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那扇木门又“砰”地一声阖上,彻底将她与妈妈隔绝开,桃桃哭得愈发大声,却无力挣脱姬泊雪的桎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门离自己越来越远。
整个执念幻境空间亦因她的情绪波动而开始大幅坍塌。
尤靖的传讯再度响起。
“你到底在犟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你若出了事,仙羽门当如何自处?整个修仙界又当乱成何种模样?”
姬泊雪恍若未闻,仍死死扣住桃桃的肩。
整个幻境空间犹如一块被恶意推散的积木,飓风肆虐,呼啸着从耳畔刮过,扯断姬泊雪用以束发的玉簪。
银白色的发霎如水一般泼洒而下,在不断咆哮的狂风中恣意飞舞,似茧一般将桃桃紧紧包裹住。
他的手仍牢牢扣在她肩上,俯身贴在她耳畔,轻叹:“你既这般执迷不悟,那为师便成全你。”
语罢,他回眸望了蜃妖一眼。
只一眼,蜃妖便明白了,他想要自己作甚。
心中虽颇有微词,暗自吐槽:这人当真是疯得有些深藏不露。
面上却隐隐带着些许期盼,她也想知道这般逆着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蜃妖再次施法,整个幻境空间又开始变幻。
再度回到桃桃八岁那年,一切纷争开始的时候。
那一年桃桃奶奶生了场大病,正式确诊为胶质脑瘤,由于患者年龄太大、又因这病的特殊性,纵是做了开颅手术仍有复发的可能性,故而医生不建议手术。
所谓的保守治疗,说白了就是用靶向药养着等死。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唯独老太太她自己不知道,整日咧着嘴傻笑。
前几年桃桃爷爷刚过世,他是个清廉且固执的小老头,在村里当了几十年的干部,颇得人心,葬礼上几乎整个村的人都来哀悼。
絮絮叨叨念上一句:他当真是个好人。
桃桃父亲家人丁还算兴旺,上头一个哥哥,下头一个妹妹,统共是三兄妹。
桃桃爸刚好是卡在中间的那个儿子。
家有三兄妹的,不论是上头有个哥哥的二儿子,还是上头有个姐姐的二女儿,往往都是家中最不受重视的存在。
有句话叫做虐待产生忠诚,这种不被重视的老二,往往都是家中最愚孝、最想要证明自己价值的那个。
桃桃爹也不例外。
彼时奶奶身子骨尚且健壮,家中也有钱财可分,三个子女商量好与奶奶一同轮番照料爷爷,倒也算和谐。
谁曾想,才三年不到,向来身子骨健壮的奶奶竟也病倒了,还是这等折磨人的病症。
时常失忆神志不清,到最后,甚至像个小孩一样,连生活都无法自理。
这次,除
了桃桃一家,不论姑姑还是大伯父家都不甚积极,一直在找借口推脱,不愿行照料老母亲之职责。
于是,责任全都压在了桃桃一家人身上。
桃桃她爸在外人看来是个实打实的好儿子,虽一力承下此事,干活的却是何芸。
兼之,那时桃桃年岁尚幼,虽想替母亲分担,可到底也帮不上什么忙。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第三天,桃桃被姑姑带去某户亲戚家吃席。
席面上的菜肴很是丰盛,可桃桃一想到妈妈还一个人在家照顾奶奶,便没了食欲。
思索再三,她找亲戚讨了个碗,提前给妈妈夹好了要带的菜。
好不容易熬到姑姑也吃完饭,他们一群人又聚在一起打牌,任桃桃如何央求,姑姑也只是不咸不淡地说:
“瞎操什么心呢?家里又不是没吃的,这年头还能把你妈给饿死不成?”
“你要实在心疼你妈啊,就自己去给她送呗~”
“好了,小孩子家家的,别吵了,姑姑要打牌了。”
八岁的桃桃敢怒而不敢言。
就这般拎着饭,一头扎进了黑夜里,她走得很急,想趁菜还热乎的时候送到妈妈手里。
乡下的夜很黑,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这样的夜晚实在太安静了,静到她仿佛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
砰砰砰……
一声高过一声。
最可怕的是,她从前看过的那些鬼故事里的情节也全都窜了出来,轮番在脑子里打着转儿。
她忽觉毛骨悚然,鸡皮疙瘩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全身上下都紧绷着。
踩到一块软泥,便开始自动脑补,那会不会是一只腐烂流脓的手?
有芦苇拂过后颈,又开始疑神疑鬼: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
前者纯属桃桃自己瞎脑补,后者倒是确有其事。
的确有东西跟着她,还不止一个,是俩儿。
跟了桃桃近半盏工夫的蜃妖率先沉不住气了,传音给姬泊雪道:「我们到底还要在她身后跟多久?」
姬泊雪不答反问:「你觉得呢?就这般贸然现身,岂不是会吓到她?」
吓不吓,蜃妖不知道。
她只知幻境空间仍在不停崩塌,当它彻底瓦解时,姬泊雪纵是想出去都没机会了。
她倒是不怕死,也不介意多个人给自己垫背。
只哼了声,便没再说话。
桃桃越走越害怕,手电筒那点微弱的光根本不足以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心也彻彻底底地乱了,开始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走。
眼看神色慌乱的她就要淌入一片水洼中,下一刻,道路两旁的芦苇都被压弯了腰,硬生生被风吹得像秸秆一样平铺在水面上。
莫说裙摆,连桃桃的鞋底都未被沾湿。
可小姑娘桃桃显然未发觉,仍举着手电筒在胡乱摸索。
蜃妖看姬泊雪的眼神颇有些微妙,虽仍打心底里觉得他是个变态,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对桃桃当真用心至极。
待蜃妖将目光从姬泊雪身上挪开时,桃桃这边又出了意外。
不远处的草堆后埋伏了条尾巴低耸、嘴角流涎的野狗,这狗本该是家犬,可瞧它如今这副模样,显然是疯了。
蜃妖还未来得及出手,下一刻那疯犬便翻着肚皮躺在地上呜咽。
见姬泊雪这般眼疾手快,完全没有发挥空间的蜃妖多少有些不服气。
而此刻,离家越来越远的桃桃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深知自己不能再继续往前走。
她抱着渐渐变凉的饭盒,蹲在地上开始轻声啜泣。
黑漆漆的天幕上连颗星子都寻不到,除了这昏黄微弱的电筒,再无一丝光亮。
见桃桃哭得这般委屈,蜃妖那颗心也像是被人撕碎了丢在油锅里煎,向来暴脾气的她正欲说:都这样了,还不能在她面前现身么?
头一个字尚在舌尖打着转儿,便有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狗跌跌撞撞扑向桃桃。
上一秒还抱着膝盖痛哭的小姑娘当即“咦”了一声。
见那奶黄包似的小肥狗十分自来熟地咬住了自己裙摆,连哭都忘了,当即放下饭盒,一把将它抱起。
“你是谁家的小狗呀?”
小肥狗不会说话,“呜”了一声,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
“好可爱……”
小姑娘对这种肥嘟嘟毛茸茸的小动物向来没有抵抗力,桃桃很快便缴械投降,忘了害怕,只一个劲地撸狗。
奶黄小肥狗又“呜呜呜”地叫唤了一声,在她掌心扭啊扭。
桃桃当即会意:“你是想让我把你放下来吗?”
小肥狗眸光晶亮地盯着她,又“呜”了声。
桃桃只能把它放回地上,见它扑棱着小短腿要跑,也忙急忙慌的捡起饭盒跟上。
别看这小肥狗腿短得都快看不见,跑得还挺快,桃桃一路跟在它屁股后面追,累得气喘吁吁。
可它到底还是太小一只了,天又这般黑,桃桃追着追着,它便突然消失不见。
这厢,桃桃正抱着饭盒茫然四顾,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何芸的声音:“桃桃,你怎么在这里?”
看见何芸的那一霎,桃桃有着瞬间的迷茫。
她这是误打误撞回到奶奶家了不成?
旋即,眼睛又倏地瞪大,手舞足蹈地与她比划着。
“妈妈!妈妈!我遇见了会引路的小狗仙!”
何芸简直一脸莫名,可看见桃桃大老远地跑来给自己送饭,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捏捏她的脸,颇有些嗔怪。
“天这么黑,你怎么敢一个人回来?”
桃桃仰头望着妈妈,笑得很乖。
“这天黑得是怪吓人的,总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可比起这个,我更怕你会挨饿……”
何芸闻言,笑得愈发无奈,可嗓音里终究是带着几分宠溺:“家里又不是没吃的,这年头还能被一顿饭给饿死不成?”
桃桃心道:姑姑也这么说,所以她没陪我来在打牌,嘴上却在说:“可我觉得这些菜很好吃,想让妈妈你也尝尝嘛~”
何芸盯着她看了半晌,终是什么都没说,轻声叹道:“可真是个傻孩子。”
这一夜虽是有惊无险,并未按照桃桃记忆中的轨迹发展,可一些本就存在的矛盾早已埋下祸根。
桃桃的走丢不过是激发矛盾的导火索,纵是她今夜不曾走丢,故事的走向仍与她记忆中的趋向重叠①。
这一夜,姑姑仍寻到新的由头与何芸吵了一架,吵来吵去,中心矛盾始终脱离不了“如何照料奶奶才是绝对的公平”。
这一架堪称吵得地裂天崩,好在最后也算是吵出了结果,三兄妹轮番照料老人,一人一月换着来。
因头月是大伯负责照料老人,次日,桃桃一家便启程回到了市里。
眼看周一就要考试,桃桃回房打开书包准备复习,一颗毛茸茸的小狗头霎时从书包里探了出来。
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桃桃惊得心都快蹦出嗓子眼,连忙捂住它的嘴,压低嗓音道。
“嘘,别叫!被我爸爸发现,你就完蛋了!”
她将书包背于胸前,蹑手蹑脚摸去了客厅。
客厅氛围很奇怪,爸爸和妈妈隔着空气遥遥对视着,似有无形的硝烟在其间弥漫,战事一触即发。
而突然抱着小狗仙,鬼鬼祟祟摸出客厅的桃桃俨然就是那场浇灭火星的及时雨。
险些就要因照料奶奶之事扯皮开战的爸妈同时扭头望向她:“你这是要干什么?”
桃桃闻言,足下一顿,支支吾吾:“我……”
她搜肠刮肚地在脑子里想了半天,都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书包里的小狗仙适时动了动。
爸爸目光当即就瞟了过来,眼看要露馅儿。
实在扯不出谎的桃桃一把搂住妈妈胳膊:“我突然想起来……老师说要买一本书!现在外面太黑了,妈妈你陪我去吧……”
她边扯谎,边拖着何芸往外拽,直至下了楼梯,方才松开她的手,轻声
询问着:“你又要和爸爸吵架吗?”
“可每次吵到最后,你们都会打起来,我很害怕……”
说至此处,她抬眼瞄了瞄何芸,见她神色无异,方才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剩下的话。
“其实……我时常在想,你既打不赢爸爸,又老是被姑姑她们欺负,为什么不走呢?”
“你可以带我一起走呀,我一点也不喜欢爸爸,一点也不喜欢姑姑,我只喜欢你,只要妈妈你过得开心,我受点委屈也没关系的。”
何芸满目惊愕地凝视着桃桃,似是头一回认识自己女儿。
她也不是全然没动过要离婚的念,可他们这一代,有几对夫妻是没打过架的?
况且离婚这种事,怎么都称不上光彩。
哪一回他们夫妻两吵架,她回娘家没挨父母的骂?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来都没有人向着她。
与其说她舍不得那个男人,倒不如讲,她本就无枝可依。
何芸没接话,全程魂不守舍,桃桃也不想回家,索性牵着妈妈一同逛起了书店。
桃桃属于放养式长大的姑娘,爹妈甚少陪伴她,身边也没什么朋友,平日里除了看电视,便靠着来这件书屋蹭书看打发时间。
今日她更是带着目的而来,直奔二楼,抄起一本《爱犬长寿密码》如饥似渴地翻阅了起来。
而心事重重的何芸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抄起一本离自己最近的书。
那书是外国人写的,名字叫做《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很奇怪的名字,腰封上那行字却莫名戳中她的心事。
【我不恨任何男人,反正他们无法伤害我;我不用取悦任何男人,反正他们无法给我什么。】
说不清是种怎样的感觉,何芸又耐着性子随机翻开几页,漫无目的地看了起来。
一行行铅字赫然映入眼帘:
【女性的想象力受到抑制,是因为她们的生活被琐碎的家务和经济困境所束缚。】
【我希望你们可以尽自己所能,想方设法给自己挣到足够多的钱,好去旅游,去无所事事,去思索世界的未来或过去,去看书、做梦或是在街头闲逛,让思考的鱼线深深沉入这条溪流中去。】
【我们不应该让任何人或任何事来定义我们,我们就是我们自己,我们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创作方向。】
……
待桃桃一目十行地看完大半本饲犬手册,已是九点。
晚上九点,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早该洗漱完乖乖去床上睡觉了。
桃桃匆匆将书放回架上,忙急忙慌地跑去找何芸,竟破天荒地发现她买了好几本书。
接下来几天,爸爸都没在家,独自一人回乡下去陪奶奶了。
何芸忙着看书,桃桃则忙着考试与饲养小狗仙。
小狗仙很乖,躲在她房间从来不吵也不闹,都已过去大半个月,妈妈也不曾发现。
有时候桃桃真觉得,它就是神仙变来守护自己的,自打遇见它,她的人生突然变得好平静,有股说不出的安定。
变故出现在两个月以后。
奶奶脑子里的瘤持续恶化,终是没能撑过那个冬。
次年春,爸爸妈妈又吵了一架。
这次吵架的原因是,何芸主动提出要离婚。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桃桃正在床上和小狗仙玩。
小狗仙说怪也是真怪,初见时像个圆滚滚的奶黄包,惊得桃桃直呼可爱。
如今混熟了,它反倒时常一脸高深莫测,萌萌的脸高深的眼,经常让桃桃觉着,它约莫是个人扮的假狗。
这厢,它又满脸无奈地避开了桃桃的摸头杀,在爸爸推开房门前钻进被子,隐去身形。
两天不到,爸爸便肉眼可见得憔悴了。
丧母与失妻两件人生大事同时压在他肩上,压得他几乎就要喘不过气。
两年后,分居满两年的何芸顺利拿到离婚证,桃桃收拾好行囊,抱着小狗仙一同去了她所在的城市。
两年的时间虽不足以使这个曾经懦弱的女人大富大贵,却也让她脱胎换骨,有了能独自养活自己与女儿的能力。
失去了那个给她和妈妈带来暴风雨的男人,桃桃的初高中生活过得分外平静惬意,并于十八岁那年夏,考上心仪的大学。
大学所在的城市四季如春繁花似锦,何芸也刚好攒够了钱,母女俩一拍即合,索性买了套离学校很近的二手房,把根扎在了这里。
房子虽是二手的,却很新,前户主才装修完,便急匆匆出售,去了别的城市,何芸母女俩儿无疑捡了个大便宜。
开学的前一天,母女俩搬入新家,炒了几个拿手好菜,一同举杯欢庆。
这个夜晚,何芸借着酒劲说了许多从前都不曾对桃桃说的话。
他们这代人普遍都是多子家庭,何芸家也有三姐弟,不巧得是,她也卡在了中间,上头有个姐姐,下头又有个弟弟,自小性情懦弱,爹也不疼娘也不爱。
十七岁那年,她辍学打工遇见了让自己一眼万年的桃桃她爸。
她以为找到了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殊不知,那人才是自己此生最大的风雨。
她不顾父母反对,一心想要嫁给他。
此后的十余年,一直都在漂泊中度过,操不完的心,吵不完的架,从未拥有过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直至今日,她方才有了归属。
她捧着酒杯,絮絮叨叨一直说个不停。
入夜后,微醺的何芸已然酣睡。
桃桃则抱着小狗仙坐在自己房间的飘窗上眺望,感受万家灯火在自己足下绽放。
已经过去整整八年,小狗仙一如初遇时那般,仍只有巴掌大。
桃桃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脑袋,也不知是它年纪大了还是习惯了,再未似从前那般扭着脖子反抗,安安静静趴在她腿上。
时间一点一滴流淌着,舍不得去床上睡觉的桃桃就这般靠在飘窗上睡着了。
有白光一闪而过,小狗仙大变活人,霎时变成个身量颀长的银发男子,恰是姬泊雪。
姬泊雪如过去的无数个夜晚般,将桃桃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地放在床上。
蜃妖也骤然现出身形,却是满腹心事眉头紧拧。
“幻境越来越不稳了,你究竟还要拖多久?再拖下去,她不见得会有事,但你的神魂定然有所损伤。”
姬泊雪没接话,目光落在桃桃脸上。
她一定很开心罢?哪怕是在梦里,唇角都在向上扬。
于是,他几乎不假思索道:“不急,再等等。”
桃桃的大学生涯有别于初高中时期的平稳,她的大学生涯充满了变动。
早在开学前的那个暑假,她便策划好,要替何芸在自己学校附近开家店,而她自己也从未放慢前进的步伐。
大学期间,很多同学都已经开始尝试恋爱。
可桃桃不一样,她经历了太多同龄人所不曾经历过的事,压根瞧不上同龄的幼稚男生。
又因有个这样的父亲,导致她对谈情说爱之事隐隐有些恐惧,一心只想搞钱,让妈妈住上梦寐以求的大别墅。
彼时电商崭露头角,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时候,桃桃用攒了三个学期的兼职工资开了家网店,成为头一批电商。
创业的过程有苦有甜,所幸,她的耕耘换来了巨大的回报。
毕业那年,当其他同学都还在愁该找什么公司实习时,她已然成为有百来号员工的阮总。
那一年电商喷井式发展,站在风口上的她扶摇直上九万里,一下挣到了自己做梦都不敢梦的巨额财富。
她整日忙得脚后跟不着地,从而不曾发觉何芸的异常。
何芸又“恋爱”了,确切来讲,这是一场微甜的双向暗恋。
对方是个清秀斯文的男人,比何芸小八岁,是桃桃学校的教授,对何芸可谓是一见钟情。
何芸对他自也有几分喜欢,可她始终过不了心里那关。
觉得自己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又比人家大上整整八岁,人家要才华有才华要社会地位有社会地位,有着极强的不配得感。
再者,她也担心桃桃无法接受。
好在桃桃赶在何芸拒绝前发现了此事,那一年她正风光,非但获得了本省优秀企业家称号,还给母校捐了一大笔钱。
底气很足的她知晓此事后,只是笑笑,道:
“怕什么?只要喜欢,你尽管上便是,你女儿我如今也好歹也是个企业家,知名女企业家的妈妈配一个普通大学教授绰绰有余。”
这句话给了何芸极大的勇气,她终于下定决心要为自己再拼上一回。
当桃桃的事业越做越大时,她的生活节奏反倒慢了下来。
有时间用心去体会生活的她能清晰感受到,被爱滋养的何芸变化有多大。
她仿佛一下年轻了好几十岁,整日笑盈盈的,不论发生什么都无法影响她的好心情。
又过一年,何芸步入了自己的第二场婚姻。
这场婚姻全程由桃桃自己亲手策划,万众瞩目的仪式台上,被精细装扮的何芸笑得像个初入婚姻的小姑娘。
桃桃见之,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却不知为何,越笑越觉孤单。
某个瞬间,她甚至生出了一种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错觉,那是一种欲.望被满足后的疲劳倦怠。
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却又找不到下一个目标、不知前路该往何处走的困惑迷茫。
夜色渐深,华灯初上,所有人都在举杯欢庆,独桃桃孑身一人走出了酒店。
不知为何,在这里待得越久,便越觉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甚至都不知此刻的自己该往何处走,没有目的地开始四处游荡。
今日当真是个好日子,随处可见迎亲的车队,就连人行道上如潮水般涌来的路人脸上都洋溢着桃桃所看不懂的幸福与满足。
她神色茫然地看着过往的行人,越来越不懂,为什么明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却始终都无法切身实感地快乐,总觉得像是隔了一层什么。
她不禁开始在心中质疑。
这当真就是她想要的一切?为什么执念被满足后,仍觉如此空虚?
