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对战


    同时间,牛家村外荒郊。


    刀出鞘,折射着冰冷的月光。


    姬泊雪立于桃桃身侧,压低嗓音道:“无需硬抗,打不赢就跑。”


    ……


    一切还得从今日下午说起。


    村长虽早早便赶来劝桃桃离开,可架不住桃桃磨叽,愣是厚着脸皮磨到天黑,方才走出牛家村。


    她之所以这般做,自是因为姬泊雪惧光,担心胡不归会派妖埋伏在村外,而不得不做出的应对策略。


    结果,还真应了他们师徒二人的猜测。


    他们才走出牛家村不到两里路,便有大妖埋伏于此。


    来者是只虎妖,身披黑金甲,手握双板斧,生得分外魁梧雄壮,足有两米高的身躯往前一堵,满满都是压迫感。


    此妖姬泊雪也认得,且与其交过数次手,乃妖族第一高手虎大力。


    若来者只是寻常妖物,桃桃纵是无法完全掌控姬泊雪肉身,亦能轻松对战。


    可来者是虎大力……


    连全盛时期的姬泊雪与其交战都有几分吃力,更遑半吊子桃桃。


    于是,便有了以上那一幕。


    披着姬泊雪外壳的桃桃只能硬着头皮拔刀对战虎大力。


    虎大力并不知眼前这位鼎鼎大名的砍一刀便是威名更甚的素尘仙君,却也分外重视这场对决。


    在此之前,他们也曾有过数次短暂的交锋,奈何砍一刀不愿与其纠缠,次次都想着法子避开了。


    未能与其酣战一场,是虎大力一直以来的遗憾。


    故而可想而知,虎大力在接到此次任务时有多欢喜。


    他两只铜铃似的眼儿一眨不眨盯视着桃桃(大哥皮囊),兴奋到每个毛孔都在战栗,简直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五十年了……


    他终于等来了个能与其酣战的机会。


    桃桃实战经验本就不多,一出手便遇上这么个王炸,着实令人头秃。


    她不情不愿地向前挪了好几步,举着那把一看就很威风的长柄宽背刀,凹了个软绵绵的姿势作为起势。


    虎大力虽隐隐觉着今日的砍一刀瞧着焉儿吧唧的,着实有些奇怪,却仍沉浸在将要与其对战的亢奋之中,不曾往深处去想。


    直至砍一刀(桃桃)又向前迈了小半步,且用一副死了妈般的神情盯着他看了老半天,他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似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可这时候砍一刀(桃桃)已然“噗通”一声跪下。


    哽咽道:“对不起,我认输,我就是个废物。”


    虎大力:???


    他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这是什么情况?


    虎大力本就被整得摸不着头脑,那砍一刀(桃桃)却越来越离谱,竟是跪都懒得跪了,直接往地上一躺。


    “我不想挣扎了,太累了。”


    说着,“他”抹了把泪,颤颤巍巍指向不远处那个与虎大力同款震惊表情的“女弟子”。


    “你把‘她’抓走吧,我绝不反抗。”


    虽说虎大力此番任务的确是活捉那名唤阮萄的女弟子。


    可他其实是为了砍一刀而来的,若不是为了和砍一刀好好打上一架,他才懒得接这么个任务。


    既如此,虎大力哪儿能忍?


    他上前一把拽住砍一刀(桃桃)胳膊,痛心疾首道:“你给我起来!哪有临阵认输的道理?”


    他甚至怀疑砍一刀是不是被谁给威胁了,都没想过他壳子里早就换了芯。


    能起来才怪。


    “我不……”桃桃(大哥皮)依旧死赖在地上:“打不赢就是打不赢,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可不想白白挨你一顿揍。”


    桃桃这番操作看似在耍赖,实则是在布局,正一点一点将虎大力往自己所设下的圈套里引。


    这圈套也不算复杂。


    无非就是桃桃手中有个兴许能将虎大力困住的法宝。


    之所以说“兴许”,是因为桃桃自己也不确定此物是否能奏效,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来给虎大力挖坑。


    反正也没什么损失,不行,再爬起来和他打便是。


    这厢,正被桃桃偷偷攥在掌心的法宝其实是个用来困凶兽的笼子。


    她曾混入一些高消费场所偷听高阶修士们饭后闲谈,得知当今市场上有个很大的空缺。


    每年都有高阶修士结伴渡海去九州以外的荒域围捕蛟龙。


    蛟龙浑身都是宝,骨、肉、皮、毛、甲俱可铸器炼丹。


    可除此以外,那些渡海的高阶修士更想猎回一头活蛟龙。


    甚至,曾有金主在黑市开价十亿上品灵石收购一头活蛟龙。


    奈何蛟龙这玩意儿着实不好活捕,普通灵兽袋根本关不住它们,那些下药捉回去的,也都或是死或是残。


    听完这些高阶修士的抱怨,桃桃脑子里登时冒出个想法。


    她想做个类似芥子空间的法宝用以饲养凶兽。


    首先空间要大,然后环境要好,要让凶兽们住进去有如回家般温暖。


    如此一来,那些个被活捕的凶兽便也就愿意在此安家繁衍,一旦让它们觉着住在这里好过荒域,何愁驯化不来?


    当然,最最关键的一点还是……


    笼子里不能进人,否则,保不齐得出现啥变态玩意儿用它来为祸人间。


    既不能进人,这困兽笼制作工艺自也就比芥子空间简单,造价亦是比芥子空间低了不知多少,所售的价钱更是不到芥子空间的百分之一。


    正因如此,此物还未上市,拍卖行仅仅出了个预告,便已收到定金无数,单都已经排到十年以后,称得上是九州界近五年来最畅销之物。


    话扯远了,这厢桃桃亦是急中生智,突然想到虎大力又不是人,何不试试用这困兽笼将它困住?


    起先,桃桃还有些担心虎大力不会上钩,哪成想,这厮空有一身蛮力都不长脑子,竟比桃桃想象中还要好骗,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困兽笼。


    眼看虎大力瞬间就被吸入困兽笼中,前一秒还在地上打滚的桃桃拍拍衣裳,分外淡定从容地爬了起来。


    一扭头便对上姬泊雪鄙夷的目光。


    桃桃如今脸皮也是愈发厚了。


    她脸不红心不跳道:“我这叫兵不厌诈,况且上梁不正下梁歪,不都跟你学得?”


    论厚脸皮,桃桃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姬泊雪不置可否,用沉默代表自己对此事的肯定。


    复又指了指桃桃手中明显有些变形的兽笼。


    “不过,为师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虎大力修为相当于合体后期大圆满,距化神仅一步之遥。”


    姬泊雪这话说得很含蓄。


    合体后期大圆满是什么概念?


    修仙界第二高手尤靖的修为便是合体后期,而当年的云见殊则也是止步于合体后期大圆满。


    可以说,放眼九州,便只有化神期的姬泊雪有能与之一战的能力。


    既如此,区区困兽笼又怎关得住它?


    果不其然,随着姬泊雪尾音的落下,桃桃手中那鸡蛋大小的兽笼便已开始寸寸龟裂,俨然有要炸开的趋势。


    桃桃见之,吓得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把将其掷向千米开外,尔后,方才捞起姬泊雪(桃桃肉身),拔腿就跑。


    桃桃这一下掷得再远,也只堪堪能起到个缓冲作用。


    暴怒的虎大力速度快到全然超出想象,不论桃桃如何加速,那虎大力都能举着斧子阴魂不散地跟在两百米开外。


    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捅这么大娄子的桃桃简直欲哭无泪。


    被合体期大佬追杀的滋味当真不好受,早知如此,她才不弄什么困兽笼,直接上手偷袭了,至少能先将虎大力重创,给自己多增添几分赢的筹码。


    现已至此,该怎么办?


    当真要和虎大力打上一架吗?若真打,又有几分胜算?会不会让姬泊雪肉身受伤?


    比起焦头烂额的桃桃,姬泊雪可谓是气定神闲。


    被桃桃这般拎着,还能气息平稳地说着风凉话。


    “虎大力本就是个性情暴躁的鲁莽之辈,你方才那一下想必是真将他惹急了,现如今怕是躲回仙羽门都会被他揪出来打。”


    桃桃满脸惊恐,摇头似捣蒜:“我才不要和他打!”


    她一没什么作战经验。


    二又不是这副壳子的原装,神魂力不知比姬泊雪差了多少,揍个合体期都勉强,还硬刚合体后期大圆满?莫不是疯了?


    姬泊雪却一改先前调侃的语气,柔声道:“何不试上一试?”


    “或许……你远比自己想象中厉害。”


    “我……”


    桃桃吞吞吐吐:“我自己有几斤几两还不清楚吗?”


    “况且……”她犹豫再三,方才继续道:“况且,这是你的肉身……”我怕会给你添麻烦,更怕会平白无故给你添上几道重伤,所以才会顾虑重重。


    余下的话根本不用说出口。


    姬泊雪自能会意。


    明明大致能猜到桃桃在担忧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可当亲耳听见她这般说时,姬泊雪心脏仍是猛地颤了颤,心口亦是软得一塌糊涂。


    他突然很想伸手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可当自己仰头却对上一张娇滴滴的男人脸时……


    姬泊雪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举至一半的手也默默垂了下来。


    可他的声音仍分外温柔:“还记不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挨揍亦是修炼的一环,有益于淬体?”


    桃桃当然记得,并且十分笃定地觉着,他分明就是在为自己挽尊。


    似是看穿了桃桃的心思般,姬泊雪一字一句,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不是玩笑话,绝境的确能最大限度激发自身潜能。”


    至少从前的他便是这般一次又一次在绝境中逼迫着自己成长,若非如此,他又怎能超越云见殊,成为修仙界近十万年间的一大奇迹?


