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寒商尔小人也!◎
夏延昌回京述职,官家君心大悦,于此同时,深夜秘密召见了姐夫。
谢寒商从紫微宫回到城阳公主府邸已是翌日丑时,殿下歇在金玉馆,他谨守分寸未去打搅,回到寝屋中,沐浴过后便打算睡下,坐上床榻时,一只玉柔花软的手臂将他圈了过去。
看着横在腰间的玉笋,谢寒商微微一怔,帘幔重影间,浮露出女子被如*水银灯照得粉白的脸蛋,困意袭来,她打着哈欠,手上的劲儿却大。
“很晚了,殿下还未入睡?”
萧灵鹤困倦地道:“我知道你啊,你肯定猜我在金玉馆,就不会去找我了,所以我在这里守株待兔……唔,就是也太晚了,叫我好等。”
他倾身说:“对不起。”
萧灵鹤摆摆手:“官家同你说了?”
谢寒商缓慢地颔首,眉目泛出柔色。
他知晓这背后亦有公主的推动,昨日殿下入宫,道是看望太后,应也抽空去见了一趟官家。
萧灵鹤道:“你知道的,官家很看重他的阿姐,要把阿姐的驸马送上战场,他怎么能不来过问我一声就私自决定。”
谢寒商握住公主殿下的柔荑,诚挚地道:“寒商要谢公主信赖与包容,纵我如此地步。”
萧灵鹤在他怀里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轻轻倚过去,双臂环绕在他坚固的脊背之后。
公主鼻音缱绻:“我看重你,并非因为你是我的驸马,而是我亲眼所见,你杀了铁凛。举贤不避亲,本宫向来尊重人才,官家要北伐我是支持的,所以就要把最好的人才举荐给他。”
谢寒商低眸,灯火阑珊里,殿下阖着星眸,意态慵懒,一动不动,只有朱唇一张一翕地吐着淡淡的幽雾,似朦胧的晨曦里一枝噙了露水的海棠。
他折了唇角,凑近殿下,吻了吻殿下的额头。
“最好的?”
萧灵鹤笑起来:“啊,你可真会抓重点。”
她睁开眼,爬到谢寒商身上,娇嗔一声,随后掐住他的两侧脸颊,将他的嘴唇挤得嘟起,咬了一口,道:“本宫眼高于顶,只看得上最好的,但是——”
公主殿下话锋一转,完全清醒的明眸,仿若萤石,于夜间幽幽亮着光泽,她道:“最好的如果没了,本宫也不是不可以退而求其次,你懂么?”
谢寒商的颊肉是变形的,嘴唇是嘟着的,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变得含混不清:“殿下前日承诺,只会有谢公子。”
她笑着拍拍他的脸蛋:“你活着回来,就只有你,你死了,那可就不好说了,你要是体贴就知道该怎么做?”
谢寒商知道。
殿下想要他活着回来。
“生当复来归。”
他摩挲着殿下柔韧纤长的乌丝,低声承诺,至于后面半句,则不再说。
*
翌日,夫妇俩同入紫微宫。
萧灵鹤入了太后的长秋宫,而谢寒商由官家所召,于紫微宫内寒苑叙话。
王太后的头痛病犯了,犯得有些厉害,这使得她没有办法理政,今日只歇在梨花榻上休息,打了一刻的盹,城阳来了,她方提起一丝精神力气,让林春芫带人进来。
萧灵鹤莲步入内,向母后行礼问安,见到母后双眼红肿,这是目赤,加之她一直扶着额头,猜测母后的头痛犯了,主动上前请为母后按摩。
王太后没有拒绝,默认她上前。
萧灵鹤的手指柔软却有力,按摩的穴位也算是精准,王太后歇在榻上,任由女儿尽孝。
待到疼痛缓和了一些,她支起一线眼帘,道:“你也不必在此故布疑阵,哀家知道你是为了闭塞母后的耳目,为谢寒商与官家掩护。”
被母后看出来了,萧灵鹤暗暗吐舌。
王太后道:“举荐谢寒商,也是你的主意?”
没想到母后什么都知晓,什么都瞒不过她,不愧是国朝多年以来的主心骨。
明人不说暗话,萧灵鹤也不打马虎眼了,诚恳地回复:“是的。”
“为何,”太后不能理解自己一向任性的女儿,“谢寒商是你的夫婿,北伐之战,九死一生,你果真不担忧他回不来么。”
萧灵鹤脱口而出:“大不了与母后一样守寡。”
“胡说。”
王太后斥责。
萧灵鹤停了按摩,矮身蜷缩在母后身旁,敛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神色,认认真真地道:“担忧他回不来又怎样,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真正放下过九原,与我厮守在一处又怎样,那场大雨里死的八千儿郎,永远是他心里拔不出的刺。是要一具与我相守却找不回魂魄的躯壳,还是要一个完整健康的谢寒商,女儿心里很清楚。”
萧灵鹤:“母后比任何人都明白,九原是因为什么输的吧?否则一个罪臣之身,母后不会同意他与我在一起。但孩儿一直想不通,母后心思澄明,为何当年要那样做。”
王太后一愣,她愣神是因完全无法想象,那个总是承欢膝下、任性妄为的孩童,永远长不大不顾大局的女儿瑞仙,有朝一日会问她这个问题。
事涉她的驸马,王太后不再欺瞒:“哀家知道谢寒商负屈。只是国政大事,非是你与官家考量得那么简单,大雍承袭于汤,前朝未能根除的骨刺,于本朝仍然存在,沉疴入里,病入膏肓。哀家虽是这国朝的执策者,驱使这驾马车前行,但两侧双轮,却把握在旁人手中。他们报团经营阿党比周,紫微宫前世家党羽多如牛毛,共同形成了一个足以威胁到皇权的权力漩涡。你父皇在世时,尚还好一些。哀家母子孤儿寡母,却如肥肉,人人都想争食,尤其在哀家初掌朝纲之时欠缺经验,让渡不少人权力,也饲养出了他们的贪婪。”
王太后关切地望着女儿:“瑞仙,到了如今地步,哀家一言一行均要收到掣肘,谢寒商所在细柳营,是奸党为后嗣铺路的过桥石,他得罪了他们,哀家也保不住他,你可知晓。”
萧灵鹤沉默了许久,“母后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只是沉疴不除,大雍焉有明日。九原之战祸起萧墙,大雍损失了八千将士,这不是尽头,而是开始。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国家的利益抛在身后,若一直听之任之,大雍这驾马车将遭蛀蠹损毁,最终倾覆。大汤立朝,武帝荀野平定九州,绥抚四夷,缔造万邦来朝的一统王朝,可两百多年之后还是因宠信佞幸而败,前人的马车覆辙就在此处,这条废辙,难道母后想要让大雍也踏入么?”
王太后不赞同女儿的观点,但她仍为女儿的话所震惊。
“瑞仙,你从不涉政,也从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是谁教的你么?”
萧灵鹤轻哂:“许是在母后眼底,孩儿一直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吧。”
王太后摇头:“瑞仙,你是因为上一次问母后和亲之事,母后没有给你想要的答复,心里还在记恨母后?”
萧灵鹤仰起脸:“女儿从前撒手不理,并不是对北人屠戮我大雍百姓、残杀我大雍兵将视而不见,孩儿是无能为力,身为女子,处处受制,有心杀贼却无力为之,也清楚大雍根本难以战胜北国,是以自暴自弃。”
顿了顿,她的声线沉了下来:“但有一个人,让孩儿看到了希望。”
“谢寒商?”
王太后并不惊讶。
她只是觉得,女儿与官家一样天真。
“对,”萧灵鹤斩钉截铁,“怡园铁凛挑衅却遭横死,让女儿看明白了,北人绝非不可战胜。当知道九原内情之后,孩儿内心更是燃起了一把火,这是希望!母后,凡事不破不立,因循守旧只是称了那些蛀虫的心意,孩儿偏想要沦丧的十州尽数归雍!”
“孩儿举荐谢寒商,并非因为他的志向,并非因为他是孩儿的夫君,而是因为,他是与我志同道合之人,是我的同袍。我关心他,但,我更信任他,信任我大雍还有无数这样的仁人志士,只要有他们在,一切就都有可能。”
王太后叹了一口气,对她道:“幼稚。”
只是这样的幼稚,她已经没有了。
她竟然羡慕起了自己的儿女。
*
官家新得了不少宝弓。
他想让姐夫在里头挑一把趁手的,送给姐夫。
这些弓五花八门,谢寒商随手试了试,均还不错。
官家还有一点小心思,便是让姐夫对自己的骑射之术指点一二,姐夫勇武过人,想来得了他的指点,自己这射术也能精进一层。
“姐夫,听说你射术惊人,能百步穿杨,朕没还见过呢。”
他将一把宝弓塞进谢寒商的手里。
“上次你说自己拉不开射马弓,是骗朕的吧?朕可是亲眼所见,铁凛在你手下撑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血溅三尺。想来这几年姐夫并未荒废武艺,不如今日施展一番,令朕也大开眼界?”
谢寒商拿了弓,语气如常:“官家想看臣射什么?”
官家便指了寒苑复道之上的一盆盆栽,那盆丹桂距离此地不过五十步,射中并不难。
谢寒商利落地张弓搭箭,一箭便将复道之上墨绿的丹桂射中。
花叶迸溅开来,犹如碎末,飘扬在半空中,捻作尘埃,继而纷纷扬扬落下。
官家震惊之余,大喜过望:“好箭法!”
他央求谢寒商:“姐夫,你教教朕?”
谢寒商看了一眼自己被官家拽着摇晃的手臂,“好。”
他们姐弟俩都向他请教过箭术。
但对官家,谢寒商显然并没有对城阳公主那般有耐心,他像极了一个苛刻的严师。
官家才初窥门径,不得要领,动作做得不够到位,非但不会得到阿姐那样儿的贴身指点,反而后腰和腿弯都挨了几下毒打。
他委委屈屈,但为了学会射术,只好暗忍。
“母后素来不准朕习武,朕连个像模像样的教习都找不着,所以才没有一点儿底子,姐夫你轻点打,打坏了可就不好了。”
谢寒商:“不会打坏,官家如不肯吃苦,臣便不教了。”
官家急了:“不教不行啊,姐夫,你可千万一定要教会朕啊。”
说完他小声嗫嚅:“你也知道,母后还政在即,朕马上就要成一个实权君王了,每年的春苗秋狝,总少不得需要朕亲自猎鹿,朕要连箭都发不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谢寒商没应。
官家调试着手里的弓弦,反反复复地练习拉弓的动作,但谢寒商并不让他发箭。
小皇帝知道,熟能生巧,只有先掌握射箭的技巧才能施展,他并不操之过急,听从师父姐夫的指令,不停地反复温习拉弓射箭,口中则道:“夏延昌自西关而回,有三万兵力,朕全部用以北伐,但还需要至少五万兵力,朕还得想想办法,到了用人之际,朕才知道母后的为难之处。朕的几位节度使都是只出嘴巴不出力的乖张之辈,你要他们的兵,便等同要他们的命,他们又害怕和北人作战,如何会心甘情愿地把兵力献出给朕调动呢?只怕朕在朝堂上一说,便要引起轩然大波。”
到时候唇枪舌战,又沦为了文官互相吐口水的战场。
两派喷得你死我活,最终大打出手,并非官家乐于见到的。
谢寒商沉吟良久,眸光落在官家坚定握弓的幼嫩指骨上。
他的沉默让官家一颗心又被高高吊起。
谢寒商沉吟过后问:“官家可想一睹关外的情景?”
“关外?”
他生于紫微宫,长于上京城,从小便爬上龙椅,坐在九五之尊的高位上,对领土之外的事情,其实很不了解。
那是他所不能抵之处,也不会有官员将关外之景拟作奏表,向他陈述。
丢失的领土上,究竟是怎样一副面貌,他迄今未知,但从来都心向往之,欲一睹究竟。
姐夫不一样,他去过。
他曾驾乘白马,长驱潜行,绝秦岭,渡黄河,深入北国境内,在大雍丢失城池土地上,看过北人占据曾为中原要隘的土地的光景,也知道那里的百姓何以生存。
单单想一想,便会让人觉得有些揪心。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官家心怀无奈与悸动:“可以见么?”
谢寒商:“可以。臣愿将双眼借给官家。”
官家眼眶潮热:“嗯!”
他拉开那射马弓,振奋地学谢寒商适才张弓搭箭的手法。
谢寒商从旁指点,教小皇帝以腰力与臂力运弓。
“姐夫,朕可以射箭了么?”
谢寒商的眉目短暂地于寒苑上首的复道停了一停,“放箭。”
小皇帝对姐夫完全地信任,松手便是一箭。
箭矢破空。
复道之上,恰有诸班值巡视路过,时任殿前司诸班都虞候的郑修,以一身禁军值服于肩,正含困意,与众人商量,打算一会儿早早下值之后请兄弟们打茶围。
谁料寒苑之中有人突施冷箭。
诸部下露出惊恐失措之色,提醒郑大人看箭,郑修一回头,一支羽箭当胸穿体,正射中了胸口,鲜血飞溅。
郑修惨叫一声,扑倒。
口吐鲜血。
“郑大人!”
“郑大人!”
诸班值七手八脚去抢人,有的叫太医,还有的,则看向了射箭之人。
官家愣在当场,手心因为弓箭的余力不停发颤。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手里的弓,慌乱地将长弓抛在地上,唇瓣不停地哆嗦起来。
“朕,朕杀人了?姐夫,朕……”
他一扭头,觑见姐夫眉眼沉凝如水,小皇帝恍然明白过来。
“你……”
谢寒商绝对是故意的。
官家是今天才知道,看起来兔子一样的人畜无害的谢寒商,内心其实城府极深,阴暗又狡诈。
他这招借刀杀人,把郑修处理得简直没一点拖泥带水,萧銮并非是傻,怎会看不出谢寒商分明看准了殿前司班曹从寒苑此处经过,令他反复练习拉弓的动作却不射,就是为了发号施令之后的最后一击,将郑修射杀。
当年郑修一己私心,害八千细柳军孤立无援而惨败,是官家心头之恨,官家早就想将其处置而后快。
可惜多年后他在军中混足了年限,镀金完成,仰仗其父郑太尉,被母后擢为二司禁军,半年后寸功未进又升任诸班都虞候,踏上扶摇青云之路,若无差池,将来还将执掌整个殿前司。
若非那郑修的确是死有余辜,小皇帝早就暴跳起来,把谢寒商一并宰了!
