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炸了


    锦里闻言。扭头望向阮桃桃,忿忿不平道:“他说你是笨蛋!”


    向来牙尖嘴利的阮桃桃却出乎意料地没反驳,只若有所思地望向姬泊雪所在的方向。


    细细望去,会发觉她面颊与耳根处俱微微泛着些许红。


    锦里若有所思地盯着阮桃桃面颊看了半晌,正欲张嘴说些什么,上课铃声已然响起。


    阮桃桃连忙起身,与锦里道了个别,便匆匆跑回自己教室。


    夫子恰也在此刻进来,与正要进教室的阮桃桃撞了个正着。


    阮桃桃连忙止住步伐,朝夫子笑了笑,夫子亦回之一笑。


    二人目光只短暂交汇片刻便分开,一如往常那般,并无半点逾矩之嫌。


    却不知怎得,待阮桃桃落座时,总觉白敛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但她没多想,只一心上课。


    上课的时间过得很快,不过须臾间,一天便已过完。


    眼看最后一节课也要结束,阮桃桃正要收拾东西回家,忽被夫子点名留校。


    她成绩一贯优异,深受夫子喜欢,被留校开小灶是常有的事。


    故而,不论阮桃桃还是旁的同学皆习以为常。


    唯独白敛是个异类。


    他神色明显有了变化。


    眼看李玉书的目光正在朝自己扫来,白敛连忙垂下眼帘,遮挡住自己眸中翻涌的情绪。


    待教室里的同窗都走得差不多了,阮桃桃方才知晓夫子将她单独留下是要作甚。


    还她食盒是其一,其二是……


    “你今晚可要再来我家用晚膳?”


    说至此处,夫子稍稍顿了下,复又补充道:“今晚是小雪亲自下厨。”


    阮桃桃怔了片刻,待她反应过来小雪是谁后,当即点头应好。


    这厢阮桃桃正与夫子相谈甚欢,在自个教室等了半天都未能等来阮桃桃的锦里便主动寻了过来。


    哪曾想,阮桃桃没见着,倒是隔着大老远便瞧见白敛鬼鬼祟祟躲在教室门后偷听。


    她步伐稍顿,也蹑手蹑脚摸了过去,冷不丁出现在白敛身后,压低嗓音问道:“你在看什么?”


    就这么短短五个字,险些把白敛魂吓飞,他面色煞白地捂着胸口,色厉内荏道:“有病啊你!”


    话一出口,他方才发觉自己声音未免也太大了些,连忙闭嘴。


    他本不想搭理锦里,可不知怎得,总觉这姑娘瞧着分外眼熟。


    故又聚精会神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


    眼前这姑娘生得称不上多好看,撑死只能算做清秀。


    最好看的是脸型与轮廓,颧骨平滑无多余的凸起,介于瓜子脸与鹅蛋脸之间,完全能被称之为秀致。


    只是她五官的量感极轻,小鼻子小嘴巴,中等大小的眼睛,清浅到好似一抹便会淡去……


    也正因如此,才会让这张清秀有余而美艳不足的脸显得分外没有辨别度。


    白敛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确认,她便是门中那个运气好到逆天的锦里。


    为确保自己没认错,白敛还是谨慎地问了句:“你叫锦里可对?”


    锦里神色茫然地点点头,有些闹不明白这人在作甚。


    作为阮桃桃的好闺蜜,她自是认得这个整日围在桃桃身边转的别扭小白脸。


    他们之间也曾有过几次交集,若非如此,锦里也不会贸然跑来与他打招呼,可现如今她完全闹不明白,白敛这厮是在作甚。


    谁曾想更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还在后面。


    得到答案后的白敛一把将其拽走:“那没错,找得就是你,你先跟我走一趟!”