    从前,他和云见殊一样,总觉只要自己还活着,便能庇护所有人,座下弟子自也就没必要吃那么多苦,开开心心活着便是。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的心态亦随之而转变。


    道理谁都懂,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桃桃却仍在犹豫不决。


    姬泊雪只得摆出师尊的姿态循循诱导。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姑娘。”


    “可也正因你太过聪明,选择性地避开了太多磨砺,而使得你在修炼之途上过于顺风顺水。”


    若在盛世,谁不想让自家弟子安安稳稳度日?


    可太平的日子眼看就要到头了,姬泊雪不禁长叹:“这于你而言,并非好事。”


    “做弟子的自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师父的羽翼下,总会有要独当一面的那天。”


    至少现在,我还在你身边,能够教导你。


    余下的话姬泊雪未能说出口。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持续了近两百年的太平势必要被打破,他只盼自己若不在了,她亦有自保的能力,能好好活下去。


    说罢,他仰头望了眼靛蓝色的夜幕,面露担忧。


    “况且,再逃下去,天就该亮了。”


    “天亮”二字于他们师徒而言当真是个分外沉重的字眼。


    一直回避抗拒的桃桃终于决定要面对现实。


    姬泊雪惧光,这种恐惧已然深入骨髓、形成肌肉记忆,连带着被强行拽进这个壳子的她都无所适从,会发自本能地恐惧阳光。


    恐惧的力量强到超乎想象。


    若真等到天亮,本就不敌虎大力的她,战力恐又要被削弱四五成,届时,才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既已退无可退,桃桃自得逼迫自己去坦然面对。


    于是,前一秒还在拔足狂奔的桃桃突然转身,来了个急刹车。


    上一刻还在穷追猛打的虎大力反倒止步不前。


    总觉事出反常必有妖的他甚至还满脸警惕地后退了数百米。


    今日之前虎大力还敬砍一刀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现如今只觉他是个卑鄙无耻下流的真小人,连多看一眼都觉晦气。


    自是会先入为主地觉着,“他”每个动作都是要作妖的前奏。


    可虎大力想破头都没想到,这卑鄙无耻下流的真小人下一刻竟祭出了


    扶危剑!!!


    天下谁人不识扶危剑?


    这可是与云见殊、姬泊雪等高洁之士深度捆绑的圣剑啊!


    连他这只妖都觉圣洁的一柄剑怎会落入这等卑鄙小人手中?


    虎大力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惊得嘴里几乎能塞进一颗鸵鸟蛋,好半晌才憋出俩儿字:“这剑……”


    “这剑很好看是罢?”


    桃桃随手挽了个剑花,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猜它是我抢来的,还是我偷来的?”


    偏见让虎大力觉着砍一刀这卑鄙小人做什么都是错的,连同笑容也是绵里藏着针。


    他才不管那剑是抢来的还是偷来的,总之,上去就是一斧子。


    气浪犹如海潮般席卷而来。


    在这等强大能量的冲击之下,连空气都开始扭曲。


    眼看风刃就要近身,桃桃深吸一口气,当即将扶危剑横于胸前去格挡。


    剑与风刃相撞,掀起的能量波动直冲天际,十里内的高山丘陵俱被夷为平地。


    姬泊雪(桃桃肉身)若不是躲在了桃桃(姬泊雪皮)身后,怕是都要被搅成齑粉,散落于天地间。


    看着眼前的景象,桃桃心中震荡不止。


    这便是化神大能与合体期大能的力量吗?


    第一下,算是虎大力的初步试探,尚未使劲全力,勉强与桃桃打了个平手。


    可接下来的这几击就没那么好接了。


    三招过后,桃桃连连被那劲气逼退数十步,可到底还是凭借姬泊雪扎实的修为抗住了。


    许是探出了“砍一刀”的虚实,虎大力愈发不保留,接下来的攻势尤为迅猛,丝毫不给桃桃用以反击的机会。


    实战经验少得可怜的桃桃可谓是全程都被压着打,应付得甚是吃力,十五招过后更是节节败退,很是狼狈地瘫坐于在地。


    这下,她是真慌了。


    脑子飞快运转,从未如此懊恼自己平日里只想着搞钱不好好修炼。


    而另一边,虎大力看似占了上风,实则一连发动数十个大招,所消耗灵力远比恢复快。


    他亦不敢轻举妄动,在等自身灵力恢复。


    始终沉默观战的姬泊雪这才走至桃桃身边,轻声询问着:“现如今你是什么感受?”


    桃桃喘了几口气,待呼吸平稳,方才道:“很累。”


    姬泊雪颔首:“很好,你再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方才的交手中,虎大力身上最大的优势是什么,短板又是什么?”


    短短几句话让本已陷入慌乱之中的桃桃瞬间找到主心骨。


    她整个人都静了下来,沉思片刻,方才道:“他力气太大了,我应付得很是吃力。”


    桃桃眼睛倏地一亮。


    “所以……他的优势很明显,自是力气大!”


    “短板嘛……”桃桃垂着眼,又认真思索一番:“块头太大,肌肉太硬,从而导致他有些笨重,不够灵敏。”


    姬泊雪闻言,甚是欣慰:“很好。”


    “你再顺着这个思路去深挖,同时,也莫要忘了去观察,现在的他在做什么,何故能给咱们师徒二人空出这么长的时间用以交谈?”


    “他这是在补充灵力?”桃桃如醍醐灌顶,眼睛变得晶晶亮,“我好像懂了!”


    “力气大攻势猛,便也就意味着他所消耗的灵气要比寻常人多,加之,他又不大灵活……”


    “我该尽量避免与其正面交锋,要多想些法子去消耗他身上的灵力?”


    姬泊雪笑而不语,满脸赞赏之色。


    “你若休息好了,便趁现在去罢,趁他体内灵气尚未补充好先发制人占据上风。”


    既有了方向,桃桃不再似无头苍蝇般陷入被虎大力按着打的局面,她重新调整好呼吸,开始化被动为主动。


    她招式快且难缠,并不落在实处,其目的是为了尽可能多消耗虎大力身上的灵力。


    几十个回合下来,虎大力已被缠得不胜其烦。


    眼看虎大力耐心将要被耗尽,桃桃当机立断,又换了个新战略,故意露出破绽,给了虎大力进攻的机会。


    虎大力本就属鲁莽之辈,再被桃桃这么一招惹,简直肺都要气炸,既有了进攻的机会,自是不再有半分保留,招招迅猛,只想着要将其劈做两半来卸心头怒火。


    奈何眼前这“小人”油滑得很,不断挑起他怒火,却一招都不接,只是一味地躲。


    几百个回合下来,虎大力已然累得气喘吁吁。


    他越气愤,招式便越迅猛,所消耗的灵力便也就越多。


    当灵力消耗速度赶不上补给,便是桃桃正式反杀的时候。


    这是场持久战,分外考验二者道心。


    可虎大力远比桃桃想象中更难对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当黑夜不再粘稠,夜色逐渐变得薄稀时,黎明将至。


    桃桃始终都未能等来那个突破口,不免有些心急。


    明知虎大力已是强弩之末,再努力添把柴,便能将其身上灵力耗尽。


    远方天际却已泛起一抹鱼肚白……


    眼看拂晓将至,浅金色暖阳将要冲破云层辐射大地,桃桃那颗心便如同被人丢进了油锅里煎。


    她死死盯着那一点一点撕破云层的晨曦,面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苍白。


    直至那厚厚的云层彻底被阳光所撕裂,丝丝缕缕、如同碎金般倾泻而下,将她与整个世界都包裹进一团浅金之中。


    她身形微不可查地晃了晃,下意识扭头去看姬泊雪。


    彼时的姬泊雪正笼于她身后那片阴翳之中,辨不清表情。


    可纵是如此,桃桃仍能从他明显紧绷的肩颈看出,他定然没有表面上看得这般平静。


    桃桃正准备为他做些什么。


    不曾想,下一刻,又有变故横生。


    那本该越来越明媚璀璨的朝阳忽被一片乌云所遮挡,且云层有越积越厚的趋势,顷刻间,天色就暗了下来,忽而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黄豆般大小的雨如断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往下砸,溅在脸上生疼。


    不论姬泊雪还桃桃俱神色怔忡地仰头望着天,眼见那乌云越攒越厚,雨越落越大,天空仿似破了个洞,绝无瞬间转晴的可能,师徒二人,方如劫后余生般相视一笑。


    危机既已解除,接下来便该做收尾工作了。


    念及此,桃桃唇角不自觉向上扬了扬,扭头望向因脱力而用斧子撑着自己上半身、正大口大口喘着气的虎大力。


    彼时的虎大力哪儿还有先前半分张狂?


