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节, 邵玖去为元后和兰之扫完墓,爬上山岗之上的斜坡,站在斜坡之上, 遥望着满眼的秋景,秋风萧瑟,吹动着她的衣袂和宫绦,天边的斜阳只留下一线金光,几块淡青的去处在白云的浮荡间露出几抹眼波。
远处的山峦浮动着云气,山谷之中还藏着一片阴影,而对面东首的山头,还映得金黄浅碧,霜叶晚红的时节,草木摇落, 邵玖的心中也难免有凛凛然。
邵玖从白英手中接过她已经誊写好的悼亡赋, 整张素帛展开,被秋风吹得飒飒作响, 邵玖一语不发,将手中的素帛朝空中一扔。
那三尺长的素帛被秋风卷起, 直向山谷而去, 在空中起起伏伏, 邵玖听到自己心中有个声音在念道:
“峨峨元后, 光嫔魏宇。伉俪圣皇, 比踪往古……嗟余鄙妾, 衔恩特深……何用纪述?托辞翰林……”
邵玖看着那素帛越飘越远, 最终被秋风卷到了山谷深处, 再也寻觅不见, 邵玖只是冷冷瞧着, 苦笑一声,
“娘娘,妾食言了。妾知道您不会怪我,只是终究还是对不住。天地悠悠,漂泊无依,阿玖大概是真的累了。”
风声呼呼吹过耳畔,秋风肃杀,卷动着地上的落叶,邵玖消瘦的身姿似乎在秋风中有些站立不稳,经过秋风这么一吹,邵玖捂着嘴猛烈地咳嗽起来了。
等缓和些,邵玖拒绝了白英递来的水,而是从袖中掏出了一张只有一尺来宽的素帛,上面是一首悼亡诗。
“已谓生还遂,谁知死病仇……葳蕤木槿华,弗匹冥灵年……”
邵玖看着手中的素帛,犹如一块巨石一般压在自己心上,素帛之上的每一处墨迹,字字皆泣血,那些辗转难眠的深夜,最终只能化作浅浅的文字。
邵玖手一松,轻薄的素帛就被秋风卷到了天上去了,邵玖的眼睛盯着那素帛,那素帛宛若一只孤鹤在空中游弋着,最终飞向更外高远也更为孤寂的地方。
邵玖眼睁睁看着素帛离自己越来越远,有那么一瞬间,邵玖想伸出手去抓住那素帛,犹如抓住兰之一般,可她终究没有任何行动,只是默默看着。
邵玖感觉自己心底有一块彻底空了下来,并且不会再被填满,她的整个人连带着灵魂,在此刻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她感觉自己似乎进入到了一个虚无之地。
这里无爱恨,无因果,似乎是她一直所求,又似乎与她毫无关系,她立在这天地之间,似乎是这天地间的一分子,可又感觉自己似乎深处物外,这是一种很神奇的生命体验。
“结束了!”
邵玖喃喃说道,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这片天地听的。
邵玖的心中忽然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所有的名利是非、爱恨纠葛似乎都和她没有太大关系,她是局中人,也是局外人。
天地悠悠,独她孑然一身。
但邵玖却不再感觉孤寂,她的心中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前她畏惧孤寂,此刻她承认孤寂,或许人生本就孤寂,只是此前她执着太过。
“我该走了!”
邵玖对着山崖道,似乎是在对已经离开的亲人朋友说道,又似乎是在对过去的那个自己。
邵玖回望自己这半生,她也曾汲汲追求过,也曾有过争强的心思,她曾经拥有过很多美好的事物,可那些东西消散得太快,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那东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邵玖笑了笑,她是无悔的,至少曾经相伴过,曾经期盼过,曾经珍惜过,只是人事无常,注定是难得圆满,失去或许才是常态。
邵玖最开始只是浅浅一笑,后来笑出了声,最后那笑声越来越爽朗,直到响彻了整个山际,那笑声和着秋风,一同落在了染着夕阳金光的山谷中。
白英和石兰面面相觑,她们不明白邵玖的心思,甚至觉得邵玖笑得太过诡异,那笑声中有着说不出的凄凉,她们谁也不敢上前去问,只能默默守着文夫人。
“走了好!走了好!这天下到底没有不散的筵席,终究是聚少离多,唯有这朝夕才算得是真实。”
邵玖大笑着下山,在宫人眼中,文夫人是已经疯魔的一个人。
可邵玖心底却是前所未有的坦然,经历了至伤至悲之事,邵玖忽然觉得人间一切原都不过如此,心中也愈发宁静下来,所谓的爱恨,当真不过是虚无。
刘瑜看邵玖的眼睛太过清明,心中知道自己是留不住邵玖了。
他看着跪坐在自己身前的邵玖,身姿清隽疏淡、飘然物外,整个身形气质完全拜托了之前的阴郁,呈现出清朗之姿,若不是时不时的咳嗽声还提醒着刘瑜,眼前之人是个重病尚未痊愈之人,他险些都要以为这是自山间走出的隐士。
“你要走,朕不拦你,朕也知道如今朕拦不住你,只是好歹将身子养好些,不然你这身体也走不长远。”
自那日从山上回来后,邵玖就给刘瑜上了一封奏疏,是自请离开皇宫的奏疏。
刘瑜看着奏疏中那些清淡乏味的术语,都是些无聊的关于天地宇宙有无的讨论,刘瑜对这些虚无的东西不感兴趣,他喜欢务实的东西,能够带给他极致感官体验的物质实质。
因此刘瑜永远不会明白邵玖对于“无”的追求,他只能用最物质的手段,想将人留在自己身边。
无论是皇后的尊位,还是椒房之宠,抑或是立太子这样关乎社稷的国本大事,他都愿意毫不悭吝地献出来。
但他给出的东西,和邵玖所追求的东西,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他们或许有过短暂的重合,但终究会别离。
邵玖不在乎自己能够留住什么,或许到最后她什么都留不住,但天地孑然的感觉,未尝不是她所追求的自在。
刘瑜尝试过用权势去诱惑邵玖,又用地位去吸引邵玖,甚至用邵玖最在乎的情义去威胁邵玖,但这一切都没有用。
“陛下许给妾的这一切都很美好,只可惜皆非妾之所求。”
刘瑜想问邵玖要求的到底是什么,邵玖只是在素绢上的山水之间添上一只白鹤,白鹤悠然,独上蓝天。
“陛下,妾很喜欢庄子《大宗师》中的一句‘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陛下以为呢?”
“阿玖想要与朕相忘于江湖吗?可是朕舍不得。”
“阿玖这一生经历过微末之时的低贱渺小,也经历过显达之时的富贵荣华,如今看来皆不过是白驹过隙,浮云流水罢了。
陛下,‘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又何必强求呢?”
“阿玖,你不要和我说这些道德文章,朕知道你素来擅长清谈,朕不是来与你清谈的,朕是要告诉你,当年的誓言朕从没有忘记。”
刘瑜知道邵玖的离开几乎已经成为必然,他留不住邵玖,哪怕强求将人留了下来,她的心也不会再属于这个地方。
“陛下,妾离开难道不好吗?”
刘瑜说不清楚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他只知道,他的心底是不愿邵玖离开的,邵玖的身体是没有条件能够支撑她离开的。
“至少再等一等,等来年开春,等你身子略微好些,不用太着急的。”
果然不过是经秋风一吹,邵玖就咳嗽起来了,邵玖知道自己的身体的确不会允许自己走太远的路途,无论她多么痛恨这具困住她灵魂的躯壳,此刻她也不得不依靠这躯壳艰难地求生。
邵玖答应刘瑜,等来年开春,她才会离开。
在这个冬天邵玖一直闭门谢客,哪怕是素来与她交好的妃嫔也难得见上她一面,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邵玖渐渐将自己所有的关于狄族史的手稿交到梁春华手中,梁春华已经开始独自处理编纂的一系列事宜了,在邵玖的支持下,十六七岁的梁春华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使命。
邵玖心底清楚,她是有些对不住梁春华,这个只跟了她两年的弟子,当初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才收下她,也不曾传她几分真本事,如今她已经决心要离开,却将这样的重担交到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身上。
“春华,你可以的对不对?不需要太过急切,你还年轻,还有着无尽的机会,一点点去尝试,去留下些独属于自己的痕迹。”
邵玖拉住了梁春华的手,梁春华一直不敢担下这样的重担,她在害怕,她还年轻了,年轻气盛,可终究是少年心性,将这样的事情交到她手上,她没有信心可以去做好。
“老师,狄族史是您当年提出来的,也唯有您才可以,弟子才疏学浅,不敢担这样的重任。”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才是做学问的道理,春华,当初在典学时,是你的傲气吸引了我,可少年人不能只有傲气,还需要有畏惧,如今你做得比我要好。
当年若我有了你两三分谦逊之道,或许就不会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可以独行游学,以至于遭此后祸乱。
春华,论谨小慎微,为师是不及你的,你比我更适合编纂狄族史,我所知的这两年也都尽数告知你的,你如今所欠缺的不过是对于经典的积累罢了,但这是最容易的事,你还年轻,还有着太多太多的时间可以去挥霍,这些事情都可以慢慢去积累的。
唯有你这颗不竭求学之心是多少人都没有的,将事情交给你,为师放心。”
梁春华还是很担心,这些日子她服侍在邵玖身侧,邵玖教给她治学的方法,这些都是世家名流不外传的手段,可邵玖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梁春华,至于梁春华能领会多少,就不是邵玖所能左右的。
“我少时就读完了十三经,对于古今的典籍多少都有些了解,后来入了北朝,也阅读到了不少失传的孤本,心中已经是极为满足的,原还想着将我这一生所得尽数传你,不想到底是没这个机会了。
春华,你是个聪慧之人,必然能够摸索出自己的一套学问,我已经向陛下请旨,让你来做这个‘兰台令’,兰台清静,远离前朝后宫的是非,是个最为安静治学的所在。”
邵玖在离宫前为梁春华安排好一切,对于这个弟子,邵玖将自己对于求学的期盼尽数交到了这个孩子手中。
她自己期盼而未能做到的,邵玖希望梁春华可以做到,至少可以比她幸运一些,不必要太过凄苦,终究能在经典中找寻出一两丝自在。
【作者有话说】
文中的赋出自《晋书》
诗出自古诗文网
第172章 放手(二)
上元节前夕, 天子立孝仁皇后遗子——宜城君为太子。
刘瑜以为这样就可以留下邵玖,可邵玖到底还是离开了,离开那天正好是春三月, 春雪还未消融,碧天白云,邵玖坐着马车,摇摇晃晃离开了皇城。
刘瑜看着邵玖的马车渐渐远离,手中捏着邵玖曾赠送给他的诗词,泪水划过脸颊,他终究是没能留下邵玖。
邵玖这次离宫,除了几套常衣,和两三卷书和那柄佩剑外,旁的什么都没带, 在离宫的那天, 她卸下了自己头上所有的头面,绾了一个民间妇人常挽着的发髻, 也不过是缀以普通的珠花,做寻常妇人装扮。
她走得很干脆, 刘瑜赏赐给她所有的绫罗绸缎、珍奇珠宝她一件都没有带走, 她似乎真的就要这样一走了之。
徐淑妃站在刘瑜身后, 随刘瑜一同目送邵玖的离开, 邵玖在离开前赠送给她三卷长三尺素帛, 里面画的是《诗三百》中提及过的植物动物, 那是邵玖原本打算给兰之启蒙用的, 如今兰之已亡, 这东西对于邵玖来说就没什么作用了。
“夫人还会回来吗?”
