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废后(三)


    “梁春华, 你将《汉书.礼乐志》与我背一遍。”


    刘瑜进殿的时候,邵玖正在考校梁春华的功课,这几个月来, 邵玖几乎每日都会考校功课,刘瑜已经见怪不怪了,见梁春华要行礼,也只是摆摆手。


    等梁春华背完,邵玖又将这篇志讲解结束,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刘瑜听了一会儿课,就去处理政务去了。


    为了方便陪着邵玖,刘瑜特意在含章殿的内殿放一张书案,作为平日处理政务的地方, 书案的位置正好和邵玖平日坐着的地方挨得很近, 只要稍稍一侧头就能看见。


    刘瑜一直知道邵玖腹中藏有千卷书,却还是近来才知道她真正的本事, 邵玖讲课是不需要翻书的,随便一字便是千言, 博古通今, 无论是经典古籍, 还是奇闻逸志, 她都是信手拈来。


    随便一句话她都能说出其中的来源, 并能准确说出它在原书的第几卷第几行第几个字。


    这样的本事不仅需要过目不忘的能力, 还需要勤奋刻苦的努力, 到此时, 刘瑜才真正知道, 她的邵玖竟是一位旷古绝今的才女。


    刘瑜想起此前邵玖扮作男子时, 屡次被推荐入朝做官的往事,他只是耳闻邵玖的风采,今日观邵玖讲课,刘瑜才知道,为何那些一郡之守会被邵玖所折服。


    想来若是自己,碰到这样才高博学而又儒雅风流的人,自己也是会一见倾心的。


    以前他只觉得邵玖之貌,已经是沉鱼落雁,堪称绝色,可她的貌与她的才情气韵相比,竟然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这样钟灵毓秀的姑娘,也不知上天当初造她时费了多少功夫心思,才能处处都是极致。


    叫人是爱不得恨不得,只想着将人供起来,做个神仙才好。


    刘瑜在心底觉得邵玖就是上天赐予他的仙子,否则怎么会处处都如此优秀,他纵使有壮士之志,也难与之相比。


    邵玖将今日的课讲完,又给梁春华布下明日的课业,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宫里早已经掌灯了,这时邵玖才去搭理等候已久的刘瑜。


    “陛下,可曾吃过饭没有?”


    邵玖问道,她如今身子重,起身和坐下总觉得麻烦,刘瑜也不愿让邵玖这样折腾,只让她免了这些俗礼,宁可自己多走两步,也不愿让邵玖劳累。


    “难为夫人还记得我这位郎君,来了这许久,也没见你搭理我。”


    刘瑜说着还故意扮起委屈来了,邵玖只是呵呵地笑,并不搭话。


    刘瑜知道邵玖心思重,也不过是想说些玩笑话,让邵玖能够多笑一笑,心里开怀些。


    “阿玖,我陪你用膳吧。”


    “好。”


    邵玖其实并不饿,她自怀孕后,食欲就一直不佳,纵使山珍海味,邵玖吃起来始终没什么胃口,若不是为了肚里的孩子,她真的想辟谷算了。


    有刘瑜陪着,邵玖也不过是比平日多吃了几口罢了,一顿饭下来,刘瑜自己倒没吃什么,尽顾着去照顾邵玖去了。


    “如今宫里的产婆都备下了,你放心,都是有经验的,定会保阿玖母子平安。”


    刘瑜知道邵玖心中在担心什么,虽然邵玖没有对他明说,但他能感受到邵玖的情绪,她收徒实际上就是在准备自己的身后事。


    若是可以,刘瑜情愿自己来承受这份生育痛苦,只要他的阿玖和乐且耽。


    可是痛苦是永远无法替代和感同身受的,他能感觉到邵玖内心的恐惧,作为阿玖的郎君,自己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去保障这些外在条件,让阿玖能够安心生产。


    “嗯。”


    邵玖点点头,旁的事或许她可以插手,可生育这件事她不曾经历过,又曾经见自己表姐因生育而亡,心中早已有了恐惧,不能再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了。


    “陛下,我想着春华近来的学识已经是大有长益了,不如让她来试试国史的编纂如何?若她日我不在了,也有人能够接替下去。”


    “阿玖,你一定会好好的,别胡思乱想了。”


    刘瑜最不喜欢听的就是邵玖提及自己的身后事,似乎她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了,可刘瑜不喜欢,他只愿意去想着邵玖平安的未来。


    “阿玖,等孩子出生办满月酒的时候,朕就为他大赦天下,给咱们的小宝贝积福。


    我要封你为宸妃,位同副后。


    还要封赏……”


    刘瑜为邵玖畅想着美好未来,邵玖却拉住了刘瑜的手,笑道:


    “陛下知道我不在乎这些,等孩子出生后,我想将孩子送给皇后,由皇后抚养,我则专心将国史编纂出来,也算是我的一大功绩。”


    “阿玖,你疯了吗?那是你的亲生骨肉,你舍得将孩子送给其他人抚养吗?”


    “我精力也有限,也不会照料孩子,若是有了孩子,我怕我会辜负我自己。”


    刘瑜常常会看不明白邵玖的想法,她有太多离经叛道的想法了,可刘瑜只能去接受这样的邵玖,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愿意受拘束的。


    刘瑜心底是不同意的,但他不想在此时和邵玖起争端,更疑心那天晚上的事,已经被邵玖知道了,因此才会试探他的心意。


    “待孩子出生,你若是不想带,朕就带在身边,也可以跟着朕早些学习治理政务,做个有用于国家的栋梁之材。”


    “陛下,妾没有玩笑。”


    邵玖见刘瑜转移话题,在那儿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哄她,她收敛起脸上的笑意,一本正经地对刘瑜说道:


    “妾想将孩子给元后扶养,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我心中所依,唯她一人而已。”


    刘瑜只得沉默,他无法答应邵玖的请求,他不愿他和阿玖的孩子由其他人扶养,他脑子里期望的是他们一家人能够安乐。


    刘瑜自幼失母,他知道一个孩子若是没有母亲,心中是怎样的孤寂,他不愿他和阿玖的孩子也经历这些,他只想给这个孩子最好的。


    邵玖很少去考虑孩子生下后的事,她这一生很少真正拥有什么,总觉得世事无常,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握当下。


    “等孩子出生后再说吧,前些日子汉中郡送来些蜀锦,我瞧着有几匹好颜色,很是衬你的肤色,回头叫人给你送来。”


    地方每年进献的东西不少,其中一部分会分给后宫的妃嫔,大部分都入了宫中的库房,作为皇帝的私产,用作宫里的日常用度和平日的赏赐所用。


    元后倡导宫中节俭,特别是前些年为了对外作战,身为皇后的她都很少裁撤新衣,多是穿着往年的旧衣,更不许衣服太长,尾缀地面,所用头饰也少用金玉,多用裁剪衣料后剩下布料所作绢花装饰。


    邵玖回宫后,刘瑜总想着给邵玖最好的,金银锦绣从来都不缺,更是有椒房之宠,不过邵玖不想违逆皇后,因而平日也多节俭。


    皇后节俭,在前朝后宫是赢得一片美誉的,刘瑜心底对于这位皇后也是相当满意的,她或许没多少心机,却是个合格的皇后。


    “我这儿还有几套新衣,不必着急制作新的,我瞧着皇后娘娘对衣料倒有些旧了,不如送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宽和,陛下亦不可太过,不把娘娘放在眼里。”


    “你这会子又要来做贤妃了,朕倒情愿你是那不知礼数的才好。


    你心里只在乎皇后,可曾想过朕?朕的眼里心里全都是阿玖,哪里还容得下别人,比不得阿玖,是个心胸宽广的,心里又是元后,又是徒弟,早不知把我这个郎君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刘瑜本来就不满邵玖回宫后,就把他抛到脑后的行为,再加上今日邵玖一直提皇后,就戳中了他的心事,心里不安,少不得就不咸不淡酸了两句。


    “妾心里自然是有陛下的,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阿玖心里的人太多了,我呀!也只是其中之一。”


    邵玖难得见刘瑜这样孩子气的一面,被逗笑了,拉住了刘瑜的手,歪着头道:


    “陛下若是想要一心一意的人就不该找我,人生天地间,本就不可能只为一人而生,有父母,有挚友,有师徒,有知己,有丈夫,有孩子……人生种种际遇,又不是得了这个,就不许那个。”


    “若朕只许你心里有一个呢?”


    “陛下未免太霸道了。”


    “朕是天子,难道还不允许朕在自己妻子面前霸道一次吗?”


    “那妾若要陛下在妾和江山之间选,陛下会选谁?”


    “这……”


    “陛下当然会选江山,若帝王不爱江山,这天下就要易主了。


    那妾和王丞相呢?陛下又会作何选择?”


    “这……不一样。”


    “陛下应该选了丞相,因为丞相可以协助陛下治理天下,他是难得的良相,是陛下的子房,陛下怎么可能舍弃呢?


    陛下既然自己都做不到,为何还要求阿玖呢?”


    邵玖淡淡地反问着,在她心底,她或许真的爱慕过刘瑜,但这份爱慕与她对皇后的感情没有高低之分。


    她的确重情,却不只是爱情,其他的情义在她心中同样重若千钧。


    刘瑜终究是无言以对,对于邵玖,他总是习惯于退让,或许是因为她的辩才,又或许只是因为她是阿玖。


    第152章 废后(四)


    姚贵嫔看到自己嫂嫂进宫的时候, 立马起身迎了上去,两人絮了些闲话,姚贵嫔就直入主题。


    “嫂嫂, 查得如何?”


    “上年,太后辞世,宫里面不是撵出来了一批巫师吗?这些人中其中有一个姓楚的婆子,听说最擅长替人修改命数,为人求子。


    这人自出宫后就一直在达官贵人的府邸走动,听说很受这些人的信任。


    元后的妹妹安国夫人三月前竟将这婆子请至安国公府,而在此期间,元后曾有一次造访过安国公府。


    这也未免太巧了些。”


    姚贵嫔手中拿着一卷书在屋子里踱步,思考着自己嫂嫂说的话,喃喃道:


    “若是如此, 那丫头说得就有七八分真了。”


    “什么丫头?你怎么突然让我调查起元后来, 莫非你想?”


    骆川侯夫人端着手中的奶茶停了半刹,最终又重新放在了桌子, 眼神惊惧,被自己的猜想给吓着了。


    “嫂嫂, 你说若一个皇后在宫中行巫蛊之术, 这个皇后还能安然无恙吗?”


    北凉皇宫是不忌巫蛊之术的, 甚至皇族都带头信巫术, 在宫中豢养巫师, 北凉灭亡, 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就是帝王亲近巫师, 远离朝臣, 致使国之将亡而君王不知。


    姚玉华自己是半点都不相信巫蛊之术, 若是她相信鬼神,那她在战场之上尸山血海拼杀杀的人,那些冤魂早就来找她索命来了。


    她比任何人都痛恨巫术,若非那些巫师误国,北凉又怎么会灭亡。


    但这一切都不妨碍她利用巫师除掉自己的拦路石。


    “皇后不至于这么糊涂吧,毕竟那可是巫蛊之术。”


    骆川侯夫人原本也是皇子妃,当初在北凉时就与公主关系亲近,后来北凉灭亡,她的夫君被封为了骆川侯,而她自然而然跟随夫君一同到了洛阳来居住。


    骆川侯夫人沈蕊出身汉族,是被掳到北凉的,后来机缘巧合被皇子看中,收为妾侍,对其极为宠爱,后来北凉灭亡,骆川侯趁机立她为正妻。


    沈蕊也是自幼饱读诗书,因而才与喜好读书的姚玉华关系格外亲近,听到姚玉华提到巫蛊之术,她心中就不安起来。


    沈蕊尽管在北凉皇室浸淫了许久,知道北凉淫祀成性,却没有受到影响,依然保持本性,她不相信什么神灵能够逆天改命。


    入洛阳之后,她亲眼见到魏国宫廷对于巫术风气的厌恶,更是听闻昔日太后尤其亲厚的几个巫师都被陪葬了,心中就知道这东西是愈发碰不得的。


    听姚玉华说皇后行巫蛊,她是不信的,魏国朝廷对于巫蛊的态度是很鲜明的,不仅是巫蛊,甚至连老庄都被厌弃,她不相信一国之母的皇后会不知道。


    “嫂嫂未免将人想的太过精明了,人生在世,总会有一两件糊涂事,更何况咱们那位元后,如今的日子可不好过,除了空有个皇后的名头,还剩下些什么?


