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军还朝之期已定,这场持续三年的旷日之战,以大雍连下九州告终,北人被迫让出旧约,叶太后同意重新与大雍修正条例,以沧州为界。
萧灵鹤盘算着,得有一个月谢寒商才能随着大军一同回来,在此之前,她还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特向钦天监借了一人,合了合黄道吉日,推算出再过二十九日正是吉时,夏将军所率龙骧军应当也会在那日入城。
萧灵鹤着人摆弄起公主府,将府上打理得焕然一新,顺便,还将收藏于阁楼的旧书都拿出来翻晒了一遍,祛除霉虫。
弦之幼嫩的小手替娘亲翻晒书籍,想为娘亲出一份力,萧灵鹤瞧她碰了书眼睑轻颤,幸好弦之还不识字,要不这书的内容让她看去了……
弦之没留意母亲的怔愣,一边翻一边自言自语:“这都是爹爹最喜欢的书了。”
童言童语惹得萧灵鹤发笑,她轻手轻脚地靠近,从弦之背后抱起她柔软的身子,将女儿揣在怀里,认真问她:“爹爹要回来了,弦之把这些书都晒干,交给爹爹好不好?”
弦之一本正经地点头:“嗯!我还要让爹爹教我认上面的字!”
萧灵鹤大笑,“好啊。”
看谢二有没有脸教。
弦之已经三岁了,口齿流利,常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说话有时候人小鬼大,萧灵鹤想着她早慧,不如及早启蒙,为她寻得一名良师。
原本是打算自己找的,但谢寒商要回了么,他当了几年的撒手掌柜,也该让他头疼头疼,萧灵鹤没急于一时。
初三这日,官家邀长姐入宫小聚。
皇后怀了身子,才刚刚满了三个月,先前胎相一直不稳,官家按捺着,等满了三月太医诊后说胎儿无碍,官家这才昭告天下。
饶是如此高木兰心底里仍是有些害怕的,姑姐是过来人,便想向她讨取经验。
萧灵鹤的眸光在官家与皇后身上流连,须臾之后,她轻咳一声,道:“老弟啊,这两年你日子怎么过的?”
这几年官家没少收到臣工提议遴选秀女的奏疏,说是官家与皇后成婚已有多年,一直无子,官家应当尽早充盈掖庭、开枝散叶。
紫微宫里只有一位女主人,怀孕的几率可不就低了么。
那段时间高木兰终日忡忡,但从未对萧銮表露。
萧銮如若要纳妃嫔,她不会怪他,但安在他身上的心,她不会再给了,她因萧銮可能得决定而痛苦,也因难以收回的芳心而折磨,可在萧銮眼前,根本不愿露了心思。
她强颜欢笑,换来的是病骨支离。
萧銮太在意北伐之战的胜败,留给高木兰的关心太少,等到察觉皇后姐姐都因此而病了时,才终于悔之晚矣,但他没有拖泥带水,直接昭示朝臣。
“皇后与朕多年无嗣,非皇后之过,乃朕之过,朕患有阳瘘,内廷太医殚精竭虑,尚无对策,众位卿家让朕纳妃,是为了让更多女子知晓朕的隐疾么?”
谁家好官家公然说自己不行啊?
满朝文武都闭了口,内心当中却有诸多猜测。
总之这几年,大家口头上不说,但每每望向銮座之上的萧銮,目光里总是含着深切的同情,与前途迷茫的悲哀,好像这个国家找不到继承人了,天亡吾国乎!
北伐之战,战则必胜,紫微宫内高木兰压力也倍感如山,早前官家年纪是小,如今确实不小了,她竟还无风声,太医断言二人身康体健,徐徐图之若还没有,必然是命里无缘了。
高木兰发愁,越愁,便越没有缘分。
胜局已定之时,萧銮终于腾出了空来,趁着冬日天寒气肃,带皇后去了趟灵山温泉,在那泡了一夜,其间自有不少缱绻温存,萧銮握住了高木兰的柔荑,熬过了变声期的嗓音变得磁沉:“朕说了无数遍,不会再有第三个人介入我们之间,皇后姐姐还不肯信朕么?”