    正满脸惊恐地看着桃桃逼近。


    短短一天内,他对砍一刀(桃桃)的印象可谓是变了又变,从欣赏到鄙夷,再到如今的恐惧。


    桃桃自是不知虎大力的心路历程,提着扶危剑仍在步步逼近。


    算下来,这其实是桃桃第二次正儿八经地与人对战。


    莫说似她这种年龄与阅历的小姑娘,纵是换成当日在仙门大比中将她打成重伤的奉正宫掌门王霸天对决虎大力,亦不会有这份镇定。


    眼看扶危剑离自己越来越近,虎大力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明明想反抗,却再也蓄不起力。


    扶危剑剑刃已划破虎大力咽喉,现出一抹殷红,只要再深入半寸,他便必死无疑。


    可变故亦在此时横生。


    就在桃桃手腕翻转,刀刃将要再深入半寸的时候,竟有阳光在晃她的眼。


    比破出云层的第一抹朝阳还要璀璨,堪称耀目,以至于桃桃眼前突然白茫茫一片,且有着片刻的眩晕。


    而那束阳光的来源却是……


    一个身着青衣,匆匆赶来支援虎大力的女妖。


    女妖手中有个法器,法宝生得似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那束用以干涉桃桃斩杀虎大力的阳光便是从这面铜镜中迸射而出。


    见桃桃与姬泊雪同时扭头望向自己,青衣女妖不禁妖妖娆娆一笑:“哎呀,还好让妾身赶上了~”


    语罢,她口中念念有词,掐诀将铜镜中这束光打入铅云密布的天幕。


    这青衣女妖本该与虎大力一同执行此次任务,他们二妖足足等了一下午,都未能等到桃桃师徒,索性分头行事,一个在东边守着,一个往南边堵着。


    结果叫堵在南边的虎大力先遇上桃桃师徒二人,便有了以上的故事。


    至于这青衣女妖手中铜镜,显然是胡不归授意拿的,当日在仙羽门举办的宗门大比,为维持好天气,也用了类似的法器驱赶乌云。


    也只有自小看着姬泊雪长大的胡不归与尤靖最清楚他的致命缺陷是什么,便也就能专盯着此处打。


    不到五息,堆积于天幕之上的乌云便被驱散,暴雨停歇,如岩浆般滚烫的阳光兜头泼洒在师徒二人身上。


    桃桃浑身肌肉再次紧绷,只觉自己每个毛孔都如同针扎般疼,并不算陌生的眩晕感再次似潮水般涌来。


    彼时的她身上其实仍


    裹着那袭带兜帽的黑斗篷,只需抬手将兜帽戴上便能隔绝部分阳光。


    她储物袋里也备了好几十把伞,各种款式各种颜色应有尽有,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抬手的动作她都做不到……


    随着阳光的变盛,她能感受到自己(姬泊雪躯壳)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都在颤抖,都在战栗。


    无言的恐惧正在一寸一寸啃噬着她的躯体,如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


    这种感觉着实太过难受,桃桃浑身都在冒冷汗,时而清醒时而恍惚,脑子里突然闪过很多乱七八糟的情绪。


    可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她自己都摸不着头脑的怜惜。


    是了,怜惜。


    不知为什么,在这等情形下,会有一股子不合时宜的怜惜感满满当当充斥着她的胸腔。


    以至于,阳光落在她身上的刺痛感都不知不觉间被削弱了许多。


    她有些晕乎地在想,连惯来喜欢晒太阳的自己在这副躯壳中都尚且如此煎熬。


    那么,从身到心俱畏惧阳光的他这些年又都是如何熬过来的?


    不知觉间,桃桃便已扭头望向姬泊雪。


    此时的姬泊雪状态很不好,双目几乎是处于失焦的状态,所承受的痛楚亦是全然超出桃桃想象,连神魂都仿佛要出窍。


    可纵是如此,桃桃仍能在某几个瞬间感受到他无声的安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经历过这般多事的桃桃其实早就能够独当一面,比他想象中更为强大。


    害怕阳光的,从来就不是她。


    她不断在与姬泊雪的躯壳对话,一遍又一遍,竭力让已然因阳光的出现而僵硬的肌肉放松。


    对此毫不知情的青衣女妖正在对险些被桃桃抹脖子的虎大力一通嘲讽:“你这么瞧不上妾身,到头来,还不是要靠妾身来救?”


    她指尖轻轻划过虎大力脖子上的伤,笑得愈发妖娆:“所以说,男人啊……”


    嘲讽完虎大力,她方才抬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被阳光炙烤得面色煞白的师徒二人。


    最终,选择性无视砍一刀(桃桃)将目光定在桃桃(姬泊雪)身上,笑得媚眼如丝:“那位大人说,要捉活的。”


    “小姑娘,你还是乖乖随妾身走一趟罢,你若听话,妾身又怎舍得对你这般娇嫩的小姑娘动粗呢?”


    言外之意,“她”若不听话,青衣女妖便必然会对“她”动粗,至于大哥砍一刀(桃桃)则依旧从头到尾都被她试做空气。


    这让脑子逐渐开始清醒的桃桃感到分外费解。


    胡不归究竟要做什么?何故要活捉她?


    除此以外,更让桃桃无法理解的是。


    胡不归不可能不知道砍一刀便是姬泊雪行走江湖的马甲,既如此,何不趁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举将姬泊雪灭掉?


    胡不归既是个能设计杀死云见殊、且统领这般多大妖的boss,岂会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着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桃桃所不知的是。


    胡不归非但下令让虎大力与这青衣女妖来活捉她,还特意叮嘱了一番,绝不能伤砍一刀半分。


    故而,这青衣女妖才会从头到尾都视砍一刀(桃桃)为空气。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青衣女妖正要上前一步抓走桃桃(姬泊雪),却忽觉后心一凉。


    约莫三息之后,剧烈的痛感方才从心脏开始向外蔓延开,殷红粘稠的血霎时溢出齿缝,顺着唇角蜿蜒,青衣女妖缓缓回头向后看了一眼。


    砍一刀(桃桃)正面无表情地拔出刺入她心口的扶危剑。


    第82章 第82章共度


    “你……”


    青衣女妖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字犹在舌尖打着转儿,桃桃又补上一剑,彻底斩断了她的生机。


    做完这些,桃桃复又脱下披在自己身上的黑袍,盖在已然有些站不稳的姬泊雪身上,将他从头包到脚,裹得密不透风。


    末了,还不忘放把火,亲眼见青衣女妖与虎大力的尸首烧成灰烬,方才携姬泊雪一同离开。


    整个过程桃桃都未撑伞,一直暴露在阳光下。


    她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让这具躯壳适应了阳光?


    姬泊雪虽虚弱,却仍能让自己的意识保持清醒,震惊之余,他勉强从喉间挤出四个字:“回仙羽门。”


    桃桃其实并未让这具肉身完全适应阳光,说白了,她是在硬撑,故而强忍着剧烈疼痛的她脑子其实还有些懵。


    “回仙羽门?”


    亲眼目睹胡不归背叛的桃桃如今不信任除姬泊雪外的任何人,可他既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


    于是,师徒二人一同回到了仙羽门。


    回仙羽门后,姬泊雪甚至都未腾出时间休息,就这般顶着桃桃的皮囊,大喇喇跑去找尤靖商讨胡不归与牛家村之事。


    桃桃则百无聊赖地坐在檐下发呆。


    今日的仙羽门亦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得一塌糊涂。


    抱膝坐在檐下发呆的桃桃时不时将手伸出去轻触阳光。


    此时的她已然换回姬泊雪的皮囊,相比较哪儿哪儿都平平无奇、连肤色都黢黑的大哥,几乎从未晒过太阳的素尘仙君皮肤白到堪称透明。


    可纵是只有掌心这么一小截肌肤晒到阳光,桃桃仍觉痛。


    虽不似先前那般剧烈,也如同火灼般刺刺麻麻。


    桃桃不禁有些欢喜,看来这副肉身的适应力远比她想象中更强,她非但没收回手,又撩起袖子再探出去些,使整条手臂都裸露在阳光下。


    闲来无事的她便这般试着一点一点让自己暴露在阳光中。


    待姬泊雪与尤靖商量完应对之策,桃桃已在阳光下暴晒了足有两个时辰,整个人都有些晕乎。


    眼看她就要因暴晒而晕倒,下一刻,便栽入了个并不算宽敞的怀抱。


    嗅着那人身上熟悉的苍兰花香,桃桃不禁笑出了声。


    她知道现在的画面定然很喜感,若有人不慎从一旁经过,定会吓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桃桃所猜不假,虽已从姬泊雪口中得知,他们师徒二人生魂互换这等荒谬事,可当自个亲眼瞧见这么个“矫揉造作”的素尘时,尤靖仍恨不得自戳双目,当做从未见过。


    姬泊雪神色复杂程度亦不低于尤靖。


    他一手费劲地搂着桃桃(自己肉身),一手撑着伞,竭力使自己声音听上去显得平稳:“你在作甚?”


    桃桃借着他的劲稳住身形,如实说道:“我想帮你呀。”


    “想让这副肉身在下一次满月前彻底适应阳光,等咱们再换回来,你就能轻松很多啦~”


    这念头打数日前她与姬泊雪一同被阳光所困时,便已生


    出。


    从前,她一直都在回避自己对姬泊雪的感情,将所有情愫都藏入心底。


    真正下决心要改变,是从姬泊雪赠她满城桃花那刻起。


    她终于明白,喜欢是无法用理智来压制的,当你真正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便总会想着要去为他做些什么。


    姬泊雪有着片刻的失神,却又强行逼迫自己别开眼望向他方。


    “你无需为我做什么,这些本就是我这个当师父的该去面对的。”


    不论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还是已然开始明显变冷淡的神情,都让桃桃清晰地感受到,他在疏远自己。


    桃桃可不是什么好脾气。


    见他这般对待自己,第一反应是想骂人,还没能骂出口呢,眼角余光便瞥到了一旁忧郁惆怅如考砒霜的尤靖。


    这未免也太过反常。


    桃桃印象中的尤靖向来都是个见谁都笑眯眯的阴险娃娃脸。


    于是,她生生将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脏话咽了回去,再将目光移至姬泊雪身上,姬泊雪的神情比之尤靖,亦是不逞多让。


    这让自诩明事理的桃桃心中的怒火“噗嗤”一声熄灭了,骂是不可能再骂,于是,她决定换个方式来试探。


    但见她摇头似拨浪鼓,颇有些娇嗔地道:“我不!这本就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偏要做!”


