耶?”
外间天色已晚,朱砂喊走段凤巡。
沿着永定河走回棺材坊的路上,她幽幽道:“他们外出做生意,半道死于几个劫财的恶人之手。义父与他们相识已久,在得知他们的死讯后,便将我接走了。”
双眸失焦地投向河中虚影,心中泛起无边苦涩。
段凤巡轻颤着开口:“我怨过阿耶。怨他多管闲事,明明是鬼族,却偏要插手太一道的事。后来去了南诏国,段家阿耶教我读书明理,我才明白,这想法是何等荒谬。”
鬼族的力量太过强大。
一旦入世,凡人迟早会被吞食殆尽。
当年的人鬼大战,若赤方胜,今日的长安恐怕早已成为人间炼狱。
她见识了锦绣山河,经历了秋月春风。
再不愿回到山上孤寂的宅子中,亦不愿山河易主,人沦为鬼的奴隶与吃食。
棺材坊近在咫尺,段凤巡尚有一事不解:“我听绑走我的水鬼说,阿耶好像学会了一种法术。此法术,若与太一道大弟子姬珩一起施展,便能杀死赤方。真是奇怪,阿耶与我待在山上,怎会学会太一道的法术?”
朱砂思忖片晌:“你出生前,义父已入世多年,许是多年前学会的吧……”
姐妹俩在赵记棺材铺门口分开。
段凤巡原想去朱记棺材铺看一眼,被朱砂婉拒:“妹妹,家里实在太简陋了。等我装点一番,改日你再过来,好不好?我与你姐夫的日子过得拮据,我怕你看了担心。”
“行。那阿姐,明日见。”
“好,明日见。”
段凤巡一走,赵老板探头出来打趣道:“哟,朱老板,今日在何处吹唢呐发财啊。”
“滚!”
远处朱记棺材铺门口,隐隐约约站着一个提灯笼的美男。
朱砂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扑进他温暖的怀抱:“二郎,你好想你。”
罗刹牵过她的手,并肩往后院走:“我做了好几样你爱吃的菜。”
今日在杏花楼,段凤巡没吃几口,她吃了大半。
眼下一听罗刹提到菜肴,朱砂打了个饱嗝:“二郎,我不饿……”
罗刹:“你午膳只吃了一碗馄饨,怎会不饿?”
朱砂:“妹妹难得来趟长安,我请她吃饭,顺便吃了一点点。”
“你们去哪儿吃的?”
“杏……花楼……”
“哼,你都没带我去过杏花楼。”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二郎,要自信啊!》
罗刹五百岁前,极为自卑。
至于原因,一家四口除了他,个个都是千岁的鬼。
他们一用力,他便毫无还手之力。
久而久之,他变得自卑,不爱说话。
罗嶷忙于找金山,尽禾忙着料理妬妇津神族中事务。
家中唯有罗荆看出弟弟的反常。
罗荆原想偷偷带他下山,去人间玩耍。
结果,罗刹想也未想便找罗嶷与尽禾告状,理由是:怀疑罗荆想卖了他换钱。
罗荆气得自己下山,独留罗刹在金宅子抛金元宝。
罗刹反常的日子直到祁南钦到来,才略有好转。
毕竟祁南钦心思细腻,愿意假装败给罗刹。
当他又一次倒在罗刹毫无章法的拳法下,意想之中的欢呼声却没有出现。
祁南钦抱着罗刹,轻声询问:“二郎,你怎么了?”
五百岁的鬼,如同凡人九岁的孩童。
罗刹抽抽噎噎道:“祁叔,你为什么喜欢我?”
祁南钦困惑地挠挠头:“自然是因为你懂事听话又可爱呀。”
罗刹:“难道除了懂事听话又可爱,我没有别的优点了吗?”
“有啊,你长得好看。”
此话一出,罗刹气得跑走。
哪有男鬼夸另一个男鬼,不夸他英俊威武修为高,却夸他可爱好看?
明摆着,没有认真夸用心夸。
祁南钦看他双肩颤抖,猜他在哭。
略一思忖,他找到罗嶷,说出他的看法:“我觉得二郎不够自信。”
罗嶷震惊不已,他的儿子怎会不够自信?
祁南钦摇头列举了一个例子:“我夸他好看,他却哭着跑开。这说明什么?”
罗嶷:“你没夸到他的心坎上?”
祁南钦:“错!说明他不够自信,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的相貌。你啊,得多夸夸他。”
罗嶷一听,也觉有理:“那行,我改日多夸夸他。”
祁南钦:“你一个人怎行?叫上尽禾与大郎。”
“行!”
