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其乐陶陶(二)


    “做什么呢?”


    漆黑的夜空点缀着数颗星, 晚风吹动着树木飒飒作响,在一片黑暗中,唯有一点昏黄如豆的烛光还在摇晃, 烛火昏暗,原不起眼,可在暗夜中却又如此明亮。


    宋昭因白日饮了太多的酒,夜间起夜,头脑昏沉,于廊檐之下,忽然见方靖的屋中尚有烛光,一时好奇,向方靖的屋子走去,在窗外敲着窗子问道。


    方靖忽然听见人声, 吓得一个激灵, 朝声音看去,一个脑袋从窗户冒出来, 原来是宋昭,方靖忙将大门打开, 将宋昭迎进屋子。


    “兄长当真是要吓死小弟。”


    “愚兄见贤弟三更烛火仍明, 故而相问, 不想惊吓到了贤弟, 是愚兄的不是。”


    宋昭忙笑着向人赔罪, 方靖也只有无奈的笑了笑, 宋昭见烛火旁边是几张白麻纸, 当时就被纸上的书法给吸引住了。


    “好俊秀的隶书, 纤波浓点, 错落其间, 只是书体偏瘦了些。”


    “让兄长见笑了。”


    “不!不!好贤弟,愚兄此言绝不是妄言,贤弟有所不知,愚兄自问于书法上也算是有所造诣,也曾见过不少名家书法,唯独贤弟这书法,瞧着着实令人爱得紧。


    贤弟这书法,却让愚兄想起一故人,她便好行汉隶,一手汉隶写得无人能出其右,今日见了贤弟这手隶书,想来也只有那位故人才能与贤弟相媲美了。”


    “哦?不知兄长这位故友现在何处?”


    方靖显出极为感兴趣的模样,走上前来追问,宋昭却是后退了半步,眼中露出一抹伤心之色,长叹一声,道:


    “乱世飘零,不知去向。”


    “如此,便可惜了。”


    方靖长叹一声,也露出惋惜之色。


    “只是不知贤弟深夜写这些是为何?愚兄瞧着似是此间旧事,这有什么值得特意记载的?”


    方靖趁机从宋昭手中夺下了纸张,将其藏在身后,一面回答着宋昭的话,道:


    “兄长有所不知,小弟曾许立下誓言,要做这百年间离乱之史,因而才四方游历,寻觅旧事。”


    “原来贤弟竟要做班马记史之事,是愚兄浅薄了,不知贤弟竟有这样的志向。”


    “不过是年少无知,混乱立下的誓言罢了,不作数的,小弟才疏学浅,不敢当的。”


    “不见得,愚兄刚刚观贤弟刚刚所做之文,已有了班孟坚的谨严工整之风,假以时日,贤弟必能得偿所愿,成就一番事业。”


    宋昭是真心夸赞,方靖却觉得有些许尴尬,在烛火之下,早已是满脸通红,只将自己的手稿藏得更紧了。


    “兄长只顾笑话小弟。”


    宋昭哈哈大笑,他对方靖是真心欣赏,也是真心将方靖当作朋友,因此才直言不讳的,短短一月,方靖给他的惊喜可不少。


    在广平郡停留一月,两人基本上将广平各处都逛了个尽兴,四处行走,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结交本地名士游侠,可以说是快意人生。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方靖囊中羞涩,常常会凭借着手中的医术赚取写诊费,不过他行医喜好凭性而为。


    遇到个危急病苦的,他向来不介意救急的,却很少要求多少报酬,特别是对于贫寒人家,往往是分文不取,对于富贵人家,却又求重财,结果这些财货又被他拿去救济贫寒了。


    这一路下来,方靖身上其实并没有多少银钱,他又好饮酒,一有两个钱,往往支撑不了几天,就全给喝酒喝掉了。


    不过方靖对于钱财一向不怎么着意,粗茶淡饭和锦衣玉食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若是袖里没钱,在野地里裹一晚上也没啥,这个时代,因为战乱遗留的断壁残垣可太多了,方靖随便找个平整的院子就可以过一夜了。


    他又识的不少野果蔬菜,随随便便就可以吃饱肚子,只要肚子不饿,余者就更没有什么了,天为铺,地为盖,清风明月相随,也没什么可惜的。


    有钱的时候就去城里的酒楼吃顿酒肉,洗个热水澡,到各处古迹去瞧一瞧,购买些纸墨,余者都拿去救济贫寒孤儿了。


    宋昭从未见过这般潇洒自在的人,他说自己是茫茫天地间,一沙鸥而已,没什么名利的羁绊,只凭着手中的医术行走,无惧无畏。


    “文远贤弟当真是个妙人!”


    宋昭看着眼前这个拿着酒壶躺在青石上晒太阳的人,不由得感叹。


    “兄长此言何意?”


    “想我宋昭游历南北,所见奇人何止百人,可唯有贤弟能得如此逍遥,这般无拘无束,实在令人羡慕。”


    “弟有何值得羡慕的?于国未曾立下寸土之功,于家未能侍奉双亲尽孝,不过是浪荡四方,一游子而已。”


    方靖虽然口中谦逊,可他那坦然的态度的确让人可以窥见其平和的内心,他是真的在享受这种生活,无牵无挂,唯一人而已。


    “虽为游子,却实在自在,想来这天地间能如贤弟这样自在之人唯贤弟一人而已。”


    “兄长言弟自在,却不知弟心中亦有说不出的苦楚,弟常觉此身拘役,若什么时候能舍弃了这躯体,才能是真正的自在。


    想来人生一世,免不了富贵名利羁绊,少不得经历生老病死,又有父母亲人为之牵绊,究竟是难得真正自在了。”


    方靖长叹一声,语气之中难免落寞。


    “愚兄观贤弟之言似是消极避世之意,不像是入世之语,可愚兄听闻,北朝禁言黄老,贤弟这言论还是谨慎些好,这话若是让心怀叵测之人听见了,只恐害了贤弟性命。”


    “故而弟才游历四方,弟本就不愿入世,也非那太学学子,那经纶济世之学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自取寻我的黄老之道。”


    方靖只是笑着道,他的确是什么都不在乎,眼前艳阳高照,他便乐得躺着晒太阳,只要有酒,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不开心。


    方靖临走之时,将自己所写的东西交到了郡守府,请广平郡郡守代为保管,广平郡守早就听闻自己管辖之地有这样一位任性自然的名士,如今请他代为保管文墨,他自然是非常乐意的。


    “不曾想到传闻中的文远先生竟是这般年轻,某还以为必定是位年长的老者,先生如此年轻,却如此博学,如今朝廷招揽贤士,先生何不出仕,为国尽忠?


    文远先生若是不嫌弃,某愿为那举荐之人,以君之才,他日必可位列王侯。”


    “府君抬举,小生不过是一书生罢了,并没有什么治国理政之才,何敢入仕以误百姓;再加上靖志在山野,不在庙堂,恐怕辜负府君美意了。”


    方靖似乎忙摆手推辞,谢过郡守好意之后,便和宋昭一同出了郡守府,打算离开广平郡,继续向北。


    “刚刚郡守诚恳挽留,贤弟执意推辞,看来贤弟是打定主意不做官了。


    只是贤弟将书存在郡守处,难道就不怕郡守恼羞成怒给扔出来吗?”


    “能为一郡之守者,又岂会是胸襟狭小之人,兄长多虑了。”


    方靖哈哈大笑,加快了骑马速度,马蹄扬起一阵黄土,宋昭看着方靖的背影,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也骑马跟了上去。


    从广平郡守府离开,广平郡守赠给了方靖一匹良马,几百贯钱用作游历的资费,这是朝廷特意为读书人设置的游学所用,方四方游学者,都可以到官府支用这笔钱,只是需要原籍官府的介绍信。


    但方靖这样的游方之士却是例外,他们已经有了声名,自身又有立身的本事,各地都想将其留为己用,纵使留不住,也乐于做顺水人情。


    毕竟谁也不想得罪方靖这样的名士,他们一旦入仕做官,前途将不可限量,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得罪他们。


    而名士也有名士的气节,方靖从不主动去官府要钱,甚至不乐意和官府打交道,要不是他这些书稿没地方存放,他也不会去找郡守。


    “贤弟快走!我来断后!”


    在途中,两人都没想到会遇到山贼,两人骑着的马被绊马索给绊倒,两人也从马上摔了下来,方靖直接给将腿给摔断了。


    这会儿别说走,他站都站不起,而宋昭很明显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方靖疼得冷汗直流,也没管那边打斗的宋昭,先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腿,发现还可以接上,顿时松了口气。


    “你怎么不动?走啊!”


    “……我腿断了。”


    宋昭挡下一群人的进攻,听到这句话,震惊地回过头看向了方靖,当下就无语了,也放弃了抵抗,直接将剑丢在了地上。


    两人就这样被捆着带上了山。


    到了山寨,方靖被人抬着,好奇地打量着寨子,发现整个山寨十分简陋,却也聚啸了数百人,此地地势险要,三面都是悬崖,只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去。


    “不是让你们剪径劫财吗?怎么劫了两个人上来了?”


    为首的一人头上戴着青面巾,身上穿着百搭袄,脚下是吊墩靴,分明是个粗鲁的武夫装扮,虎目圆睁,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见了方靖和宋昭二人十分不满。


    “大王有所不知,那个穿青袍的书生极为能打,我们好几个兄弟都奈何他不得,那个穿白的书生腿断了,走不得路,否则我们还擒不住他们两个。”


    “听说你很能打?”


    那个山贼头目直接就看向了宋昭,宋昭虽然被绑着,却是一身胆气,但又因面容文弱,看着总会有两分轻视。


    “大王若是不信,不如你我切磋切磋,若是我胜了,还请大王归还我二人的马匹,放我二人下山。”


    “哈哈哈!好!这还是有人第一次要跟我比武呢!真是有趣,可若是我赢呢?”


    “我二人任凭大王处置,我情愿留在山上,给大王做个偏将。”


    “好!好!”


    那个大王忙叫人将自己的兵器抬出来,又叫人将宋昭解绑了,见宋昭手无寸铁,让他随意挑选兵器。


    “我不要别的,只要我的那柄佩剑。”


    “你可要想清楚了,我的可是槊!你一柄佩剑顶什么用?”


    “多谢将军好意,只是这佩剑乃是为我母遗物,不敢轻弃。”


    “想不到你这书生还是个孝子,只是剑比槊短,想来你也应该知道,交战之时,长兵可比短器更有优势,我不愿占你便宜,既然你用剑,我也用剑就是。”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求营养液!


    第122章 其乐陶陶(三)


    “先生好武艺, 我输了。”


    宋昭不过十招就将人制服了,被宋昭打败之后,山贼头目对宋昭极为尊敬, 宋昭担心方靖的断腿,希望能找个大夫来给他看看,却见头目没啥动作,当即就怒了,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息怒,并不是我们不愿给这位小哥医治,实在是因为我们寨里就没大夫。”


    “没大夫?”


    宋昭有些惊讶,正要继续追问,方靖却平和笑着道:


    “无妨,这腿我自己能接, 只是需要养一段时间罢了。”


    “贤弟还会这个?”


    “弟曾在战场上做过一段时间军医, 战场之上,断骨是寻常的事, 因此也学过几招。”


    方靖淡定地解释,似乎早已习惯了, 宋昭的眼中有了一层朦胧的泪光, 却在转头的那一刻将眼泪咽了下去, 笑道:


    “既然如此, 有什么要求贤弟只管提, 待贤弟养好了伤, 我们再出发也不迟, 只是要麻烦大王一段时间了。”


    “不敢!不敢!只要先生莫嫌我们这里粗鄙就行。”


    方靖就这样留在山寨之中养了半个月, 他手法老到, 只是自己给自己接骨到底还是有些麻烦, 到底还是让宋昭帮忙,在他的指导下,将骨头接了回去。


    头目也是第一次见这么神奇的医术,摔折了的腿前一天还不能行走,第二天就已下地无碍了,头目心中对方靖是佩服万分。


    留在山寨的那半个月,方靖帮山寨众人看了不少陈年旧疾,往常只能等死的病在方靖手中,妙手回春。


    一段时间后,方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寨子里的威望已经超过了武力值高的宋昭了,那些小喽啰,见到方靖了,都直接称呼“仙人”。


    在半月的时间内,方靖尽量教给他们辨别一些基本的草药,以及基本急救的方法,希望他们能够在这个乱世多活一段时间。


    转眼,方靖的腿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就打算和宋昭一同离开山寨。


    “宋大哥,方神医,小人知道我们山寨粗鄙,你们必然是看不上的,可我们还是要感谢你们,特别是方神医,因为我们,您才摔断了腿,可是您不计前嫌,还给我们看病,您真的是神仙托生。


    请受我们兄弟一拜!”


