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清晨,仙羽门上下都在关心同一件事——
定柔师姐提着柄剑,气势汹汹杀入太上长老洞府是为哪般?
众所皆知,定柔师姐乃素尘仙君关门弟子,向来沉迷修炼,鲜少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
自百年前素尘仙君前去驻守极渊,她便也消失在大众视野,不是在约架的路上,便是在闭关的路上,俨然成了整个仙羽门最勤奋且神秘的存在。
莫说那些个刚入门的小弟子,许多在仙羽门待了近百年的长老都未能一睹其芳容。
正因如此,众人甫一听说她要与太上长老约架,才会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亢奋。
定柔师姐,既百年后的桃桃。
——仙羽门,乃至整个修仙界的传说。
此处暂不展开赘述。
总而言之,这并不是桃桃头一回与太上长老尤靖约架。
只不过从前是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地打,而今是摆在明面上光明正大地打。
毕竟,唯有成功将尤靖打趴,桃桃才有机会前往极渊寻找姬泊雪。
悲伤的是,纵是又埋头苦练了整整十年功,桃桃仍在第九百七十八回合时被尤靖打趴。
上次是败于第八百一十七回合,桃桃扭头便去玄晶秘境闭了个死关,不曾想,才短短十年,尤靖又突破了个小境界。
此事说来还真怪不得桃桃。
毕竟,早在百年前尤靖便已是半步化神的修仙界第二人,百年过去,他仍稳坐高台,依旧是无人能超越的存在。
客观来讲,桃桃的成长速度当真快到令人咋舌,奈何她对自己的要求亦是变态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这一幕。
尤靖动作麻利地收剑入鞘,笑眯眯俯视着瘫在地上喘气的桃桃:“感觉如何?气还能顺得过来否?”
桃桃瞪了他一眼,又喘了好几口粗气,方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按照以往惯例,继续朝尤靖放狠话。
“感觉好得很!你且给我等着!再过个十来年,我定然能直接将你打趴!”
十年又十年,距离牛家村覆灭竟已过去整整百年。
当年牛家村与妖族勾结之事轰动三界,尔后,尤靖又顺藤摸瓜挖出许多名门正派的腌臜事,至此整个修仙界大洗牌,动荡了近百年。
定柔仙子之名亦是从那时开始打响,直至传遍三界,成为人人皆知的存在。
定柔仙子之盛名,精髓在于俩儿字。
癫、富。
从字面上来理解。
癫:自打姬泊雪前去驻守极渊,桃桃便跟换了个人似的,每日修炼都很勤奋,且十分热衷于给人下战帖。
最初的时候,她还只是给身边人下帖,从修为高出她小半个境界的白敛开始,一个接一个往上挑战。
打不过,就持续“骚扰”。
若人家不愿与她交手,她便想尽各种法子,或是半夜假扮贼人偷袭,或是蒙着脸装作仇家寻仇……总之,是想尽一切办法要与目标人物打上一架。
打得过,便换个目标,继续“骚扰”。
癫到连小黑剑都害怕,好几次离家出走。
本门派的打完了,她便按照修为高低给外面的修士妖怪们编个册子,按册子上的顺序一个一个打过来。
而且,她还很记仇。
奉正宫掌门王霸天多年前曾欺辱于她,于是,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天天盯着人王霸天揍。
打不过,自是得孜孜不倦地前去骚扰。
打得过……哼哼,她可没说,打赢了就不打了,依旧是无所不用其极、千方百计前去骚扰之。
如此持续了近半年,直逼得王霸天舍弃掌门之位,隐姓埋名改行去种地了。
当然,王霸天后来也不是没暗搓搓复出过,结果无一例外,她复一露面,头一个赶来“问候”的,永远都是桃桃。
如此又持续了近十年之久,被揍到怀疑人生的王霸天是彻彻底底放弃要重出江湖的念头,老老实实当起了散仙。
而第二个字“富”,则要简单粗暴许多。
有道是一鲸落万物生。