徐淑妃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 泪水濡湿的眼眶, 她自入宫来,和文夫人就以文相交,两人私交甚笃,文夫人是她在这幽暗的深宫中唯一的明灯。
“会的,她答应过朕,待到含章殿院子里那株木芙蓉开花的时候,她就会回来的。”
徐淑妃想起含章殿靠墙角的那株木芙蓉,还是当年邵玖刚入主含章殿时亲手种的,这些年,木芙蓉虽然是枝繁叶茂,却一直不曾开花,她看了一眼刘瑜,不明白刘瑜怎么会相信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徐淑妃转念想着,比起承认文夫人不归这个结果,还是情愿期盼木芙蓉开花更为柔情一些,毕竟只要盼着,用心呵护着,终有一日木芙蓉会开出花来,或许哪一天文夫人就会回来了。
邵玖掀开轿帘,回头朝宫墙看去,那高高的城墙,困住了她半生,夺走了她生命中许多重要的东西,如今她终于是离开了,邵玖心中竟然会隐隐有了些许不忍,或许是因为这里还有着她记挂的人。
但邵玖明白自己终究是要离开的,天地之大,她的寿数却是所剩无几,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她想好好放肆一回,为了少年时那个立下凌云志的邵琼之。
刘瑜对外隐瞒了邵玖自请离宫的消息,只说文夫人说离宫去别院养病去了,依然保留着文夫人的供奉,含章殿的宫人也依旧还留守着,似乎在某个时刻,她们的主子就会突然出现在殿外。
邵玖这次离宫身体已然比不上两年前了,她裹着厚厚的冬衣,披着鹤氅,坐着刘瑜为她准备的马车,身边也多了一个侍候的人——石兰。
邵玖原本是不打算带什么随从的,这次离宫,邵玖已经做好死在宫外准备了,只是刘瑜放心不下,执意要让石兰跟着。
石兰会武,既可以保护邵玖的生命安全,不至于叫匪徒伤了她性命,又可以照料邵玖,让她不至于过得太辛苦,同时邵玖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石兰也还可以通知宫里,不至于叫邵玖孤立无援。
邵玖最终还是同意了。
就这样石兰驾着马车,两人离开了宫城,向着城门走去,最终消失在驰道的尽头。
“夫人,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长安。”
“好。”
石兰是个执行力很高的人,这些年她因为是陛下的人,一直未能成为邵玖的亲近信任之人,可到了此刻,邵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她的时间所剩无几,她想趁着这有限的时间,去追寻自己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东西。
驾着马车出了洛阳城,邵玖出来和石兰一同坐到马车外面,石兰赶着马车,邵玖则欣赏着城外尚未完全苏醒的春景。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此次一别,或许再难回来了,你辛苦练了这一身本事,就这样跟着我离开了,不后悔吗?”
邵玖唱着《诗经》中的歌谣,靠在马车上,摇摇晃晃,任凭春风吹面,如刀如箭,她却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身后的洛阳城,问着身边面无表情的石兰。
“保护夫人说陛下的命令。”
“除了圣令以外,你自己呢?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奴在很小的时候就成为暗卫,暗卫的第一职责就是服从主人的命令,主人命令奴做什么奴就做什么。”
“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石兰,你还记得你是一个有着知觉,有着爱恨的人吗?
人,总是有所求的,你这样一味听从别人的指令,可还记得自己的存在?”
“奴为什么要知道自己的存在,奴就在这里,这就够了。”
“你难道就没有想成为的人吗?”
“没有。”
“我小时候想着要成为祖父那样博古通今的经学家,又或者如同父亲一般,要开个书院,传道授业解惑,抑或是什么都不做,就去看看四方的美景……
那时候我想成为的人很多,可惜后来……”
邵玖陷入了沉默,后来她来到了北朝,彻底丢失了曾经的自己。
“石兰,你不用跟在我身边的,也不必听从什么主子的命令,你也去找一找你自己想成为的人,你需要找到你自己,哪怕那个自己很糟糕。”
“找到自己?”
石兰不明白邵玖在说什么,她喃喃邵玖最好的那句话,似乎那句话大有深意,她这一生,从暗卫起,至暗卫止。
在石兰的构想中,她极有可能会为了主子死在某个不知名处,不会有人知道她是谁,她的一生原本就是为主子而活着的一生。
在跟随文夫人之前,她从未想过,她可以拥有这样鲜活的人生。
文夫人会教她们识字、读书,会为她们讲成人的道理,会告诉她们做人的尊严,会带她们感知四季流转的不同。
是文夫人告诉她,这个世界是鲜活的。
尽管文夫人会有意疏远她,会因为她是陛下的人而心存芥蒂,但文夫人仍旧会对她委以重任,会信任她的能力,从不折辱她,会尊重她的想法。
甚至文夫人曾经还愿意放她出宫,为她选一个好归宿,只不过石兰并不愿意,她已经在深宫习惯了,身为暗卫,是一辈子都没法离开自己主子的。
“夫人,奴不后悔。”
石兰忽然对身侧的邵玖一字一句道,她目光灼灼盯着邵玖,一动不动,眼中还含着泪水,很认真很肯定地回答。
“可我不过是个病秧子。”
“夫人,您收奴为徒吧,奴知道自己出身低贱,可奴也想知道这世间的美好,也想成为夫人这样出口成章的人。
夫人,石兰想做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石兰的转变让邵玖有些猝不及防,可在短暂的惊讶后,邵玖哈哈大笑起来,她斜睨着石兰,笑道:
“你要知道拜师可不只是两个字的事。”
“夫人但说无妨,只要夫人说得,奴一定会尽力去做的。”
“等到了下一个城镇,我再告诉你。”
石兰驾着马车在春寒料峭的驰道上慢悠悠走着,邵玖披着厚厚的鹤氅,喝着去年和元后一同酿造的春梅酒,赏着沿途的景。
虽是春寒,天上却影影绰绰有着一轮太阳,只不过云层太厚,阳光薄弱,洒在身上,还是能够感受到一丝暖意的,邵玖惬意地感受着阳光洒在肌肤的触感,嘴里吟唱着古人的诗歌,还要求石兰同她一起唱。
石兰不会唱歌,也不懂那些歌词是什么意思,邵玖就一句一句教石兰唱着歌儿,告诉她每一句歌词是什么含义,又寄予着诗人怎样的期盼。
两人晃晃悠悠终于在天黑前到达了驿站,驿站见是两个女人,原本没打算接受的,结果石兰掏出一块官府的牌子,谎称自己是河东郡郡守的家人,驿站的主事这才将人放进来。
因为是地方郡守的家属,住的是驿站的天字号上房,石兰自去安排饮食马匹一系列琐事,邵玖赶了这一日的路,早有些困乏起来,用手支着脑袋打了个盹。
等石兰安排好一切,正好驿站的小二送来了饭食,石兰怕小二打扰到邵玖,就直接将吃的东西带进去。
“你回来了。”
邵玖看着听到推门声就已经醒了,石兰知道邵玖畏寒,让驿站主事在屋子里烧了盆炭火,又给被子换上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被套。
邵玖瞧着,心中感激石兰。
若是她自己是绝想不到这些的,可石兰还在担心她吃不好睡不稳,尽可能地周全一切。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
“夫人身子本来就弱,奴自当要替夫人考虑周全。”
邵玖一时间不再说话,看着石兰忙前忙后,心中隐隐有着一丝触动。
终于等石兰忙完了这一切,邵玖才问道:
“石兰,你要拜我为师这件事可是做真的?”
石兰愣了一下,狠狠点点头。
邵玖笑了笑,让她出去找驿站主事要两根蜡烛,又备上些吃食点心之类的,最后再请来同样住在驿站,打算上京述职的上洛郡长史。
“你既然要拜我为师,今日当着诸位的面就行了拜师礼,磕了头敬了茶,以后你就是我邵玖的弟子了。”
石兰原本还很奇怪邵玖让她准备这些做什么,可她并没有多问,就去按照邵玖的要求安排起来了。
在驿站主事、上洛郡长史的见证下,石兰对邵玖行了拜师礼,三叩九拜,敬完茶。
邵玖喝完茶,从袖中掏出一块玉环放在石兰手心,算是拜师之后给的回礼。
主事和长史没想到还能见到这一幕,纷纷恭喜她们师徒,邵玖又留两人吃完饭,分别给了见证的谢礼。
“老师!”
石兰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拜师了,直到主事和长史都离开后,她还没回过神来,她握着手中的玉环,难以置信道:
“如此,我也算是有师承的呢?”
“是啊!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你也是看到过的,我对弟子可是相当严厉的。”
邵玖笑着道。
“任凭夫人吩咐。”
“嗯?”邵玖皱眉,对于石兰这个称呼很不满意。
“老师。”
邵玖这才露出笑容。
第173章 游四方(一)
“欸!前方的马车!”
石兰穿着一身男装, 驾着马车行走在驰道上,途中经过一个岔路口,正好遇到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那个少年伸手拦住了她们的马车。
那个少年身着水绿色水纹绣的护袖单衣,腰间配着长剑,头上包着同色的头巾,面容姿秀,身量颀长,有少年气。
邵玖见了其人气宇轩昂,虽然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就让石兰停住了马车,那个少年郎赶上前来, 对石兰深深一揖, 道:
“小生的马被强盗偷走了,能否搭小公子的马车一程, 小公主放心,我会给钱的, 到下一个城镇就行了。”
“这……恐怕还得问问我家先生。”
石兰有些犹豫, 回头看向了马车内, 这时马车内的邵玖开口道:
“载他一程吧。”
少年听到轿子里的说话声气力虚弱, 还咳嗽了两声, 心中觉得有些尴尬, 但好在车里面的主人答应了, 少年忙对车里的人施礼道:
“如此多谢先生了。”
轿子里面没人应声, 石兰朝旁坐了一些, 给少年让出了位置, 瞥了一眼少年道:
“上来吧。”
少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就上了马车,坐到了石兰身侧,少年暗暗打量着马车,才发现这马车所用的材料并非一般的木头,竟是紫檀木,布料都是细密的绸缎,这样奢侈的安车,少年不由猜测起了车内人的身份。
“未敢请教义士名讳。”
少年不好直接询问车内人的身份,只好拐弯抹角地问起石兰来,石兰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专心驾着马车,倒是车内的人嗤笑了一声,弄得少年脸色通红。
“你是想问我的来历?”
“是。”
既然目的已经被戳穿,少年也不再隐瞒,他隐约觉得车内之人的身份非比寻常,能用得起紫檀木车架的,只有朝中重臣、贵族勋亲才有可能。
“不如小公子先说说自己的身份吧。”
“在下山羊人氏,姓徐,单名一个珪字,见过先生。”
尽管和车内的人隔着厚厚的竹帘,但少年还是拱手行礼,眉目低垂,这是他一贯的教养,更因为车内之人的神秘身份。
“山羊徐氏一族,素有耳闻,小公子有个不错的出身。”
“先生呢?来而不往非礼也,先生的身份想必也不会简单吧。”
“洛城方靖,字文远。”
“久仰久仰!”
少年觉得方靖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想来或许是家父与宾客提及过也不一定,毕竟家族子弟在朝中做官的不少。
两人一时无话,徐珪很好奇车内之人,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并且中气不足,想来应该是在病中,因为是萍水相逢,少年也不好贸然问起对方的去处。
就这样枯坐了一会儿,车内的人忽然道:
“小公子刚刚说自己的马被强盗偷走了,敢问一句当时的具体情形。”
于是,徐珪绘声绘色描述着自己的马被偷的情形,他将马拴在树上,去解决私事,没想到一回头,就见几个小毛贼偷了他的马,他想要去追,可是对方跑得太快,特别是领头的一人直接骑上他的马跑了。
他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完全不是那些盗贼的对手,不过是被盗贼带着绕了一个山岗,人就消失不见了,连带着他随身的包裹都不在了。
徐珪的口才不错,一件小事被他这样讲述顿时变得很有意趣,邵玖不由笑了,连带着石兰都多看了身边这个少年几眼。
“你的口才很不错,有雄辩之才。”
“先生还知识人之道吗?”
“‘明于人物者,官材之总司’,我不懂如何知人识别才,却‘聪于书计’,小公子以为呢?”
“先生念的这话我从没有听过,是圣人之所作吗?”
“小公子想学识人之道吗?莫非是想做中正官?”
徐珪听着马车内的人言语不凡,出口成章,引用典籍信手拈来,想着自己是遇见高人了,是越发好奇起来。
他这次离家游学,就是要结识天下豪杰,增长自己的见识,如今有机会遇见这样一位奇人,徐珪动了想要结交的心思。
“中正官非吾愿,吾愿封侯拜将,封妻荫子。”
“小公子的志向很远大,若小公子当真是山羊徐氏一族的人,小公子的志向并非空谈。”
“可我不想靠家族势力,我想成就自己的成就。”
“可小公子到底出身世家,寒门子弟比起士族总是要艰难很多的。”
“我听先生的口吻,先生莫非出身寒门。”
邵玖想起自己的族人,一时间陷入了回忆之中,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其中有些人的身影已经有些模糊了,徐珪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马车里的人回应,正当他懊恼自己的言语冒犯时,马车里的人突然道:
“算起来我应该算是出身世家,但我有一故人他却是出身寒门。”
“故人?先生那位故人如今如何呢?”