    说着,头目就带着一群人朝方靖磕头,方靖慌忙上前将人扶起,笑道:


    “你们不必谢我,我不过是闲着无聊罢了,并非什么神医,你们莫要拜我。


    但我有一言,希望大王能够记在心上,大王会不会听,全在大王自己。”


    “神医请说。”


    “依我看,这打家劫舍并非长久之计,如今天下初平,闻朝廷正在招纳四方之民,尔等流民朝廷并不计较前番所犯罪过,只要归乡,就可给予土地房屋,何不早早归乡,强于这担惊受怕的日子。


    我也知你们大多数都是被迫山上为盗,乱世之中,大家都不好过,豪强世家侵占土地,诸侯又强征人丁,更有好杀者屠戮百姓,这样的日子,没人能过下去。


    可现在天下太平,你们聚啸山林,打家劫舍,也多是无辜行商,伤天害理不说,如今朝廷重刑明法,尔等这等贼盗行径,早晚为官府所灭,实在是不值。


    当然这不过是小生的一点浅见罢了,小生年幼无知,信口胡言,还望大王不要计较。”


    方靖掏心置腹对头目说了这一番话,头目似有所悟,但方靖并不强求,而是拱手对山寨众人道:


    “叨扰半月,如此,我等就告辞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说着,方靖和宋昭就骑马向山下而去,一直到了官道之上,两人才放慢了速度,慢慢骑着马,欣赏着路边的景色。


    “愚兄不明白,贤弟最后对那山大王说那一番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这半个月真的处出感情了?”


    “我本是个凉薄之人,虽然年轻,却也算历经世事浮沉,荣辱富贵之事也算是看了不少,感情这东西,对我这个漂泊的游子来说,是种奢望。


    我观那些贼寇多少逼不得已上山为寇,乱世之中,活着已然是极为难得了,不该再拿盛世的道德去要求他们,更何况,那些钟鸣鼎食之家,不知多少蝇营狗苟,多的是不忠不义之辈。


    我只是不忍罢了。


    一句良言,听不听全在他们自己,这世间之事,多的是无常,谁又能保障眼下的太平时光能持续多久?”


    方靖的人生观是消极的,他宋昭能明显感受到,方靖对这个时代不报以任何希望,他自己出世,却希望那些入世之人能够好好的。


    “暂且今日有酒今日乐!哈哈哈!”


    方靖并没有沉浸在消极的情绪中,他爱笑,笑这世事无常,笑这人性凉薄,笑这世间一切虚无。


    方靖骑着马喝着酒,他好酒,无论是村中的苦酒,还是官府上等的甜酒,他并不挑剔,他也会酿酒,并且总结出了一个酿酒的法子。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


    方靖是个畅快到了极点,也是风流到极点的人,骑着马,喝着酒,嘴里吟咏着的是刘伯伦的《酒德颂》,无所顾忌,似乎他就是那位大人先生。


    宋昭跟在后面,他虽然好酒,却没有到方靖这个地步,方靖几乎是以酒为水了,宋昭的目光只有在方靖看不到的地方才会露出隽永的化不开的浓情。


    “宋兄知道什么是名士吗?”


    宋昭收敛起眼中的心疼和内疚,追赶到方靖身侧,和他并驾齐驱,笑着问道:


    “贤弟以为何以是名士?”


    “王孝伯曾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兄长以为靖如何?可称名士?”


    “贤弟游历四方,确可谓无事;以酒为水,确为好饮酒;腹中藏书千卷,又何止离骚,确可谓名士。”


    “若我可称名士,则天下名士多如牛毛,如我这般滥饮无才之人,不过是‘无思无虑,其乐陶陶’,酒徒而已。”


    方靖摆摆手,对宋昭笑道,宋昭又好奇追问下去。


    “贤弟以为何人可称名士?”


    “古今名士,在余看来,只嵇叔夜一人而已。”


    宋昭听了方靖的话,没有反驳,只是怔怔发了会儿呆,最后才道:


    “若是他,倒也只有他才配得上了。”


    宋昭从方靖身上感受到了明显正始玄风的遗韵,这样的风度,很明显方靖的确是在南朝求的学,北朝务实,是绝不会有这样的风流气韵的。


    两人就这样吟咏着诗文进了村子,一进村子,两人就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死寂,两人从马上下来,牵着马进村子。


    见几乎家家都挂起了白布,却没什么哭声,有人倒在路边,也没什么人去处理,即使偶尔遇到了几个活人,也大多脸色苍白,脚步虚浮。


    宋昭正要拉着一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闻闻是什么情况,方靖却突然吼了一声:


    “别动,是疫病!”


    “疫病?”


    宋昭直接被吓得后退了半步,他拉着方靖的手臂,就打算将人带走,可刚刚还酒醉逍遥的方靖,现在却十分冷静,他对宋昭说:


    “宋兄,恐怕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河间郡了,我得留下来。”


    “留下来做什么?这可是疫病,你没法子的,这场疫病从汉末到现在,持续了百年,多少名医都没有解决的事,你留下也没什么用。”


    “宋兄,我想试试,至少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方靖难得一改游戏人间的态度,他从来都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可现在突然认真起来了,宋昭突然意识到,方靖那一手高超的医术并不是平白无故的。


    “你不是说‘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吗?你不是说你就是个‘无思无虑,其乐陶陶’的酒徒吗?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意这些人的生死?你可知疫病一起,也许你也会死。”


    “宋兄,对于靖来说,人生的确虚妄,可对于求生之人,却不是如此,我虽是无心无情之人,也还是想做几件有情之事。”


    方靖这样说着,拉着路旁倒着的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就为其把脉,他没有太多的犹豫,似乎是这样想就这样做了,不计较后果,也不在乎什么后果。


    宋昭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选择和方靖一起留了下来,他也是略通岐黄之术的,只是不像方靖那么精通罢了,方靖见过的病例多,不计后果,敢想敢做,什么地方都敢施针,什么药方都敢试。


    很快他们就将整个村子病了的人聚集在了一处,整个两百人的村子,如今已经死的只剩下三分之一了,而活着的人中,没有染病的只有一二十人。


    宋昭带领着几个没有染病的青年,先将村子里的那些尸首焚烧掩埋了,再用生石灰和艾草将整个村子都处理了一遍。


    方靖为那些病患施针熬药。


    这不是她第一次经历疫区了,在之前的游历中,他就曾去过染上疫病的村子,据那些年老的医者说,这些年,已经算好的,若是早年,往往是一个城一个城的爆发,如今只有零星的几个村子,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方靖之前就遇到过一个专门治疫病的游医,他早年做过县令,只可惜天下太乱,他就辞了官改行医了。


    他这一生大半的时光都在医治疫病,只要听说哪里有疫病,他就朝那个地方赶去,别人不敢去的地方,他去。


    经过半生行医,他亲眼看着天下由大乱改为大治,有了官府的协助,治疗疫病也就轻松许多,他拒绝了朝廷的征召,只愿行医,也整理出了不少治疗疫病的方子。


    方靖就是在疫区遇到这位老者的,并在老者身边学了不少关于疫病的知识,还得了几张老者治疗疫病的方子。


    算起来那人应该是方靖的老师,但方靖自始至终只知道他姓陶,别的就不清楚了,方靖在疫区只待了两个月,就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求营养液!


    第123章 其乐陶陶(四)


    宋昭骑马去通知了地方官府胥吏, 本来当地官府并不想管这件事的,但见宋昭腰间佩剑华贵,想来是世家子云游, 不敢得罪,就安排了大夫和医药一同随宋昭去了村子。


    方靖经过几天的研究,已经找出了适合的药方,将药方交给本地大夫,让他们依着药方前去配药。


    “此村所染疫病乃为疟脉,当为饮食之故也。宋兄,你随我去村子附近看看吧,或可找出原因来。”


    方靖带着宋昭一同去村子附近看看,走在路上的时候方靖还在为宋昭介绍村子疫病的具体病症情况,以及常感染的几种疫病。


    “这疫病多发于水旱洪涝之后, 我已询问过村中之人, 说近年来风调雨顺,不是天灾, 则必为人祸了,可他们也说, 村子闭塞, 少有人行, 近半载, 并无一人途经此地。”


    方靖检查着当地的饮食, 此时已近盛夏, 正是荠麦青青之时, 村中人染病也就是这半月的事情, 田中纵使没有照料, 也依然青得可爱。


    “兄长瞧这田中杂草又长起来了, 农人月月除草,却挡不住它要活着的生命力,可见这些草芥之顽强。


    人常说乱世之中,人命草芥,可这草芥分明是极顽强的,百年战乱征伐,到底是熬过来。”


    方靖回过头看宋昭,宋昭朝方靖点点头,认同了方靖所说的话,弯下腰折了一根草梗,拿到手中,夏季的草梗有着一股浓烈的生命力,明明是极其易碎的东西,却能感觉其中似是力有千钧。


    “贤弟以为这世上何以为贵?”


    宋昭来到方靖身侧,将手中的草梗递到他手中,方靖接下草梗沉思,认真思量一番才道:


    “靖以为放眼天下人心最贵,庄子曾言‘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可见知心者难矣,知一人心难,知万千心更难,可见世间当以人心为贵。”


    “世间多以珍珠美玉为宝,以绮罗锦绣为贵,独贤弟以人心为贵,奇哉!奇哉!”


    “兄长以为何以为贵?”


    “我却以为丈夫之志最难。”


    “作何解?”


    “韩非子曾言:‘志之难也,不在胜人,在自胜也’,一个人若是要战胜别人是件很容易的事,可要战胜自己的欲念、贪妄却是很难的。


    故而丈夫之志为最贵,丈夫之志,大则可如气吞云霄,飞龙在天,乱世可定天下,治世可救生民;小则如鱼鳖游水、白鹤吐雾,任性放诞,不受拘束,可保一身性命,与山水自然为乐也。”


    “那依兄长所言,弟之志便为小志了。”


    “志无大小,唯在心而已。”


    宋昭忙笑着追上方靖,接了这句话,观察着方靖的神色,方靖并没有露出不高兴的神色,而是寻着村中那条河流一路向上游走去。


    “兄长,可有闻到一股腐烂异味?”


    行至半途,方靖忽然顿住了脚步,向四处张望,宋昭就在方靖身后,闻言也仔细闻了一下。


    “却有异味,似乎是从上游而来。”


    方靖加快了脚步向河流上游赶去,行了不过两三里地,就见此处尸横遍野,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这些尸体早已腐烂,其中的几具尸体正好在水中,已被水流冲刷得只剩下白骨了。


    而夏季,尸体本就容易腐烂,生出蛆虫,这些没有及时安葬的尸体早已尸臭遍野,仅仅是靠近就已恶心不已。


    方靖并没有在此停住脚步,而是继续朝水流上游走去,这条村中所用饮水的河流是从山里的山涧流出来的,其源头是一山洞,方靖没有进洞,只是明显感觉上游的水质要好上不少。


    回到村里,方靖让胥吏安排人先将上游的尸体焚烧处理干净了,同时叮嘱村民不要直接饮用村外那条溪水,至少需要烧开之后再饮用。


    “我瞧这那些尸首至少死了有半月,只是不知这里半月以前发生过什么?”


    “方神医有所不知,半月前我们官府曾派人到各个山头去清剿山贼,听闻这附近一个山头的寨子发生了内讧,具体什么情况,我等也不清楚,只知等我们上山的时候,寨里的几个头目都不在了,一些小喽啰早已是一哄而散。


    想来这次上游的几具尸首就是当日逃跑的几个山贼头目,只是不知他们怎么就曝尸荒野,以至于酿成这样的残局。”


    方靖听了胥吏的话,也只能是长叹一口气,这世间的事本就说不清,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时运不济,方靖只能说一句“倒霉”。


    “以后尔等清剿山贼,一定要注意处理好尸首,特别是在夏季,很是容易引起疫病,就是这些染病的尸首也都要焚烧干净……”


    方靖并没有在村子里停留太久,在将药方和注意事项交到官府派来的大夫之后,就和宋昭两人继续前行。


    一路上,宋昭是极喜欢打抱不平的,路上看到什么欺男霸女、恃强凌弱的事,总是忍不住要插手管上一管,方靖打趣他说:


    “想不到兄长还是个游侠。”


    “愚兄自幼就苦练剑术,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建功立业,如今游历四方,增长见识,怎能忍受眼下有不平之事。”


    方靖只是笑,并没有回答,他才不关心宋昭是要做游侠,还是要做将军,他和宋昭投缘,又同行了这几个月的路程,只是觉得心底颇为畅快。


    方靖生得阴柔,分明是女相,走在人群中,难免会引人多看两眼,而宋昭虽然身量修长,武艺超群,却是男生女相,比寻常男儿要俊俏太多,纵使腰配利剑,也给人白面书生的感觉。


    这两人并肩行在热闹的集市,自然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方靖又是个放荡不羁的,见着长得好看的女儿,总忍不住多搭讪两句。


    “姐姐,这鲜花如何卖?”