自牛家村这么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塌,那些个从前被它所垄断的行业纷纷开始野蛮生长,整个修仙界的商贸都迎来了春天,用欣欣向荣四字来形容都不为过。
桃桃亦凭借过人的眼力,在此期间一跃成为雍州首富。
若非她重心与精力皆放在了提升实力与人约架上,乘着这股风一跃成为三界首富怕都不是梦。
话扯远了。
桃桃甫一放完狠话,便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回到离霜苑。
这百年来她都过得分外争分夺秒,每日一睁开眼便有无数件事等着她来做。
姬泊雪既已前去驻守极渊,玉华峰峰主之位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下一任扶危剑剑主桃桃身上。
可话一说回来,玉华峰其实也没啥好管的,众师兄姐们都很安分守己,从未给桃桃添过哪怕是半点堵。
玉华峰弟子众多,一百年又如此之长,这期间自会冒出许多突发事件,纵是如此,也仍轮不到桃桃来处理,大师兄与二师姐早早便将那些个突发事件处理妥善。
桃桃也曾想过要将峰主之位让给大师兄或是二师姐。
结果可想而知,自是惨遭拒绝,玉华峰峰主之虚名便在桃桃头上挂了近百年。
桃桃虽从未履行过峰主之责,真正属于自己的空暇时间却真真儿少得可怜。
而这些少得可怜的空暇时间则都被她用来写信。
这些年来,她给姬泊雪写过很多很多封信,虽一封回信都不曾收到,可一有空闲便给姬泊雪写信,俨然成了种习惯,又或者说是种能够支撑着她继续向前行的动力。
和从前一样,她今日写得这封信依旧无甚实质性内容,俱是些日常琐事:
【今日我甫一出关,便收到了许多传讯。】
【也就是这时,我方才知晓,原来每个人都有这么多烦恼。】
【牛敦的烦恼从来都是围绕少爷在转。】
【或是少爷不肯洗澡,或是少爷不肯吃饭,又或是少爷不肯给他摸肚皮。】
【这次,他给我发了近百条传讯,竟都在哭诉少爷突然变成了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问我怎么办,要不要将其放生?】
【而轶姝的烦恼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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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快要成亲了,却不知自己是否能像普通姑娘那样拥有一段简单纯粹且轻松舒适的姻缘。】
【而锦里,她的烦恼自是从未变过。】
【除却苦恼自个运气太好,总在不劳而获,似也没别的烦恼。】
【至于我,我的烦恼……】
【除却你不在身边,一切烦恼都不能称之为是烦恼。】
桃桃笔尖微顿,落下最后一笔,旋即将这张写满碎碎念的破封纸叠成纸鹤寄了出去。
破封纸纸如其名,是种能够破除世间一切封印,堪称bug般的存在。
极渊既能封印得了妖皇,周遭禁制自是多不胜数,也就只有破封纸折成的仙鹤,方才能一路畅通无阻将桃桃的思念送往极渊。
待那纸鹤扑棱着翅膀彻底消失在天际,桃桃方才收回目光,继而开始收拾行囊,期间还不忘轻声默念。
“也不知,我与这封信谁会先抵达极渊。”
她才不打算遵守承诺。
百年转眼即逝,姬泊雪依旧杳无音讯,自是不能坐以待毙。
……
一抹嫩黄似箭矢般划过碧青苍穹。
尤靖仰头望着自碧空中一闪而过的人影,不禁失了小片刻的神。
他当然知道,那抹人影是桃桃。
也认出了,桃桃所去的方向是极渊,却没有加以阻止。
自百年前姬泊雪深入极渊,便再无音信,犹如人间蒸发般。
他答应过姬泊雪要照顾好桃桃,起初这姑娘倒挺乖,既没哭也没闹,日子该如何过便如何过,平静地像是从未遇见过姬泊雪。
直至三十年前……
她突然提着剑来到他面前,笑靥一如百年前:“我知道他定会嘱托你照顾好我。”
“可我早已不是百年前那个遇事只能选择逃跑的小姑娘了。”
“打个赌罢,倘若我能在五十年内赢你三招,你便放我去极渊找他可好?”