谢寒商恭顺地叉手行礼:“官家初学箭法一时失手,情有可原。”
小皇帝瞪大了眼:“原你大头鬼!朕要告诉皇姐,你这个人究竟有多么狠毒可怕,让她远离你!啊!谢寒商尔小人也!”
【作者有话说】
官家:姐姐你要为我做主,你男人连自己小舅子都坑啊!
城阳公主:上次铁凛叫阵的时候,你问都不问就把你姐夫推上去,你没坑过他?[狗头叼玫瑰]
官家:……
第62章 恩爱两不疑(2)
◎高岭之花白切黑◎
郑修中箭负伤后就近被抬进勤政殿内寝救治。
四个太医轮番会诊。
官家在殿中焦急等待消息,自己失手伤人,急得如此,反观始作俑者,却神色淡定,仿佛事不关己。
“不是姐夫,就算郑修该杀,你也不必如此鲁莽吧?啊?这么明显的杀局,郑太尉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岂不闹得天下大乱?你想过后果吗?”
谢寒商睨着小皇帝:“官家要北伐,郑修必死。”
小皇帝一愣:“何意?”
谢寒商:“诸如郑修之流,才是朝廷军中的主流声音,如官家不能杀鸡儆猴,让世人都看见官家北伐的决心,九原之祸只会一遍一遍重复,毫无意义。官家收复十州的心愿,永远无法达成。杀一而儆万,为官家十万大军的剑刃开锋,为九原之战枉死的八千将士安魂,一举数得。郑修必死。”
小皇帝思考了一下拿首杀郑修来儆猴的可能性,还是觉得郑太尉发难不可小觑:“姐夫,你杀郑修当真没有半分私心?”
谢寒商并不掩饰:“孙则以及八千将士的仇,臣没有忘。”
小皇帝急迫:“可是郑太尉如果要咬着朕不放,朕如何是好?他威力可是很大的,连母后都能撼动,难道朕到时候要把你供出来么……那皇姐会杀了朕的!姐夫,你给朕出了好大一个难题!”
说话间萧灵鹤早已从长秋宫出来,听闻寒苑发生了大事,郑修被官家射中,性命有虞,一刻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赶来勤政殿,口吻匆促:“情况如何了?”
公主笼着一身薄如蝉翼的葡萄紫外披,步履焦灼地奔入勤政殿,见到正对峙的官家与驸马,先上前,向官家行了一礼,随即握住谢寒商的手,仰头看他:“是你?”
官家苦笑:“阿姐你可真了解你的驸马。”
萧灵鹤蹙眉:“废话,我自然知晓你连只鸡都不敢杀。”
何况小皇帝与郑修的仇怨,怎及得上谢寒商这般深刻?
四年前的大雨散了,不代表天已放晴。
谢寒商一旦挣脱囚牢的桎梏,首要的就是报仇。
“当下北伐在即,你为何弄出如此大的阵仗来,可知郑太尉的为人?他素日跋扈,连母后都得忌惮他三分。若是他借题发挥,把你送进昭狱,你还能回到战场么?”
萧灵鹤责怪谢寒商此次鲁莽行事不计后果,杀一个郑修事小,但招惹了郑泰势必要付出沉恸代价,这郑修是郑泰的独子,独子丧命,郑泰岂能放过他。
谢寒商偏薄的眼皮低垂,没有说话,似认了错。
官家怕阿姐与姐夫在勤政殿吵架,忙调和起来:“阿姐你先别上火,这郑修死不死还不一定,朕箭术初学乍练的,都不怎么精通,现在四个太医都在给郑修会诊,说不定能抢救得过来?”
如郑修不死,说不定能平息郑泰之怒?
他说完,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寒商却补了一刀:“臣特意为圣上挑的一张射马弓,连北人天马都能一箭诛杀,何况于人。”
这是铁了心要郑修死。
萧灵鹤惊愕,哑口无言。
官家也是一愣,知道郑修今夜必死,他哭丧着小脸道:“完了,阿姐。不是朕不保你的驸马,郑太尉有多凶残你是知道的,朕少不得要把谢寒商推出去将他交给郑泰发落了,你真的不要怪朕……”
他更想保谢寒商,北伐的良才只这一两个,战前杀了功臣良将,那这仗便可以不用打了。
萧灵鹤捏谢寒商的指骨用了一点力,将他掐得虎口泛红,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以求殿下饶恕,萧灵鹤皱眉:“你别告诉我,你没有后招,就这么杀了郑修,叫官家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给你善后?”
谢寒商正要说话。
四名太医满头大汗地从寝殿里奔逃而出,大声叫告:“官家!老臣无能,郑大人被一箭当心穿过,失血过多,已经无救了……”
人是夜里死的,郑泰提着先皇赐予的宝剑,夜叩宫门,长跪不起。
声声催泪,字字泣血,请求官家赐见,请官家给一个说法。
事到临头,这麻烦避无可避,官家想求母后出面,但他心知,自己北伐决心已定,此刻杀郑修,母后断然不会为他出头。
母后曾经说:“官家要亲政,就要经受得住考验与议论,哀家今对官家撒开了手,往后的事便不再理。官家随意自便。”
因为政见不一,母后对他怒其不争,所以也便真的撂开了手,这时再去求见母后,怕是只能碰个壁,无功而返。
而且官家自己也硬气,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北伐,与母后和解。
他鼓足勇气,派遣内侍告知郑泰,“郑太尉丧子之痛,朕深自恸丧,请郑太尉先行回府安顿令郎,明日早朝,朕必会给郑太尉一个交代。”
郑泰没有再喊了,但也没有回去,只让人领了孩儿的尸首,兀自于殿外长跪不起。
次日早朝,郑泰果真言之咄咄提起此事,满朝文武皆惊。
惊的不是郑修昨日被官家一箭射杀,惊的是郑泰的态度,得理不饶人,瞪大了虎瞳,张开了血盆大口,像是要将孱弱的官家一口吃掉一般凶恶。
官家居于上首,面对着郑泰的虎视眈眈,一退再退。
郑泰心里知道要把罪责推到皇帝身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铁律横亘于此,讨不得相匹配的公道,于是一早就算好了,冷眼斜顾:“官家年幼,未曾学过骑射之术,那么昨日教授官家射术的老师呢?他罪愆极大,不死不足与吾儿交代。还请这位深藏身名的定远将军,莫再藏头露尾,现身一见吧!”
众人皆知,谢寒商的功名早已被革除,那么郑泰提及“定远将军”四字便是挖苦与讥讽之意。
官家装作为难,被郑泰再度虎吼,他吓得像个踩了毒蛇的孩童般屁股一弹,险些飞出龙椅,半晌才落地,已经面色苍白眼眶通红了。
满殿死寂,臣工都对郑泰愤怒起来,郑泰丧子之痛可泯,可如此对待尚未成年的官家,以臣犯君,威逼恐吓,实在不妥。
官家受掣,蔫头耷脑地下令:“传谢寒商。”
片刻之后金殿上,谢寒商徐徐而至。
郑泰一见谢寒商,立时将先皇赐予的尚方剑提剑出鞘,似是当场就要在大殿上杀人。
“贼子狼心未灭!”他喝骂道。
杀不足以泄愤。
郑泰高举长剑,意图剑刺谢寒商心脏。
谢寒商一动不动,并未做任何反抗,如同伏罪。
这时却有一个声量远高过郑泰的声音长啸:“胡闹!这是金殿!郑大人难道要血溅五步么!”
众人一惊一乍,终于从谢寒商险些横死当场的变故中醒回神来,看向这个声音的发起人——国朝第一喷壶,同平章事孙郃。
郑泰眯了眯眼:“孙老儿,你要阻我?明知他害我儿性命,我持先皇御赐专杀佞臣的尚方剑,为何不能斩杀此等大奸贼恶?你别忘了,你的孩儿孙则在侠客峡,正是因此人而被北人乱刀砍死,他本就是罪人。”
孙郃不理郑泰,高举奏疏,朗声向官家道:“官家!臣有本奏!”
官家往自己龙椅后挪了挪龙臀:“呈上来!”
孙郃将奏本交予内侍官,扬声道:“臣,要弹劾郑太尉之子殿前司班值都虞候郑修,擅离职守,懒怠渎职!”
郑泰听呆了,大怒:“老匹夫你?”
孙郃在官家阅读弹劾奏疏之际,向众人解释其这道奏疏的内容:“郑修,向受国朝重用,受太后娘娘提拔,忝列殿前司,宿昔迟到早退,无故旷值。更常呼朋引伴,结交党羽,于早退之日打马市井,踩踏民众,于烟花巷,狎玩女妓。其所率班值,有样学样,为虎作伥!实乃我京中一害。”
郑泰勃然大怒:“你无凭无证,一派胡言!”
百官手持笏板看戏,官帽上的展角交错纷纷。
其实郑泰那个不成气候的儿子,用不着孙郃说道,大家都有所耳闻。
有时候看着郑修,就会觉得,自家的儿子虽然也不成器,但好歹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也算足够安慰了。
所以人人皆知孙郃并未诬告。
两大喷壶你来我往,打起来的画面,甚是好看。
中间站着一个谢寒商,看起来显得尤其无辜。
孙郃冷冷一哂:“是一派胡言,还是罪证确凿,郑大人一会儿就知道了。郑修昨日,正因擅离职守,为了早半个时辰下值与同僚狎妓,于不该出现的时辰骤然现于寒苑,这才被官家失手射杀。”
说完,孙郃向上首龙椅叉手行礼:“官家,臣请,调郑修生前所领殿前司一干班值入殿,是非曲直,一辩即知!若郑大人还有疑虑,只怕那烟花之地的魁首,亦可为臣的奏疏作证。”
看起来似能洗脱误杀忠良的罪名,官家正襟危坐:“宣!”
郑泰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颜色:“孙郃!我与你素日没有冤仇,你今日为何要替人伪造证据,构陷我儿?你难道当真无骨,忘了你的儿子孙则,是如何因谢寒商的贪功而亡?”
面对郑泰的挑唆,孙郃面不改色,不急不缓地从怀里掏出另一封奏疏:“启奏官家,臣还有本奏!”
郑泰一愣。
官家讶异:“哦?孙卿家还有奏本?呈上来!”
孙郃将另外一本奏疏上达天听,同样向满朝文武解释奏疏内容:“臣要弹劾!”
同平章事干了御史台的活儿,白怜幽站在人堆里,诧异之际,往谢寒商沉默无话的背影望了望。
直觉今日的闹剧和这个惜字如金的人脱不了干系吧。
孙郃接着把剩下的话说完:“臣要弹劾,原广平军督帅樊燮,任人唯亲,草菅人命,见死不救,诬陷忠良!臣还要弹劾,原细柳营斥候郑修,结党营私,卖官鬻职,违抗军纪,戕害同袍!”
还有郑修的事儿。
郑泰暴跳如雷:“孙郃!”
他这剑已经调了个方向,当即恨不得杀孙郃于殿内。
这只是虚晃一剑,故意吓唬孙郃,令其闭嘴,不敢再攀咬自己已经死了的孩儿。
但他的剑,却被谢寒商所擒获。
虎口一麻,指骨松脱,谢寒商空手夺白刃,将尚方剑拿在了掌中。
他夺剑之后,却又立即反掌交还郑泰,平声道:“郑太尉何故急着杀人,不如等孙大人阐述奏疏,官家议定不迟,郑大人急不可待,恐怕贻人口实。”
“我何时想杀人?”郑泰暴怒。
此时郑修之死的焦点已经被孙郃两道奏疏所转移,众人关注的是樊燮与郑修对细柳营覆亡的推动,是否就如孙郃所言——
九原之战,祸起于萧墙之内。
官家看完了孙郃的奏疏,好奇地问:“杜相,今日为何一直不说话?”
杜相越众而出:“回官家,臣以为郑修之死因其渎职,祸首在己,与官家无尤,倘或郑太尉为其子而迁怒官家,官家或可抚恤,请诏罪己。至于孙大人弹劾樊燮与郑修当年戕害同袍,致使细柳营全军覆没,或当细究。如证明属实,则需定罪。”
满朝文武陷入了沉默。
*
“你如何就敢肯定,这些人不会联合起来反对调查旧案?你别忘了,他们之中不少人的子侄当年都在广平军中,参与了对那支细柳营的背叛。”
金玉馆内,萧灵鹤翘着细腿靠在软椅上吃葡萄。
对面一尺之地站着一个恭恭顺顺的驸马。
他犯了错,十分沉默地等候殿下发落。
萧灵鹤将一块葡萄皮吐到银盘里,甜津津的汁水在唇中泛滥。
他挨了片刻,终于道:“我以为,他们只会投机钻营,见风即倒,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樊燮与郑修身上。尤其郑修。已死之人,百口莫辩。”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在杜相提出审查旧案之后,这十几日,送到三司的关于樊燮与郑修的“罪证”那是多如牛毛。
从没见过一个人的罪行可以卷帙浩繁,当真是开了先河,也让人开了眼界。
萧灵鹤看着已经被她冷落了半个月的男人,觉得他这段时日大抵是真的在闭门思过,好像憔悴了一些?
其实她也是近来身子有些不适,总觉得肠胃不好,加上着实被他气到,就没太理睬他。
谢寒商的个性吧,她若是不理,他也难会主动。
尤其在他深知犯了过错的情况下。
但如今的萧灵鹤变得很是精明,她总能知道,一个别扭的身影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她金玉馆外的竹林里。
眷眷不舍地在那儿待很久,然后悄无声息地飞走了。
萧灵鹤莞尔:“好吧,这次算你厉害,樊燮落网了,郑修……也没人追查他的死因了。”
谢寒商仍立如岩石,动也不动一下,像是畏妻如虎。
萧灵鹤放下了银盘,向他招了招手,“过来。”
谢寒商听命行事。
他抿着薄唇,漆黑的眸光有一丝不稳颤动。
走近之后,殿下并不像预想之中那样掌掴他的身体,反而奖励了他一颗葡萄。
甜津津的汁水漫延于口腔,他坐倒在倚上,被公主殿下横身环抱,他微微怔忡,接着,殿下仰头咬了一口他的唇。
“没骗你吧?真的很甜。”
谢寒商望着殿下清丽柔婉的乌眸。
萧灵鹤摸摸他脑后的发丝,摸到了他脑后的疤,轻声说:“我怎会怪你想为自己伸张正义呢。商商受了这么多冤屈,让他们偿还也是应该的,我也不觉得你手段狠毒,只是怕你不计后果将自己搭进奸党的虎口。”
她眼波曼睩,在他眸光震动时。
倾身而近,朱唇吐出粉雾。
“你是本宫的,本宫谁也不给。”
【作者有话说】
谢寒商只对公主老实[猫爪]
第63章 恩爱两不疑(3)
◎孕吐◎
殿下用这种口吻说话的时候,有轻柔绵长的芳雾,一缕缕拂在他的耳朵。
被冷落了将近半个月的谢寒商有一种破土重生的欣然与喜悦,没有表现得太明显,毕竟雷霆雨露俱是妻恩,他小心地问:“殿下不气了么?”