从那日开始,罗刹不管做任何事。
身边总会莫名其妙冒出三个鬼,搂着他称赞——
“二郎,你太棒了!”
“弟弟,你太棒了!”
甚至有时做了错事,这三个鬼也会安慰他——
“二郎,你太棒了!”
“弟弟,你太棒了!”
他问三个鬼:“我哪里棒了?”
女鬼说:“你的相貌,鬼族第一。难道不棒?”
“那确实挺棒的。”
男鬼说:“你才五百岁便威武高大,假以时日,远超为父。难道不棒?”
“那确实挺棒的。”
讨厌鬼说:“阿兄在你这个年纪,连金元宝都不会抛。难道不棒?”
“那确实挺棒的。”
“二郎,要自信啊!”
“行,我一定自信!”
第110章 画皮鬼(五)
◎“说明你喜欢她胜过我!”◎
得知朱砂带段凤巡去过杏花楼后,罗刹气得吃光了桌上的所有饭菜。
收拾碗筷时,他特意走过朱砂身边,愤恨道:“我全丢了,也不留给负心人!”
朱砂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盘,小声辩解:“我下回再带你去呗。”
罗刹冷哼一声:“你明明可以带她去我们去过的观山楼,却去了我没去过的杏花楼,说明什么?”
朱砂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说明……杏花楼更适合待客?”
罗刹怒气冲冲离开,出门前掷地有声留下一句话:“说明你喜欢她胜过我!”
“……”
当夜,朱砂修炼至后半夜,昏昏欲睡。
无奈罗刹越来越精神,抱着她从架子床挪到妆台铜镜前,又从妆台折腾到桌案上。
朱砂任他动作,偶尔敷衍似地亲他一口。
日头欲出,细微光影透窗纱。
朱砂抱着罗刹的头,认真安慰:“我有事想单独与她说,而观山楼在西市。我知道你也在西市,不想和你撞见,便带她去了东市的杏花楼。”
男子的唇舌,慢慢从她的锁骨处挪开。
须臾,罗刹凑到她面前,语气里含着委屈,脸上透着不满:“有什么话,我不能听吗?”
朱砂捧着他的脸,轻轻落下一吻:“二郎,你等等我。等我想明白,自会告诉你全部真相。关于我,关于我与她,甚至关于阿耶……”
“我等你。”
外间天晓,渐闻人语。
罗刹俯身欺近,正欲挺身动作,却突然裹着袍服下床,赤脚慌张跑走。
“你怎么了?”
“吃多了,我想吐……”
“……”
等他去伙房吐完,朱砂已沉沉睡下。
他挨着她躺下,一只手温柔地环过她的腰肢。
许是察觉到他的靠近,梦中的朱砂呓语一声“二郎”,往他身边挪动。
他的手本能地收拢了几分,将她更紧密地拥入怀中。
他们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
直到睡醒,仍未分开。
两人一睡便睡到午时三刻,朱砂睡醒后,一贯喜欢在床上磨蹭一炷香。
今日难得罗刹也在,她窝在他的怀中,细细交代:“你待会儿把店里、房里值钱的东西全收起来。”
罗刹大惑不解:“家里有值钱的东西吗?”
放眼整个棺材铺,最值钱的东西,只有门口悬挂的牌匾。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库房堆的一堆假行头。
朱砂:“主要是你房里的那堆金器,全部收进库房。”
罗刹追问道:“为什么?”
“妹妹改日要来。若是让她知道我们有点小钱,找我们借钱怎么办?”
“她不是你妹妹吗?”
“她万一看上你的那堆金器,央我送给她。届时我是送,还是不送?”
“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那……我还是藏起来吧,免得让你为难。”
“二郎真乖。”
两人收拾了近一个时辰,才慢腾腾走去平康坊。
段诏巡与段凤巡在西市苦等半日,总算等到牵手而来的两个人。
一个喜形于色精神抖擞,一个哈欠连天魂不守舍。
一见朱砂这副模样,段凤巡心疼地直掉泪:“阿姐,你与姐夫可是昨夜思考案情累着了?原是我的错,我不该求你帮我们查案……”
朱砂顺势挽上她的手:“妹妹,不怪你,我昨夜没睡好罢了。”
西市的香铺众多,梨花香味的香粉更是数不胜数。
罗刹昨日想了又想,打算今日另辟蹊径,去平康坊的青楼闻一闻味道。
至于如此做的理由?