“不知道,大概已经得偿所愿了吧。”
邵玖的语气淡淡的,她没有再继续交谈的欲望了,徐珪随口的一句话勾起了她对家乡的回忆,邵玖掀开竹帘,看着外面的景色,白云悠悠,清风朗朗。
徐珪一回头当时就愣住了,那是徐珪此生都不会忘记的景象。
一位病弱的夫人掀开竹帘,脸色苍白,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似有似无的笑意,素衣荆钗也遮不住的倾城绝色,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愈发显得不食人间烟火起来。
徐珪更吃惊的是,石兰口中的先生竟然会是位女子,还是位绝色的佳人,一想到自己刚刚和佳人的交谈,多有冒犯失礼的地方,徐珪的心中就有些后悔。
见邵玖看过来,徐珪慌忙别过头,顿时感到一股血气上涌,连带着耳根子都火热得很,呼吸都带着紧张不安,整个人非常局促。
“我不知道这是夫人的马车,还望夫人恕罪。”
徐珪有些后悔自己随便拦住一辆马车了,他没懊悔自己早该想到的,这样的安车除了贵族女眷还会有人乘坐吗?是自己大意了,这下好了,完全将人给冒犯了。
“无妨,不知者无罪。更何况小郎君很有意思。”
邵玖看了一眼徐珪,感到有些意外徐珪的生涩懵懂,更让她有些惊奇的是,这位自称是山羊徐氏一族的少年,竟然会有些胡人长相的特征,高鼻深邃,但整个人的气度却是少年意气,行为举止温润尔雅,不似邵玖在京都见到的胡族少年。
少年还是感觉有些局促,他完全不敢去看邵玖,那种一眼惊艳的美,是少年此前所从未见到过的,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去看第二眼。
“你的母亲是胡人吗?”
“不是。”
“看来你的父亲是胡人,而母亲是汉人,你的诗书礼仪是你母亲教你的,对吗?”
徐珪心中震惊,明明他什么都没说,但眼前这位夫人却什么都猜出来了,徐珪只得点点头,但又觉得有些奇怪。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知道我不是山羊徐氏族人?”
“我曾见过和你一样的少年,他们身上流淌着汉人和胡人血脉,受母亲影响,他们会崇尚汉族文化,但他们的族人是胡人,所以身上或多或少会保留着一些本民族的习性。”
邵玖淡淡分析着,而她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们的母亲大多是被迫出嫁的,而且举步维艰,不被夫家的人所接纳,最终极大的可能是郁郁而终。
邵玖太熟悉这一切了,她自己不过就是其中之一罢了。
“夫人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我无意去探究小郎君的生平,也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我的生活,到了下一个镇子,我们就该分别了。”
“可是我很好奇,夫人眼光独到,我感觉夫人不是一般人,不知道夫人能否允许我们同行,我会武艺,可以保护夫人车架,我还可以付给夫人搭车的钱。”
徐珪完全对这个陌生的夫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的出身,一直是他自卑而又自傲的东西,他很自傲,自己有那么一位精通诗书,与众不同的母亲,与其他兄弟的母亲不同,他的母亲总有着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雅致,他很喜欢他的母亲。
可同样的因为他的母亲出身汉族,是个低贱的俘虏,所以他的身份也成为众兄弟被嘲笑的,他因为母亲出身低微,他也常常会受到众兄弟的霸凌。
而他的母亲对于这一切是无能为力的。
他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自己不能是一位纯粹的胡人或者纯粹的汉人呢?这样他就不会这样纠结,也不会被欺负了。
家族中的兄弟是看不起汉人的,他们觉得汉人不会打仗,也瞧不起柔弱的汉人,更不会去喜欢母亲了。
可是徐珪真的很倾慕汉族的文化,他的母亲会教他读书识字,明白事理,会告诉他什么叫做礼乐敦化,他觉得这是一种很美好的气度,他很倾慕君子,也想成为一名君子。
可惜在他十五岁那年,他那位温柔美好的母亲就去世了,母亲去世后,他按照汉人的凶礼,为母亲守孝三年,之后就离开了自己的家族。
他用自己母亲的姓氏,想去寻找一位老师,向他学习礼乐,学习母亲口中所说的君子之道,他想成为母亲口中所念叨的那个“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的君子。
可是就在刚刚看见邵玖的那一瞬,他甚至有些恍惚见到了母亲,因为自己的母亲也会有这样化不掉的哀愁,他想去接近这位夫人。
“你要跟着我?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夫人若是不弃,去哪儿我都可以陪着。”
徐珪想试一试,他的直觉告诉他,或许眼前这位夫人可以告诉他,什么是君子之道。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出自《人物志》
第174章 游四方(二)
当日他们并没有赶上下一处驿站, 就在野地里休息,徐珪自告奋勇去拾柴火,邵玖从马车上下来, 来到不远处溪流边,伸了个懒腰,欣赏着暮春时节的夕阳。
“石兰,你去将马车上的竹席拿下来。”
石兰到马车上取下来案几和竹席,邵玖在案几上铺展开一张麻纸,从马车之上取来未用完的墨和铜雀瓦砚,邵玖跪坐在竹席之上,对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溪水,细细构思。
徐珪捡完柴火,马车不远处生火, 石兰从马车之上取来些饼子在火边上烤着, 自己则去溪里插了两条鱼来,将鱼剖腹洗净后, 撒上些马车里带着的香料,就用树杈子架起来在火上烤着。
徐珪则吃惊地看着石兰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 从石兰插鱼的动作, 徐珪就知道石兰的武艺高强, 绝不在他之下, 因而也对这个高傲不爱作声的“男人”产生了兴趣。
“石壮士, 我来帮您。”
徐珪打着为石兰帮忙的旗号去接近石兰, 石兰只是象征性地拒绝了一下, 见徐珪实在要坚持, 也就随他去了, 就这样, 两人一个劈着柴火,一个烤着鱼,两人倒也配合默契。
徐珪见石兰对自己没有那么排斥之后,就开始打听起石兰的身份来历起来了。
“石兄不是中原人氏吧,石这个姓很少见,似乎是前朝皇室的姓,石兄难道与前朝皇室有什么渊源吗?”
石兰没有说话,但心中也是大吃一惊她没想到这小子那么聪慧,竟然一猜就猜到了,不过石兰的脸上却没有任何一点松动,只是烤着自己的鱼,不答一句话。
徐珪原本还很笃定石兰身份的,可观察石兰的面色竟然完全如常,没有一丝变化,这又让徐珪心中禁不住泛起嘀咕来,难道他猜错了不成。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可不相信你们所说的郡守家眷之类的鬼话,你们的衣着看起来低调,可里子却是用得上等绫罗,特别是夫人所用的麻纸,那样的麻纸是只有公卿世家才有资格使用的。”
徐珪索性对石兰摊牌了,虽然那位爱笑的夫人看起来更和蔼可亲一些,但徐珪总感觉,那人才是真正的威胁,相反对面这个冷若冰霜的人,威胁反而有限。
“我劝你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得好。”
“为什么?”
“我不想杀人。”
“看来你们的身份的确很诡异,我刚刚说的至少有一二分是真实的,你这样有恃无恐的杀人,看来你们背后之人不简单。
你放心,我不会去探究你们的真实身份,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石兰已经悄悄把手放在了剑柄之上,而她这一动作自然已经被徐珪看到了,徐珪轻笑了一声,越发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了。
徐珪根据石兰的姓氏和两人的衣着随饰判断这两人必定非富即贵,而刚刚的言语试探,徐珪猜测着,这两人应该是前赵国皇室后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不过弄清楚出生来历了,也就不会被动了。
徐珪站起身的时候,石兰也跟着站起来,是非警惕盯着他,这让徐珪有些无语,他打算拍拍石兰的肩膀安抚一下她,却被石兰侧身躲开,徐珪看着落空的手,也只得是尴尬的一笑。
“你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纯粹好奇罢了。”
“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但我劝你不该有的好奇心别有,否则代价你承受不起。”
石兰威胁着徐珪,对于这个小她十岁左右的少年,石兰的心底总有些不安,这个少年给她的感觉太危险了,他身上那种气质让石兰不由竖起了毛孔,只想着尽快摆脱这个难缠的家伙。
徐珪来到邵玖身边,偏头一看,竟然是一副地图,地图上所画的正是他们今日所走过的路程,而这沿途的景物山峦都被画了进去,徐珪有些不理解。
“夫人画这些有什么意思?”
“我想将我们走过的印记都留下来。”
“留下来有什么好处嘛?”
“对于徐郎君来说,或许没什么意义,但对于我来说,这件事本身就是意义。”
“我不明白。”
徐珪摇摇头,他无法理解邵玖做这些的原因,不过他注意到夫人给山头写名字时所用的隶书,笔劲刚硬却不死板,飘逸而又稳重,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书法。
“夫人这字是朕好看。”
邵玖只是笑了笑,道:“让徐郎君见笑了,不值一提。”
“夫人可以教教我吗?若是夫人嫌麻烦,写一副字给我也行,我想模仿着写,夫人放心,我不会还要夫人的字的。”
邵玖看徐珪的目光有些惊奇,她没想到这个少年还挺好学的,就让石兰从马车上取来一副临摹的碑帖,直接将其交到徐珪手中。
“这是《夏承碑》,我如今模拟的已有八分相像了,你若是不嫌弃,就赠予你如何?”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夫人厚赐。”
徐珪没想到眼前这位贵夫人这样轻易地就答应了,瞧着手中的模拟的碑帖,心中喜不自胜。
“我听夫人下午所哼唱的曲子似乎不是中原的曲子。”
“是南朝乐曲。”
邵玖很自然的回答着,一面在地图之上做注,徐珪低头看注,发现记载的多是此地山川走向,民俗风土之类的琐碎。
徐珪很惊奇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夫人不仅写得一手好书法,还擅长堪舆地理之学,对于识人之学也颇为见地。
徐珪从未见过这样多才博学的女子,他以为自己的母亲就足够优秀了,母亲善诗书礼乐,曾授他《诗》《书》,可以说是她汉学的启蒙,但今日见到邵玖,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心中对于眼前这位陌生神秘的夫人产生了太多的好奇,邵玖只是淡淡笑着,默默做着手中的事情,只是偶尔为徐珪答疑。
许是出了宫,邵玖的心情要平和不少,往日咳嗽的病近来要好上不少,饶是如此,在吃完饭后,石兰仍旧为邵玖取来药丸,服侍着邵玖吃了药。
邵玖让石兰坐到自己身边来,两人依偎着火光,邵玖教石兰诵读着《逍遥游》,因为火光低暗,邵玖就没有取来自己默写的文本,而是先教石兰背诵。
“这是什么文章?我怎么从未听过?听来竟恍恍乎若神仙,实在是自在逍遥至极。”
邵玖也有些惊奇,打量着徐珪,她一直以为世家公子是从来不缺教育的,但结合徐珪可能的身世,邵玖似乎又有些明白了。
北朝禁“老庄”,因而少年不识也是正常的,北朝的风气和南朝迥然不同,南朝的世家少年没有不识“老庄”的,早已成为了一种风流时尚了。
“《庄子》,徐郎君是不曾读过吗?”
徐珪摇摇头,他所知的大多是从她母亲处得知的,他的家族对于汉族文化是颇为鄙夷的,自然不会为他请什么汉学老师,因此他才需要外出游学。
邵玖将手中默写的卷册交到徐珪手中,徐珪看着邵玖递来的麻纸,展开对着火光自己阅读起来了,整整一夜,徐珪完全被手中这篇《逍遥游》所吸引,他忽然觉得此前所读的文章大多是索然无味的。
到了二更时分,邵玖禁不住夜风的寒凉,就随石兰回到了马车之上,石兰则一直小心翼翼盯着徐珪,唯恐这个少年有什么不轨的心思,但到了三更时分,实在熬不住了,石兰见那少年还沉浸在文章中,伸了个懒腰,靠着马车打起盹来。
等石兰醒来,天早已经亮了,朝阳射在远处的山峦之上,一片金色。
邵玖正在给少年讲解这篇文章,少年的眼神很专注,时不时点点头,而邵玖则用树枝拨动着火炭,看起来要随意许多。
石兰走近两人,邵玖看了一眼石兰,笑着道:
“醒了。”
石兰有些不好意思,原本说好自己守夜的,结果还是睡了过去,邵玖看出她心底的不安,只是淡淡笑道:
“无妨,你先去洗漱吧,饼子已经烤好了,你一会儿来吃吧,吃完了把这个看一下。”
邵玖递给石兰一卷麻纸,麻纸里面的内容正是昨晚交给石兰的文章,原本的一份给了徐珪,而石兰手中的这一份是邵玖早起默写的,上面的墨迹还是新鲜未干的状态。
“夫人,我拜你为师,如何?”