萧灵鹤婉言:“不气了,那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谢寒商说好。
萧灵鹤沉思一晌,“孙郃怎么会突然站出来指证郑修?出现得如此巧合。只怕是某些有心之人故意安排的?”
所谓“有心之人”指谁,自是不言而明。
萧灵鹤挑眉笑吟吟地睨他。
谢寒商低头,他的腰正为一双纤细的胳膊圈着,殿下只将指尖轻轻一拢,他便魂灵塌陷,落入殿下彀中。
她应是真的消气了,在此之前他已经半个月没有得到殿下的怀抱了。
他放缓了声音:“他来找过我。”
萧灵鹤微愣:“何时?”
谢寒商如实回答:“半个月前,殿下入宫那日,孙郃送帖,邀我于月芙桥一叙。我去了。没有告诉公主,是我的错。”
他认错的态度倒是极好。
可惜如果有下一次,他大抵还是会瞒着她。
知错,但是不改。
这很谢寒商。
萧灵鹤猜测:“从那时候起,你二人便勾搭上了?”
谢寒商瞥了一眼公主翕张的朱唇:“殿下要注意措辞。并非是勾搭。”
萧灵鹤莞尔顺了他:“合作,同仇敌忾。好,这样说。你俩本来就是一个阵营的,就是孙老儿眼瞎心盲,还烫伤你,你过得去本宫过不去。”
谢寒商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但他什么也不说,却比什么都说了威力还大,萧灵鹤蓦然闭口。
非要论,孙郃烫伤谢寒商,她还用皮鞭打他,用蜡油滴他呢。
萧灵鹤不禁面皮一红,不想被看出*,便虚张声势地掐了一把谢寒商的后腰。
掐了也不敢用力。
商商这具美玉般的躯体,是伤痕累累的,她好怜爱啊。
谢寒商:“我对不起孙则,辜负了他的信任,我从未责怪过孙大人。我那时只是恨,只有一个孙郃,我恨八千细柳将士的家人没有向我报复,恨大雍百姓没有用唾液淹死我……”
“为何?”
“因为,我只看到一群麻木的人,一群漠视北国失地的人,这比我所负恶意与唾骂更令人绝望。”
败了可以东山再起,人心麻木却是无救。
萧灵鹤叹了一声,摸着谢寒商的脑袋,轻声说:“或许,也不能怪他们,上位者没有给足百姓安全感,也不曾让他们尝到胜利的喜悦,莫说他们,本宫以前又何尝不是如此,真正让我觉得这仗可以打的是你,商商。这一次,有我,有官家,我站在你身后,你什么都不用怕,也不必担忧后路。”
她侧坐在椅上,双腿仍打在圈椅扶手,这般姿势后背只能仰赖谢寒商托住,才能稳固,她顺着这股被他托举的力度,微微仰起脸颊,吻了一下谢寒商的唇。
在他有一丝愣神之际,心软地说:“我在这里,能不能让四年前的谢寒商回来,嗯?”
一触即分的红唇,风情潋滟。
谢寒商凝视着殿下坚定的眸,泛红的吐雾的唇,倾身而落,亲住了萧灵鹤的嘴唇,以淹没之势,将她的呼吸霸占,将她的气息侵夺,也将她的思绪一霎填满。
萧灵鹤圈住谢寒商,手臂圈得更紧。
她要帮他。
这一次,谁也无法阻止。
*
谢寒商算得很准,涉及九原之战的官员,的确深谙落井下石、破鼓众锤之道,一个郑修身死,铺天盖地的罪状就落在了他的头上,他们也不顾郑太尉的脸色,反正摘清自家是最重要的。
而樊燮,从九原之战之后便遭被贬,原本是左迁平江府于江南安养的,此事一经查出,一道圣旨,将他又发去了潮阳瘴毒之地。
其实小皇帝也清楚,当年广平军里出卖细柳营的不在少数,贪生怕死之徒蛇鼠一窝,害得八千将士深入敌军腹地惨死异乡,但杀了罪魁,贬了祸首,剩下若还要再查,便是动了百官的根本利益,如母后所言,他对于自己的臣工集团,尚需忌惮七分。
对于他们的行径只好先按下不表。
但接下来官家要操心的就是一件,现在朝廷的大部分军力都在地方,由地头蛇把控,一说北伐,这些人是跳得最高的,将北伐的弊端条理分明地拟出一个子丑寅卯,比自己参加科举写的文章还要严密。
小皇帝为此头痛脑热许久,连后宫也不入了,高皇后的母族高氏,手中正有一支樊城军,规模不大,约有一万人,她的叔父也不肯出兵北伐。
她心怀忧患,疑心官家因此与她离了心,国政大事落在后宫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只好主动来到勤政殿寻官家。
“官家您还头痛么?”
小皇帝摸摸自己的脑门,对帘帷内殷勤关切的爱妻道:“朕发烧了,皇后姐姐来摸摸朕?”
高木兰跪坐上官家的龙床,素手要替官家摸脑门,却不留神官家挽住她腰,将她裹挟入怀,卷进了幔帐深处,高木兰娇呼一声,直道“不可”。
官家病了,岂可沉湎女色?
小皇帝早就看出皇后的心思,捂住了她的檀口,呼吸未匀,双眸灿灿地望着身下的皇后:“皇后在担心朕因为高家不肯出兵迁怒于你,今天特意过来向朕讲和?”
高木兰怔怔地看着他,唇瓣微涩,“臣妾会劝告叔父出兵支持的。”
小皇帝挑眉:“有多少胜算?”
高木兰拿不准他的心思了,不知他是在戏谑自己,还是当真因为这件事而怨怪于她,咬唇道:“不知,臣妾一定尽力而为。”
看到她发抖的朱唇,小皇帝开怀得放声大笑:“你别怕,朕同你闹着玩呢,高家虽是朕的岳家,但兵少将寡,樊城距离上京更是千里之遥,远水解不了近渴,要是叔父不乐意出兵,朕也不会强求的。”
高木兰的心跳都被他撩动起来了,噗通,噗通,一声声跳得极其剧烈,她曼声说:“但高家是臣妾的娘家,若连高家都按兵不动,谁还会支持官家?”
小皇帝听出了她对自己的一片真情,心里无比畅然,勾起嘴角:“皇后摸摸朕的头,还烫不烫?”
高木兰顺着他的话去摸他,还烫着,想他为了兵力的事儿如此上火,心里疼惜,更想为他分忧解劳,抚着官家的脸蛋道:“……烫。臣妾去取水来。”
小皇帝摁住了她的双臂,对她缓缓摇头,慢慢地又捉住她的柔荑,往下延伸而去:“这儿更烫。朕烧得都渴了,姐姐是特意来救朕性命的么?”
他含含糊糊说完,便捉着高木兰的手,对她用了古时的炮烙之刑,同时低头含吻起皇后的嘴唇。
的确是很烫,因他身体发烧的缘故,比往日更加烫人,高木兰被烘烤得险些要逃走,但偏被他摁住,前两年他还很小,身量块头都比她小,是什么时候起,他长得这么高大,力气也这般大了呢,她已经反抗不了他了。
就在官家不满足于只给皇后用炮烙之刑,似乎还想要进一步时,皇后倏然夹了嗓音:“官、官家……”
他微愣,因为发烧而有一丝混沌的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皇后。
高木兰软了嗓,脸颊通红:“官家还病着,恐怕不宜……”
小皇帝动了动腰,让她感受一下他的苦楚,可怜巴巴地道:“皇后姐姐……朕最近已经是内忧外患了,你不能心疼心疼朕么?”
高木兰赧然地替他揉了揉,揉得官家直哼唧,她轻声细语:“臣妾正是心疼官家呀。”
小皇帝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好似身在云里浮沉,激动之下抱紧了高木兰:“皇后姐姐,你待朕太好了!啊,好姐姐你再对朕好些,亲一亲朕吧……”
高木兰如他所愿亲了亲他的嘴角,虽然病中孟浪,但渐渐地小皇帝的身上开始发汗了,他的脸色也变得愈发明润。
只是小皇帝搂住她腰的手没有一刻松弛过,像恨不能将她拴在身边。
高木兰无奈失笑,想自己也真是杞人忧天,竟会疑心他对她生厌了。
“好些了么?”
官家小声对她说:“发了汗好些了。朕这个病,皇后姐姐千万别说出去。”
高木兰实在是无措,半晌,她轻声说:“官家怕人笑话你,为了北伐急得上火了。”
被说中了心事,小皇帝微羞:“朕才刚刚独自亲政呢,要点儿面子也是应该的。”
高木兰没有笑话官家,还拥紧了他,靠在他的怀中为他纾解,唇齿轻轻一碰:“小坏蛋。”
皇后好骂,官家受用无穷。
高木兰向叔父连着去了十二封信,请他调兵,协助官家北伐。
起初高熋是不同意高木兰的说法的,这兵从樊城调出之后,就不再属于樊城、属于自己,若交给天子倒也罢了,只怕是要便宜了那夏延昌。
侄女此举,无异于是拿娘家的钱贴补夫婿在外鬼混。
和北人开战可不是玩笑,这兵力多半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岂能轻易借调。
然而侄女又在来信之中说,她膝下一直未能有太子,中宫难稳,高家是官家的岳家,岳家若是不帮忙,来日扩充掖庭,焉有她高木兰立足之地。
高木兰故意于信中哭惨自己在紫微宫的境遇,急得高熋上火,高家不可能造反,皇后的位置若是不保,樊城再多兵马,又有何用。
衡量再三,高熋最终应允出兵,并且在朝堂上大肆宣扬,支持官家的北伐行动。
这一举虽不算一呼百应,但也终于让死气沉沉的朝堂终于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振聋发聩。
*
转眼便已是秋末,寒叶落尽。
贵阳公主艰难地临盆,产下一个女儿,取乳名百欢,寄予“百事欢喜”之意。
这小家伙刚生出来时皱皱巴巴的,但小鼻子小眼的,看着便很可爱,作为姨母,萧灵鹤求了一件百家衣,送给小百欢作见面礼。
萧清鹂没有推辞,百家衣虽不贵重,但胜在心意,她感念阿姐的心意,便说:“待阿姐的孩儿出世的时候,我也送你一件,更大的。”
萧灵鹤一怔,半晌,看向自己的肚子,平平整整,什么也没有。
萧清鹂道:“阿姐现在可有转变主意么?”
萧灵鹤挑眉:“顺其自然就好。寒商喜欢小孩儿,我就一般般,别人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可心,但我知道若是自己养一个多半要闹心。”
初为人母的萧清鹂感慨:“谁说不是呢。”
但很快,她又低下了头,望着怀中的女儿,脸上满是幸福的笑晕:“但是看到女儿以后,我觉得过去十个月的苦痛似乎都不值一提。”
萧灵鹤问:“女儿是不是要乖些?”
萧清鹂认真地回答:“当然了!”
萧灵鹤动了一点心思,要是有个乖巧可爱的女儿,似乎也不错?
“程舜近来还有烦你么?”
问完,萧灵鹤敏锐地察觉,贵阳的脸颊似是冒出了一层恬淡的粉雾,不是母性的外显,倒更像是赧然。
好奇心甚重的她,疑惑地问:“怎么了?你脸怎么红啦?”
萧清鹂抱着女儿哄,不好意思地摇头:“没有了。阿姐不是替我找了一个好伶官么,他真是个角儿。”
萧灵鹤失笑:“不是,戏好就好,你脸红什么?”
萧清鹂脸热地摇头:“同阿姐说不明白。”
他何止是戏好。
他拉着她手时的柔情,看她时似要将她溺毙的眼神,还有缠绵刻骨的台词,几乎都能以假乱真。
或是她入戏太深,有时竟分不出他是逢场作戏,亦或假戏真做。
可是戏演完之后,台子撤了,他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便走了,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他。
萧灵鹤沉默半晌:“你可是还想找他?”
萧清鹂摇头:“不找。如果他戏真,会回来找我,我没必要主动,若只是演戏,情意都是假的,那便更没必要找了。我反正有女儿陪,至于他,有也好,没也好,我堂堂贵阳公主,还需低头么?”
萧灵鹤仍是留了那个男人的来历,告知萧清鹂自己找的那个男子是城西画虎堂的伶官,名叫秋尺素。
萧清鹂:“阿姐,你不用告诉我,我真不会去找他的。”
萧灵鹤摸了摸小外甥的襁褓,嫣然一笑:“时辰不早,那我便回了。”
回府的马车里,竹桃与篱疏还在激动热切地讨论萧清鹂家新添的小丫头。
“小郡主多可爱啊,脸小小的,还没我的拳头大呢。”
“身子也软软的,殿下都不敢抱。”
“我也不敢抱……”
“贵阳殿下花容月貌,小郡主日后也定然是清水出芙蓉的美貌。”
叽叽喳喳说了一路,最后说回萧灵鹤的身上。
竹桃口吻夸张:“殿下,要是您和驸马也生一个,那该有多好看啊!”