    阮桃桃的感觉没错,白敛的确较往日里分外不同。


    这一切,还得从今日清晨开始说起。


    今日清晨,白敛无端起了个大早,闲来没事做的他满院到处乱溜达,好巧不巧,撞见了阮桃桃满心欢喜地在给夫子送早膳。


    白敛可谓是暗恋阮桃桃久矣,加上他这人向来


    心思缜密,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有所察觉。


    故而,他甫一撞见阮桃桃以小女儿姿态给夫子送早膳时,宛若遭人当头棒喝,瞬间脑补了很多。


    平日里他虽爱拈酸吃醋,整日疑神疑鬼,倒不至于丧心病狂到怀疑自己向来敬重的夫子与阮桃桃之间有什么。


    今日他之所以意识到不对劲,盖因他十分笃定,自己已然掌握了阮桃桃的各种微表情。


    她本就是个藏不住事的姑娘。


    不说完全把心情全都写在了脸上,却也大差不差,只需往她脸上一瞧,便知她此刻的心情。


    白敛何曾见过她对谁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俨然就是个沉浸于热恋中的少女。


    不论是她弯成月牙儿的眼眸,还是她那不自觉向上翘,压都压不住的唇角,都在不断刺激着白敛脆弱的神经。


    他不断回想着阮桃桃与夫子相处的点点滴滴,试图从中找到可作为凭证的证据。


    脑海中却不知怎的,浮现出了一幕幕陌生而又熟悉的场景。


    明明是生着一样的脸,回忆中的阮桃桃却从神采飞扬变作胆小怯懦。


    可她看夫子的眼神却越来越不加掩饰……浓烈到连他这个旁观者都心惊胆战的程度。


    随着回忆的不断堆叠,气急攻心的白敛愣是从这场算不得美好的幻境中生生抽离而出。


    成为继李玉书外第二个挣脱幻境的弟子。


    剥离幻境后的白敛第一反应是愤怒,从所未有的愤怒。


    他甚至都不敢想,倘若阮桃桃真与他向来敬重的素尘仙君之间有点什么,他又当如何面对?


    他对阮桃桃的那点子情愫的确能称作是喜欢,可也仅仅只是浮于表面的喜欢,又如何能与素尘仙君做比较?


    那么,素尘仙君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自幼丧母,爹虽身而为魔宗宗主,却从未尽过为人父的义务,只管给他灵石,供他吃喝挥霍。


    在遇见素尘仙君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活得浑浑噩噩。


    如戏折子里所写的纨绔那般,整日招猫惹狗无所事事。


    甚至还因他过度嚣张跋扈,而惹上了不该招惹之人,险些丧命于十三岁那年。


    哪怕距当年之事已过去整整四年,那日的场景仍如跗骨之蛆般在他的每场噩梦中挥之不去。


    若非素尘仙君及时从天而降,他的下场怕是得与暗室中那些被掏心掏肺炼制成丹药的童男童女一般无二。


    届时,他那血浓于水的亲爹兴许会因此而苦恼上一阵。


    过个三五日便将他抛之脑后,再顺势将那些个见不得光的野种提到明面上,至此,彻底抹去他与他娘的存在。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明明是借着他娘上位,最后却一脚蹬开他们母子二人?


    凭什么他要遂他的愿,浑浑噩噩度此生?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野种让位?


    那次剧变彻底改变了他人生的轨迹。


    他不再是那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从自家亲爹的捧杀中豁然醒悟,如获救命稻草般拽住素尘仙君雪白的衣袖,低声呢喃着。


    “我认识你,你是素尘仙君……”


    “你能不能……带我走?”


    素尘仙君只朝他缓缓摇头。


    “你乃魔宗少主,理论上是不能。”


    素尘仙君见他神色悲怆,终还是忍不住又补充了句。


    “你若能说服你爹,届时玉华峰上又恰有空位,也不是不能来。”


    ……


    自那以后,白敛便如同脱胎换骨,时刻关注着素尘仙君的动态,并有意识地开始模仿。


    所以,素尘仙君于他而言,是信仰,是穷尽一生都在追逐的目标。


    他决不能容忍其沾上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污点!


    也正因如此,最初的时候,他才会这般嫉恨阮萄。


    现如今,他在幻境中见阮桃桃对夫子这般殷勤,又对她生出了一股子莫名的恨意。


    现实中她能极力遮掩,可幻境中所呈现的一切皆为执念所化,根本做不得假。


    她分明就是死性不改!仍对素尘仙君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理清思绪的那刻,白敛又怨又恨。


    既怨她不喜欢自己,又恨她这般不管不顾放纵自己的欲念,都不怕会毁了素尘仙君!