他解释道:“死的三个人,生前死后,都曾在平康坊出现。我猜,他们或许曾出入青楼,之后被两个凶手盯上,以女色诱惑其去空宅。”
段诏巡:“两个凶手?”
罗刹点头:“昨日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死者身上有香粉,房中却没有。”
直到昨夜他与朱砂辗转房中各处。
再一联想到胡三娘曾认错弟弟,他终于想到其中的关键:凶手有两人,一男一女。
毕竟昨日仵作曾言:死去的三人身材魁梧,皆是大高个。
若真是女子假扮胡纠,胡三娘跟了一路,岂会没有任何发现?
除非,她当日看到的胡纠,确实是一个男子假扮的。
“女子是诱饵,等死者渐渐上瘾上钩,她便会将人推去空宅。”罗刹看向远处平康坊的方向,“等到了空宅,*埋伏在房中的另一个凶手伺机杀人。”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段诏巡却百思不得其解:“十二郎只前日与我们分开过半日,短短半日,他怎会听从陌生女子之言,听话地去空宅?”
罗刹红着脸为他解惑:“若是……欢好到一半,女子推开你,说换地方继续,你换吗?”
此话一出,四人陷入沉默。
最后,还是朱砂开口打破尴尬:“走吧,我们去平康坊瞧瞧。”
死的三人,皆是有些身家且会识文断字的商户之子。
能吸引三人的女子,应该是一个精通诗书与音律的貌美北里女子。
段凤巡边走边问:“姐夫,出入平康坊的女子,除了北里女子,还有诸如我与阿姐这般买胭脂的女子。你为何笃定是北里女子?”
朱砂回道:“因为他们死在入夜后。”
入夜后的平康坊,鱼龙混杂。
买胭脂的女子,若孤身一人出现在此。在撞见年轻的才子美男前,每一步都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那些蛰伏在暗处的人,岂会让她在坊中自由行走?
“原来如此。”
经过她的解释,段凤巡恍然大悟,转瞬扬起笑脸,夸赞道:“姐夫真是厉害。”
罗刹脚不沾地在走,一时没注意她在说话。
朱砂见段凤巡一脸泫然欲泣,顿觉头痛,忙喊住他:“二郎,妹妹与你说话呢。”
“啊?”
“无事。”
四人进的第一家青楼。
一听是太一道查案,忙不迭叫醒楼上楼下所有北里女子。
梨花味的香粉没找到,倒无意得知一条线索。
来自一个被男子爽约的乐伎:“半月前吧,与我有约的一位男子,迟了一个时辰才到。”
男子说家中有事,故而出门耽搁了。
今日一听四人说起梨花香,她才记起来,当日那个男子身上,也沾染了一股很浓的梨花香:“他的脖子上,还留着胭脂印。知他对我不真心后,我便与他一刀两断。”
罗刹:“他在何处?”
乐伎:“十日前回同州继承家业了。”
总归是一条线索,罗刹记下男子的姓名。
临走前,乐伎又想起一事:“他后来登门向我告罪,辩解称当日是鬼迷心窍,才受那女子蛊惑。还大骂那女子是疯子,说她主动勾引他,临了又嫌他年岁大。”
“他贵庚?”
“二十有五,只瞧着年轻。”
“他长得如何?”
“尚算不错,要不然我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他。”
四人走出青楼后,罗刹猜测道:“看来这个男子遇见的女子,便是其中一个凶手。他见过凶手,我真想问问他……”
可惜,此人不在长安。
他们往来同州一趟,最快也需六日。
朱砂看着不远处挨个问人的京兆府官差,计上心头:“我们去不了,让安少尹去呗。”
罗刹立马顿悟,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再回来时,他笑容满面:“安少尹真是好官,答应四日内帮我找到此人。”
原本安少游冷着脸承诺的是十日。
他听岔记成了四日,为防安少游反悔,他故意大声嚷嚷,夸奖京兆府一心为民。
围观百姓当即鼓掌叫好。
安少游吃了个哑巴亏,咬着牙应下四日之约。
踏进第二间青楼前,段凤巡脸色惨白,捂着肚子直冒冷汗。
段诏巡原想送她去医馆,一转身看着七绕八绕的路,又打起了退堂鼓:“玄机道长,我不识路,可否劳你送九娘去医馆?”