邵玖正在喝着热汤,听到徐珪的话,直接将口中的热汤喷了出来,邵玖镇定心神,用帕子擦了擦弄在身上的热汤,等收拾好后,邵玖不解地看向徐珪。
“你出身大族,又何必拜我一山野之人为师?”
徐珪摇摇头,苦笑道:
“我虽出身大族,家中素来不重文化礼乐,今日见了夫人,才知什么叫做文质彬彬,心中向往之至。”
邵玖轻笑着:
“你纵使要拜师,也得让我清楚你要学什么?”
“夫人可以教我文章吗?这篇《逍遥游》我很喜欢,可有类似的文章?”
“你想学‘老庄’?”
“是。”
“若是老庄,便可休矣,北朝禁言‘老庄’,你如今青春正好,并不适合言老庄之学。”
第175章 游四方(三)
“夫人可愿教我?”
邵玖抬眼看向远处靛青色的天空, 朝云之下,树林阴翳之间,邵玖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石兰为邵玖送上了药丸,邵玖将药丸放入口中。
徐珪见邵玖没有回答,虽然是意料之中,却还是有些失望,他知道大才之人,必然是不愿意轻易收徒的。
邵玖的马车行得很慢,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停留一段时间,让石兰陪着自己去四方考察,每日都会整理资料到深夜, 她似乎没有固定的目的, 只是慢悠悠地走着。
徐珪则一直跟着邵玖,邵玖到没有撵徐珪, 每次给石兰讲课时,也会多准备一份讲义, 让徐珪在一旁旁听, 只是不愿意收他为徒。
徐珪最开始以为方靖是和他母亲一般通晓诗书的温柔女子, 可后来他发现方靖对于十三经信手拈来, 都很精通, 对于老庄之学也颇有些见解, 这让他很是惊奇。
他以前听说过朝中有一位在太学任教的宣文君, 学识渊博, 通晓礼经, 为当世人所敬重, 看着眼前这位夫人,他甚至都开始猜测,莫非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宣文夫人。
徐珪很清楚有些机缘,若是错过,是要后悔一辈子的,他想成为母亲口中的君子,想做母亲口中的“有志者”,他不能错过邵玖。
邵玖一直冷眼旁观着徐珪的行为,虽然没有评价,但对于这个少年还是颇为欣赏的,徐珪身上有一股子少年气。
他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会掏出身上的钱去帮助弱小,但也容易冲动,容易口出狂言,他很多时候很天真,甚至会犯些傻气,但他的心却是真的……
几人在路过一个村子时,遇到了一位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老人正要投井,是徐珪救了那老人,经过询问,才知道事情原委。
老人家中有一女,正值二八年华,长得颇有些姿色,一日在干农活时,被当地的一个富户给看上了,乡绅要强纳其为妾。
老人不愿,与其争执起来,他的女人被人抢走了。
老人心有不甘,就去告了本地乡老,本地乡老不愿多事,让他忍了算了,老人不愿就此罢休,就到县里去告状。
这富户在官府也颇有些势力,听说老人竟敢去告状,暗中使了些手段,让人打了老人一顿,又伪造了借条,强迫老人偿还债务。
老人自然不肯去认这莫须有的债务,可对方哪管这些,闹到官府去,官府也只认那借条,强要老人偿还债务,将老人的田地房屋都做了抵押。
富户又雇了一群泼皮无赖日日来骚扰,让老人一家人无处安身,他的妻子就这样被活活气死了,而他如今也是走投无路,只得自杀。
徐珪听说这样不公的事,哪里还能忍,直接提着剑就杀到富户的家门口,这个时候才知道,老人口中所谓的富户不过是开绸缎铺子的一个小商贩罢了。
徐珪没想到一个小商贩就能将一个老人逼到这个地步,当下就提起拳头将人打了一顿,眼看着要出人命时,石兰才出手将人拦了下来。
徐珪逼着富户将老人的家宅田地都交出来,更要他们将老人的女儿护送出来,老人的女儿几经凌辱,已经被折辱得不成人样了。
邵玖给老人的女儿把脉问诊,开了药方,让石兰去药房抓药,邵玖又亲自施针,才将人救了回来。
可就在徐珪动手后的第二日就有官兵将他们住着的驿站给包围了,徐珪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上前就要与人理论,结果为首的皂隶二话不说就开始抓人。
石兰将邵玖护在身后。
邵玖拍拍石兰的手,对她轻轻摇头,又让老人带上那张所谓的借条,答应跟着皂隶一同回衙门,才没让徐珪和捕快打起来。
到了衙门,徐珪直接据理力争,但这种地方,哪里是讲理的地方,对方既然已经收了富户的好处,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几位外乡人,当即就要左右捕快将徐珪押着跪下。
徐珪完全没有料想过这种情况,拔出佩剑就要打,邵玖冷眼看了他一眼,他才将已经拔回来的剑给收回去。
邵玖直接要求对比笔迹。
那县尉看了几眼邵玖,从邵玖一出现,他就注意到,并猜测邵玖的身份不会简单,因而对于邵玖多了几分忌惮,故而她说话时,也会耐心听上两句。
“夫人,这件事想来与您这位外乡人也没什么关系,您又何必要招惹这身麻烦呢?”
“我愿也不是一个爱招惹麻烦的,只是这件事我徒弟既然惹了,我这个老师也不好置身事外,我是一介女流,不会什么打打杀杀,只不过粗通些文墨罢了,不如还是按照规矩办吧。”
那县尉有些尴尬,他不好直接反驳邵玖的请求,便从邵玖的来历身份上下手。
“夫人,您这身份只怕是不好揽这件事,您这身份来历不交代清楚,本官也不好判断您说的话有几分真,要您是逃跑的江洋大盗,可就不好了。”
邵玖咳嗽了两声,看了县尉两眼,让石兰直接掏出令牌,县尉看着令牌,县尉只觉这块令牌质地不凡,却也不敢轻易下结论。
“这是汝阳侯府的令牌,府君若是不信,可自去派人去京中求证。”
“两位原是汝阳侯府的人,失敬失敬。”
县尉忙将两块令牌归还,汝阳侯地位尊崇,不是他们这种小吏能够惹得起的,因而对邵玖几人毕恭毕敬起来,挥手让身旁虎视眈眈的衙役都退开。
也不讲什么证据了,直接就驳了富户那边的请求,责令富户归还老人田地房屋和一笔损失费。
“还是鉴定一下好,毕竟这种事情还是需要留存证据的。”
邵玖执意要求鉴定借条的笔迹,又将借条上所谓的保人请了上来,经过再三询问,终于还了老人一个清白。
待老人的女儿身体稍好些,邵玖便提议老人带着家人到外地去过活。
而一月之后,那个县尉便被罢黜了官职,因为和贼寇暗通消息被押到州郡去了。
石兰驾着马车又继续向西走着,徐珪骑着马在一旁护送着,见邵玖正掀着竹帘看外面的景色,疑问道:
“明明已经惩处了作恶的县尉和富户,夫人为何还提议老人离开家乡?”
“徐珪,若你是富户,甘愿就这样了结吗?他这一顿打挨了,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待我们走后,他还是可以继续报复的。”
“那当日夫人为何让石兰姑娘拦着我?”
“没这个必要,杀人偿命,你若是真的将人打死了,反倒是不值当。当然你若是要以此搏名,确实是我有些不识好歹了。”
“夫人误会了,我徐珪是要命,要的是君子是名,不是这样的名。”
邵玖浅浅笑道:
“其实你已经是君子了,只不过是我的一点私心,不希望你太早接触杀戮。
你放心,我已经给当地郡守写信,他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不过这样的事放眼整个天下,实在是太寻常了,倚权夺势,自古有之,非在今朝。”
“夫人,自古有之,不代表就需要忍让,若是人人都如此,如何能还这个世道一个清明呢?
如今天下初平,更需要革除旧弊,建立一个清明的世道。古来能容忍的事,不代表我徐珪就能容忍。
今日我徐珪能除一个为富不仁的富户,他日就能除掉千千万万这样的恶人。夫人,我徐珪不要做庸人,要做非常之才。
请夫人收徐珪为徒。”
徐珪翻身下马,拱手跪在邵玖面前。
邵玖很欣赏这样自傲自骄的少年,这让她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或许当日的自己在父母眼中就是这样纯真的有些傻气,以为凭借自己一人之力真的可以改变这个不公的世道。
邵玖从马车上下来,看着眼前一片赤子之心的徐珪,眼眶濡湿,她伸手扶起来徐珪。
“徐珪,论君子之道,我不如你。赤子之心,望你日后不要忘了今日所言。”
“所以夫人愿意收我为徒了吗?”
邵玖轻笑一声,她看着徐珪,道:
“君子之道,我可能是教不了你了,但你若是愿意,我确是可以教你刑名教化之学,抑或是公羊之道,这些都是治国之理,或是兵家之道,可安邦定国,见建功立业。
你可还愿意跟着我?”
“老师在上,受弟子一拜。”
徐珪听到此处喜不自胜,还没等邵玖回过神来,徐珪就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你先起来,哪有这么容易就拜师的?”
徐珪满脸疑惑地问道:
“还需要什么?”
石兰在一旁“噗嗤”笑道:
“天地君亲师,你是不是应该祭拜天地,准备三牲,再备上一份拜师礼。”
“哎呀!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说着徐珪就骑着马窜了出去,邵玖看着徐珪的背影,对石兰笑道:
“你觉得这个师弟如何?”
“有些傻气。”
“傻有傻的好处,至少赤子心诚,只是不知道这份赤子心在这乱世能保持多久?”
“相信师弟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邵玖淡淡笑道:
“我有什么好失望的,我能教给他的很有限的,他的人生心性全凭他自己。”
第176章 大结局
“夫人, 听说驿馆来了位贵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管他什么人,我们自去住我们的, 总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结束了。”
邵玖是半点没在乎徐珪口中的贵人,她的目标很明确,想着在扶风郡停留的时间也够久了,地方风土人情都做了些了解,不过几天也就能结束了。
勒紧缰绳,两腿用力一夹,便加快了速度,骑着马从驿馆的后门入,见后门竟有两个差役守着,两人翻身下马, 拿出了各自的令牌, 供差役检查。
“不知来的是什么人?怎么查禁得这样森严?”
“据说是洛阳来的,说是来巡查的。对方位高权重的, 我们这些当差的只好多有得罪了。”
“无妨。”
邵玖看着院中,想着等下回去后如何书写今日打听以及查看的见闻, 对于差役的话并没有过多注意。
因为心中有事, 邵玖也没过多注意院子中的异常情况, 只当是权贵来临时的正常巡视, 倒是徐珪心下有些不安, 只觉得事情恐怕非同寻常。
直到推开自己房门后, 邵玖才注意到屋里竟然多了几个人, 想都没想, 邵玖就要出门, 她现在并不想见到眼前这人。
“琼之!”
被人唤了表字, 邵玖顿住了脚步,转过身看着端坐着的刘瑜,福身行了宫礼,心中暗惊,眼眶中渐渐聚起了一汪清泓,张张嘴,许久才道:
“郎君。”
刘瑜起身,亲手扶起了美人,时隔三年,再次见到邵玖,纵使未施脂粉,却也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感。
她的气色大胜于从前,可是脸色却是愈发苍白,两颊有不正常的红晕,刘瑜一步步走近邵玖,哽咽起来,最终紧紧将邵玖拥入怀中。
“阿玖!”