桃桃修为从短短百年间飞窜至合体期,已堪称修仙界一大奇迹,尤靖完全相信,再给她五十年时间,定能超越自己。
以仙羽门太上长老的角度来看,尤靖自是不希望桃桃这么个好苗子和姬泊雪一样栽在极渊。
可若是以姬泊雪半个师
父乃至半个父亲的角度去看,他无比迫切地希望有个人能替身负重任的自己去趟极渊,找寻自己一手养育大的孩子。
所以,他没犹豫,当即应下了。
某种程度来讲,桃桃与姬泊雪是同类人。
尤靖了解姬泊雪,自也能轻易看透与姬泊雪极为相似的桃桃。
他知道以桃桃的性子忍了七十年再来找自己,已是极致。
她不可能会再多忍一个五十年,却也全然超出他预料地多忍了个三十年。
堪堪三十年,她修为又向前迈了一大步,几乎要与他齐平。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阻拦的?自是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去。
尤靖胡乱飘飞的思绪是被尤情一句:“为何我还是不能给你当徒弟?”给强行拽回来的。
不知不觉间一百年就过去了,尤情这姑娘倒也还算争气,虽比不得桃桃这等要修为不要命的,但也称得上是同批弟子里的佼佼者。
纵是如此,尤靖仍未被自家侄孙女打动,笑眯眯婉拒:“因为啊……老夫曾答应过牧野,只收他一个弟子。”
提起“牧野”二字,尤靖双眼倏地被点亮,就连那常年挂脸上的职业假笑也染上几分暖意。
尤情的心境则截然不同。
想起牛牧野此人便忍不住想要生气。
从前,她是气那厮仗着牛家村的财势走后门成为尤靖弟子。
而今,更是气他这不学无术的纨绔竟也能支棱起来,成为他们这批弟子中除阮萄师妹外,头一个结婴的。
他已然成长到连尤情这个死对头都说不出一个差字,是能被誉为修仙界第二高手的尤靖都视之为骄傲的存在。
纵是如此,在喜欢的姑娘面前,牛牧野仍像个没长大的毛头小子。
从前,他尚且能用放荡不羁来掩饰。
如今的他早已失去放荡的资本,再见鲁轶姝,当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
自牛家村覆灭以来,牛牧野其实很少再见鲁轶姝,说白了是自尊心在作祟。
既怨她视他当年的告白为无物,亦因自己失去了牛家村为后盾而在她面前自卑。
故而,他这些年才会如此拼命修炼。
既不想让自家师尊尤靖面上无光,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不借任何人的势,挺直背脊站在她身边。
于是,年纪轻轻便已结了婴的牛牧野在不断吸气呼气,待调整好呼吸,便随意找了个话茬,看似不经意地提起自个已然结婴的事。
鲁轶姝闻言,神色无多大变化,笑道:“我早就听说啦,过两日太上长老不是还要替你办一场风光的结婴大典么?”
牛牧野点点头,却不知怎的,突然有些词穷,他斜着眼偷偷瞥了鲁轶姝好几眼,仍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在牛敦来得及时,缓解了流淌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尴尬。
多年不见,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上依旧是写满忧郁:“小师妹仍不打算和我们相聚?”
鲁轶姝:“她手头上还有别的事要忙,来不了了。”
语罢,又朝牛敦眨眨眼:“说来,少爷变的美人呢?她怎没和你在一起?”
一提起这个,牛敦那张本就很忧愁的脸瞬间皱成苦瓜,凄凄惨惨戚戚道:“她见我躲着她便生气……再也不肯搭理我了……”
“可它那么毛茸茸软绵绵一团,怎就突然变成了个姑娘呢……还是个瞧着怪眼熟的姑娘……”
眼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百年前妙玉曾绑架过他与鲁轶姝,只是时间太久,加之牛敦又是个辩不出美丑的脸盲,自也就没认出妙玉。
寻常人听了牛敦这话定会接茬:
许是咱们仙羽门灵气太过充沛,让少爷跟着沾光修成了人形?