    换做平日里,姬泊雪定会说上几句玩笑话与她调侃打诨,今日当真反常得紧。


    他仍顶着那张死了爹般沉重的冰块脸,只撂下一句,“你随意”,便撑着伞,头也不回地走了。


    突遭他这般对待,纵是厚脸皮如桃桃都不禁有些茫然,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当即扭头去看尤靖。


    尤靖神色倒是较先前缓和不少,他对上桃桃的目光耸了耸肩,回一个“我亦爱莫能助”的表情,便长叹一口气,亦步亦趋地跟在姬泊雪身后走了。


    此等情形,说不难过自是假的。


    倘若桃桃是个只拘泥于情情爱爱的小姑娘,指不定得哭着大闹一场。


    可她从来都不是,于是强行逼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从负面情绪中剥离出,让理智占据上风,开始认真梳理复盘,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穿书后她与姬泊雪相处的点点滴滴如跑马灯般在脑海中飞快掠过,最终定格在胡不归突袭的那个清晨……


    一切皆有迹可循。


    确切来讲,姬泊雪对她的刻意疏远,并非是从此刻开始,而是从发现胡不归的背叛后,便已做出的决定。


    先前糟心事一茬接着一茬,他们师徒二人不是被追杀就是在逃命的路上。


    她根本抽不出空去细想姬泊雪对自己态度有何变化。


    现如今既感受到了,也弄明白了他何故要这般做,便也就没必要在此事上过多耗神。


    再如何纠结,都不会有任何结果。


    自那以后,桃桃再未主动去找过姬泊雪,哪怕一次。


    日子好似一下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师徒二人纵是已然错位穿到对方躯壳之中,却在各过各的生活,互不打扰,就像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


    时光在一片死寂中缓慢流逝,眨眼就过了大半月。


    这半月来,住在离霜苑的桃桃每日睁眼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去院子里晒太阳。


    经过她坚持不懈的努力,姬泊雪那过于苍白的肌肤已经成功被晒成偏暖的牙白色。


    最初的时候,因为怕痛,她只晒清晨与黄昏的阳光。


    不曾想,晒了不到八日这具躯壳便已基本适应,现如今,她已能顶着午时的烈日练上大半个时辰的剑。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同时间,离霜苑书房内。


    已彻底适应姬泊雪这具皮囊的尤靖终于露出了近半月来最舒心的一个笑:“虽仍不知胡不归那厮的目的是什么,可妖族既已没落到由他来持政,当真是离覆灭不远了。”


    道完这些,尤靖话锋陡然一转,颇有些贱兮兮地道:“说来,你那小情人今日又有所突破呢~”


    他边说边细细打量着姬泊雪,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哪怕是一丝神色变化。


    “嘿~她可是顶着正午的烈日练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剑,瞧她那副气色红润的模样,想必是头也不晕了,腿也不软了,怕是真要让你那副躯壳彻底适应阳光了。”


    起先,尤靖用“小情人”三字来调侃他与桃桃的关系,姬泊雪还会因此而生气,回特意纠正,他与桃桃从头至尾都只是师徒关系。


    可尤靖非但屡教不改,还变本加厉,到后面姬泊雪也懒得纠正了,索性由着他去。


    往日里,只要姬泊雪从头到尾都板着张脸不搭理,待尤靖觉着无趣了,自会放过他。


    可今日这尤靖也不知是怎得了,话变得格外多,人也突然伤感起来了。


    “她这样的年纪能有这样的毅力,又这般聪慧,想必不出百年,便能取代你,成为世人眼中的剑仙。”


    “届时,谁还会记得你这位也曾是堪称惊才绝艳的素尘仙君呢?”


    就像曾经名满天下的见殊仙子,已经很久没人再提起这个名字了,连他都快忘了云见殊的闺名是阿澈。


    说起这个,尤靖忽又想起一件事,便一并告知姬泊雪。


    “你前些日子不是精心为她挑选了大半个月的字么?她果真选了‘定柔’二字。”


    桃桃既已正式继承扶危剑,按照规矩,以后行走江湖都当用表字,这本该在她十五及笄那年便要定下,却不知因何故拖延至今。


    许是担心将要驻守极北之地的自己会有去无回,而尤靖的取名水平……从他这么多年来,都写不出一对正经挽联,便可见一斑。


    于是,姬泊雪便想法子挤出时间,翻遍了门中典籍,方才挑出三十个在他看来桃桃兴许会喜欢的字。


    起初,他便想用“定柔”给桃桃做字,‘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①,在他看来,外柔内定四字当真再衬桃桃不过。


    可又怕她不喜,愣是通宵翻了好几夜的书,凑齐三十个表字后,方才托尤靖交由她去挑选。


    如今见桃桃真挑了“定柔”二字,说不欣喜,自是假的。


    他唇角只是稍稍向上扬了些,便又重新压了回去,乍一看,仍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死样。


    瞧他这样,尤靖当真觉得无趣极了,便懒得再打趣,哀叹一声‘自己当真是个劳累命’,便又匆匆去了德政殿,开始干本该由姬泊雪亲自来干的活。


    而姬泊雪则在尤靖阖上书房门的那一刹放下手中奏折,目光平静地望向书案对面的那扇窗。


    他虽畏光,书房却不能似寝殿那般昏暗,故而在布局上费了不少心思。


    而今已过午时,日头逐渐向西偏斜,阳光从书案对面那扇窗投射进来,恰好填满三人之一间房,与他所在的办公区域划分出一条显眼的明暗交界线。


    待过完未时,日头再向西斜一些,届时从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恰好能填满半间房,那些浅金色的光由浓转淡,到最后只剩薄薄一层,如轻纱般笼在他书案前一寸。


    待到未时三刻,这层轻纱般的光又将向前移数寸,直至吞并他大半张书案,他方才会停止批阅奏章,撑起随身携带的素伞,离开书房。


    今日的他,如已然流逝掉的前半个月般,未撑伞便已起身,一步,一步,从阴影走向阳光中……


    普通人不到十息便能走完的路,他却花了足有半炷香时间,每一步,都如同是在火海中前行,分外艰辛。


    纵是如此,他仍苍白着脸走至窗前。


    未时的阳光只比午时弱上稍许,他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视线穿过大片大片雪白的琼花,落在仍于庭中练剑的桃桃身上。


    仅一眼,姬泊雪便收回目光,微微阖上眼,攥紧拳,任阳光倾洒在自己身上。


    从来都不止桃桃一个人在努力。


    这半月来,他日日皆与她共浴在同片阳光下。


    ……


    时光飞逝,很快就到了第二个满月。


    鲁轶姝姐弟虽被困牛家村,一直没回仙羽门,可升级后的胖螃蟹版生魂转换器分外好操作,当天夜里,师徒二人便成功换了回来。


    桃桃曾与姬泊雪互穿过三次,第三次也就是这次,长达一月之久,待换回自己身体,桃桃甚至都有些许不习惯。


    视野突然变得这般低,手掌突然变得这般小,她别扭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些适应。


    与她并肩而立的姬泊雪亦是如此。


    约莫过了足有十息之久,师徒二人方才全然接受他们已然将肉身换回的事实。


    如来时那般,师徒二人依旧垂着眼不发一言,却分外默契地同时转身,背对背,走向不同的方向。


    桃桃所走的每一步都看似分外坚定,可只有她知道,倘若不假装决绝,她定会忍不住做出一些让自己无法掌控的事。


    眼看他们之间的距离隔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让桃桃开始心生侥幸。


    觉着就这么偷偷回头看一眼,定不会被他发现,也不会心生妄念……


    当感性压倒理智的那一刻,她便彻底丧失身体主控权,身随心动,猛然转身,尔后,瞳孔倏地放大……


    溶溶月色下,本该与她分路扬镳的姬泊雪竟也正凝视着她。


    月色清浅,月华似水般泼洒在他身上,他琥珀色眼瞳颤了两颤,连忙收回目光,转身欲逃。


    也就在此刻,身后传来了桃桃的暴呵:“你给我站住!不许走!”


    也不知是桃桃气势太盛,还是他本就舍不得走,这声暴呵之后,他竟真僵在了原地。


    而桃桃则在飞奔


    而来,一把扑进了他怀里,力道很大,撞得他整个人都向后仰倒,踉踉跄跄晃了好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不知该用怎样的词汇来形容姬泊雪此刻的心情,他甚至都不敢垂下眼帘多看桃桃一眼。


    悬在半空的手已然攥成拳,手背青筋根根隆起,或是紧紧揽住她腰背,或是狠狠将她推开,不论如何选,他都无法说服自己下定决心。


    就在姬泊雪两难之际,桃桃却先行一步将他推开,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跑远,直至与黑夜融为一体,再也寻不到踪迹。


    ……


    第83章 第83章夫婿


    桃桃看似洒脱,实则心中早已乱成一锅粥,心跳更是快得有如要冲出胸腔般激越,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方才之所以跑得这般快,说白了是在害怕姬泊雪一旦露出半点犹豫,她便会忍不住开口,让他别走。


    如她这般聪慧的姑娘,又怎会猜不到姬泊雪何故在这节骨眼上疏远自己?