“裴郎君,我们出去说吧。”
宪忠依然是那个极有眼色的内官,见着邵玖后面跟着的木头一般的徐珪,也不知道行礼,也不知道避退,只是傻子一样地看着邵玖,少不了得自己招呼着人退出去。
可徐珪有着一股子死劲,竟直愣愣地看着邵玖,完全没有搭理好心的宪忠,眼神之中分明是对刘瑜的警惕和对邵玖的担心。
“老师……”
“你先出去吧,将这两日的资料整理一下。”
邵玖叹了口气,她知道徐珪的意思,徐珪的出身鲜卑族,其母出身却是没落汉族世家,只是后来战乱,其母家人离散,在他出生前的两年,正好赶上了羯人屠城,他的母亲就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最后被卖到了他父亲家,做了一名婢妾。
他心中是有恨的,他恨这离乱的世道,更恨逼死母亲的那些族人,他想成为母亲口中的君子,却也不愿放弃母亲的仇恨,他心中有着一团火,谁也不知道这团火会什么时候烧起来。
徐珪不知道刘瑜的身份,但第一眼见到刘瑜的时候,他就不喜欢这个男人,在这个男人身上,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父亲的影子。
自己的父亲是爱自己母亲的,但是他保护不了母亲,也永远无法理解母亲所有的哀怨与愁思,最后只能逼迫母亲一点点走向死亡。
但他尊敬邵玖,他拜邵玖为师,跟随邵玖走过北朝的山水,遍访北朝的风土人情,辅助邵玖写就《四方與志》。
他敬重邵玖的学问,在北朝这个纷乱的地方,在一个士族没有骨气的时代,在一个屠杀与希望并存的朝代,他找到了一盏可以照亮路途的光。
他无意去探究邵玖的身份来历,也情愿拜邵玖为师,邵玖教他行兵布阵的方法,教他刑名之道,教他识人之道,短短三年,邵玖教给他的东西太多了。
徐珪离开了房间,却并不放心真的离去,而是在守在屋外,宪忠从没见过这么轴的人,也只能和他一同守在外面,同时要求那些侍卫看紧了他。
“阿玖,我好想你。”
刘瑜拉着邵玖的手,三年不见,邵玖的手已不复当初的细嫩了,她的手上多了不少的新伤旧痕的,就连常年握笔的茧都厚了不少。
“郎君,妾也在思恋您。”
“我们回家去,好吗?”
“妾还想再等一等。”
“等什么?”
当年邵玖自请离宫时,他本就不愿,却还是答应了,他想还她一片天地,可现在,入骨的相思让他迫不及待想见见邵玖。
可是他忘了,那可是邵琼之啊!她怎么会回头了?三年了,整整三年,在给他的信笺中,没有一次提起过要回去的言语,几乎全是各地的风俗民情。
他纵使幻想着,总有一天,邵玖累了就会回来的,可是这一天,他等了整整三年,才等到那一封。
“长安在即,相见不远。”
刘瑜不愿意在长安等待,他要去寻她,去接他的阿玖回家。
他知道邵玖的坚持,可三年的时光可以冲淡太多东西,他不愿意在等待中错过,他们两人中间,总有一个人是要迈开第一步的。
“《四方與志》还没有写完,妾还想继续走下去。”
见到刘瑜的那一刻邵玖是惊喜的,可她又有些后悔,她以为自己至少还可以再等等的,刘瑜出现的太快,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邵玖怎么可能就这样回去,她好不容易才拥有的自由,她还没有看够这大好山河,她还没有写完她的书。
她才刚刚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志向,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她不想放弃,无论那人是谁,她都不愿放弃,哪怕是刘瑜也不能够。
他是北朝的帝王,她承认对于北朝来说,刘瑜是位难得的君主,作为一个胡人君主,他已经尽量做得很好了。
可作为郎君,他们直接似乎很少能够坦诚相待,他们纵使习惯了试探与猜忌,错过与悔恨。
“可……你的身体还撑得下去吗?”
刘瑜一下就切中了邵玖的要害之处,刘瑜知道若是强要邵玖回去,也是不难的,邵玖再有学问也不过是个弱女子,只是如今的刘瑜更愿邵玖自己跟他回去。
“妾想想吧……”
这一年来,虽是难得的自由,却也让她的身体一落千丈,常奔袭于山林之中,她的身体早已是油尽灯枯。
“陌上花开已历三载,阿玖可缓缓归矣!”
刘瑜将昔日两人共同系在一起的青丝交到邵玖手中,退了出去,在离开时,他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徐珪,让人将他轰走了。
刘瑜给邵玖时间考虑,他不想去逼邵玖,犹如多年前在太山郡一般,在阴谋与算计之下,真挚的情义变得虚妄,他希望邵玖是真心愿意回宫的。
许久,邵玖才下定决心,她打开房门,一眼就看到了守在门口的刘瑜,笑道:
“郎君,我们回家吧”
“好!”
刘瑜回头,对邵玖这个决定并不意外,但他还是开心地笑了。
邵玖在离开前交来了自己的两位弟子,对于石兰,她很感激这三年来到照顾,当着刘瑜的面,放这个一直不曾拥有自由的人以真正的自由。
“石兰听令,朕特封你为长秋令,赏万贯钱,赐府宅一栋,良田千亩,自今以后,你不必再入宫随侍,可以自行离去。”
石兰虽然不舍邵玖,但这三年来,她已经初步体验到了自在的滋味,她愿意离开宫闱,去追寻自己的自在。
虽然她明白只要她愿意入宫,她就是掌管后宫法令制度的长秋令,只是她已经不愿再被那方寸之地拘束着了。
而徐珪是在其后被邵玖单独召见的,邵玖并未对其坦言告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平静地告知徐珪。
“阿珪,自此以后你我师徒缘尽矣!”
“老师是要撵徐珪离开吗?徐珪到底做错的什么,还请老师明示。”
“《庄子.大宗师》中又有一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随我学习三载,我能教你的,都已尽数教给你,至于教不了的,今日我也都赠与你,你是有大志之人,该有自己一番天地。”
邵玖让徐珪打开一个木箱,里面密密麻麻放的全是书,诸子百家无所不包,徐珪看着箱子中的麻纸,落下泪来,哽咽道:
“老师,弟子……”
“徐珪,你还没有字,我为你取一字,子璋,你以为如何?”
“谢老师赐字,只是弟子还不知老师名姓,就这样离开,恐怕……”
“你不用知晓我姓名,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有了这一段师徒缘分罢了,这三年来你护我左右,为我挡去了诸多麻烦,对我至亲至孝,我心中都是感激的。
如今你我缘尽,你也该另去寻觅你的下一段机缘的,阿珪,此后的路你便要自己走下去了无论你是想封侯拜将,还是隐逸山林,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那弟子还有机会见到老师吗?”
“或许会有的。”
徐珪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只能离开。
邵玖跟随刘瑜的车架到了长安,随后又回来洛阳。
邵玖掀开轿子上的竹帘看着那巍峨耸立的高高宫墙,对着身边的刘瑜道:
“郎君,我们回家了。”
“阿玖,谢谢你。”
刘瑜也看向了邵玖,笑着道。
隆安二年春,帝迎妃邵氏于朝阳台,夏四月,遣使持节兼太尉授皇后玺绶,立文夫人邵玖为后,册曰:
“妃邵氏昔承明命,作嫔东宫,虔恭中馈,思媚轨则……是以利在永贞,克隆堂基,母仪天下,潜畅阴教。”
令其抚育太子,另晋徐淑妃为徐夫人,掌六宫事务。
隆安四年冬腊月初三,后以疾崩于含章殿,年三十三,谥文昭皇后,葬平陵。
【作者有话说】
正文大结局了,感谢各位小可爱的支持!!!
接下来的番外可能会很虐,不喜欢be的小可爱不太推荐。
文中封后的册令出自《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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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
《人物志》
《东坡乐府笺》
《旧唐书》
《郁达夫散文集》
《魏晋玄学论稿》
《老子注》
《鲁迅先生讲魏晋风度》
《风云十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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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收求收藏:《纨娘》
【表面柔弱实则心狠手辣小丫鬟vs表面冷清实则腹黑闷骚世家子】
【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上位者臣服】
纨娘不过是永安侯一卑微婢女,却生的颇有些姿色,凭着这张脸,纨娘被赏给侯府三公子院里,做了一个二等丫鬟。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奈何三公子是个不解风情的,每天对着天仙般的美人,竟能自怀不乱,院中众人是看得着吃不着,只得是望洋兴叹。
纨娘没有做姨娘、求富贵的心气,只望着早日攒够赎身的银子,能够出府去自谋一条生路。
一次酒醉,三公子竟将她错认成了公子青梅竹马的表姑娘,竟强要了她!
自此之后,三公子待她的眼神便没了往日清白,只是红罗翻帐中,三公子总避开纨娘的眼睛,只因为那双眼睛与表姑娘最为相似。
没名没分,纨娘就这样跟了三公子。
直到三公子与表姑娘定下婚约,自此三公子再没夜间找过她。
纨娘知道自己该退场了!
……&……
朱衍一直以为自己的婚姻不过是家族的一场交易,直到那个莽撞的小丫头跌跌撞撞闯进他怀里,自此以后他再也移不开眼。
一次酒醉,一个开端。
朱衍告诉自己,一个丫鬟罢了!又岂能动摇自己?
等正妻入门后,抬举她做妾,已是最大的恩赐。
只是朦胧雨夜,朱衍发现再也寻不到那熟悉身影……万念俱灰,肝肠寸断。
朱衍发现,自己聪明了一世,却唯独没有看透自己的心。
只是纨娘已经不在了!她带着身契消失的无影无踪。
ps:1. 狗血文,日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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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倦客难归(一)
春色涟漪, 山色青蒙,院中的春梅悄然而绽,寂静的含章殿中只有悠扬的琴音, 徐丽华掀开帘子直接进了殿内,见到邵玖正在抚琴,不敢上前去打扰,在一旁等了片刻,待到余音寥寥,才上前行礼:
“妾拜见皇后。”
“丽华来了,请坐。”
邵玖伸手扶起徐丽华,拉着丽华坐到自己身边,两人笑语盈盈,说着些琐事。
徐丽华来见邵玖, 一方面是来汇报这一个月的账目, 另一方面则是来探望染病的邵玖。
“我这病不过是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邵玖摆摆手, 她如今身居皇后之位,掌皇后印玺, 但宫中事务仍旧归徐丽华主管, 她久病缠身, 就连日常的妃嫔的见安行礼都一概罢黜了, 除了旧日亲近的几人, 旁得都不耐烦去见。
徐丽华宽慰了邵玖一番, 主动对邵玖说起了小太子的功课, 这个元后当年拼死留下的孩子, 如今已经开始识字了, 邵玖平日很是疼爱这个孩子, 只是因为她这身子,无法亲自照料。
“你素来做事我都是放心的。”
邵玖随意翻看着宫中的账册,徐丽华掌宫中中馈多年,用不着邵玖操心,她如今也没有这个精力,如今她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编纂《四方與志》上了。
当初自请离宫,就是为了编纂这部书,离宫三年,她几乎走遍了整个关中地区,甚至一度去了秦州地区,收集了大量的手稿,采集了各地的民歌,了解各地民俗,手中更是画出了多地的舆图。
可也就是这三年的奔波,让她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挽回的趋势衰落下去,她的一双腿几乎已经废了,再也没法子骑马,到了阴雨之天,更是刺痛难耐。
回宫成了一种必然,邵玖知道自己是走不下去了,而这三年大量的手稿,也需要时间来整理,也需要参考大量典籍,这世上,没有比皇宫更适合的了。
回宫之后,刘瑜让医官为她把脉,却已经是病入膏肓,难以为继,不过是拿药吊着命罢了。
邵玖自知性命无几,只是她如今心中还有牵挂的事,若是就这样衰弱下去,她总是有些不甘心的,就自己写了一张药方,让人去奚官局配了药来。
邵玖每日于旦未时服用,以美酒服之,建日服之,至破日,止,周而复始,每次服用之后,都需在院中行走,确是有神明清思的功效,邵玖夜间早已失眠,常孤坐到天明,只是于深夜编纂自己的书。
刘瑜听闻邵玖近来越发好酒,常白日饮酒,她本就患有咳疾,夜间盗汗,气血两虚,五脏不调,如今还这样任性,不过是在糟践自己的身子。
刘瑜是在黄昏时造访含章殿的,他在宫门之外,便已听到了一阵悠扬乐音,驻足聆听了片刻,才进去,见邵玖正在服药,见邵玖竟然是用酒在服用,很是奇怪。
“你如今正在吃药,怎么又饮酒,朕听闻你饮酒吐血一事,可是真的?”