高木兰如何敢信,她却仍是说,信。
这才几年,也许再过五年、十年,又不一样。
她一定要一个孩子,一定要自己的孩子稳坐东宫。
从温泉那夜过去之后没多久,高木兰便开始出现了害喜的症状,起初她糊涂如萧灵鹤,以为只是吃坏了肚子,召太医来看诊,太医却道恭喜。
高木兰那夜高兴得入不了眠,搂着萧銮的腰,心浮气躁,一直翻身乱动,萧銮被她闹得好笑,低头看她:“就那么高兴?”
少见皇后有不稳重的时刻。
她兴奋失态,是因有了他的孩子。
萧銮抱她在身上,珍之重之地搂她,承诺:“以前朕都能做到一心一意,有了孩儿以后,更不许猜疑朕心。这个孩子要是能让皇后对朕放心,就是他对朕最大的孝顺了。”
紫微宫喜讯传出,众臣总算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皇后有孕,那证明陛下的龙体已经痊愈。
显然他们是不肯放过这点的,陛下都要弱冠了,掖庭只有一位皇后像什么话,于是举荐良人的奏疏又是一道道往龙案上送。
萧銮真奇怪,这些读书人没点儿眼力见,朕的皇后才刚怀孕,哪家好人劝一个丈夫在夫人孕期纳妾啊?
真纳了还是人么!
萧銮把奏疏拿去烧了,给皇后煨了点补身的参汤。
这日阿姐入宫,当面揶揄他,萧銮的眼波轻轻瞟了一眼皇后,装模作样地往身后仰头,一叹:“连阿姐都知道朕这几年过得多不容易,皇后怎么不对朕体恤一二?”
高木兰以往的确是太顾着自己的忧虑,忽略他也承受了诸多风雨,到底是人言可畏,而她又抓不住可靠之物,如今无需如此,当姑姐的面便握住了官家的手,柔声说:“臣妾错了,夫君为了我劳神,很是辛苦吧?”
萧灵鹤都没眼看,“老弟。”
萧銮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讪讪搂住皇后一笑:“姐夫不是要回了么,阿姐你这独守空闺的日子总算熬出头啦,对了,姐夫居功至伟,朕打算给他封个侯爵,取了几个名字未定,你看看如何?”
萧灵鹤一刻没见到人,一刻没这份心,“罢了,定什么名,你问他去吧。”
上京城梨花漫漫的春日,城阳公主府邸内花树团簇,无暇如玉。
萧灵鹤无心观赏,漏夜还于府邸,萧灵鹤看了一眼安睡的女儿,打算去泻玉阁歇下。
三年了,等了这么久,他就要回来了,本该是欢喜的,可她却在凯旋之师愈来愈近的时候,忽有种类似近乡情怯之感。
萧灵鹤到了泻玉阁。
阁楼内收拾得焕然一新,内设红绸,大红喜被,龙凤双烛,剪纸窗花,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正探上轩窗木棂,抚过那片薄如蝉翼的窗纸,双喜字样的纸,被轻盈揭过。
“这要是改嫁么?”
一道轻笑声响起,萧灵鹤蓦地脚步一顿。
视线被眼前蓦然出现的人攫住,几乎不敢相信。
谢寒商放下那层窗花,回眸看向她。
没有等到公主的主动,他自己主动靠前,低着头望向她痴痴怔怔的柔婉乌眸:“瑞仙。”
萧灵鹤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他,几乎以为是夜有所思现出了幻觉,直至伸手触碰,摸到了他的耳朵,轻轻一捏,那实感远超镜花水月的虚幻,她在他露出痛意之后,一刹便跳起来,跳到了他的身上,被接了个满怀。
“商商!”
不再是梦里团圆,而是真实重逢。
萧灵鹤喜极而泣,身子落在他怀中,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托举着,被他轻轻抚着后背。
她搂住他的颈,好奇地流着泪问:“怎么回来了?不是还有一天么?”
谢寒商温声道:“他们脚程太慢了,我等不及了,单骑飞回来见你的。”
说完不忘了拈酸:“我是否回来得早了一点儿,耽误公主殿下琵琶别抱了?”
气得萧灵鹤一拳头捶向他胸口:“啊你说这种话!我这三年怎么过的你难道不知道么,我这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你还气我!这分明是我准备和你洞房花烛的惊喜!你居然还不吭声提早回来,破坏我的惊喜!”