听到竹桃的感慨,萧灵鹤一愣。
篱疏结合公主与驸马的容貌在脑子里构想了一下未来小郡主的美貌:“哎,还真是,驸马有上京城第一美男子之称,那皮毛,白白嫩嫩的,加上殿下的姮娥之姿,生下来的孩子总不可能黑。俗话说‘一白掩十丑’,皮肤白白的,五官只要稍稍用点儿心长,那就是大美人了。”
这两个丫头如今都敢在自己面前谈论孩子的事儿了,分明是撺掇她。
也许她虽未明说,但态度的软化,两个贴身心腹怎会没有察觉。
商商也是很喜欢小孩子的。
近来总是兵荒马乱,各自都有操不完的心,避子汤的事她也忘了向他说。
“唔……”
思量间,一股酸水倏尔上涌,猝不及防。
萧灵鹤捂住了唇,胃里因为马车的颠簸翻绞起来,食糜一眨眼已经顶到了喉咙。
【作者有话说】
[猫爪][猫爪][猫爪]
第64章 恩爱两不疑(4)
◎我家醋坛子是不是打翻了?◎
筹措一支足以撼动符无邪的军队,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冬天即将来临,万物枯槁,大河封冻,北方的严寒天气已经不适宜今天的雍人,天时上不利,因此官家将北伐出征的时间,定在了次年二月。
百官仍然不遗余力地劝阻官家收回成命,莫作无谓的打算,以郑泰为首的一干集团,更是屡屡向萧銮施压。
幸好,在九原旧案披露之后,终归是引起了朝廷里不同的声音,这些醒悟过来的人开始慢慢地意会到,多年以来大雍兵败,不止因为实力有差,很大原因在于大雍怯战而不能战。
缺乏名帅良将的指引,军营更是成了诸衙内的踏板,导致将士素质良莠不齐,人心都是散的,何谈输赢。
这一日,上京城变了天,长风呼啸,阴云密布,北城门大开,迎回了浩浩荡荡的衣冠马队。
夏信夏将军,从北境回朝,带回了数以万计的旧物。骏马拖着板车,车上安置着草席裹卷的衣冠旧物,沉重地驶向都城紫微宫。
这些衣冠,都是昔年就在北地的大雍子民的旧物,他们有的,是命丧异国的将士,有的,是泪尽胡尘的遗民,衣冠队伍不见尽头,源源不断,不知其所止。
上京城内万人空巷,百姓争相为之一睹。
人群之中,有人哭了起来,哭得浑身痉挛,近乎昏厥,悲鸣吸引了无数人主意,只见一位老妪,双眼浑浊,拼了命要往马队里挤:“我的儿啊——”
声声泣诉催人泪下。
车队之首是夏信。
他拂了拂手,令部下收起长矛,让出空间令老妇得以入内。
原来老妪早就在此等候,虽然老眼昏花,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孩儿的衣物,临行前,她怀着恳切的忧虑,将对孩儿的担忧与爱都密密地缝进了衣衫的每一个针脚里,盼他平安。
可恨孩子死于边关,她也一夜华发,母子终生不得再见,如今就连他的尸骨也化入了北国的泥土里,再也找不回来。只有一些衣冠,载着他的灵魂终于回到了故土。
老妪痛哭流涕。
车队停止了前行。
阴云密集,空气潮湿,似有一场浩大的雨势正在酝酿。
今日朝堂上,官员提及此事,不明白夏信将军此举有何意图。
夏信当着满朝文武端上了一碗汤羹。
这汤羹一出现,官帽的展角又交错纷纷起来,保守党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晚汤羹,实在没看出门道,但是,那碗汤羹经由夏信捧着从身旁经过时,实是又酸又臭,有股腐烂味道,刺鼻得很。
养尊处优的官员闻不得这个,纷纷以袖掩面,露出嫌弃之色。
官家也闻到了:“这是何物?”
夏信回道:“回禀官家,这是用一名大雍百姓的指骨皮肉,熬成的汤。”
此言一出,满殿变色。
有人脸红脖子粗地叫嚷起来:“夏将军你将这碗人肉骨汤拿上金殿,恐吓官家,你是何居心!”
夏信脸色寒漠:“这碗肉骨汤并非我所熬。”
官家的坐立不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稳固,好像并非为夏信的羹汤所冲击,自然,今日殿上之举,包括那浩浩荡荡的上百辆板车拖回上京城的衣冠,都是一场蓄谋。
他平声道:“夏将军,你有话不妨直言。”
夏信颔首,端着那碗汤羹高举过头顶,当着众人的面道:“诸位同僚,你们可知这是谁的骨谁的肉?这是我大雍百姓汉家子民的骨肉!这是一位真正的勇士,他为了挽救一个当街被北人士兵扒衣凌辱的女郎,挺身而出,杀了一名北人兵,而后,被北人士兵忌恨,将之乱刀砍死,削骨剔肉,分而食之。”
众臣闻之再度色变。
夏信鹰视狼顾,掷地有声地道:“今年霸州沦丧,我大雍,已有十座州府已经沦丧外敌之手,当年被北人打退的时候,诸位可曾想过被遗留于北境的子民,如今诸位在上京城纸醉金迷,居庙堂之高垂拱而治,可曾想过他们过的是何种水深火热的生活?”
“这碗汤羹,”夏信高振胸腔,发出震耳欲聋的诘问,“诸位还觉得腐臭难闻吗?”
金殿之上鸦雀无声,谁敢说一句腥臭难闻,便是畜生不如。
工部李瓒冷声反问:“夏将军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这一碗汤羹背后,是另有所图吧?就莫要再与官家与同僚们打哑谜了。今日上京城中上百架车闹出这般惊天动地的声音来,天街之上哭嚎的声音犹如炼狱,恐怕将军的目的不在于向百姓归还衣冠?”
夏信并不圈绕,直言不讳:“官家北伐,并非亲政之后的一时激进,也并非倾尽国力去争一口战败之气,尔等在国都太久了,似乎已经忘了,当年被留在北境的千千万万的百姓,他们有个名字,叫遗民。何谓遗民?遭君父大夫所遗弃、遗忘之民。可,他们难道就该被遗弃、该被遗忘么?”
他将汤羹放下,交予殿中监,“无论老弱妇孺,都是雍人的同胞,官家有恤民济世之心,吊民伐罪,此何以不谓之仁义也。”
士子们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散朝后,夏信舒了一口气,被官家召入勤政殿。
官家惊魂未定:“那真是人肉羹?”
夏信摇头:“不是。臣上哪儿为官家找那东西来?”
官家抚了抚自己狂跳的心口:“那就好,朕还以为姐夫真的弄过来这什么人肉汤,心说北国距离上京千里迢迢,要是有得臭成什么样。”
夏信深深看向官家:“臣手中那一碗是假的,不代表北人手中的千万碗是假的。”
官家点头哀叹:“朕知道。这些顽固不化之徒,要能说动就好了,只怕还是有许多人坚持不肯北伐,朕要筹措军队何其之难。”
夏信道:“只要让支持北伐成为主流的声音,官家日后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这句话倒是姐夫说过的,官家一愣:“‘幕后黑手’今日为何未曾现身朝堂,反要你跑腿?”
夏信叹了一声:“他说他得罪了不少人,身份有碍,怕他们见了他太激动。”
官家终于被逗笑了:“呵呵,姐夫别的不说,自知之明他是真有。”
退离勤政殿后,夏信信步出宫门,叫骐骥司牵来自己的乌头青,骑马前往城阳公主府邸。
沿途人山人海,街巷之上到处都是人,今早上这一出,百姓仍未散去,有些食古不化、不肯出兵北伐接回战士遗骨的大臣,门庭前被百姓自发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高举义旗,叫嚣痛骂,官员派部曲镇压,反遭殴打,总之乱成一锅。
其中郑太尉的家宅就被闹腾得鸡犬不宁,最后一名家丁手持太尉印信钻狗洞而出,寻来了皇城司才将这些“刁民”驱逐。
郑泰气晕了,脸上冒出了好几个疙瘩,差点儿背过气去。
夏信趁乱敲开了城阳公主府邸的大门,向谢寒商讲述自己一路以来惊心动魄的见闻:“外边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你这府上倒是清净。”
谢寒商优容斟茶,淡笑:“这是殿下的府邸。”
夏信点头:“倒也是,谢玄徵,以前你踌躇满志同我说你要娶公主,到最后却是公主娶了你哈哈!这可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软饭了!”
谢寒商没说话,将一盏雨前茶交给他,夏信伸手接过,吹了几口便饮尽解渴。
“你这日子倒是松快,”夏信皱了眉,“去北境接衣冠迎白骨的苦差都交给了我,我奔波了快两个月!一碗茶就足以慰我风尘吗?”
谢寒商对旅途奔波的夏信充满了歉然:“殿下不让我去。”
夏信被呛,一口将将含入口中的茶汤喷了一半,他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道:“得了,别卖恩爱给我看。我还不知道你,暗恋这么多年,长公主是被你恋烦了才给你点儿好脸色吧。”
谢寒商垂眸呷汤,面色从容:“实则不然。”
夏信的牙根都快要咬断了:“你够了。你真的够了。”
从回来上京伊始,这个昔日寡言冷漠的袍泽,就在他跟前若隐若无地炫耀他的公主爱妻,炫耀他们有多么恩爱,分明是嘲讽自己在西关吃了多年沙子孑然一身,呵。
公主府非久留之地,夏信向谢寒商交代了今日朝堂舌战群儒的成效之后,便起身告辞。
萧灵鹤捧了一些茶糕正巧过来,远远瞥见夏信的背影,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看得手里的茶点被一双骨肉匀亭的大掌接了过去,她才醒回神,看向谢寒商。
她莞尔一笑:“那是谁?有些眼熟。”
谢寒商怔了一瞬,为殿下斟茶的手顿了顿,忽冒出淡淡的酸意来:“殿下以前见过他。”
萧灵鹤笑着坐到谢寒商的腿上,捧着他的脸,佯作惊诧:“好大的酸味啊,我家的醋坛子是不是打翻了?我来闻闻。”
见他不语,萧灵鹤亲了一下谢寒商的薄唇:“我是真的觉得他有些眼熟。罢了,商商吃醋我就不说了。”
谢寒商反倒仰起脸,十分大度地介绍:“他叫夏信,字寄梅。”
萧灵鹤品了品:“驿寄梅花,鱼传尺素。怪道眼熟。”
他不过随口一说,公主竟将典故都翻出来了。
萧灵鹤感觉自己腰上被掐得一紧,好似整个被他箍住,那力道根本不容她抗拒,忙求饶:“商商!商商!我错了,不眼熟……”
谢寒商:“殿下口是心非。”
萧灵鹤明眸善睐:“那又如何?你要罚我?”
他自是不会罚她的。
萧灵鹤坐在他的腿上,同他没羞没臊地闹了一会儿,忽地感到胃里一阵翻涌,撑住谢寒商的胸膛,便侧身干呕。
上次受了马车颠簸肠胃不适,这次又不知是怎了,吐得厉害,头也昏昏的,四肢也没力气。
谢寒商将萧灵鹤揣进怀里,立刻叫来止期:“去请李府医,快去!”
萧灵鹤呕不出什么东西,身后抵着的胸口,正急迫地起伏,她偏过眸光:“我肠胃不好,定是昨日吃了金明苑的烤肉的缘故,你别吓坏了……”
他怎能不被吓坏?
对谢寒商而言,殿下便是一切。
她知道安慰不了他,只好摸了摸他的脸,等李府医来。
眼下呕吐的欲望轻了许多,胃里虽还翻滚,但料想并无大碍:“我就是吃坏了肚子,你都紧张如此,等你走了,我一个人在上京城,你不会操心得夜不能寐吧?”
谢寒商道:“会。”
萧灵鹤叹息一声,那可怎么办?
他的一臂横握着萧灵鹤的细腰,另一臂搭在她的背后,替她抚背顺气,渐渐地萧灵鹤没那么难受了,将身子恨不能缩成枣核大小,被他揣了放在衣襟里,安静地倚着。
他用氅衣将她包好,横了揽回胸口,端起公主往金玉馆回,直至入了寝屋,将她平放在榻上。
萧灵鹤不肯从他身上下来,缠着他不放。
谢寒商低头为她除掉绣履,轻声说:“殿下手脚冰凉,我去拿暖炉与熏笼。”
萧灵鹤仍是不放人,将身子藏在他宽厚温暖的梨花白氅衣底下,用绒毛裹住雪颈,从毛茸茸底下探出白玉无瑕的小脸来,明净娇艳,像一枝插在白瓷瓶里的覆雪粉梅,瓣上落了粒粒晶莹。
谢寒商不肯放弃暖炉,试图与殿下交涉:“我不去,让竹桃为殿下送来?”
但萧灵鹤仍是摇头,谢寒商无计可施,担忧她又呕吐,吃坏了肚子若再受凉,更加难忍,正想着该如何劝服公主,萧灵鹤呢,已经从氅衣底下探出了手臂,抱住他的窄腰,依偎过来,严肃认真地解释道:“你就是暖炉,不用熏笼就能烤了,何须多此一举。”
人形暖炉谢寒商便不再动,甘心给萧灵鹤抱着烤火,耳鬓厮磨,殿下暖和了起来,他都烫了。
萧灵鹤唤他:“商商。”
他应声垂眸。
萧灵鹤正巧也仰起了清润的脸蛋,“三年前我一直在喝避子汤,我没告诉你。”
谢寒商嗓音微哑:“我知。”
萧灵鹤几乎不敢看他,含混地道:“我知道,如果我同你说了,你是不会反对的,可是我没同你说,是我不对。”
这个脓疮还是挑破了好,萧灵鹤早就想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了。
商商一直自己咽着苦果,关于孩子的事,他提都不敢提,每有夫妻之事,他也向来处理得干脆果决。他虽不言明,但萧灵鹤知晓,他心里藏了根经久未除的隐刺。
他不敢说,怕她的答案终归又是那句:谢寒商我还没有喜欢上你,你想得太美了!
可是啊,现在不是那时候了,萧灵鹤不会玩弄他,看轻他,不会觉得他想得美,她会认真考虑他们的未来。
风声穿透轩窗,拂得珠帘卷动,簌簌地响。
室内静谧,谢寒商隔着氅衣将萧灵鹤拥紧了一些,飘洒的兰息一寸寸潜入她的嗅觉感官。
“不是殿下的错。”他缓缓道。
她想了想,似乎还要再说,他却忽然接着道:“汤药伤身,殿下不想有后顾之忧,便让我喝吧,我愿意喝。”
萧灵鹤听得一愣,倏地推向他的胸口:“啊?你难道真想绝育吗!”
怪不得他变成话本世子的时候,那么癫呢!
谢寒商面皮微红,但眼底的坚定不退,“嗯。”
萧灵鹤不知该说他什么好,玉指戳了戳谢寒商的脑门,打算好好地训斥他一番,“谢寒商,你到底知不知道,男人绝育得变成太监!”