    那场铺天盖地涌来的桃花雨与长寿面,毫无疑问是他与她无声的告白。


    若非如此,一直选择回避这段感情的桃桃断不会突然改变主意,开始变得主动。


    她的人生信条从来都是,想要就去争,纵是撞得头破血流也该硬着头皮走下去,直至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


    唯独姬泊雪是个例外。


    在不知其心意的情况下,桃桃绝不会跨越雷池半步。


    可既已知他对自己有这样的心思,桃桃便也就不再压抑克制,选择坦然面对。


    直至看到他的态度再度冷淡下来,桃桃方才明白,他们之间所要跨越的鸿沟大到她根本无法想象。


    她知他肩上担着怎样的重任。


    这堪称刻意的疏远分明就意味着,他在她与自己所担负的责任之间选择了后者。


    姬泊雪既已做出选择,一心要赴死,桃桃既不想也没资格去阻拦,就像幻境之中,他纵是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也要圆她一场梦。


    桃桃虽无能替姬泊雪圆梦的能耐,却也不愿成为他的软肋与绊脚石……


    待桃桃平复好情绪,已是深夜。


    窗外风声逐渐停歇,她紧紧捂住自己心口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放松,却已彻底失去睡意。


    人只要睡不着,便容易胡思乱想,为了不让自己彻夜失眠,桃桃索性从床上爬起,给自己燃了支安神香。


    这安神香效果极好,乃桃桃翻遍古籍特意找二师姐调制出的助眠好物。


    桃桃本想亲手将它送给姬泊雪,怕他换回自己肉身又会彻夜不眠,却始终都未能找到能将其送出的机会。


    轻烟袅袅升起,直至弥散整间房,桃桃方才有了零星几点睡意,就在她将要坠入黑甜乡的前一秒,屋外忽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桃桃好不容易凝起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迹,当即翻了个身,屏息凝神望向窗外。


    窗外那人不知是有何顾虑,在屋外徘徊好一阵,方才驻足于窗前。


    虽隔了一扇窗,桃桃却能十分清晰地感觉到那人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炙热到仿佛能焚尽一切,霎时搅乱桃桃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情绪。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桃桃却无比笃定来者是谁。


    来者在窗前驻足片刻,未过多久,又开始徘徊,桃桃的心跳亦随着他行走的节奏一同律动。


    时间缓缓流淌,也不知过去多久,终于,在某个瞬间,那人还是按捺不住突然闯了进来,矗立于桃桃床前。


    他高大的身影一下遮蔽住从窗外淌入的月光,桃桃心口猛地一颤,险些就要冲出胸腔。


    藏于锦被之下的手紧紧攥住寝衣袖角,方才勉强稳住心神,未从喉间发出任何声响。


    她看似平静,实则心中早已掀起滔天巨浪,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一会儿在想,他深夜潜入自个闺房究竟是要作甚?


    一会儿又在想,他既能违背本性做出这般出格之事,是否能说明她在他心中的分量比想象中还要重?


    那么,究竟重到何种程度?


    桃桃开始不切实际地幻想,幻想姬泊雪是否会为她而留下来?


    这念头才冒出,她又止不住地在心中唾弃自己荒谬。


    与此同时,她灵台反倒较平日里更清明,姬泊雪倘若真因她而留下,弃苍生于不顾,便不再是她所喜欢的“大哥”,于情于理,她都不该盼他留下。


    桃桃混乱的思绪逐渐回笼,再次平复呼吸,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用除眼睛以外的整个身体去“看”这位意外闯入的不速之客。


    她“看见”那久久矗立于原地的人微微俯身,柔软的银发在晚风的吹拂下,如柳梢般轻轻扫过自己面颊。


    可接下来,他什么都没做,只维持俯身的动作,静静凝视着她。


    倘若桃桃睁开了眼,定会发觉,那人并非真一动不动。


    他其实微微抬起了手,正欲轻抚她面颊,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的那刻倏然收回手。


    一如桃桃所猜测那般,来者的确是姬泊雪。


    原本他今夜就要动身去驻守镇压妖皇的极北之地,可终究还是放不下桃桃。


    故而,对桃桃作息了如指掌的他方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偷偷跑来见她。


    既不会被发现,又能舒缓自己的相思之苦。


    与其说告别,倒不如讲姬泊雪此番是要将全部身家都转交给桃桃。


    被放置在桃桃枕畔的储物袋中非但装了数十亿上品灵石,还有从她炼气期到化神期各个阶段所要习得的功课也都分门别类整理好放置于储物袋中。


    除此以外,不论吃的还是用的,但凡他觉桃桃所能用得上的,统统都整理好,万分艰难地一同塞进这只储物袋。


    理智告诉姬泊雪,放下储物袋就该马上离开。


    奈何今夜月色着实太美,这般轻轻漾在桃桃莹白的面颊上,着实教人挪不开眼。


    待姬泊雪缓过神来,他宽厚的手掌已在轻抚桃桃乌黑的发。


    温热的手掌自上而下,陡然盖住桃桃颅顶。


    本在聚精会神感受着周遭一切变化的桃桃突然一激灵。


    鸡皮疙瘩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头而出,心跳声更是大如击鼓雷鸣,“咚咚咚”一声高过一声,无比激昂地叩击在她脆弱的鼓膜之上。


    她只能再度攥掌成拳,不动声色调整好呼吸,生怕会被姬泊雪发现自己其实没睡着。


    姬泊雪掌心一下又一下抚过头顶,这种感觉着实太过奇妙,桃桃时而觉得甜蜜,时而又觉煎熬。


    好在这种异样的感觉并未能持续太久。


    姬泊雪清冷的嗓音便已在寂静的夜里徐徐铺展开,好似梦呓般。


    “我今夜就要走了,却留有许多遗憾。”


    他轻抚桃桃头顶的动作随着说话声的响起逐渐变得缓慢,“本欲在桃花落尽前带你去趟栖岚宗。”


    “栖岚宗你听过吗?”


    “那是个建立不到半甲子的小宗门,地处最偏远的雍州,纵是我带你去,方需三日才能抵达。”


    “栖岚宗的峡谷里有万顷桃花,每逢三月桃花盛开的时节,立于群山之巅向下眺望满目绯红。”


    “那峡谷间又多岚雾,每逢日出便与天边流云一同蒸腾,浩浩汤汤自谷底向上翻涌,美得如梦似幻,你见了定也会喜欢。”


    “对了,我险些忘了。”


    “栖岚宗还有一种明唤甘露饼的点心,是用时令花卉与花卉上的晨露所制,甜而不腻,余韵悠长,你若尝过定也会喜欢。”


    “只可惜……”


    他说着说着,嗓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只可惜,没机会带你一同去了。”


    此后,是长久的沉默。


    良久,复又传来他的声音:“我只愿你能好好活着,无忧亦无愁地度过此生。”


    “如若可以……”


    说至此处,他收回了落于桃桃头顶的手,用近乎贪婪的目光最后再望桃桃一眼:“也愿你能觅得一位好夫婿。”


    语罢,转身就要走。


    却被桃桃一把拽住


    袖口:“倘若,我想让你做我夫婿呢?”


    短短十余字犹如惊雷般在姬泊雪脑海中炸开,他足下不由一顿,整个人都僵于原地。


    神色复杂地垂眸凝视着死死揪住自己袖袍的桃桃。


    “倘若,我想让你做我夫婿呢!”


    似是故意挑衅,桃桃原封不动地将原话又复述一遍。罢了,微微仰头,挑眉向上望,直视姬泊雪双目。


    从未有过的羞耻感劈头盖脸浇了姬泊雪满头满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逃,尚未来得及转过身,又被桃桃一把搂住腰。


    他从不知,桃桃力气竟这般大。


    先是腰,再是肩背,而后是他整个人……她就像一头蛰伏已久伺机而上的莽,以雷霆之势将他绞缠于此,半点都动弹不得。


    可以他化神期的修为,又岂会挣脱不了区区一个练气期小姑娘的桎梏?


    之所以挣不脱,无非是他其实不想挣脱。


    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这等阴晦心事的姬泊雪愈发觉着无颜面对桃桃,不由得加重力道,想要将其推开。


    突然吃力受痛的桃桃当即发出声闷哼,姬泊雪闻声,整个人又是一顿。


    也偏偏就是他这么一晃神的工夫,便教桃桃逮住机会,将他缠得更紧。


    姬泊雪又恼又无奈,偏生还不敢使太大的力,生怕会伤着她。


    师徒二人就这般僵持着,此后,又不知过去多久,桃桃的嗓音方才响起打破沉寂。


    丝丝缕缕从后颈向前方环绕,徐徐钻入姬泊雪耳孔:“你果然还是放不下我。”


    姬泊雪既没承认亦未否认,只缄默不语地矗立于原地,任由她像八爪鱼似的缠住自己。


    桃桃又道:“你既送了我满城桃花,还给我煮了碗长寿面,现又偷偷潜入我闺房,叫我觅个好郎君是几个意思?”


    “勾引了我,又亲手推开我,真当我是这么好玩弄得么?”


    我从未想过要玩弄于你。


    姬泊雪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桃桃知今日定是什么都无法从他口中撬出,所幸,她也没想过要撬出什么,只紧紧缠抱着他,自顾自地说:


    “看见我房间里的那些烟雾了吗?”


    彼时二师姐所制的安神香已填满整间房,在从窗外涌入的月光的照耀下似轻纱般漂浮着。


    随着方才那句话的落下,桃桃松开了紧绕住姬泊雪脖颈的手,贴着他颈侧的肌理缓缓上移,最后停靠在他下颌处,有一搭没一搭地细细摩挲。


    “这些烟呀……”


    说至此处,她眼角倏地弯起,用分外愉悦的语气说完余下的话语:“这些烟呀与暗域摘星楼密室里的如出一辙,能教人欲仙欲死。”


    话说至此处戛然而止。


    环抱住姬泊雪的桃桃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背部肌肉骤然绷紧,整个人僵如岩石。


    于是,她愈发大胆,勾住姬泊雪后颈的手臂又紧了紧,并在一片沉寂中踮起脚尖,用自己的腮肉贴上他已然冰凉一片的面颊,似猫儿般轻蹭。


    “你爱我,我也爱你。”


    “我们是两情相悦,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


    姬泊雪仍未作答。


    夜,实在太静了,静到她与他呼出的气息都显得分外沉重。


    桃桃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半晌,犹在循循诱导:“事已至此,你还在与什么做抵抗?为何都不肯转过头来看我一眼?”