    文夫人盛宠,马上又有孩子,宫里谁不知道,陛下是很看重文夫人这一胎的,我听说,陛下早许过文夫人,这一胎若是皇子可就直接封为太子了。”


    沈蕊听到宫中秘辛,心中是又惊又惧,手中的杯盏是怎么都拿不住,索性放下杯盏,走到姚玉华面前,问道:


    “此话当真?”


    “当然,嫂嫂不知道前些日子这宫中曾有传言,说陛下有心要废后,立文夫人为皇后,后来不知怎的,就销声匿迹了,不过虽是传言,不能全信,却也不能不信,那传言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无风不起浪啊!”


    姚贵嫔拉住了沈蕊的手,分析着自己对于宫中流言都看法,她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才作出的结论。


    “若是这样,皇后的处境的确是岌岌可危,若是病急乱投医,寻了巫师,也是情有可原的。”


    沈蕊被姚玉华说服了,她将自己带入皇后的处境,无子无宠,家族也渐渐衰弱,全靠她一人撑着,与之相对的,是文夫人的盛宠不衰,前有狼后有虎,难免不会走错了路。


    “嫂嫂,前些日子含章殿的一个宫人求到我这儿,说她的一个姐妹在显阳殿做事,就是因为不小心发现了木人,被关了起来。


    我不信她的一面之词,更何况这人是含章殿的,便悄悄自己让人去打听,嫂嫂猜猜怎么着?”


    “怎么?”


    “果然有情况,显阳殿这些日子竟然不许宫人进皇后寝宫,这可不符合常理啊!而那被关的宫人就是因为进了一次寝宫。


    嫂嫂,您看,这件事……”


    姚玉华的话没有说完,但她的语气已经是胜券在握了,沈蕊顺着姚玉华的思路推理下去,也必须承认姚玉华猜测的至少有七八分真了。


    “你想怎么办?就算将皇后暗行巫蛊的事拆穿,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嫂嫂以为如今这后宫,可有出身超过我的吗?”


    沈蕊细数刘瑜的后宫,发现刘瑜的后宫多是出身寒门的妃嫔,少有地位显赫的,这样算来,的确是只有姚玉华,出身北凉皇室,是身份最高的。


    “我出身北凉皇室,位列贵嫔,皇后若是被废,后宫之中,可还有比我更适合登上那个位子的人?


    兰淑媛虽然育有长子,但她出生低贱,不过是一婢子而已,如今不过是母凭子贵,才有今日的身份,却也已经是富贵荣华极点了。


    文夫人虽六宫独宠,如今腹中孩子男女不知,若是男孩,或许有一争之力,但若是女孩,便不足为惧。


    更何况谁人不知道文夫人是孤身在北,她背后无家族支撑,纵使出身南朝世家,身边却无亲近之人,这样无依无靠的人如何做得了皇后?


    更不用说后宫其他人了,谁可以与我争?”


    沈蕊点点头,若单论家世,这后宫之中的确没有人可以超越姚玉华的,可她心底还是有些不放心,走上前道:


    “若陛下废后,却没有立你为皇后,我们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所以这件事不能我们出面。”


    “我们不出面?什么意思?”


    “文夫人不是有远亲在北朝吗?虽然文夫人一直不以为意,可陛下一直念着文夫人的情分厚待他们。


    我瞧着他们未必不想借着文夫人的东风再往上爬一爬。


    嫂嫂可让人将皇后行巫蛊的消息传到他们耳中,他们自会替我们做成这件事的。”


    沈蕊心中一惊,对姚玉华点点头,赞叹道:


    “好一招借刀杀人!这样皇后就算是怨,也怨不到我们头上。”


    姚玉华笑着,眼神中透露出算计。


    既然文夫人自诩和皇后交好,后宫也都说文夫人素来敬重皇后,她倒要看看,这份敬重到底值几分。


    这件事无论成与败,最终元后怨恨的都不会说她姚玉华,只会怨恨口是心非的邵玖,她倒要看看,届时这一对好姐妹是如何反目成仇的。


    “青儿,站住!”


    白英叫住了正打算出门的青儿,青儿被吓到打了一个冷战,低着头不敢去看白英,强打起精神来应付,


    “白英姐姐。”


    “你跟我过来。”


    “可娘娘让我将芙蓉酥送到显阳殿去。”


    “你先别忙,我让其他人去,你先跟我过来。”


    青儿不知道白英叫自己做什么,白英是文夫人的贴身女官,平日主要负责文夫人的梳洗,管理着文夫人的钗环。


    青儿战战兢兢跟着白英进了屋子,白英让人在屋子外守着,青儿站在门口,不敢进屋子里去,她害怕自己也会莫名其妙被关起来。


    “进来啊!愣着干什么?我有事要问你。”


    “是。”


    青儿只好硬着头皮进屋,刚一进屋子,就有人将门给关上了,青儿不安回头看了一眼门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已经坐下来的白英。


    青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特别害怕自己越过文夫人去向兰淑媛和姚贵嫔求情的事被发现,这几天她是越想越害怕,常常是噩梦缠身,一会儿梦见自己被灌了鸩酒,一会儿梦见自己被白绫绞杀……


    心神不安到了极点。


    现在又莫名其妙被白英单独叫到屋子里,她只觉得自己三魂七魄全都没了,几乎要瘫倒在地上,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


    “过来坐着吧,我又不会吃人,你那么害怕做什么?”


    “我……我没有害怕。”


    青儿坐了下来,低着头,不敢去看白英的眼睛,她害怕在白英的眼睛中会看到杀意。


    “瞧!这满头大汗的,还说不害怕。”


    白英说着拿帕子就要给青儿擦汗,青儿被吓得一激灵就站起来了,弄得白英莫名其妙,尴尬地笑了笑。


    “你不用害怕,我不过是见你这几日魂不守舍的,做事也不用心,便想问问,你是否有什么心事?可以对我说说。


    我虽说和你一样,也不过是个奴婢,但毕竟比你年长些,又在主子身边伺候,见过的事也多些,好歹也有些人脉,或许可以帮到你也不一定。”


    青儿听到这里,就疑心白英是知道自己所做的事了,因而越发惊惧,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既然不言语,我也不好强求,人各有自己的心,你若是嫌弃我们含章殿不好,想另寻别处去,也是可以的。”


    青儿听到这里,心中就知道,果然白英是查出来她去兰淑媛和姚贵嫔处的事了,直接就吓得跪了下来。


    白英原本也只是试探一番,她只是觉得青儿最近的举止有些奇怪,心神不宁,似乎有心事的样子。


    别说是她,就是文夫人也看出来了,看了青儿好几眼,只是没有明说。


    她担心青儿再这样下去,早晚会惹主子不高兴,含章殿不比其他宫殿,是陛下常来的地方,若是一个不小心惹得龙颜大怒,丢了性命才不值当。


    她这才想着来提醒一下青儿,弄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不想青儿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一句话也憋不出,畏畏缩缩的样子,看得她有些心烦。


    白英只能拿话去激,也是希望青儿能够放下心结,告诉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心神不宁的,不想青儿还真有这心思。


    “你真要投去别处?”


    白英指着青儿的头,难以置信青儿竟然真的做出来叛主的事。


    第153章 废后(五)


    “青儿没有, 青儿不敢!”


    “既然不敢,你跪下来做什么?我听人说你悄悄见了兰淑媛和姚贵嫔,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是走投无路了, 才这样的,姐姐,我真的没有想过要背叛含章殿啊!”


    “走投无路?什么意思?”


    白英见青儿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看着却是有隐情,她扶起青儿,用帕子擦掉了她脸上的眼泪,轻声安慰道:


    “别哭了,有什么事情跟姐姐说说吧,姐姐一定会帮你的。”


    “白英姐姐!”


    这么多天的压抑与恐惧,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宣泄, 青儿扑倒白英怀里哭了个尽兴, 白英轻轻拍打着青儿后背,安慰着青儿。


    “好了!好啦!一切都有白英姐姐在了。”


    白英是当年典学最杰出的一批, 最开始从典学出来就被选到了邵玖身边,做着伺候文墨抄写的事情。


    那时候邵玖正在整理兰台藏书, 她就是那批抄写文稿的女史之一。


    后来宫变, 她被安排在兰台看守那批古籍经典, 因而一直远离正面的战火交锋,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邵玖身死。


    那时候宫里没人相信温夫人还活着, 但因为陛下相信, 所以谁也不敢多言, 白英因为感念昔日温夫人的恩情, 就自己上表请求入含章殿为温夫人祈福, 整理温夫人的文稿。


    皇后同意了她的请求, 并给了她含章殿宫令的身份,让她主持含章殿的日常事务,主要负责整理温夫人昔日的笔墨。


    直到文夫人回来,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含章殿的掌事女官,文夫人最为亲近的宫女了。


    白英本性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子,在宫中的日子虽然久,但因为一直做着的都是小书史的工作,远离是非,所以纵使成了一宫掌事,性子也是比较温和的。


    白英对于自己身边的宫女是颇为照顾的,她自己是从小宫人爬起来的,知道小宫女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因而总是能帮一把是一把,对于含章殿的很多小宫女来说,白英就是她们的姐姐。


    等青儿哭够了,白英才拉着青儿又重新坐下,耐心地询问:


    “到底是什么事?需要你去见兰淑媛和姚贵嫔,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主子的吗?就算因为文夫人有孕,不能管事,不是还有皇后娘娘吗?


    有皇后娘娘在,也一定可以帮你主持公道的。”


    白英猜测需要见兰淑媛和姚贵嫔才能解决的事,肯定不是关于银钱的,那边是有事相求了,可白英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宫人,会有什么要事需要见这两位了。


    除了想要离开含章殿,另外去寻主子,白英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但白英又很清楚青儿的为人,青儿不是那等背主忘义的小人,那必然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青儿听到皇后娘娘,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哭得也更厉害了。


    “你先别哭了,莫非是有人拿你的家人来威胁你?威胁你做什么呢?你不过是一个小宫人而已,难道说有人要害文夫人?”


    白英立刻想到的就是有人要害文夫人,文夫人怀孕以来,就一直很碍一些人的眼,那些人巴不得害文夫人失了孩子才好。


    怀孕的这几个月,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使绊子的,好在有陛下和皇后的时时照看,再加上文夫人自己也小心,才没叫那些小人得偿所愿。


    白英想到这里,猛地一拍桌子,愤恨地骂道:


    “杀千刀的!之前那些阴损的毒招没得手,现在居然敢来收买我含章殿的宫人,实在是太可恨了!”


    青儿见白英完全误解了,心中在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担心起来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解释,又该怎么解释?


    她已经将事情透露给了姚贵嫔,姚贵嫔也答应了会帮她,她还有这个必要说吗?


    而且文夫人的确已经很久不理俗事了,文夫人的月份已经大了,又一直忙着教导弟子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插手一个小宫女的事呢?


    青儿咬咬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任由白英误会了下去。


    “收买你的是兰淑媛和姚贵嫔吗?


    兰淑媛应该不太可能,兰淑媛在宫中日子久,和文夫人的关系素来和睦,兰淑媛的性子本身就是温和贤良的,不是那等会起嫉害之心的人。


    那边只有姚贵嫔了,姚贵嫔自入宫来,就一直不得圣宠,嫉恨也是有的,更何况她是公主,肯定受不了闲气,必然会嫉恨我家夫人。


    好你个姚贵嫔,竟要害我家夫人,看我不撕掉你一层皮下来。


    青儿,走!我们去找皇后,请皇后娘娘来主持公道。”


    青儿一听要闹到皇后那里去,当即就慌了,本来没有的事,要是真弄到皇后娘娘处,她不就成了诬陷了吗?到时候自己可就真得没命了。


    青儿拉住了白英的手,拼命摇头说:


    “不是的!不是的!白英姐姐误会了!”


    “真的?”