就算他舍得,她才不要牺牲自己应得的幸福!
说话间李府医掐着点来了,一进门,便撞见殿下与驸马正在旁若无人地亲昵,公主又说到什么“太监”的,想来是情趣,年已六旬守寡三十年的老者霎时羞得老脸臊红,险些原路返回。
还是驸马叫住了他,李府医这才又赶回内寝。
谢寒商将萧灵鹤单独放在榻上,为李府医腾出空间。
李府医回乡祭祖去了,近日才回,因此近段时间也没有替公主殿下请过平安脉,这脉一搭上,他就听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来,如珠走盘,往来流利,应指圆滑,是滑脉啊!
萧灵鹤瞥见李府医瞪大的眼珠,心想老李头很少会露出这种神情,一时忧心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脱口而出:“本宫难道不是吃坏肚子了么?”
李府医大惊失色:“殿下您的月事得有两个月不曾造访了,您怎会如此大意。”
萧灵鹤脸一红:“这都能诊出?”
李府医对这种心大的患者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寒商记得很清楚,附和:“有两个月。上次是七月廿四。”
毕竟是私隐,外泄还是让人不好意思的,萧灵鹤脸更红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我月事一向不准,而且以前吃药的时候,我好几个月没来那个也是有的。”
谢寒商只在意一点:“殿下染了什么病,严重么?”
关乎月信,便不止吃坏肚子的事,以前谢寒商也读过一些医理,但年少时脸皮薄,对妇科不敢修习,至今也是一无所知。
李府医撤回一只嚣张的手,神气在在地说:“殿下没病。”
本想卖个关子,一瞥这懵懂无知的两夫妻,他倏然又气不打一处来:“殿下怀孕了,快三个月了!你们怎么做父母的?如此粗心,都孕吐了还在闹肚子,这不是闹着玩么!老朽这就去拿安胎药!”
说完,不顾这房中泥塑般的两人,李府医满脸沧桑地背手往外走,边走边咕咕叨叨:“闹肚子……亏得想得出来……月信几个月不至也不当回事,这些祖宗到底什么时候能对自己操点儿心呐!”
【作者有话说】
李府医:我太难了,以前还碰上过位高权重的病患医闹,动不动就治不好全太医院陪葬!还好溜得早~
第65章 恩爱两不疑(5)
◎他想且只想要一个城阳公主殿下。◎
李府医摇头晃脑地离去之后。
那夜里,萧灵鹤与谢寒商坐在床榻上沉默了许久。
最初的惊怔过去之后,萧灵鹤茫然无措,显然她已经软化了态度,但实在还没做好迎接新生命的准备,李府医降下一道神雷,劈得她僵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呼吸几息之后,她的手背上似隐隐传来湿润温热的触感,如鸟腹的翎毛搔在肌肤上,充满了虔诚的讨好。
萧灵鹤再度为之怔愣,也突然意识到,比起她自己,谢寒商更忐忑。
他连她的心意都拿不准,患得患失地相处,诚惶诚恐地迁就,亦步亦趋地追随。
假如,她说一声不想要这个孩子,他何止不敢反驳,萧灵鹤甚至都担心他立即窒息。
她牵了下唇角,把问题想透之后,决定得很干脆。
萧灵鹤偏着乌润的清眸,瞧着他的不安,坦荡地说:“商商,我已经很久没吃过那种药了。以前吃过几次药,府医说过那药伤身,对怀孕有碍,我的身子其实已经受到了影响。如今没吃,不瞒你说,我也始终心存侥幸,想着随缘,其实是期待暂时无缘。没有想到如此突然,你也吓住了吧。”
谢寒商沉默以应,但萧灵鹤敏锐地察觉出,他的指骨在收拢,力度增强,颤栗却无法克制。
薄薄的眼皮之下,睫羽覆没了眸色。
像沉默待宰的羔羊,又或是等候刽子手落刀的囚徒,没有反抗,对于结果全盘接受。
“商商,你在害怕对吗?”一语道出他的难堪,谢寒商闭了闭眼,苦笑了声。
萧灵鹤声音温沉缓和,她抱住他的肩膀,轻声说:“你害怕,是因我好像一直把是否愿意和你生一个孩子与是否喜欢你等同起来。你害怕我说一声不愿,就是代表我还没那么喜欢你。”
谢寒商未置一词,但看她时的窘迫足以说明了这点。
萧灵鹤叹了一息:“那生吧。”
他的肩有些发颤,紧绷深敛的神情也一丝丝皲裂。
萧灵鹤将螓首低垂,绿鬓似云*,慢慢地靠向他的肩,感受到颊侧温煦的气息自高而下的流向。
他低头抱住了她。
萧灵鹤的脸色若桃花嫣然,声音蓦然轻快了起来:“生个孩子而已嘛,又不是上断头台,你喜欢孩子我小小地满足你一下也不是不行。你看,我多喜欢你啊!小闷骚,一声不吭,净会自己吓自己。”
久未感觉到谢寒商的态度,她好奇地抬高下巴:“不说话?难道是我真给你上哑药了?有孩子你不高兴么?”
揽着她玉软花柔的身子的手臂终于有了一丝松弛,谢寒商珍重地拥着他的刽子手,意料之外那一刀没有落下来,他已是感激得无以复加,行事也大胆了几分。
他亲吻着殿下的额头,薄唇轻微厮磨。
“殿下于臣,洪恩浩荡,怎会不悦。”
应是高兴得无言以表方对。
*
官家所需的军力已经集结过半,屯兵练兵一务便交由了大帅夏延昌,这支北伐军也有了一个独立名字:龙骧。
谢寒商入召,敕封鹰扬将军,入夏延昌麾下,协同练兵。
闲暇之余,顺便在城郊建水利兴屯田,铸造农具,自给自足。
白日他在营地,晚间则回家照顾公主。
萧灵鹤原本还打算去他的龙骧军视察一番,可这孩子来得猝不及防,带给她很大的困扰,她每日昏昏嗜睡,到了一定的月份之后脚踝都是肿的,不便行走。
到了晚上她费劲地坐在榻上,谢寒商便替她揉捏按摩,缓解疼痛。
一盏灯火,照着他墨般润朗的眉眼,萧灵鹤轻抚他的脸颊:“你累不累呀?”
谢寒商摇头。
没有疲累,只有充实。
但更多的是对殿下的不舍。
除夕迟迟将至,一旦冰雪融化,转眼便要开拔。
萧灵鹤同他说:“你走了以后,要时常写信给我。你们军队神出鬼没的,我送信给你,会找不着你人,所以只能你来写给我了。”
谢寒商说好。
萧灵鹤道:“要多写一点,我才知道你是否平安。”
谢寒商也说好。
指尖揉按的力度不轻不重,恰将公主殿下按得酸爽无比,通体舒泰。
她仰起脸颊,双臂撑在身后,居高临下地与他相顾,忽笑起来:“后方的事你不必担忧,你负责打仗,我负责给你摆平一切。”
见他沉默,眼皮微垂,她反问:“不相信么?你莫忘了,母后我都能摆平。若不是我,母后反对起来,哪有这么顺利。”
谢寒商嗓音迟缓:“殿下运筹帷幄,动之以情,很是高明。”
萧灵鹤笑了下,摸着他的脸说:“等你回来的时候,你的孩子已经呱呱坠地了,说不定都会叫你了呢,对了,你还未说,你更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谢寒商替公主按摩的手一顿,那股酸爽的感觉消失了,她不满地哼哼着“不要停”,他才重新为她按起来,沉吟说:“都好。”
萧灵鹤察觉他的脸色似是晦暗了一些。
可能是因为没法陪着她见证孩子的到来的原因,她要猜中他的心思实在是易如反掌,继续摸他脸说:“我想吃你做的五福羹了。”
谢寒商将公主殿下的罗裙放下掩住双腿,又扯过厚实的被褥团住萧灵鹤,“我去做。”
并非她故意支使他,而是谢寒商现在大抵总觉得愧对她,不为她做点儿什么他就不高兴,神情阴郁,有时都不敢正眼看她,萧灵鹤让他去做羹汤,他自然心里就会好受些。
那个“五福羹”是他母亲的手艺,他小时吃过,对味道记忆深刻,后来循着脑海中的那一点点记忆硬生生模仿出了精髓,给她尝时,萧灵鹤简直惊为天人,不停夸他“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所谓“五福”,是指肉丸、鲫鱼骨、白豆腐、笋片与蕈菇,通过对火候的掌握,和对味道的把控,调制而成的鲜美汤羹,内涵丰富,口感轻盈。
食材处理起来很麻烦,他总是在她要喝的时候保持耐心地下到庖厨,有条不紊地给鱼刮骨,给笋衣切片,将它做得汤鲜味美,最后端上成品,让她大饱口福。
喝汤的时候,萧灵鹤拿眼瞟他,他还是那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萧灵鹤笑了:“你舍不得我吗?”
眼看着拔营在即,他就要走了,剩下的日子几乎是数着过的,她还好,明明征夫在外充满了凶险,她却对他充满信心,反倒是他。
谢寒商:“嗯。”
萧灵鹤掀了下差点被汤羹鲜掉的眉:“谢寒商,你在对我撒娇吗?”
他别别扭扭地坐在那儿,半天也不过来,但嘴里尽说些这样的话,实在让她很难招架,恍惚间以为是小鱼又回来了。
闻言他抬高目光,安静地瞧了她一眼,不说话。
萧灵鹤放下汤碗,张开两臂,“你过来。”
谢寒商听话地将萧灵鹤抱入怀中,将脸颊贴着公主的发髻,双臂环紧。
萧灵鹤轻声说:“商商你听,好像又下雨了。”
他适才从外间进来,天上的确是落了针脚般的雨丝。
雨声绵密轻细,似瓦檐上轻轻悄悄的跫音。
萧灵鹤侧过眼眸,“还怕不怕下雨?”
谢寒商缓慢地摇头:“不怕了。”
萧灵鹤眯眼:“因为我吧?”
他轻轻点头:“是因为殿下。”
萧灵鹤沉吟片刻,心疼地道:“商商,要是没有我,你可怎么好呀?”
他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将她又抱紧了些,仿佛要将他镌入骨血里,连同他为她沸腾的魂魄炼化在一起。
萧灵鹤道:“你走了之后,我在上京会很忙,你不用担心我。我可以每日都看书,作画,写字,我可以去找贵阳聊聊天,和母后说说话,向皇后聊些闲常,等这个小家伙出来了,我就更忙了,大抵是没有空想你的呢。”
谢寒商唇角轻勾,似是笑了一下,但声音愈发沙哑:“很好。”
萧灵鹤没想到他竟然说很好,她皱了皱眉:“我有空的话,还可以偶尔去找白公子下下棋泛泛舟……”
他蓦地咬住了唇,身子一僵,在萧灵鹤怔愣回眸时,谢寒商把握战机,一瞬含吻住殿下的嘴唇,惩罚地轻轻一咬。
“嘶。”
谢寒商在萧灵鹤呼痛之后松开他,眉眼愈发沉晦,比窗外的风雨还要阴暗:“这个不行。”
萧灵鹤莞尔:“为何独独这个不行?”
谢寒商认真:“这个得等我死了才可以。”
萧灵鹤大笑着倒在他身上,摸着谢寒商的后脑勺,和他柔韧浓密的发丝,柔和地低声说:“那你不要死,等你回来,我只和你下棋,与你泛舟,喝你做的汤,与你做尽一切爱侣之间的事,别人谁都掺和不进来,你听着,可还划算?”
他的眼眸泛起思量:“划算。”
萧灵鹤笑得停不下来,嗔道:“哪来这么大的醋劲儿。”
说完抱紧了醋坛子,肚子不留神贴上他的身子,已经显怀的腹部,有圆圆的隆起,她摸索着他的手掌,在她的肚子上停了一停:“商商,你可有替她起一个名字?”
谢寒商说:“没有,这个权利交给殿下。”
萧灵鹤又问:“我们这个孩子一定是女儿,以后她做我家的小郡主,我把封地都给她继承,然后我们就不生了?”
殿下说是不在乎男女,但其实心中早就算好了想要一个女儿,想且只想要一个女儿。
谢寒商亲了一下萧灵鹤呶呶不休的唇:“嗯。”
萧灵鹤很有自信,这个孩子一定是个乖乖巧巧白白嫩嫩的女儿,“要是女儿的话,一定得长得像你,一定要很漂亮,比我小时候还要漂亮。”
谢寒商的手绕过萧灵鹤的身子,停在她的后腰上,轻缓地揉了一下,声线压得极低:“像殿下最好。”
萧灵鹤沉吟道:“那你岂不是很没有参与感?”
谢寒商笑着,眉梢轻扬:“殿下和我生的孩子,已经是与我的眷顾了。”
他不是一个贪心的人。
于此人间,他想且只想要一个城阳公主殿下。
*
上京城的除夕,王太后在宫中设了家宴,钱太妃与几个儿女都在筵上。
官家与太后因为北伐闹出的龃龉,在这场其乐融融的家宴上也尽数和解,众人举匏樽共饮。
恰逢此时,城头楼上焰火成簇地窜入长夜,裂开,散作一朵朵硕大无朋的花卉,继而星雨般零落,整个上京城都陷在光怪陆离的焰阵之中。
贵家妇女在这日常纵赏关赌,入场观看,还要饮宴,紫微宫里也不能例外,歌舞表演欢腾不休。
王太后对谢寒商道:“寒商,这是你第一次与我们坐在一起庆贺新年,往年你总推辞。”
谢寒商神色尴尬,幸有萧灵鹤为他解围:“母后,那些陈芝麻小事儿还提它做什么,现在一家子在一起快活就好了,商商也不是不给您面子,他只是那时候确实身体抱恙不方便嘛。”
王太后指着萧灵鹤对众人轻笑:“你们看,哀家说了一句什么话,瑞仙就急得如此,像哀家要吃了她的驸马似的。”
众人都笑起来。
谢寒商没有笑,独独向脸热的公主露出感激之色。
王太后让一旁的女史林春芫递上几个红封,给了在座的小辈一人一个,但到了谢寒商这里便没有了。
萧灵鹤一怔,以为母后还存有不满。
实则王太后单独让林春芫留了三个,她将三个红封一同送给谢寒商:“寒商,这是补上的你的压祟钱。”
谢寒商感激地接过,向太后道谢。
萧灵鹤知晓,从侯夫人意外亡故以后,他便再也没有收到过压祟钱了,实在是个可怜的小人儿,不禁心头一叹,身子悄悄靠过去,对他耳语:“我知道你很高兴,但你先别高兴得太早,等会儿回家,还有更高兴的。”
她也为他准备了年节礼,他不知是何物,但心确实被公主殿下一句话高高地吊了起来。
官家看出了一丝偏颇,扁嘴道:“母后就算给姐夫准备了三个红封,怎么朕还感觉,姐夫的每个红封都比朕的要厚呢。”
说话间,高木兰贴心地将她手里的红封交给了他:“官家想要,臣妾的给你。”
官家很高兴,悄悄说:“还是皇后对朕最好。”
可红封捏在手里攥了攥,他又不高兴了:“怎么朕感觉皇后的红封也比朕的要厚?”