邵玖没有直接回答刘瑜的话,而是将酒放在了一旁,轻轻笑道:
“陛下怎么来了?”
“听说你吐血了,想来看看你。”
“陛下放心,妾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咳咳!”
邵玖说着就咳嗽两声,捂着嘴的帕子上有着星星血迹,刘瑜想靠近,邵玖却退后了半步,
“陛下,妾如今这身子只恐过了病气给陛下,陛下还请回去吧。”
刘瑜知道邵玖这病是再无挽回希望了,他是天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一点点衰弱下去,生命力慢慢流逝,却没有任何办法。
刘瑜不顾邵玖的推阻,直接上前将邵玖抱了起来,放在了床榻之上,给邵玖盖上了被子,摸了摸邵玖的额头,有些微微发烫,但这对于邵玖来说,却是平常。
她的体温常年偏高,近年更是如此,失眠多梦,如今还添了全身疼痛的毛病,再加上阴雨天气的腿疾,早就是一具破败不堪的身体了。
她如今还熬着这口气,为的就是手中的书还不曾编纂完成。
事到如今,所有的荣辱对于她来说都没有了太大是意义,什么功名利禄,什么爱恨情仇,什么自在逍遥,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都不重要了。
曾经拥有的,失去的,宝贵的,坚守的,最后都如同流沙一般在手中流逝,直到此刻邵玖才真正明白圣人所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含义。
在这不算长久的一生中,邵玖曾拥有过一个可以算是美满的童年,那时她的家人都还陪伴在她身旁,父母、亲友、师长、知己,在感情上年少的她从不曾缺乏。
只是这些如同都如同秋日的孤雁一般,邵玖常看着孤雁南飞,她大概还不如那只孤雁,至少孤雁还可以向南,她却只能埋藏心底,杳无音讯。
她曾经的爱人,另娶佳偶;她唯一的女儿,于襁褓之中夭折;她的挚友,丧生于波诡云谲的政斗之中;她的夫君,与她算不上知心人……
她虽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实则不过是一无所有。
只是如今的邵玖已经没有太多精力去怀念那些逝去的美好了,她的时间不多了,在这仅剩的时间中,她只想留下一点东西,一点只属于邵琼之的东西。
“你如今确是不该再饮酒了。”
邵玖笑了笑,没有否认刘瑜的话,她的身体自己知道,饮酒不饮酒其实已经太多印象了,以前饮酒,不过是追求半醉半醒间的飘飘欲仙。
如今饮酒,却不过是为了压制住那深入骨髓的疼痛,她的病早已入骨,便是神仙也难医,若只是咳疾倒也罢了,只是如今这附骨之痛她却是忍受不了,夜间更是难熬,若是不依靠美酒助眠,她恐怕早已熬不过去了。
只是邵玖不愿对刘瑜说起这些,她心底很清楚,病到她如今这个地步,说出来不过是为旁人徒增烦劳罢了,真正的苦痛只能靠着自己去熬。
刘瑜见邵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知道自己再劝也是无用,邵玖的性子,他又不是不知道,一向是固执得很。
“罢了,我刚刚进来见你正准备喝药,这会儿我们先把药喝了吧。”
说着就让白英拿来药丸,用水就要给邵玖松服,邵玖却摆手推辞了。
“这东西得用热酒服用。”
“什么药丸,还需要用酒服用,还得是热酒?”
邵玖咳嗽了两声,没有过多解释,她看着刘瑜的面容,刘瑜已经不再年轻,他已经是一位成熟的天子,脸上的胡须越发长了,颇有些美髯公的模样。
白英令倒了一杯热酒来,正要服侍邵玖用药,刘瑜却将伸手夺过药丸,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面色严肃起来。
“阿玖,你老实告诉朕,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陛下这是怎么呢?不过是普通的药丸罢了。”
“阿玖,你是个聪慧的人,应该知道朕不会信你这一套说辞的,告诉朕,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听说南朝士大夫很多人都会服用……”
邵玖淡淡笑了笑,知道瞒不过刘瑜,索性也没打算瞒下去,颔首道:
“正是陛下您猜测的那东西。”
刘瑜原本还不相信邵玖会做这样离谱的事,可听到邵玖自己承认的时候,刘瑜“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手里还捏着那颗药丸,指着邵玖的鼻子,紧皱眉头,看着邵玖苍白的病容却说不出一句指责的话。
“你糊涂啊!”
刘瑜到底不忍心去苛责邵玖,哪怕明知道邵玖的行为有多么荒唐,可一看到邵玖那双笑中带泪的双眸,他纵有千言万语也一句都说不出来。
“这东西万万不可再服用了,你这身子如何还经得起这一番折腾!”
邵玖看着刘瑜的眼睛,却没有任何表态。
“朕这是为了你好,阿玖,你若真的想再延长些寿数,这东西就不能再饮用,你自己也是知晓医术的,难道不知道这东西的危害?莫不是你真的信它能延年益寿、修仙长寿?”
刘瑜凑到邵玖的面前,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他不相信邵玖会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鬼话,却又有些怀疑,毕竟南朝服用这东西的不少。
的确也有不少术士宣称这东西的功效,外丹术也的确是现今广泛流传修道长生的法子,也的确有不少好炼丹的术士,刘瑜自己是将信将疑的,毕竟谁人不想长生,但如今他还存着理智,毕竟他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再加上王蒙又是最忌讳鬼神的,刘瑜至少表面上是不相信的。
刘瑜自己将信将疑,却不愿邵玖服用这东西,毕竟因为服用这东西出事的可不在少数,邵玖的身体也的确再也经不住这番折腾。
“妾并不相信,也从未想过能靠着丹药延年益寿,我这寿数,不过是在这一二年间,也没什么好延长的。”
邵玖淡淡笑着,她不仅知道这东西无利于延年益寿,反而会掏空她的身体,造成短暂虚假繁荣的景象,促使她更快丧命,但还是选择了这个方子。
她需要这短暂的神明开朗去编纂自己这部书,也需要这片刻的飘然去压抑那彻骨的疼痛,她不愿去做那被疼痛折磨的庸人,哪怕是以命换命,她也在所不惜。
“咳咳!陛下这方子的确有温肺肾,安心神的功用,陛下尽可放心,妾还没到自残的地步。”
邵玖的话落在刘瑜耳中,刘瑜心中的确松了一口气,却并为全信,他还是让邵玖暂时不要再去服用这东西,自己则去找医官,分析了这药丸中的药,发现确实是有利于邵玖病的,才继续让邵玖服用。
【作者有话说】
珍爱生命,远离任何形式的毒品
第178章 倦客难归(二)
隆安四年秋九月, 邵玖终于是支撑不住倒在兰台的台阶之上,当所有人向邵玖奔去的时候,邵玖就如同一片已经失去生命的木叶般飘摇零落。
刘瑜握着邵玖的手, 短短两年,邵玖早已瘦到了骨瘦如柴的地步,她的面容已经没有了半分血色,刘瑜握着邵玖的手,泣不成声,却又无可奈何,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邵琼之走向注定的陌路。
谁也不知道这次的邵琼之是否会醒过来,但刘瑜坚信着,她一定会醒来的,她还有未竟的事业, 还有未完的心愿, 至少她不该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离开。
这一次邵玖昏睡了太久,久到宫里都已经开始向刘瑜谏言, 该给皇后准备后事了。
但刘瑜不信,他不相信邵玖就这样轻易地离开, 他愿意等待, 等待有一天邵玖可以睁开眼, 再唤他一声“郎君”。
自邵玖病重的那一天, 刘瑜就决心为邵玖建一寺庙, 来为邵玖祈福, 此前他一直未有曾期盼, 如今他却希望那寺庙能早日建成, 他的妻能早日平安。
一贯节俭的刘瑜, 为了邵玖, 也开始兴建佛寺,这一刻他无比期望,这世间是真的有神佛的。
唯愿神佛,护我妻安康!
许是他诚心的祈求得到了神佛的眷顾,邵玖到底还是醒了过来,这是这次却是真的病入膏肓,再无回转的余地。
纵使是寒食散也无法令她恢复太久的神思,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处于昏迷的状态,偶尔醒来,也是剧烈的咳嗽,无论是咳血还是吐血对于邵玖都已是常态。
她长期饮酒,早已开始吐血,更是在病重之时,嗜酒如命,如今胃痛已成为常态,又兼之强服寒食散,催命而已。
刘瑜扶着邵玖的手,喂她赵奚官重新开的药,她如今的身体早已是药石无医,不过是用些温补的药勉力支撑这具躯体罢了。
“咳咳!呕!”
刚刚喂进去的药转眼就吐了出来,刘瑜看着心焦,偏偏又无可奈何,邵玖吐出来的半是汤药半是鲜血,终于邵玖眼前一黑,就瘫在了刘瑜的怀里,好久才缓过来。
“陛下,妾好累啊!但妾还有事没做完,妾还不能休息。”
刘瑜知道邵玖的“休息”极有可能是再也醒不过来的死亡,但如今的邵玖虽然活着,却也不过是在活受罪,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邵玖被病痛折磨,哪怕是在昏迷中也紧皱的眉头,刘瑜压根不敢去想这到底是怎样的疼痛。
“阿玖,你还可以坚持的,对不对?”
刘瑜不愿意这样放邵玖离开,他们是夫妻,他承诺过要护她一辈子的,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她离开?
“陛下,妾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那个梦里,妾见到了很多很多故人,妾好像又去一次江州,江州的芦花真的很好看啊!”
“阿玖,以后我们还可以去很多地方的,只要你好起来,好起来,朕带着你巡视九州,你不是喜欢看四方山海吗?我们一起去看。”
刘瑜许下那明知是虚妄的承诺,他只是想挽留下他的心上人罢了,这又有什么错。
邵玖沉沉睡了过去。
没有人知道邵玖每次昏睡,还能否又醒来的时候,她如今的夜间高热愈发频繁,旧日的疾痛似乎在这时尽数侵袭来这具破败的身体。
刘瑜常常整夜整夜守着,他害怕邵玖会在某一个寻常的夜晚就这样地离开他。
害怕猝不及防地别离,害怕他连别离的机会都没有。
“阿玖,值得吗?”
刘瑜不相信邵玖会不知道服用寒食散只会摧残她这本就虚弱的身体,可她还是这样做了,她的固执让刘瑜无奈,却也让他心痛难安。
“大概是不值得的吧,只是我想试一试,什么值不值都不重要,只是我心愿如此,即便是拿性命来换也是值得的。”
“为何?阿玖,就为了那部书吗?”
“不是为了书,是为了自在,没有什么比得上自由的可贵,妾想自由的呼吸,自由的奔跑,哪怕因此而失掉生命,也在所不惜。
妾这一生最是向往的是自在逍遥,可妾这一生似乎永远都逃不出囚笼,有形的囚笼,无形的牢笼,大概唯有这点思想的自在是属于我的。”
刘瑜无法理解邵琼之的这种渴望,他可以给予她关心和爱护,却永远无法了解她,他和她哪怕对面而坐,哪怕水乳交融,可本质上他们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
她从不曾属于过他,她只属于她自己,只属于她内心所追求的那个遥不可及的梦。
“南朝的使臣再过两天就要来京了,你要见见吗?”
既然无法全琼之的愿望,刘瑜情愿用其他的形式来让琼之稍解相思之情,他知道邵玖大概是思念家乡的。
邵玖身子一震,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见故乡人,明明她早已不在乎的,可是这故园之情到底是她化不了的心结。
邵玖自嘲道:
“看来我终究不过是一个俗人罢了。”
原来不是不思念了,而是不抱希望了,她失去的太多,因而不再期望拥有。
“你当真愿意让我见吗?”
“这有何不可的,只要你能心安,朕愿意做一切事。更何况你是朕的皇后,论理你就该去接见使臣的。”
梁帝将脸挨着琼之的脸,感受着从她肌肤传来的温度和气息,鼻息间萦绕着的是一股浓不化的药香。
“陛下,”
“别叫我陛下,唤我二郎,唤我郎君,不要用那么生疏的称呼来唤我,我们是夫妻,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琼之并不赞同后面半句,但她没有反驳,她没有太多的气力去争吵,她想留着力气去见见故乡的人,若是可以,能够为故乡的那人带句话,她也便知足了。
她实在是太累了。
“郎君,妾大概是忘不了故乡了。”
她离家太久,故乡的云,故乡的山,故乡的旧人,甚至连梦都带着故乡的气息。
“阿玖,很快,等你身体好些,能下榻了,朕就陪你一同见故乡使臣,好不好?”