    “小郎君若是喜欢,白送给小郎君如何?”


    “鲜花赠美人,宝刀配英雄。这么美的话,自然也只有姐姐这样的妙人才配得上。”


    方靖给了卖花女三四文钱,就将篮中的一朵栀子花抽出来,别在卖花女的发间,然后大笑着离开,只留下卖花女羞红了脸,悄悄看着方靖离开的方向。


    “你又调戏人家女孩子!”


    宋昭对于方靖这种行为非常不满,却又无可奈何,毕竟方靖只是言语戏谑,又没真正做什么,再加上他长得好看,多少姑娘都想和他搭讪,他也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分明是个浪荡儿。


    “这就是兄长不懂情趣了,美本身就是一件乐事,吾所好,有美人,美酒,美文,三美,足矣!


    想来昔日阮步兵醉卧美人膝是何等乐事,汝难道不曾心向往之?”


    方靖哈哈大笑,甩袖大步向前走去,宋昭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方靖此人,为人放诞,不羁于礼俗,却是个极为有趣的人儿。


    两人来到一处食肆,方靖首先就要了一壶酒,宋昭见方靖首先就要倒酒,忙按住酒壶,对方靖道:


    “菜未至,先饮酒,贤弟是医者,怎不知如此伤身?”


    “医不自医,弟不过一庸医罢了,可这酒却为良药,这几日行山路,弟这嘴里淡得很,若是再不解解肚里的馋虫,只怕弟是片刻都熬不住了。


    兄长,你看,那是什么?”


    宋昭顺着方靖指的方向朝背后看去,除了喧闹的人群,什么都没发现,再回头,方靖已经开始美美的品酒了。


    “你呀!”


    宋昭也是无奈。


    方靖虽是好酒,却从不曾饮醉过,他饮酒很少大口下肚,多少细细品味,不急不缓,他爱酒,好酒,也会酿酒,却并不滥饮。


    “兄长放心,弟自有分寸,不会误兄长事的,如今我等已然到了这河间郡,不如先好好逛逛,了解此番风土人情,再去寻这河间郡守,如何?”


    “贤弟是不耐烦见官差吧。”


    宋昭早就看透了方靖肚中的那些小九九,这一路走来,方靖虽然知晓各地官衙的职务部署,却并不喜欢去官衙,有时候遇见需要官府出面的事,也都央求着宋昭去办。


    “看来兄长已对弟知之甚深了。”


    “非是愚兄知弟,实在是弟愿让兄知,贤弟这般任性放诞,只恐他日罪人罪己,并非长久保存之道。”


    宋昭想了想,还是决定劝谏方靖两句,方靖却只是哈哈大笑,并不作回答,喝着酒,看着热闹的街市,感受着入秋后那残存的热气。


    “我本是个自在的人,并不拘停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一餐饭一壶酒,就足矣,至于什么安宁保身,富贵久存之道,不是我这等俗人该考虑的事。”


    方靖轻飘飘地就拒绝了宋昭的劝说,他性子放诞却不怪诞,喜乐随心,很少见他真正在意什么,也从未见他执着追求过什么。


    “贤弟若是俗人,我等岂不成臭虫了?”


    宋昭敬了方靖一碗酒,他知道他和方靖是不一样的,方靖无所求,他却所谋者甚大,方靖任性放诞,不拘礼法,他却时时以礼法要求自己,规整自身。


    两人一个入世,一个出世,纵使结伴同行了数月,可注定是要分道扬镳,他们终究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从食肆出来,两人就要去寻个驿站,暂且住下,但囊中羞涩,只能去城边寻个偏远的小驿暂时安稳住两日。


    “哪里来的美人?怎生得这样俊俏?”


    两人忽然就被一泼皮拦住了去路,那泼皮似乎不是寻常的街头流氓,衣着颇为显贵,穿的是锦绣衣裳,戴的紫金玉冠,非富贵人家所不能也。


    方靖没见其人气质猥琐,实在不愿与之多费口舌,绕开来人就要走,那人却一把抓住了方靖的肩膀,嘴里笑嘻嘻问道:


    “美人哪里去?何不留下与我快饮几杯?”


    这个时候宋昭突然提着未出鞘的剑放在那泼皮的脖子上,阴森森地道:


    “阁下要是再不松手,这只胳膊就别想要了。”


    “大胆!你可知道本公子是何人?”


    那人说完这话,他的那些小厮就都围了上来,将方靖和宋昭围在圈里面,宋昭脸色没有一丝改变,反而饶有兴趣问道:


    “汝是何人?报上名来,我剑下不斩无名之辈。”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求营养液!


    第124章 其乐陶陶(五)


    “大胆, 此乃是老将军之子,小子安敢无礼!”


    “老将军?此为何人?”


    宋昭不知北朝官职情形,忽然听人说起将军, 只是觉得疑惑,在这个时代,随便一人,就可以妄称将军,宋昭并没有将其人放在眼里。


    “我家主人乃是河间郡中尉,你等不过是布衣,怎敢如此无礼对待我家公子。”


    “敢问可是叶嵩叶老将军?”


    “你既然知晓我家主人名号,还不快快放了我家公子,否则待我禀告主人,定要你等好看!”


    方靖哈哈大笑起来, 从那姓叶的公子手中逃脱出来, 站在宋昭身后,冷笑道:


    “快快唤你家主人来, 我还正想问问叶老将军,竟是如此教导子孙, 纵容子孙当街劫掠, 纵容恶仆当街伤人, 如此行径, 何以堪为一郡中尉?”


    随小公子出来的门客, 见方靖言辞激烈, 咄咄逼人, 一副正义凛然的姿态, 而同行之人剑正放在自家公子的脖子上, 冷面无情, 似乎一个不如意就会伤了小公子。


    见多识广的门客意识到这两人恐怕身份并不简单,二人虽然衣着不显,可气宇轩昂,腰间佩剑乃是精铁所制造,恐是哪个世家的小公子外出游历。


    又转变了态度,不再以势压人,反而赔起笑脸来,对两人作揖道:


    “两位壮士并非河间人士吧?”


    “怎么,难不成你等还要以势压人不成?”


    宋昭将眼神一棱,门客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就着这个问题问下去了,稍微停顿了片刻才道:


    “壮士误会了,还请壮士念在我家公子年幼,放了我家公子,在下感激不尽。”


    “你家公子人高马大,可不像是年幼之态。想来老将军一世英豪,怎会有此欺男霸女之子,尔等必是假托叶老将军声名,行此凶恶之事。”


    宋昭冷笑一声,完全不给那个门客面子,直接驳了请求,他一向看不惯这样的无事的浪荡儿,仗着家里有些权势,就欺男霸女,实在是可恶。


    “慢着!”


    方靖似乎是相信了青年的身份,忙抓住了宋昭的手,在宋昭的耳边道:


    “我等初来此地,还是不要生是非的好,这人若真是叶老将军之子,兄长之友在此地为郡守,我等若是伤了这人,只恐于郡守无益。”


    宋昭原本以为方靖是个任性放诞的人,如今才发现他于人情世故也颇为精通,看了方靖一眼,道:


    “贤弟应当知道这畜生刚刚意欲如何吧?”


    “我如何不知,只是没想到这好男风的风气还真是……”方靖无奈的笑了笑,转而道:


    “兄长不必动怒,我如今并没有受到什么欺辱,不过若是就这么放了,我心里也是有些不甘的。”


    方靖叹了口气,那人见方靖二人口气已然有些松动,忙下跪求饶,说:


    “还望两位壮士高抬贵手,小人也是鬼迷心窍,不知道二位壮士原来是一对,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两位爷爷高抬贵手,放了小人吧!”


    “你!”


    宋昭见这人越说越不像话,直接一脚踢在了叶氏公子的胸口上,叶氏公子素来被酒色财气给掏空了身体,只这一脚,就被踢飞了出去,哀叫了两声,就晕了过去。


    宋昭见此仍为不足,还要上前继续去踹两脚,方靖忙将人拉住了,趁着众人都去查看叶氏公子时,两人就跑了。


    等到了没人的僻静处,宋昭还在气恼,一拳就打在了城墙上,墙面当即就有了一个坑,方靖拍着宋昭的背,替他顺气。


    “兄长也不必再气恼了,这是不知兄长那一脚的轻重,若是将人踢死了倒不好。”


    “这样的畜生,死了正好是为民除害了。”


    宋昭咬牙切齿地接着方靖的话说,方靖瞧宋昭这副恼火的模样,抿着嘴笑了,宋昭被方靖的笑声吸引,不解道:


    “贤弟笑什么?”


    “想不到兄长原来是个血性男儿,如此嫉恶如仇,当真是除暴安良的侠客,弟若是女儿身,必然是爱极了兄长的。”


    宋昭的眼中划过一丝惊喜,却还是被他很快遮过了,为了不让方靖察觉出异样,背过身去道:


    “贤弟莫要取笑愚兄了!”


    “非为取笑,兄长好为任侠,武艺高超,有英姿飒爽,品行端方,只是不知兄长可有婚配?”


    “贤弟莫不是要为我做媒不成?”


    “兄长只说,有是没有?”


    “只可惜愚兄已娶妻两载,只能是辜负贤弟美意了。”


    方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玩笑道:


    “如此,便是有缘无分了,只是不知道嫂子如何肯让兄长离家万里,远来这北地游历的。”


    “贤弟有所不知,我那内人最喜有志之人,她得知我将游历北地,正是欢喜了,并非那寻常妇人可比。”


    方靖心中隐隐有一种酸楚,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个字都吐露不出来,怔怔了半刹,才道:


    “原是如此。”


    方靖一步步沿着城墙边上朝前走着,想着自己的满腹心事,只是他不知,此时宋昭正满眼忧虑看着他,眼中情意浓烈,毫不掩饰。


    方靖忽然停住了脚步,想起来叶氏公子的事,忙回过头,正好对上宋昭含情脉脉的目光,但宋昭掩饰地很好,让方靖只觉那目光原是一种错觉。


    “怎么呢?”


    “我思来想去今日之事,恐怕是不能善了,兄长恐怕需要现在就去找河间郡郡守,找到他,或许可以帮忙也不一定。”


    “贤弟放心,愚兄这沿途好为任侠,也是曾杀过人的,如今不过是踹一脚,又有何妨?再说他当街欺男霸女,只怕平日没少做恶事,就算他要动用势力报仇,闹到官府,愚兄也是不怕的。”


    “兄长有所不知,这叶氏一族乃是河间郡的百年豪族,其势甚大,非寻常人可以比拟,若他们真要寻仇,恐怕不会让兄长上公堂,单是将兄长押入大牢就可以了。”


    “这是从何说起?”


    “兄长不知,这大牢之中,多的是不着痕迹害死人多法子,兄长如今是来寻友的,否则弟就该劝兄长逃了。


    好在兄长之友乃是郡守,若是一般人,恐怕也护不住兄长。”


    “贤弟未免也太胆小了,愚兄却是不信他们有这样的胆量,他们若是敢来,我且让他们试试我剑锋利否。”


    宋昭冷笑着,拔出佩剑来,他一脸豪气,完全不惧怕叶氏权势,大有一种斗上一斗的打算。


    方靖见状也不打算劝,眯着眼睛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实际上他本就是激将法,方靖早就耳闻这河间叶氏一族乃是当地一霸,正有心要杀一杀叶氏的气焰。


    两人觉得先去找河间郡守,河间郡守听闻是南朝旧人来访,有些奇怪,又问起性命,得知是宋昭,心中是越发奇怪了,但还是让人将宋昭他们请了进来。


    “柳兄,别来无恙呀!”


    柳子谷一见来人完全就懵了,来人分明是南朝的沈季安,哪里是什么宋子山,柳子谷直接冲上前,握住了宋昭的手臂,道:


    “贤弟!一别数年,一切可还安好?”


    宋昭也很激动,对柳子谷狠狠点点头,接着拉着柳子谷的手,对方靖道:


    “贤弟,这就是愚兄常对你提及的河间郡郡守柳皓,柳子谷。”


    方靖点点头,上前作揖,柳子谷打量着方靖,只觉这人俊美非常,有女儿之态,却又身形鹤姿,气宇非凡,实在不是凡人,便拉着宋昭道:


    “这位是?”