    “真的,贵嫔娘娘没有要害文夫人,只是找我问了问文夫人的一些近况,并没有威胁我,也没有收买我。”


    白英这才放过,她并没有全信青儿的话,只是觉得青儿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反复无常,很是奇怪,猜测青儿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不过她没有证据,青儿也不肯主动承认,她不可能严刑逼供,只能将人暂时放了,但还是叮嘱青儿身边的人,让她们看好青儿,一旦有什么异常举动都要上报。


    邵玖正在给梁春华讲文章,见白英进来了,也没有理睬,白英知道邵玖讲课时是不喜欢被打扰的,因此静立在一侧,等邵玖讲完课后,才走上前,道:


    “已经问过了,但没问出来什么。”


    邵玖看了白英一眼,白英什么都好,在伺候人管理宫务方面都很出色,但为人太过和善,因而对下面的人太过宽厚。


    在审问探查消息这方面,白英的能力是远远赶不上郑秋月的,不过郑秋月不仅仅是宫官,内宫的有些事务并不太好麻烦她。


    “问不出来就算了,让人盯紧些,这些日子也别让她在外面跑了,有什么事等我生产完了再说。


    这些日子我总是心烦意乱的,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夫人或许是孕期多虑也不一定,奴婢已经叫人在宫中各处探查过了,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事。”


    “希望是我多虑了吧,我只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暴雨风来临前,总会格外平静的,总之一切都小心些吧。”


    邵玖对白英说道,她强压着心底的不安,继续看起书来。


    “陛下,臣有本要奏。”


    刘瑜看着朝会之上一向沉默的邵瑛忽然开口,也觉得惊奇。


    这个邵玖的远房亲戚,和邵玖是同族,因为邵玖是关系,刘瑜对待这一家人一直是颇为照顾的,让他们能够在京都安身,官职虽然不显,却也能够上朝参与朝会。


    邵瑛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若不是靠着宫里文夫人的那层关系,他根本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因而他们一家人也就越发巴结文夫人了。


    对外总说文夫人是他的族妹,当然这话也不能算错,只是与事实有些距离。


    自从文夫人受宠以来,他们一家人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来巴结奉承的人不少,特别是文夫人有孕以来,更是络绎不绝,都是希望能靠上文夫人这棵大树的。


    邵瑛一家人为了能够拥有更多权势,也愈发喜欢进宫看望邵玖,每次进宫都是各种阿谀奉承,极尽各种讨好之举。


    但邵玖并不认他们,也不曾在刘瑜面前为邵瑛美言过,甚至通过几次会面,发现邵瑛其人难当大用,让刘瑜不必顾念着她,秉公处理就是。


    邵玖虽然冷脸子,不爱接见她们,很多时候,他们进宫都被邵玖驳了,这虽然是一件很下面子的事,但邵瑛他们对外宣称的却是,文夫人避嫌才没有见的。


    再加上陛下待他们一家却是不错,邵瑛资质平庸都能被封为关内侯,也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这次他们听说皇后行巫蛊,本来心里是害怕的,但经不住人一忽悠,再加上他们想借这件事讨好邵玖,所以也来不及多想。


    其间邵瑛的夫人也犹豫过,想着要不要进宫找邵玖商量一下,不过她们在递牌子后,又被邵玖驳了,这下也不犹豫了,直接下决心开干。


    邵瑛很清楚他的权势荣华全部都来源于邵玖,哪怕邵玖不认他们,可陛下认啊!


    若是他们扳倒了皇后,那么下一个坐上皇后之位的人会是谁呢?


    除了文夫人不会存在第二个选项。


    扳倒皇后,成了他们献给文夫人的一张投名状。


    “你说说看,有什么事情要奏。”


    刘瑜知道邵瑛资质平庸,甚至可以说是愚钝,但他是邵玖在北朝少有的同族人,他为了邵玖,才会厚待邵瑛。


    “臣要奏皇后暗行巫蛊,祸乱宫闱!”


    “什么!”


    邵瑛这句话一出来,刘瑜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了,他疑惑地看着邵瑛,怀疑他说到的每一个字。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之上顿时就乱锅了,众臣议论纷纷,但绝大多数朝臣都是不信的,最先站出来的就是皇后的兄长。


    “陛下!这绝对是污蔑!皇后娘娘主持后宫近十年,与陛下夫妻二十载,素来贤良,娘娘什么样的品行,陛下应该是最知道的。”


    皇后在前朝的声誉,绝不是一个邵瑛就能够撼动的,邵瑛眼见着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维护皇后,头顶上的冷汗已经越来越多。


    但邵瑛不是没有准备,他当然知道扳倒皇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而还拉拢了不少早就对皇后心存不满的朝臣。


    最后演变成了一场争论骂战。


    刘瑜冷眼瞧着,在这场争论里,皇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关键是她是狄族贵族出身,而举报她的人是一个汉臣。


    这自然而然演变成了汉族新贵和狄族勋贵之间的矛盾。


    刘瑜当然很清楚这一点,因而他看向了王蒙,想知道他的看法。


    第154章 废后(六)


    “臣以为这件事很好解决, 陛下让人搜宫不就知道了。


    若是没找到邵瑛所说的木人,就治邵瑛之罪,陛下, 以为如何?”


    “王子慎,你什么意思!皇后娘娘乃千金之躯,怎么可以因为一条疯狗乱吠,就去搜宫,这样做置娘娘于何地?”


    永安王刘敖站出来指责王蒙,他是刘瑜的堂兄,身为宗族,他本身就代表着狄族勋贵的利益,更何况皇后贤良的美名是天下所共知的。


    不管是为了维护狄族勋贵的利益,还是仅仅钦佩皇后的品行, 他都不容许有人这样折辱皇后。


    邵瑛被永安王骂做狗, 当然不服,想要上前反驳, 却被身边的人拉住了,让他安静看戏, 现在的争论, 已经扩大到了丞相和永安王。


    两人背后代表的正是汉化改革和勋贵守旧两股势力, 这已经不是他们这些蝼蚁所能够参与的了。


    姚琮, 作为北凉皇室, 他虽然早早投靠了魏国, 对北凉却一直存着旧情, 北凉灭亡, 他心中也是恨的。


    姚玉华小时候是跟姚琮学过一段时间武艺的, 因而叔侄俩的关系一直不错, 姚贵嫔奉旨和亲,进入洛阳的第一时间就是联系自己这位叔父。


    姚琮是知道姚贵嫔谋划的,他很欣赏他的这位小侄女有这样的心思,也不介意推波助澜,就是他故意将皇后巫蛊的消息透露给邵瑛的。


    不只是邵瑛,还故意散布风声给御史,他相信急功近利想更进一步的邵瑛,以及秉公直言的御史,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他不介意魏国朝廷乱一些,再乱一些,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谋划复国。


    至于谁当皇后,他并不在乎。


    “难道永安王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谣言既然已经兴起,难道永安王以为不查,就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吗?


    今日若是不搜宫,世人只会更加怀疑皇后品行,质疑陛下处事不公,难道永安王要让陛下承受天下人的质疑吗?”


    王蒙步步紧逼,其实他内心是不信皇后会做这样事情的,所以他才建议搜宫,他素来处事谨严,是以法度治理国家,他眼里容不下任何一粒沙子。


    “难道要因为一个摆弄是非的小人就要去搜一国之母的宫殿,这难道不可笑吗?


    邵瑛今日口口声声说皇后有行巫蛊之举,本王倒想问问,他一个外臣,是如何知道内宫之事的?”


    永安王没有和王蒙纠缠,他知道和王蒙对骂没用,王蒙那性子就认死理,他未必真的相信邵瑛的话,不过是秉持着疑罪从有的想法。


    不和王蒙纠缠,不代表他就会放过邵瑛,他素来看不起这等靠着女人的裙带爬上来的,今日又在这大殿之上污蔑皇后,他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臣……臣……”


    邵瑛当然不能说是邵玖说的,他们一家人都有好几个月没见到文夫人了,就在邵瑛吞吞吐吐不知道该怎么说时,御史突然站了出来,递上来一本奏疏。


    “启奏陛下,臣前日查到安国公府豢养巫师并且在此期间,皇后曾亲自造访过安国公府。


    陛下曾严禁巫蛊邪说,如今竟有人公然违抗圣令,臣请陛下裁决。”


    比起邵瑛就一张嘴,御史大夫则要准备充分得多,他本来就要奏安国公豢养巫师,意图不轨这件事,没想到正好和邵瑛举报皇后行巫蛊重叠起来。


    刘瑜翻看了御史呈上来的奏本,里面的内容有理有据,刘瑜看完心中就有数了,当即就将奏本扔了下去。


    “不用再争了!朕意已决!搜宫!”


    众臣都沉默不语,纷纷在心底暗暗猜测着御史上奏奏本的内容。


    元后正在给邵玖的小孩做新衣服,忽然听见宫人来禀,说是陛下来了。


    元后心底有些奇怪,这个时候,刘瑜不是应该在上朝吗?


    不过还没等她细想,刘瑜就已经进了显阳殿,元后起身迎接,刘瑜也不应,只是冷冷地让宪忠带着人搜宫。


    “陛下,这是?”


    刘瑜冷笑着,也不答杨如芮的话,杨如芮看着一群内侍在殿里乱翻,心乱如麻,眼看着他们就要朝寝宫走去,心里一急,就要上前阻拦。


    却有碍于刘瑜就坐在自己对面,只能眼睁睁看着,并不敢动,辛夷看出皇后的心焦,忙上前将皇后扶着。


    元后眼睁睁看着内侍翻开被褥枕头,已经转过头,不忍再看,心已经跌入了谷底,等了片刻,并没有等到想象之中的斥责,她再看床榻,发现被翻乱的床榻之上那里有那根木头。


    心里觉得奇怪,却也松了一口气。


    看向辛夷,发现辛夷也正看着自己,猜想应该是辛夷提前将那东西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辛夷自那日燕儿进过寝宫之后,就怀疑燕儿可能已经看到了,心下不安,觉得再放在枕头底下,总归是不安全,便将那东西收了起来。


    “启禀陛下,没有发现!”


    “启禀陛下,没有发现!”


    众人将显阳殿搜了个底朝天,都没有发现那个所谓的木人,别说木人,就是木头雕的其他东西都没有。


    刘瑜的脸色这才缓和,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冲动了,便起身拉住了元后的手,赔着笑,说道:


    “不过是有几个小人行谗言,是朕误会梓潼了。”


    元后心底清楚,因而不敢拿乔,只得装作委屈地说道:


    “妾与陛下夫妻二十载,陛下就这般信不过妾吗?不知道是哪个小人,竟这般看不惯妾,离间妾与陛下的夫妻之情。”


    刘瑜只将杨如芮的身体扭过来抱在怀里,轻声安慰道:


    “不过是个小人罢了,朕会处理好的,梓潼尽管放心。”


    就在此时,忽然有两名内侍将一个箱子抬到了刘瑜面前,刘瑜看着眼前的大木箱松开了杨如芮,问道:


    “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这箱子是奴婢在娘娘寝宫发现的,因为上了锁,故而还不曾查看。”


    “梓潼,这个箱子里装了些什么?”


    “回陛下,不过是件贴身的衣物罢了,因为是娘娘私物,才上了锁。”


    辛夷不待皇后回答,就自己冲上去主动替元后回答了,刘瑜瞧着辛夷的神色有些不对,心下就冷了,虽然还是笑着的,却已经隐隐有了威胁。


    “梓潼,可以打开看看吗?”


    “这……”


    因为里面装着的真的她的贴身之物,她看向刘瑜,刘瑜这个她的丈夫,此刻却只是冷冷看着她,他的目光比三九天还要冷,比利刃还要锋利。


    如果说此前杨如芮还盼望着刘瑜,能够顾及她二人二十年的夫妻之情,那么再看到这样冷漠的目光后,杨如芮就什么期望都没有了。


    她的夫君,与她,早已离心。


    “开!”