桃桃如是想着。
耳畔徒然传来一声轻叹。
那声叹息很轻,轻到桃桃险些以为是幻听。
可下一刻,那些不断在她身边穿梭的人群突然停下脚步,时间仿佛被冻结。
她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正在剥离肉.身。
自八岁以后所发生的一切如走马灯般一一自她脑海中掠过。
尔后,她又听见了那声叹息。
“这便是你所想要的吗?”
换做从前,桃桃定然毫不犹豫地点头,而今却开始迟疑。
那把嗓音再度响起:“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纵是亲如母女,也不该过多干涉她的因果,你该学会放手,为自己而活。”
随着他尾音的落下。
桃桃眼前不期然铺展开数幅画卷。
每一幅皆是她曾在仙羽门生活过的点滴。
“什么?阮萄师妹她非但夺走了素尘仙君的清白,还同时玷污了玉华峰上398名师兄姐!!!”
“这是何等……”
“何等的……”吃瓜弟子逐渐压低嗓音,喃喃自语:“何等的令人羡慕……”
这是桃桃初来这个世界,为苟命,强行玷污玉华峰上398名师兄姐后,其他峰弟子吃瓜时的场景。
桃桃仰头杵在原地愣了许久,许久以后方才发觉,这些场景怎这般熟悉,好似她曾切身体验过般。
可为什么,她一时间想不起来?
不待桃桃多想,第二幅画卷又徐徐铺展开。
“师妹可想好了将来该往哪个方向发展?”
“你一时间若是想不到学什么,不若随师姐我一同去打铁罢?”
画卷中的姑娘激动地撩起袖子,开始展示自己胳膊上健硕的腱子肉:“好看吗?这可是我打铁练出来的。”
“我们小旭峰正缺人,需要师妹你这样的人才,择日不如撞日,不若随我一同去看看?”
看至此处,前一刻还满脸迷惘的桃桃眸光倏地亮起。
有什么东西正从她脑海中破土而出。
她想起来了……
这是她穿书后与鲁师姐初见时的场景,彼时一脸懵的她,便是这般被鲁师姐拉入伙的。
可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奇怪的世界,为什么会穿书来着……
难道说,她的人生还远不止这一个选项?
一个不再执着于围绕何芸转、某种程度上为自己而活的选项……
第三幅画卷也不期然铺展开,却不知为何,整个画面都白茫茫的,像是朦了一层潮湿水汽。
“好,好巧啊,师尊您这是准备沐浴呢……”
“师尊……你,捂错地方了……”
那些乳白色水汽好不容易消散,眼看画面就要变清晰,整幅画卷却如电脑死机般卡顿住。
画卷中好似现出了一抹修长的人影,整个画面复又疯狂闪烁,再又匆匆合上,忙急忙慌地切出第四卷画。
根本来不及观看的桃桃只隐隐约听到这样一段对话:
“为保师尊清白,我还是先把自己戳瞎吧……”
“大可不必……”
她还什么都来不及想,第四幅画卷便已强势跃入眼前。
茶室外,立于血泊中的小姑娘怂得都快缩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我,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大哥别杀我!!!”
……
“你自行了断罢,我不杀蠢人。”
裹着黑斗篷的大哥如是结束了他们的初遇。
可很快,又迎来了他们宿命般的第二次相遇。
“就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讠……”
“大哥!大哥!别飞那么快!我不以身相许了!不以身相许了!不行!我要吐了,真要吐了,yue!”
“小姑娘家家的,少看些话本子,不是随便遇见个什么人都能以身相许的。”
桃桃虽败,犹不服输。
“那你倒是说说,我怎就不能对你以身相许了?”
“那你也倒是说说,我怎就值得你以身相许了?”
“因为你救了我的命。”
“正因我救了你的命,所以,我不准你以身相许。”
好了,不玩了,她决定直奔主题:“你是不是认识我?”
大哥不假思索:“不认识。”
“骗人,我才不信。”
“你若不认识我,方才在拍卖行中又为何要吓唬我?”
“是不是怕我乱跑会出事,故而,借此机会来让我长记性?”
大哥继续否认:“不是。”
“既不是,那你现在又为何要救我?”
大哥双手抱臂,语气散漫:“我乐意。”
……
渐渐地,那些画卷切换地越来越快,第五幅、第六幅、第七幅……渐次铺展开。
“我们虽讨厌骗子,但喜欢你。”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倘若那骗子是小师妹你所认定的朋友,纵是被她利用也甘之如饴。”
……
“师尊,你明知我肆意妄为,为何非但不拦着我,还要帮我?”
“小事上你虽喜肆意妄为,大事上却从不含糊,自有自己的考究,既如此,我为何不能帮你?”
“那……那师尊会不会觉得我这样不太好?”
“我是不是该像别人家的弟子那般听话一点,乖巧一点?少给师尊您添麻烦?”
“你便是你,你很好,无需像旁人一样。”
……
“你给我离白敛远一点,不要以为他近
些日子总来缠着你便是好事。”
“他是秃子,在月色下后脑勺都能透光的那种秃子!”
“用这个秘密作为交换,所以,所以,我下次也能来请教你剑术吗?”
“你昨日当真很厉害!”
……
那些画卷不断敞开又消散,最后定格在大哥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
他俯身望着她,视线逐渐与她齐平,柔声道:“我想知道你为何不练剑了?”
“仅仅是因为缺灵石?”
随着画卷的不断切换,越来越多的回忆从桃桃脑海中挣脱出,逐渐覆盖住她与蜃妖共同编织的这场梦。
梦醒时分,桃桃心口没由来得猛颤。
时间停止流淌,本该分崩离析的幻境也开始停止崩塌。
忽有一束光自遥远的地方传来,“刺啦”一声撕裂如宿墨般浓稠的黑夜。
微弱的光渐渐开始向地面洒落,尔后,夜幕之上的那道口子越裂越大,耀目的阳光争先恐后朝她涌来。
她神色懵怔地立于光与影的交界处,前方是光明,身后是无尽的黑夜,一时不知是该前进还是后退。
正当她两难之际,忽有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自黑暗中探了出来,以不容抗拒的姿态扣住她腕骨,将她往阳光所在的方向猛地一拽。
哗——
整个幻境空间犹如镜面般寸寸龟裂,在飓风的扫荡下碎若尘埃。
过于猛烈的阳光刺得她下意识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她所熟悉的每张面孔俱沐浴在浅金色阳光下,望着她笑。
“小师妹,你终于肯醒啦~”
第72章 第72章新篇
桃桃仰头望着将自己搂在怀中的鲁轶姝,见她两瓣红润的唇张张合合,却一个字都未能听入耳中。
她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知此刻的自己思绪分外繁杂,像一团被扯得七零八乱的毛线,根本找不到头绪。
旧的执念已被破除,新的执念又如荒草般在心间蔓延开。
幻境中所发生之事,她全都记得。
记得她是如何与姬小雪相遇;记得她是如何与姬小雪互生情愫、从而开始告白,乃至强吻……
更记得幻境临崩塌时,他为她所编织的那场梦。
还有梦中那只与她相伴十余载的小狗仙……
一切的一切,犹如烧红的热铁般深深烙在了她脑海中。
换做从前,她还能以要回家为由,强行压制住那些蔑伦悖理的情愫。
可现在,那些堆积在胸口的情愫好似已经满到随时随地都能溢出来……
她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以怎样的身份与心态来面对姬泊雪。
桃桃始终保持缄默,围在她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多。
他们面上流露出或是欣喜,或是激动,又或是好奇的表情,乌泱泱一大片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在说些什么。
本就心乱如麻的桃桃半个字都听不进,满脑子都是姬泊雪。
而彼时的姬泊雪则正忙着与蜃妖对峙。
短短半日内,蜃妖的情绪可谓是如那过山车般跌宕起伏不定。
现如今,她整只妖又险些要被姬泊雪给气炸。
虽说她如今这副模样瞧着很是狼狈,既被锁妖链给穿了琵琶骨,又被蚀骨钉给封住周身九处大穴。
可她瞧着依旧分外嚣张,浑身肌肉紧绷,好似随时都能暴起挣脱锁住她的九九八十一根链条。
那张涂满口脂的嘴也没闲着。
不断嘶吼着叫嚣着,要扑上去砸破姬泊雪狗头:“你骗我!你竟敢骗我!那小姑娘分明就不是我女儿转世!”
任蜃妖骂得如何撕心裂肺,姬泊雪自岿然不动,始终抱臂立于她两步开外的位置。
直至蜃妖骂得口也干了,舌也燥了,再也扑棱不动了。
他方才气定神闲地道上一句:“我从未说过她是你女儿。”
他不说倒好,一说蜃妖又跟打了鸡血似得开始扑棱,九九八十一根铁链被她扯得哐哐作响,让人不禁开始担忧这些铁链的质量。
身后负责拽住她的尤靖更是气得直想呼姬泊雪大耳刮子。
还能不能好好做人了?!
你只负责出嘴,出力的可是师伯我哎!别门派的掌门全都盯着呢,这一下要是拽不住,岂不是得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好好做人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蜃妖仍在骂骂咧咧,不断口吐芬芳,巴拉巴拉骂个不停。
但不知为何,她却越骂越没底气了。
当真是他骗了她吗?
倒不如讲从头到尾是她在自欺欺人。
理清思绪的蜃妖突然就词穷了。
不,与其说词穷,倒不如讲,她是突然释怀了。
见蜃妖终于肯闭嘴,姬泊雪方才又道。
“桃桃虽非你女儿转世,但你女儿神魂的确未散,也曾在这场幻境中与你相遇。”
本就沉默的蜃妖整只妖都僵住了,她猛地一抬头,忽又闻姬泊雪补充道:“她如今,过得很好。”
像是为了应证这番话。
姬泊雪尾音才落,便有一迷路的妙龄少女贸贸然闯了进来。
驻守在外围的弟子自是竭尽所能去阻拦,奈何这少女是铁了心要闯进来,隔着大老远便与姬泊雪挥手打起了招呼。
“仙尊!看这里!”
“我是阮师妹的朋友锦里。”
“我方才折回住所取了个能稳固神魂的法宝,虽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却也聊胜于无,还请仙尊放行,教我抄个近道,早早赶到阮师妹身边!兴许能让她快些醒来。”
锦里的好运buff从未失灵。
故而,她又成了最早走出幻境的那批人之一。
待她走出幻境,很多人都陆陆续续从幻境中醒了过来,唯独桃桃,始终沉溺于幻境之中不肯醒。
锦里好不容易才遇上一个能聊得来的朋友,自是不希望她就这般嗝屁,当即想起自己还私藏了个压箱底的保命玩意儿。
锦里其实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啥玩意儿,铜钱大小,似玉非玉。
听闻是打自己娘胎里带来的东西,一直以来都是个秘密,她从未与任何人提起。
除了能安魂,迄今为止,锦里都不知道这玩意儿有啥特别的功效。
可她又时常担心此物是个十分了不得的大宝贝,怀璧其罪的道理谁都懂。
故而,对目前生活感到很满意的锦里从未随身携带此物,也从未想过要靠此物继续改善生活,毕竟,她一惯是个很知足的人,从未觉着这样的日子有何不好。
她向来都是走哪儿便将此物埋在哪儿,若一直相安无事,便也没必要刨出来。
若出了事,她便假装不知此物的存在,再顺理成章将其上缴,既撇清了干系,也能顺带结了她这些年的惑,弄清此物究竟是个啥玩意儿。
此番,桃桃性命危在旦夕,锦里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心想此物虽不一定能起到作用,但也聊胜于无,于是,在鲁轶姝抱着桃桃哀嚎的空当,麻溜跑回自家小院刨出此物。
哪成想,恰巧撞上姬泊雪大“战”蜃妖,由于围观群众太多,又事关妖族细作牵扯甚广,这块地便被设了禁制。
锦里非但没能御剑从此处经过,还鬼打墙似的一直在这里乱绕,怎么都找不到回去的原路。
锦里这么一嗓子落下,率先望过来的并非姬泊雪,而是蜃妖。
二人的目光就这般隔着空气,不期然相撞,时间恍然停止流淌。
隔了许久许久以后,锦里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眼睛一眨不眨盯视着蜃妖:“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为何会有种熟悉的感觉?
蜃妖微微睁大眼,半晌没接话。
可紧攥的拳,与不断颤抖着的唇,无一不在宣告她的反常。
倒是姬泊雪先开口打破了沉寂,看似不经意地与锦里解释道:
“她便是蜃妖,你们曾在幻境中见过。”
姬泊雪尾音才落,尤靖也笑得一脸和蔼,甚至还空出一只手来给锦里指方向,道:只要顺着那里走,便能寻到桃桃。
锦里闻言,连忙敛去不该有的情绪,恭恭敬敬朝尤靖与姬泊雪作了个揖,方才离去。
这厢,锦里都快跑得没影儿了,蜃妖还在盯着她的背影出神。
此时的她变得分外温顺,哪儿还似先前那副张牙舞爪的凶样,又隔了不知多久,她方才用只有姬泊雪能听见的声音低喃:“是她吗?”
姬泊雪仍未接话。
可蜃妖已然笃定,自言自语般地笑着道:“她果然过得很好。”
似蜃妖这样的上古大妖又岂会感知不到,锦里是个福泽深厚之人,寻常邪祟怕是都不得近身。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当亲眼看见她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蜃妖心中执念方才得以消解。
蜃妖既已释然,自不会再似从前那般浑身都是刺,整只妖变得分外平和。
尤靖见之,趁热打铁地问起了妖族细作之事。
结果很是令人失望,蜃妖道:与她联络的不过是只小喽啰,幕后操纵者究竟是谁,她也不得而知。
最后,还不忘感慨道。
江山代有才人出,那人的胆识与魄力并不输妖皇,三界怕是要变天了。
因蜃妖这番话,宗门大比不得不中途停下,其他门派的低阶弟子们纷纷回到了各自门派,掌门及部分长老则继续逗留在仙羽门,与姬泊雪共议对策。
一场风波就此揭过。
桃桃告别各路小伙伴,心事重重回到自己小院。
明明才离开一天,却莫名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就连那些从前在她看来平平无奇的景致也突然变得分外鲜活。
说不清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情,她一步并做两步,飞快冲进屋中,掏出那本被她时刻垫在枕下的手札。
从知晓自己穿书那日起至今,她几乎日日都有写手札,一是为了做记录,让自己心安;二是为了让“正主”在归位后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就这般抱着一股子要回家的信念一直写啊写啊写……
如今厚厚一沓纸上只余不到两页空白。
再翻看起自己从前写在手札上的内容,回想起彼时的心境,桃桃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种怎样的滋味。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混杂着旧时回忆。
时而笑,时而拧紧眉心,时而尴尬到脚趾扣地……
可不管怎样,她终是赶在太阳落山前翻看完了整本手札。
手札翻到最后一页,而她的人生也将翻页开启新篇。
她阖上手札,揉了揉眼睛,缓缓吁出一口浊气,掌心腾出烈焰,将这本承载着她的执念与不甘的手札烧作灰烬.
摇摇欲坠的夕阳恰在这刻沉入地平线。
夜风拂过发梢,轻轻拨弄着牛牧野略显消瘦的面颊。
他有些失神地望着晚风中鲁轶姝近在咫尺的脸。
他们之间其实隔了一段距离,不远也不近,约莫半臂远。
这样的距离既称不上疏远,也称不上亲近,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卡在这个位置,进不得也退不得。
可此时偏偏起了一阵风,扬起他与她鬓角的发。
两缕青丝在夜风的吹拂下不断绞缠勾绕,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好似一下就被拉近。
他盯着那两缕发看了许久许久,久到鲁轶姝都开始觉得不自然,按捺不住问了句:“这么晚了,你叫我出来究竟是有何事?”
“我……”牛牧野如火灼般收回目光,有些局促地握紧了拳,又深吸一口气,方才鼓起勇气道了句:“其实我……”
本还好端端的鲁轶姝也莫名被他弄得开始紧张:“其实你……”
牛牧野紧咬后槽牙:“我……”
鲁轶姝不自觉深吸一口气:“你……”
牛牧野紧张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我,我,我……”
鲁轶姝见之,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你,你……”
一番拉扯之后,牛牧野终还是狠下心来:“我若是说喜欢你……”
余下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他便无比清晰地捕捉到鲁轶姝面上的变化,她整个人明显僵了僵,下意识想逃,尚未来得及付诸行动,便又闻牛牧野语气急促地道:
“我!我若是说喜欢你头上这根发簪,觉得它很适合桃桃,你,你能把它送给我么?”
听到这句言不由衷的话,本欲落荒而逃的鲁轶姝瞬间镇定下来,向后退了一大步,牢牢护住自己鬓发,眯着眼,颇有些嫌弃地道:
“你好歹也是牛家村首富之子,竟好意思从我身上捞东西!”
“况且桃桃她又不喜欢你!你可别再死皮赖脸去缠着人家了!”
这话说得牛牧野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帘,目光再次瞥向她鬓角的位置。
风仍在轻抚她面颊,可随着她后退的那一大步,原本交缠的那两缕发已然落回各自肩上,而他与她……兴许也该回到各自的位置。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许久,复又勉力笑了笑,恢复成那副她所熟悉的吊儿郎当的模样:“不给就不给。”
“我今日喊你出来也没别的意思,是来与你告别的。”
语罢,他不由分说往鲁轶姝手中塞了个储物袋,佯装潇洒道:“那么,就此别过。”
鲁轶姝只觉这厮当真古怪至极,她甚至都还未反应过来,牛牧野便逃也似的跑了。
被迫收下储物袋的鲁轶姝只能无奈地杵在原地,开始翻看储物袋里的东西。
头一个被她翻出来的,是枚苍耳,瞧着略有些干枯,却又未彻底枯死,仍有些许苍翠,约莫是被人用特殊术法调理过。
鲁轶姝自是不会记得这枚苍耳。
更不会知晓,这是他们初遇时的那个夜晚,她牵着他穿过那条萤火漫天的乡间小道时所粘在鬓角的那枚苍耳。
彼时的他踮起脚尖,替她捻走了这枚苍耳,却未舍地丢弃,一直偷偷攥在掌心,揣入怀里,保存至今。
鲁轶姝若再接着往下翻看,定会发现储物袋里还装有许许多多她亦觉得眼熟的小玩意儿,也正是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组成了他与她的共同回忆。
或许有些人生来就注定该错过。
否则,又岂会在鲁轶姝准备开口喊住牛牧野,询问这枚苍耳为何物时,传来了牛敦的传讯?
“你等等,先别走!”
几乎就在牛牧野驻足回首的那一刻,鲁轶姝的传讯玉简便亮了起来。
牛敦中气十足的声音亦从传讯玉简的那端传了过来。
“你快回来!少爷它又又又……不见了!”
本还对此抱有一丝希望的牛牧野笑容瞬间僵在脸上,隔着冰冷的空气与鲁轶姝遥遥相望。
彼时的鲁轶姝已然掐断传讯,递给他一个“抱歉”的眼神,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直至她的背影彻底隐入山林间,牛牧野方才收回目光,扯扯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宗门比斗既被迫停下,牛牧野便也就没办法兑现要进入前三甲的承诺。
然,他家老头可不是个好相与的,才不管牛牧野是因何故未能进入前三甲,没实现承诺便是没实现承诺,他只能乖乖去联姻。
牛牧野辗转反侧纠结许久方才鼓起勇气,想着不如先跟鲁轶姝告个
白,哪怕只有那么一丝丝的希望,他都能豁出去拼一把。
可偏偏……
她一点希望都不曾给他。
同一片夜幕下有人欢喜有人愁,牛牧野惆怅断肠的同时,白敛则一直在傻笑。
笑得何长老只觉浑身刺挠,一脸莫名地道:“你在这儿傻笑个甚?”