可鲁轶姝偏生就是个不寻常的,当即露出惊恐的表情:“你说得对!细细想来,此事的确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
“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鲁轶姝越说神色越惊悚:“该不会是有人偷偷把少爷给掉了包?”
牛敦那张苦瓜脸亦是瞬间舒展开,也露出了分外惊恐的表情,并一头栽进鲁轶姝那沟壑纵横且深不见底的脑回路里。
“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就有个弟子老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少爷!”
鲁轶姝闻言,忙接话:“我知道!我知道!那弟子肯定是早有预谋,想偷走少爷!”
牛敦点头似捣蒜:“没错!定然是这样!”
……
这姐弟俩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牛牧野压根寻不到机会插嘴。
好不容易等他们二人商讨完该如何应对,牛敦也匆匆跑回小旭峰,准备用那漂亮姑娘换回少爷。
牛牧野正要说话,嘴都还没来得及张开,又打斜刺里杀出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生得倒是仪表堂堂,却不知抽得哪门子的疯,甫一出现便径直朝鲁轶姝走去,还笑得分外温柔。
“抱歉,今日多做了几道菜,所以来晚了,不过……都是你爱吃的。”
因这男子的出现,牛牧野是又惊又疑惑,犹在想:这人究竟是谁呀。
下一秒,便见鲁轶姝主动接过他手中食盒,眸光晶亮地盯着食盒中那一道道精心为她烹制的佳肴。
牛牧野了解鲁轶姝,若非十分信任眼前之人,她断然不会这么自然地接过那男子手中的食盒。
理清思绪后的牛牧野脚下一个踉跄,堂堂元婴修士险些表演了个平地摔。
也就是这么一踉跄,才叫那男子注意到一旁面色苍白的牛牧野,当即朝鲁轶姝投去求助的目光:“这位是……”
鲁轶姝往嘴里塞了块点心,答得漫不经心:“他啊……是我除敦儿以外的,第二个表弟。”
闻言,牛牧野本就苍白的面色又暗淡了好几分,用自嘲的语气复述道:“除敦儿以外的第二个表弟?”
迟钝如鲁轶姝自是没发觉他的异常,待咽下口中那块糕点,方才望向牛牧野。
“呀,险些忘了告诉你,你马上就要有姐夫啦~”
轰隆隆——
似一道晴天霹雳轰炸于牛牧野头顶。
不论目之所视,还是耳之所闻,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分外模糊。
他听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鲁轶姝唇齿间溢出的每个字符都在脑海中嗡嗡嗡叫嚣个不停。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分外粗暴地打断鲁轶姝的话:“够了!”我根本不想知道你与他是如何相识,又是如何相恋……
鲁轶姝分外诧异地望着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不对劲,于是,关切地问了句:“你……脸色好难看,是哪里不舒服吗?”
牛牧野定定盯着她看了许久,唇角动了好几动,终还是道了句:“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我还有事……”
语罢,也顾不得旁人的目光,跌跌撞撞逃走了。
鲁轶姝这姑娘只是心大,对牛牧野的关心还真做不了假,她有些犹豫该不该追上去,下意识扭头望向自己未婚夫。
未婚夫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牛牧野仓皇而逃的背影,见鲁轶姝朝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当即弯起唇角,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瓜。
“我们的故事于你而言自是这世间最美好的诗集,可与旁人而言,兴许是种负担。既如此,自不能强求他人去听。”
鲁轶姝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原本有些暗淡的眸光瞬间被点亮:“你年纪明明比我还小,怎就懂得这般多?”
“真不愧是除小师妹以外,我最最喜欢的人~”
……
御剑飞行的途中桃桃又收到一封传讯。
是鲁轶姝发来的。
今日清晨,她还很是忧愁地问桃桃:自己当真能像普通姑娘一样,拥有段简单纯粹且轻松舒适的姻缘吗?