王太后饮茶,但笑不言。
官家实在按捺不了好奇心,将目光转向了萧清鹂:“贵阳姐姐,你的红封呢,给朕捏捏。”
萧清鹂将百欢交给乳娘看顾,把手里的红封交给官家。
官家如法炮制地比对,比出一个心如死灰:“贵阳的红封也比朕的厚!”
这就更不用说他的亲姐姐、还怀着孕的城阳公主了,自知之明让他比的念头都不敢有。
他凄凉地望向王太后:“母后你偏心啊,人人都有厚厚一沓,凭什么朕的压祟钱就是最少的?”
王太后饮了半盏碧螺春,抽空回复:“哀家给他们的是压祟钱,官家已经富有四海,还需要向哀家讨要压祟钱么,你也不是孩子了。”
“……”
他不是孩子?他可是这一桌子上年纪最小的——百欢不在桌上。
官家暗暗咬牙。
当场启封红包,官家遂发现,自己的红封里边连钱都不是。
而是母后手抄的荀子的《劝学篇》,篇幅很长,母后用她独步天下的簪花小楷写得密密麻麻,看得官家眼花缭乱,险些昏死当场。
王太后皱眉沉声道:“哀家望你博学,你要时刻以此勉励自身,躬行学无止境,锲而不舍,登高山,临深溪,闻先王之遗言。”
官家直抽眼睑。
与太后的望子成龙相比,钱太妃的态度便极其温和,她也取出自己给小辈一视同仁准备的压祟钱,给官家时,还特意安抚他道:“给官家的只多不少。”
如此,富有四海的官家终于为了五两银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了。
筵上笑语不断。
夜晚归寝,萧灵鹤将答应谢寒商的礼物取出,神秘兮兮地从床底下拖出了一口箱笼。
箱笼的模样款式,让谢寒商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公主殿下从前喜欢用箱笼装她的皮鞭蜡油、人皮鱼尾裙等情趣道具。
那些道具在后来的三年里殿下不再用了,便锁进了这样的一口箱笼里,在他分裂成佛子与鲛人时,都曾在这口箱笼里取过物件,譬如那张油光水滑的假头皮,还有那条波光粼粼的鱼尾裙。
画面迄今历历在目,无时或忘。
谢寒商的面皮泛出桃花色,扭转视线不敢再看。
怕公主殿下一会儿拿出个更磨人的东西来,只要殿下搅和,那一晚上他便别想睡好觉。
虽然殿下不会再使用皮鞭等物来折磨他,但偶尔也会让他穿上那条裙子,在浴桶里撩拨他,孟浪之间自有冲动,她却发号施令,命她不许脱下鱼尾裙,便也无法与之媾合。
往昔之影犹如万千羽毛幻光,在颅内不停地绽放,谢寒商又不是那条神金的鲛人,如何能够面对。他羞得身上都冒出了粉意,疑心殿下是准备了某种情趣玩具,计划着除夕之夜与他放纵一整晚……
虽那的确是会让他比得了压祟钱更高兴的,可,那也很让人害羞啊。
萧灵鹤卖了个关子:“闭上眼睛,我让你睁开你再睁开。”
谢寒商只好照做。
她背过身,从箱笼里郑重其事地取出一样披氅捧在手里,笑靥如花:“呛呛——商商,你睁眼啊!”
谢寒商睁开眼,烛火轻轻一闪,晃过她掌心的银线,他定睛。
公主手中,捧着她亲手绣制的鹤纹披氅。
【作者有话说】
打仗的部分不会详写,所以这篇其实快要完结啦,还有几章的样子~
但是大家不要走开哦,后面还会继续很甜,小夫妻没有误会也没有生离死别,一直携手同行[猫爪][猫爪][猫爪]
第66章 恩爱两不疑(6)
◎“公主她,生了一个女儿。”◎
三月樱笋时,春回人间。
谢寒商出征北伐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萧灵鹤也快要临盆。
临行前,她将那身鹤纹披氅系于谢寒商盔甲,叮嘱万千。
“商商,你看着这身披氅,就如我在你身边,勿念。”
说是勿念,但公主把话顿了一下,仰头看他。
“实在是想念,就写信给我。”
他说好。
只有淡淡的一个字。
结果,出征第一个月,萧灵鹤连收到了十七封信。
驿使腿都要跑细了,萧灵鹤看着驿使疲惫消瘦的脸,实在不好意思:“本宫那个驸马他,有点儿黏人,劳累贵使了,不如进府喝杯茶?”
城阳公主府的茶他不敢喝,连忙告辞。
萧灵鹤攥着信,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去。
竹桃搀扶公主,问她:“殿下身子重,怎么还非得亲自跑一趟,奴婢等替殿下拿了信就是了。”
萧灵鹤道:“我想亲自拿。何况也就百步路,府医不是说了,本宫要适当散步,免得胎儿养得过大不易生产。”
竹桃咋舌,心里倒冒出一个特别的想法:“说不准就是驸马看您养尊处优,知道您不愿走,才一封封往回寄家书呢。”
萧灵鹤没想那么多。
她坐到榻上,将手中的信纸展开,想来往日信件的内容大同小异,这次应也是聊表相思之语。
谢寒商虽然不善巧言,但他看过的情爱话本比她还多,没吃过猪肉,却见过成群结队的猪跑,肚里藏着让她惊掉下巴的花花肠子,酸词酸句层出不穷,时而还令她起鸡皮疙瘩。
仔细算算,他出征一个月,才堪堪抵达北境,这时除了行军的跋涉与勤勉地训练,应当还碰不上北人,所以空闲时间多了些,加上又是初初分离,自然想念得很厉害,等过两年若是还不能班师回朝,大概也就不会如此黏人了。
信上写道:
瑞仙卿卿如晤,自别以来,夙夜忧思,疑卿不肯加餐,又疑卿怠惰于行走,身困体乏,忧卿生产之痛,恐难承受,只恨不能以身代卿之疼痛,使我惶惶。故一月来,尺素频传,望卿见我之来信,稍行百步,适作操练。然百步耳,又使我忧,煎熬两难。
我已抵达九原之南,于崇县安营。此及望日,明月半墙。我于破牖断窗之间,窥月华入隙,念上京城之明月,幽梦难成。往昔我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今明月独照,然可望却不可及,终难迫近,此知盖吾之乡愁皆系于卿卿一人。
战鼓将鸣,长夜欲尽,往后数月,或难成信,恐卿挂念不安,特书此文,谨愿吾妻勿忧。吾生当效汝,死当效国。谨记与卿旧约,我定全力保全己身,还于公主卿卿。夫谢寒商。
以往他写信来,只言片语。
这一次却写了这般多。
看来真是要与北人交手了,他往后闪转腾挪,奇袭奔赴,便没有空写信,所以一次先写个痛快。
但萧灵鹤没想到竹桃那个怪诞的想法竟是真的,他竟真是为了她多走几步,往日才寄那么多信回来。
“呵,也不担忧本宫随便派个人取了他的信,看也不看便扔在一旁。”
竹桃听闻此言,幽幽地反问了一句:“公主舍得么?”
萧灵鹤语塞。
语塞之后,她心底里恼恨起来,一把拧住侍女竹桃的脸颊,恨恨地道:“你同篱疏那妮子学坏了,整日打趣本公主,城阳府里的家法是烧成灰了么?”
竹桃连忙求饶说不敢。
这次不敢了,下次还敢。
她把篱疏那偷奸耍滑、恃宠而骄的本领学了十成。
三月过去,便是四月。
萧灵鹤临盆在即,萧清鹂作为过来人,常常抱着百欢来城阳公主府邸做客,同萧灵鹤聊些为母心得。
不止她,两个闺中好友崔濛濛与沈昭君也都来过,间错开了来,也不至于太冷清,也不至于太热闹,让萧灵鹤天天都有人陪。
她疑心是她们商量好了的。
先前她给百欢送了一件百家衣,萧清鹂投桃报李,果然带来了一件规模更大的百家衣,除此之外,另有一把金灿灿的长命锁,一些婴儿要用的襁褓、虎头帽、绣花小鞋。
时已入春,但仍未转暖,寒夜仍长,萧清鹂将适合初生婴孩的专属小被都薅了过来,一股脑全送给阿姐,美其名曰怕外甥受冻。
看着这些缎料的花色,五光十色的,缠枝葡萄、千枝飞莺、海棠春睡……纹样不一,但无一例外都是适合女宝的。
萧灵鹤反问:“要是生个儿子岂不用不上了?”
萧清鹂道:“不会,阿姐吉人天相,心想事成。”
萧灵鹤舒口气:“你这张嘴甜起来的时候是真甜,怪不得从前就你最会哄母后,怎么以前你就不拿好话哄哄我呢。”
萧清鹂汗颜撒娇:“程舜那贱人的事,让我看清了阿姐是疼我的好长姐啊。”
萧灵鹤对一事颇感好奇,向她询问:“对了,你那位……情意绵绵假戏真做的伶官郎君呢?他出……我是说,他后来可曾找过你?”
萧清鹂蹙眉:“没有。可见是假情假意罢了,露水一场。”
萧灵鹤不大信,自己这恋爱脑的妹妹,会忍了好几个月,都没有去画虎堂问问那个伶官。
贵阳公主呢,也看出了姐姐压根不信自己,脸色一红,语调激昂:“好吧,前几天我无聊时派人去过,只是派人去的,我自己没去。但人家画虎堂里的老板说,根本就没有过‘秋尺素’这个人。”
萧灵鹤从她刻意的强调里听出了一股“此地无银”的味道,她安抚了下激动的妹妹,柔软的掌心落在萧清鹂的肩,提点萧清鹂。
“你可打听过,他去了何处?”
萧清鹂摇头,“我还管他去了何处?连名字都在骗我,可见并无真心。何况像这种伶人,不都是成日里东家走西家逛,各府上摆擂台唱堂会么?若是哪家的官眷娘子眼瞎看中了他,邀请他去做了入幕之宾,为他赎身,他欣然同意,实属正常。既如此,我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萧灵鹤还想问一句,你就没有想过,也许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伶官?
不过看着妹妹如今这决绝的模样,又想到北伐之战已经热火朝天,生死未明,多说无益。
况那位伶官是何心思,的确雾里看花。
贵阳也不会轻易再把脚踏进婚姻的河流了。
*
转眼人间四月芳菲尽,五月已至。
谢寒商奇袭拔寨,率领一支骁勇的骑营连夺两县,缴获了北人大批军械物资。
这日夜晚,正好能与夏信会和。
两人许久没见,脸上身上都添新伤。
夏信自己不打紧,他这张脸的损失远不如谢寒商那么大,看着谢寒商挂了彩的俊脸,他忍不住揶揄:“不知嗜美如命的公主殿下见到谢公子白璧有瑕,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宠爱于谢郎?”
谢寒商脸色不虞。
夏信也未料到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戳了谢寒商的肺管子,尴尬且发愣了半晌,想要补救。
还未来得及开口,营地外有人送来了一封书信。
给谢寒商的。
驿使道:“书信上个月就送到了崇县,但将军拔寨攻城,闪击千里,信差见不着将军,故等了这么多日,等到将军暂时歇在云水县,才得以将信件面呈将军。”
夏信好奇地瞥着:“谁送的信?”
驿使回话:“城阳公主。”
夏信:“……”
半晌,等谢寒商接过信,见着他眉眼一瞬软和如棉,夏信抬起手敲自己的额头:“得,我又成丑角。”
谢寒商根本对其置之不理,一心读信,信纸很薄,字样顺烛火的光芒透过纸背。区区数十个字,他竟翻来覆去不知读了几遍,眸光愈发地温和亲切,这和战场上一个冷眼吓死一个北人兵的谢寒商迥然两样。
夏信又搬石头砸脚地多嘴:“写了什么?”
谢寒商合上信件,终于施舍了夏信一个眼神,语气温润:“公主她,上个月生了一个女儿。”
夏信:“……”
一把削铁如泥的刀子正中胸口。
直觉告诉他,要是再不走,很快谢玄徵这厮就要向他卖弄他们夫妻有多么恩爱了,夏信心里哀嚎,拔腿就要走,可惜没能快得过那位行色匆忙的驿使,落在了后脚,耽搁的一瞬间,足以被谢寒商叫住。
“寄梅哪里去?”
夏信的脚被黏在了地上。
回眸,看向烛火里温润儒雅的男子。
他俊颜微偏,似有好奇之意,淡淡地看着夏信:“我当爹了。寄梅不恭喜我一句么?”
夏信咬牙切齿,从齿缝里极其艰辛地挤出两个字:“恭、喜。”
他说完这句话想接着自己未完的事业——溜之大吉。
但业未半,又被谢寒商叫住:“寄梅。”
他悻悻地戴上了自己的虎纹兜鍪,转过头道:“我突然想起我营里还有事,副将找我喝……”
他的话被谢寒商柔声打断:“算算日子,今天是我女儿的满月酒,和我喝两杯吧,也算你尽了心了。”
夏信:“……”
鬼才要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喝酒!
*
“干哈哈哈!”
夏信捧着酒盏,激烈地和谢寒商一碰。
“祝贵千金百岁无忧,貌美如花,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哈哈!”