谢寒商挑眉:“洞房花烛?我们不是老夫老妻了么?”
算一算他们已经现在快要到寻常夫妻的“七年之痒”了。
萧灵鹤抿住唇:“我想给你一个,让你感到幸福的洞房花烛,以前那个不能算。”
谢寒商的额头低下一些,触碰着公主殿下的额头,轻声说:“瑞仙又怎知,当年的我没有此刻幸福。”
她微微一怔,错愕地抬眸,彼此额间相碰,她一抬头,却亲吻在他的鼻尖,彼此都是莞尔一笑。
谢寒商抱着公主上了那方高高的案几,将她放在案几上,仰起目光:“还是习惯这样看着我的城阳殿下。”
萧灵鹤居高临下却有些*不适,挪了挪臀,但被他摁住了,只好忍着羞耻不动,脑子里满是当初被他扣在镜台上乱情的一幕幕。
“商商。”
他应了一声。
萧灵鹤咬牙:“我不管,你今夜不能留在我这里,你得回去,和大帅会和。”
谢寒商不解:“为何?”
好不容易他回来了,公主却要赶人。
莫非真是要将他扫地出门么?
一刹间谢寒商把如何将一个并不存在的敌人扫荡干净十八式都想好了。
萧灵鹤舔了一下干涩的唇,“你得回去,明日正式入城。还有,你给我把今天晚上我准备的惊喜全忘了,明天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回府,高高兴兴地穿上婚袍。谢寒商,本宫命令你。”
原来是他进城的方式不对,打乱了公主殿下的节奏。
怪不得她着恼了。
谢寒商仿佛被一股软融泛滥的春水所浸透,身骨情难自禁地起了酥意。
他的脸色看着无奈极了,“臣遵命。”
唇角的笑意却压都压不住。
临走前,还顺路去偏房啃了一口“粮草”。
*
翌日龙骧军还朝。
五百骑入东城门后,上京城全体民众近乎倾巢而出,若非有皇城司巡防,只怕要围堵得水泄不通。
百姓自发献出手中的花篮,篮子里尽是花草水果,争相呼唤着“谢将军”“夏大帅”诸如此称。
前人有“掷果盈车”的典故,是为了容颜俊美的潘姓男子,如今谢姓男子引起的轰动亦是只大不小,他自己浑不在意,只是那果子砸在脸上着实疼。
夏信呢,在一旁拿着小箩筐收,收了一筐瓜果,笑吟吟地敲了敲并辔的谢寒商的胸甲:“这瓜我尝了一口,可甜,你要不要也吃一口?”
谢寒商一口也不吃。
夏信凄楚地顾影自怜起来:“同人不同命!像我们这种本身就歪瓜裂枣的,都省了掷果盈车。好在咱也有自知之明,萤火不敢与与日争辉,只要跟着谢将军就有享不尽的瓜果蔬菜。尝尝?”
谢寒商置若罔闻。
夏信叹了一口气道:“你还真是宠辱不惊啊。七年前从九原回来的时候,被人扔烂菜叶也不气,今天功成名就,被全程百姓花团锦簇围着你也不高兴。”
谢寒商瞥眼他淡淡地道:“即将洞房花烛的男人的紧张你是不会明白的。”
“……”
夏信咬牙切齿。
“你够了,你真的够了。不就是公主要和你重新成婚么,你跟我炫耀一路了,吃个瓜吧你!”