搁平日,白敛白眼怕是都得翻破天际,现如今,他非但不生气,还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依旧傻笑个不停。
眼看何长老神情越来越古怪,自顾自笑了老半天的白敛方才赶在他发作前止住笑,神色坚毅一本正经地道:“我想求娶阮萄。”
“噗……”
何长老岔气,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小子怕不是在发瘟?”
白敛也知道自己这感情来得分外突然,搁谁听了都得以为他疯了,遂,耐着性子与何长老解释起来。
“我喜欢她,有这么让人难以置信么?”
“首先,她生得好看!”
这点毋庸置疑,哪怕是白敛最讨厌她的时期,都不曾嘲讽过她的容貌。
“其次,她也不是个空有皮囊脑袋空空的花瓶,有勇有谋,多次将我玩弄于掌心……”
这话虽是事实,可何长老是越听越觉这孩子病得不轻。
直至白敛巴拉巴拉说完一大通话,最后,很是懊恼地做出总结:
“我也觉得我像是疯了一样,在知晓阮萄可能再也醒不来后,我甚至想过……”
“想过……”
“想过要抱着她,一同在漆黑的棺椁中躺着……她若死了,我活着好像也挺没意思的……”
终于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何长老深呼吸,猛掐人中。
……
经历过这场幻境,抱着同种想法的又何止白敛一个?
晚风卷走最后一页燃烧成灰烬的纸张,焚烧完一切的桃桃释然一笑,正要转身回房,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颀长的身影。
是着一袭玄衣的姬泊雪。
第73章 第73章告别
经历这么多事,桃桃自是比从前更成熟。
虽说他看见姬泊雪的第一反应仍想逃,可到底还是克制住了。
该面对的总该要去面对,不论结局是什么,她都自信能坦然接受。
提前做完心理建设的桃桃远远望着姬泊雪,深吸一口气,尔后,鼓起勇气,径直朝他走去。
姬泊雪见她满脸悲壮、如壮士就义般朝自己走来,不禁莞尔,用那双含笑的眸子望向她:“为师今日是来与你告别的。”
这话说的……
让本就紧张的桃桃顿时僵在原地,她脑子木了很久才回过味来:“告别?”
是字面意义上的告别?还是另有深意?
可除了他真要离开,还能有什么深意呢?
桃桃越想越懵,就这么杵在原地。
彼时的他们还隔着数十米远的距离,就在桃桃发愣的空档,姬泊雪已然将他们的距离拉近。
待桃桃缓过神来,他已近在咫尺。
不,也不算是近在咫尺,他们之间还隔着半臂远的距离。
半点暧昧氛围都无。
哪怕彼时的他眼波温柔得仿佛能将人溺死,桃桃都不会轻易弄混,这是特属于师长对爱徒的关怀,绝未越矩。
桃桃原本思绪繁杂的大脑瞬间就空了下来。
她甚至都没想过要去争取什么。一切都该回到正轨上,他与她之间本就不该有什么,不是么?
桃桃胡思乱想之际,姬泊雪的声音也徐徐传入了耳,她听见他说:
“幻境一事太过异常,以防万一,为师得提前去极渊镇守着。”
极渊,既云见殊当年封印妖皇的苦寒之地。
地如其名,位于天寒地冻的极北之地,又是个见不着一丝光、黢黑黢黑的深渊,着实是个苦得不能再苦的破地儿。
某种程度来讲,也算是块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地,修仙界中凡是犯了大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那类修士皆是往此地流放。
作为一个外来者,桃桃并不知此地的凶险,更不知不论有没有妖族细作,姬泊雪皆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选择驻守极渊。
这便是他当日与太上长老尤靖所承诺的“自行请罚”。
既是为了绝自己的情,更是为了断桃桃的念,让一切都回到正轨上。
桃桃猜过姬泊雪会拒绝自己,猜过姬泊雪会直接无视那段经历、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猜过姬泊雪会惩罚自己……
甚至……她还猜过……姬泊雪会不会要来与自己告白……
唯独没想过,他头一句话便是来与自己告别。
震惊、错愕、迷茫等情绪一一从眼中划过。
可若问此时的桃桃究竟是何种心情,其实她也说不清,唯一能确认的是,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怅然若失盘踞在心间。
撇开担忧不说,总归是有些失望的。
她既已放下回家的执念,有些东西,还是想争上一争。
可姬泊雪既能放下幻境中所发生的一切,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那她也绝口不提便是。就当是做了场梦,绝不让自己继续沉沦。
带了些赌气心理的桃桃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却不想姬泊雪竟又冷不丁道了句:“你可愿继承扶危剑?”
直至此刻,桃桃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情似有些不对劲。
为何……
她有一种姬泊雪是在交代后事的错觉……
桃桃突然有些慌了,忙不迭道:“师尊您怎问得这般突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么?”
姬泊雪并未作答,缓缓摇头道:“你只需告诉为师,经此一劫,你可愿继承扶危剑?”
桃桃心情愈发复杂。
她向来是个明事理的姑娘,断不会因私人恩怨而不顾大局,这回是彻彻底底斩断了那丝仅有的妄念。
纵是两情相悦又能如何?这所谓的爱情,不论于他还是于她而言,皆是负担。
不论谁先踏出第一步,都要做好被千夫所指身败名裂的觉悟。
届时,另一人又当如何自处?
孤独一掷后所要承担的代价不是每个人都能承担得起,倘若爱一个人的代价是让他从云端坠入泥潭。
那么,她宁愿从未爱过。
或许似姬泊雪这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才是最好的结局。
理清思绪后的桃桃强行压制住不断在心中翻涌的情绪,沉声道:“弟子愿继承扶危剑。”
桃桃当然知道选择继承扶危剑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将割舍大哥与幻境中的一切,仅以弟子的身份与他相处。
……
这一夜,桃桃理所当然地失眠了。
失眠所致的结果是,她次日没起得来,赖了一上午的床。
而赖了一上午床所导致的结果又是……
正要出门的桃桃好巧不巧被李玉书给撞了个正着。
一夜不见,小李师兄倒是一如既往地羞涩。
唯一不同的是,着急忙慌赶来此处的他小心翼翼捧了两只肥嘟嘟的雏鸟。
也不知是要用来作甚。
换做平日,桃桃定然会热络地与他进行问候。
今日不一样,她正处于人生的转折点上,虽已做好抉择,心中仍迷茫着,故而也就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关心旁人。
而这李玉书又向来是个害臊内敛的,捧着那对吱哇乱叫的小雏鸟,垂着眼红着脸,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上,上午好……”
“今,今日天气真好啊……”
以天气作为开头,当真是个无聊到不能再无聊的开场白,只这么一句,桃桃便没心情继续往下听,可偏偏重头戏在后面。
李玉书顿了好几顿,复又继续结结巴巴:
“小,小师妹!其实我今日来是有很重要的话想要跟你说……”
他声音本就小,桃桃还这般心不在焉,眼看都过了近半盏茶工夫,愣是一个字都没能成功落入桃桃耳中。
待桃桃胡乱飘飞的思绪回笼之际,磕磕巴巴的李玉书正在背最后一句台词。
“……我本欲效仿凡人以雁为聘,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这对雁……”
桃桃就掐头去尾地只听见了一个“雁”字,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对黑不拉几的小鸟是雁。”
李玉书本就紧张,被桃桃这么一打岔,顿时忘了自己后边还要说什么。
愣了许久的他点点头,又忙不迭摇头:“小师妹,你难道就只关心这对雏鸟
是什么……”
言下之意,那我这长达半盏茶工夫的告白呢?你又可曾听进去了?
桃桃一脸莫名:“不然呢?”
这语气,这表情,一看便知她啥都没听进去。
于是,李玉书又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定定望向桃桃:“我喜欢小师妹你,特此来与你下聘!”
此话一出,万籁俱寂,李玉书甚至都没勇气去看桃桃,索性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往下说。
“今日时间颇有些仓促,尚只能找到这么一对雏雁,待时间充裕了,我定会将三书六礼备齐全。”
至于为何会这般仓促?李玉书并未解释。
说白了就是他的心路历程与白敛一样,甫一出幻境就发现自己喜欢上了桃桃。
兼之,他又是个细腻敏感的少年,感受到了危机,深知此事定然不能拖。
毕竟喜欢小师妹的人着实太多了,机会稍纵即逝,他若不抓紧时间,小师妹便会成为别人的。
桃桃闻言,整个人都惊呆了。
惊的不是李玉书来与自己告白,而是……
这厮竟直接跳过前面所有步骤,直接来与自己提亲下聘,也是有够离谱的……
李玉书见桃桃满目惊愕半晌都未说话,又鼓起勇气道了句:“是你告诉我的,想要就该争取。”
他越说嗓音压得越低,到最后,用细若蚊呐来形容都不为过,目光却分外坚定,一瞬不瞬盯着桃桃,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表情。
桃桃:“……”
不是,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来着……她怎么不记得了?该不会是这小子瞎编的吧?
瞎编倒是没瞎编,这话分明就是桃桃拽着李玉书去向姬泊雪求教的那个夜晚所说的,虽是一句无心之言,却足矣改变李玉书的一生。
当然,这已是后话。
这厢,不待桃桃有所回应,李玉书已然上前半步,用比先前更真挚更热烈的目光望向她:“我喜欢你,想与你相守一生。”
告白这种事于李玉书而言,真真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桃桃甚至都能感受到,说完这番话的他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倘若是其他人倒好应对,可这人偏生是羞涩内敛的李玉书,桃桃很是纠结,斟字酌句地在心中想着措辞,生怕会伤到这位小李师兄。
也不知是幸还是该说不幸,正当桃桃一展莫愁之际,半路杀出了个气势汹汹的白敛:“我不同意!”
不知道打哪儿窜出来的他跑得可谓是上气不接下气:“我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
桃桃:“……”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顿觉愈发头秃,这位仁兄又是要作甚啊?
这不,白敛刚顺过气,便冷哼一声,开始作妖,攻击李玉书手中那对雏雁。
“你这是打哪儿掏出来的破鸟?小到连雄雌都辨不清,还好意思拿来跟人提亲?”
说起这李玉书,白敛便来气。
他俩儿好歹也是在幻境中合作过的同盟,白敛自诩摸清了这小子的性子,已然将他定义为怂包软蛋。
哪成想,这所谓的怂包软蛋竟敢抢在他之前与桃桃告白。
白敛是越想越生气,这小子抢先把他要说得话统统都给说完了,那他又该干什么?站一旁鼓掌喝彩么?
然而,更让白敛震惊的是……
李玉书这软蛋竟破天荒地支棱起来了,非但没认怂,反倒开始小声替自己辩解:“这对雁虽小,却是货真价实的一雄一雌,我都找人验过了。”
白敛是这么好打发的吗?自是要继续胡搅蛮缠:“一雄一雌就万事大吉了吗?啊?”
“你这对破鸟一看就是打同一个窝里掏出来的,便也就是兄妹,兄妹怎能拿来给人下聘呢?这不有伤风化么?”
桃桃听罢,顿觉无语。
都不知白敛这小子究竟是要来干嘛。
倒是李玉书一针见血,掐住其命脉:“你说这么多,是为了打压我,好在小师妹面前表现么?”
李玉书这般直愣愣完全不带拐弯抹角的,反倒叫白敛有些招架不住。
他默了半晌,开始大声狡辩,骂骂咧咧道:“你!你……你思想怎这般龌龊!”
白敛嘴上这般骂,心中却在嘟哝:
好啊!你小子!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想不到竟也是个会咬人的!
有道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此时此刻的李玉书非但会咬人,还专挑人死穴咬呢,他表面上看着柔柔弱弱,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的。
可每句话每个字乃至每个标点符号都在往白敛心窝子上戳。
“你这般激动作甚?是被我戳破后,恼羞成怒了么?”
白敛哪儿受得了这种窝囊气?当即怒喝道:“你给我闭嘴!”
李玉书无端被吓一跳,还真就把嘴给闭上了,可怜弱小且无助地瞅向桃桃。
谁叫白敛这般讨嫌,桃桃自是无条件要帮自家师兄了,当即叉腰替李玉书出头:“这儿是我的院子,该闭嘴的是你才对吧?”
被桃桃这么一吼,白敛突然觉得好委屈。
换做从前,他定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想尽法子骂回去,可现在不一样,他已然看清自己的心,知晓自己喜欢桃桃……
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怎能凶自己心爱的姑娘呢?
于是,他选择忍气吞声,转而扭头去骂李玉书。
挨了骂的李玉书再次可怜弱小且无助地去看桃桃,桃桃只得又替李玉书去骂白敛,白敛继而又双叒叕将怒火发泄在李玉书身上。
……
如此循环了个十来遍,桃桃终于决定撂担子不干了,很是心累地看着李玉书:“要不,你还是自己去和他对骂吧?”
这下,可算是让气红眼的白敛逮着机会了,阴阳怪气地道:“连个架都不会吵,还要躲在女人身后,算什么男人?”
桃桃既已经这般说了,李玉书自是不好意思再去麻烦桃桃,他纠结半晌,方才学着白敛方才的语气和表情,也阴阳怪气道:
“明明喜欢却不敢表白,算什么男人?”
听见这话的一瞬间,白敛浑身汗毛倒竖。
他下意识想反驳,可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反正他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索性豁出去了,两眼一闭,面向桃桃:“啊对对对!我就是喜欢你!怎么着了?”
虽说是早有打算,可这般直白地说出来多少有些难为情,白敛突然又害上臊了,扭捏一番方才缓缓睁开眼,羞答答地抬眸瞥向桃桃。
可这儿哪儿还有桃桃?
早趁他与李玉书对峙的空当逃之夭夭了。
好不容易坦诚一回的白敛那叫一个气啊,又回头去看李玉书,好家伙!李玉书也跑得快没影儿了。
白敛见之,忙不迭跟上,还不忘骂骂咧咧:
“你小子未免也忒不讲武德!从现在开始,我要与你公平竞争!”
有一说一,桃桃跑路还真不是为了躲避这二人,而是突然接到了鲁轶姝的传讯,召唤她去小旭峰一同寻找失踪的少爷。
桃桃甫一赶到小旭峰……
好家伙,连锦里都被召唤来了,正凹着个庄严的姿势、盘腿坐于屋顶上,跟座佛似的。
锦里亦是隔着大老远便瞅见了桃桃,高兴地正要从屋顶上跳下来,立马被牛敦给制止了。
为了寻找失踪的少爷,牛敦不可谓之曰疯魔,愣是斥重金聘来锦里坐镇于屋顶之上,只为能增添好运buff顺利找到少爷。
要知道,自打从幻境中出来,锦里已经接了好几个这样的活,牛敦可是哐哐砸灵石,用高于市场百倍的价钱才将其抢来的。
金主爸爸既已发话,锦里自是不得不从,麻溜坐回屋顶上,继续充当吉祥物。
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牛敦简单明了地阐述了前因后果。
原来,打他从幻境中出来便发觉少爷不见了。
盆里的
粮是一点都没吃,牛敦本以为少爷又在和自己闹脾气。
起先也没太当回事,直至他发现少爷挣脱了绕在脖子上的定位器……才发现事态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
桃桃点点头,当即撸起袖子加入找猫大队。
这时候李玉书与白敛也一前一后抵达小旭峰,牛敦二话不说,塞给他们一人一幅少爷的画像,并十分阔绰地道,若能替他寻到此猫,赠十万上品灵石。
白敛长这么大什么都缺,唯独就没缺过灵石,虽说这十万上品灵石的确很多……可他像是见灵石眼开的人么?
白敛面露不屑,正要拒绝,另一旁李玉书已然十分上道地收好画像,笑容甜甜地与桃桃道:“小师妹,我和你一块找。”
白敛:!!!
他气得直咬后槽牙:倒是低估这小子了!
气归气,他也麻溜跟上,掐着嗓子,学着李玉书方才的语气:“我也要和小师妹你一块!”
桃桃好不容易才摆脱这两货,哪儿能轻易被缠上?
当即祭出许久未用的小黑剑,随意选了个方向,嗖地一声跑得没影儿。
小黑剑的速度自不是两只炼气期小菜鸡所能比的,不消片刻,便将他们二人甩得远远的。
跟丢桃桃,白敛、李玉书二人起先还有些慌,可转念一想,对方不也没讨到便宜么?
换句话来说,只要对手没占到便宜,就不算输。
不约而同想到这点的二人顿时收回落在远方的目光,并满脸戒备地盯视着对方。
四目相对的那霎,无形的硝烟在弥漫,空气中仿佛有火星子噼里啪啦炸开。
如此对峙了约莫四息,白敛先打破沉寂。
只见他嗤笑一声,面露不屑道:“有什么好追的,左不过就是个不识抬举的小姑娘罢了。”
李玉书并未接话,默了半晌,忽而道了句:“我去找少爷了。”
语罢,御剑调转了个方向,扭头便走。白敛见之,亦随机挑选了个方向离开。
一切看似平常……
然而,十息过后,二人同时转身,一个爆冲直奔桃桃方才所离开的方向……
第74章 第74章所念
同一片夜幕下的离霜苑,更声都已响了三回,姬泊雪却仍未入眠。
侧卧于榻上的他思绪如漫天雪花般纷飞。
说是离别,实则仙羽门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等着姬泊雪来处理,至少近三日内他都无法动身。
而他之所以甫一出幻境便匆匆赶来与桃桃告别。
说白了还是出于私心,怕单独与她会面时会失去自控,从而又徒增阻力。
不知不觉间,院外的更声又响了第四回。
遮蔽皓月的乌云忽地被风吹散,满院琼花沐浴在银辉下熠熠生辉。
姬泊雪卧于榻上,听着夜风拂过树梢的声音。
本就繁杂的心绪愈发紊乱,脑海中亦时不时浮现出桃桃的身影。
全然不受控。
时而见她顶着一头蓬乱的发,闭上眼睛捂着脑袋瑟瑟发抖:“我,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大哥,别杀我!”
……
时而见她皱着眉,很是苦恼地道: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可能爱情什么的,本就是个不讲任何道理的玩意儿罢。”
语罢,她又弯了弯眼角,一改先前的烦闷,很是郑重地道:“不过,我会试着把这份感情压下去。”
“所以。”她朝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这大抵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你以后见着我可得躲远点啊,否则,我也不确定会不会就此缠上你。”
“毕竟,你也不想娶我的吧?”
……
时而又见她撑伞立于琼花树下。
雪白的伞面微微倾斜,遮挡住自枝头倾泻而下的日光,一缕染着苍兰花香的发梢轻轻扫过他面颊。
“是做噩梦了吗?”
……
各式各样的场景不断在他脑海中交错闪回。
无数个画面,无数张与桃桃生得一模一样的脸浮现在眼前。
理智告诉姬泊雪,不能再这么继续想下去。
可那抹香仿似夺命的弯钩,从鼻腔钻入,于不经意间渗入四肢百骸。
阻断神经,束缚双臂,令他像溺水者般,在欲海中愈沉愈深。
……
不知不觉间,更声已响至第五回,天色已然蒙蒙亮。姬泊雪非但未能入眠,他脑海中的剧情反倒愈演愈烈。
“怎么?不说话?”
……
“因为你心中有鬼,因为你在躲着我。”
……
“承认喜欢我,当真有那么难吗?”
……
“十息,你花了整整十息,方才蓄起力气将我推开。”
“既如此,你又怎敢说你不喜欢我?”