谢寒商与他不同,他的酒量从戒酒之后又退回了原地,知晓不能喝太多,便饮得十分克制。
夏信捧着一只比他拳头还大的碗,而谢寒商仅仅只是用寻常酒杯。
夏延昌麾下军纪严明,屋里家教更是森严,自是不许后辈酗酒的,夏信的酒量也没有谢寒商想象的好,三杯两盏黄汤下肚,就熏熏然倒在了地上。
谢寒商沉浸于初为人父的喜悦里,一整晚上,一边喝酒,一边其实在发呆。
他以为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女儿到来的这一天应当会平静地接受,可事实上他坐立不安,端着酒盏的手都在颤抖,实在没法一个人静处,才想方设法留了夏信喝酒。
杯中之物清冽,照着一张呆愣的脸孔,一个静默的人影,良久良久,他才将杯中的酒水饮尽。许是酒水催发,胸口烫得宛如亟待喷薄的岩浆,似要盛放不住了自胸腔里溢出。
很想找一个地方去宣泄。
于篝火脸盆、军帐矗落的夜晚,却无地发泄,只好寄托于酒。
她还好么?
生产定是极其艰辛吧,她定是吃了许多的苦。
她在来信之中寥寥数十字,只说女儿有多么可爱,多么漂亮,绝口不提过程的艰难苦楚。
只怕也只是免他担心,故报喜不报忧。
便同他往日一样。
谢寒商无法摁捺,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想要回一封信。
迟了一个月才收到公主的信件,但只要收到,只要他得空,便一定要回。
军帐里有现成的笔墨,是平日他撰写军报奏表所用。
谢寒商铺平宣纸,研墨取墨,提笔挥毫,写道:
公主卿卿玉安,我心魂既定,五月十二日夜。闻女喜讯,不胜骄矜欢喜之情,纸短情长,恐书不尽,望卿见谅。
我已长途奔袭数月,今之疲惫,因公主青鸟倏来而解,心中如热汤鼎沸,实难宣泄一二,故提笔沉顿,不知所言。可惜梦魂难越关山,毕竟无话本所言托物寄灵一术,实乃憾事。
正要接着往下写,自己已经攻下了两座县城,下一步便是夺回去年失陷与北人的霸州。
耳梢霍然一动。
抱着酒坛醉倒在地的男子,昏沉地呢喃出声。
仔细辨认,夏信唇齿间依依轻碰的,像是“公主”二字。
谢寒商微愣,笔尖杵落在宣纸上。
一只墨团成了形状。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小情侣就能见面了[狗头叼玫瑰]
商商本体虽然话不是很多,但是写信敲肉麻[捂脸偷看]
第67章 恩爱两不疑(7)
◎专属“粮草”◎
仅用区区半年,夏延昌所率北伐龙骧军,就先后夺回了霸州与九原,这两战中谢寒商均居功至伟。
上京城欢歌达旦,昼夜庆功,民间甚至出了歌颂盛世与龙骧军的童谣,于大街小巷传唱开来。
十月,谢寒商率领的主力与夏信再度会和。
两营会师之后,下一仗将是至关重要的硬仗,生死悬于一线。
北人对大雍边境的城池虽然侵夺,但控制不强,一开始北人以为大雍的北伐军以卵击石,均未对龙骧军放在眼底,失去霸州也未能引起北国朝堂太大的轰动,但九原这个地理要冲被谢寒商时隔五年拿下,谁都无法继续视若无睹。叶太后震怒,调遣精兵良将,将国朝重器符无邪也亲派兰陵驻扎。
北人在兰陵屯兵五万,这一战既分高下,也决生死,于龙骧军而言,胜则继续狂飙猛进,败则将可能失去才夺得手中的九原。
夏延昌不得不重视起兰陵,令夏信即刻回撤,与谢寒商主力会和。
两路兵马合二为一,兵力可至五万,加上谢寒商指挥调度骁勇作战,足以对抗北人。
龙骧军的其余四万人马,由夏延昌亲自统帅,声东击西,先扰乱渤州缔造声势,如能攻克渤州最好,如此夏延昌便能在兰陵之战中回援,侧向突围,击溃符无邪的北军。
是日夜,夏延昌叫来两人,亲自为他们送酒壮行。
夏信想起上次喝醉事件,眼神躲闪,一口都不敢吃。
上次和谢寒商在军营里喝酒,他吃醉了抱着酒坛痛哭流涕,据说还声声凄凉地喊着“公主”。
酒醒的时候,夏信便发现谢寒商寒意凛然地坐在行军床头盯着自己,桌上的一支狼毫笔被硬生生掰成了两段,满地酒坛碎片。
他虽喝醉酒但没断片,对昨晚谢寒商砸自己酒坛的狠厉之态历历在目,顿时吓得缩着脖子觳觫起来,“嗯,我解释。”
谢寒商语气平淡:“解释?解释你好色忘义无耻至极是么?”
夏信急忙解释不是,“我没有……”
谢寒商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那些话从夏信嘴里过一遍都是对公主的侮辱,他的眸色压沉,犹如暴雨欲来前深凝不动的潭水,“你明知我从小时起就恋慕公主,也知今日我才是公主的驸马,朋友之妻,不可戏。”
夏信死了心,好吧,在谢寒商这个一根筋心里,这天底下就只有一位公主!
不解释就没得朋友做了,夏信闭上眼视死如归:“难道上京城里就只有城阳公主一位公主吗!!!”
谢寒商霍然闭了嘴,幽冷的眸光化作一抹诧异之色,惊怔地看向脸红如血的夏信。
半晌,等夏信磨磨蹭蹭地睁开一线眼帘,谢寒商脱口而出:“难道是贵阳公主?”
夏信磨了磨牙,冷眼睨着谢寒商不说话。
谢寒商神情古怪地蹙眉,误会化解开之后,对这位夏将军自然没有敌意了,就是,实在是好奇,也不知瑞仙知晓与否,夏信居然觊觎她的妹妹?
而且谢寒商也知道,贵阳公主上一段婚姻出了差错,才休夫没多久,甚至才生产完没多久,孩子还不满一岁,夏信居然……
“你何时——”
夏信壮士断腕地挥掌:“莫问!我已经决定将自己交代于战场,如果我能苟住这条狗命,有命能回上京,我就将一切都告诉你!”
谢寒商不再问这个,但,“你想与我做连襟么?”
夏信磨牙。
谢寒商奇了,说:“你是亲眼见过我暗恋瑞仙的,你还说,喜欢公主的男人都没有出息,而且没有好下场,还说国朝公主,都是金子铸成的,软饭硬吃硌坏了牙。”
夏信继续冷眼磨牙,并轻轻瞪着他。
谢寒商的笑意挂在了眉梢,细想才知,原来这位夏信将军从前究竟说过多少,他一笔笔与之清算起来:“如今知道了软饭好吃,想分一杯羹么?”
夏信的鼻孔已经发出呼哧声了,眼睑下垂,警告地露出一抹凶狠欲斗之色。
谢寒商并未惧怕,无视了夏信的警告,挑衅到底:“还是你想与我一般当爹,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谢玄徵今日有你没我!”
夏信暴躁发足跳上行军床,身体横飞,一脚朝谢寒商踹了过去*。
据两营的将士说,那日两位将军在帐中打得不可开交,最终因夏信将军以抛物线飞出军帐结束了内斗。
因酒后胡言,牵扯出一团乱子来,夏信从此以后谈酒色变,就是亲爹捧上来壮行的酒他都不喝了。
夏延昌怪异地问:“往日为父设你酒禁,你百般叛逆,今日不禁你酒,你却不饮?”
夏信冷眼睨着谢寒商。
谢寒商神情无辜且茫然,但仍听话地接过了大帅的壮行酒,一饮而尽,“必当不辱大帅使命,兰陵大捷,末将提符无邪人头来见。”
夏信仍是不饮。
夏延昌满意地与谢寒商交代完,看向这逆子,一时间总有股无名之火要发作。
以前看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不能说一句不优秀,但与谢寒商比较起来,夏延昌却嫌不足。
到了这个年纪,像个没能晓事的混世魔王,除了稍显洁身自好以外,性格同上京城里斗鸡走狗之徒恐无两样,胸无城府,志大才疏,与自己同去西关蹉跎到了这把年纪,还不肯定心成家,终日里出了军营便游手好闲,可叹。
若能大捷还朝,收复十州,平生所愿得偿,至于儿子的婚事,就随他去吧,他想自由便自由,老父亲再不干涉了。
*
出征兰陵这场仗,谢寒商与夏信的不对付传出了营地,还引得符无邪曾经使出反间计,挑唆他俩关系破裂。
谢寒商与夏信维持默契,将计就计,故意装作龃龉,引得符无邪先乱阵脚,派出先头营前来试探,结果三千人马被全歼。
符无邪暴怒,心知中计,但亦不敢再大举调兵。
兰陵之战持续了一年,符无邪对峙之中主力近乎消磨殆尽,眼看着兰陵已经不可能守住,他等来援军之后一鼓作气,干脆与雍军拼一个鱼死网破。
兰陵大战双方均伤亡惨重,最终大雍仍是攻克下这座重要关隘,将战略纵深更前进一大步,进已经可以威胁北人盘亘幽州的王庭。
接下来已不可北上,而是要清理兰陵左右残留的北人守军,这都如砍瓜切菜般容易,只是双方争持不下时,大雍这边的粮草也见了底,如若当时符无邪不发起总攻,谢寒商也将率军直抵兰陵决一死战了。
显然北国的财力相较于大雍更耗不起。
眼下符无邪保存性命,撤离兰陵,并不算溃逃,兰陵城中留下的辎重极少,遗民大开城门欢迎龙骧军,自发献上了家中存粮帮助军队过渡,但龙骧军秉持军法,对百姓分文不取、秋毫无犯。
为今之计只能暂时休养,厉兵秣马,等待朝廷的救济粮跟进。
谢寒商血战之后伤了一条胳膊,好在只是皮外伤,并未动骨,入夜,令军医来兰陵衙署卧房看过之后,他独居内寝,从匣子里捧出了那身干净的银线透亮的披氅。
知是死战,所以上阵前没有系这条鹤纹披氅,也许内心当中仍对九原之战存有梦魇,担心这身披氅再度染血,坠入同袍的血涡之中,玷辱了她的一番心意。
谢寒商将这条披氅收拾得很干净,连一丝褶皱都无,捧在掌心,披氅上的银线仍然煜煜生辉,蜿蜒的针线走笔细腻,勾勒出栩栩如生的仙鹤振羽图。
每当他思念着妻子时,总是会将这身她亲手绣的鹤纹披氅拿出来反复摩挲。
也许真是他离开太久了,他已经太久没有见到殿下了。
大战之后的疲惫,和心理上无尽的相思,折磨得他近乎身心俱疲,不得一法排遣,只能将脸埋入披氅间,任由粗硬的经纬摩擦脸颊,一阵阵传来的钝痛仿佛才能使他保持清醒,不然不知该如何捱到今后。
这时,窗外蓦地有人来敲,不知是谁。
谢寒商不愿意理会。
但那敲窗的人极有耐心,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叩击。
笃笃笃。笃笃笃。
谢寒商终于无法再坐视不理,用披氅将脸擦干净,动身开窗。
门外是一名传信的马前卒:“将军,朝廷的运粮官押送粮草已抵兰陵,粮官说数目要将军亲自去点。”
谢寒商没有心思:“让我副将郭贤去也是一样。”
小卒却摇头说道:“粮官说,一定要将军亲自去清点数目,以免事后牵扯出中饱私囊的事情,将军疑他后方不力。”
如此谢寒商才亲自去走一趟,吃过亏的,警觉些没甚不好,以往运粮官来时,也都是他亲自接见。
只是今晚不同些,今晚他实在,情绪有些难以自控。
这场仗已经打了近两年了,朝廷拨下来的款项从无短缺,足可以见官家北伐的决心。
加上这支龙骧军多次大捷,打出了军心,更打出了民心,军民一体,互通有无,每到一地都所向披靡,皇帝花钱如流水也花得高兴。
不仅如此,谢寒商尚在军中便擢升了两级,人人都说,这位谢将军一旦收复十州,回到上京后封侯赐爵那是少不了的。
“粮草数目一致,并未缺斤少两。”
谢寒商将账目阖上,交给粮官,便道:“将粮草按例发放,让马先吃。”
粮官见将军要走,眼尖地一把薅住人:“将军,我们粮官说,还想见将军一面,亲自把账目对一对。”
谢寒商不知这位粮官为何如此多旁枝末节之事,但仍心生好奇:“你并非粮官?”
粮官讪讪而笑,摸了摸自个儿的酒糟鼻:“小的押送粮草,自然也算得粮官了,不过此行的粮官却另有其人,小的也是奉命行事,将军一见便知。”
谢寒商想,那位拐弯抹角引来自己,欲相见却又装神弄鬼不肯露面的粮官,指定是有蹊跷,却仍要知道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倘若是为了与他勾通谋私,他的剑定斩不饶。
粮官犹如引路之鸟,亲自将谢寒商带到城中的一座馆舍,指着舍内明灿的灯火,佝偻身体道:“就这儿了,将军进去吧。”
谢寒商皱起眉,正要说话,身旁粮官却打了退堂鼓,佝偻着腰身慢慢退离去了。
谢寒商只能一个人入内。
推开馆舍的门,左右不过四五间房舍,只有一间灯是亮的,门并未关。
此事愈发悬疑。
他警惕地摁住了腰间所悬之剑,敲几下门示警。
随即迈步入内。
室内灯火葳蕤,窗边的铜灯台上结着一朵璀璨的灯花。
他神情一顿,剑出鞘了半截。
忽地身旁传来一道笑音:“这是杀得红眼了,连运粮官也要杀吗?”
在听到那个声音发出的第一个字节时,谢寒商便已呼吸不得,剑刃未及眨眼的功夫便落回了剑鞘。
他愣怔看先身后。
萧灵鹤徐徐起身,将薄罗衣裙放落,质地轻盈的衣衫坠落在地,遮掩住女子细长白嫩的玉腿,那双盈盈妙目,已微微泛红,但又笑意婉然。
“瑞仙。”
饶是谢寒商见多识广,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刻也是神色震动,根本来不及思量公主为何会在此地,步伐已经趋上前,双臂重重地将萧灵鹤一搂,倾下身将她整个拢入怀里。
鹤纹披氅将他们环绕。
萧灵鹤腾出手来,踮起了脚尖,环住谢寒商的腰:“好久不见。”
是很久,对谢寒商而言,简直太久了,久到他没法忍受,也没法忍耐。
四目相对时也不肯松手对彼此的拥抱,唯恐是梦中相逢,醒来又是孤枕寒衾。
萧灵鹤流着泪,嘴唇却是上翘的,指尖抚上谢寒商脸颊上那道未能隐去的伤痕,笑着道:“怎么把自己照顾得这样,受伤了不知道好好擦药么,留那么多伤疤,你要疼死我不成?”