而今,已然找到答案。
【倘若与我共度此生的人是他……我想,大抵不会太难。】
桃桃看着传讯玉简中跳动的字符,笑着回复:【既如此,珍惜眼前人。】
以桃桃的修为从仙羽门御剑出发前往极渊,大抵需要五日方能抵达。
而那只用破封纸折叠成的纸鹤却在第二日便已坠入极渊。
极渊,顾名思义,一个坐落于极北之地的深渊,常年冰寒地冻寸草不生,有传闻说它深不见底直通阎罗殿,是个有去无回的凶地。
传言虽不可尽信,这极渊倒也真真儿是个有去无回的凶地。
极渊之下究竟有多深,无人知晓。
之上,则是个巨大的风口,像只贪婪的兽,张着血盆大口不断吞噬着自极渊上空掠过的一切。
其中,自也包括那只由破封纸折叠而成的纸鹤。
纸鹤与无数从极渊上空掠过的飞鸟一同坠落,坠了足有两天两夜方才停歇,轻飘飘地落在一堆白骨之上,抖了好几抖,方才重新振翅,飞往更深更隐秘的地方。
无人知晓,极渊其实是姬泊雪、云见殊乃至云见殊师尊……足足三代人呕心沥血为妖皇量身铸造的一座牢笼。
徒孙三代各在此处设下两道结界,加起来共六道,非但隔绝了外界生灵误闯此处,连破封纸这等专业对口型选手都被挡在了第六重结界外。
结界内,一个在此蹲守许久的小妖怪前一秒还哈欠连连。
待看见结界外拼命挣扎想要破封的纸鹤后,整只妖都支棱起来了。
那双细得跟牙签似的手小心翼翼穿过第六重结界的光幕,一把揪住纸鹤猛地往里一拽,直接抗肩上嘿咻嘿咻跑去找那银发仙君邀功。
银发仙君还能是谁?
自是在极渊待了整整百年的姬泊雪。
百年前姬泊雪与桃桃把肉身换回的前一夜,收到了封传讯,一封来自胡不归的传讯。
也就是这时候姬泊雪方才知晓,胡不归竟与妖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胡不归不知妖皇究竟活了多久,只知他几近不死不灭,却没有肉身,只有一团灵体。
因此,它需要与不同的妖缔结契约,像菟丝花一样寄生在那些妖身上,方得以存活。
它能让任何一只孱弱的妖变强,所要付出的代价则是透支生命,纵是如此,仍有无数妖前仆后继。
胡不归亦是其中之一。
当年姬泊雪亲手将妖皇封印于极渊,却不知被他封印的只是一具傀儡。
真正的妖皇,即那团灵体,早已悄无声息地转移到胡不归身上。
妖皇虽能瞬间提升任何一只妖的修为,可胡不归底子终归还是太差了些。
他本就是只血脉普通的红狐,他们这族的天赋技能又全都点在了形貌上,修炼方面可谓一塌糊涂,纵有妖皇这么个外挂在手,也依旧称不上强大。
胡不归发出这封传讯时,肉身已濒临崩溃。
姬泊雪不知他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只知他的确想协助自己铲除妖皇。
再往后姬泊雪便按照胡不归传讯中所言,以身入局将真正的妖皇锁于极渊。
六重结界困住妖皇的同时,也困住了他。
他需要一刻不停歇地往锁妖阵里注入灵力,直至将那团名为妖皇的灵体消耗殆尽。
这个过程很痛苦,痛苦到姬泊雪以为自己根本熬不到百年以后,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是桃桃寄来的那一封封信。
极渊之下暗无天日,唯有锁妖阵散发出的微茫能用以照明。
一片昏暗中,姬泊雪看见那拇指大的小妖怪正扛着纸鹤吭哧吭哧朝自己跑来。
极渊之下,灵气稀薄得可怜。
来之前他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将此生积蓄分发给座下各弟子,而今,连块用以补给的灵石都寻不到,入不敷出的情形下,几乎就要被这座阵法榨干,完全是靠个人意志在死撑。
说来也巧,每当姬泊雪觉得自己就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总能收到桃桃的信。
最初那些纸鹤都被挡在第六重结界外,他一封都取不到,只能与它们隔着薄薄一层结界遥遥对望。
纵是如此,也点亮了他的世界,他不再麻木地苟活,开始期待新一天的到来。
当第六重结界外的信越堆越多,与妖皇对战之余,他有了个打发时间的新爱好
——统计桃桃每日都寄来了多少封信。
有时候一日十来封,有时候半月才来一封,相当之不稳定。
于是,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他几乎都在期盼中度过。
日子一旦有了盼头,便也没那么难熬。
第十一年秋,姬泊雪甚至还发现了个意外之喜。
那是条小到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虫。
细若尘埃,连脑子都没有,只会吃和拉,却能轻松穿梭于结界与结界之间。
姬泊雪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见过这种生物的记载。
他抓住这只虫,又花整整三十年,使其生出灵智,化为精怪。
等到第五十年,这小虫怪连读书识字都学会了。
时常在姬泊雪与妖皇交手、分不出心神时,朗诵桃桃写得信给他听。
每当这种时候,妖皇总会落下风。
一是桃桃的信的确起到了给姬泊雪打鸡血的作用。
二则是,妖皇明显被那些个肉麻的情话给恶心到了,从而影响发挥。
这厢,小虫怪仍是隔着大老远便开始嚷嚷:“信来了!信来了!”