……
湿热的鼻息喷洒在耳畔,她手臂似滑腻的藤蔓,一点点攀上他肩背,绕住他脖颈。
那一瞬之间,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那个吻。
只有那个吻。
沉溺。
挣扎。
不甘。
再又重蹈覆辙。
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在清醒与沉沦的界限之间徘徊。
仅剩的那一丝丝理智不断抢夺着大脑的主控权。
欲念似野草般疯长,她早已在他脑海中扎根,挥之不去地缠绕绞结。
直至他大脑中每一道沟壑,每一个空隙,每一个角落,都填满那个名唤桃桃的姑娘。
某个瞬间,仿佛有根弦“锃”地一声在脑海中崩断,姬泊雪猛然惊醒,放空大脑,双目失焦地盯视着前方。
待神色清明以后,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悚与羞耻攀上后脊,又如水波般漾开,隐入每寸肌理。
他抑制住仍在轻颤的指尖,闭上双眼,扬起脖颈,吁出一口浊气。
电光石火间,那个名唤桃桃的姑娘又钻入他脑海之中。
他眼前仿佛被一片白雾所遮掩,朦朦胧胧中,再次瞥见桃桃的脸。
鲜红的喜服,晃动的流苏,微微泛着红、近到几乎要与他鼻尖相抵的脸……
只再前行半寸,他们便能相拥相吻。
……
可也偏偏就是这时候,一抹腥甜自舌尖涌出,姬泊雪便趁着这片刻的清明,挥剑划破掌心。
刺刺麻麻的疼痛拉扯着伤口,方才得以让他继续保持清醒。
他再度仰头深呼吸,以为那个名唤桃桃的姑娘就这般被自己从脑海中赶出去。
没有用,哪怕从掌心涌来的疼痛感仍在传递,只要他闭上眼,一切又将卷土重来。
或是嗔,或是笑,又或是啼……
无数张一模一样的面孔,皆在用不尽相同的各式神态凝视着他。
姬泊雪觉得自己像是魔怔了般。
在半清半醒间猛地握住扶危剑剑刃,霎时间皮肉绽开,鲜血四涌。
这次,他对自己下手更狠,终得以彻底清醒。
晨风阵阵灌入窗,与房中血腥味一同散开的,是姬泊雪的神识。
这是一种称不上高阶的静心术,说白了就是让自己神魂放空,强行阻断脑中杂念的术法。
起先,姬泊雪也的确感受到了片刻的平静,可未过多久,事态又朝着他所掌控不了的方向发展。
神识四处飘飞,却跟长了眼睛似的,一路飘去桃桃所在的地方。
……
彼
时的桃桃正倚在树上小憩。她昨晚找了一整夜的少爷,之所以这般拼命。
既是为了有个正当理由能避开李玉书与白敛,更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儿做,别老胡思乱想,总动不动就想起姬泊雪。
彼时天色尚未亮透,东方天际已然现出一抹红,撕裂灰蒙蒙的天幕。
姬泊雪透过这团神识,看见桃桃仍穿着那袭他送的红裙,是比朝阳更为明媚璀璨的绯红。
她就这般蜷缩于遒劲的枝干上,裙摆在晨风的吹拂下层层叠叠铺展开,似一只栖息在林间、将落未落的蝶。
朝阳在此刻变得愈发耀眼,光辉穿透重重枝叶,洒落在她光洁的面颊上,透出玉一般的质感。
某个瞬间,桃桃眼睫颤了颤,好似下一刻便要睁开眼。
就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惊得那团神识仿佛就要散开,一路跌跌撞撞,飘至白敛与李玉书所在的方向。
彼时的李玉书、白敛二人恰位于桃桃的西南方,距她不过百米之遥。
一夜都快过完了,这两人还在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找寻着桃桃。
追逐的过程中有好几次都差点跟上了,却因他们二人心眼子一个更比一个多,全程都在给对方使绊子,结果又给跟丢了……
这才让桃桃有了喘息的机会,能得以小憩。
这厢,二人又各展神通,分别用各自压箱底的手段感受到桃桃本尊就在附近。
于是,二人隔着空气遥遥对视一眼……
无形的硝烟四散弥漫开,战事一触即发。
倏忽间,李玉书感受到下|体一凉。
就在刚刚那一瞬之间,白敛便已掐诀向他袭来。
角度分外刁钻狠辣,分明就是奔着要让他“户门大敞”颜面尽失的目的而来。
眼看李玉书□□就要被自个剑气所搅开,白敛正欲收剑入鞘,莫名有股子不祥的预感……
他登时停下手中动作,猛地扭头一看……
只见险些就要穿上开裆裤的李玉书唇角竟泛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弧。
白敛心中一咯噔。
怎么看怎么觉着,那小子笑得未免也忒阴险!
白敛心中直呼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有道剑气直攻他面门而来。
他下意识想躲开,哪成想,这剑气竟阴损至极,看似直逼他要害,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便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竟硬生生削去了他大片额发,使得他成了个脑门上秃一大块的癞子。
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魔宗少主何曾这般丑陋?
他看着自己“哗哗哗”不断往下飘的头发,愣了足有十息之久,方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向来爱美的魔宗少主顿时破防了,捂着自个光秃秃的脑门开始破口大骂。
李玉书自也不能白白挨他骂,当即捂着裤.裆委屈巴巴解释道:
“‘兵行诡道,必要时刻可使些诡诈之术’这可都是师尊教我的……”
言下之意:我可都是跟师尊学的,有本事你就去骂他老人家。
不巧听到此话的老人家姬泊雪:“……”
身为一个集正直与无私于一体的仙道馗首,姬泊雪自是不会去插手小辈之间的打闹,正要面无表情地飘走。
说时迟那时快,又见一只肥嘟嘟的三花猫如箭矢般打草丛间窜过。
眼看就要打起来的白、李二人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术般杵在原地,愣了足有两息,方才反应过来。
连忙掏出牛敦所提供的少爷画像,与那三花肥猫细细对比一番……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可不就是少爷么!
二人当即对视一眼,啥也顾不上了,麻溜扑上去捉那三花肥猫,挤挤攘攘的同时还不忘吵吵嚷嚷:
白敛一肘子撞在李玉书肩上:“你给我闪开!萄萄师妹是我的!这小肥猫也是我的!”
李玉书亦不肯服软,当即回嘴:“我纵是豁出这条命,也不会把阮师妹让给你这等无耻之徒!”
左一个“萄萄师妹”右一个“阮师妹”,本该默默离开的姬泊雪又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与此同时,白、李之争也已进入白热化阶段。
李玉书不愧是姬泊雪曾经最为看重的亲传弟子。
他尾音才落,便抢先白敛一步,一把抄起那只小肥猫。眼看就要将其纳入怀中,心里不平衡的白敛又开始作妖了。
李玉书顿觉胯|下一凉,待他反应过来时,裤子几乎就要被白敛的剑气给撕碎。
虽说这荒郊野岭的,天也尚未亮透……
可里李玉书统共就只穿了这么一身衣裳,若裤子彻头彻尾地被白敛给毁去了,他纵是成功抢到了少爷,怕是也无颜面对阮师妹。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李玉书便错失了先机。
待缓过神来,那吱哇乱叫的小肥猫已被白敛夹在咯吱窝下。
但见白敛唇角微翘,稀疏的脑门映着璀璨的曦光,分外耀眼夺目,险些闪瞎李玉书的眼。
见白敛这副嘚瑟模样,李玉书真真儿是气得七窍生烟,可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又岂会轻易服输?
心念一转,又使一计,成功夺回小肥猫。
而白敛自也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里,那油光水滑的小肥猫愣是像只陀螺似的轮番转换了近百手。
时而被李玉书揣在怀里,时而被白敛夹在咯吱窝下,忙得可谓是两眼昏花。
这小肥猫,啊不,确切来讲,她便是一直以来都被误认为是少爷的妙玉。
且说这妙玉那日好不容易挣脱定位器,却憋屈地只能在小旭峰上躲着。
而她之所以未能一鼓作气逃出仙羽门,说白了还就是那妖族细作的锅。
那妖族细作早不闹事晚不闹事,偏偏挑在她出逃前夕把事给闹大了。
比起仙门大比时期松散如沙的守卫,现如今的仙羽门,莫说她这么大一只猫妖,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妙玉那叫一个愁啊,愁得只敢在小旭峰上胡乱打转,生怕会被当成妖族细作给抓了去。
可她千躲万躲,还是没能躲得过,这不,天才擦亮呢,又被逮了个正着。
然,她妙玉好歹也是只大妖。
先前被抓是因事发突然,现如今既已反应过来,哪儿还能被这么两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给拿捏住?
她不过略施小计,便轻轻松松将这俩儿小子甩至身后。
再度逃出生天的妙玉不禁洋洋得意,边扭头看着逐渐被自己甩远的那两道人影,边在心中想:就你们俩儿这熊样还想奈何老娘?
她却忘了,还有句老话叫做乐极生悲,嘴角裂开的弧度都未来得及收,又有变故横生。
竟就这么大喇喇地扑进了一个柔软的胸膛。
刚从树杈上爬起的桃桃也是很懵。
这都什么运气啊,古有守株待兔,今有她阮桃桃卧杈捡漏,莫不是锦里从中发挥了关键性作用?
要不,她回头也砸点灵石,把锦里请回去供上几天?
桃桃人虽懵,动作却分外麻利,连忙将牛敦新铸的加强版定位器扣在“少爷”毛茸茸的脖颈上。
这加强版定位器器如其名,非但能精准定位,还能画地为牢、以一种较为柔和的方式将欲要跑路的“少爷”困于原地。
果不其然,加强版定位器才被扣上妙玉脖颈,牛敦与鲁轶姝便收到讯息,已然在赶来的路上。
待一切都尘埃落定,“癞头”的白敛与穿“开裆裤”的李玉书也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他们隔着老远便瞅见了沐浴在朝华下的桃桃,正要笑着上前,却在眼角余光扫到对方时,蓦地反应过来……
彼时的自己似有些……不宜见人。
于是……
一个捂头,一个捂裆,在桃桃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拔腿就跑,险些冲散慢悠悠飘在他们二人身后的那团神识。
桃桃的目光恰也在此刻扫来。
明明知道她什么也看不见,姬泊雪心口却蓦地一紧,没由来得慌了神,连何时回到本体都不知。
只知自己甫一睁开眼,太上长老尤靖的脸便赫然映入眼帘。
“素尘啊……”
尤靖长叹一口气,语气严肃:“你这满手的血污……还有那吃得几乎就要见底的助眠丹是怎么一回事?”
第75章 第75章所赠(捉虫)
姬泊雪并未接话,选择用沉默作答。
隔半晌,方才似故意岔开话题般道:“仙盟诸事俱已处理妥善,而今门中只余三五小事,不日我便可启程前往极渊。”
说这话时,他声音极轻极轻,好似风一吹便会散。
恰巧此刻的窗外又刮来一阵风,满树琼花缀在枝干上簌簌作响,几乎要掩埋他的话语。
太上长老尤靖亦是废了好些劲儿方才将这些话听清。这是连解释都不愿意,直接默认一切皆为那小弟子所致了?
理清思绪后的太上长老尤靖闻言,险些厥过去。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人非圣贤,偶尔生些绮念也无可厚非,你,你大可不必做到这等程度……”
可姬泊雪仍缄默不语,似铁了心要惩罚自己。
尤靖那叫一个愁啊。
他待姬泊雪严苛是不假,可除了云见殊,他
也是这世间对姬泊雪最为真挚最为疼惜之人。
是万万见不得姬泊雪去受这等无妄之苦的。
早知道就不戳穿他了!
尤靖暗自长叹一声,心中的煎熬与折磨自不必言说。
反观当事人姬泊雪本尊,全程神色凛然,一副慷慨就义的英勇模样,仿佛已将自个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这副压根不将自己性命当回事的模样着实令尤靖犯怵。
好歹也是互坑了这么多年的叔祖,尤靖再了解姬泊雪这小子的脾性不过,他可是个真能说到做到的狠人啊……
明知姬泊雪在拿自个性命做威胁,暗示他放过桃桃,可尤靖偏偏还就是中招了。
但凡是人,便都会存有私心。
倘若姬泊雪不是云见殊最中意的弟子,兼之又是自己“二手”带大的,尤靖都不会这般纠结。
虽说早在幻境中撞破姬泊雪与桃桃私情的那刻起。
尤靖便已做好心理准备,可他怎么都没料到,这一刻竟来得这般快。
纵是知晓早该有这么一天,当真要说出口时,尤靖仍觉有些难以启齿。
他几番启唇,又几番缄口,犹豫半晌,终还是决定说出那个尘封多年的秘密。
不知尤靖心中所想的姬泊雪只觉突然,冷不丁听尤靖道了句:“我对你说了个谎。”
姬泊雪闻言,颇有些莫名地瞥了尤靖一眼。
似是得到暗许般,尤靖见之已然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当年见殊的确是陨于来替你庆生的路上,可我隐藏了一条线索。”
说至此处,尤靖仰头缓缓吁出一口浊气,方才继续往下说。
“见殊之所以会遭袭,皆因仙羽门中藏了内奸,若非如此,妖皇也不会在她必经之路上设计埋伏。”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暗中调查此事,却全无头绪。”
“也正因全无头绪,故而,我并未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
“我当年倒也不是不信任你。”
“说白了,是着着实实存有私心。”
“故意误导你见殊是因你而死,好让你心怀愧疚,从而心甘情愿继承扶危剑。”
姬泊雪闻言瞳孔骤缩。
这一霎,用万籁俱寂来形容都不为过。
足足过了十息之久,他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为何选择在这时候告诉我真相?”
尤靖只是笑笑。
“你惯来闲散,是我凭一己之私将你困在仙羽门百余年,你总该也要为自己而活。”
“虽说让你继承扶危剑是见殊的遗愿,我纵是不择手段亦会替她实现。”
“可你到底也是我与她亲手养大的不是?”
这话看似寻常,可细细品来,却无端引人遐想。
姬泊雪神色又变了好几变,却是瞬间就反应过来:“莫非你对我师尊……”
余下的话不必明说,尤靖自能意会。
他唇角向上弯了弯:“不然,你以为我何故甘心日日挨她的揍?”
他说罢,目光不自觉飘向远方,唇角笑意也跟着加深了几分。
“你师尊这人打小就无趣的紧……”
“辈分上我虽是她嫡亲的师叔,却与她年纪相仿。”
“那时的我啊,时常在想,世间怎会有似她这般无趣的姑娘。”
……
她生于修仙名门云家,爹娘皆陨于第二次仙妖大战中,属功勋之后,说是满门忠烈都不为过。
云家灭门前,她也曾是个温柔娇气的大小姐,平日里除了莳花弄草,就尽爱养些毛茸茸的小动物。
尤靖也曾对这云家大小姐有所耳闻,知她娇气得紧,是个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奇葩存在。
尤靖真正见到云见殊,是十三岁那年的冬。
彼时的她也才刚满十二,裹着一身被血染红的素色斗篷,满目空洞,像个无知无觉的人偶。
也就是从那刻起,她便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闯入尤靖的世界,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十三岁的尤靖尚不知何为一见倾心,只是发自本能地想时时刻刻都看见她。
于是,接下来的很多天,他都像趋光的飞蛾般时刻追逐着她。
她当真是他见过最奇怪的姑娘,好似个哑巴。
来仙羽门这么多天都从未对谁说过话。
整日除了练剑便是练剑,这使得她瞧着更像个摒弃一切欲念的人偶娃娃。
那时的尤靖总爱躺在离霜苑中最高大的那株琼花树上暗中观察她,时常在想,世间怎有这般无趣之人?
独属于少年人的不甘,便也由此滋生,日复一日啃噬着他的心间
他想见她露出更多的表情。
笑也好,哭也好,怒也罢……总归,不要再似被人抽了情丝般木讷便好。
于是,总忍不住去招惹她。
……
尤靖那时尚且年少,从未想过自己对云见殊的这种关注,是为男女之间的喜欢,待意识到这点时,早已情根深种无力回天。
倘若他们只是普通师兄妹,凭借尤靖的手段,倒也不是没有能够抱得美人归的可能,可偏偏他是她嫡亲的师叔……
隔着辈分与纲常伦理,注定是场不能宣之于口的暗恋。
而尤靖之所以会说这些……
他定定望向姬泊雪,忽而展颜一笑:“我希望,你有选择的余地,不会似我这般悔恨一生。”
尤靖从来都是个称得上严厉的长辈,可也不代表他是个不懂得变通的老古董,他又缓缓说道:
“路,从来都不止一条。”
“你若真想与她相守,有很多种方式,全看你是否愿意为了她而舍弃一些东西。”
又是长达十息的沉寂,姬泊雪怔怔望向尤靖,久久未语。
还是尤靖率先开口打破这片死一般的寂。
他从未笑得这般和蔼,轻轻拍了拍姬泊雪的肩:“如此,你还舍得以身犯险么?”
“只要活着,便有无数种可能。”
“届时,你不论是想卸去仙盟盟主之职,还是辞去玉华峰峰主之任,师叔祖我亦不会多言。”
……
接下来几日倒十分平静。
说来还得多亏李玉书机灵,削得白敛脑门上秃了一块,自也就不能再似从前那般整日搁桃桃眼前瞎晃悠。
如此一来,可便宜了李玉书。
既无人跟他抢,他便像根尾巴似的无时无刻不黏在桃桃身后。
有道是一物克一物。
似桃桃这种吃软不吃硬的,就最怕李玉书这种软刀子。
哪怕她明确拒绝过无数次,道:我如今无心情爱,只想好好做人,好好修炼。
李玉书仍有一万个理由黏上来。
躲也躲不开,骂又骂不得,若稍稍把话说重些,他便像只大狗狗似的,两眼泪汪汪地瞅着她。
桃桃是真拿李玉书一点办法都没有,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怂恿牛敦与鲁轶姝去为白敛研制生发水。
想学那帝王制衡术,以白敛来牵制他。
当然,这已是后话。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桃桃过生辰的那天。
她生于阳春三月,恰逢桃花盛开的时节,故而取名为桃桃。
可今年的春天不知因何故,来得分外晚。
桃桃径直走向院中那株桃树,盯着树上的花骨朵数了许久,只零星数出不到三十朵盛开的桃花。
除此以外,俱是些含苞的花骨朵,瞧这架势,怕是还得过个五六日才会尽数绽放。
思及此,桃桃不由得叹了口气,莫名有些惆怅。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过得第一个生辰,也是离开何芸后独自过得第一个生日,亦是她记忆中头一个见不到灼灼桃花的生辰。
这种感觉,就像是延续了十几年的传统突然被打破,说不在意,自是假的。
桃桃发愣的空当,小尾巴李玉书又黏了上来。
他手中捧着个精致的锦盒,正殷殷切切瞅向桃桃:“我给你备了份礼物,因时间有些仓促,做得还不够精致,望你莫要嫌弃才好。”
一切都来得这般突然,桃桃尚未来得及接话,李玉书便已自顾自地将锦盒打开了。
但见那盒中静静躺了根碧玉桃花簪,虽算不上奢华,却也绝对称得上别致。
虽说
桃桃是个外行,也一眼就看出来了,用以雕琢桃花簪的这块料子很是特别。
它原本是块通体碧色的青玉,却在簪头处晕出一块胭脂似的红。
李玉书一眼就瞧中了这块料子,一连熬了数个日夜,方才亲手将其雕琢成这支栩栩如生的桃花簪。
虽说一些细节处处理得尚不够精细,能看出雕工略有些生涩,可显然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这样的礼物的确称不上贵重,可恰恰因它算不得金贵,偏生情谊又重,属于是最不好拒绝的那种礼物。
桃桃当真有些头秃,犹在酝酿该如何推辞,李玉书已然取出碧色桃花簪送入她掌心。
桃花簪入手冰凉,带着玉料所特有的温润感,激得桃桃指尖一颤,无端联想到了自己与姬泊雪初见时的场景。
那时,她为了苟命,装疯卖傻抢走了云见殊留给姬泊雪的玉簪,却也因此弄巧成拙,不得不强行“玷污”玉华峰上所有师兄师姐,方得以躲过这劫。
自那以后,她好似从未见姬泊雪戴过那支玉簪。
说起姬泊雪,也不晓得他知不知道今日是她的生辰。
她其实知道姬泊雪仍未离开仙羽门,也正因如此,向来低调的她才会以搜刮生辰礼为由头,到处与人说今日是自己生辰。
她其实是个很怕麻烦的人,过生日这种事从不到处宣扬,因为收了别人的礼,来日是要绞尽脑汁去还的,这种事于她而言着实麻烦极了。
她也知道这种行为很傻。
可傻就傻吧,似这般大肆宣扬,总能传入姬泊雪耳朵里。
她也没别的心思,不过是想听姬泊雪对自己说声生辰快乐。
仅此而已。
当师尊的与自家弟子说句生辰快乐,又能怎样?