谢寒商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望着萧灵鹤看,仿佛看不尽、看不够。
他沙哑的嗓子音质极暗,问:“运粮官怎会是你?”
萧灵鹤捧住他的脸,“因为想你啦。你又不能回来见我,只好我出来见你了,对了,你不在的这两年里,我已经学会了骑马,还学会了射箭,我可是向官家展示了我不俗的实力,才得到的这个粮官之职,以后我还会给你送几次粮草,大概是不会再这样总见不着。”
谢寒商嗓音沙哑地失笑,将萧灵鹤纤腰搂近一些,俯身亲吻公主呶呶的红唇,将两年来辛酸孤苦都咽下,只剩下甜意丝丝蔓延,“可以直接来我的衙署,却几次装神弄鬼,引我到此,我想起了符无邪的手段,险些以为公主是奸细。”
萧灵鹤听到这话就不满意了,哼了一声,松开抱他的手侧过身:“我好心好意给你送粮草,只当是喂狗了。”
说完不待他解释,又道:“亏人家惦记你,专程给你单独留了一支粮草呢。”
谢寒商微怔,旋即皱眉:“瑞仙,军中有军纪,我身为主将不能私吞军辎……”
话未竟,萧灵鹤走到了床榻边,素手撩开垂落的幔帐。
“看,你的专属粮草在此。”
幔帐被城阳公主白皙柔嫩的五指撩起,露出帘幔内光景,谢寒商呼吸滞涩,双眼亦是失去了眨眼的能力。
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宝宝,正在沉睡,长睫低垂,皮肤像雪般晶莹,圆滚滚的肚皮挺着。
“假公济私的谢大将军。”
萧灵鹤看出他的军心动摇,莞尔失笑。
“还不快来抱着你的‘粮草’啃呀?”
【作者有话说】
好粮草,奶香味儿的[狗头叼玫瑰]
第68章 恩爱两不疑(8)
◎妇唱夫随?◎
银灯的光似结在幔帐上的璀璨霜花,乳白的晕,落在小人鲜嫩的肌肤上。
圆滚滚的肚皮外翻着,衣衫都被撩高,睡得很沉。
萧灵鹤沉了眉眼,看着女儿睡熟之后踹翻的被子,很想将她拖出来揍一顿屁股,“你不知道我抱着她来这里多不容易,她长到这么大没见过自己亲爹呢,我看她可怜才把她捎带上,胳膊都抱得没有知觉了。”
但不能落地,一落地她在马车里乱动乱跳,有时车轮碾过凸出的石块,能将她整个人颠飞,上次额头撞在车壁上碰出个大包,萧灵鹤心疼了三天。
女儿心大这点应是随了自己。
谢寒商已经弯腰抱起了女儿,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没敢弄醒她。
公主在来信中说过,女儿已经有了名字弦之。
取自他名字里的“商”“徵”二弦。
“弦之……”
谢寒商呢喃唤。被触动了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但声音都是不自觉和煦上扬的。
女儿的身子娇娇软软的,轻盈得宛如没有重量,也没有骨骼似的,他没抱过这样的小生命,只敢用自己手臂上最有力的部位将她的背部托着。
但谢寒商这一托,弦之还是敏感地睁开了昏昏的眼,葡萄般晶莹透亮的眼珠,带着一丝惺忪,愣愣地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
她不解地扭过头,娘亲就在身后。
萧灵鹤这两年给谢寒商写了不少信,但战乱年代,其中不少亡佚无寻了,她并不确认他收到了多少,她记得自己于信中提到,女儿早慧,远超同龄的儿童,甚至开口比她的姐姐百欢还要早,早在很久之前就会喊人了,在萧灵鹤的指引下早就连“爹爹”也会叫了。
萧灵鹤看着他们父女俩一大一小地彼此对视,大眼对小眼,俱是困惑,淌干的泪水沿脸庞又徐徐滚落下来,激动之下捂住了自己颤抖的唇瓣。
弦之好奇地望着眼前的人,好在她不太认生,兴许是因为周边的舅舅姨姨都充满了善意和温柔,抱她都很舒服吧,弦之虽然最喜欢娘亲,但对于陌生人的拥抱通常也不太会拒绝。
而且这个怀抱虽然很陌生,但莫名地不讨厌。
谢寒商有些无措,他还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空缺的父职他也不知如何履行,病急乱投医地请求萧灵鹤援助。
萧灵鹤轻扯嘴角上前,拍了拍弦之的背,对困惑的女儿道:“这就是你朝思暮想的人啊,还不叫‘爹爹’?”
弦之,朝思暮想。
谢寒商微微一怔,耳边忽然听到弦之甜甜的一声:“爹爹!”
谢寒商应了一声“在”,继而笑起来,有种萧灵鹤久违的声声那般的傻气。
真好。
这就是她带着女儿跋涉千里,来到兰陵的意义之一吧。
长夜未明,一家三口躺在一张床上,絮絮地说了很久的话,像是聊不完,聊到后来弦之趴在爹爹身上睡着了。
谢寒商将她收拾好,用小被子裹好了放在里侧。
萧灵鹤终于可以这两年来上京城的一切说给他听了,说得最多的便是小弦之。
说到生产的情境时,谢寒商的手掌挑开了萧灵鹤的罗衫,萧灵鹤察觉到冰凉的手指蓦地窜进来,久未人事的身子敏感地一滑,樱桃檀口溢出了一丝轻颤:“你干什么?”
谢寒商无辜地望向身侧的爱妻:“瑞仙,我想看你的肚子。”
萧灵鹤一愣,“看、看肚子作甚?”
谢寒商交代:“营中也有成家的同袍,我向他们打听过,女子生产之后,可能会留疤。”
萧灵鹤慌乱地嘀咕他打听这个做什么,一方面又担心自己肚子上的几道隐痕不好看,只好找弦之做借口搪塞过去:“女儿还在呢,谢寒商你注意点儿。”
“她睡着了。”
女儿在最里侧睡着,不会打搅的。
时辰也确实不早了,小孩儿觉多,早就睡得香甜,打雷也不会醒。
萧灵鹤忙将谢寒商推上来的衣衫往下卷重新盖住肚子,口中曼声威胁:“就是睡着了也不得孟浪,小闷骚你变了。以前你闷着骚,现在你明着骚了。”
谢寒商闻言勾唇,手指被萧灵鹤摁着,她却不知,他的手早已探入了她衣里,被她这一摁却是切实与她有了肌肤之亲,柔软冰滑的肌肤贴着掌腹,那种熟悉至极的触感,消解了暌违两年的一点陌生。
谢寒商的确是从根上变了,从前他诚惶诚恐,但孩子都两岁了,怎会再患得患失。
因此他不但没收回那只手,还侧身,用另一只手抱住了萧灵鹤,她闷闷轻哼一声,怕吵醒女儿,不敢放肆地惊呼,这一松弛,便被他捉到了空隙,趁虚而入。
他真是个兵不厌诈的好将军,总是能寻到最恰当的时机,一击得手,萧灵鹤的额头抵在他的颈部,任由他抚摸皮肤上的瘢痕,轻声说:“留了两条妊娠印子,不过当初就不是很深,用了许多药,已经浅了许多。”
谢寒商没有说话,唇有一丝绷紧。
萧灵鹤的手指抚过头顶,落在他的脸侧:“你呢。”
她虽受苦,他也没安逸,每一仗都近乎死战,出生入死,何谈轻松。
谢寒商握住萧灵鹤的手指,放在唇边,一根根吻过:“我的侧脸受过伤,后背、右臂、右腿,都被刀划伤过,不过所幸之事是,未曾大伤。”
他不愿瞒她,越瞒,对她而言无非是越不安,谢寒商将自己受伤的今晚刚缠了绷带的手臂给萧灵鹤看:“便是如此,你无需担心。”
萧灵鹤撩开他的袖角一看,这才看见他伤在手臂上裹缠的一重厚厚的绷带,霎时心都悬了起来,“纵是外伤也不可能不疼的,你真是……”
还用这只手到处作乱,她方才还压着这条胳膊,也不知弄疼了没有,这个男人竟是一声不吭的。
谢寒商说无碍,“瑞仙,你今晚来此是我意料之外的事,再迟来两天,我的伤已经愈合了。”
察觉到他说着话,气息却沿着她的颈项愈来愈近,不禁于枕上仰起了头,手掌欲拒还迎地推了推:“受伤了便该老实一些。”
他真是愈发大胆了,不知是心里有底了故而露了真相,亦或是两年不见离别胜新婚,他有些难以克制的缠绵,沿着她的玉颈一路吻了下去,初始时还掩合的衣襟也一寸寸拨开,萧灵鹤禁不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到了后来,他将她腰锢着,一下没一下地往那边收。
萧灵鹤只能整个蜷缩在他的怀中,任由他的腿架在她身上。
克制而放肆。
但感觉又炯然不同。
她禁不得“商商”“商商”地叫他的名字,一会儿说“当不得了”,一会儿喊着她只怕是生疏不济了,求他饶过。
就这般没轻没重地胡闹着,萧灵鹤隐约又有所感,话本上记录的那种炽亮的光袭向空白的脑海,她终是忍不住抱住了他的颈,挂在他身上泣出了声音,许久之后,哽咽着问他可曾有过相同的感受。
他说没有,但在她失望之际,低头吻了吻萧灵鹤的耳朵:“瑞仙有即好。”
萧灵鹤遗憾,但难忍喜欢,闭上眼任由他亲。
*
粮官的目的是运送粮食,与谢寒商在兰陵同吃同住了几日之后,因谢寒商下一站要横扫烟月城,战事一触即发,兰陵也未必安全,萧灵鹤不得不带着女儿返程。
好不容易弦之和爹爹都混熟了,突然要面临分离,她心里很不舍,哭闹了一场,但最终仍是跟着母亲踏上了回上京的归途。
她睁大了泪眼,马车里望着晨曦里爹爹逐渐远去、隐没于雾霭之中的银白盔甲,痴痴地不肯回头。
女儿的反应是萧灵鹤内心的映射,她强忍了一路不曾回头看一眼,直到女儿郁郁不乐地趴下来,萧灵鹤方伸手将她接过,耐心地道:“你忘了么,娘跟弦之说过,爹爹是在为我们驱赶伤害我们的坏人,没有爹爹这样的人,坏人就要来抢走弦之,还有无数像弦之这样的小孩儿,他们都要被坏人抓去,被欺负,还要被剪掉脚指甲手指甲,关进小黑屋里。”
以往娘亲说这样的话,弦之总是半懂不懂,可是这一路上,她却好像懵懵懂懂又明白了一些。
只是,“为什么是爹爹?”
她认识许多差不多大的小人,他们的爹爹都在上京城,和他们在一起。
就只有她,可怜的弦之,从小就没有爹爹。
虽然爹爹很好,可他不陪弦之。
萧灵鹤摸着弦之头顶蓬松的毛发轻叹。
“因为弦之的爹爹最勇敢。”
她复又沉吟了番,强调。
“弦之的爹爹,是大雍最勇敢的人,等你长大了,会为爹爹骄傲的。”
弦之想问的是,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她咿咿呀呀地说了半天,嘴皮跟不上脑子的趟儿,好不容易才将这个问题阐述清楚。
萧灵鹤抚摸孩子毛发的手心顿了一息,她低下头,看着女儿认真执着的脸蛋,耐心解释:“快了,等弦之下次过生辰的时候,爹爹应当就能回来,你再给他一些时间好么?”
弦之乖巧地点了点头。
*
萧灵鹤做了不止一次运粮官。
后续的一年里,她持续为谢寒商送了三次粮草。
每一次相见都在谢寒商最狼狈的时候,她一面笑话他像只潦草小狗,一面又克制不住地心疼。
最后一次运送粮草时,萧灵鹤已经具备了粮官的基本素质,她笑说:“你看,我如今已经是一名合格的运粮官了,对北境的地形了若指掌,还能知道如何规避北人的偷袭,我调度五千兵力,还驰援过夏将军呢。”
谢寒商的声音被烟熏得发哑,他紧扣着萧灵鹤的玉指,“快了。”
萧灵鹤仰头,同时也伸出另一手,替他将披氅系好,“嗯?”
谢寒商语调低沉:“战事快要完结了。”
鹤纹披氅挂在肩上,使命将完。
他搂住妻子,终于怀有深刻的担忧向她道:“天下即定。瑞仙,不要再来送粮草了,你不知你每一次出发,我不敢拦你,心里却有多怕。”
萧灵鹤不说话。
他缓声道:“你若不测,我胜也不会凯旋。”
萧灵鹤板起了脸,重重地敲他的脑袋:“说什么胡话,弦之在,你敢?”
谢寒商点头:“我敢。”
萧灵鹤透过他漆黑如墨的瞳孔,仿佛窥见了当年暗卫一般的阴湿偏执。
是啊,那些全都是谢寒商。
他骨子里有这一部分的特质,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敢,她却不能赌了,妥协抱住了他腰:“你厉害。这次回去之后我便不再来了,你好好收拾残局,限期半年,我要在上京见到你人。”
龙骧军扫除北宦,连下九州,打到最后一战时,北国的经济支撑不住了,叶太后无奈令使者南下议和。
双方撕毁了当年签订的,大雍每年应当向北人赠送十万银两与二十万匹绢帛的盟约,重新定下盟约,以沧州为界,互不侵犯,大雍立即退兵。
夏延昌一封奏报送往上京,官家与诸臣商议之后批示:可。
再打下去劳民伤财是其一,哀兵反扑,死伤必大。
且那位铁腕的叶太后肯做出这样的让步,已是意外。
盟约再定。
如此可换得大雍至少十年的太平。
龙骧军北伐之前,谁又能预料今日局面,耗时三年,大捷而归。
九州同时归附,遗民脸上的泪痕,被舍生忘死的数以万计的将士擦干,笼罩头顶的乌云,也被擎天之手拨开,北境众生,终得窥日月。
密云散尽,天清气朗,乾坤昭昭。
【作者有话说】
商商有了娃越来越野了,没见他现在“殿下”都不叫了么[狗头叼玫瑰]
这是家庭地位的崛起(bushi)被偏宠的有恃无恐[猫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