邵玖点点头,她对故乡之人有着太多期盼,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若能在最后的时光,听一听乡音,也可以了无牵挂的去了。
刘瑜守着昏睡的邵玖,心中五味杂陈,他只能这样勉力支撑着邵玖求生的欲望,所有人都知道邵玖会死,可刘瑜只盼望着那一天不要来得太快。
“妾刚刚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梦见朝云出岫,美极了,那是江州的朝云,天边的云彩是那样缥缈,我立在高冈之上,听着季安的《朝云赋》,‘荫朝云之苍蔼,仰朗日之照煦……’”
说到这,琼之的眼神黯淡了,只怕此生她都没机会再见沈季安一面了,他们本该相忘于江湖的,明明已经放手了的,可到底还是有些遗憾的。
“只可惜,这样的赋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邵玖苦笑着,她已经不再隐匿自己心底的心思,沈季安,那是她唯一的知心人,却不是如今的意中人。
“琼之,你看这个。”
刘瑜时刻注意着琼之的神情,当她落寞时刻,便猜到了她的心思,这几日来,琼之提起少年时的往事,次数是越来越多,心思也是越发深沉。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琼之的病的确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剩下的不过是在挨时间罢了。
刘瑜特地让宪忠拿来了东海献上的东珠,明亮皎洁,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在烛火的照耀下隐隐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
“很漂亮。”
琼之由衷的夸赞,她喜欢这几颗珠子,自幼她就喜欢明丽漂亮的事物,所以从小到大,她的衣物都是些鲜亮的布料,她的首饰也多是华丽的。
她希望这样鲜亮的事物,这会让她想起生命,让她忘却自己的病痛。
自出生就带着的弱症,再加上幼时的几次风寒,让她彻底患上了咳血的毛病,因为这病,她药不离身,也因为病,她比常人更加渴望自由。
她曾真切地拥有过自由,出身世家的她,因为是女子,纵使她的才气不输于任何人,却注定不可能入朝为官,好在,她本就志不在此。
在幼时,邵玖就明白自己的心不在朝廷之上,不再闹市之中,只在山林之内,她好老庄,很早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诸子百家中,她独好的是老庄,她以为她可以去漫步山野的。
可那自由失去得太快,她是半分准备都没有。
半生流离,半生孤寂,终成虚无。
“阿玖,等你病好了,朕带你去看看长秋寺,如何?”
长秋寺就在宫城东巷不远的地方,是刘瑜特地为邵玖修建的,就是为了给邵玖祈福用的,修建至今已有三年,如今长秋寺已经差不多完工了。
刘瑜想带着邵玖去瞧一瞧,或许有了神佛庇佑,邵玖的病就能好了。
“好。”
邵玖不愿去戳破刘瑜那不切实际的幻梦,就当是为彼此留下一点奢望。
她无力挽留的,不曾奢望的,到底是真切地拥有过一回。
帝王之爱,邵玖从未相信过,可如今邵玖却真的有几分相信了,至少生前,的确有过几分真心。
邵玖不信帝王之爱,她也不愿轻易交出自己的心来,总觉得帝王之爱流逝得太快,她害怕这颗心一旦给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她总是太过于计较爱情中的得失。
现在她已经没有精力去计较,终于全心全意相信刘瑜的爱,可是似乎太晚了,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去坦诚相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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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倦客难归(三)
邵玖强撑着病体从榻上起来, 就是为了再见故乡人一面,可是当邵玖见到故乡使臣的那一刻,邵玖就再也压抑不住对于故乡浓烈的思恋。
没有人知道再次见到许晏时, 琼之到底有多激动,她的内心翻滚着的是多么炙热的感情,那比火焰还要热烈,还要恶毒的感情。
许晏,她的故人,是当年的东山故友之一。
琼之知道的,她一直在等待着,无论多少次在鬼门关走过,她都一直坚信着,她与故人终于还会再有一次见面的机会, 只是她不知那位故人会是何人。
许晏没想到再次见到邵玖时, 她的身体会已经孱弱到了这个地步,那个他记忆中活泼烂漫的小姑娘一晃就成了眼前的一国之后, 她的容颜地位都已不复当日,唯有其林下之风依旧。
“外臣拜见魏国皇后。”
“许师兄, 你可还记得当日东山的邵琼之。”
尽管她的内心是如此的不安, 但她依然得体地微笑着, 她与故人明明近在咫尺, 却如同相隔天涯, 他们看着彼此, 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似乎要将对方的每一寸都与记忆中进行对比, 盼望着对方与记忆中的那人能够严丝合缝。
“记得。阿敏说她很想琼之。”
许晏笑了笑, 那个他记忆中的傻师妹, 那个永不服输的邵琼之,那个会夺过他们手中的箭矢投壶的少女,会在清谈时和他们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小师妹。
那时的她是活泼的,生命力是旺盛的,他们会偷喝师长的埋在桂花树下的酒,一同躺在屋顶畅想着未来,然后一同受罚……
“阿敏……”
邵玖的心微微颤动,那是她的闺中密友,两人都出身,同出身临汝世家,两人会同被而眠,会一同在乞巧节这一天对着织女许下心灵手巧的祈愿,会谈论着彼此对于未来郎君的期盼,也会互赠荷包香囊手绢之间的小物……
“阿敏她……”
邵玖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这位闺中密友了,甚至记忆中那样的模样早已模糊起来,只是提起这个名字时,她的心中总会莫名地温暖和阵痛。
“我娶了阿敏。”
“如此甚好。”
邵玖轻轻笑着,那时阿敏去东山拜访时,就已经对当时还是少年的许晏动心了,只是那时少女的心意只能埋藏心底,谁也不曾想到此后阿敏竟然真的嫁给了许晏。
许晏出身世家,和阿敏是相配的,门第家世人品都是极为相当的。
她与阿敏,到底是阿敏要幸运一些。
若不是刘瑜的出现,恐怕没人能打破这古怪的气氛,许晏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曾经的小师妹,如今的魏国皇后,是私情是公义,许晏心中涌动着无尽的想法,他想问问她,这些年她可过得好,可是看着眼前消瘦的邵玖,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邵玖看着许晏,想起的是当年的少年时光,那时的她绝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今日的模样。
那时她的梦明明那么简单,如今却是这般遥远。
“外臣见过陛下。”
“许使君,你与我妻是故人,不必如此多礼。”
刘瑜依旧欣赏着南朝使臣的风度,那是他无论模拟多少回也无法拥有的,这样的恣意,这样的优雅,大概也只有南朝那样文化昌盛的地方才会有吧。
“多谢陛下。”
许晏没有否认自己是邵玖的故人,只是他依然保持着君臣之间的礼节,这些年南北互相派遣使臣沟通往来,又互市交易,民间往来甚为频繁,有不少世家公子都会乔装化名去北朝游历。
许晏不只是邵琼之的故友,他更是南朝的使臣,他代表的是南朝的风仪气度,不卑不亢,进退得宜。
刘瑜一直都很欣赏南朝来的使臣,他想留下他们,也愿意听他们讲讲南朝的风物,说说古今的礼乐敦化,他已经不再甘心只能隔江相望,他想占领那片土地,拥有这些才子。
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但那就像一条隐秘的毒蛇,会一点点长大,直到最后将他完全吞噬。
“阿玖,朕真的很好奇你的其他师兄是何模样了。”
刘瑜笑着对邵玖道,他见过任诞简傲、强楷坚劲的沈季安,也见过沉静机密、精在玄微的许晏,这些都是不同于流俗的杰才,都是当时的豪杰。
“‘质而不缦,文而不缋,能威能怀,能辨能讷,变化无方,以达为节’陛下身侧岂无当世之豪杰耶?”
邵玖笑着答道。
邵玖并不在意故人是庸人,是贤人,那些世俗的评价于她都不过是虚妄。
刘瑜笑了笑,她为邵玖披好鹤氅,叮嘱道:
“你身子不好,别太劳神。”
邵玖点点头,她不是劳神,是劳心,见到故人,她的心就已经不在这高墙之内了。
刘瑜将空间留给这多年未见的师兄妹,他的阿玖需要的是故人,是乡音,是在听故人说一说曾经那些琐碎的往事。
刘瑜贴心的屏退了宫人,但还是留下了白英,邵玖的身体,身边已经离不开照顾的人,白英是她的贴心人,最是明白邵玖心意的。
邵琼之不在乎刘瑜留下白英的目的是什么,监视也好,照顾也罢,抑或是二者皆有之,她此生坦荡,没什么可隐瞒的,一如当年见到沈旭初一般。
“我爹娘如今可还安康?”
“师傅师娘都还康健,这次出使,邵家兄长原本也是自请为使臣了的,听闻娘娘被立为皇后,家里都是高兴了的。
只是陛下不放心让邵氏族人出使,唯恐其一去不复返。
但家中都是记挂着娘娘的,常会说起娘娘,当年季安出使回去,就已经向老师和师母报了平安,只是如今你已贵为皇后,不能再接你回家了。”
“你给我说说家里的事吧。”
邵玖静静听着许晏说着家中那些琐碎的事务,她的几位兄长都各自娶了妻,有了孩子,在南朝各地担任着要职,有的成了地方郡守州牧,有的在朝廷做着皇帝近臣……
她新添了不少的小侄子小侄女,家中的姊妹大多已经出嫁,有的入宫成了帝王妃嫔,有的嫁给了世家公子,还有的出家修行……
许晏口才不错,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不急不缓,缓缓道来,邵玖听着,在心底一一描摹那些故人的模样,在心底猜测着今日的模样,一幕幕图画在眼前展开。
邵玖笑着,心底是那么温馨,却渐渐地凄凉起来。
邵玖知道许晏对自己说起的都是那些平安喜乐的事,可世事变幻,十多年过去,又怎么可能都是顺遂呢?
那些坎坷,她都无从知晓。
邵玖听着听着落下泪了,直到白英递来帕子,她才惊然回醒,早已泪流满面,而许晏已经停止了讲述,邵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殿里依然点起了长信宫灯。
“什么时候呢?”
“酉时初刻了。”
“已经这么晚了吗?这会子我也有些乏了,许师兄,那就麻烦您明日再过来与我讲讲,我虽不能回去,听听那些故人的事也是好的。”
“是。”
许晏从含章殿退了出来,他抬眼看看天,天边聚集起一抹灿烂的彩霞,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触碰,这次北朝出使,他似乎明白了为何刘瑜在那些出使过的使臣中有着那么高的美名了。
他的确是治国之君,是平定乱世的豪杰,也是风雅柔情的郎君,他看见刘瑜对邵玖眼中的情义,那眼中化不开的担忧和倾慕是掩藏不在的,试想若非真的情真,他又何必立一南朝孤女为后。
只可惜一对佳偶,却是如此薄命。
纵使许晏不精于岐黄之术,也知其面露死色,时日无多。
许晏摸了摸袖中的书信到有些犹豫了,不知是否该将这封信交给一个必死之人。
邵玖倚靠着隐几,看着南朝使臣带来的新近流行的诗文,只是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故乡临汝的画面,是比邻而居的卢家阿敏,是东山读书的许晏,是家中投壶的兄弟……是身处其中不知何为忧愁的自己。
“是这诗文不好吗?”
刘瑜不知何时出现在邵玖身后,从邵玖手中夺过诗文,随意翻动着,邵玖回过神来,摇摇头,笑道:
“很好,只是有些陌生罢了。”
“聊得开心吗?”
“很开心。”
邵玖笑着点点头。
“既然开心,为何又落泪。”
“喜极而泣。”
“可是朕不喜欢阿玖落泪,朕希望阿玖永远开开心心的。”
邵玖正要说话,还未曾出口就咳嗽起来,如今咳血倒成了常态,邵玖接过水来漱口,感觉乏累得很,却并不想歇息。
她让白英将她这两年来编纂的手稿取过来,白英正要去取,刘瑜将人拦住了,道:
“你先去取药,手稿朕来取。”
白英回头看了一眼邵玖,见邵玖点头,才出去取药,刘瑜来到偏殿,邵玖的偏殿内满是书架,上面放着搜集而来的孤本古籍,如今这里还有不少整理孤本的女史穿梭其中。
刘瑜让梁春华取来了邵玖的手稿,那是一个檀木箱子,长约两尺,宽约一尺,盒子上雕刻着双鹤,刘瑜从梁春华手中接过箱子,拿到了邵玖的面前。
邵玖打开箱子,里面满满放着黄纸,黄纸上满满的都是娟秀而又放诞的字迹,邵玖看着从黄纸下取出了蝴蝶装的一卷书册,卷册首页上面用着小篆写着《四方舆志》四字。
“好在还不算太晚,至少初稿已经完成,如此我心愿也算可了。”
“阿玖除了此物外,就再无牵挂了吗?”