他总该不会吝啬到这种程度罢?
可他万一就是这般吝啬,再也不愿与自己有任何牵扯呢?
桃桃越想越觉难过,难过之余,又觉自己未免也太过矫情。
他纵是真这般小气又能怎样?日子总归还得继续往下过,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
桃桃胡乱飘飞的思绪是被李玉书一声轻“嘶”给拉回来的。
她有些茫然地望着李玉书:“你怎么了?”
李玉书闻言,连忙用袖子盖住左手,并下意识向后躲了躲。
这个向后躲的动作反倒勾起了桃桃的好奇心,连忙伸手去拉他袖子。
一道狰狞的疤豁然闯入眼帘。
桃桃眉心骤然一跳,正欲开口说话,李玉书又拉起袖子,遮住左手虎口上的那道疤。
他今日穿了一袭素色长袍,袖口甫一盖住手,便有点点猩红晕透轻薄的布料,吓得桃桃险些要惊呼出声。
可李玉书还在把手往身后藏,边摇头边微笑着道:“不碍事的,不过是道小口子罢了。”
见此状,桃桃眉心已然拧成一个川字,忙不迭去抓那只被李玉书藏于身后的手:“怎就没事了?它还在往外渗血呢!”
语罢,连忙从储物袋里翻找药膏,准备替李玉书上药。
李玉书唇角都快裂到后脑勺,嘴上却仍在说:
“不碍事,真不碍事,只要你喜欢,这点伤着实算不得什么。”
原以为他们二人还要好一番拉扯,谁知李玉书尾音才落,白敛便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他先是一把将李玉书扒拉开,再又故意横在李玉书与桃桃中间,捂着胸口朝李玉书狂吐。
“yue,哪儿来的晦气玩意儿!昨日的晚饭都要被恶心出来了!”
白敛那副阴阳怪气的刻薄模样,再加上他尚未长长、如天线般稀稀拉拉耸立在脑门上的额发,着实有种说不出的喜感。
他埋汰完李玉书,还不忘接着埋汰李玉书送给桃桃的桃花簪,满脸鄙夷地道:“你这送得都是些啥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
语罢,在自个储物袋中一阵翻找。
白敛既身而为魔宗少主,唯一法定继承人,自是从未缺过灵石。
为打压李玉书,他可是一口气为桃桃准备了好几份生辰礼。
不论李玉书送出啥类型的礼物,他都自信能压过一头。
反正送女子的礼物翻来覆去无非也就那么几样,结果,还真让他给猜中了,李玉书所送之礼,果真在他预料之内。
于是,白敛分外得意地掏出了自己提前准备的发簪……
几乎就在发簪出现的那刻,桃桃嘴角便止不住地开始抽搐。
她可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发簪分明就是自己当初绞尽脑汁才卖出的。
嵌满不同属性宝石、连制作工艺都花了足足八十八种、却只有在夜里会发光这等鸡肋功效、光成本就高达199.99上品灵石的天价废物簪!
这是兜兜转转一大圈,又要回到自己手里了?
桃桃尚在无语中,不知发簪背后故事的白敛已然开始炫耀上了。
“土包子还不快快将你那上不得台面的破玉簪给收起来!”
“我手中这枚珠钗啊,可是坤耀大师与天玑仙子耗费上千枚宝石、用了近百种不同工艺、花费九九八十一日方得以锻造而成的旷世绝作!”
“哼,你这土包子怕是连坤耀大师与天玑仙子是谁都不知道?”
坤耀与天玑,既牛敦与鲁轶姝行走江湖时的道号。
那拍卖行果真不负桃桃所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已打响鲁轶姝姐弟二人的名号。
桃桃虽打心底里替他们兄妹二人感到开心,可不知怎得,还是莫名尴尬到脚趾扣地。
而白敛则仍在闭着眼瞎吹捧那两位铸器大师,好巧不巧,俩儿传说中的铸器大师也踩着点来找桃桃了。
前一秒还笑吟吟望向桃桃的鲁轶姝突然驻足,与牛敦如有心灵感应般,同时望向白敛所在的方向……
这还真是……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白敛竟握着他们二人用以消耗材料的那支废钗,在滔滔不绝地尬夸。
“现如今坤耀大师与天玑仙子可是整个兖州最热门的铸器大师!”
“一般人还抢不到他们的作品嘞,小爷我也是废了老大的劲儿才将它弄到手……”
白敛还要接着往下吹。
鲁轶姝突然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啊”地一声吼,骤然握住牛敦的手。
这一股子巨力险些将牛敦手腕给掰断,牛敦亦跟着哀嚎一声,这才成功阻止白敛继续往下吹。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白敛手中那支发钗上,可谓是神色各异。
不明真相的白敛见之,是愈发来劲了,兴致勃勃道:“你们姐弟二人一看就是识货的!”
听闻此话,鲁轶姝还能怎么着?
只能又掐牛敦一把,示意他赶紧和自己一同尬笑,好赶紧将此事糊弄过去。
而在一旁围观许久的李玉书终也是忍不住了,用他所惯有的声线弱弱说道:“可是……我瞧这簪子花里胡哨的……”
“着实,着实……”他边说,边用带挑衅的目光瞥向白敛,缓缓说出余下的话:“太过庸俗……”
“贵的东西不一定好,也可能是被一群愚昧且卑俗之人捧上了神坛。”
这下好了,本就窘迫的鲁轶姝与牛敦姐弟二人更是恨不得直接挖个地洞钻进去。
别骂了,别骂了……
没有人比他们二人更清楚这宝钗是什么货色……
桃桃的小院就这般被自动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块。
一块剑拔弩张硝烟弥漫,另一块则流淌着一股子名为尴尬的氛围。
好在沉寂很快便被白敛一嗓子给冲破,他单手叉腰呈圆规状,似骂街的泼皮般嚷嚷着:“你这副拿腔作调的假样究竟是要做给谁看?!”
他气焰一高,本就斯文的李玉书显得愈发可怜巴巴。
桃桃压根就不想继续掺和到他们二人的破事之中,在李玉书目光扫来的前一秒便已移开视线。
佯装在赏花,口中还不忘碎碎念。
“太遗憾了,今年的桃花怎就还没开呢……”
尾音落下隔了足有三息之久,桃桃仍能感受到李玉书的目
光黏在自己身上。
纵是特意避开了他的目光,脑海中仍能浮现出他那双眼睛湿漉漉盯着自己时的模样。
于是,桃桃又继而扭头望天:“啊~天真蓝。”
可那股子如芒在背的灼烧感仍未散尽,桃桃只得又寻了堆稀稀拉拉的杂草,继续盯着看:“啊~这草也挺绿~”
李玉书不语,只负责一味地盯。
头皮都在发炸的桃桃着实想不到自己还能看着啥来转移注意,目光又双叒叕移回那株稀稀拉拉的桃树上:“好神奇,连花也好似比方才更红了些哎……”
然而李玉书的难缠程度全然超乎桃桃想象,本着不抛弃不放弃的原则,他目光仍牢牢黏在桃桃背上。
桃桃那叫一个惆啊。
梗着脖子佯装赏花的同时,还不忘在心中吐槽白敛:这厮咋这般不中用了!
不中用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本着活一日作一日的原则,白敛当即开始发挥他所该有的作用。
这不,桃桃才在心中吐槽他不中用,下一秒,他便开始捧腹大笑,笑得连肩都在颤:“你可知自己这副模样有多招人嫌?”
随着白敛尾音的落下,黏在桃桃背上的那道目光倏地消失了。
李玉书一改先前的柔弱无害,没好气地乜着白敛。
这可不巧了么?
白敛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而他的战斗力也显然并不止于此。
当即,又满脸挑衅地道:“若没镜子,你撒泡尿给自己照照也不是不行啊,为尽同门之谊,我自当竭力支个棚来给你遮羞。”
这话听得李玉书面相都变了,当即恶狠狠瞪视着白敛,反唇道:“论招人嫌,谁又比得过你?”
说至此处,还不忘变个脸,含情脉脉望向桃桃:“至于小师妹,自是对我极好的。”
“若非她的鼓励,我怕是永远也没勇气踏出这一步。”
这话说得……
桃桃整个人都懵了。
鼓励?她什么时候鼓励他做这种事了?
鲁轶姝与牛敦亦是一副吃到了口惊天大瓜的表情。
桃桃都不用去看,便知鲁轶姝姐弟二人定满脸都写着:天哪,小师妹你何时瞒着我们跟李师弟搅一块了?
然而,李玉书才不管旁人会不会误会,又或者说是,他巴不得旁人不误会,尤其是此刻正瞪着自己,双目几欲喷火的白敛。
他继续含情脉脉凝视着桃桃。
“从前的我既胆小又怯懦,是你让我明白,只要勇敢迈出第一步,便必然会有所收获。”
他边说边踱步,缓缓靠近桃桃。
想将那根碧玉桃花簪簪在桃桃发髻上。
察觉到李玉书意图的桃桃早就做好了要躲的准备。
她尚未来得及付诸行动,李玉书手中那支不眠不休雕琢了数日的碧玉桃花簪便“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随着“哐当”一声脆响。
桃桃懵了,鲁轶姝姐弟二人也懵了,当事人李玉书则双目圆睁,仍维持着方才的动作、颇有些茫然地杵在原地。
唯有白敛,在不合时宜地放声大笑。
笑得李玉书忿然作色,指着白敛鼻子道:“是你从中作梗弄坏了我的碧玉桃花簪可对!”
白敛闻言,白眼都快翻破天际,叉腰破口大骂道:
“疯了吧你!明明是你自己手抖,连根簪子都拿不稳,还有脸怪到我头上?”
白敛他倒也想整些幺蛾子出来,可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动手么?
然而,他所说之话,李玉书是连标点符号都不信,毕竟这种事他从前又不是没做过。
遑论随着碧玉桃花簪的断裂,李玉书已彻底失去理智。
白敛却是不知,有句话老话叫做乐极生悲。
这不,他都还没乐上多久,他手中的五彩斑斓大宝钗便被凭空刮来的一阵妖风掀翻在地。
眼见自己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大宝钗就这般被砸得乱七八糟,白敛亦是怒从心上起。
当即认定是李玉书在滋事挑衅,直直扑上去与其扭打成一团。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从未见过这等仗势的桃桃、鲁轶姝、牛敦简直三脸懵逼。
好在鲁轶姝机灵,看出了桃桃并不想与他们二人继续纠缠下去。
她稍稍思索一番,连忙比了个口型招呼桃桃先走,并拽着一旁直呼好家伙的牛敦上前劝架,为的就是替正在跑路的桃桃打掩护。
劝架的空当,鲁轶姝还不忘提前瞄准目标,一脚踩在那五彩斑斓大宝钗上,待确认这玩意儿碎得不能再碎,绝无人能认出是自己的作品后,方才缓缓吁出一口浊气。
是谁把这玩意儿拿出来抬价的!
简直丧心病狂!
开玩笑!人都会进步的好嘛!
现如今再看见自己从前做得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简直心惊胆颤,也不知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桃桃见状,朝鲁轶姝点点头。
又给她传了个音,道待会儿与他们在何处集合会面,方才转身离开。
可也几乎就在桃桃转身的那个瞬间,又迎面刮来了一阵妖风。
吹得那株光秃秃的桃树如风中弱柳般摇曳不止。
恐有沙尘入眼的桃桃下意识闭紧双目,待她再度睁开时满目绯红。
天为红,地为红。
无穷无尽的绯红桃瓣似暴雨般向她倾来。
没有多余的时间用于思考,她就这般呆呆杵在原地,在风与花的罅隙里,看见那株光秃秃的桃树于一瞬之间尽数绽放。
可这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
风仍在呼呼地吹,漫天桃瓣随风飘零,途径一处便生出一株肆意绽放的桃树。
转眼睛,整座城都开满了明艳鲜妍的桃花。
姬泊雪一袭玄衣独自立于群山之巅,望向桃桃所在的方向,轻声呢喃。
“生辰快乐,桃桃。”
第76章 第76章生辰
像场幻术般,铺天盖地涌来的桃花雨很快融入空气,消失不见。
而桃桃院中那株原本光秃秃的桃树已然灼灼其华。
桃桃盯着那株桃树,愣了足有十息之久,一个堪称荒谬的念头跃然涌上心间。
下一刻,她便如同疯了般,直奔向闹市中那间馄饨铺。
时隔多日,再来到这间馄饨铺,有种恍如隔世般的错觉。
聚荟街上依旧人满为患,却不知为何馄饨铺中一个人都没有,空得仿佛像是要倒闭。
整个摊位既都是空的,便也就不会瞧见让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说不失望字是假的,桃桃正欲转身离开,倚在灶台前打瞌睡的老板娘突然一激灵,猛地睁开眼望向她。
“哎呦,姑娘别走!别走呀!”
她趿拉着鞋,火急火燎地追上桃桃,一把拽住其胳膊:“哎呦喂,可算拦着你了。”
与此同时,摊主也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
手中还端着碗一看就很不好吃的面。
说一看就不好吃,都还算是抬举了这碗面。
确切来讲,是光用看的,都觉巨难吃的一碗面。
这黢黑黢黑黏糊糊一大碗,看久了着实有些伤眼睛,桃桃默默移开视线,弱弱问道:“请问这是……”
心中却在想,也不知这短短几日内究竟发生了啥,何至于让摊主夫妇二人性情大变,拿这等黑暗料理来祸害众生?
不待桃桃发出质疑,老板娘便已开口解释道:
“一位银发玄衣的客人包下了我们这家小店,亲手给姑娘您做了这碗面。”
银发玄衣?短短四字瞬间在桃桃脑海中勾勒出那人的音容笑貌。
老板娘也显然从桃桃惊愕的目光中品出一丝不寻常,又朝桃桃挤挤眼,恢复自己一贯的八卦。
“这才过去多久啊,小姑娘你怎就换情郎了?”
这话说得……
桃桃都不知该如何接,可很快桃桃又听见她说。
“不过,我觉着啊……”
“还是这个新的好,相貌比上一个可好看太多了!出手也更大方呢!”
“唯一的缺点是……”
老板娘
边说边低头看向自己手中这碗面,“这手艺未免也忒差了些……”
“不过,他有钱。”
“有钱就好,能摆平一切。”
“大娘我怎么看怎么觉着,还是后头这个好,你可千万要把握住,别和前头那个生得丑的有任何牵连了!”
这话说得桃桃简直哭笑不得,下意识开口辩解道:“他只是长得普通了些,倒也称不上丑罢?”
“丑不丑,得看是跟谁来比了。”
老板娘边说边捧着脸回味:“今日那位客官俊得呦……就跟那天上的神仙似的,我这辈子都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嘞。”
桃桃本以为摊主会吃醋,岂知他比老板娘还夸张,也托着腮一脸荡漾地道:“我若是女儿身,给他做通房都愿意!”
桃桃:“……”
所以……你们夫妻俩儿是他派来的托吗?到底收了他老人家多少好处?
好在老板娘还未彻底昏了头,连忙又补充道:“好了,赶紧来吃面罢。”
“等面坨了,怕是得变得更难吃了。”
桃桃:“……”
所以这碗面她是真非吃不可吗?
想是这般想,桃桃身体却十分诚实地接过了摊主递来的面,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开吃。
这碗面可真是……
吃着比看着还难吃,一口下去,桃桃那张小脸都快皱成了苦瓜。
面条夹生便也就算了,汤还齁咸,唯独卧在碗中的这颗蛋煎得分外不错。
虽说桃桃大致能推断出,十有八九是他老人家技术不好,故而才将蛋煎得外焦里生,成了她最爱的溏心蛋。
可桃桃依旧十分受用,不知不觉间,竟已吃掉了大半碗。
摊主夫妇二人见桃桃拧着眉头。
时而视死如归般,时而面露喜色,一笑一颦眉间竟还真吃完了这碗堪称惊悚的长寿面,不由心生敬意。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得到如下信息:这姑娘还真不是一般人呐!
一碗面入腹,堆积在桃桃心间的阴霾瞬间被吹散。
她本就是个十分容易被满足的小姑娘。
原本只想听姬泊雪对自己说声生辰快乐,这碗超出预期的长寿面已是意外的惊喜,她无需也不敢再去奢求其他。
就这样吧,也挺好。
回去的路上桃桃特意放慢了脚步,聚荟街依旧人声鼎沸,过往的行人或是三五成群,或是两两结伴,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除却桃桃这个孤身只影的,谁都不曾发觉,街道两边原本稀稀拉拉的桃花已然尽数绽放。
原来不止是她院中那株桃树,满城桃花都在这一日盛放。
桃桃心口像是被什么给轻轻撞了撞,本就不甚平静的心湖再度泛起涟漪。
说不清到底是种怎样的心情,蹲守在小旭峰望眼欲穿的鲁轶姝姐弟二人只知,他们隔着大老远便已瞥见桃桃高高扬起的唇角。
连一贯迟钝的牛敦都发现,桃桃心情似乎格外好。
可当鲁轶姝问起发生什么了的时候,桃桃却只含糊其辞道:“没什么,就是去外面转了一圈,发现满城的桃花都开了,于是,心情变得格外好。”
一提起桃花,鲁轶姝便又来劲了。
“说来也是怪,这满城的桃花怎就突然全都开了呢?还有方才那场桃花雨更是怪上加怪!”
桃桃依旧打着哈哈忽悠:“兴许是凑巧撞上某位大能在施法罢。”
话虽如此,桃桃心中也有些疑惑。
按理来讲,她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名字的由来,既如此,姬泊雪又怎突然送了她满城桃花?
难道说……
难道说……姬泊雪个不要脸的老狗比竟已偷偷看了她的互穿手札???
虽说在此之前桃桃就曾怀疑过……
可恶!桃桃越想越悲愤,再也不盲目相信任何一个狗男人的人品了!
这厢,桃桃正自顾自地生着闷气,鲁轶姝突然笑着道了句。
“说来我和敦儿也给小师妹你准备了一份生辰礼,走~我带你去看!”
桃桃正纳闷呢,约莫半盏茶工夫后,她便见到了鲁轶姝姐弟二人精心为自己所准备的“惊喜”——
终极改良版生魂转换器!!!
如果说初版生魂转换器是一只矗立在山坡上的巨型钢铁蜘蛛,远远望去便散发着一股子极具压迫感的森冷气息。
那么现在这座改良后的生魂转换器则像一只肥得流油的胖螃蟹。
非但从二十多米高缩水成不到两米,还莫名散发出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憨厚气息。
变化之大,桃桃一时间着实没能认出来。
还是鲁轶姝分外激动地在一旁道:“当当当~”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生魂转换器它!现在变成介个样子了!”
桃桃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可别说,这小玩意儿瞧着还真怪亲切的咧~
不过……
桃桃很是疑惑:“你们把它从大蜘蛛改成胖螃蟹是要作甚?”
殊不知,鲁轶姝等得就是桃桃这句话,当即弯着眸子道:“这可是我和敦儿连夜为你赶制出的生辰礼。”
鲁轶姝没告诉桃桃,为改良此物,她与牛敦都险些掏空家底。
只笑容甜甜地望向桃桃:“以后小师妹你再也不用到处忙活去攒灵石了,因为呀,它现在每逢满月便可启动一次!”