    “在下洛州方靖,方文远拜见郡守。”


    “原来是方贤弟,快快请起,敢问方贤弟今年寿数如何?可有婚配?我正有一妹,方今不过二八年华,贤弟若是愿意,愚兄可为贤弟做媒,纳我妹为妻,如何?”


    “这……”


    方靖当即就懵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操作,哪有一见面就要将亲妹子许人的,这真的可以说是一桩奇事了。


    “柳兄,你先别忙,这娶妻之事一会儿再说,我这正有一件大事需要兄长帮忙。”


    柳子谷只得悻悻松开抓住方靖的手,看向了宋昭,道:


    “何事?贤弟但说无妨。”


    宋昭于是将如何揍叶氏公子的事情给柳子谷说了一遍,柳子谷皱了皱眉,道:


    “如此却是有些麻烦,这叶氏是河间郡的百年豪族,就是我这个郡守都要看他们三分脸色,贤弟这一脚,算是惹了麻烦。”


    “柳兄若是觉得麻烦,不必为我而得罪叶氏一族,我等不过是路过此地,兄长却要长久在此地做官,若是得罪了,只恐对兄长仕途有损。”


    “诶!诶!”


    宋昭说着就要起身离开,柳子谷忙将人拉住,无奈地笑道:


    “愚兄又没说不愿帮忙,只是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罢了。”


    “从长计议?”


    “不瞒贤弟,愚兄也早有意要除掉叶氏一族,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时机,贤弟有所不知,愚兄虽为郡守,身边却并无勇武之将可供差遣,如今贤弟来此,愚兄心中已定矣。


    贤弟,请饮此盅!”


    宋昭闻言端着酒盅,思量着柳子谷的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诶,不对啊!兄长既然早有此计,刚刚又何必试探我?兄长这是不信任我?”


    “嘿嘿!贤弟莫恼,愚兄这也是没办法,贤弟是南朝旧人,如今虽说南北讲和,但彼此吞并之心并没有停息,贤弟素有鲲鹏之志……


    这样,愚兄自罚三杯,还请贤弟原谅。”


    说着柳子谷就真的自罚三杯,三杯酒水下肚,柳子谷已微微有了些许醉意,拉着宋昭的手道:


    “贤弟文武皆是冠绝天下,只可惜不能为当朝所用,实在可惜,不如投效北帝,陛下素来重视贤才。


    我之才不过萤火,尚能为一郡之首,君之才乃是皓月,非三公不可配也。”


    宋昭的脸却是当即就阴沉下来了,他的语气冷淡而坚决,甚至还有着一份隐忍着的怒气。


    “柳兄不必多言,弟已立下誓言,此生宁为南朝布衣,不为北朝宰辅。”


    “对!对!我愚兄竟然忘了,贤弟早已不是昔日布衣了,而是公主驸马,以君之才,此番游历回去,必是如龙入大海,鹰翔九天。


    如此,兄长就再次贺喜了!”


    砰!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求营养液!


    第125章 其乐陶陶(六)


    柳子谷和宋昭顺着声音看去, 原来是方靖将酒杯掉落在地上,见两人都看了过来,用笑意掩饰心中的惊慌。


    “无妨!无妨!只是有了些许醉意。”


    “看来方贤弟的酒量有限啊!”


    三人都大笑起来, 方靖难得的不过数杯酒就倒在桌案之上,昏睡过去,柳子谷为两人安排了住宿,宋昭直接将人抱了起来,柳子谷见状,有些奇怪,道:


    “不如我让仆人将方贤弟送到房间,季安留下来继续与愚兄共饮,愚兄尚有些疑惑,希望季安贤弟能够解惑。”


    “不了, 还是由我亲自送去吧, 别人我总有些不大放心。”


    “这……”


    “柳兄放心,旭初将人送到就回, 绝不误了柳兄的事情。”


    “如此也好。”


    柳子谷最终只能是无奈答应了,他见沈旭初直接将人抱在怀中, 小心翼翼的模样似乎怀中抱着的不是一个男人, 而是一件珍奇宝物, 心中觉得甚是奇怪。


    难道说方靖是个女子?


    这个想法让柳子谷自己都有些吃惊, 不是因为别的, 而是方靖在席间的谈吐实在是风流俊雅, 完全没有一个女儿的忸怩, 这样放诞任性的人如何会是一个女人?


    柳子谷实在是想不出一个女人醉卧美人膝, 谈论老庄的模样, 虽说方靖的确生得过分漂亮, 却也没有将其认作女人的道理。


    这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所受的教育,女儿纵有丈夫气,可温顺贤良才是女子立身之本,若能相夫教子,辅佐丈夫和孩子都立一番功业,这便是女子该做的了。


    男儿则是仁义礼智信,进可辅佐君王平定天下,立下一番功业,退也可保全自己,守住家人。


    历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的。


    这黄老之学虽然是当世显学,却是追求自然的学问,求的不是功名利禄等入世济人,而是天性自在,这等悖逆礼教的学说,就算是男人,也没几个能真正领悟做到的,更不用说女人了。


    方靖给人多印象太深了,出口成章,诸子百家无所不通,特别是在清谈论道方面,在柳子谷生平经历中,少有人能做到方靖这般透彻。


    这样聪慧洒脱、不羁任性,充满人格魅力的人只能是男人,并且只能是如方靖这般潇洒之人才可以。


    莫非季安贤弟有龙阳之好?


    柳子谷继续猜测着,唯有这样才能解释沈季安看方靖的眼神,那种暧昧缠绵,非爱慕之至,不可达。


    虽说这个时代,龙阳之好并非什么丢人的事,不少世家豪族也会豢养娈童,可那些都是藏在暗地里的。


    依柳子谷看来,方靖绝不是能够屈身俯就之人。


    柳子谷愈发觉得奇怪起来,以前也从未听说沈季安有龙阳之好,他倒是知道,沈季安曾有一未婚妻,后来未婚妻失踪,他足足等了她四年,最后才决定迎娶长公主,也算是一痴情之人。


    等沈旭初返回,见柳子谷坐在门槛之上,在纠结着什么,就坐在了柳子谷的身边,问道:


    “柳兄是不放心叶氏一族吗?”


    “啊?贤弟什么时候回来的?”


    柳子谷被突然出现在身边的沈旭初吓了一跳,一想到自己刚刚还在猜测对方的风流韵事,顿时觉得有些许尴尬。


    “看来柳兄这河间郡郡守做得也不是那么安稳啊!”


    “地方豪强,世家大族,勋贵夷狄,哪个是好惹的,不过是胡乱混着罢了,好在如今贤弟来了,有贤弟相助,何愁不能安定海内。”


    “别来,这套对我没用,此次来北朝游历,我也停留不了太长时间。”


    “还未问过贤弟,因何来北朝?可别说是为了来看望愚兄,为何要用宋昭这个虚名?”


    “游历四方,增长见识罢了,听闻北朝这两年北朝大治,百姓丰乐,出现了百年未有的承平景象,心生仰慕,特此来看看。”


    “当真?愚兄为什么觉得你的心思没这么简单呢?”


    “旭初话尽于此,柳兄爱信不信。”


    两人在月下饮酒,说着彼此离别后的经历,感慨万千,因是旧友,没太多顾忌,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当年你出使北朝之后曾大病一场,听说后来不知怎的,为何突然娶了长公主,贤弟此前不是宁死也不娶的吗?”


    “柳兄以为弟还有其他选择,弟出身寒门,若不如此,怎能一展胸中抱负?长公主待旭初一片情深,当日不顾身份来照顾我,这份情义,我不得不报。”


    柳子谷点点头,颇能理解沈旭初的选择,沈旭初的出身放在南朝来说,出仕并不容易,若不用些特殊的手段,只会辜负沈旭初这一身才华。


    “只可惜贤弟不愿来北朝为官,否则以贤弟之才,封侯拜将不在话下。”


    “入仕北朝之言,柳兄不必再言,我心已定矣,纵九死而无悔。”


    “唉!”柳子谷只得惋惜地长叹一声,他与沈旭初相交甚厚,知道沈旭初这满身才华,实在是难得,放眼整个南朝,也找不出第二人。


    只是出身实在是束缚了他,这或许正是沈旭初的劫吧,也是南朝之劫,有如此英才而不得其用,合该没落。


    “那宋昭是怎么回事?和这位方贤弟又是什么如何相识的?”


    “宋乃我母姓,昭乃是为孺字,子山为我祖父之号,此番来北朝游历,我总不能用真名吧?上次从北帝手中脱身已属不易了,我可不想再被你们那招贤好才的陛下给盯上。”


    柳子谷闻之,哑然失笑,他此前也曾听闻陛下两番求才均被拒绝的事情,可陛下并没有治罪,反而将人放归了故国,可见陛下惜才爱才之心,有仁爱宽容之雅量,怎么如今听沈旭初提及,似乎其中另有隐情。


    “前番你拒绝陛下招纳,天下南北已是传尽你忠义美名,人生一世,若能得美名流传,也算是不负此生矣!”


    柳子谷看了沈旭初一眼,满是敬佩,柳子谷问自己,若是他,能否如沈旭初这般果决,放弃到手的功名,答案是不能。


    这世上没几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男儿立身,无非功名二字,功名放在眼里,唾手即可得,没有人能经得住这样的诱惑。


    可沈旭初到底是放弃了,他情愿选择前程未卜的南朝,情愿面对天子之怒,自己生死难料的可能性,也不后悔。


    当初沈旭初被放回南朝这件事,无论是刘瑜还是沈旭初,两人都收获了美名,唯独这背后的邵玖,无人提及。


    “兄长休要再提及此事,此事乃我一生之辱也,他日若得凌云志,我必将一雪前耻。”


    “何故为耻?”


    “正因汉室衰落,才有胡人肆掠北地,洛阳乃我中原汉室基业,如今却为胡人所据有,他一狄人,妄称汉室,我等壮烈男儿,武不能匡扶社稷,收复失地;文不能著书立说,诗文传世,有何面目立于这天地间?”


    沈旭初这话在柳子谷听来就像是在指着他的面门骂他,沈旭初有忠烈之志,倒显得他这个北朝臣子成了卖国之贼,当即脸就红了,当即就要争辩两句,却见沈旭初落下泪来,又不好多说了。


    “贤弟慎言!”


    “罢了!罢了!你我兄弟此番相见,何必再谈这些伤心事!”


    沈旭初擦了擦泪,哈哈大笑起来,他看着柳子谷,邀柳子谷共饮一杯,将此番和方靖相识相知之事一一和柳子谷说了。


    “如今看来,文远贤弟堪称当今名士矣,我有心要举他入朝,只恐文远贤弟推脱,不知季安以为如何?”


    “兄长可知嵇叔夜有一文,名为《与山巨源绝交书》,弟劝兄长还是不要白费苦心了。”


    “你不愿在北朝为官,我能够理解,可文远贤弟乃是洛州人士,如何不能出仕?有这样的才能,只为一云游之士,实在是可惜。”


    沈旭初只是喝着酒,笑而不语,柳子谷见沈旭初似乎知道其中深意,忙拉着沈旭初的手追问,沈旭初只得笑着道:


    “兄长以为文远贤弟所好之学为何?”


    “黄老之学。”


    “你们丞相王子慎可是曾下过严令的,禁言老庄之学,汝可还以为方文远之才,可入仕否?”


    “这…这……确实是为疏忽了,为兄自罚三杯。”


    柳子谷看中方文远才华是真,想要举荐其做官也是真,柳子谷诚心拉着沈旭初的手,已然有了些许醉意,道:


    “我与贤弟相识十余载,还是第一次遇见比贤弟更为孤傲之人,想来沈季安纵横天下,亦有对手矣!哈哈哈!”


    沈旭初也只是笑,没有反驳,柳子谷拉着沈旭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他在河间郡做郡守的为难事。


    柳子谷不是河间本地人,到此地来做长官,自然会受到诸多排挤不便,这些柳子谷都熬过去了,一点点建立了自己的势力,但他还是会受到本地豪强的掣肘。


    他有志向要整肃吏治,打压豪强,奈何手下无兵无将,而本地豪强却有着自己的部曲,还修筑有坚固的堡垒,在堡垒之内自有一套法则。


    柳子谷诉说着自己的委屈,结果最终倒在了沈旭初的怀里,沈旭初推了推柳子谷,发现人已经熟睡,此刻抬起头,发现已是近三更了。


    月明星稀,郡守府的仆从都已经歇下,沈旭初只得自己将人扶回房间,这一天事情不少,再加上今日着实饮了不少酒,沈旭初也觉得有些累了,只是他心中仍然有着放心不下的人与事。


    当沈旭初折回想再去看一眼方文远时,才发现方文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酒醒了,正披着衣服,搬了个小马扎在院子里赏月。


    沈旭初当即就停下了脚步,只是在柱子后面默默看着方靖,这个时候的方靖没有了白日的放诞任性,反而是难得的安静。


    月光洒在他身上,一身糯白的衣袍,似乎和月光融为了一体,没有诗,也没有酒,只有夜风飒飒,只有一个意图寻觅自在的酒徒。


    “朗月垂光,闲手宏润。此刻若能得一琴,闻琴音,赏皓月,也算是人生一大乐事了。


    宋兄以为呢?”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求营养液!