    “你深夜潜入我香闺,难不成真只是为了送灵石?就不想亲亲我抱抱我?”


    ……


    说至最后一字时,桃桃柔软的唇豁然贴上姬泊雪修长的颈。


    暮春时节的夜明明还有些微凉,姬泊雪白皙的额角却隐隐渗出汗液,细细密密一小片最终汇聚成黄豆般大小,“啪嗒”一声溅入他左侧锁骨凹陷处。


    桃桃见之,佯装惊讶:“咦,你怎流了这么多汗?很热吗?”


    “热也就罢了,怎得将眼睛都给闭上了?”


    “是害怕看见我后会忍不住做出些什么有违人伦的坏事么?”


    无法言喻的羞耻感再度浇头而来,姬泊雪猛地睁开眼,再也顾及不得那么多,仍是下意识想要将桃桃推开。


    可一切都太晚了。


    桃桃的唇已然贴上来,似蜜糖般甘甜。


    姬泊雪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都在震颤,甚至隐隐带着些许愠怒。


    而桃桃却仍在不知死活地挑衅:“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难不成是被我戳中心事,恼羞成怒了?”


    “承认吧,你对我本就欲壑难填。”


    话一出口,桃桃便开始后悔。


    姬泊雪看她的眼神有了分外明显的变化。


    她头一回在姬泊雪眼中见到这般不加遮掩的欲望,赤裸到连她都不禁为之心颤。


    她下意识松开勾住姬泊雪脖颈的手,脑海中骤然生出想要逃的念头,下一瞬,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缓过神来,整个人已然依偎在姬泊雪怀中。


    银白月光仍在窗外流淌,他逆着光,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桃桃。


    明明离得这般近,那些不断在眼眸中翻涌着的滚烫情绪却统统都被乌压压垂落的长睫所遮掩。


    从桃桃视角望去,只能看见一截紧绷的下颌与恰在滚动的喉结。


    她甚至都来不及细想接下来有可能会发生什么,头顶便传来了姬泊雪明显开始变喑哑的嗓音:


    “你小小年纪,成日把爱来爱去挂嘴上,又可知‘爱’究竟是什么?”


    面对姬泊雪突如其来的发问,桃桃自是有些懵,随口答道:“爱是有共同的理想,是能肩并肩一同奋战,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错。”姬泊雪俯身,轻轻啃咬她下唇,“爱,是这世间最为丑陋之物。”


    “能惑人眼目,能醉人心神,能移人性情,能夺人魂魄……”能叫高悬于天穹的月堕入凡尘,欲念缠身。


    待最后一个混杂着潮湿水汽的字符溢出唇齿,桃桃双眼霎时被一只大掌盖住,那枚将落未落的吻亦在此刻如狂风暴雨般降落。


    ……


    第84章 第84章“支援”


    屋外桃枝轻颤,晨风潜入窗,掀起垂落在地的帷幔,现出满床狼藉与侧卧于此的男子。


    那男子肤色本就极白,在碧青色锦被的衬映下,好似一樽无瑕的玉人,缥缈出尘不为万物所动容。


    可下一刻,当他微微侧身,伸长手臂朝身侧一揽时,这犹如写意画卷般的景却顷刻消失不见。


    覆盖于他身上的碧青色锦被亦随着他的动作而开始变幻,原本安安分分盖于锁骨处的被子似一阵海浪,猛地向下翻涌堆叠,于顷刻间绽出藏于锦被下层峦叠嶂的秀色。


    先是两弯嶙峋似山脊的锁骨,再是饱满如丘陵隆起于大地般的胸膛,最后是磐石般壁垒分明的腹部肌理……


    待他伸出的那只手在身侧捞了个空,明显停滞住时,由锦被堆叠而成的浪潮方才有所停歇,堪堪止步于脐下约莫两寸的位置。


    男子原本紧闭着的双眼亦在此刻猛地睁开,身侧果真空无一人,只余一封未落款的书信。


    这信自是桃桃留给熟睡中的姬泊雪的。


    甫一打开,便有行张牙舞爪的字赫然跃入眼帘:


    【反正老娘已经成功把你给睡到手了,你去找谁哭都没用!】


    短短二十三字,看得姬泊雪简直哭笑不得。


    稍稍调整一番情绪,方才继续往下看:


    【顺带再提一嘴,老娘非但把你给睡了,还特意找二师姐讨了枚好孕丹。】


    【昨夜那迷香的威力想必你比谁都清楚,二师姐出手,就没有她摆不平的药方,必然是一次就能中。】


    【和你说这么多废话我也没别的意思。】


    【只是想告诉你,我既不会为你守身如玉,也不会为你殉情。】


    【我能留给你的时间只有百年。】


    【百年内,你若没种活着回来,就等着让我肚子里的娃管别人男人喊爹去罢!】


    【你若不想连自己死后都坟头一片苍翠,那便好好活着回来娶我。


    】


    堪堪两百余字,已让姬泊雪的情绪如那过山车般跌宕起伏。


    半晌以后,始终眉心紧蹙的他忽而低笑一声,笑得整个胸腔都在微微颤动。


    他当然知道这所谓的“好孕丹”乃桃桃凭空捏造。


    至于昨夜的迷香……


    他亦是此刻方才明白,也是假的。


    惑其心的,从头到尾都只是那个名唤桃桃的小姑娘罢了.


    与此同时,行走的迷魂香本尊桃桃则已神清气爽地混入了“支援”牛家村的队列。


    昨夜之事于她而言,自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可与其自寻烦恼,倒不若将一切都交给时间。


    命运非她所能左右,风吹哪页读哪页,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过好当下,为将来蓄力,竭尽所能以谋得一个好结局。


    而“支援”牛家村的队列中的“支援”二字之所以要打引号。


    皆因姬泊雪出发前曾叮嘱过尤靖,定要想法子将他那俩儿被困牛家村的弟子给捞出来,顺带再寻个由头,将牛家村给一锅端了。


    于是乎,尤靖便随口编了个理由,道他前些日子总觉得寝食难安,于是夜观星象,连掐带算的,终是算出了他近日总觉不安的原因


    ——有妖兵将要袭击牛家村。


    既如此,他仙羽门又岂能坐视不理?自是得率弟子前去支援!


    正在与妖界某大贵族做生意的牛家村村长听闻此讯,简直满脸懵逼。


    这都啥跟啥?以妖族与牛家村现如今的关系,他们纵是脑子进水打去仙羽门,都不可能会动牛家村半根汗毛好嘛!


    他们关系好着呢!


    毕竟,从古至今唯有利益关系最牢固。


    有时候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牛家村众族老纵是心知肚明,也找不出任何法子来阻止仙羽门的硬性“支援”,毕竟他们没办法证明妖族不会来攻打牛家村。


    他们到底还是低估了尤靖的无耻程度。


    就在牛家村村长与众族老商议好应对之策后的下一秒,便有村民来报:“村长!不好了!不好了!仙……仙羽门,仙羽门太上长老尤靖带人杀过来了!!!”


    随着村民尾音的落下,原本紧闭着的大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尤靖那张不论何时何地俱是笑眯眯的脸赫然映入众人眼帘。


    可别看尤靖生了张一看就很好说话的娃娃脸,修仙界第二高手又岂是浪得虚名?


    众族老已是肝胆俱裂,连向来以威严著称的村长说话都开始磕巴:“尤……尤前辈……您不是说要两日以后方才能抵达么?”


    赏足了在场之人的窘迫,尤靖笑得是愈发和蔼可亲了:“没错,本座的确是这么跟你说的。”


    “那……”


    村长还是忍不住有些结巴:“那,那那您何故这么早就到了?”


    “本座若不使些手段,又怎能揪住你们这些个妖孽的尾巴?”


    “啊?”这话说得……村长连害怕都给忘了,甚是不解地反问着:“揪住我们这些个妖孽的尾巴?”


    尤靖都懒得与他啰嗦。


    手一挥,便开始睁着眼说瞎话:“你这妖孽,装得倒挺像那么一回事,来人啊,先把他给押了。”


    莫说村长,连桃桃都惊呆了,露出一副居然还能这般操作的惊恐表情。


    如此简单粗暴地给人扣帽子,其他人自是不服,当即站了出来厉声呵道:“你凭什么说我们村长是妖孽!”


    尤靖笑眯眯地望着这出头鸟,眼皮都没抬一下:“你们这些个妖孽戾气未免也忒重。众弟子听令,将这群妖孽押回仙羽门好生拷打一番。”


    尤靖从头到尾只说了三句话,便叫牛家村众族老全军覆没。


    毕竟尤靖早将妖族夜袭牛家村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偏偏还真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逮到几个举足轻重的妖族大人物。


    牛家村与妖族之间究竟如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而这偏偏又不能与外人道,既无法自证清白,可不就只能由着尤靖信口胡诌?