“过几日就是满月,到时候咱们来试试~”
鲁轶姝虽只字未提,桃桃也大致能猜到,为改良生魂转换器,他们姐弟二人定然花费巨大。
为了不扫兴,桃桃硬生生将到嘴的话给咽了回去。
一把抱住鲁轶姝,既有些无奈又莫名感动:“谢谢你们,我真的很喜欢这份礼物。”
突然被桃桃这般抱着,鲁轶姝莫名有些惶恐,一时间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摆,纠结半晌,方才试探性地拍了拍桃桃的肩。
“啊~小事,小事,不必太感动,不必太感动~”
话是这般说,实则鲁轶姝心中百感交集。
她觉着小师妹还是太容易满足了,该感动的明明是她和牛敦才对。
若无桃桃,她与牛敦怕是这辈子都只能做些个华而不实的昂贵废物,在日复一日的蹉跎中耗尽自己的才华与热情。
知遇之恩,又岂是区区一个生魂转换器所能回馈得完的?
鲁轶姝既生在牛家村这等以利为先的商贾世家,又岂会真是个啥也不懂的傻白甜?
起初他们接近桃桃,也是想利用她彼时的“人气”来为小旭峰做宣传,渐渐地才发现,这小师妹乃是个十分罕见的至纯至真之人。
某种程度来讲,他们三个是同类。
既是同类,鲁轶姝便理所
当然地将桃桃视做自己人来看待。
彼时的她心中百感交集,其实有很多话想要对桃桃说。
那些在心底里酝酿许久的话语尚未来得及说出口,四周忽而响起阵阵喧闹的礼炮声。
砰砰砰——
一连串震耳发聩的声响彻彻底底掩盖鲁轶姝话语的同时,还无端将她与桃桃吓一大跳。
二人还未来得及缓过神,忽有一群人自四面八方涌来,同时振臂高呼:“小师妹生辰快乐!”
这阵仗……
吓得原本紧紧抱在一起的鲁轶姝与桃桃赶紧分开,并同时扭头望向那乌泱泱近四百来号人。
站在队伍最前头的是锦里。
这场堪称惊吓的惊喜是她所提议。
于是,众师兄姐们各显神通。
转行做屠夫的六师兄连夜宰了二十多头猪。
次日,天还未亮便被分解好,拖往八师兄住处。
八师兄擅烹煮,江湖人称绝命毒师,他做菜好吃但要命。
故而,全程由医术精湛的二师姐保驾护航。
她通宵赶制出了数百种解毒丹,确保不会有任何纰漏,保证你上一刻中毒,下一秒就能被她从鬼门关里拽回来。
见此状,八师兄的锅颠得是愈发狂放了。
擅音律的四师兄与擅舞的五师姐,为给小师妹助兴,亦是连夜编了支舞曲,二人眉来眼去琴瑟和鸣,都暧昧了近百年,就是不肯捅破这层纸。
擅丹青的三师兄则飘在半空中,挥笔洒墨开始画小师妹夜宴图。
一场粗糙中略显精致的流水席就这般简单粗暴地摆了起来。
至于大师兄郝仁,他可真是个超级大好人,这一切的一切皆是他根据锦里的提议所策划……
唯独今日的主角桃桃很懵:“可我没打算要摆酒呀……”
郝仁大师兄忙解释道:“是锦里师妹提议的,小师妹你打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又恰逢过生辰,自是该好好庆祝一番。”
桃桃闻言,当即扭头望向锦里。
锦里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桃桃笑,笑得一旁的鲁轶姝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抱住桃桃胳膊,满脸警惕地瞪视着锦里,开始宣誓主权。
女孩儿之间感情的浓烈程度可一点都不比爱情少,这新来的锦里一看就是冲着小师妹来的。
倘若小师妹不和她天下第一好,被锦里给撬走了,她可是会伤心难过的!
锦里则眼巴巴瞅着鲁轶姝。
满脸写着: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鲁轶姝面上的戒备半点都未减,用眼神明明白白告诉她:散了罢,三个人的友谊难免会拥挤。
好在锦里早有准备,一把揪住混在人群中探头探脑的尤情,继续笑盈盈地望向鲁轶姝:四个人不就不挤了?
尤情:???
什么情况?莫非我是买一送一里被送的那个赠品不成?
……
这边鲁轶姝与锦里仍在胶着。
白敛与李玉书也阴魂不散地摸了过来,仍在纠纠缠缠难舍难分。
小旭峰上着实热闹非凡。
桃桃忙着在鲁轶姝与锦里之间周旋,尤情则百无聊赖地托腮望着白敛与李玉书明枪暗箭地打来打去。
已然彻底对自己臆想中的美少年祛魅,觉着,这个年纪的少男可真真儿幼稚至极。
吵吵闹闹间,一天就这般过完。
小旭峰上四百来号人在九师姐珍藏佳酿的灌溉下,早已醉得不成人形。
或是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地。
或是似鲁轶姝与锦里般拎着酒坛称兄道弟。
或是似李玉书与白敛般一同抱头哭哭唧唧;又或是似桃桃这般安安静静坐着,嘴角却一点一点向上咧,不知在傻笑些什么。
此时此刻,小旭峰上唯一清醒的,当属猫猫祟祟准备再度跑路的妙玉。
妙玉全程踮着脚尖,小心翼翼绕过歪七扭八倒在地上的众弟子。
眼看就要突出重围逃离小旭峰,下一刻便被醉眼朦胧的桃桃给捞了起来。
妙玉:???
她简直气得想咬人!并当即付诸行动,扭头就咬向桃桃虎口处。
哪怕是醉了,桃桃亦能轻松拿捏这只小猫咪。
手腕一转,反手将其勾进怀里,任她如何挣扎,皆是徒劳。
跑也跑不掉,打又打不过的妙玉心如死灰,只能任桃桃抱着自己来到一株花繁枝茂的桃树下发酒疯。
桃桃发酒疯的方式很不一般。
先是抱着毛茸茸的妙玉自言自语,再又疯狂往她身上簪花。
边簪边道:“你可真漂酿……”
罢了,口中又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我真的好久好久都不曾似今日这般开心了……”
妙玉好端端一猫愣是被她给整成了花姑娘,简直苦不堪言,却又拿她没办法,只能忍着。
小旭峰上此起彼伏的鼾声渐起。
抱头痛哭的白敛与李玉书倒下了,托腮看热闹的尤情睡着了,就连滴酒未沾的牛敦都在一片酣睡声中缓缓阖上了眼。
今夜星辰分外璀璨,一片寂静中,只余鲁轶姝与锦里举缸灌酒时的吨吨声。
待最后一坛酒下肚,锦里也已不胜酒力地歪倒在地,唯有鲁轶姝□□依旧。
她颇有些落寞地将酒坛往身后一抛,仰头长叹:“啊~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该醉的不该醉的皆已倒下,自是无人能应答,悬在她腰间的传讯玉简却突然亮了起来。
鲁轶姝定睛一看。
竟是牛家村发来的请柬。
——原来是牛牧野要成亲了。
她正要问牛敦可曾收到请柬,旋即,又蓦地发现,这封请柬似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可若问鲁轶姝,究竟是何处不对劲,她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找小师妹商议一番再做决定。
彼时的桃桃正抱着妙玉倚在桃树下小憩。
妙玉方才还在愁没机会溜走呢,这不才一晃神的工夫,机会便自动送上门来了。
然而,悲伤的是,她前一刻才抓住机会从桃桃怀中溜走,下一秒牛敦便醒了,开始满地找“少爷”。
吓得妙玉连忙躲进新改良的生魂转换器中。
彼时的她正全神贯注观察生魂转换器外的动静。
自是不曾发觉。
桃桃的一缕发丝与先前粘在她身上的那朵桃花相互纠缠着落在了生魂转换器中的置换仓上。
第77章 第77章夜逃
“都修仙了,还联什么姻呐?”
“这般急着生崽子,是有皇位要继承不成?”
桃桃才吐槽完,瞬间反应过来。
可别说,就牛家村首富这条件,说是无冕之王也没差。
语罢,桃桃又扭头,默默瞥了鲁轶姝姐弟俩儿一眼。
鲁轶姝姐弟二人亦是万分惆怅。
怎就变成这样了呢?
一切都还得从那场仙门大比说起。
虽说是外部因素让牛牧野未能进入前三甲,可他这等靠拼爹的二代又岂有与亲爹相抗衡的实力与勇气?
加之鲁轶姝明显对他无意。
牛牧野便只能选择妥协,回家相亲。
起先,牛牧野对相亲并无异议。
毕竟,只要那人不是鲁轶姝,换做谁都一样。
更何况,他相亲对象非但美貌无双,还出身名门轩辕家,乃九州界最为古老的修仙世家,据闻身上还流淌着上古神邸的血脉。
在几次仙妖大战中,轩辕家皆处于中立状态,却依旧能相安无事,繁荣至今。
客观来讲,暴发户牛家显然是高攀了这门亲事。
起先,牛家老爷子心中亦有些忐忑,好在牛牧野这厮虽是个不靠谱的,却生了副顶好的皮囊,叫那轩辕大小姐对其一见倾心。
都已经是高攀人家了,牛牧野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起先,他也的确没打算要闹,直到……
直到他前些日子与某个性情活泼的婢子多攀谈了几句。
次日,那婢子的舌头便被轩辕大小姐割下来,差人送给他。
送来断舌的嬷嬷全程笑吟吟:“我们家小姐自幼喜洁,不论吃得穿得还是将来所要嫁的男人,都必须干干净净。”
“倘若公子敢有二心……”
说至此处,那嬷嬷神色一凛,目光朝牛牧野某个难以言喻的部位扫去,笑得意味不明。
牛牧野当即被吓得呕吐不止,捂着下身,哭爹喊妈地去找自家老爹了。
不论他如何哭如何喊,道:“那轩辕大小姐分明就是个疯子。”
他家老爹皆不为所动,只冷冷回了句:“你既要上娶,自当守身如玉。”
说罢,便差人将其关起,日日教习男德。
牛牧野也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找到机会,在请柬上做手脚,与鲁轶姝等人传讯求救。
此时距离桃桃生辰已过去整整四日,桃桃等人赴约来到牛家村也已有两日,至今都还未见到牛牧野。
由此,可想鲁轶姝姐弟二人心中该有多急切。
可急也不是办法,他们始终毫无头绪。
焦灼的气氛就这般蔓延开,连一直乖巧趴在牛敦膝头的妙玉都开始不耐烦地甩尾巴。
妙玉她当然不耐烦。
桃桃生辰那日,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要领,挣脱开牢牢卡在脖颈上的定位器。
原以为所有人都喝醉了,她便能顺利逃出去。
岂知,仍保持清醒的鲁轶姝竟将她从生魂转换器中扒拉出来了,并重新戴上了二次升级版的定位器。
到现在牛敦都形影不离地盯着她。
根本找不到再次跑路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鲁轶姝终于下定决定,要带牛敦夜闯祠堂,大不了挨顿揍,总之,先见上牛牧野再说。
桃桃本也自告奋勇,要给他们姐弟二人充当军师,却遭鲁轶姝拒绝。
桃桃也明白,此乃他们牛家家事,她一个外人参合进来的确有些不妥,当即作罢,只叮嘱道:“那你们千万要小心。”
鲁轶姝点头道:“好。”
牛敦则郑重其事地将不情不愿趴在自个膝上的妙玉猫交托给桃桃:“此行凶险,还请小师妹替我照料好少爷。”
桃桃亦是神色庄重地接过妙玉:“定不辱使命!”
唯独妙玉,白眼都快翻破天际,对这莫名中二的氛围表示无语。
待鲁轶姝姐弟二人离开,已是深夜。
桃桃简单梳洗一番后便瘫在了床上。
她如今所住的厢房相对幽静,幽静便也就意味着位置稍有些偏僻。
先前鲁轶姝姐弟二人在的时候还尚不觉得,现如今他们一走,桃桃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地未免也太过寂静,连风吹树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不知为何,桃桃总觉这一觉睡得格外不踏实。
风一阵又一阵地往屋子里吹,半敞的窗嘎吱嘎吱摇曳,那本该细微的声响在夜色中凭空被放大无数倍。
连向来胆肥的桃桃都莫名觉着心中毛毛的,她正欲起床关窗,忽而瞥见一道人影似疾风般自窗外掠过。
桃桃见之,足下一顿,颇有些警觉地凝视着窗外。
窗外风声呜咽竹影婆娑,似蛰伏着一头巨兽,无端使人发憷。
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的桃桃是断然不会出去冒险,正要给鲁轶姝姐弟二人传讯。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趴在床前脚踏上小憩的妙玉便盯准了时机,如箭矢般射向半阖着的窗。
速度之快,桃桃压根没反应过来。
隔好几秒之后,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桃桃方才收好传讯玉简,骂骂咧咧追出去。
经妙玉这般一折腾,气得想骂娘的可不止桃桃一个,未过多时,一个相貌与身量皆普通的男子也着急忙慌从花圃中钻了出来。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几乎就要与黑夜融为一体的桃桃,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该追上去。
为了自由,为了挣脱桎梏,妙玉可真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在一路拔足狂奔。
她仗着自己曾在牛家村生活过一段时日,专往岔路多的小巷子里钻,很快便将桃桃甩至身后。
可别看牛家村现如今随随便便拎户人家出来都富可敌国,最初的时候还真就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
故而,村中这些个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还真不少。
不消多时桃桃便迷路了,跟她屁股后面紧追不舍的男子也迷路了,一个个都跟鬼打墙似的在原地绕圈。
眼见自己越走越偏,而“少爷”则早已跑得不见踪迹,桃桃只能给鲁轶姝姐弟再发一条传讯,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
作为一个修士,桃桃也不是没想过,可以通过御剑的方式在空中俯瞰全景从而找寻到回去的路。
可这儿是人际关系盘根错杂的牛家村。
早在进村之初,鲁轶姝便告诫过桃桃,牛家村中不得随意御剑飞行。
若被在此巡逻的护从发现,饶她是素尘仙君亲传弟子都没得好果子吃,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不要轻易御剑。
桃桃怕麻烦,更怕给鲁轶姝姐弟二人添麻烦,便只能像无头苍蝇般到处乱窜,只盼着自己能够撞大运顺利找到“少爷”。
眼见前方的路越来越狭窄,人烟亦是越来越稀疏,桃桃心中也不禁开始打退堂鼓。
她犹豫再三,终还是选了条路,决定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
这条路比她前方走过得任何一条都要阴暗逼仄。
才走不到十米远,桃桃便有种自己肺仿佛要长出青苔的既视感。
于是,她愈发动摇了。
猫也不是什么冷血动物,又素来喜洁,总该不会往这种地方钻罢?
正当桃桃理清思绪,准备转身离开之际,十步开外的某处暗影中忽而传来一阵惊雷般的暴呵:
“是谁鬼鬼祟祟躲在那里!”
桃桃闻声猛地一回头。
但见两个穿着与“大哥”同款黑兜帽的男子豁然闯入眼帘。
其中一个男子分外高大,身形与姬泊雪相当,气质却判若两人。
姬泊雪所扮演的大哥是肆意潇洒,自带一股子鲜衣怒马的跃然感,而眼前之人则从头到脚皆透出一股子阴郁感。
他目光扫来时,桃桃莫名有种被巨蟒给盯上般的森冷黏腻感。
“你听见了多少?”
连嗓音都分外喑哑低沉,叫人不寒而栗。
桃桃闻言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刚打这儿经过,别说听见什么秘密了?你们若没出声,我甚至都发现不了这儿有人。”
那男子不再说话,目光透过兜帽的遮挡,深深凝视着桃桃,旋即,从黑色斗篷下探出一截苍白修长的手,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另一个身量较矮的黑袍男子见之,果真开始下死手。
不待桃桃开始反应,便有阵罡风迎面袭来。
刚猛霸道毫不讲道理,于一瞬之间将桃桃身后的房屋轰做齑粉。
好在桃桃凭借本能反应险险避过了这击。
可没有用,那人仍在源源不断朝她袭来,显然是没想过要留活口。
既如此,桃桃亦不敢有所保留。
当即御剑升空,玩命似的跑。
开玩笑,她又不是傻子。
虽只交手了这么几回合,却让桃桃十分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修为定在那人之下。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引起巡逻护从的注意才更好,至少不会悄无声息被那藏于暗处的黑袍男子灭口。
桃桃身随心动,当即御剑升空。
却在腾空升起的刹那,被一股子未可知的力量所阻拦,瞬间弹回地面。
很明显,是那两个黑袍男在搞鬼。
桃桃霎时心如死灰,心道:这两人是真要往死里整自己啊……
就这么一晃神的空当,那身量较矮的黑袍男又发来了一连串的攻击。
顿时尘烟滚滚,模糊了视线。
按理来说,在这等强度的攻势下,区区练气修为的桃桃绝无生还的可能。
可桃桃是谁?
——坤耀大师与天玑仙子的伯乐。
二位大师所研制出的每件新法器,都需先经过桃桃的测评方可现世。
故而,她身上最不缺的便是各式保命法器。
待尘烟散尽时,眼前的景象终于再次变清晰。
俩儿黑袍男子目光巡视四周一圈,未曾瞧见桃桃尸骸,地上却凭空多出个巴掌大的……龟壳?
俩儿黑袍男子静默无语地盯着那龟壳看了足有五息。
五息过后,那明显身居高位的高个黑袍男淡淡道了句:“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尾音未落,便已徒手撕裂他先前所设下、用以困住桃桃的结界,扬长而去。
那矮个黑袍男自是恭恭敬敬应道:“大人且放心,小的自当竭力!”
且说这矮个黑袍男虽暴躁,却也的确是个勤恳的,他家大人前脚才走,便已迫不及待地干起了活。
他几乎是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搜寻着桃桃的下落,其中无数次经过那奇怪的龟壳,皆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最后,甚至还不耐烦地将其一脚踹飞。
藏身于龟壳中的桃桃便这般一路滚啊滚,险些都要将今日的晚饭一并吐出来。
待满地打滚的龟壳停下,落在某个脏兮兮的小水洼里,桃桃方才扶着自己晕乎乎的脑瓜,缩在龟壳中继续观察。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外面的世界依旧平静,桃桃这才稍
稍放下心来,从龟壳里钻出。
尔后,将其捡起,蹑手蹑脚往结界外跑。
这结界是先前那高个黑袍男所设,非但能阻止桃桃跑路,还能有效隔绝结界与外面的世界。
不论结界中折腾出多大的动静,结界外的人都无法察觉,桃桃想要顺利逃出去绝非易事。
这厢,桃桃边往结界外跑,边思索自己手中可有能够破除结界的法器,跑着跑着,眼前忽而又闪过一道黑影。
很明显,是那黑袍男子。
几乎是出自本能的反应,桃桃嗖地一下又钻回了龟壳里。
同时间,黑袍男猛地转身。
一眼便瞥见了大喇喇躺在前方空地上的龟壳。
他意味不明地啧了声。
犹自纳闷,自己不是给它往西边踢得么?怎又跑东边来了?
他捡起这龟壳,拿在手中很是认真地看了看。
也着实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将其往西边猛地一抛掷,甚至,还特意站在原地观察了下这龟壳所落的位置。
于是,桃桃又在龟壳里晕乎乎地滚啊滚,直至落入一丛蔷薇花架下,方才止住。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桃桃愣是在龟壳里待足了两个时辰,待确认安全后,方才钻出龟壳四处张望。
四周依旧很安静,并无半点异常。
桃桃悬着的心才落地,头顶忽而传来一把男声:“你是在找我吗?”