    第126章 其乐陶陶(七)


    “嘿嘿, 因见贤弟雅兴正高,故而不敢打扰。”


    宋昭从暗处走出,对方靖笑言。


    “如此良夜, 焉能无友?焉能无酒?焉能无诗?”


    方靖促狭着冲宋昭笑言,看起来全无醉意,宋昭背手而出,摊开双手,笑道:


    “只可惜愚兄乃是一俗人,既无酒,更无诗。”


    “兄长虽无诗酒,却有美乐。”


    “何意?”


    “我见房内有一明琴,不知兄长善琴否?”


    “略通一二。”


    “如此贤弟便讨个耳福,取来明琴, 望兄长莫要辜负了此等良夜。”


    方靖当即取来明琴, 交于宋昭,宋昭当即盘膝而坐, 将琴横放在膝上,先调音试弦, 后抚琴而奏, 琴音空旷幽远。


    方靖闻此音, 忘记了饮酒, 当即就躺下横卧在一老槐树上, 用手指轻敲音节, 一举一动皆是随乐而动, 完全沉浸在琴曲之中。


    此刻月色洒在庭院之中, 几枝树影随风而动, 琴音渺渺, 佳人在侧,有知己为伴,有美酒相随,方靖将自己完全沉浸其中,似乎自己也就是这风、这音,要飘到那不知名处。


    是高山峡谷,是溪流潺潺,是九曲重霄,是万家灯火。


    “此间乐,不思蜀矣!”


    一曲罢,余音渺渺,方靖似是还沉浸在月中,不由叹道。


    “让贤弟见笑了。”


    宋昭抬头看向了方靖,谦逊道,但他的乐却是难得,方靖自问闻过千首曲乐,未有一首如宋昭这般自然,他能够将自己完全放入曲中,曲无定性,随心而动。


    “兄长之琴音,真可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矣!”


    方靖是风雅之人,他好酒喜乐,自身也会弹奏乐曲,此时他兴致正足,从宋昭手中接过明琴,弹奏起来。


    方靖奏乐从不拘泥于具体的曲子,心中所感,借琴音而出,此刻他心在自然,似与周围景物合为一体,其曲子也圆融交汇,似和天地并归为一处。


    琴为心声,对于方靖来说,她将自己作为天地的一部分,因而他所奏之乐也就越接近于本真之态,几乎全无炫技,却处处都蕴含着高超的琴技。


    宋昭虽也善琴,和方靖所奏之曲却是不同,宋昭虽也有隐逸之情,他却是以天地为我,将自己视为宇宙的唯一,因而他的乐具有一种孤傲之气。


    两人奏琴本无高下之分,不过是各自心境不同罢了。


    “好好好!”


    方靖琴音刚结束,还有一声余韵,在他们身后却想起了掌声,接着便是一声爽朗地夸赞。


    “不想我今日竟有此福,能闻二位贤弟在此鸣琴奏乐,实在是风流雅致到了极点。”


    柳子谷从他们背后走出来,方靖和宋昭对视一眼,他们刚刚沉浸于音乐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柳子谷的出现,因而都有些惊讶。


    “让府君见笑了。”


    方靖笑而将琴置于桌案之上,对柳子谷施礼,柳子谷对二人还礼,笑道:


    “贤弟不必谦虚,此等仙乐实非人间曲,我今日能有此福,全赖二位贤弟。此前我竟不知方贤弟还有这样的本事,看来贤弟不仅善诗书,就连这琴学之道也颇为通晓。”


    “不敢!不敢!”


    “不过以本府看来,方贤弟这曲乐还却少一样东西。”


    “哦?何物?”


    方靖来未来得及作答,宋昭却凑上前去追问,柳子谷从二人脸上扫过,一人身处其中却面色浅淡,只是微微有些许笑意,一人明为过客却急切地很。


    “哈哈哈!”


    柳子谷不答反笑,宋昭更是焦急了,见其不答,退了半步,用激将之法,笑道:


    “想来兄长必然是不知道,兄长又不善琴,如何能辨其真意?”


    “诶!贤弟此言差矣,俗话说,观千器而后识曲,愚兄虽不善琴,却也曾听千曲,想来贤弟定然不知,前两年,宫中重建乐府,也曾征召民间之乐,愚兄有幸,曾做那观器之人。”


    “难道说当年兄长亦在其中?”


    “哈哈哈!”


    面对方靖的追问,柳子谷以笑为答,方靖是个聪明人,见柳子谷如此,心中已经知晓答案,低着头想着昔年旧事。


    当年刘瑜有心要恢复汉制,邵玖就曾建议,重立乐府,以正礼乐,刘瑜听了邵玖的建议,就着乐令搜集民间之乐,择其敦厚平正之曲献于朝廷。


    当时为了这件事,的确有不少地方都献上了音乐,邵玖曾亲往观之,最喜的却是那清新小曲,然而刘瑜欲为汉乐,必要那平和中正之乐,当时邵玖还曾惋惜。


    “纵使兄长能识曲中之意,也未必能解去曲中之情。”


    宋昭故意冷眼讥讽道。


    “哦!哈哈哈!愚兄本意要夸子山,怎奈子山步步紧逼,愚兄又没评子山之曲,子山何故这般急躁?哈哈哈!”


    “我……我……”宋昭一甩袖,背着手,颇有一种被戳中心事的羞恼,道:“谁急躁了!”


    “嗯?”柳子谷是很少见宋昭这般气恼急躁的,有心要逗弄,正要接着逼问,方靖却上前来到两人中间,拉住了柳子谷,道:


    “兄说我曲中尚缺一物,不知是何物?还请兄长为靖解惑!”


    方靖说着朝柳子谷深深作揖。


    柳子谷见状也不好再继续逗弄宋昭了,忙伸手将方靖扶起,眼睛一转,便笑道:


    “今日闻文远贤弟语出不俗,原以为是山中高士,不料竟是个俗人,敢问文远贤弟,此曲可有志哉?”


    “这……无志矣。”


    “大丈夫立于这天地间,焉能无志,我观贤弟,年不过二十,却生了此等隐居弃世之念,实在不该。


    贤弟正值盛年,正思报国之时,何意琴音却似耄耋之老人?少年人作老年语,恐非长寿之兆。”


    闻此言,方靖和宋昭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态,方靖摆摆手道:


    “柳兄多虑了,寿数天定,我心如此,纵死而无悔矣!”


    柳子谷一见方靖就心生亲近,方靖的潇洒放诞,不为世俗所羁绊的姿态,柳子谷心中是向往羡慕到了极点,只是可惜他为名利所羁绊,不能自在。


    对于自在之人,柳子谷一方面可惜方靖有济世之才而不用;另一方面又羡慕方靖的坚持果决,坚决不出仕的态度,如何能不让人欢喜呢?


    几人笑谈一番,皆已酒醒,没了醉意,柳子谷就拉着宋昭,问其可有对付叶氏一族的责问的方法。


    “兄长何必如此急切,弟既答应兄长要助兄,便不会后悔。”


    “愚兄非是担心贤弟反悔,贤弟乃是重诺之人,愚兄早已知之。


    愚兄只是担心若明日叶老将军责难,届时我当如何应对?叶氏乃是河间豪族,耳目遍于城内四方,此事瞒不住他们的。


    只怕明日一早叶老将军就要来要人,到时候我必保两位贤弟无恙,只是就如此与叶氏撕破脸皮,实在是有些不值当。”


    方靖和宋昭相互对视一眼,同时大笑,柳子谷见二人发笑,不解其意,忙拉着宋昭,追问道:


    “莫非贤弟已有了主意?还请贤弟不吝赐教,教愚兄解除此难,不受豪族牵制,愚兄在此谢过了。”


    柳子谷是真的心中着急,他已被河间豪族压制日久,心中早已积了不少不忿,只是苦于没有办法,如今眼见着希望近在眼前,柳子谷当然希望可以早点解决麻烦。


    “兄长不必着急,弟心中已有了主意。”


    “什么主意?”


    “兄长岂不闻‘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兄长莫不如明日宴请河间三族豪右,于席间幕后藏一二十刀斧手,待明日众宾客盈聚一处,兄以恶仆伤人,治家不严责难之。


    兄长在河间郡为郡守多年,想必其中握有这些豪强的把柄,在宴饮正酣时,突然发难,他们必然会措手不及。


    兄长再令刀斧手则一二平日最为可恶之人斩之,以震慑众人,如此,此间豪右必将臣服于兄长。”


    柳子谷闻此计久久不语,他的确没想到宋昭的计策会这样毒,他没有想过要震慑这些豪强,只是畏于其势力,不得不退让。


    “若是这些豪右联合谋反,我当如何?”


    “反!正合我意也,如此便可兴兵讨伐之,兄长乃是河间郡守,有何可惧?”


    柳子谷张着嘴,心中惊骇,他却是没想到还可以这样,此前他总是心有顾忌,听了宋昭的话,心中反倒安心下来了。


    “兄长,河间郡,你才是郡守,纵有豪右,也不该掣肘兄长,兄长乃是名正言顺,手下更是兵众粮多,若是打起来,兄长或可联系周边郡县,向朝廷请求援兵。


    这些年我也冷眼观这北朝行事,如今正是整饬豪右之良机,兄长想以理服人,却不知道这世上的道理多是马背上见真章。


    兄长纵有千万道理,也须有实力作为支撑,忍让,是无法真正解决问题的。”


    柳子谷长叹一声,道:


    “贤弟所言之理,愚兄岂能不明白,只是不愿为此毒计,恐为天下所耻笑。”


    “这便是兄长迂腐了,兄长整饬豪右,可是为己?”


    “自然不是。”


    “不为私利,为国除害,何人敢笑兄长?”


    宋昭笑呵呵道,他完全没有什么道德包袱,他早已见惯了那些阴谋诡谲之事,有什么还能比得过当年司马氏弑君篡位?


    若能达成目的,宋昭并不介意用些见不得人的计谋。


    “如此,愚兄这便去安排。”


    临走之前,柳子谷还特意注意了一下方靖的神色,见方靖神色如常,并没有露出什么鄙夷之色,心中才安下心来,却还是多问了一句。


    “不知文远贤弟是何意?”


    “府君岂不闻‘兵者,诡道也’?”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求营养液!


    第127章 其乐陶陶(八)


    “陛下!”


    散朝之后, 王蒙被刘瑜留了下来,王蒙知刘瑜必然不会无故将自己留下,便跟在刘瑜身后, 唤了一声。


    “子慎可知洛州的方文远?”


    “有所耳闻。”


    “朕已多次收到地方朝臣的举荐了,朕欲征召其为郎,不知王子慎以为此人如何?”


    “听闻此人乃山中高士,未必愿意出仕,只恐辜负了陛下一番美意。”


    “只是如此贤才若是流于山野,朕实不忍。”


    “自古名士好虚名,臣只恐此人不过是空有才名,只知诗赋,不懂治国韬略,徒有虚名, 以名求利, 如此反而是误国。


    陛下难道忘了昔日汉室南迁之事吗?臣听闻此人极好老庄,最爱清谈, 如此之辈,何以能够入朝为官?”


    刘瑜因为王蒙这一番话, 的确有些泄气, 只是还有些不甘, 对王蒙道:


    “无论是否是虚名之辈, 何不见见再说?若真有实才, 便是我朝之幸, 若是徒有虚名, 不委以重任就是, 也可扬朕喜好贤才之美名。”


    王蒙见刘瑜如此坚持, 决定最后再劝一劝。


    “非是因臣乃嫉贤妒能、不能容人, 此等喜好老庄之人,只恐未必肯入朝出仕,他之所愿,只在山水之间。


    陛下试想,若此人当真有心仕途,如此多的人举荐,郡守刺史举荐者何其之多,然其都不应,可见其志非在此。


    臣只恐陛下不能得偿所愿而已。”


    刘瑜长叹一声,拍了拍王蒙的肩膀,笑道:


    “朕并非疑卿,卿毋多虑也。


    朕知卿是为朕虑,只是朕想试一试,若是不成,也可成朕之美名,有何不可?”