    这倒不能怪牛家村与妖族太过蠢笨,而是他们和仙羽门之间隔了个胡不归,从而导致双方有着极大的信息差。


    而胡不归也不知他究竟是要作甚,自那日以后便彻底消失不见,全然不顾牛家村与妖族勾结之事已然暴露。


    一旁围观的桃桃全程都张着嘴,至此,不得不对尤靖说个服字。


    不愧是一手将姬泊雪养大的男人!


    尤靖见桃桃眼睛突然瞪得溜圆,不禁觉得好笑,冷不丁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桃桃闻言,立马阖上嘴,仰头两眼亮晶晶地瞅着尤靖:“当然是崇拜与羡慕的表情!”


    尤靖闻言“噗嗤”一声笑了,道:“你既如此羡慕,那老夫便给你一个‘为虎作伥’的机会可好?”


    “好呀!好呀!”桃桃点头似捣蒜:“您既应下了,那我可就当真啦!”


    尤靖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道这小姑娘当真有趣得紧,怪不得能让那小子铁树开花。


    他本就有些欣赏这小姑娘,如今是更是爱屋及乌,很是溺爱地道了句:“那便去罢。”


    于是乎,桃桃大摇大摆地走在了队列最前端,领着仙羽门众弟子一路往牛家村腹地走,遇上个村民便开始模仿尤靖给人扣帽子,玩得不亦乐乎。


    牛家村从来都不缺高手,其中也不乏想要反抗的,但在修仙界第二高手尤靖面前,这些所谓的反抗显得分外苍白无力。


    待牛家村的高手们被捕得差不多了,尤靖方才制止桃桃继续往前走,笑眯眯道:“你们玩也玩够了,接下来该动真章了。”


    这所谓的真章,才是尤靖带浩浩荡荡一大群弟子来牛家村的真实目的。


    和平年代,真枪实弹大干一场的机会当真不多,尤靖自是不能放过这等绝佳的历练弟子的机会。


    各弟子亦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站在最前头的桃桃自是第一个向前冲。


    她冲得这般快,说白了就是为了能早些见到鲁轶姝姐弟,结果巧得很,鲁轶姝姐弟二人也正谋划着想要跑路。


    奈何牛家村财大气粗,愿为其效力的大能亦是多如牛毛,就连此刻用以看守他们姐弟二人的护卫都有着半步合体的修为。


    牛家这几个族老虽为富不仁,对自家晚辈却是实打实地爱护有加。


    兼之,月前他们姐弟二人与牛牧野一同被关祠堂险些遇害,也让当家人牛烽起了些许恻隐之心。


    故而也就看得没那么严厉了,除却禁足不给出门,与没收传讯玉简外,与平日里也无甚不同。


    这可就方便了姐弟二人继续搞发明。


    短短一月内,姐弟二人便捣鼓出了近二十件新鲜玩意儿。


    期间,鲁轶姝见牛敦的手伤久久未愈,还特意为他铸造了一对机械手臂,也正因有了这对机械手臂,大大提高了牛敦的铸器效率。


    话扯远了,再回到姐弟二人欲要跑路一事上。


    有道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姐弟二人偷偷摸摸策划了大半月的逃跑计划不说是天衣无缝,也完全足矣应付守在门外的那俩儿武夫。


    计划早早便定好了,姐弟俩儿一直都在等


    合适的时机。


    而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外面始终闹哄哄的,鲁轶姝也试过从守门护卫口中套话,然,一个两个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半个字都不愿多透露。


    鲁轶姝灵机一动,与牛敦分工行事。


    她负责继续骚扰护卫,以转移他们二人的注意,牛敦则负责将他们近日新铸造的“天眼”放出去以探消息。


    那天眼小得跟苍蝇似的,在鲁轶姝的干扰之下,悄无声息地飞了出去。


    而后,牛敦便若无其事地走向大门,将仍在撒泼打滚的鲁轶姝给拽了回来:“阿姐,别闹了,他们二人既一直在此处守着咱们,又怎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牛敦说得可是大实话。


    牛家村也就表面上看着祥和,实则两步一个阵法,三步一个机关。


    莫说他们这些个半步合体期的护卫,连姬泊雪这等正儿八经的化神大能来了神识都等同于作废。


    甫一探出,便有无数干扰拢上来,如陷泥潭般不得其法。


    牛敦才将鲁轶姝拽走,二人便偷笑着对视一眼,旋即猛地拐了个弯,跑去坐落于西北方的最不起眼的某间偏殿,开始利用天眼窥视外面的世界。


    透过天眼,鲁轶姝姐弟二人只瞧见外面乱糟糟一片。


    虽查探不出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某一瞬,他们看见了张熟悉的面孔。


    是太上长老尤靖!


    他一如往常那般笑眯眯的。


    姐弟二人眼睛倏地一亮,险些惊呼出声。


    总之,不论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要能让太上长老有所察觉,他们姐弟二人便能顺利挣脱桎梏了!


    于是,姐弟二人又嘀嘀咕咕开始谋划。


    甫一谋划完,他们便似往日那般开始“哐当哐当”铸器打铁。


    屋外守着的护卫见这俩儿小祖宗终于肯消停了,也是松了口气。


    哪儿知他们这一口气才提上来没多久,院中又传来了大到令人无法忽视的争吵声。


    起先,那两名护卫压根没想过要去劝架,可眼见那争执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期间还夹杂着摔打物什的乒乓声,着实吵得人脑仁疼。


    两护卫当即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要不要去看一下?”


    另一人也觉似有些不妙,当即颔首:“好。”


    几乎就在他们尾音落下的那刹,原本闹哄哄的小院子突然静了下来。


    尔后,鲁轶姝满脸血污地破门而出,她双目失焦,呐呐说道:“救……快找医修救救敦儿,我,我方才不小心伤了他……”


    当最后一个字从唇齿间溢出时,她紧紧扒住院门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失去鲁轶姝手臂做支撑,院门“嘎吱”一声被风吹得向两侧敞开,现出血肉模糊瘫倒在地的牛敦。


    画面着实太过惨烈,俩儿护卫霎时被唬住,当即派出一人去唤医修,另一人也愣愣的,颇有些无措地杵在原地,鲁轶姝一连唤了他四五声方才反应过来。


    “没错,就是叫你呢!”


    “你还杵在这儿作甚?快来帮我呀!我一个人根本挪不动敦儿。”


    那护卫闻言,果真信了鲁轶姝的邪,却是才靠近牛敦便遭了袭。


    一招得手的牛敦当即拔出插在护卫腰间的麻醉针,又呸呸呸往外吐了好几口粘稠的“血浆”,正要一骨碌爬起来,下一刻那护卫的手却牢牢扣在了他肩上,吓得他几欲尖叫出声。


    姐弟二人从未与元婴后期大圆满修士交过手,从不知足矣放倒十头巨象的麻药剂量竟还放不倒一个元婴后期大圆满修士。


    还是鲁轶姝先反应过来,抄起散落在地的坩埚“哐当”往那护卫脑袋上一砸,方才拽着牛敦一路拔足狂奔。


    那护卫也不知怎就这般执着,先是中了迷药,再又被鲁轶姝砸得两眼冒金星,却仍跟在姐弟二人身后紧追不舍。


    起先,他是为了灵石。


    再往后,他是真对这姐弟俩儿动了杀心。


    就在方才,他收到了另一护卫发来的传讯,道牛家村各族老俱已被仙羽门拘捕。


    如此一来,这护卫非但领不到月钱,还白白挨了两小儿的算计,这叫他如何能忍?


    于是,恶向胆边生,萌发了要杀这两小儿以泄愤的怨毒念头。


    麻药剂量虽不够,但也足矣延缓那护卫的行动速度,否则以他半步合体的修为,想捉住两个筑基期小菜鸡简直易如反掌。


    可这并不意味着鲁轶姝姐弟二人就很安全。


    眼看这发狂的护卫就要追上来了,被鲁轶姝拽着一路狂奔的牛敦当机立断从储物袋里掏出若干法器,全都哐哐往他身上砸。


    紧急时刻,还是一个他与鲁轶姝皆不看好的半成品起到了关键作用。


    那玩意儿甫一落在护卫身上,护卫的身体就好似那泄气的皮球般,不消片刻便从个身高七尺(约2.33米)的彪型大汉缩水成不足一米的侏儒。


    桃桃恰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窜了出来。


    打眼一看,鲁轶姝姐弟俩儿正被一个气势汹汹的土豆子追得哭爹喊娘。


    她当即就要祭出小黑剑,与那土豆精大战一场。


    却不想,那土豆精迎风就长,不过须臾便已长成个两米高的彪形大汉,半步合体大能的威能霎时铺天盖地涌来……


    莫说桃桃,就连那一贯嚣张跋扈的小黑剑都默默弯了腰。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纵是曾经打趴过妖族第一高手,也不能轻易托大。


    于是,桃桃扭头就拽着姐弟二人一同跑了,还不忘骂骂咧咧道:“他为何会有这么高的修为?”