    为避免阮桃桃做出出格之事,白敛一整日都在暗中观察,这才叫锦里给撞了个正着。


    白敛心中早就有个成型的计划,正愁无人能与他打配合,锦里便主动送上门来了。


    且不说她能起到多大作用,至少,把她拉入伙,在气运方面多少都会有所提升。


    于是,人形吉祥物锦里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白敛给拖走了。


    同时间,刚与夫子谈完话的阮桃桃也正在朝锦里班级所在的方向走。


    怪得是,锦里竟不在教室。


    阮桃桃等了近半盏茶工夫,她方才磨磨唧唧地出现。


    且彼时的她神色分外古怪,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


    不论阮桃桃与她说什么,都一副神游太空的模样。


    此事说来还真怪不得锦里。


    谁叫白敛不由分说便将她拽走,拽得过程又好死不死将她弄疼了。


    于是,对锦里力量一无所知的白敛便理所当然地倒了个大霉。


    脚一滑,踩在一块不知是谁丢的西瓜皮上,右腿摔了个粉碎性骨折。


    更离奇的是……


    他这么一摔,竟还就让锦里生生从这场幻境中剥离。


    谁又能想到,作为一个好运连连的人形锦鲤,最大的执念竟是想要摆脱这种谁招惹她谁倒霉的特殊体质。


    因这种体质,从小到大她身边之人或是畏惧她,又或是妒恨她,除她那便宜师尊以外,竟无人愿以真心来待她。


    已然说不清,拥有这种体质的她,究竟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更多。


    她只想安安静静做个普通人,这般简单的心愿却只能靠一场幻境来满足。


    当已然剥离幻境操控的白敛摔倒在地的那刻,这场梦便也就醒了,她又变回了那个谁招惹谁倒霉的气运之女。


    锦里犹在发愣中,忽闻阮桃桃又道了句什么。


    未听清前言的锦里茫然地“啊”了声?


    旋即,便见阮桃桃满脸担忧地望着她:“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是太累了吗?”


    阮桃桃是为数不多与她接触后没倒过霉的人,既说明她这人心思澄明无甚杂念,更说明她待她是真心的。


    也正因如此,锦里才会忍不住想接近她,并与她组成队。


    锦里敛去胡乱飘飞的思绪,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


    “就是有些犯困,兴许是昨夜忙着研制新菜品去了,睡得太少了。”


    阮桃桃闻言,仍有些不放心。


    还未来得及开口,锦里便笑着与她岔开话题,试着糊弄过去。


    “哎呀,我昨日炖的新菜品还在锅里,都忘记铲出来了,我先回去了,有事明日再聊哈!”


    她尾音才落,便逃也似的跑了。


    换做平日,阮桃桃定然会察觉锦里的不对劲,并不依不饶地追上去问她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现如今她心中藏了事,早早便期待上了今日的晚膳,自是分不出心神来关注锦里。


    说来,她今日虽给他送了早膳,可他们二人还未正儿八经地在私塾碰上面。


    思考间,阮桃桃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


    不禁在想,这么穿,会不会太素了些?


    她在穿衣打扮方面一贯不甚上心,到了要见人的时候,方才后悔没能多添置几条漂亮裙子备用。


    回家后的阮桃桃是越想越懊恼。


    早知如此,就提前去跟锦里借几条好看的裙子了。


    她边嘀咕着,边翻遍衣柜。


    好不容易才找出条勉强能凑合的蜜合色半袖衫裙,却因这条裙子是前年的,短了小半截。


    这两年间她又长高了些,却再未买过漂亮衣裙。


    阮桃桃又在衣柜里一阵翻找,终于找出条能当做衬裙来使的素色褶裙。


    褶裙倒是今年新买的,因裁缝弄错了尺寸,长了几厘,阮桃桃还从未穿过。


    现在她可管不得那么多了,既能用以救急,便麻溜穿上。


    换好衣裳,阮桃桃便开


    始捣鼓第二个项目——梳头。


    奈何她手艺不精,想给自己梳个双环髻,却梳得毛毛躁躁,越看越不满意。


    眼看就要到饭点,深知自己在梳头方面只有这么点造诣的阮桃桃果断选择放弃重来。


    戴上自己妆奁盒中仅有的一支珠花,便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向隔壁。


    穿不合体长裙的弊端便这么来了,兼之她又跑得太快,上台阶时一个不留神踩到裙摆,整个人都往前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虽摔在了夫子家门前,可那扇门是紧闭着的,既无人看见她出糗,又有门挡着,不会让她伤得太严重。


    就在阮桃桃这一丝丝侥幸冒出头的瞬间,那扇紧闭着的门被人推开了。


    天生乐观的阮桃桃仍在想。


    没事,虽说没门了,但有人挡着,想必也不会摔太惨。


    下一刻,杵在她身前的那堵人墙便挪开了。


    阮桃桃:“……”


    就在她满目惊骇,以为自己要脸着地时,那人突然眼疾手快地揪住她后领,并将她扶了起来。


    短短一瞬之间,阮桃桃的心情犹如坐过山车般跌宕起伏。


    她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斜眼睨着眼前之人,想从其流露在外的情绪判断出,他是不是故意的。


    结果,很是令阮桃桃疑惑。


    他张嘴便道:“抱歉。”


    “方才没看清,不知是你。”


    好吧,她今日的确与往日里穿得有所出入,一时间没认出来也不是不能理解,就……勉为其难原谅他好了。


    阮桃桃终于收回上下扫视姬泊雪的目光,正要绕过他,进入院子,他却突然展开手臂将她拦住。


    阮桃桃简直一脸莫名。


    “你拦着我作甚?是还没到饭点吗?”