    刘瑜盯着杨如芮,只说了一个字。


    杨如芮已经心灰意冷,她看向了辛夷,示意她将箱子打开,辛夷还想再说两句,但现在这种情况,哪里是她一个小小女官可以插嘴的。


    辛夷只好掏出钥匙,打开了木箱。


    箱子打开,刘瑜惊了,杨如芮也惊了。


    里面放着的并不是什么皇后私物,全部都是一些小孩子的衣服,刘瑜指着满箱子的衣服,看向了元后,质问道: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辛夷跪下来,泣不成声地替杨如芮回答,


    “这些都是娘娘日夜做给小皇子的衣物,自从文夫人有孕后,娘娘就一直盼着这孩子能够降生,但又不知男女,因而各式的衣服都做了一套,只等着文夫人的孩子降生。


    娘娘虽然自己没有孩子,但后宫中所有的孩子,娘娘都是当作自己的孩子对待的,可现在陛下……”


    辛夷不敢去指责刘瑜,但她未尽的话分明就是要指责刘瑜不该怀疑,刘瑜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已经三十多的皇后。


    尽管已经没有了少女的青春靓丽,却有着一股历经世事的风韵,这个陪伴着他经历风雨的皇后,是他对不住皇后!


    刘瑜心底升起一丝愧疚之情,他觉得自己不该因为朝臣一两句挑拨的话就怀疑元后,这宫里除了他,恐怕最担心文夫人的就是皇后。


    刘瑜之所以盛怒,除了因为安国公府豢养巫师外,还有人密报说,安国公府在用巫术悄悄诅咒文夫人和未出世的小皇子。


    刘瑜绝对不允许有人要暗害邵玖,他已经亏欠邵玖太多了,如今邵玖好不容易有孕,他一定要让这个孩子平安降生。


    在愤怒之下,刘瑜已经不会分辨事情的真假,他是帝王,用不着顾忌什么,既然怀疑了,就直接去查。


    刘瑜有些不敢去看元后的眼神,怕在其中看到失望的情绪,别过头去,说道:


    “是朕错怪皇后了,朕的确冷淡了皇后,是朕的过错。”


    能让皇帝认错已经是很难的了,杨如芮正打算松口气,让辛夷将木箱子重新锁起来的时候,内侍见皇帝都这样说了,也不敢再去搜。


    偏偏就有个不知事的,将手伸进箱子里去摸了摸,结果就摸到了一个硬物,内侍有些奇怪的“咦”了一声,顿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等内侍将那东西拿出来,结果发现竟然是用布料包裹得紧紧的,还没等辛夷阻止,内侍直接将布料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个木娃娃。


    一时间众人都愣在了原地,刘瑜看着木头娃娃,从内侍手中夺过来,直接扔到了杨如芮的面前。


    “亏朕还以为是朕误会了你,不想你竟真的这般不懂事!


    你将这东西放在未来小皇子的衣物中,到底是要干什么?邵玖视你为亲姐姐,你竟然要暗害她的孩子。


    杨如芮,你真的是,好歹毒的心肠!”


    “陛下!”


    杨如芮看见木头娃娃的时候,脑袋就已经嗡嗡作响了,她完全不知道这娃娃怎么会出现在箱子里,但她真的没有想过要害邵玖。


    “皇后,你真的是,太让朕失望了!”


    刘瑜留下这句话就打算离开,他现在完全不想听杨如芮的任何辩解,或者是此刻所有的辩解都是徒劳。


    第155章 废后(七)


    杨如芮见状知道多言无益, 刘瑜对其不满不在于今日,她直挺挺跪了下来,也不等刘瑜发问, 自己就道:


    “陛下也不必恼,妾自己请辞就是。


    只是此符并非为了害人,只是我久不生育,一时病急乱投医,是为了乞求子嗣才用的这东西。


    我待阿玖的心思并不比陛下少,断没有害她的道理。引巫蛊巫术入宫的罪名我认,可若说我用巫蛊之术害人,我杨如芮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刘瑜气急,却并没有废后的心思,他始终挂念着两人曾经共患难的情义, 但皇后的一席话却让他愣在了原地, 他看着杨如芮笔直的脊梁,想起少年时杨如芮与他并肩作战守城的经历, 心中升起了一丝愧疚。


    “皇后,朕并非……”


    “陛下, 妾早就厌倦了皇后的位子, 妾与陛下是患难夫妻, 情义非比寻常, 可再深厚的情义也经不住日复一日的磋磨, 妾真的已经很累了。


    当年嫁于陛下时, 妾从未想过有一天妾会成为一国之母, 那时妾所期盼的不过是夫妻和睦, 儿女顺遂, 过寻常的一生。


    陛下有凌云之志, 妾夫唱妇随,也只能替陛下打理后方、照料姬妾、孝敬婆母,这一切妾都无怨无悔。


    后来陛下入主东宫,妾成了太子妃,陛下要仿照汉人的典章制度,妾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什么礼仪制度 可为了陛下,妾都愿意去学。


    可妾本身就不是母仪天下的料子,妾也会嫉恨,也会怨怼,后宫诸事繁杂,妾也会感觉累,前朝波诡云谲,妾也会畏惧。


    妾一直想努力做好一个贤良的皇后,可那真的太难了。


    妾与陛下夫妻二十载,却无一子。长夜漫漫,陛下让妾如何度过?”


    刘瑜被杨如芮的话说得惭愧,他低下了头,挥手让身边的内侍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各自贴身侍候的两个宫人。


    “可这些你为何从不对朕说?”


    “妾如何对陛下说?陛下要妾做贤良的皇后,妾做了,不争不妒,替陛下照顾后宫诸事,在洛阳之变时,妾替陛下保护陛下的姬妾孩子。


    陛下难道会因为妾的拒绝叫苦,就不让妾学古代贤后,不叫妾主持后宫事务了吗?”


    刘瑜默然无语,他从来不知他的那些理所应当的要求对于元后来说会是如此痛苦,霎时间,他衰老了不少。


    他这一生的奋斗,为的都是他自己那个“黎元化一,天下一体”的志向,他想当然地认为他的身边人也应当拥有和他一样的理想,可他忘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朕一直敬重你是皇后,才会将六宫之权交到你手中,你是朕的皇后,这些都是你应当担起来的。


    历来没有一个皇后是可以简单轻松的,你是天下之母,你应当做天下女子的示范,前朝后宫都在看着你的一言一行。


    你是朕的发妻,注定朕若为帝,你就只能是皇后,这是你的命。”


    刘瑜想不明白一件理所应当的事,为什么会这样复杂,为什么杨如芮会因为自己立她为皇后而心生怨怼。


    “是,这是妾的命,妾认了!妾不会的,妾可以学。


    可陛下妾也想成为一名母亲,一个女人若是不能成为母亲,她的一生就是不完整的。”


    “难道后宫的那些皇嗣不是你的孩子吗?”


    “是,可她们都不是妾生的,妾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妾有错吗?妾想成为一个母亲有错吗?”


    刘瑜将桌子的东西都扫落到了地面之上,站了起来,指着杨如芮,道:


    “有!你是皇后,你想要的到底是一个属于你的孩子,还是想要太子之位?”


    “妾是陛下待发妻,难道妾的孩子不能成为太子吗?”


    面对杨如芮的反问,刘瑜没了言语,他当然知道,若元后有子,太子之位一定是元后之子的,可他不喜欢,太子之位只能是他给出去的,不能是问他要的。


    帝王是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来分权的。


    “你若不愿做这个皇后,朕成全你,这后宫想做皇后的人多的是。”


    刘瑜甩下这句话就快步走了。


    刘瑜离开后,杨如芮浑身脱力地摔倒在地上,辛夷哭着上前搀扶杨如芮坐了起来。


    “娘娘何苦这么倔?奴婢看陛下虽然盛怒,却并没有要废后的意思,您又何必自己请辞呢?”


    “辛夷,我累了!二十年了,我与陛下二十载,已经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说我不识时务也好,说我悖逆上恩也罢,我都不在乎,照这样下去,即使这次陛下不废后,下次也是要废的。


    与其到时候被人撵出去,倒不如自己请辞,好歹体面些。”


    杨如芮苦笑着摇摇头,她请辞的确是一时意气,可说出来之后,杨如芮却是一点都不后悔的,或许她本来就不适合这个位子。


    德不配位,必有遭殃。


    “可娘娘若是被废了,您的母族?”


    “一个家族的兴亡不可能全都系在一个女人身上,若杨氏一族因我而败,那只能说明杨氏一族并不值得我这些年的扶持。”


    杨如芮之前的确挂念自己的母族兄弟,可现在她想明白了,她是皇后,也是无法永远庇护住家族的,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不可能全系在她一人身上。


    “只是对不住你们了,跟了我这么久,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杨如芮擦拭着辛夷脸上的泪珠,叹道。


    “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娘娘,娘娘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辛夷摇摇头,辛夷感念皇后的恩情,若非皇后将她提拔到自己的身边,她可能早就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了。


    刘瑜回到太极殿越想越气,立刻就要拟旨废后。


    王蒙听到要废后的消息,本来也是要求情的,可在了解事情前因后果之后,还是选择了告病不出。


    这件事论私,他是不希望元后被废的,可论公,皇后的罪过却是很大的,没有株连家族,已经是开恩了。


    “陛下,皇后乃是一国之母,不可以轻废啊!”


    “陛下,皇后就算有错,请陛下念在和皇后二十载夫妻的情分上,收回成命!”


    朝臣中有近乎一半的人请求刘瑜收回成命,刘瑜看着一群群朝臣,心中烦乱得很,冷笑一声:


    “朕竟不知皇后在朝中竟有这么多盟友?”


    刘瑜这话的意思就是在指责皇后勾结外臣,结党营私,一时间那些为皇后求情的大臣纷纷缄默不语,不敢再说话了。


    “皇后在宫中行巫蛊之事已成定局,朕早就有言,宫中不可行巫蛊巫术,皇后公然违抗朕的御令,难道不该废吗?”


    刘瑜的话一出来,众大臣纷纷都不说话了。


    “汝阳侯何在?”


    “臣在。”


    “朕命你搜查安国公府,情况如何?”


    “经搜查,确实在安国公府寻到行巫蛊之术的东西,经过审问那婆子,的确是在诅咒文夫人和腹中之子。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件事皇后娘娘并不知道,根据那婆子所说,她给皇后的是求子的神木,并非害人的木人。”


    刘瑜陷入了沉思,他知道元后是不会伤害邵玖的,毕竟杨如芮待邵玖的情义不比自己少,可杨氏一族的所作所为,刘瑜没办法原谅。


    “传朕御令,皇后无德,祸行巫蛊,即日起废除皇后之位,收回皇后印玺,幽居显阳殿,非召不得出。”


    接到皇帝废后召令之时,杨如芮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还是落下泪来。


    “宪忠,传令后宫诸人,废后一事不得让文夫人知道。


    废后和文夫人关系素来亲密,她生产在即,若是得知这个消息,必然会激怒攻心。”


    刘瑜虽然废后,却并不想让邵玖知道,自从邵玖怀孕之后,她就尽量不让邵玖参与前朝后宫琐事,只要她安心养胎。


    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绝不能再发生任何意外。


    燕儿的确被释放出来,显阳殿幽闭,那些昔日伺候皇后的宫人,全凭自愿,若是愿意留下的,此生恐怕都不得出。


    燕儿出了显阳殿,被分到了针凿局。出来的那天,青儿撑着伞去接她。


    “青儿!”


    “燕儿!”


    两人握着彼此的手,相顾无言,泪流不止。


    元后被废,在后宫中引起了巨大的震荡,大家纷纷猜测下一个登上后位的人会是谁。


    “贵嫔,含章殿似乎没什么动静?”


    “如今皇后被废,陛下已经下了严令,不让人告知文夫人皇后的事情,我们是不是应该帮文夫人一把,毕竟文夫人和皇后关系亲密,这么大的事情,文夫人怎么能够不知道呢?”


    姚贵嫔冷笑着,她在宫人耳旁耳语几句,宫人领会到了姚贵嫔的意思,领命去了。


    “今日怎么这么冷清?宫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邵玖心底的不安这几日是越发强烈,又见宫里这几日气氛与往日不同,便问身边伺候的白英。


    “没什么?夫人莫要多想了。”


    “这几日也不见皇后娘娘,若是平常,她恨不得一天来个三两次的,怎么这几天音讯都没个。”


    “皇后娘娘出宫祈福去了,没在宫里。”


    “是吗?”