    桃桃是真想不通,按理说,这些个修为高到离谱的都该被尤靖给掳走了才是。


    危机关头想再多也于事无补,桃桃麻溜掏出玄讯玉简,边跑边给尤靖发传讯。


    悲伤得是,牛家村地理位置太过特殊,尤靖无法用神识探测她所在的位置,只能让桃桃说个大致方位,再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等待他的救援。


    一说起拖延时间,桃桃脑袋便开始飞速运转。


    她储物袋中还有数枚减速器,这玩意儿虽说全都以高价卖给了拍卖行,桃桃手里仍有几个样品。


    这场仗究竟要如何打,桃桃心中已然有数,只是不能光她一个人努力,她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鲁轶姝姐弟,轻声道了句:“减速器。”


    鲁轶姝姐弟二人亦是瞬间反应过来,不约而同从储物袋里掏家伙往那护卫身上砸。


    护卫先前既已中了他们姐弟二人的套,现如今自是不敢掉以轻心,殊不知姐弟二人储物袋里已无任何能对他造成威胁的法器,纯粹是在替桃桃打掩护,想法子吸走他的注意力,好让桃桃下手。


    桃桃亦是不负众望,成功得手,并在减速器发挥其功效的下一秒祭出小黑剑,正中那护卫心口。


    待减速器失效,已是三息之后的事。


    护卫猛地喷出口血,满目惊愕地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小姑娘,正欲发出最后一击,要与这几个乳臭未干的小辈同归于尽。


    下一刻,忽觉脖颈一凉。


    片刻的眩晕之后,他脑袋“啪嗒”一声砸在地上,紧接着他躯干晃了晃,方


    才后知后觉地瘫倒在血污之中。


    从未见过这等大场面的鲁轶姝姐弟二人简直瞠目结舌。


    做完这一切的桃桃似还嫌不够,又麻溜点了把火,将那护卫的尸首烧得一干二净,整个过程淡定从容不疾不徐,颇有师尊的风姿。


    鲁轶姝与牛敦惊得嘴里都快能塞进一颗鸵鸟蛋,半晌以后还是牛敦先出声:“小师妹……”


    后一步反应过来的鲁轶姝两眼亮晶晶地盯着桃桃,直振臂高呼:“小师妹啊……不愧是我们的小师妹!”


    她已激动到不知该用何种言语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絮絮叨叨重复着“小师妹”三字。


    于顷刻间做完这一切的桃桃则正扶着腰大口大口喘息。


    短暂的兴奋之后,鲁轶姝突然想起,还有个与方才那人修为相当的护卫就在附近,若再撞上一个半步合体的大能,他们叁儿可不见得会有这么好运。


    打蜃妖所编织的幻境中走过一遭,成长的不仅仅是桃桃,鲁轶姝姐弟二人亦比从前成熟不少。


    以最快速度恢复理智的鲁轶姝连忙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太上长老罢。”


    可随着鲁轶姝尾音的落下,又不知打哪个犄角疙瘩窜出一人,三人同时戒备:“谁!”


    待看清来者面容时,三人同时松了口气,不约而同道:“怎么是你呀!”


    来者正是许久都不曾露面的牛牧野,不待他张嘴说话,便被鲁轶姝一把扣住腕骨,欲拽着他一同向前奔。


    “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转移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待着呢。”


    她尾音才落,牛牧野便被迫跟着一同奔了起来,到嘴的话语在唇边滚了好几滚,终还是咽回肚子里。


    他这些日子之所以没和鲁轶姝姐弟俩儿关一块,皆因他在仙羽门与牛家村之间选择了后者。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不想再过回幼时那种孤苦无依的日子,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牛家村。


    他此番前来,是想要劝说鲁轶姝姐弟二人,并不知牛家村已生变故。


    可当他猝不及防地被鲁轶姝拽着跑时,却不知怎得,开始心生动摇。


    许是今日的春光太过明媚,又或许是拂过发梢的风儿太过温柔,以至于让他生出种纵是失去一切,只要她在身边,依旧能很好的错觉。


    他怔怔望着鲁轶姝近在咫尺的脸,一些盘踞在心间的旧念逐渐开始瓦解。


    有个声音在心底轻轻地念:放弃那些不甘与执念,就这般与她一同向前奔罢。


    就在牛牧野将要下定决心的前一秒,鲁轶姝突然松开了他的手,全然不顾他险些要摔个踉跄,一把拽住前方险些要踏空的桃桃:“小心!前方有个坑!”


    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牛牧野犹如大梦初醒般怔忪。


    本就不该对她抱有太大期待,不是么?


    她很好,好到对每个人的“爱”都分外公平,故而,从未对他动过半点男女之情。


    他所贪恋的温暖,也从不是独一份的特殊情感,可即便如此,他也仍舍不得放手,哪怕……她从头到尾都只是觉得他可怜。


    幼时,母亲总絮絮叨叨在他耳畔说:一切都是假的,唯有紧紧攥在手中的富贵才是真的。


    可活成他爹牛烽的模样,当真就是他想要的么?


    牛牧野从所未有的迷茫。


    不明来路,不知归途。


    正当他要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时,身后突然冒出一人,揪住他松垮的后领,稳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原来你小子在这儿,为师可是找了你好久。”


    来者自是尤靖,他所言不假,在桃桃发传讯前,的确是在苦苦寻觅牛牧野的踪迹。


    随着尤靖的出现,桃桃几人悬着的心终是落了地,唯独牛牧野,依旧迷茫,他双目空洞地平视着前方,呢喃道:“找我?”


    尤靖将他的异样一一收入眼底,仍是笑眯眯的,只是说话时难免有些阴阳怪气。


    “难不成为师还不该来寻自个儿唯一的徒弟?”


    牛牧野空洞的眸子瞬间被点亮。


    他在心中反复咀嚼着“唯一的徒弟”五个字。


    他这一生遇见过很多很多人,可他从来都不是谁的唯一。


    母亲是他唯一的母亲,他却不是母亲唯一的孩子。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便总跟他说:我生你,是为了换取那泼天的富贵。


    后来,她也的确用他换到了寻常人家一辈子都挥霍不完的钱财,再用这些钱财欢欢喜喜找了个自己喜欢的夫婿,又生了许多喜欢的孩子。


    父亲是他唯一的父亲,可他仍不是父亲唯一的孩子。


    他之所以将他接回牛家村养着,是因他其他孩子或是早夭,或是不成器,又或是不听话。


    唯独他,既听话,还生了副好皮囊,嘴也甜,惯会哄他开心。


    于是,他成了父亲最受宠的儿子。


    看他一直都知道。


    这个“宠”从来都是建立在“听话”二字的基础上,他一旦不听话,便成了与蝼蚁无异的弃子。


    ……


    这下可不仅仅是尤靖,迟钝如牛敦都意识到了牛牧野的不对劲。


    待牛牧野思绪回笼,已是十息之后的事,所有人都瞪大了眼,满脸关切地凝视着他。


    这样毫不掩饰的关切目光,是他在其他牛家人身上从未得到过的……


    他晃了晃脑袋,努力摒弃那些杂乱的思绪,忽而定定望向尤靖,朗声道:


    “弟子要告发牛家村与妖族相勾结!证据在牛家村郊外荒废的财神殿中!”


    ……


    牛牧野所提供的证据真真儿是场及时雨。


    尤靖能强行扣走牛家村各族老,却没把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挖出自己想要的信息,来给牛家村各族老定罪。


    有道是夜长梦多,更遑论牛家村这样手眼通天的庞大势力,多拖一天,便多一分变故,必会有其他势力来蹚这趟浑水。


    尤靖神色突然变得分外凝重,将牛牧野方才的话重新复述一遍:“你说,牛家村与妖族相勾结,证据在牛家村郊外荒废的财神殿中?”


    牛牧野无半分犹豫,语气比方才更坚定:“证据确凿,还请师尊与我走上一遭。”


    尤靖思索片刻,方才做出决策。


    现下牛家村筑基期以上的修士俱已被捕,倒不如担心弟子们的人生安全。


    于是,唤上已然继承姬泊雪衣钵的桃桃与牛牧野一同前往郊外财神庙,


    鲁轶姝姐弟俩儿则各回各的院子开始收拾东西,做好回仙羽门的准备。


    待鲁轶姝姐弟俩儿收拾好行囊,已然入夜,而桃桃依旧未归。


    她在传讯玉简中期期艾艾道,太上长老尤靖又拽着她一同去审牛家村各族老了,让鲁轶姝姐弟俩儿先归队。


    作为正儿八经的牛家人,姐弟俩儿从未想过牛家村竟会落得这般境地。


    当这座儿时分外想逃离的牢笼彻底崩塌在眼前时,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鲁轶姝先打破沉默,道:“该走了。”


    牛敦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我还想去那棵苦楝花树上再看一眼。”


    苦楝四月开花,花谢便意味着春已逝,夏将至。


    牛敦一如二十年前那个懵懂的少年,坐在开满淡紫色楝花的树上发着呆。


    苦楝树高达数十米,能将整个牛家村的景尽收眼底。


    那时的牛家村夜色很美,人间皇宫都不及此处奢华。摇曳在八角宫灯中的,是前年不灭的鲛人油烛,拳头大的夜明珠成串成串地挂在道路两侧用以照明,连空气中都漂浮着灵石的气息。


    全然不似现在,仿佛有片死气笼罩在头顶。


    牛敦悠悠叹了口气,终还是收回眺向远方的目光,正欲离开,忽闻树下传来几声嘈杂的犬吠。


    他拨开茂密的花枝,下意识朝树下望去,却不想,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


    忽地窜入他怀里。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与怀中那小东西俱是一愣。


    空气突然变得分外安静。


    衬得树下那几只魔犬吠声愈发嘹亮。


    牛敦霎时心跳如鼓,失而复得的他抱着那团小东西看了又看。


    一模一样的花色,一模一样的鸡毛掸子大尾巴,分明就是他的少爷……


    不,分明就是他年少时,在苦楝花树上捡到的那只小猫。


    这一刻牛敦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抱着小猫嚎啕大哭。


    泪水打湿了小猫漂亮的长毛,她却不再挣扎,只默默在心中想:“本就生得不好看,再这么一哭,是愈发丑了。”


    她甚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蹭了蹭他哭得湿漉漉的面颊,舒心地窝在了他怀里。


    从今以后她都不会再逃了。


    就这么一直待在这榆木脑袋身边,似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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