    王蒙心中疑虑重重,却没有说出来,只得沉沉点头。


    这个方文远出现的时间实在是不巧,正好是在这近一年美名远扬,此前却无半分踪迹,能通晓古今,诸子百家无所不精,这样的高才却无来处,只怕方文远乃是假名。


    以假名名扬天下,意在何为?


    此人极好老庄,传闻之中甚是风流放诞,不为礼法拘束,这样的人如何能立于朝堂之上?


    王蒙吃够了徒有虚名的苦头,他所求之才都是务实之才,他要的是能兼济天下的治世之才,不是方文远这样的人。


    他承认传闻中的方文远确为名士,至少在那些传闻中,方文远并非求虚名之辈,他早已禁令老庄,这样的人才本就只适于山野。


    若开此先例,王蒙只担心今日北朝会重蹈昔日汉室覆辙,他不愿穷其一生,却是一场空。


    这条征辟的召令王蒙虽然发出,却没有发到如今方文远所在的河间郡,而是发到了方文远的家乡,洛州。


    “愚兄前日得了一样东西,乃是前朝钟繇手书,我观贤弟似于书法上也颇有些造诣,故而请贤弟来品鉴一二。”


    柳子谷欣赏方文远的才华,常会寻方文远一同品鉴书画。


    方文远性情疏淡,却唯独于山水之上情有独钟,到河间郡不过数日,便将河间风光多数游览尽了。


    柳子谷有心想将方文远收为门下之人,他素来欣赏此等洒脱自在之人,故而投其所好,寻了不少好物要与方文远一同品鉴。


    方文远见识广博,无论是珍奇珠宝,还是美玉绮罗,没有其所不识者,更兼通晓音律,律吕钟磬无有不通者。


    柳子谷依宋昭计谋而行,宴请河间豪右,特别是河间几大世家尤在其中。


    没有人会怀疑这位河间太守,毕竟柳子谷这几年和他们相处甚为融洽,在他们看来,柳子谷不过一外来者,能在河间站稳脚跟,全靠他们这些本地豪族的支持。


    柳子谷乃是个仁义之人,他待人甚为和善,治理河间也颇有些政绩,平日也非以势压人之徒。


    本地豪右多愿和柳子谷结交,柳子谷宴请,没有人会不去的。


    宴席之间筹光交错,柳子谷命以歌舞助兴,席间对众多豪右道:


    “我有一弟,其尤好剑术,不如让我贤弟为众位舞剑助兴,如何?”


    众人没有不应的。


    柳子谷拍拍手,宋昭提剑而入,众人见宋昭器宇不凡、身姿卓然,犹如山间之崖松,夜间之皓月,望着而令人目眩神迷。


    “此非凡人!”


    “是啊,此等人物,应非凡间所有。”


    听着众人的议论,柳子谷满意的捻着胡须点点头,与左右筹光交错。


    宋昭的确擅剑术,对柳子谷拱手之后,就摆开姿势,开始舞剑,其剑意时如浩然如江河奔流不息,有时如九霄之鹤唳。


    “叶公以为此剑舞如何?”


    “回府君,此乃是英豪之舞,府君之弟果真不凡。”


    “哈哈哈!叶公过誉了,久闻叶公乃是久经沙场的英雄,我这贤弟素来困于书斋,自命不凡,犹如那井底之蛙,若能得叶公指一二,也是他的福气。”


    柳子谷举起酒杯,做出谦恭的姿态。


    “哪里哪里!老翁何怎敢指教府君之弟?依老翁来看,府君之弟龙章凤姿,非常人也!”


    “谁人不知叶公乃是当世英豪,叶公如此过谦,想是不愿指教我弟了。”


    “这……”


    叶公放下酒爵,看了柳子谷一眼,见柳子谷面色不虞,忙笑着道:


    “既然是府君要求,某从命就是,只是刀剑无眼,某只恐会伤了府君之弟。”


    “无妨,武艺切磋,难免受伤,不过寻常事也。”


    柳子谷这才露出笑颜。


    叶公拔出佩剑,与宋昭比剑,宋昭剑法灵巧,叶公在真正与宋昭短兵相接之时,才发现宋昭之剑杀意甚浓。


    宋昭剑术其高,他虽无多少沙场征伐的经验,却是年少任侠之人,行走四方,剑下游魂无数。


    不过十招,叶公就已被宋昭挟持,叶公看着横在自己脖颈上的剑,心中惊惧,若是刚刚宋昭的剑错上分毫,他就已经成为剑下亡魂。


    “府君之弟果然不凡,某已败矣!”


    “哪里!哪里!定然是叶公让着子山,子山,还不快松开手中之剑,放叶公回到席座之上。”


    宋昭松开剑,立在柳子谷身后。


    叶公回到自己席座之上,仍然心有余悸,他摸着自己的脖子,倒吸了几口凉气。


    本来叶公自视自己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一个刚出茅庐的黄口小儿,他还没放在眼里,可他没想到宋昭舞剑时故意隐藏了剑中的杀意,到真正交手之时,才显露出来真正的剑术。


    “不知这位壮士是哪里人士?竟有这般武艺,实在是难得。”


    “叶公当真不识他?”


    “府君这话什么意思?这是某第一次见这位壮士,哪里识的?”


    “叶公虽是不识,却已意图取其性命矣。”


    叶公当即就变了脸色,他完全没明白柳子谷这话什么意思,但柳子谷的确一反常态,咄咄逼人,叶公自恃自己是河间豪族,纵使平日给柳子谷这个郡守几分面子,却并非惧他。


    “府君此话何意?”


    “叶公以为其为何人,此乃是前日打伤叶小公子者。”


    “什么!”


    叶公当时惊讶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他仔细打量着宋昭,发现他的确与自己家仆形容之人十分相似,心中越发惊异。


    “原来竟是你!”


    “叶公曾上书于我,意图将此人治罪,今日见其真人,叶公可还要治罪?”


    “府君玩笑了,此前不知壮士是府君之弟,若知便不会冒犯了,原是一家人实在是误会!误会!”


    当日家小公子被抬回家去的时候,叶府上下当下就全慌了,忙请医问药,又哭声凄惨,叶公在河间郡纵横了数十年,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当即就签发了海捕文书,誓要将伤他儿的凶手抓到,碎尸万段。


    叶府的人很快就调查到此人入了郡守府,当即叶公就上书郡守,希望柳子谷能够将伤他儿的凶手交出来,严惩不贷。


    他叶家在河间郡就没受过这样的屈辱。


    可是叶公没料到此人武艺高超,又和郡守交好,如此他反而陷入了被动。


    叶公虽然跋扈,却不是无脑之人,当即天子正在整饬吏治,他若是坚持要求严惩宋昭,只恐和郡守交恶,他虽然不惧郡守,却也不愿与之为敌。


    不管怎么说,柳子谷这个郡守到底是朝廷封的,他叶氏在河间纵使势大,也不能与朝廷为敌。


    杀一个柳子谷容易,可若是惹恼了朝廷,给他定一个谋逆的罪名就麻烦了。


    出于长远的考虑,叶公只得咽下这口气,主动和宋昭和解,但这件事他绝不会就此放过,若是此事传扬开去,只怕河间郡都以为他叶氏是可以随意欺辱的。


    叶公虽然出于利益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了,但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放下了,他只是隐忍不发,伺机等待,等时间到了,他再发作。


    到时候就不仅仅是一个宋昭一个人的性命了,就柳子谷也别想幸免。


    “还是叶公高义,我等都不及也。”


    柳子谷笑着举起酒爵,要求大家敬叶公一杯,叶公勉强笑着。


    这件事从表面上以郡守袒护,叶公原谅结束了,其他人原本见郡守和叶公针锋相对,心里都捏了一把汗,暗自绸缪,叶公和郡守自己要支持谁,毕竟两个人没一个好惹的。


    一个是中央任命的河间郡守,河间郡的长官,掌握着河间的军力,一个是河间本地豪右,势力也不容小觑。


    若是这两人争斗起来,必然会殃及河间郡其他豪族,若是以往,这些豪族当然会无条件支持叶公,毕竟他们大多和叶公存在婚姻之利,属于利益共同体。


    但柳子谷亦非可以糊弄之人,他是朝廷命官,若是他发起狠来,叶公未必能敌,而且谁也不愿叶公在河间郡一手遮天。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第128章 其乐陶陶(九)


    “叶公高义不与子山计较, 本府却要与叶公计较呀!”


    柳子谷此话一出,众人都惊了,一时忘了动作, 只是盯着柳子谷,不敢出一言,大家都默契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酒爵,只是默不作声,悄悄观察。


    “府君这是什么意思?”


    叶公原以为事情已经了解了,没料到柳子谷竟会突然发难,一时间也忘了上下之别,就这么直愣愣地发问。


    “哼!叶公竟是不知道吗?自己去看看!”


    柳子谷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扔到了叶公的面前,叶公捡起扔在地上的书信, 书信是用一个袋子装着的, 为的是保护里面用白纸写的书信,袋子上写着“郡守府君亲启”。


    叶公看了信的内容, 当即大惊失色,从自己的席座上站了起来, 对柳子谷道:


    “这……属下实在是不知啊!”


    “这是叶公府中管家所做的事情, 叶公当真不知道吗?逼良为贱, 纵仆杀人, 这样的事情本府这里压着的可都不算少啊!”


    柳子谷仍然是笑意盈盈的, 可谁都知道, 此刻笑着的柳子谷不过是口蜜腹剑罢了。


    叶公心底清楚, 柳子谷发难定是有意为之, 此前必然是做足了充分准备的。


    “府君什么意思?”


    “本府能有什么意思?你叶氏一族乃是河间豪右, 本府不过一个外人罢了, 又能如何?又敢如何?哼!”


    叶公自知柳子谷是故意为之,也不和他装什么和睦了,他叶氏一族原就该是河间第一氏族,之前不过是看在朝廷的面子上给柳子谷几分薄面罢了。


    “府君这是要治罪吗?”


    “难道本府不能治罪?”


    “府君别忘了我叶氏乃是河间第一大族,府君如此,就不怕得罪我叶氏一族,若是得罪我叶氏一族,只恐府君也未必好过吧。”


    “叶公是在威胁本府吗?”


    柳子谷反问道,他斜看了叶公一眼,冷笑着,接着柳子谷厉声喝道:


    “宋子山安在?”


    “某在!”


    “替本府诛杀逆臣!”


    “是!”


    宋昭突然从柳子谷身后蹦了出来,还没等叶公反应过来,他的首级就已经在宋昭手中了,宋昭冷声笑着,手中提着叶公的首级,环视众人。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叶公的身体还立着,但他的头已经到了宋昭手中,鲜血喷洒出来,伴随着叶公尸首倒地,顿时鲜血四流。


    众人皆是两股战栗,不敢出一言。


    柳子谷见状心中甚为满意,对余下的众人道:


    “叶榷犯上谋逆,纵仆杀人,纵容家人□□妇女,今已被本府按律斩之首,余者毋惊,叶榷之罪只在叶氏一族,并不会罪及旁人。”


    柳子谷话虽然这样说,但其余的人心里都明白,今日柳子谷当着他们的面杀了叶榷,只是要杀鸡儆猴,警告他们回去注意约束家人,这河间郡的主人是他柳子谷,不是旁人。


    其中几人见郡守府并非久待之地,就要站起来告辞离开,柳子谷沉默着,假装没有听到他们的请辞,笑道:


    “如今叶榷已然伏法,我等可继续饮酒。”


    那几人见状也不敢再多言,唯恐将柳子谷惹恼,害了自己的性命。


    柳子谷见平日嚣张跋扈的豪右此刻都唯唯,以他为势,并不敢出一言来进行驳斥,满意地点点头,对守在外面的人喊道:


    “王参军,本府与你百人,你带着府兵去叶府抄家,本府倒要看看这河间第一豪右的家中到底是何模样?”