    “是的。”


    知道一切都白英不敢将皇后被废的事情告诉邵玖,只能扯谎说皇后出宫去了,邵玖点点头,可眼神中总有化不掉的哀愁。


    白英不敢去看邵玖的眼睛,总觉得她的眼睛能看透一切,自己瞒不了她。


    邵玖叹了口气,让白英将书架上的书取下来,随便翻着,却总看不进去。


    “你扶着我出去走走吧,这宫里怪闷的。”


    白英答应了,为邵玖披了件衣服,邵玖在屋子里窝了一个春夏,看着园里的小雏菊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心中难得的感到愉悦一些。


    邵玖在墙根下采菊,赏着秋景,忽然听到墙外似乎有嘈杂声,便好奇地凑了上去,没想到,这一好奇,就知道了一桩秘事。


    “皇后娘娘被废了,也不知道哪一个能够继任皇后?”


    皇后被废!


    第156章 产子(一)


    “皇后娘娘是被废了吗?”


    刘瑜忽然愣在了原地, 脑袋里嗡嗡的,全身无力,却还是在勉力支撑着, 她需要一个答案。


    “白英!你告诉我,皇后娘娘被废了吗?”


    “夫人,您别激动,您还有孩子!”


    白英扶着邵玖,她能清晰感受到邵玖的乏力,让身边的宫人随自己一同将邵玖扶着,邵玖看向白英,她在期盼一个答案,期盼着这只是一个谣言。


    “白英,告诉我!皇后娘娘到底怎么了?”


    白英咬唇跪了下来, 刘瑜已经下了严令, 不让她们任何人泄出消息来,邵玖的心沉到了谷底。


    “罢了!我又何必逼你, 你去将陛下请过来。”


    “是。”


    白英知道事情瞒不过去了,现在这种情况只能去请陛下来, 除了刘瑜, 没有人能够担这个责任。


    刘瑜赶到含章殿的时候, 邵玖正坐在内殿之内, 刘瑜见邵玖面色不虞, 内心隐隐不安, 却还是强颜欢笑。


    “可是有人惹到阿玖了?说出来, 朕给你出气。”


    “陛下, 妾有事要问陛下, 还望陛下坦诚相待。”


    “怎么呢?阿玖的身边之人呢?你现在正是危险的时候, 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


    邵玖摇摇头,看着刘瑜,一字一句问道:


    “皇后娘娘是被废了吗?”


    刘瑜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露出了帝王的阴鸷,他没有直接回答邵玖的问题。


    “是谁告诉你的?”


    “是谁告诉妾的很重要吗?陛下废后,这么大的事,陛下难道还要将妾瞒着不成吗?”


    邵玖落下泪来,在这一刻她已经明白了一切,废后已经成了定局,她再无回旋的余地。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现在需要静养,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


    “为什么?”


    “啊?”


    “为何要废后?二十年的夫妻之情,妾想不明白会因为什么,需要陛下废后。”


    邵玖看着刘瑜,她强撑着自己的精神,压抑着内心深处的震荡和愤恨,她需要一个理由,她决不能接受元后被废的命运。


    “这重要吗?朕已经废了皇后,阿玖难道还要怨恨朕吗?


    朕可以封你做皇后,难道不好吗?朕要我们的孩子做太子,难道不行吗?


    阿玖,为何你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疑我?我们才是夫妻。”


    刘瑜不忍心让邵玖知道真相,这样太残忍了,邵玖那么信任杨如芮,如果她得知元后家人曾施巫蛊诅咒过她,她还是何等伤心。


    他更恨邵玖对于元后的在乎超过了他,他们才是夫妻,当日太山郡的誓言犹历历在耳,可邵玖最在乎的却是元后,他不甘心!


    “皇后她是阿玖的恩人啊!”


    邵玖落下泪来,感觉小腹有种下坠的疼痛,她本来是一个对疼痛极为敏感的姑娘,可自入北朝后,她未有一日安稳,往日难以忍受的疼痛,如今看来,竟都不值一提了。


    邵玖拉住了刘瑜的衣袖,眼中含泪地乞求道:


    “陛下,不可轻言废后。”


    刘瑜背过身去,他以为他和邵玖是知己,他们能够做到彼此亲密无间,可他不明白,邵玖为何会因为杨如芮而这般无情。


    “阿玖,朕也是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二十年的夫妻情义,一朝被废,后人只会耻笑陛下薄情寡义。


    陛下待皇后尚且无情,若他日玖年老色衰,陛下可还会记得今日情义?恐怕不会了吧。


    自古女子纵使色衰而爱驰,对于陛下来说,后宫从来不乏年轻貌美的姑娘,陛下是君王,阿玖不过是一婢妾而已。


    恩爱时千好万好,便是有诸般不是都是情有可原,可以理解的,厌恶时便弃之敝屣,便是好的也不好了。


    今日皇后如此,他日就是阿玖了。”


    刘瑜闻言心如刀绞,听了阿玖的声声控诉,刘瑜也落下泪来,他转过头,看向邵玖,难以置信。


    “在阿玖心中,朕就是这般喜新厌旧的无耻小人吗?”


    刘瑜以为他早已和邵玖心意相通了,可如今看来,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邵玖从未相信过他的真心,她以为他和那些薄情的君王没有任何区别,她甚至都不愿了解事情因果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指责他。


    至亲至疏是夫妻。


    他们之间竟连半分信任都没有!


    “古来君王多是如此罢了。”


    邵玖的心冷到了极点,许是因为畏惧,许是因为记挂,邵玖感觉自己小腹的疼痛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时候,额头之上布满了冷汗。


    原本还打算驳斥邵玖的刘瑜感觉到邵玖扯衣袖的力量一点点弱下去,回头看去,邵玖身下已经是一片血迹。


    此刻的刘瑜已经来不及去计较什么薄情君王了,他一把将邵玖抱了起来,同时对外面喊道:


    “快去宣医官、产婆!”


    含章殿一下子就乱起来了,众人着急忙慌为邵玖接生,刘瑜原本要陪着邵玖的,却被人撵出去了。


    此刻的刘瑜极为后悔,他不该与阿玖争论的,明知道她有孕在身,自己就不该和她计较。


    一想到邵玖刚刚满身是血的样子,刘瑜的心里就发抖,他想起了当年的越氏,她也是这样一身血地离开人世的。


    而邵玖的身体还比不上当年的越氏。刘瑜不敢想象,若真的出了意外,邵玖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一尸两命绝不能再出现在邵玖身上。


    刘瑜在屋外徘徊踱步,眼看着一盆喷血水端出来,此刻的刘瑜也顾不得什么了,让人去将被幽闭的皇后请了过来。


    杨如芮跑到含章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她没有去看刘瑜,直接朝屋里跑去,被产婆拦在了外面,杨如芮张望着屋内,问道:


    “阿玖呢?阿玖如何了?”


    “娘娘,是难产!”


    听到“难产”两个字,杨如芮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冲开产婆的阻拦,来到邵玖身边,发现邵玖已经是气息奄奄了,当即就落下泪来。


    “阿玖,我来了!阿玖!我来了!”


    杨如芮泣不成声,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皇后的尊位,却不得不在意邵玖的性命,在世人眼中,她们是最大的敌人,但在彼此眼中,她们却是深宫中唯一的慰藉。


    邵玖勉强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的杨如芮,邵玖心中的一块大石才落下,此刻她已经没有多余力气,只是紧紧握着杨如芮的手,一言不发。


    邵玖难产,足足生了一天一夜才将孩子生下来,刘瑜就在屋外守了一天一夜,这是他这两年来,第一次没有参加朝会,他从未这样忐忑不安过,也从未这样害怕畏惧过。


    他太害怕了,害怕他的阿玖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害怕阿玖重蹈越氏覆辙,当他从产婆口中得到“难产”两个字时,刘瑜感觉自己都要疯了。


    世人都知道女人生孩子是一大难关,当初越氏之死给刘瑜留下了很大的阴影,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不愿后院有人怀孕的。


    而越氏这件事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了,刘瑜对于这个仅和自己相守两年的女人并没有太多的印象,他从来不缺女人,娇妻美妾,只要他想,就会有无数人为他生儿育女。


    但刘瑜真正期望的孩子并不多,曾经她最为期盼的是嫡子,只可惜,他和杨如芮一直没有孩子,后来孩子多了起来,他也就没那么在乎了。


    现在他期望自己心爱之人能为自己诞下麟儿,可看着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刘瑜对这个孩子竟然生出了几分恨意来了,又一直没听到屋子里产妇的声音,刘瑜总怀疑邵玖是不是还好着。


    “如何了?屋子里?”


    “回陛下,暂时还没什么大碍。”


    刘瑜并不相信产婆的话,怎么会有人在生产时能不喊叫呢?刘瑜害怕邵玖已经疼晕过去了。


    邵玖的确是很痛,痛彻心扉,即时当年中箭,她也未曾这样痛过,可她只能咬紧牙按照产婆的要求,一步步调整呼吸,她能感觉有个生命正在诞生。


    到最后邵玖已经不知道疼痛是一种什么感受了,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似乎她就要实现真正的自在了,这个时候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自己的耳边叫着自己。


    “阿玖!阿玖!”


    那个声音很熟悉,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越来越近,邵玖想看看那个声音的来源是谁,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等她努力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泪眼婆娑的杨如芮。


    “阿玖,你醒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娘娘!”


    邵玖脑子很糊涂,她不知道为什么皇后会出现在自己榻前,也不知道皇后为什么会哭得这样伤心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刚晕倒的那一刻有多吓人。


    “阿玖,孩子已经生下来了。”


    “孩子?什么孩子?”


    “阿玖,是你的孩子,是个女孩,粉嫩得很,眉眼都很像你。”


    邵玖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似乎在生孩子,可她却对此没有太多的印象,她只记得她似乎和刘瑜发生过争吵,其他的事情都只是一些模糊的片段。


    这个时候早有奶娘将孩子抱了过来,杨如芮接过孩子,抱给邵玖看,邵玖看了那个皱巴巴的孩子,不由皱起了眉头,有些难以置信。


    “这是我生的?怎么这么小?”


    “孩子出生有些先天不足,养养就好了,小孩子都这样,保管过几天养得白白胖胖,你就喜欢了。”


    邵玖看着这个只有巴掌大小的孩子,对于杨如芮的话表示怀疑,不过到底是她的孩子,在她肚里呆了八九个月,她一见这孩子就觉得亲切。


    “我不信。”


    邵玖虽然这样说着,却还是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摸了摸小公主的脸,看着熟睡中的小公主,不由笑了。


    她终于不是孑然一身了。


    “取名字没?”


    “陛下的意思是留着你取。”


    “《荀子》中曾有这样一句‘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世事无常,只望她无论遭遇何等磋磨,仍能保持本性,自赏芬芳,我这一生处处受外物役使,唯望她莫要如我一般,处处不得自已。


    就唤作芷,字兰之。


    娘娘以为如何?”


    “阿玖以为好就真的好。”


    第157章 产子(二)


    邵玖苏醒已经是三天后了。


    刘瑜只看了一眼婴儿, 就冲进去看邵玖,甚至都来不及听一句是男是女,当看到陷入昏迷之中的邵玖时, 刘瑜立刻顿住了脚步,看了一眼在一旁候着的女奚官。


    “夫人怎么样了?”


    “臣只能尽力。”


    “你这话什么意思?孩子不是都已经生出来了吗?怎么?”


    “陛下,夫人素来体弱,本就生产艰难,这次生产又比预产的时间提前了一月多,再加上夫人情绪波动,长期抑郁于心,能产下孩子,已经是幸运了。”


    奚官没有去掉什么书袋子,直接对刘瑜讲明了邵玖如今的情况。


    孩子产下之后, 产婆便退到了一侧, 由奚官上前为邵玖把脉,奚官为邵玖施针, 又喂邵玖早已准备好的护心丸,只指望邵玖能撑过这一关。


    “朕不要听你说尽力, 朕要一定能救活, 要是救不了, 你们整个奚官局就一同去陪葬吧。”


    正在等待着汤药起效的赵官令听到刘瑜的威胁, 当即就跪在了地上, 语气无波无澜的道:


    “臣请陛下治罪, 生死之事实属天命, 臣只能尽力而为, 不敢说一定二字。”


    “你!来人, 将这悖逆叛上的奴才给朕拖下去……”


    刘瑜见到不卑不亢的赵官令, 当即就要下令将人拉出去,这个时候,在一旁一直守着的杨如芮开口了。


    “陛下,整个奚官局就属赵官令医术最为精湛,而赵官令与阿玖还有着半师的缘分,陛下确定要如此吗?”