“或许还有,只是我已无能为力了。”
邵玖苦笑着,她原本还想着自己整理《四方舆志》初稿的,只是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如今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提笔了。
“阿玖,朕会让人将这东西誊写出来的,必然会让它流传下去的。”
邵玖摇摇头,她抓住了刘瑜的手,道:
“前些日子我看了梁春华的《狄族史》,她做的很好,陛下若是有心,就让人将这部狄族史誊写下来,多抄写几份吧。
兰台的孤本古籍搜寻不易,也请陛下让女史们多抄写几份,不至于在这乱世失传。”
邵玖心中对于自己的手稿已经有了安排,她拉着梁春华的手,将自己早年所作的六书注交到了她的手中,并叮嘱她,好好治学。
【作者有话说】
引用出自《人物志》
第180章 倦客难归(四)
第二日邵玖强撑着起身, 刘瑜劝她歇息,邵玖不愿,她还有话要问, 还有些事情需要叮嘱,她不想带着遗憾离开。
“季安他应该很好吧。”
邵玖到底是问了出来,她心底牵挂着的,当日太山一别,明明说好要彼此相忘于江湖,可她终究是放不下,他们之间的纠葛,又岂是一个“情”字能够说得清道得明的。
“季安如今官至靖州刺史,尚长乐长公主,封南宁侯, 有二子一女, 如今就在陈郡镇守。”
邵玖闻言久久不语,过了许久, 才笑道:
“如此甚好,他本就该如此的。”
徐晏知道当初邵玖和沈季安的那一段情缘, 如今两人各自婚嫁, 原就该各自忘却的, 可到底还是有些意难平, 他们原本就该是男才女貌的恩爱夫妻, 可到底是什么让彼此错过?
“季安, 他要我告知娘娘, 当日东山之情, 他从未忘却。
他请娘娘耐心等待, 终有一天他会来接娘娘回家的。”
徐晏没有提到的是沈季安在陈郡等着她的消息, 沈季安最开始任的是益州刺史,只是为了等她的消息,才自请转任的靖州刺史,只为离她更近一些。
少时的情深,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够忘却的。
邵玖苦笑着,笑容中又有一些释然,
“这天下知我者唯有季安一人而已,他知道,我在心中放心不下的是什么。”
徐晏陷入了沉默,看着邵玖,他到底没有再说些什么,对于一个将死之人,人总是会多一些善意的。
“这些年他的诗文我都看过,少了几分任侠之气,多了些风云志气,他到底是遂了年少时的志向,我知道他会定能成就一番事业的。”
邵玖眼中含泪,知道他很好,就足够了。
邵玖让人取来了锦盒,交给了徐晏,道:
“烦请先生将这个锦盒转交给季安,他自会明白的。”
“是。”
徐晏接过锦盒,答应了,他没有去追问锦盒里的事物,只是不忍心去看邵玖那双眼睛,那是何等的绝望落寞。
“娘娘,”
徐晏摸了摸自己袖中的那封信,犹豫着,当他看见邵玖那双含泪的眸子时,到底还是送来了捏着信封的手,对邵玖叩首,道:
“您一定要保住自己。”
邵玖点点头,勉力笑着,
“我会的。”
徐晏到底没有将袖中的那封信交给邵玖,那是一封丧信,是告知邵玖她的祖父去世消息的丧信,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徐晏到底不忍心做出这样残忍的事。
他情愿让邵玖对故土存着几分美好的愿景,至少她虽身离故土,心到底是有归处的,这也算是他这个做师兄唯一所能做的。
只是……
徐晏看着手中的锦盒,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到底是一国皇后的私物,若是就这样替她转交别国使臣,只怕为有心之人所知,会闹出一些有损国体的事情。
徐晏站在宫门,正犹豫着,忽然来了一个内官,徐晏识得此人,他是刘瑜的身边人。
“徐先生,陛下请您一叙。”
徐晏看着手中的锦盒,已经猜到刘瑜找他所谓何事了,到底是一国之君,怎么能够容忍自己的妻子私相授受呢?
徐晏是在一棵树下见到刘瑜的,那是一棵很高大的榆树,树下铺的有锦席,刘瑜靠着隐几,正在看书,徐晏上前见礼。
“徐先生来了,请坐。”
刘瑜坐直了身子,邀请徐晏坐到自己对面的竹席上,两人之间相隔的不过是一张案几罢了,徐晏第一次仔细打量着这位北朝国君。
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儒雅许多,有一些书生气,蓄长须,气宇轩昂,多年征战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风沙的痕迹,眼中暗藏着的却是无数次的帝王心计。
“能将手中的锦盒给朕看看吗?”
徐晏递上了锦盒,刘瑜当着徐晏的面打开了锦盒,锦盒之中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不过是几册书卷而已,徐晏有些惊讶。
“《四方舆志》,阿玖宁愿不要性命也要完成的,徐先生一定要将它安全送到,不要辜负了阿玖的一片心。”
徐晏有些惊讶,或许是惊讶锦盒之中的书册,又或是惊讶刘瑜这样淡然的态度。
“陛下不计较吗?”
“这是阿玖的心愿,朕唯有成全罢了。”
刘瑜淡淡笑着,咽下了心中无数的苦果,他无法去苛求一个将死之人,早在五年前,他就已经尝试着放手,只是他似乎永远无法真正做到放手。
“陛下……待阿玖还真是深情厚谊,阿玖她是明白的。”
“她从来都是明白的。”
刘瑜笑着道。
她自始至终都是明白的,只是她从不相信他的爱能够长久罢了。
刘瑜开始有些理解邵玖了,理解她的执着,理解她的不安,理解她所有空待的思念,只是他理解的似乎有些晚了。
“这次沈季安应该来的,至少也该见见阿玖最后一面,至少也让阿玖不至于日夜空念,毕竟他们之间是少年时的相知相惜。”
徐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原本以为刘瑜会不清楚沈季安和邵玖曾经私情的,可听刘瑜这语气,他似乎知道得一清二楚。
“朕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是这一次,不一样。
朕想留下徐先生,可是阿玖知道了会生气的,他将《四方舆志》托付给了先生,先生莫要辜负了阿玖才是。”
刘瑜笑着起身离开了,只留下了莫名其妙的徐晏,不过徐晏还是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至少听出来其中的一层含义,差一点,他就回不去南朝了。
刘瑜来看邵玖的时候,邵玖已经昏睡了过去,他贴心地为邵玖掖好被子,心中五味杂陈,他想问问邵玖。
难道他就这般不值得信任,让他情愿转托给沈季安,都不愿意交付给自己。
邵玖是在第二天午后才醒的,她近些日子,昏睡的时间是越发长了,邵玖看着守在床边的刘瑜,眼神中流露出满足的笑意。
“陛下。”
“你醒了,先喝口水。”
刘瑜摸了摸邵玖的额头,发现高热退了不少,才松了口气,又将邵玖扶起身来,喂她喝了药,邵玖就着刘瑜的手喝了两三勺粥,就吃不下了。
“再吃点,好吗?就一勺。”
邵玖又勉强喝了一勺,刘瑜刚露出笑意,接着邵玖就将刚刚吃下的粥,和着血尽数吐了出来,刘瑜慌了,扶着邵玖,着急忙慌宣医官。
邵玖虚弱地靠在刘瑜的怀中,她似乎听到了刘瑜的啜泣声,只是她没有力气再抬头看上一眼。
“陛下,妾知道您大概是怨着我的,怨我薄情寡义,怨我不识好歹。”
“不会!瑜永远不会怨阿玖的,阿玖是瑜的珍宝。”
“《四方舆志》是我一生心血所成,我一生无子无女,唯有此书可算是我的儿女,不是妾不放心陛下,只是这天下,除了季安,无人知我。
《四方舆志》一共三卷十五册,这已是我的极限了,我原以为至少可以完成五卷的,剩下的两卷我是无力完成了,可季安可以,手稿给他,他会明白我的。”
邵玖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有些喘不上气来,她感觉自己胸闷得很,揪着刘瑜的胸口,急促地呼吸着,刘瑜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邵玖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元后的身影,却也只是一瞬,等她挣扎着喘过气来,早已经是满头大汗。
刘瑜擦着邵玖额头上的虚汗,安慰着邵玖。
“阿玖,朕明白的,朕又怎么忍心怨恨阿玖呢?”
邵玖揪着刘瑜的衣袖道:
“陛下,无论您信与不信,妾都是爱慕过陛下的,只是这份爱慕有着太多的忐忑不安,妾只不过是一个南朝孤女,又怎么敢去相信陛下的爱慕呢?”
刘瑜怔神,他没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会等来这样坦诚的话,这样赤诚的心,只是这份坦诚的爱慕来到太晚了些,可若不是濒死之际,邵玖又怎会坦然说出自己的情义呢?
“陛下,妾此生有幸,能遇见陛下,很感激陛下当年能留下妾。”
邵玖笑了笑,对于刘瑜,她似乎很难真正面对自己的心,她曾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爱上帝王,她以为自己一直守住了自己的心,如今看来不过是暗室欺人罢了。
暗室欺人,欺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阿玖,朕等这句话等得太久了。”
刘瑜抱着邵玖,落下泪来。
邵玖笑了笑,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不过就在这几日了,如今她心中已经没了太多的牵挂,她想去为刘瑜拭掉眼泪,可是连这个微薄的期望都无法达成。
她实在是太虚弱了,浑身无力。
赵奚官为邵玖把完脉后,很平静地告诉刘瑜,邵玖应该是撑不过三天了。
将《四方舆志》交给徐晏后,那口一直支撑着邵玖的气就松懈了下来,从几个月前,她就是靠着这口气强撑着而已,如今这口气没了,她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邵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她押了几口参汤,强撑着让梁春华将自己这些年所有的手稿都拿了过来,她就这样生生看了一夜,无论身边人怎么劝,她都不听。
那天晚上,她的精神比往日要好上许多,甚至还能下床,甚至还喝了半碗汤羹,还能撑着身子细细清数自己过往所有的手稿。
“陛下,皑皑山上松,皎皎河间雪,今年的雪可真大啊!待雪化了,我们去赏红梅可好?”
“好!”
刘瑜强压着心底的悲伤,点点头。
邵玖强撑着要坐起来,刘瑜扶着邵玖的身子,不知道邵玖要做什么,却还是帮着邵玖从榻上坐起来,见她身子摇晃,心中酸楚。
“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好吗?”
邵玖摇摇头,虚弱地笑道:
“有些话妾怕没机会再说了。”
邵玖咳嗽着从榻上站起来,却脚下一软,直接摔倒在刘瑜的怀中,刘瑜抱着邵玖,带着啜泣声,道:
“阿玖,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
邵玖摇摇头,艰难地朝刘瑜行叩拜大礼。
“值此弥留之际,妾有一言,还望陛下应允。”
“你说。”
“南朝虽国弱,却不可强攻,陛下勿要轻看了南朝,南朝文有忠贞之士,武有节义之辈,虽一时疲软,却也不是陛下所能得的。
望陛下在妾死后,能够顾念南朝是妾故乡,莫要轻动干戈,此非是为了妾,而是为了陛下。”
刘瑜来不及细想邵玖话中的含义,见邵玖虚弱地跪在地上,心如刀绞,将人扶了起来,满口答应着。
“你先起来,朕都答应你就是。”
“如此,妾此生已足矣!”
邵玖说着就倒在了刘瑜的怀中,她虽然清醒着,却没有了半分气力,刘瑜将人抱回到榻上。
邵玖让人请来了徐丽华徐夫人,连带着小太子也一同过来了,甚至还包括宫外的邵瑛夫人,后宫中的妃嫔几乎都来了含章殿。
所有人都知道邵玖今日所有的好精神,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邵玖大概真的撑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