长达百年的消耗,被磋磨得可不仅仅是姬泊雪一人,现如今妖皇也只剩半口气吊着,听见小虫怪的嚷嚷时,只觉两眼一黑。
反观姬泊雪,上一刻还仿佛就要断气,下一秒便瞬间活了过来,按照惯例从指尖凝出一团灵气弹向小虫怪。
小虫怪吃饱喝足,麻溜拆开纸鹤,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
“啊~亲爱的泊雪~”
“我甫一出关,便收到了许多传讯。”
……
本就奄奄一息的妖皇瞬间戴上痛苦面具。
然而,更恶心的还在后面……
它的对手姬泊雪听完小虫怪的朗诵后,总会从那干瘪的储物袋里掏出朵解语花。
然后,回上一封更肉麻、让它听了更想死的“信”。
生来便无情丝的妖皇时常在怀疑,姬泊雪是故意在用这玩意儿来折磨自己。
可今日的姬泊雪分外反常。
妖皇等了许久都不见他掏出解语花。
妖皇还正纳闷呢,姬泊雪突然掀起眼帘,瞥它一眼,淡声道:“用完了。”
妖皇大为不解:“什么用完了?”
自是储物袋里的解语花都用完了。
姬泊雪当然不会和它解释,只轻声呢喃了句:“百年已过,也该结束了。”
最后一句话妖皇没听清。
随之而来的,是“轰隆”一声巨响。
姬泊雪凝起体内最后的灵力,挥剑斩向妖皇,妖皇幽紫色的灵体霎时消弭于天地间,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无。
妖皇一死,锁妖阵的光芒瞬间消失。
方才那一剑虽只能发挥出姬泊雪六七成实力,仍让整个极渊都开始崩塌。
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惊得小虫怪急忙往姬泊雪袖子里钻。
姬泊雪仰头望了眼天,太深了,不见半丝天光。
他用剑撑着自己疲惫到极致的身体挤出最后的力气对小虫怪说:“我不一定能活着走出去,你若发觉不对劲,便弃我而去,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躲着。”
小虫怪头点得跟捣蒜似的。
很快姬泊雪便重新调整好呼吸,想在极渊彻底崩塌前冲出去。
可极渊着实太深了,深到仿佛没有尽头,深到他好不容易聚集的灵气眼看就要耗尽,方才窥得一线天光。
他勉力弯起唇角笑了笑。
很遗憾,终究还是赴不了这场百年之约。
坠落的前一秒,他用仅剩的最后一丝灵力拽下悬在腰间的储物袋,猛地向上一掷。
偏偏就在这时候,一道刚猛无匹的剑气倏地自头顶劈下,眼看就要飞出极渊的储物袋霎时被那剑气斩开。
上万朵解语花似滂沱大雨般泼洒而下,一万句轻声呢喃般的情话……又或者说是告白,在空荡的山谷间被无限放大。
而她,正逆着光,穿过百年岁月朝他奔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