    杨如芮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浇到刘瑜心上,刘瑜略微冷静一些,他知道这个时候不是逞意气的时候,他只得压下心底的不快,挥手让内侍先退下去。


    “你去吧,尽你所有的能力,朕一定要文夫人活着。”


    刘瑜看着身上插满针的邵玖,不敢去握她的手,只能看着,此刻他的心中百感交集,他只能祈祷上苍,能够保佑邵玖。


    深夜,刘瑜守着邵玖,对于宪忠送来的食物没有半分胃口,挥挥手,让人先退下了,他现在满心满眼牵挂的都是邵玖。


    刘瑜用手支撑着头,想着这一年以来和邵玖的点点滴滴,从太山郡的重逢,到之后的互通心意,他以为这会是他们全新的开始,却不料这是上苍对他的惩罚。


    杨如芮在半梦半睡之际,隐隐听到了啜泣声,睁开眼,发现刘瑜坐在邵玖的榻边,默默流着眼泪,他握着邵玖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怔怔看着邵玖苍白无血色的脸,看起来就是个痴儿。


    杨如芮对于刘瑜是怨的,毕竟二十年的夫妻,说废就废,一点都不顾念昔日的情分,太过无情无义。


    可看到刘瑜对邵玖的情义,杨如芮心底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她想着,当初她们少年夫妻,也曾这般恩爱,那时候她罹患重病,刘瑜也曾这样守着她。


    如今却是物是人非,刘瑜的心中人已经另外换成了其他人。


    十多年前,她是刘瑜的伉俪,如今,刘瑜心中之人已经换成了邵玖,或许再过个十几年,刘瑜心中之人又会变成了其他人。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帝王恩宠,朝夕即逝。


    杨如芮越发可怜起邵玖来了,邵玖原本就不属于这深宫,可刘瑜强留下她,本就是一层苦了,如今邵玖也失了心,爱上了刘瑜。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等到他日情变,杨如芮不知道届时的邵玖会如何自处。


    她那么高傲的人,当真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吗?


    杨如芮忽然痛恨其此刻刘瑜的情深来,此刻越是在乎,越是深情厚谊,他日背叛局就越是刻骨铭心。


    “原来陛下也是会流泪的吗?”


    杨如芮讥讽道。


    刘瑜似乎没有听到杨如芮的话,盯着邵玖的脸,一动不动,兀自发着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但他其实是听到了的,只是他的心全在邵玖身上,并不想理睬杨如芮。


    “阿玖还真是可怜啊!遇见了陛下,曾经我也以为陛下是值得终身托付的,可如今看来,帝王恩宠,确实是譬如朝露。


    若是没有陛下,阿玖就不用背井离乡了,陛下知道邵玖日夜都在想着家乡吗?陛下知道阿玖最不喜欢被束缚吗?陛下知道阿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小孩子吗?


    可是因为陛下,邵玖被困住了,困在了这永巷之中,终日惶恐不安,因为陛下,阿玖要冒着生命危险生下这个孩子。”


    刘瑜慢慢转过头看向了杨如芮,杨如芮的每个字都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其实什么都明白,所以他后悔,可事到如今,昨日之事不可追。


    他无意与杨如芮争辩什么,他知道杨如芮对自己有怨,刘瑜其实并不厌恶杨如芮,他也记得当年的情义,但杨氏背后的狄族贵戚,是刘瑜必须打压的。


    杨如芮废后不仅仅是因为她引巫蛊入宫,更因为她背后的势力会威胁到皇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杨如芮多次替那些狄族勋贵求情,刘瑜早已心存不满,废后是一种必然,只是苦于没有借口罢了。


    “杨氏,朕知你怨我,此次若非阿玖牵挂于你,朕也不愿放你出来。”


    “陛下既作此说,妾回显阳殿就是。”


    杨如芮说着就转身要离开。


    刘瑜没想到杨如芮被废后,脾气越发见长,今日他接二连三被人顶撞,此刻已经是郁闷到极点,但偏偏此刻他还不能放杨如芮离开。


    “站住!你就当真一点都不挂念阿玖?”


    “阿玖!”


    杨如芮顿住了脚步,考虑到邵玖如今还在昏迷中,杨如芮强压着心中对于刘瑜的不满,又回去守着了。


    兰淑媛正在逗弄狸奴,三色的狸奴被宫人逗弄着在一堆线团子里直打滚,兰淑媛看着狸奴的娇憨之态,被逗的呵呵直笑。


    冬梅掀开珠帘走进内室,候在一旁,等兰淑媛要水时,才从女史手中接过茶盏来,亲自奉了上去。


    “你别说,还是南朝这些世家会享受,几片树叶也能有这样的香气,听说南朝有品茗的风气,我一直不懂,如今才算知道了。果然是清香扑鼻,难怪文夫人喜欢的。”


    “这是今年自南朝运来的,听说稀少得很,大部分都被赏给了含章殿,其他殿阁也只有我们这里才略微多些,陛下看着长公子的份上,总是格外看重淑媛的。”


    “你呀!别油嘴滑舌了,陛下待我如何,我自己心里清楚,若不是因为孩子,陛下早就忘了宫里还有我这号人了。”


    兰淑媛冷笑一声,眼底透露出的落寞却是真的,哪个妻子不希望丈夫能独宠自己一人呢?但她的丈夫是一国之君,她注定不能期望太多。


    “淑媛别这样说,您究竟是长公子生母,看着长公子的份上,陛下也会厚待淑媛的。”


    兰淑媛苦笑着摇摇头,她心底清楚得很,什么该期待,什么不该期待,在刘瑜身边这么多年,她早就知道刘瑜看似深情,其实最为薄情。


    “含章殿那边如何了?孩子生了吗?”


    “生了,是位公主,只是文夫人似乎还没有醒,陛下和元后……杨氏都还守着了。”


    兰淑媛也懒得计较冬梅对于元后的称呼,一个已经颁发明旨被废的元后,也翻不起大浪来,不值得她再花心思了。


    “也苦了文夫人了,第一胎生得这样艰难,又是早产。”


    “可到底是位公主,恭喜淑媛,咱们长公子自此可无忧矣!”


    兰淑媛笑着摸摸狸奴,听到是公主的那一刻,她彻底松了口气,毕竟历来立幼子为储君的例子不是没有,文夫人终究是太过受宠了些。


    “看来陛下是要失望了,盼了这么久,竟然是位公主。”


    冬梅附和着笑,不敢出言去妄议君王,但她也是真心为兰淑媛高兴,熬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就要熬出头了。


    “文夫人到底是福分薄了些,承恩露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孩子,竟然是为公主,还差点因为公主把命丢了,实在是划不来。”


    兰淑媛笑着说道。


    邵玖这胎从怀着开始,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如今孩子一出生,很快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文夫人生了位公主,一时间多少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毕竟一位盛宠的皇妃若是再诞下皇子,这北朝的天可就真的要变了。


    邵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杨如芮,杨如芮将孩子抱来给她的时候,邵玖还是很难以置信,这竟然是她的孩子。


    “喜欢吗?”


    邵玖点点头,虽然还是有些嫌弃,可到底是越看越顺眼,心底顿时柔软,化为一潭春水,原本空荡荡的心也瞬间被填得满满的。


    不过她刚刚醒,还有些精力不济,看着孩子平安,原本悬着的心才落下。


    这孩子本不是她所期望的,可真正看到孩子的这一刻,邵玖觉得有个孩子,确实是件幸福的事,难怪世间有那么多人都想成为母亲。


    就在邵玖和杨如芮逗弄孩子的时候 刘瑜从前朝匆匆赶了过来,一见到刘瑜,邵玖的眼中顿时失去的光芒,她让乳母先将小公主抱出去。


    “阿玖!”


    刘瑜站在门口,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喊了一声邵玖。


    刘瑜一听说人醒了,就马上赶了过来,什么都顾不上,连朝服都来不及换,可真正见到苏醒过来的邵玖时,刘瑜又害怕了。


    邵玖也没说话,只是定睛将刘瑜瞧着,看到刘瑜的时候,邵玖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的确是爱过这个男人的,这个男人也是她孩子的父亲,可她又是有些怨的,这些年的点点滴滴,猜忌怀疑,占有囚禁,他们之间从来都不仅仅只有爱情。


    若是没有废后一事,邵玖倒也情愿抛下一切,就这样稀里糊涂在深宫中过一辈子。


    可刘瑜废后,邵玖就再也没办法抛下了。


    她到底是个人,不是特意为刘瑜打造的人偶,她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爱恨嗔痴,她有自己所倾慕爱护的人,不可能因为刘瑜而改变。


    第158章 产子(三)


    杨如芮在看到邵玖平安醒来时, 心中就松了口气,她最担心邵玖因她的事而出什么意外,否则她就是死也不得安宁。


    看到刘瑜的那一刻, 杨如芮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她该回去了。


    “阿玖,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一切皆以自己为念。”


    邵玖伸出手想将人拉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杨如芮离开,她想将人留下,却也明白一切的症结不在元后身上。


    “娘娘!”


    杨如芮眼中含泪,却毫无留念转身离开,她有自己的归处, 哪怕明知前方等待她的是刀山火海, 她都会去的。


    杨如芮离开,邵玖心中不忍, 她心中有着太多的疑问了,她想知道一切都真相, 可杨如芮离开得那么决绝, 没有给她一丝挽留的机会。


    刘瑜屏退了内殿所有的宫人, 整个殿中, 只有他们两个人, 邵玖看着刘瑜, 脑中浮现的却是元后决绝的背影。


    “阿玖, 朕……”


    刘瑜对于邵玖有着千言万语, 却不敢贸然开口, 他知道邵玖会因为杨如芮被废而怨恨他, 但他并不后悔自己废后这个决定。


    阿玖怨恨他也罢,不怨也罢,是能够理解他也好,不能理解也好,为了社稷江山,他都是要这样做的,但他会同样会觉得自己有愧于阿玖。


    他曾经许给阿玖的诺言,终究没有兑现,他并没有护住邵玖。


    “陛下,妾能问一句,到底是因为什么吗?”


    到底是邵玖先开口了,历经生死之后,邵玖最先关心的仍旧是那件让她陷入危难的事情,她必须知道理由。


    “皇后行巫蛊 朕亦是不得已。”


    刘瑜见邵玖开口,才敢走近,来到邵玖身侧,他想去拉邵玖的手,却被邵玖避开了,刘瑜知道邵玖心中的怨气,也不敢强来,只得委屈地收回自己的手。


    “我不相信,娘娘,她不是这样的人。”


    “东西是在她宫殿里翻出来的,难道还能作假不成。


    就算皇后行巫蛊有假,她将巫术引入宫中却是真的,身为皇后,这样行为做事,如何能服众?


    再加上朕已查明,皇后母族,安国夫人确实行巫蛊诅咒你肚里的孩子,这件事人证物证俱在,做不得假。”


    “那也是安国夫人,和皇后有什么关系?”


    “阿玖,你不能因为元后待你有恩,你就如此因私废公,徇私情。安国夫人乃是元后的亲妹妹,这件事纵使不是她指使的,她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巫蛊之术不过是旁门左道的邪说,做不得真的,若是巫蛊诅咒一类的事也能做真,还要这满朝文武做什么?


    若是因为这件事废后,未免也太刻薄了些。”


    邵玖素来不信巫蛊之类的邪说,她本身对于这些巫术邪灵更是深恶痛绝,可如今事情落在皇后身上,她一切都好恶似乎都不重要了。


    “阿玖!”


    刘瑜没想到这样的话是从邵玖口中说出来,他还记得当年那个严明法典,寸步不让的邵琼之,那时的她是绝不会说出这样昏聩言语的。


    “你今日所说,不过是因为元后是你挚友罢了,可你究竟有没有想过,当年朕为何要禁绝巫蛊,当年是你对朕说的,巫蛊之术并非正道,应除之。


    难道今日阿玖要变了不成?”


    邵玖默然无语。


    她何尝不知道巫蛊的危害,可她不忍心,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后被废,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没有给她一点反应的时间,她只能这样苍白地辩驳着,试图为皇后寻觅一丝生机。


    “阿玖,你素来不是这样的,你忘了,是你说的明法典刑,可治乱世之天下。”


    刘瑜知道自己的话邵玖听进去了,他很清楚邵玖的弱点。


    邵玖这个人,对世间没有太多的期待,却唯独对自己的期待太高,她一生孤傲耿介,注定不会轻易折翼。


    “可那人是皇后!”