说完拿起自己啃了半片的蜜瓜塞谢寒商嘴,但被他一夹马腹脱离部众而躲过。
夏信扑了一空,只好将瓜孝敬给了冷眼瞥过来嘲讽他的亲爹:“爹,您请。”
夏延昌被迫吃了一嘴二手瓜,“逆子。”
紫微宫述职之后,谢寒商黄昏时回到公主府。
天色将暮,门外清寂,但院落之中确实热闹,谢寒商甫一入内便被刘毋庸带领的一干人围追堵截,十几个人拥上前来将他身上的盔甲披氅尽数解落,在院子里就换上了婚袍。
公主殿下布置得喜气洋洋的精美庭院,没留给谢寒商欣赏第二眼的功夫,人就被八抬大轿送进了洞房,如同送羊入虎口般。
等婚房的大门嘭的一声关上,这帮乌合之众便作鸟兽散,风里只有几个断断续续的恭喜声。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云云。
下了朝还不到一个时辰,谢寒商便从一名英勇凯旋的沙场战将,化作了龙凤烛前红衣乌发的新郎。
大雍男子时兴簪花,谢寒商的发髻上也别了一朵大红牡丹,萧灵鹤拿合卺酒时,瞧见他无奈地在那儿照镜子,好几次伸手想把头顶的牡丹花摘下来,但终归是顾虑到都是她的设计,忍了又忍,只是实在看不惯戴的那朵花。
萧灵鹤目光警告:“商商。”
谢寒商第九次将魔爪伸向牡丹,被公主打断,他只好望向她,接下她手中送来的合卺酒。
萧灵鹤不是那初嫁的娇滴滴的女娘,她没有一丝羞涩,直接跨坐到了他的腿上,一根手指头挑他的下巴,迫使他抬眸,她得逞地眨巴着明眸:“六年前我们洞房花烛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他的心愿,今夜她皆可以实现。
谢寒商微怔,须臾之后,他勾了下唇角,眸色微阴:“你猜?”
萧灵鹤想了下,认真地回答:“你肯定想,这个骄傲的小公主,真讨厌,她一直欺负我。”
谢寒商摇头。
萧灵鹤诧异:“不是?”
谢寒商回答:“不是,我没有一刻讨厌过公主。”
遇你第一眼伊始,从此只有喜欢。
很含蓄的一句情话,萧灵鹤微赧,但十分镇定:“那你当时在想什么?”
谢寒商已经搂住了一把细腰,嗓音发沉:“在想,我是不是没有将孔嬷嬷给的册子上的功夫修炼到家,这个‘骄傲的小公主’为何还有力气折腾我呢。”
萧灵鹤竟然顺着他的话认真思量比对了一番,怪不得他那时候不像个生手,原来为了讨好于她,偷偷修炼了内功。
哦不对,应当是男功才对,她为此还不怀好意地揣测过他来着。
谢寒商说完,一只手臂便将她抱了起来,不肯再坐在椅上说话,萧灵鹤被猝不及防旱地拔葱,掌中酒水泼了一地,她惊呼起来:“合卺酒!谢寒商,我的合卺酒……”
话未说完便被送入了大红罗帐,谢寒商掌中的银杯也随之掷落,红帐纷纷覆下,还未熨烫的喜服件件被扔出罗幔,红烛高照,火光烂漫,男子精壮的身影透过烛火若隐若现。
女子低泣的娇呼随着那道若明若暗的影,也浮沉断续,似水中的涟漪,渐渐散开了去……
萧灵鹤还惦记着她的酒,哼哼着说:“合卺酒还没喝,你让我缓缓,我们先喝酒好不好?”
男子的声音似笑非笑地传出:“又要缓缓?喝酒也可,但不要用嘴喝。”
萧灵鹤纳闷地嘀咕:“不用嘴喝那用什么喝?”
问完忽地身上似是过了电似的,萧灵鹤恍然大悟地打了个寒噤。
“谢寒商你无耻——”
“那本册子,我如今应当是炉火纯青了吧。”
她欲哭无泪,教他欺压得只有婉婉应承的份儿。
“公主现下算是满意了么?”
“满、满意,满意了。”
精心策划的洞房花烛,本以为该是一个温情脉脉的夜晚,本以为该圆上他六年前的遗憾。
但萧灵鹤没有弄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了呢?
“瑞仙,我们来喝合卺酒可好?”
“……”
萧灵鹤又动了烧房子的心思,她打算将这座藏了无数误人子弟的话本的泻玉阁,夷为平地!
红帘如水,灯影朦胧。
汗津津,香密密,声细细。
是夜,城阳公主如愿以偿地喝到了合卺酒,如的是谢寒商的愿。
一杯复一杯。
春色浓如酒,风月亦无边。
正文完
《一箩金》/梅燃
【作者有话说】
最后合卺酒,一个用嘴喝,另一个用嘴喝[狗头叼玫瑰]
正文于此完结啦,我们小甜文从头到尾都甜,没骗大家吧~
下一本开《洗凝脂》,文名我可能会改,但目前先用这个,男主带娃追妻日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