    “是。”


    转眼,河间郡第一豪右不过是一顿饭的时间,就已被抄家灭族,下了牢狱,叶榷这个驰骋河间数十年的枭雄,就这样轻飘飘失了性命。


    柳子谷要抄叶榷的家,自然是不希望有人通风报信的,他看着面前的这一群人,心中冷笑,其中多是和叶氏一族沾亲带故的,只是怕牵连到自己,才故意默不作声。


    刚刚意欲逃离者,未必不是要去通风报信的。


    柳子谷将河间豪族都拘在自己面前,一是为了杀鸡儆猴,二就是避免他们相互通联,彼此通了消息,到时候连起来对付他这个郡守,可就不好了。


    王参军带着人去叶榷家抄家的时候,他的家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并没有做任何准备,再加上王参军与叶氏一族也有姻亲之好,更加没有怀疑什么了。


    王参军这家抄的异常顺利,按照常理而言,像叶氏这样的大家大族,都会豢养自己的部曲,更何况此为乱世,若是没有这些部曲,他们也不可能立于河间郡,而无人敢小觑。


    如今就这样被出其不意抄家了,实在是令人唏嘘。


    经过叶氏一族覆灭一事之后,河间郡的大族纷纷俯首,不敢再造次,柳子谷所发政令,无有不从。


    “哈哈哈!皓能收服河间豪右,全赖宋贤弟妙计,愚兄在此敬贤弟一杯。”


    柳子谷从未想过竟这般容易就收服了河间豪俊,困扰他两三年的事,却被宋昭一计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让柳子谷如何不高兴。


    “柳兄言重了,昭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不敢称功。”


    “诶!若无贤弟,安有皓之今日,贤弟乃皓之恩人,还请贤弟受皓一礼。”


    说着柳子谷就要行拜礼,宋昭忙将人扶住了,道:


    “兄长如此,却是折杀弟了,这原是兄长决断有方,与弟何干?哈哈哈!”


    “是了!是了!哈哈哈!”


    两人默契地相对而笑,一切都在这笑声之中了,方靖默默看着两人虚与委蛇,冷笑数声,只顾自己饮酒。


    柳子谷在心中暗叹,幸而宋昭志向不在北朝,否则岂有他容身之地。


    这样果决刚毅之人,乃有宰相之才,又岂一郡一县可以困住的?


    “方贤弟,愚兄见贤弟尤尚隶书,不知能否请贤弟留下墨宝于兄,也好让愚兄随时欣赏。”


    “府君客气了,只是恐靖之文字污了府君的眼,府君若是不嫌弃,靖自当效力。”


    柳子谷如今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对于方靖也少了一开始的敬慕了,他知道刘瑜素来喜欢赞扬之词。


    此次从叶榷府中,柳子谷抄检出来不少僭越之物,中有一物,乃是白玉,全体通透,白玉生泽,竟无一丝杂色,乃是上品。


    这样的东西,柳子谷自然不敢擅有,就打算将其献于刘瑜,又恐仅白玉难以入天子之眼,就打算随一篇文赋。


    柳子谷便想到了方靖,方靖擅文辞,又擅书法,还有比他更合适的吗?


    方靖初看到白玉时,也是啧啧称奇,不过这样的白玉对于帝王而言,却是寻常之物,但见柳子谷一片真情,他也不好拒绝。


    方靖略思考片刻,挥笔写下了一篇《玉赋》。


    “好赋!好赋!文远有此赋,则声名必将显于九州。”


    方文远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柳子谷派亲近之人携带着白玉和玉赋前往京都,等到京都之时,方靖已经离开了河间郡。


    “陛下,此是河间郡守柳皓所献之白玉。”


    “嗯。”


    刘瑜只是轻轻点点头,只是看了一眼盛在锦盒之中的白玉,就叫人将东西收了。


    “陛下,锦盒之中还有一篇文赋。”


    “哦?拿来看看。”


    刘瑜从侍中手中接过黄纸,展开来看,内容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只是看到黄纸之上的笔迹,刘瑜便只觉得神魂俱散。


    “陛下!陛下!”


    宪忠唤了刘瑜几声,刘瑜才回过神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忙追问道:


    “你说此赋是何人所献?”


    “河间郡守。”


    “河间郡?阿玖,莫非你在河间不成?宪忠,马上宣丞相进宫,朕有事要与他商议。”


    王蒙匆匆进宫,刘瑜将那篇玉赋交给王蒙,王蒙看了一眼文赋的内容,不由拍手赞叹。


    “好赋啊!只是不知这赋是何人所作?”


    “丞相不觉这赋的字迹甚为熟悉吗?”


    王蒙再细看文赋,顿时心惊肉裂,拿着黄纸的手也开始发抖,


    “这……这不是……”


    “朕正是觉得此书笔迹与夫人笔迹相似,才召你来,朕已经让郑秋月辨认过了,这正是夫人的笔迹。”


    “夫人还活着?”


    “她当然还活着,当日那镯子你们以为瞒得了朕不成?朕知你们不愿朕因一女子而劳神,然夫人乃是朕之知心人,朕不能割舍。”


    王蒙默然无语,他太清楚刘瑜本性,压根就不相信刘瑜会待一女子至诚,他与邵琼之确有几分惺惺相惜,因而不愿他受困于宫墙之内。


    “子慎,朕似乎真的有些想夫人了,你说若朕去接她回来,她会回来吗?”


    王蒙又一次缄默不语,刘瑜长叹一声,


    “想来我伤阿玖甚深,她怎可愿意回到这囚牢之中,哎!”


    “臣观此赋甚为逍遥,乃名士之作,未必就是夫人手笔。不知陛下是从哪儿得到这篇赋的?”


    “河间郡守献了一枚白玉,这便是和白玉一起的。”


    “河间郡守使者可还在?”


    “正在馆驿歇息。”


    宪忠适时回答。


    “陛下何不将使者召来,一问便可知夫人是否为此赋作者。”


    “好。就宣使者进殿吧。”


    河间郡守使者刚刚到达馆驿,还没来得及歇息,就又被召进宫中,正忐忑不安,不知自己在无意之间触犯了龙颜。


    “这篇赋是何人所作?”


    刘瑜问这话的时候,脸色是非严厉,使者一时都被吓傻了,忙扣头道:


    “这赋是一云游之人所作,此人乃是洛州人氏,名唤方靖,字文远。”


    “原来是他!”


    王蒙喃喃道,前番就有人举荐此人入朝出仕,今日又有这篇赋。


    难道说真的是夫人?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求营养液!


    第129章 其乐陶陶(10)


    “文远, 慢些,山路湿滑,莫要跌脚!”


    方靖几乎是用跑的朝拾着台阶而上, 嘴里哈哈大笑,将身后的宋昭抛的很远,来到山顶,遥望四方之景。


    山峰隐于云雾之中,云海波涛翻滚,四方之地尽收于眼底,山风凛冽,吹动着方靖的衣袍和发带,方靖的眼中闪动着激烈急切的光芒。


    “壮哉!壮哉!此生得见如此美景,便是死也值了。”


    “文远何故出此不详之语?”


    宋昭已紧随在方靖身后登上山巅, 就听到方靖的话, 还未来得及欣赏壮丽美景,便先皱起眉头。


    “山河之壮丽, 自上古便有之,想来古来赏此景者何其之多, 我等不过是沧海中一粟粒罢了, 今日能与古贤人共赏此景, 也是我等之幸啊!”


    宋昭默然无语, 许久, 解下腰间佩剑, 双手奉与方靖, 方靖有些奇怪, 没有接过佩剑, 而是问道:


    “此是何意?”


    “不日我便将北归, 我身无长物,唯此剑是为亡母遗物,我片刻不敢离身,如今将其赠送给文远。”


    “如此厚礼,恕弟不敢受。”


    “这剑早在十年以前就当予你的,只是当时总以为未来时日尚久,并不急于一时,谁料……


    今日一别,便是山高水长,或此生永无再见之日,我有一言,想问一问你?”


    “兄长但说无妨。”


    “陌上花已开,问卿归不归?”


    方靖落下泪来,走到一侧,扶着树干落下泪来,宋昭继续道:


    “当日你赠我的剑穗,我一直随身带着,不敢离身,我知你我无缘,可昔日情分,我总是不敢忘的。


    我的心,你是明白的,这些年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我待你之心并未变过分毫。”


    宋昭说着也落下泪来,他手中紧紧握着剑,一步步靠近方靖,将手搭在方靖肩膀上。


    “此生有幸能与卿相伴一载有余,此生已足矣。”


    “宋兄!”


    方靖转而伏在宋昭肩上痛哭,他抚着胸口哀泣道:


    “我的心又何尝变过!”


    “卿可愿随我南归,北方多战乱,非久安之地。”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如何不能,如何卿已离京都,便是南归,也无人知道,难道卿卿就不思乡吗?”


    “故土之音仍时时萦绕耳畔。”


    “既如此,为何?”


    “我虽非君子,亦不敢轻易违诺也。


    当日我已指天发誓,此生不离北土,如今纵离京都,又岂肯违违背誓?


    君岂不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岂是无人知道!”


    宋昭闻言无奈地长叹一声,他已然知道方靖是心意,知道不可强求,只能背对着方靖落下泪来。


    “宋兄!”


    “事到如今,你还唤我宋兄?我是何人,难道你真的不知?阿玖!”


    方靖顿时怔在原地,如遭雷劈。


    “你都知道了!”


    “我如何能不知道?阿玖,你是我心中之人,我若是连你都认不出,我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


    难道阿玖就不识得我吗?”


    邵玖扬声长叹,默然无语,点点头。


    “阿玖,此剑你拿着,算是你我最后的情义,他日未必有再见之时。


    纵使有再见之日,也将是我大军恢复汉室,直捣长安之时,届时我必将接你回家。”


    邵玖从沈旭初手中接过剑,又从自己腰间解下佩剑,交给沈旭初,道:


    “此去归路漫漫,必不太平,季安不可无武器防身,此剑给你,你莫要辜负了这一身才华。”


    两人到此时早已坦诚相待,他们俩的心早就在一处了,虽世事变幻,心却没有变,第一次见面,他们就认出了彼此,只是谁也捅破这层纸。


    他们能得这一年相处的时光,已经是极为满足了。


    “我闻知你已娶妻,没有什么可以庆贺,唯有此物,是我昔日在宫中所得,请季安替我转交,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沈旭初见邵玖从怀中掏出对耳坠,用一个布帕子包着的,无论是多苦难的时候,邵玖也没有离过身边半刻,现在却掏了出来。


    “这对耳坠子是用昆山玉髓做的,大约世间也仅此一对了,将其赠予兄嫂,大约也是配得上的。”


    沈旭初难以置信看着邵玖,见她掏出贴身之物,又是如此贵重的东西,他并没有接过,而是怔怔问道:


    “阿玖不怨我吗?”


    “有何可怨?我已另嫁他人,不知归期,怎能叫你空等,更何况季安早已到了嫁娶之年,我已经误了你三年,没有再耽误的道理。


    你也该娶妻了!”


    “公主待我一片真心,我不忍辜负,此生只为对不住你,来生……”


    “你我之间何必言来生,来生太远,我只求今生,今生无缘,便是天命,天命如此,不必再言来生。”


    邵玖向来是果决的,她知道沈旭初早晚会走到这一步,也明白两人早已缘断,只是心中自苦而已。


    “公主是我发妻,待我恩重如山;阿玖是我知己,与我心心相印。


    待他日兵至长安,我必来接你。”


    沈旭初接过邵玖递过来的一对耳坠子,将其贴身藏着。


    “长安如梦里,岂是无归意,终个无归期。”


    两人在泰山脚下分别,邵玖看着沈旭初骑着一匹快马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天尽头。


    “季安,惟愿君青云直上,不负此生之志!”


    “阿玖,唯愿卿岁岁长乐,不负心中之境!”


    两人在心底为各自送上祝福,却只能分道扬镳,各自去寻各自的路。


    “陛下,臣好像看见夫人了。”


    王蒙骑在马上,察望四方,忽然王蒙眼神一顿,似乎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当他翻身从马上下来,拨开人群寻过去的时候,却一无所获。


    王蒙站在原地四顾茫然,但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人就是文夫人。


    刘瑜听到耳边的骚乱,拨开轿帘,看向了王蒙跑过去的方向,让身边的近侍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蒙有些丧气地返回到刘瑜身边,低声在刘瑜耳边说着自己的发现,刘瑜怔怔一愣,难以置信,看着王蒙,反问道:


    “子慎,当真是阿玖,你确定没有看错?”


    “夫人的身影,臣绝不会看错。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夫人似乎着的是男装,臣追过去的时候,夫人已经离开了,臣并不确定,夫人是否愿意回宫。”


    “不愿回宫也无妨,朕想见见她,只要见一面,就足矣。


    既然子慎才见过阿玖,她此刻必然还在太山郡,子慎,就算把太山郡翻过来,也要找到文夫人。”


    “是,那臣去安排。”


    邵玖刚从泰山临帖而下,怀中还揣着所临的字帖,回到馆驿,推开门就见一人坐在了房间的正席上。


    邵玖想都没想,就打算转身离开,这个时候早已有重重士卒将驿站包围起来了,邵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门给关上了。


    “你不愿见我?”


    “陛下愿不必寻我的。”


    邵玖有些认命地走到侧席,坐了下来,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酒壶,直接饮了一口酒。


    “朕来接自己的妻回家,何错之有?”


    “陛下当真以玖为妻?”