    邵玖落下泪来。


    “朕知道阿玖是重情重义之人,但朕相信阿玖是能区分大义和小情的。


    皇后待阿玖有恩,阿玖确实不该忘却,但阿玖不能为了皇后违背自己的本心。


    若今日朕因为阿玖原谅了皇后,那么他日朕又将以何面目去见群臣,其身不正,虽令不从,阿玖,这是你教朕的。”


    刘瑜太清楚邵玖的弱点了。


    一个孤傲耿介的人,是染不了半分尘埃的。


    邵玖默然无语,只是落下泪来,刘瑜为邵玖拭泪,语气软和了下来,他将邵玖拢在怀里,轻声道:


    “朕知道你关心皇后,皇后是朕的发妻,朕亦是不愿废后的,形势所逼,朕也是不得不如此。


    阿玖放心,朕虽废掉了杨氏的皇后尊位,却还依旧保持着她皇后的待遇,只是幽闭在显阳殿,不得外出罢了。”


    邵玖点点头。


    她如今尚还不知道一切事情都缘由,只得先答应下来,想着等以后慢慢查清楚了再说。


    在月子期间,邵玖便让人去具体调查了废后一事的始末。


    没想到这一查,才知道当日举报皇后行巫蛊的人,竟然是她的同族远亲邵瑛,邵玖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即就昏了过去。


    邵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切阴差阳错,竟然会和自己有关,一时气急攻心,觉得胸闷气短起来。


    她将邵玖宣入宫来,从邵瑛口中得知,他如此行为,竟然只是为了讨好自己,期望废后之后,自己能够登上皇后之位。


    邵玖此刻只觉得天意弄人,一口鲜血,当即就吐了出来。


    当日,她为了避嫌,再加上邵瑛的确资质平庸,不堪大用,才有意疏远邵瑛,不想竟是这一疏远,竟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导致了这一场闹剧。


    “夫人!”


    邵玖这一吐血,众人当即就手忙脚乱起来,邵玖觉得心里堵得厉害,但也只是摆摆手,让众人不要慌,又问了邵瑛一些关于废后一事的具体情形。


    等邵瑛讲完,邵玖心中已经有了判断,她让人将邵瑛送了出去,同时叮嘱邵瑛要行事谨慎,这几个月不用再上朝了,直接称病。


    邵瑛虽然不理解,但也不敢违逆了邵玖这棵大树的意思。


    邵玖翻着手中的《汉书.百官公卿表》一卷,心思却没有半分在手中的书卷上,还在想着邵瑛的话,那个故意传给邵瑛这个消息的门客,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可惜那个门客已经自杀,不能再继续查下去。


    这件事只能暗访,不能明查,其中牵涉的利益太多,邵玖并不想打草惊蛇,前朝后宫盯着她的人不少。


    邵玖总觉得这背后之人,恐怕不仅仅是废后那么简单。


    皇后背后的势力是狄族勋贵,而她则代表着汉族,特别是南朝汉人的利益,在刘瑜推行汉化改革的数年来,表面看,反对的势力也就被清除了。


    可邵玖很清楚,狄族勋贵和汉人之间,依旧矛盾重重。


    背后之人恐怕是想借废后一事,挑起狄族勋贵对于汉人的不满,从而祸乱朝纲,从中取利。


    而其中最有可能获利的就是意图复国的赵燕北凉三国,尤其是北凉,可以说是心怀叵测。


    越是深入调查,邵玖就越是深感无力,元后之过为真,巫蛊为真,诅咒是真,一切都阴差阳错在利益算计之下,显出的全是天命的无常。


    生产之后,邵玖气血两亏,缠绵病榻已久,再加上为了废后一事劳思伤神,终于在一个深夜发起高烧来。


    邵玖生产之后,就一直恶露不止,并不方便同房,刘瑜不放心邵玖的身体,又知她素来敏感多思,唯恐一时宫人不查,出了意外,故而夜间就在寝殿的外间设了一软榻,方便照看。


    刘瑜知道邵玖在调查废后一案的始末,纵使他早已知晓了一切,也不敢直接告知邵玖,刘瑜清楚是知道,这件事只能邵玖自己去查,旁人说的她未必会信。


    刘瑜也只能在暗中成全,不加阻拦,只望邵玖知晓一切之后,能够早日放下。


    刘瑜听到邵玖在梦中的呢喃,贴近去听,才知道她唤的是“娘” 刘瑜闻言怔了一下,他知道邵玖是想家了。


    高热之中的邵玖怕冷,刘瑜就让人在屋里烧了炭火,又多加了几床被子,一面用湿帕子敷在邵玖的额头上。


    等到奚官来了,放了血,又开了药方,喂昏迷中的邵玖喝完药……


    等邵玖的高热退去之时,天已经蒙蒙发亮了,刘瑜看了看从窗户透来朦胧的日光,对伺候在身边的宪忠道:


    “更衣吧,直接去太极殿。”


    “陛下,您一晚上没睡,要不今日就罢了吧。”


    “放肆!朕乃是一国之君,身系万民生计,岂可轻言罢朝,你若是再如此,休怪朕不念昔日情分。”


    刘瑜的语气不容反驳,宪忠低着头不敢再多言。


    刘瑜换好朝服之后,还来看了一眼昏睡中的邵玖,对邵玖身边伺候的女史又叮嘱了一番,才离开。


    只是这一次邵玖似乎病得格外的重,她一直昏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才醒来,醒来时,见外面阳光正好,身边伺候的女史正靠在床边的栏杆上打盹。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邵玖听到窗外有几声鸟鸣,原本抑郁的心情忽然开朗了不少,她掀开被子,挣扎地想要下床。


    但高热之后的乏力,让她连坐起身子都有些乏力,几番努力尝试之下,将正在打盹的小女史给吵醒了。


    第159章 产子(四)


    邵玖在女史的服侍下, 喝了几口蜜水,润润嗓子,自生产之后, 她已经许久没有再碰过书册了,现在看到阳光洒在书案之上,邵玖难得有几分好心情,让人将书案上的书册取了来。


    那原本是她为了编纂狄族史而写的史纲,只是还没有做完,邵玖又将自己拟的东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一看就到了日暮时分。


    等刘瑜处理完前朝的事,去看望邵玖时,正好见她歪在窗边的软榻上,橘色的夕阳洒在她曼妙的身姿上, 一袭鹅黄色的襦裙正好和夕阳相映衬, 长发用一根玉簪随意地绾着,几缕发丝被风吹动着, 随意却多了几分天然的美感,未施朱粉, 眉眼低垂, 一副贞静的模样, 却无意间挑动着刘瑜的心弦。


    刘瑜站在含章殿的门口, 只远远看着,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娴静的阿玖了, 不食人间烟火, 似隐于山间的神女。


    刘瑜是不忍心去打扰的, 他知道邵玖对他心存怨恨, 只是这怨无法宣之于口, 存在于正气公理之下,是人的私心私情。


    邵玖不是个会将私心私情宣之于口的,她一生不喜礼法,却困于礼法,似乎只有那些大仁大义才值得被说出来,她将自己的真心藏起来,让自己成了一个贤人。


    刘瑜似乎有些明白,为何邵玖会向往山林之乐了,邵玖这样的人,明明不喜欢礼教的虚伪,却偏偏困于礼教之中,她出生世家,读的是诸子百家,她太聪明灵巧了,导致她太早看透了世间的虚伪。


    身处虚伪之中,她不得已违背本心,也变得虚伪狡诈,可她终究不属于这里,她的生命力被一点点夺取,直到最终剩下了一个躯壳。


    未有山林自然才能给她以生命,鹤若囚于牢笼,是会死的。


    刘瑜的心底动了要放邵玖离开的念头,却也只是一瞬,他并不想放手。


    邵玖翻动着手中的书册,刘瑜远远瞧着,并不去打扰,还是邵玖身边的女史提醒,邵玖才注意到不知已经站了多久的刘瑜。


    刘瑜见邵玖注意到自己,才走了进来,按住了要行礼的邵玖,见邵玖光着脚就那么躺着,身上连一条毯子也没有,便直接将邵玖抱到了里间的榻上,邵玖也不反抗,任由刘瑜抱着。


    “阿玖,朕立你为后,好不好,”


    刘瑜将邵玖放下之后,盯着邵玖的眼睛,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样一句,邵玖惊得手中的书册掉了下来,没来由的心底慌乱,避开了刘瑜的眼睛,问道:


    “为什么偏偏是我?”


    “阿玖,朕倾慕于你,心悦于你,想要与你生则同寝,死则同穴,白头相守,不离不弃。”


    “何必呢?就算不是皇后,妾也是要陪葬在陛下身侧的,也是要与陛下相伴到白头的,只怕到时候是相看两生厌,陛下厌弃了妾,不愿再相见了。”


    “阿玖何故要出此不详之语,难道我的心,阿玖不知吗?”


    “以前妾也以为自己是知的,如今却是不敢知了,陛下是天子,妾不过卑贱之身,不敢仰望。”


    刘瑜被邵玖的语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邵玖怨他,他也愿意拿出自己最大的诚意来安抚邵玖,可他没想到自己会这样碰了一鼻子灰。


    “阿玖,你是要将我的心踩到泥地里才甘心吗?”


    邵玖这才转过头看刘瑜,伸出手去摸刘瑜的脸,落下泪来,她心中彷徨无助得很,尤其是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陛下,长公子再过两年就当娶妻了,我们的年龄都不小了,不再适合这样缠绵悱恻的爱情了。”


    刘瑜的心深深沉了下去,他一生从偏居一隅的郡王公子,到北朝之君,半生沙场征伐,他已经忘记了他早已不是少不更事的少年郎了,他是天子,是统一了北朝的雄主。


    可这些打动不了邵玖。


    “阿玖,你的心当真是比石头还要硬!”


    刘瑜叹了一句,他不愿承认自己老去,也愿意拿出自己的真心来爱护眼前这个女子,可邵玖太过固执,她是刘瑜生平见过最为固执的人。


    “陛下,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 。”


    “可朕想要你做我名正言顺的妻子,当日你对我说,你想要做皇后,如今朕将皇后的玺印捧来给你,你却不屑一顾,阿玖,你非要折磨死我才甘心吗?”


    刘瑜坚持着,昔日因为元后,他无法给邵玖最好的,如今元后被废,他终于可以迎邵玖为后,他可以为她铲除为后所有的荆棘,只要邵玖点头答应就可以了。


    可邵玖不愿,她只是淡淡摇头。


    刘瑜到底没有坚持,他知道邵玖心中有顾虑,没关系,他愿意等,他们的时间还很长,他还有机会。


    元后被废,宫中尚无新后,刘瑜意图将皇后的印玺给邵玖,这次他没有直接说要让邵玖为后,而是道:


    “如今后位空虚,偌大一个后宫也需要一个主事的,阿玖,你能力出众,博学多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


    可邵玖再次拒绝了。


    “陛下是要逼死阿玖吗?”


    “这话怎么说?”


    “宫中事务繁杂,并非我能处理的,再加上玖素来体弱,陛下将宫务交给我,不就是要逼死阿玖吗?