“行。我送她去古生堂。””朱砂与两人定好碰面地点后,便扶起段凤巡前去医馆。
第二间青楼里的北里女子,比起第一家,姿容更胜一筹。
罗刹找到假母,掏出令牌说明来意。
假母见两人通身贵气,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带着两人去了二楼的一间房。
房中有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
观之肌肤胜雪、云发丰艳、千娇百媚。
她怀抱琵琶轻拢慢捻,琤琤琮琮的错落声,恰似滚珠落玉盘。
一曲终了,她摘下面纱,面容艳如桃李,低头盈盈一拜:“郎君,奴献丑了。”
段诏巡抚掌道好:“姐夫,她弹得真好。不如我们……”
话音未落,罗刹已高声截断他余下的所有话:“太!差!了!你轮指时滞涩且不连贯,应是幼时习艺基础不牢所致。你小时候练琵琶,是不是常偷懒?”
乐伎震惊抬头:“你怎么知道?”
“我学了多年琵琶。不敢称当世前三,当世第四第五总还是敢的。”罗刹昂起头,意气扬扬。末了,他半是鼓励半是劝诫道,“你心气高,多练几年,终臻妙境。”
乐伎含泪道谢:“多谢郎君指点。”
假母呆立在一旁,心中苦闷。
房中乐伎已是楼中魁首,一番献技,不仅没得一句好,反而被当场说落得一无是处。
见乐伎哭得梨花带雨,假母霎时对两人没了兴趣,干脆坦白:“楼中女子所用的香粉,全由我所置办。我嫌梨花味道清淡,从不买梨花香粉。”
乐伎一边抱着琵琶哭一边点头:“我们用的是迎蝶粉。”
“那你们知道哪间青楼爱用梨花香粉吗?”
“西北隅的三家。”
“多谢。”
罗刹快速道谢下楼,段诏巡跟在他身后,好奇道:“姐夫,你很喜欢弹琵琶吗?”
“在家无事做,只能学琵琶。”
“不知姐夫是何方人士?”
“长安人呀。”一提起这个,罗刹完全止不住想炫耀的心,“不瞒你说,家兄做梦数十载,惟愿托身长安。结果反倒是我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长安人士。”
在邕州的几日,罗荆看到他的过所,气得饭都少吃了一碗。
段诏巡:“不费吹灰之力,指的是?”
罗荆拍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自然是娶一个好妻子。”
“……”
段诏巡干笑两声,脸色极为难看:“姐夫,你倒像入赘……”
罗荆眉头紧蹙:“入赘是什么?”
段诏巡:“男嫁女娶,日后孩子也要随母姓。”
头回听说入赘的说法,罗荆神思飞远,心潮澎湃。
若有朝一日,他与朱砂有了孩子,他肯定要让孩子姓姬。
朱砂是下一任天师,他们的孩子是下下任天师。
岂非他又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太一道供奉与敬仰的先辈?
还岂不是,他可以在鬼族横着走?
一想到太一道众弟子日日朝他跪拜的场面,他乐得大笑:“七郎,多谢你提点,我今日便回家找朱砂商议入赘事宜。”
“……”
他的孩子,可以不姓罗可以不姓祁。
但一定要姓姬,必须要姓姬!
两人按照假母所指,找到西北隅的三家青楼。
一走进其中一家,罗刹赶忙拦住过路的一个女子:“你用的是什么香粉?”
女子不明就里:“覆梨粉。”
罗刹:“何处买的?”
女子:“并非买的,而是团娘做的。”
团娘是此楼的一个舞伎,舞技平平,却精通制香之道。
据女子所说,团娘四时应季出香,还会搭配同香型的胭脂与口脂。
春梨配茉莉、夏荷配禅客、秋桂配月橘、冬梅配寒兰。
两人通过假母,找到在家制香的团娘。
一听自己做的香粉可能与平康坊三件杀人案有关,她大呼冤枉:“我做好后便交给假母,由她分给楼中姐妹。我甚少外出,近来三个月忙着制香,未出家门半步。”
团娘所在的房间,堆满了香料与花卉。
罗刹随意扫了一眼,见临窗的桌案上摆满了香粉,知她没撒谎。
覆梨粉仅自家在用,如今竟与命案有关。
同在房中的假母吓得大惊失色:“三人死的日子,楼中没有女子外出。”
香粉来源确定。
罗刹嘱咐段诏巡随假母回青楼后,快步出门找到安少游:“安少尹,死者身上所沾香粉,出自山月楼,你快些遣差役围住该处。待同州的人证一到,即可确认女子身份。”
安少游:“正想找人告诉你,你说的同州籍男子就在长安。”
“啊?”
“他本就是长安籍,一个满口谎话的浪荡子而已。”
【作者有话说】
在自信的罗刹面前弹琵琶,等于班门弄斧[狗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