    刘瑜一步步走近邵玖,跪在邵玖面前,拉起邵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落下泪来,


    “朕之所言,字字皆是从心而发,不敢欺妄。”


    邵玖缄默不语,将手从刘瑜手中抽出,斜视刘瑜,冷笑着。


    “阿玖不信?”


    “陛下,人不可欺心。”


    “朕待阿玖之心,难道阿玖不知吗?”


    “陛下让玖如何相信?帝王之心,玖若是信了,便真的是蠢笨至极点!”


    邵玖冷笑着,她早已过了甜言蜜语可以动心的阶段,生死之事她也经过了几番,早已无法再轻易相信别人。


    “阿玖,必然是怨朕当日射下那箭,可朕也是不得已。”


    “陛下错了,玖其实并不怨,若是玖,就不会留下那一线生机了。”


    “阿玖既不怨朕,为何要假死?又为何不愿见朕?


    朕曾数番征召你入京,可你都不应。”


    刘瑜想不明白,他尽力维持着帝王的尊严和体面,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见到邵玖的那一刻,心中是多么欢呼雀跃,又在听到邵玖一番话后,心中是多么苦痛。


    “陛下,你当真心悦过妾吗?”


    刘瑜后退了半步,难以置信邵玖竟然会问出这个问题,他以为邵玖是知道的,整个后宫多少美人,五六年来,他都是只宠邵玖一人。


    凡是邵玖所求,他没有不应的。


    如今她却问他这个问题。


    “阿玖当真疑我至此?


    罢罢罢!一切缘起于我,如今你既要走,便走吧,朕不拦你。


    若说此前我心确有私,以后也不会有了。”


    邵玖看着刘瑜,见他的确动了真情,落下泪来,只是背对着邵玖,不再多说。


    “如此,玖便告辞了。”


    邵玖没有犹豫,转身就要离开,就在邵玖即将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刘瑜又转过头看向了邵玖,用哭泣的声音喊道:


    “阿玖!”


    接着又快步走上前,来到邵玖面前,泪流满面,问道:


    “阿玖当真要如此无情吗?”


    “我本就是无情人,陛下何必在我身上浪费力气,不值。”


    “朕也知道你素来是冷心冷清的可朕放不下你,这两年来,阿玖可知,我日日入梦都只为见你的身影。


    可你总不爱入朕的梦,朕或许不够心悦阿玖,可朕之心却没有半分虚假。


    阿玖,不要走,好不好?”


    刘瑜几乎是在用乞求的语气恳求邵玖能够留下来,邵玖愣在原地,只是默不作声,她听着刘瑜的话,心中也觉得酸楚。


    “阿玖,留下来,好不好?朕知错了,以后绝不再犯。”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求营养液!


    第130章 其情悠悠(一)


    “陛下, 我并非良人!不堪为妻!”


    邵玖长叹一声,她不知刘瑜为何这般执着于她,她知刘瑜不缺美人, 也不缺谋士,刘瑜从来都不是非她不可。


    “阿玖是朕心中之人,怎可与凡俗相较?”


    刘瑜见邵玖言语似乎有了转机,连忙接着邵玖的话道。


    邵玖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刘瑜的眼睛,四目相对,邵玖便明白了刘瑜的心思。


    “陛下,你当真了解妾吗?”


    “这……”


    刘瑜也不敢说自己是了解邵玖的,邵玖犹如那风,让人捉摸不透, 他的确不曾了解过邵玖, 她可以是风流名士,也可以是治国良相, 但这些似乎都不是邵琼之。


    邵玖早有预料,只是心中自苦, 她从不期望刘瑜能够多了解她几分, 可刘瑜未免也太令她失望了。


    “哈哈哈!”


    邵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 她心中苦, 却仍旧开怀大笑, 指着刘瑜, 摇摇头。


    “陛下不知我, 却要留我, 岂不可笑?”


    “阿玖, 我……”


    “陛下不知妾, 妾却知陛下啊!


    陛下的雄心壮志,陛下权谋算计,陛下的多疑优柔,妾都是知道的。”


    刘瑜后退了两步,已然说不出一句话来,面对邵玖的指责,他无言以对,也无颜再开口留人。


    “罢了!罢了!不过是唯命如此。”


    “你既要走,我也不留你,只是我心中唯你一人而已,以前是我不用心,以后不会如此了。


    你也不必故意瞒我你的行踪,我不去寻你就是了,你好生保重。”


    邵玖却没有动,反向斜睨着刘瑜,似笑非笑反问:


    “陛下此言当真?”


    “我……”


    刘瑜又说不出话来,邵玖早已预料到了,哈哈大笑起来。


    “陛下出此违心之言,就不怕遭报应吗?”


    “你既要走,我拦不住你,可我心底确实是不愿的,阿玖要朕如何?非要朕将这颗心剖出来吗?”


    刘瑜终于崩溃了,他冲着邵玖嘶吼,宛如一只困狮做着无畏的斗争,眼角落泪,刘瑜发现,即使是帝王,也有所不能为之事。


    自和邵玖重逢之后,他便被邵玖步步紧逼,在言语方面,他无话可辨,邵玖嬉笑怒骂,无时无刻不牵动着他的心。


    邵玖陷入了沉默,她知道自己不善于处理感情问题,她这一生,大多孤寂,纵使偶然曾有过些许情义,也不过是出于恩义,对她来说,从来都是恩大于情的。


    “陛下,何必自苦呢?”


    “阿玖,朕富有四海,却无一知心人,阿玖,留下来吧,朕需要你。”


    邵玖沉默许久,心中百感交集,她并非真的无情人,六年的朝夕相伴,又怎么会真的没有情义呢?更何况刘瑜待她却是也不算太差。


    锦衣玉食,锦绣绮罗,这些世人所汲汲营营的东西,他从没有半分吝啬,便是权势地位,也不曾犹豫过。


    他给她的是一个帝王对于宠妃的所有。


    邵玖并非无情之人,她的心的确在朝夕之间沦陷,可刘瑜与她到底不曾交心相知,故而那情义始终是差上几分。


    “听闻陛下巡视九州,意欲登览泰山,妾还不曾恭贺陛下!”


    “朕不需要你的恭贺,这些年来阿谀谄媚之词朕早已听够了,邵琼之,你做不了谄臣,也做不了节臣,你只能做朕的夫人。


    一月,一月的时间,朕若不能令阿玖回心转意,朕必当放汝归去。”


    “陛下此言当真?”


    “朕愿在此断箭为誓,若有违誓,必教朕功业摧毁。”


    邵玖心中震荡,难以置信,刘瑜竟会发这么毒的誓言,刘瑜是重谶纬之说的,他是相信违背誓言代价的。


    邵玖眼中含泪,就在此刻,原本只有五分的信任也变成了八分,她心中被一股暖流划过。


    她不是无知小儿,能轻易相信他人,可刘瑜用自己的行动让邵玖不得不信,男儿功业,是尸山血骨堆出来的,刘瑜一生奋斗都在于此,拿这个发誓,邵琼之没有不信的道理。


    “好。”


    邵玖答应得干脆,一月的时间并不长,对于邵玖来说,不过须臾而已,但若是用来试探刘瑜的真心,却是足够了。


    “你好好休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刘瑜纵使离开,还是留下不少人马将驿馆重重包围,邵玖推门,就见兵士整齐,苦笑道:


    “陛下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手无缚鸡之力,如此重重包围,我便是插翅难飞了。”


    “夫人多虑了,陛下不过是担心夫人的安全罢了。”


    王蒙和邵玖是旧友,他有着充足的理由来拜访邵玖,两人对坐下棋,并没有什么怨怼和不甘。


    邵玖不会去相信王蒙所谓的保护她之类的话语,不过她并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她和王蒙并没有多深的矛盾。


    至少在邵玖心底,这个丞相是值得尊敬的。


    王蒙并不在乎邵玖是否回宫,在他看来,邵玖留于民间,才是对各方都好的事,无论是刘瑜还是邵玖来说。


    “丞相昔日居于山野之时,听闻素来喜欢四方游历,如此我试了一番,果然意趣非凡。”


    “哦?蒙就厚颜请夫人讲讲这一年的见闻,让蒙也长长见识。”


    王蒙落下一枚棋子,邵玖看着棋盘之上黑白纵横,邵玖于棋道并不精通,王蒙却是此中高手,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邵玖便已被逼到了角落。


    “王丞相的棋道是越发精深了,妾深深拜服。”


    邵玖见扭转败局无望,将手中棋子丢回棋篓当中,认输了。


    王蒙笑道:


    “夫人过谦了。夫人这一年也算是声名远扬,臣此前竟一点都不知道,夫人还有这样的本事,山中白雪,空中皓月,好一个方文远!臣才该拜服夫人。”


    邵玖并未换回女装,一身儒生装扮,平添了几分儒雅之气,腰佩长剑,又是英气不俗,虽未着脂粉,却是极为俊俏,再添上那几分放荡不羁的气质,更是令人挪不开眼眸。


    “不敢当,先生才是治国之大才。”


    王蒙和邵玖寒暄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就离开了。


    刘瑜是黄昏时刻来看望邵玖的,带来了几套华丽的宫装和头面,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知道邵玖是明白的。


    邵玖正在弹琴,她本就是一风流之人,刘瑜站在院中听明琴之声,其声婉约疏淡,完美没有了之前在宫中的幽怨之情。


    一曲结束,邵琼之抚着琴,长叹一声,刘瑜推门而入,让人将衣服首饰放下。


    “看来阿玖很有雅兴。”


    “如今我被困于这馆驿之中,除了弹琴之外,似乎也无什么可做。”


    邵玖起身,对刘瑜施礼,她行的是士礼,刘瑜微微一怔,已经明白邵玖的意思了。


    邵玖还是不愿回去的。


    接下来的几天,刘瑜登祭泰山,身边总是有个年轻的士人,两人卧则同居,出则同车,亲密无常,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种程度的亲密已经胜过了王蒙。


    “司徒大人,可注意到陛下身边的那个少年?”


    “陛下起坐不离,恐怕没人会注意不到吧?”


    灌琦冷笑一声,看了一眼帝王行宫,眼中怨毒不已,但很快收敛了神色。


    “司徒大人,可知此人是何来历?陛下何故如此亲厚?”


    “林大人可曾听闻过洛州方靖,方文远?”


    “不曾听闻,请司徒大人详说。”


    “方靖,乃是近一年来北朝的风云人物,主要活动于豫州、徐州、兖州三地活动,素有才名,更有诗文传世,为人放诞,志高而才大,非池鱼也!”


    “当真如此厉害,司徒竟这般看重。”


    “不是我看重,乃是陛下重之。陛下常对左右云,方文远之才不能小觑,只可惜……”


    “可惜什么?”


    “陛下未言,我亦不知。不过陛下甚为喜欢方文远却是事实,依我看,便是丞相,也不能及也。”


    钟司徒看了一眼顾侍中,长叹一声,他明白顾侍中是来试探底细的,近来,刘瑜的确是独宠方文远,的确是有些过了。


    “一个黄口小儿,安能与丞相相提并论?司徒言之过矣!”


    “这些天,难道侍中没有看出来吗?陛下待方文远不可谓不亲厚,试想自陛下起事数十年来,除当年丞相出山之时,陛下可曾待其他人如此?”


    “这……”


    顾颖官至侍中,多年来,一直陪伴在刘瑜身边,侍中一职虽是官职低微,却权势极重,掌管宫中宿卫,非陛下亲近之人不能掌之。


    “难道我们就坐视陛下如此宠幸这黄毛小儿吗?”


    顾侍中不得不承认的是,刘瑜亲近信任之人不少,但如此亲厚,起坐皆在一处的却是少有,而方靖来历不明,他心中忧心不已。


    “顾侍中既然如此忧虑,何不自己去劝谏陛下?”


    “去就去!我等随陛下征战四方,方能有如此功业,今一小儿,无尺寸之功,却得陛下如此信任,置我等于何地!”


    顾侍中冷笑一声,他自恃为陛下亲近之人,有劝谏帝王的责任,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刘瑜宠幸一个无知小儿。


    钟司徒哈哈大笑,跟在顾侍中身后道:


    “既如此,还请侍中先行,我随后就到。”


    顾颖性情耿直,眼里容不下沙子,更是讨厌一些谄媚奉上的行为,曾经多次劝谏刘瑜要实施仁政,亲近贤臣,远离悭吝。


    刘瑜登上帝位已经有了些年岁,早已习惯了帝王的至高无上,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中,他已经习惯了周围人的阿谀奉承。


    顾颖虽然性格过于刚直,却是难得可以对刘瑜直言过失的人,顾颖以“忠直立身”,刘瑜很是看重他,对于他的建议,刘瑜大多是能听进去的。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


    求营养液!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