    陛下若要阿玖死,不必用这些磋磨人的法子,直接拿剑来,允妾自刎,倒是干脆。”


    刘瑜失笑,将邵玖抱在怀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偏偏自己还对邵玖无计可施,只得柔情安抚。


    “朕不过一句玩笑话,你便恼了,如今你的气性是越发大了,竟连朕的话都直接驳了,也不怕朕治你的罪。”


    “陛下是天子,连结发夫妻尚且能够治罪,妾不过一妇人,陛下若要治罪,只管治罪就是。”


    “好了,朕向你赔罪,是朕思虑不周,还望阿玖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才是。”


    说着便抱着邵玖左右摇晃,邵玖被刘瑜抱着,觉得被拘束了,并不舒适,挣扎着要起身,刘瑜却不愿放手,他将脑袋放在邵玖肩上,道:


    “如今后宫中没个主事的,诸事都不方便,当日废后,朕让郑秋月暂掌凤印,可她毕竟是女官,并非长久之计。


    依阿玖看,这后宫理事之权交于何人才合适。”


    刘瑜抱着邵玖动作虽然是在撒娇,但说出的话却事关整个后宫权力的更替。


    刘瑜已经下决心要立邵玖为后,但邵玖体弱,并不适合执掌宫务,再加上她素来并没有什么主管后宫事务的经验,她志不在此,强求也是无用。


    刘瑜想着为邵玖选一位可以主管后宫事务的助手,也不用邵玖辛苦劳累,她仍旧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兰淑媛抚育有长公子,又是陛下昔日的旧人,于公于私,都是最合适的人了。”


    “可兰淑媛和你并不亲厚,她已经有了朕的庶长子,若是再授予这执掌后宫的理事之权,朕担心她会兴起不该有的心思。”


    “长公子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确实是大才,陛下无嫡子,便是封太子,也是应当的,怎么能叫不该有的心思。”


    “熙儿确实聪慧,朕心中甚为欢喜,只是立太子一事还需慎重。


    朕心里所属的太子是我们的孩子,旁地纵使再好,朕心里都是不愿的。”


    刘瑜这话落在邵玖耳中,的确有几分动容,她转头看向了刘瑜的眼睛,却见邵玖目光如炬,任由邵玖打量注视。


    “陛下真是做此想?”


    “阿玖,太子一事事关国体,朕又岂会诓骗你,只要你答应成为朕的皇后,日后咱们的孩子就是嫡子,自然而然立为太子。”


    邵玖盯着刘瑜看了半刹,忽然笑了,笑得前俯后仰的,刘瑜有些不解。


    “阿玖何故发笑?”


    “陛下意欲使亲子相杀吗?”


    “什么意思?”


    “废长而立幼,陛下今日存了此心,魏国就不用言什么千秋了。”


    刘瑜的脸沉了下来,他的一片真心在邵玖眼中不过是个笑话,刘瑜的脸有些发烫,他感受到自己真心受到了侮辱,这使得他坐立不安,站起身来,从上到下俯视邵玖,道:


    “朕在你邵琼之眼中不过是一个笑话罢了!”


    说着甩袖转身就离开了。


    邵玖看着刘瑜的背影,落下泪来。


    她不是不知道刘瑜的真心,只是若她的尊荣地位都是建立在元后被废的基础之上,她邵琼之并不愿意。


    天下女子,谁人不想成为心爱之人的结发妻子?谁人不愿与意中人伉俪情深?她邵琼之又怎能例外。


    只是除了夫妻之情外,还有朋友之义,元后代她有大恩,她不能辜负元后,更不能在元后的伤口上洒盐。


    皇后尊位,这后宫任何人都可以坐,唯独她邵琼之不能坐。


    邵玖知道自己的迂腐可笑,她不是不知道皇后之位,意味着什么,可她情愿做一普通妃嫔,也不想愧对己心。


    邵玖终于还是振作了起来,公主有乳母帮着照看,邵玖这个新手母亲并不太为难,她笨拙地学着给小公主换上新衣。


    刘瑜最终将后宫理事之权交到了和邵玖一向交好的徐淑妃手上,徐淑妃昔日就一直辅佐皇后治理后宫,因此对于宫务是极为熟悉的,处理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至于典学一事,刘瑜则交到了卫己手中,让她来担任典学的学令,主管典学一切事务,典学和太学一同归到了太常寺,算是正式成为官中学府了。


    第160章 置气(一)


    典学分为上学和下学, 上学负责教导的是朝中贵女,下学负责的则是掖庭尚未及笄的女奴,上学侧重的是礼乐诗书的教导, 下学则是宫中礼仪和针凿女工的教导。


    下学者若想学习礼乐诗书,须得参加考试,合格者方能今日上学学习。


    典学每年都会举办两次女官考试,凡是成绩为甲等者都会授予官职,掌管掖庭宫务,辅佐后宫嫔御。


    卫姬将往日尚未成型的制度加以规范化,确立了上下尊卑,教学内容和教学方式,使典学成为宫中女官晋升最为可靠的途径。


    邵玖听闻卫姬一系列举措之后,并没有多说什么, 她知道卫姬是一个有抱负的人, 典学正好可以成为她一展身手的地方。


    尽管邵玖拒绝成为皇后,但刘瑜仍然坚持要给刘瑜以皇后的待遇, 邵玖推辞不过,只得受了, 只是心中始终觉得有愧于元后。


    她一直想着要去见元后, 可自那日离开之后, 显阳殿的大门就一直紧闭着, 纵使是邵玖, 也难得其门而入, 元后似乎是已经心灰意冷, 不愿再见后宫任何一人, 甘愿困守在显阳殿。


    直到小公主满月那天, 邵玖亲自去显阳殿请元后, 元后仍旧是闭门不出,只是让人送来了一个金项圈,算是小公主的贺礼。


    邵玖想冲进去,却被辛夷拦在了殿门外,邵玖不敢硬闯,她多想见见元后,她有着太多太多话要对元后诉说,可她又害怕与元后相见,毕竟这一切都是自她而起。


    “夫人,请回去吧,娘娘是不会见你的。”


    邵玖看着紧闭的殿门,落下泪来,跪了下来,恭恭敬敬朝显阳殿行了大礼,辛夷让在一侧看着,不发一言。


    行完礼后,邵玖站了起来,对辛夷道:


    “娘娘就有劳姐姐照顾了,有什么需要姐姐都可以来找我。”


    辛夷答应了。


    在邵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辛夷忽然开口道:


    “娘娘说,她并不怨恨夫人,只是希望夫人能够平安喜乐。”


    邵玖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公主的宴会办得很是隆重,刘瑜很喜欢这个公主,满月的时候就赐了封号,特封为长广公主,食邑五百户。


    邵玖觉得恩宠太过,想要推辞,刘瑜却道:


    “长广为朕之幼女,朕甚爱之,朕富有天下,岂吝惜一食邑乎?”


    众人都知道刘瑜是很喜欢这个小公主的,于是朝臣贵戚纷纷为公主献上珍宝,刘瑜还特意让人在宫中辟出一宫殿来,放置这些贺礼。


    邵玖多次想要劝谏,都被刘瑜给堵回去了,小公主虽尚在襁褓之间,刘瑜却毫不隐藏自己的偏爱,甚至连批阅奏疏,都要乳母带着小公主在一旁陪着。


    相比其刘瑜这个父亲邵玖这个母亲则要冷淡很多,平日只问问乳母关于公主的衣食情况,也就夜间多去看两眼,白日则一直忙着自己的事。


    直到公主满月宴结束约有半个月,邵玖听人说显阳殿的废后生病了,邵玖这下也不顾什么阻拦了,直接就要闯宫,看守的侍卫顾忌邵玖的身份,不敢强加阻拦,就真的让邵玖进去了。


    当邵玖见到躺在榻上,珠钗尽除,身着素衣,秀发逶迤垂到腰部,脸色苍白,看起来病态愁容的元后时,也顾不上说些什么,直接做到了杨如芮的榻边。


    “娘娘!”


    接着转过头问身边侍候的宫人,


    “你们到底是怎么伺候娘娘的?”


    一旁侍候的宫人当即就跪了下来,磕头叩首求饶,邵玖正要发作,杨如芮拉住了邵玖的衣袖,道:


    “你莫要怪她们,她们跟着我一同被困在这显阳殿中,是为对不住她们。我的病和她们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不过是最近气候有些反复,感染了风寒罢了,不碍事的。”


    “娘娘,让妾为您把把脉吧,妾也算是略通岐黄之术。”


    杨如芮摇摇头拒绝了邵玖的请求,虚弱的杨如芮靠在软榻上,看着如今的邵玖,一月多不见,邵玖的精神已经恢复了不少。


    “我不妨事的,不过是些老毛病罢了。倒是你整日都记挂着这边,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才叫人时刻盯着的,可你也不怕永巷之中传闲话。”


    “娘娘,妾是不畏惧人言的,妾就是觉得苦了娘娘。”


    “阿玖,你素来是个聪慧孩子,为什么这个时候就这么糊涂呢?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你不该再为我花费心力的。”


    元后看着邵玖,这一个多月来,哪怕邵玖人进不来显阳殿,她也会源源不断送来不少东西,为的就是希望元后能够好过些。


    邵玖摇摇头,这一个多月来,邵玖怕人暗害元后,又唯恐后宫那些势利小人见元后被废,暗中磋磨皇后,因而总叫人盯着,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来通禀她。


    这次元后生病的消息,她也是一知道就赶了过去,因为担心那些看守的禁卫不肯去请医官,她让人用自己的名义去请奚官。


    邵玖陪着元后说了一会闲话,直到赵官令到了之后,她才退到一边,安静等候着赵官令的把脉结果。


    “恭喜娘娘,您这是有喜了。”


    “有喜!”


    “有喜!”


    元后和邵玖都是一惊,邵玖心中觉得蹊跷,她不知道元后是什么时候和刘瑜在一起的,就多问一句。


    “多久了?”


    “算来约有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那不是正是废后前夕吗?邵玖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元后,元后听到这个消息,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心中算着日子,正好是刘瑜酒醉那日。


    邵玖镇定心神,知道现在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她让赵官令来照顾元后,同时让人去将这个消息告知给刘瑜。


    等赵官令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后,就去准备安胎药去了。


    “娘娘,恭喜您,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


    元后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连邵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元后没想到自己盼了近二十年的孩子竟然会在此刻来到了,昔日她不惜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也要怀上的孩子,最终不过是一场虚妄。


    如今她已成废后,对于荣禄功名早已心如死灰,这个孩子偏偏不合时宜的出现了,元后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老太爷!你这样捉弄人好玩吗?”


    元后冷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


    她如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因为巫蛊一案,她的母族已经全然败落,安国公一族尽数夷灭,她其他的亲人,也多少贬的贬,流放的流放。


    偏偏这个孩子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候来到她肚子里,这或许就是上苍最大的讽刺吧。


    刘瑜也没想到自己那一夜,竟然真的让皇后怀上了孩子。


    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刘瑜更没想到邵玖会亲自来太极殿找他,她一进来,就跪下来请旨,要求恢复杨如芮的皇后之位。


    刘瑜放掉手中的笔,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站起身走到邵玖身边,将邵玖扶了起来,他此刻心里很乱,有些不太敢面对邵玖。


    “阿玖,你不怨我吗?那一晚是杨氏将朕灌醉了,朕才会……朕不是故意的,朕答应过你,此生不会负你的。”


    刘瑜不想等着邵玖自己来追问那一夜的事,他更清楚的是,邵玖根本就不会去主动提及那一夜的事。


    她的性子,是心中明明在意,却还是假装毫不在乎,将那根尖刺狠狠埋在心底,任由它一点点地腐烂,直到最后杀死那仅存的半分爱意。


    刘瑜不愿意邵玖那丝微弱的爱意太早地断绝,在这段感情中,他是权力的主导者,却是感情的从属者,对于邵玖,他永远都只能患得患失。


    哪怕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帝王,杨如芮是他的皇后,他去宠幸皇后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可在面对邵玖时,他总会心生很多愧意。


    明明邵玖从不曾对他要求过什么。


    “陛下,妾请恢复皇后尊位。”


    刘瑜扶着邵玖肩膀的手愣住了,他早已知道邵玖不会提及,可他却没想到邵玖可能真的不在乎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阿玖心中,朕与杨氏,孰轻孰重?”


    邵玖皱着眉头,不解地对上了刘瑜阴沉的目光,


    “陛下何以有此问?”


    “你回答不出来,邵琼之,朕是你的夫君,以夫为天,这才是你作为女子的本分!”


    刘瑜怒吼道,到此刻他只能来拿纲常伦理来威慑邵玖了,在感情上,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拥有邵玖的全部,可他要用世俗纲常让邵玖臣服。


    “陛下,若妾当真在乎这些的话,妾早就在被俘的那一天自尽了。


    妾最后悔的就是当初将《女戒》教给了娘娘,娘娘是个实心人,才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我却注定做不了贤良。”


    邵玖如此坦诚地将自己的不堪撕下来,身为女子,不遵循女德女戒,已经是足够离经叛道了,而邵玖面对的人,不仅是她的夫君,还是整个魏国的国君。


    刘瑜看着邵玖的坦然,怒到了极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不为世俗所约束的女人,他更不明白这个女人脑子装着的到底是什么。


    “邵琼之,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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