桃桃闻言,猛地一抬头。
但见那矮个黑袍男子正抱臂悬浮于半空,阴恻恻地俯视着她。
桃桃浑身汗毛倒竖,背脊都已然开始发麻,当即扭头就跑,却不曾注意脚下,“哐当”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那一刻,桃桃简直万念俱灰。
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她闻到了一股子直冲脑门的臭味。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分外安静。
停下来的不仅仅是矮个黑袍男的脚步声,还有那不断穿过巷子的风声。
完全搞不清状况的桃桃连忙挣扎着爬起,下意识回头一眼……
然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原来,就在她摔倒的那个瞬间,又杀出了个五官生得分外模糊的路人男。
那路人男便是早早便埋伏在桃桃房外、愣是跟着她屁股后面跑了一整夜,也成功迷路的黑衣男。
黑衣男显然是轩辕大小姐派来的人。
她打探过有关牛牧野的一切,自是知晓牛牧野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追求”过桃桃。
她咽不下心中这口气,又忌惮桃桃乃素尘仙君最为看重的关门弟子,知自己若真对桃桃造成了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定然不会有好果子吃。
故而出此下策。
派了个人蹲守在桃桃房外,想将其引出,泼她一身粪。
泼粪之举伤害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以素尘仙君的品性,纵是要追究此事,亦不会让自家弟子将粪给泼回去,她撑死与那名唤阮萄的女弟子道个歉。
且说那提着粪追了桃桃一整夜的黑衣男也是很懵。
他在此被困了大半个晚上,本以为任务要失败,已然做好回去接受惩罚的准备。
哪成想,一转身便瞥见了正火急火燎朝自个奔来的桃桃,大喜过望的他哪儿还管得了这么多?自是当机立断将这桶粪给泼了出去……
谁又知道,桃桃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扑街摔在了地上?
于是,这桶被他加持了灵力的粪一滴不剩地全都粘在了矮个黑袍男身上……
彼时的矮个黑袍男心中早无所谓的“任务”,只想掐死那凭空冒出来的泼粪男。
战事一触即发。
莫名其妙躲过一劫的桃桃根本顾不得自己崴了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结界外跑。
遗憾的是,轩辕大小姐派来的泼粪男显然不敌黑袍男。
不到半盏茶工夫,泼粪男便已被盛怒的黑袍男挫骨扬灰,而桃桃也才堪堪跑至结界的边沿处。
已然处理掉满身污秽的黑袍男正在步步逼近。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踩在桃桃脆弱的神经上。
眼看桃桃就要被那黑袍男的阴影所笼罩,不断闪烁着的结界光幕外突然探出一只手。
牢牢扣住桃桃腕骨,将其猛地往外一拽。
第78章 第78章互换(3.0)
结界在桃桃指尖触及的刹那寸寸龟裂,闪烁着淡蓝色微芒的光幕霎时化作碎片点点散开。
桃桃目光透过这场淡蓝色光雨,瞥见一张生得分外平淡无奇的路人脸。
迎面刮来的飓风不断掀起他的衣袍和发,衬得这张让人过目即忘的路人脸有如神邸降临般神圣庄严。
被拎在半空中的桃桃不由得感慨。
同样是裹着黑袍,脸还这般平平无奇,大哥怎就如此帅气?
桃桃目光着实太过炙热,俨然一副要在大哥脸上盯出个洞的既视感,她大哥姬泊雪见之,没好气道:“你看什么?”
姬泊雪自是好气不起来。
不知为何,每次以大哥身份遇见她,她都能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着实令人担忧。
丝毫不知大哥在与自个置气的桃桃仍歪着头弯着眼,一瞬不瞬盯着他,甜丝丝笑道:
“当然是在看你呀。”
她不知自己这副笑靥如花的模样在姬泊雪看来有多蛊人。
却能从姬泊雪眼瞳中捕捉到一丝丝尚未来得及掩去的惊愕。
许是她的笑容太过晃眼,惊愕之余,姬泊雪胸腔中不受控制地涌现出一股子异样的情愫。
这种感觉着实太过陌生,使得向来厚脸皮的他耳根处染上些许绯红,连带着眼神都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偏移。
似是害怕会被她看穿自己的心事般。
他非但移开了目光,连脸都无意识地别开,生怕会被她看出端倪。
却不想,他的心事早已被绯红的耳根暴露得一览无遗,连同那明显有所缓和、尾调微微上扬的语气也在不断暴露他的好心情。
“我有什么好看的?”
桃桃面上笑意未减:“对呀,你有什么好看的?”
语罢,又凑近了些,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眸光晶晶亮:“我也不知道呀,可就是好看嘛~”
她边说边看着姬泊雪唇角一点一点往上扬,可到了某个临界点,又倏地耷拉下来。
莫说桃桃不明所以,连姬泊雪都看不懂自己的心。
被小徒弟夸赞,明明是该开心的,可不知为何,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他虽曾在幻境中与桃桃透露过自己“大哥”的马甲。
可彼时的桃桃神志不清,他根本不知道,她是否知晓师尊便是大哥。
倘若她不知晓。
那么,是否说明,她从头到尾喜欢的都只是大哥,那他这个师尊又算什么?
短短几息之间,姬泊雪心中已是千回百转,甚至都未察觉,自个已然拎着小徒弟翩然落地。
淡蓝色光幕仍在不断龟裂,纷纷扬扬,似落了一场光雨。
星空、旷野、不断飘落的蓝色光点。
这般旖旎的氛围再适合谈情说爱不过,偏生多了个煞风景的黑袍男。
黑袍男可谓是天生牛马圣体,在他家大人所看不见的角落里依旧战战兢兢,像条恶犬般在桃桃与姬泊雪身前吠个不停。
彼时的姬泊雪心绪本就不大稳定。
再被黑袍男这么一吵,是愈发的烦躁,当即侧目,冷冷瞥向他,道了句:“聒噪。”
说话间
,朝黑袍男打了个响指。
正常情况下,响指落下,黑袍男那两片喋喋不休的唇就该被牢牢黏上。
可今日显然不大正常。
原本缓慢流淌的时间仿佛在某个瞬间开始凝结。
堆积在靛蓝色夜幕上的云呼的一下被风吹开,现出一轮皎洁的满月。
不知何故,三人同时仰头看了眼天。
月辉如同水银般倾泻而下,整个世界都镀上一层迷离的银辉。
同一轮满月的照耀下。
千里外的小旭峰,胖螃蟹版生魂转换器已然开始启动。
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
桃桃的一缕青丝正紧紧缠绕着一瓣即将枯萎的桃花。
那桃花虽也沾染了些许妙玉的气息,却是依靠姬泊雪的灵气所催生。
现如今已过去整整四日,妙玉的气息早已消散干净,整个置换舱中满满当当充斥着姬泊雪与桃桃的气息。
当生魂转换器运行到一定程度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桃桃与姬泊雪亦有所察觉。
二人同时僵于原地,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魂魄正在被某股强大的力量所拽扯。
一阵算不得强烈的眩晕感过后,他们僵硬的身躯终于得以自由活动。
这个过程看似漫长,实则很短。
短到黑袍男这个旁观者压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已结束。
虽说师徒二人早已对魂魄互穿这件事习以为常,当再度互穿时,仍有些无所适从。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简直两脸懵逼。
他们二人这般行为在不知情路人黑袍男看来,分明就是在眉目传情。
于是,急于完成任务且生平最恨狗男女的黑袍男怒了,全然不讲武德的他上去就是一掌,直直朝姬泊雪(壳子里桃桃)面门袭去。
几乎是出自本能的反应。
姬泊雪(现顶着桃桃的躯壳)下意识挡在桃桃(姬泊雪躯壳)身前,想要接住那一击。
结果可想而知。
堪堪炼气修为的姬泊雪(桃桃肉身)如同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桃桃:“……”
她简直欲哭无泪,连忙跑去搀扶姬泊雪。
欲言又止道:“虽然大哥你舍身相救,我很感动。”
但有没有可能,您老人家现在用的是我美丽且孱弱的肉身?!
直至看到桃桃顶着“大哥”的脸,面无表情出现在自己跟前,姬泊雪方才后之后觉地反应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然与桃桃生魂互换。
于是,他擦了擦不断溢出唇角的血迹,虚心认错:“抱歉,事发突然,我未能及时反应过来。”
语罢,还不忘厚颜无耻补充道:“不过,你无需担忧,挨揍亦是修炼的一环,有益于淬体。”
桃桃:“……”
我信你个鬼!有本事你别边吐血边说话!
黑袍男见这对奇奇怪怪的男女叽叽歪歪尽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本就急于下班的他是愈发暴躁了,已然开始掐诀酝酿下一招。
罡风擦颊而过,眼看下一击就要落下。
这次姬泊雪反应分外快,一把将桃桃(姬泊雪自己肉身)拽来,挡在自个身前。
那黑袍男修为虽不敌姬泊雪本尊,可也好歹是堂堂元婴大能,这般凭空挨了人家一掌,桃桃(姬泊雪肉身)岂能毫发无损?
猝不及防挨了记揍的桃桃:???
她全然摸不着头脑之际,耳畔又传来姬泊雪的声音:“我肉身强悍,这点皮肉伤着实算不得什么。”
桃桃:???
她皮笑肉不笑道:“有没有可能,你肉身再强悍,我也是会痛的!”
二人你来我往的,愈发像是在打情骂俏。
虽全程都在揍人,且从未落下风。
可不知为何,黑袍男总觉自己好憋屈,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打架,莫要调情!”
岂知,他话音才落,桃桃与姬泊雪便同时发起攻击,一人一掌将那黑袍男给掀飞数十米远,异口同声道:
“你才调情!”
“调你大爷的情!”
趴在地上呕血不止的黑袍男那叫一个委屈。
原来你们都这么能打,那刚刚又算是什么?我真就只是你们二人用来调情的工具不成?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黑袍男虽勤恳,却也不傻,清晰感受到双方实力差距的他也不准备赔上自己这条命硬扛,当即决定开溜。
不明所以的桃桃却已然开始与姬泊雪述说自己与这黑袍男之间恩怨的前因后果,最后还不忘总结道:
“此人心狠手辣身份存疑,定然没安好心,不若将他抓起来,交由牛家村村长处置?”
:=
姬泊雪正要摇头拒绝。
他们师徒二人身前便已泛起浓烟。
师徒二人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开始被浓烟所遮掩,而那黑袍男则早已逃之夭夭。
桃桃自是不愿放虎归山,边挥手驱散浓烟边往浓烟里钻,俨然一副要追上去,将其绳之以法的架势。
姬泊雪却一把拽住其衣袖,摇头道:“不必再追。”
复又在桃桃诧异的目光下缓缓道出下一句:“他本就是牛家村村民。”
桃桃闻言,是愈发摸不着头脑。
“他是牛家村之人?那他偷偷摸摸在这儿是想要作甚?还有,他口中那位大人呢?也是牛家村之人不成?”
桃桃一下抛出三个问题。
姬泊雪耐着性子,一个一个答。
“他口中那位大人大抵是妖族之人。”
“此人虽为牛家村村民,却一直与妖族勾结,至于他们半夜偷偷摸摸在此密谋些什么,尚不可知。”
“我此番来牛家村便是为了处理此事。”
再具体的,他没细说,桃桃也没问。
她是个聪明姑娘,向来不喜刨根问底,别人愿意说她便听,不愿说便也就罢了,断不会去刻意打探些什么。
于是,桃桃很是懊恼地道:
“这可该如何是好,你此番有这般重要的事要处理,可鲁轶姝姐弟二人才将生魂转换器升级。”
“现如今倒是不用到处想法子挣灵石了,但咱们若是想换回来,需得等到下一个满月,这升级后的生魂转换器方可再次启动。”
桃桃甚至觉着,比起干等,她更愿意四处奔波去搞灵石,至少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若运气好,指不定两三日便能挣够灵石开启生魂转换器。
姬泊雪只是笑笑,于无形之中安抚她。
“不急,我来牛家村不久,还有许多事都未摸清,慢慢等便是。”
桃桃心中的焦虑这才有所缓和,又问道:“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姬泊雪稍稍沉吟:“我先扮做你,回你房间住着。”
复又将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圈:“你,则需想些法子好好藏一藏。”
这话说得……
桃桃不由得叹气:“可我这得往哪儿藏啊?人生地不熟的。”
“算了,要不还是和你一起,先藏在我住的那间房罢?待明日天亮,鲁轶姝姐弟二人来了再从长计议?”
她本是存着试探的心思,想要与姬泊雪共处一室,却不想,姬泊雪竟也颔首道:“如此也好。”
似是觉得自己答应得太过轻巧,他又斟字酌句地补充了句:
“牛家村并没有表面上看得那般平静。”
“你今日既不小心撞破了他们二人在密谋,纵是什么都没听到,他们亦不会轻易放过你。”
这种事桃桃亦能想到,可她关心的却是……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是不是该时刻与你待一块,好好保护你?”
她字里行间透露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雀跃与期盼。
姬泊雪自不会听漏,可他的心跳却好似突然漏了一拍。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响起:“凭借那两姐弟,定然护不住你肉身。”
言外之意:你的肉身还需你自己来护。
可具体该如何护,还不就是如桃桃所言那般,时刻与他待一块。
姬泊雪这话说得显然是藏有私心。
可桃桃又何尝不是?
纵是无法捅破这层纸,她也想离他近一点
,再近一点……
今夜的风不知何故,仿佛分外喧嚣。
桃桃躺在床上,只觉心跳如鼓。
今夜的氛围其实算不得融洽,或者说,有那么些许尴尬。
桃桃目光时不时瞥向正伏案办公的姬泊雪。
先前有个黑袍男在一旁做怪还尚不觉,现如今,桃桃心中是分外纠结。
纠结自己接下来与姬泊雪的相处方式,是该像从前那般把他当做大哥,还是……
姬泊雪亦不遑多让,看似在伏案办公,实则心中早已乱成一团麻。
直至现在,他方才有些后悔,觉着就这般大喇喇与桃桃共处一室终有些不妥。
况且……
他仍十分在意,桃桃究竟知不知道,大哥与师尊本为一体。
桃桃则分外惆怅。
他究竟想不想让自己知道“大哥”其实就是师尊的马甲。
幻境之中她的确神志不清,压根不记得姬泊雪都与自己说了些什么。
可自出了幻境之后,他便再也没穿过白衣,日日着玄衣,这难道不可疑么?
现如今,他又这般毫不遮掩地在自己面前办公,是想提醒自己,大哥便是师尊么?
可他若真想暴露马甲,为何还要顶着大哥的皮,在她面前装腔作势?
师徒二人俱是从所未有的纠结。
直至悬在桃桃腰上的传讯玉简亮了。
桃桃这才停止胡思乱想,乖巧地卸下不断闪烁的玉简,递给姬泊雪。
哪成想,姬泊雪甫一接过玉简,玉简那端便传来句:“素尘仙君……”
刚准备回床上瘫着的桃桃:!!!
这下好了,根本没得装了。
第79章 第79章不归
姬泊雪简单回复玉简那端之人几句,便掐断了传讯。
然后,与桃桃隔着空气对望。
却是相顾无言,两脸懵逼。
僵于原地,不知是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的桃桃从未觉得如此煎熬。
这层纸就这般草率地被捅破了吗?
为何她觉着……愈发尴尬了?
所以,她现在该说什么?
是“哈哈哈”仰头大笑三声,再用浮夸的语气道:好哇,你果然是我师尊假扮的?
还是该狠狠往自个大腿上掐一把,双眸含泪哭哭唧唧道:你骗我,你竟然骗我……
而后,再以袖掩面,趁机往床上一倒,再顺势拿被子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以掩饰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尴尬?
……
短短几息之间,桃桃脑海中已然掠过数十个应对方案。
而姬泊雪却只道了句:“你知道了。”
桃桃:“嗯……我一直都知道。”
话一出口,桃桃便觉着自己俨然是个傻子。
于是,空气再度沉默了。
足足过了十息之后,姬泊雪率先开口,打破沉寂:“我可以解释。”
桃桃强忍着尴尬:“嗯,我听你解释。”
又过去约莫十息,姬泊雪复又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桃桃点点头,深以为然道:“我也觉得。”
于是,她说:“睡觉吧。”
姬泊雪颔首:“好,睡觉。”
话是这般说,可这一觉又有谁能睡得安生?
不论姬泊雪还桃桃俱是彻夜未眠。
清晨的宁静是被一阵短促而剧烈的扣门声所搅碎的。
侧卧于床榻之上的桃桃当即与伏案办了整夜公的姬泊雪对视一眼。
桃桃立马起身,藏于屏风后。
姬泊雪则即刻收拾好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卸去发间钗环,稍稍弄散鬓发,佯装成一副刚从床榻上爬起的模样。
再行至门口,学着桃桃平日里的语气,道:“谁呀?”
门外那人笑吟吟的:“你猜呀~”
这个声音……
姬泊雪虽疑惑他为何会来,却毫不犹豫地把门打开。
阳光携晨风一同涌入房,一袭红衣的胡不归就这般立于屋外的梧桐树下望着他笑:“早上好呀,小姑娘。”
姬泊雪虽不知他来找桃桃是要抽哪门子的风,仍耐着性子与他行了个礼:“弟子拜见师祖公。”
一句师祖公唤得胡不归简直心花怒放。
“从前我便觉你这小姑娘是哪儿哪儿都瞧着顺眼,今日再一看,何止是顺眼啊,你分明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最好的姑娘了。”
“来~好姑娘再走近些,师祖公和你讲个故事。”
“这个故事嘛,你家师尊兴许和你说过。”
“是个很平淡也很俗套的故事。”
“从前,有个心怀天下的仙子,她名唤见殊。”
“某日,见殊仙子捡到了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自那以后啊,小狐狸便缠上了那见殊仙子。”
日日跟在她身后,或是叼来瓜果,或是衔来花枝。
如此持续了大半年,仙子终是心软,决定要留下这只小狐狸。
自此,一人一剑一狐闯天下。
仙子出身名门,早在花信之年便已名动天下,而小狐狸却只是一只血脉普通的赤狐,除却美貌一无是处,却在这漫长的陪伴中爱上了自己的主人。
他们之间隔着门第、种族、主仆三重禁忌,是一个注定没有结局的故事。
小狐狸自是知晓自己不该痴心妄想,只将那未能宣之于口的爱意藏入心底,直至仙子香消玉陨。
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胡不归将姬泊雪曾说给桃桃听的故事又复述了一遍。
说至“仙子香消玉殒”时,他面上表情突然变得分外古怪。
“实际上啊,谁都不知晓,小狐狸从一开始便是带着目的来接近这位见殊仙子。”
“所以说,畜生就是畜生,哪里懂得什么感恩?哪里值得她数次以命相救?”
说至此处,胡不归便不再言语,用姬泊雪所看不懂的目光,静静凝视着“她”。
也不知,他特意将这个故事说给毫不相干的第三人听图得是什么?
可听完这个姬泊雪只是沉默。
长久的沉默。
许久许久以后,他方才掀起低垂的眼帘,直视胡不归。
用无比疲倦的声音询问着:“那你后悔吗?”
胡不归有个不为人知的小癖好。
他这一生杀过很多人和妖,每当他决定要某个人亦或是妖死的时候,他都会将这个埋藏于心间多年的秘密说给那将死之人听。
那些将死之人闻之,或是惊惧,或是鄙夷……
总之,没一个对他有好脸色。
也是,谁人不识云见殊?
如云见殊这般美好的人却死在了他这种腌臜玩意儿的算计之中,又有谁能不嫌恶?
可他偏生就沉迷于这种世人皆唾弃的感觉之中。
这让已然麻木的他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仍活着。
可从未有谁似眼前这个小姑娘般,露出一种……
悲悯?或者说是可怜的目光?
就像当年的她一样。
“你后悔吗?”
时光仿佛与那一刻重叠,胡不归扯着唇角,努力向上扬了扬:“从不。”
不论从前还现在。
他所选,本就是条不归之路。
语罢,他一把扼住姬泊雪喉咙(桃桃肉身),仍是笑盈盈的。
/:.
“我本来还挺喜欢你这个小姑娘。”
“可惜呀,你让我家小姬动了那样的心思,还撞破了不该撞破的秘密。”
“所以……”
胡不归那张美到近乎妖异的脸逐渐狰狞:“你该死!”
胡不归扼住姬泊雪(桃桃肉身)脖颈的手猛地收拢,只需几息,“她”纤细的脖颈便能断做两截。
可不知为何,“她”从头到尾都没挣扎,像只乖顺的兔子般任他扼住自己脖颈,哪怕脸已因窒息而涨得通红。
见“她”如此反应,胡不归反倒来了兴致,笑着道:“竟是个不怕死的。”
姬泊雪则趁他手稍稍松开的瞬间猛吸几口新鲜空气,却仍未挣扎,依旧乖顺得不像话。
“她”哑着嗓子断断续续道:“我不是不怕死……咳咳,而是知道……”
“知道任凭我如何挣扎,咳咳咳……,都,都逃不出你掌心,既如此,倒不如,倒不如给自己个痛快。”
此话说得深得胡不归心,他当即决定不再啰嗦,
欲一把掐死那小弟子。
可那先前乖顺的小弟子却又涨红着脸道:“可我就算死也想死得更明白些,求师祖公成全。”
“当年我师祖的死是你一手造成?”
“你便是那个与妖族勾结的细作?或者说,你便是妖族派来的细作?”
“咳咳咳,师祖公您无需多言,只要回答弟子,是或不是……让弟子死得更明白些……”
胡不归神色未变:“是又怎样?”
“是……”
“那死的便该是你!”
那小弟子像变了个人般,忽而神色一凛,祭出小黑剑捅向胡不归心口。
变故来得太快,胡不归甚至都未能反应过来,便骤觉心口一疼。
可他到底是只活了很多年的大妖,虽说命门被袭危急存亡,可他反手便能捏死这搞偷袭的炼气期小弟子。
岂知,下一刻敛息趴在门口偷听的桃桃也破门而出,一掌劈在胡不归胸口,打得他胸口深凹肋骨尽断险些现出原型。
人族看重根骨天赋,妖族则看重血脉。
似胡不归这般血脉普通的赤狐,放眼妖界几乎都是以色侍人的存在。
而胡不归却不知是得了怎样的大造化,在桃桃(姬泊雪修为)全力一击的情况下,竟还能顺利逃脱。
由此可见,他一直都有所隐藏,真实修为亦是深不可测。
眼见胡不归化作一阵清风逃走了,桃桃当即扭头去看姬泊雪,想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可当看见姬泊雪落寞的眼神时,桃桃还是生生咽下了即将溢出唇齿间的话语。
虽说姬泊雪方才出手极其果断,直袭胡不归命门,一副要他偿命的架势,可面对最亲近之人的算计,他又岂能真做到内心毫无波澜?
桃桃不知该如何安慰姬泊雪。
他的过往她不曾参与,无法感同身受,说再多都是徒劳。
于是,桃桃选择沉默,并又给鲁轶姝发了条传讯。
她简单说了下少爷仍不知所踪,并问他们姐弟二人何时来找自己。
至于昨晚撞见的俩儿黑袍男,乃至今日前来索命的胡不归,她俱未提。
殊不知,彼时的鲁轶姝与牛敦处境也不大妙。
而桃桃这不愿将他们姐弟二人卷入不必要纷争的做法,亦是于无形之中替自己解决了个大隐患。
昨夜,鲁轶姝带着牛敦一同摸去牛家祠堂探望被禁足的牛牧野,岂知,竟也不小心撞破了个秘密。
比起遭受无妄之灾的桃桃。
他们姐弟二人可是实打实听见自家大伯/大舅(牛牧野爹)与妖族密谋。
都说商人重利,牛牧野他爹既为牛家村首富,可谓是怎样的风浪都经历过了,连自家亲儿子都能当做工具来使,不可谓之曰冷血无情。
可他偏偏拿这对侄儿没办法,尤其是自幼丧母、由他亲手带大的鲁轶姝。
鲁轶姝母亲未出阁时本就是他最疼爱的幼妹,后来出了那样的事,他亦是时常后悔自己忙于生意,未能护住幼妹。
对于鲁轶姝这个唯一的侄女,他真真儿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鲁轶姝这么个自幼丧母的小可怜儿之所以能养成这般至纯至真的性子,当真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现如今,明知这对天真的侄儿极可能会坏自个筹谋已久的大事,他亦舍不得动其分毫,索性丢去祠堂与牛牧野一同关禁闭。
鲁轶姝与牛敦既被关了禁闭,这传讯玉简便也理所应当地落入了牛牧野他爹牛烽手中。
牛烽垂眸看着鲁轶姝传讯玉简中不断跳跃的字,亦是分外头疼。
这名唤阮萄的小姑娘既为素尘仙君关门弟子,自是不能轻易去动,就算死,也得死在牛家村之外。
这可就难办了……
一直等不到鲁轶姝姐弟二人消息的桃桃分外焦虑地趴在窗上发呆,眼看这日头是越升越高,鲁轶姝姐弟二人却依旧毫无音讯,她心中已隐隐察觉到不妙。
当桃桃开始斟酌,该不该主动去找鲁轶姝姐弟二人时,牛家村村长,也就是牛敦他爹鲁轶姝她二舅已然亲自上门拜访。
桃桃见状,连忙起身,往里间藏。
姬泊雪则扮做她,大大方方与村长一同坐在最外间的茶室唠嗑。
牛家村村长实力绝对不容小觑,且不论他这身一看就不低的修为,光是带在身上的天材地宝就不知凡几,指不定有个啥玩意儿能探测到桃桃的存在。
尚未完全适应姬泊雪肉身的桃桃不敢冒险,索性敛息藏了起来,外头的一切都交给姬泊雪处理便是。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姬泊雪方才推门走了进来。
见状,桃桃忙不迭从椅子上弹起,忙不迭问道:“那村长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姬泊雪神色并不轻松,他揉了揉眉心,缓声道:
“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拐弯抹角地‘请’我离开牛家村。”
“如此说来……”
桃桃闻言,神色不由变得凝重:“鲁轶姝他们姐弟二人定然出事了……”
“莫要着急。”姬泊雪轻声安抚道:“他们姐弟二人定无大碍。”
许是怕桃桃胡思乱想,他还特意解释一番,说起了缘由。
以牛牧野他爹牛烽为首的牛家三兄妹感情向来很好,除却牛烽子嗣繁多,其他二人均只生了一个娃。
牛烽子嗣虽多,却都是些不成器的。
于是,牛敦这个看似呆,实则相对靠谱的侄子成了牛烽心中的第一继承人。
至于鲁轶姝,牛烽更是疼都来不及,自是不会对他们做什么。
桃桃闻言,果真放宽了些心。
可很快,又闻姬泊雪道:“现如今,‘你’定然无法光明正大地待在牛家。”
这话说得……
桃桃瞬间会意,“无法光明正大待在牛家村,便也就是说……”
“我们可以先假意离开,再偷偷摸回来调查牛家村?”
……
同时间,已重获自由的妙玉正大摇大摆穿行于屋檐间。
她分外嚣张地在心中想:
老娘既能跑一次,便能再跑第二次、第三次!
小小定位器还想困住老娘?
哼~做梦!
她这不眠不休地跑了一整夜,又争分夺秒地解了一上午定位器,着实有些乏了。
现如今既无定位器束缚自己,她亦可稍稍放松,寻个屋顶小憩会儿再离开牛家村。
哪成想,她才寻了个稍稍顺眼些的屋顶趴着,太阳都还没晒够呢,便忽而听见一声暴呵。
“这么重要的消息,你昨夜怎不告诉我!”
那暴呵之人恰是身受重伤的胡不归,他一脚踹在昨晚与桃桃缠斗了整夜的黑袍男心窝上,气得又呕了一滩血。
原来胡不归便是桃桃昨夜撞见的那高个黑袍男。
也是方才,他才知晓,桃桃昨夜是被另一名黑袍男子救走的,听描述,他一下就猜到了另一名黑袍男子正是姬泊雪。
怪不得了……
怪不得姬泊雪今日会突然杀出来。
一切都完了……
他掩面长叹,又呕出大摊混杂着碎内脏的淤血,方才喘着粗气道:“想尽一切办法将那女弟子抓来!”
“还有……”
“咳咳咳,牛家人终还是太妇人之仁了。”
他轻描淡写,如同评价今日的天气般轻松惬意:“你派两个人,去把牛烽那两个侄儿杀了。”
第80章 第80章再见
当日入夜,牛家祠堂。
纵使距那件事已过去整整一天,鲁轶姝与牛敦姐弟二人仍未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甚至,连世界观都隐隐有要崩塌的迹象。
鲁轶姝简直痛心疾首,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咱们家挣得竟都是这样的黑心钱?”
一旁的牛牧野闻之,十分不以为然:“不然,你以为呢?哪个大善人能挣到灵石?”
虽明白是这么个道理。
可鲁轶姝就是觉得无法接受,她没搭理牛牧野,又抱着膝盖神叨叨地念着:“完了,我真觉得我不干净了……”
始终保持目光呆滞的牛敦猛点头,附和道:“我也觉得!我也觉得!”
鲁轶姝把头埋进膝盖,呜呜咽咽道
:“我现在……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流着肮脏的血……”
牛敦亦是哀嚎一声:“呜呜呜呜……我也觉得!我也觉得!”
“原来早在二十年前,他们便与妖族勾结上了,还想献上帝流浆,助妖皇提前现世……”
鲁轶姝越说越觉自家人简直罪大恶极。
牛敦则突然想起一件事。
或者说,一个尘封多年的秘密。
二十年前,牛家的确寻到了帝流浆,欲将其献给妖族某位大人。
可后来,帝流浆被他捡到的那只三花小猫所偷食,他冒着被打断腿的危险放走小猫,竟误打误撞阻止了妖皇现世?
这个秘密,牛敦甚至都没说给鲁轶姝听,今后也会一直隐瞒下去,也不知当年那只小猫是否还活着……
牛敦思绪逐渐飘远,牛牧野则实在看不下去鲁轶姝如此发癫,无奈道:“那你是想怎么嘛?”
这话好似一剂加浓的鸡血,鲁轶姝瞬间支棱起来:“我要大义灭亲!我要告到师尊那儿去!”
牛牧野:“……”
说话间,鲁轶姝已从椅子上弹起,大喇喇走向门口:“哼,我才不会坐以待毙,等着罢!”
话音才落,便拔下自己随身佩戴的发簪,开始撬门。
这可不是普通的发簪,是鲁轶姝日常拿来防身的多功能簪。
能变斧子,能变锯子,甚至还能变成锤子和筷子……
只要你敢想,没有它不敢变的(×)子。
作为一个在此被关了整整五日的过来人,牛牧野实在忍不住不泼冷水:“你还是省省罢,这种事我又不是没干过,还不是被关了这么多天?”
谁也没想到,随着他尾音的落下。
那灌注了精铁与钢筋的门便这般“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掀起尘烟滚滚。
于是……
牛牧野:!!!
鲁轶姝更是:!!!
“我竟这么厉害的嘛!”
她才说完,便从门外冲出个全身裹黑袍的壮汉。
那壮汉举着近两米长的大砍刀,二话不说便追着他们姐弟三人一顿乱砍。
全然摸不着头脑的姐弟三人顿时吓得鬼哭狼嚎,四处逃窜。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趴在窗上围观的妙玉不禁有些焦急,她故意放线索引来牛家祠堂的救兵怎还没到场?
妙玉本不想过多插手牛家村之事,可眼看黑袍男就要砍到牛敦,几乎是发自本能的反应,妙玉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一口咬在那黑袍男手腕上。
黑袍男手腕吃痛,手中力道一卸,刀尖霎时扭转方向,本该遭殃的牛敦当即躲过一劫。
而牛牧野却倒霉催地险些被削去他引以为傲的高挺鼻梁,若非关键时刻被鲁轶姝给拽了把,他怕是已然变成了个没鼻子的丑八怪。
从昨天夜里泼粪男的最终归宿便可知,黑袍男是个记仇的。
他当即撇下鲁轶姝三兄妹,用怨毒的目光牢牢锁定妙玉这只“可怜弱小”且嚣张的小猫咪。
成功躲过一劫的三姐弟亦是神色各异。
其中最不淡定的,当属牛敦。
他用一种堪称震惊的目光凝视着浑身炸毛、呈战斗状态与黑袍男对峙着的妙玉。
“你不是少爷,你是小咪可对!”
小咪,既当年牛敦为妙玉所取的名字。
可谓相当之草率,妙玉自是不喜,而今再听见这暌违多年的名字,她亦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也就是这个白眼,愈发让牛敦笃定。
“你果真是小咪!不是少爷!”
两猫从外表来看虽无甚区别,精气神上却有着天壤之别。
少爷胆小贪吃且脾气暴躁,圆溜溜的眼睛里却总透出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丧。
前些日子,想逃却逃不掉的妙玉便是如此。
现如今,妙玉已重获自由,自是如何张扬如何来,一下便拉开她与少爷之间的差距。
黑袍男闻言,竟也两眼放光地盯着妙玉,满目贪婪:“原来你便是当年那只偷食帝流浆的野猫!”
“哈哈哈,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啊,我若能将你生擒献给大人,岂不是要立大功了?”
这便是妙玉不想掺和牛家村事的原因。
她吞服帝流浆不到三十年,尚未完全将其克化,牛家人若有意,完全可以剖其心剔其骨抽其血,将她炼化成丹药再献给妖族。
妙玉开始认真分析她与黑袍男之间的修为差距。
黑袍男修为乃元婴中期,和她比起来倒是大差不差,可问题在于,她身边现有三个累赘,而那救兵又迟迟未来,着实令人头疼。
妙玉与黑袍男胶着之际。
那黑袍男竟使阴招,突然飞扑过去,一把扼住牛敦脖颈:“你不是护主吗?那你倒是再来护啊!”
最不愿发生的事终还是发生了。
妙玉一时也不知当如何应对。
直至黑袍男威胁道:“把妖丹吐出来。”
吐出妖丹,无异于是将自己变作鱼肉,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妙玉心道:你未免也太高估我的良心了?
她想救牛敦是真,不愿牺牲自己以命相抵亦是真。
况且,就算她愿意吐出妖丹。
他当真就能放过牛敦?显然不可能,她若真傻傻照做,他们四人都得死。
有道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自诩硬心肠的妙玉丝毫没有犹豫,当即扭头便走。
那黑袍男在胡不归手底下干了这么多年的脏活,自也不是吃素的,他见妙玉要走,也不阻拦,只是生生掰断了牛敦一根指头。
骨裂的声音在黑夜中被无限放大,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妙玉脑子里那根紧绷着的弦。
妙玉依旧没回头。
本该放声呻吟的牛敦亦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憋得脸煞白眼通红。
鲁轶姝尖叫一声:“敦儿!”
说罢,便要举着自己簪子所化的斧子冲上去与那黑袍男拼命。
黑袍□□本没把她这区区筑基期的怪力少女放眼里,随便空出一只手朝她挥了挥。
她便像片纸屑般轻飘飘地飞了出去,眼看就要砸在不远处的书案上,牛牧野连忙飞奔而去,将她接住。
又伸出手臂,将她牢牢固定在自己怀里。
牛牧野从来都称不上是个靠谱的。
今日他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明明自己都因害怕而在瑟瑟发抖,却仍死死搂着鲁轶姝,不断安抚在自己怀里拳打脚踢、拼命挣扎着的鲁轶姝:“莫要冲动!莫要冲动!”
莫要冲动?又如何能不冲动?
鲁轶姝从未哭得似今日这般惨烈,她泣不成声:“那可是铸器师的手啊……”
随着黑袍男的闯入,平静被打破,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静静欣赏着这一切的黑袍男皮笑肉不笑:“我若没猜错,铸器师最精贵的便是这双手罢?”
“牛家大公子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呆瓜,若再失去这双总铸造些破铜烂铁的手,你猜会如何?”
“会不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妙玉还是没回头,但也没走,只是无动于衷地立于门口。
晚风拂过她茸茸的长毛。
身后传来牛牧野喑哑的声音:“小咪快走!别信……”
“啊……”
惨叫声霎时撕裂黑夜。
妙玉终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一眼便瞥见牛敦被黑袍男攥在掌心的那只右手。
牛敦虽生了张一看就很擅长种地的憨厚面孔,那双手却生得极好,似削葱根般纤长秀气,远胜一般女子。
妙玉还知道,那双手不止是生得好。
也生得极嫩,娇生惯养的牛家大公子的手从来都只用来做两件事。
铸器和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
哦,还漏了一件事,给她顺毛,若非如此,她又怎知他手生得跟豆腐似得嫩?
如今,那只又白又纤长又细嫩的手食指与中指关节处已彻底被掰断,像两根肿胀的烂萝卜般无
力垂落着。
该有多疼呀。
而他却仍煞白着脸,朝她笑。
就像当年那样,笑得龇牙咧嘴。
可丑。
理智告诉自己,不可心软。
可妙玉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
“谁知道你会不会出尔反尔?在我吐出内丹后又反手将他们三人给杀了?”
“毕竟,那时的我已失去全部修为,可谓是任你鱼肉。”
黑袍男笑了笑,尽量使自己看上去显得可靠。
“他们三儿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小喽啰,一次没杀成,大人也不会拿我怎样。”
“可帝流浆就不一样了。”
黑袍男越说越兴奋:“大人会重赏我!”
妙玉非但不傻还很聪明,自是知晓黑袍男已舍弃牛敦三姐弟,转而把算盘打到了她头上。
她内丹虽也能提炼出一定浓度的帝流浆,可若无骨、血、皮为引,效果自得大打折扣。
黑袍男这次纵是能放过牛敦三姐弟,却决计不会放过她。
单单是一枚内丹怎够?自是要将她捉回去剔骨剖皮。
妙玉没戳破他的心思,只道:“我还是不信任你,得先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都到这节骨眼上了,黑袍男自是得想尽一切办法来哄骗她。
他当即松开扼住牛敦脖颈的手,直勾勾盯着妙玉。
“都这样了,你若还觉得我没诚意,那我也没办法。”
妙玉心中冷笑不止。
嘴上却道:“你还没发心魔誓。”
黑袍男只得照做,又开始发心魔誓,道自己绝不会再打他们姐弟三人的主意。
妙玉既为猫妖。
听觉与嗅觉自是要比包括黑袍男在内的四人都要强上不少。
眼看时间拖延得差不多了,妙玉当即吐出内丹。
普通妖物内丹根据其原型五行属性,当真是花花绿绿啥颜色都有。
而妙玉因吞食帝流浆,原本属木的淡绿色妖丹外又镀了层浅金,当真美极了。
黑袍男神色贪婪地盯着,完全挪不开眼,他下意识上前一步,压低嗓音哄劝道:“来,你把它送过来……”
妙玉又没疯,岂会送羊入虎口?
几乎就在黑袍男尾音落下的瞬间,那枚内丹便如同箭矢般“咻”地一声冲向门外。
黑袍男见之,自是神色焦灼地追出去。
这时候,救兵恰也姗姗来迟,与他狭路相逢。
黑袍男修为不过是元婴中期,而妙玉引来的救兵却是牛烽身边修为最高的护卫之一。
与之相比,黑袍男毫无胜算。
牛家村既与妖族相勾结,帝流浆之事于他们这些个高阶修士而言自不是秘密。
黑袍男很快便反应过来,传音给那护卫道:“今日之事你就当没发现,帝流浆的功劳咱们各领一半,你看如何?”
这护卫与吃里扒外的黑袍男可不一样,是誓死效忠于牛家村的忠卫。
可这并不代表,他就不想独吞帝流浆的功劳。
毕竟他修为远胜黑袍男,杀了黑袍男不过是顺手的事,还能一下领两件功劳。
许是猜到了这护卫的心思。
黑袍男又忙不迭给他传音:我可是在替那位大人做事,你若敢动我,那位大人定不会放过你!
这亦是该护卫所顾虑之事。
就在他与黑袍男面面相觑僵持不下之际。
漂浮于半空的妖丹突然炸开,化作齑粉被晚风吹散。
如壮士断腕般自毁妖丹的妙玉则登时呕出大滩鲜血,一头扎进了如墨般漆黑的夜里,再也没回头。
妙玉这般做也是为了保自己一条命。
内丹既被毁,单单只是她的皮肉骨血,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还活着,妖丹迟早能再修出来,可牛敦那榆木脑袋若死了,便真死了。
散去一身修为换你性命,当年的恩情我已还清,自此你我再无瓜葛。
再也不见了,笨蛋榆木脑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