    姬泊雪摇头,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我们出去吃。”


    阮桃桃愈发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呀?不是说好的你下厨吗?”


    某种程度来说,她的确很期待他的手艺,否则也不会一直念着。


    姬泊雪被她这般直勾勾地盯着,神色莫名有些不自然,隔好半晌才道。


    “做不成了,厨屋炸了。”


    阮桃桃:???


    不是,你认真的?


    第62章 第62章是我


    几乎就在姬泊雪尾音落下的那霎,一缕黑烟自门后袅袅飘来,无声无息地印证了这个事实。


    阮桃桃:“……”


    她该说些什么呢?


    只能说,她对这位仁兄简直敬佩到五体投地。


    当即朝姬泊雪投去个“你可真行,小弟由衷敬佩”的眼神。


    从未出过这么大丑的姬泊雪目光飘忽,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看这看那儿,就是不好意思与阮桃桃相对视。


    不多时,替姬泊雪收拾好残局的夫子也走了出来,淡声道。


    “都收拾好了,我们现在去坊市罢。”


    虽说事实已呈现在眼前,阮桃桃仍觉费解,遂压低嗓音偷偷问姬泊雪:“把厨房炸了如此高难度的事,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犹在盯着地上蚂蚁发呆,想以此来躲开阮桃桃目光探寻的姬泊雪斜斜睨她一眼,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


    阮桃桃自诩天不怕地不怕,还会怕他区区一个厨房杀手?


    直接视他的白眼如空气,转而去问夫子。


    夫子则拿他当反面教材,一本正经地阐述着前因后果。


    “他先是往油锅里泼了一瓢水。”


    “沸油遇冷水,已是火花四溅,这小子非但没能及时将火扑灭,竟还弄洒了一袋面粉。”


    “胡乱飘飞的面粉遇明火,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自是轰的一声炸开了。”


    说至此处,他没好气地乜了姬泊雪一眼,凉凉道。


    “若非这小子在仙羽门修了几年仙,这会儿怕是已然去阎王殿排着队投胎了。”


    阮桃桃直呼:“好家伙!”


    然而,她的关注重点是:“你竟还会修仙?”怪不得初见时砍妖兽如切瓜般利索……


    这厢,阮桃桃与姬家两兄弟正边聊边往三里开外的坊市上赶。


    与此同时,坊市上某家面铺中。


    李玉书、锦里还有刚断了条腿的白敛正排排坐,准备协商该如何将阮桃桃从这场幻境中唤醒。


    他们既想将阮桃桃唤醒,就得有针对性地对阮桃桃的痛点来下手。


    就譬如说白敛。


    他的痛点是自己喜欢的姑娘非但不喜欢自己,还想与他所敬重的素尘仙君搞一场惊天动地的断禁师徒恋。


    幻境外曾发生过类似的事,让白敛至今都耿耿于怀。


    以至于,当同样的场景再次呈现眼前时,白敛生生被刺激到,一下就分清了现实与幻境。


    再譬如说锦里。


    某种程度来讲,她和李玉书一样,是个没多大野心与抱负之人。


    最大的执念无,非就是想舍去要这个人人都羡慕的锦鲤体质,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一旦她发觉这场幻境中没有什么可让她留恋的,又或者是发生了什么她无法驾驭的之事,自然而然会生出要挣脱这场幻境的念头。


    以至于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让她成为了第二个挣脱幻境之人。


    让人挣脱这场幻境的原理很简单,可具体要如何操作呢?


    他们虽选择了阮桃桃,奈何对她着实称不上是了解。


    既如此,又该如何去找能让她瞬间惊醒的痛点?


    锦里和李玉书一筹莫展之际,白敛冷不丁开口:“我倒是有一计。”


    比起半路结识的李玉书与锦里,白敛这个时刻与阮桃桃争锋相对的死对头自是更为了解她。


    他正要将自个早早便酝酿好的计划说与众人听。


    坊市的入口处,忽地行来一行人。


    锦里与李玉书则如福至心灵般,突然扭头望向那处,当即惊得目怔口呆。


    小镇的坊市里,人着实称不上多。


    但也恰恰是因人少,而使得李玉书与锦里一眼便瞧见了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的阮桃桃与夫子。


    撞见他们二人在坊市中闲逛本也算不得什么,指不定人家就是碰巧遇见了,让李玉书与锦里大惊失色的是……


    阮桃桃正靠在夫子怀里!


    二人犹在震惊之中,白敛已然神色阴鸷地折断了手中竹筷,正要杵着拐去找她们二人说理。


    下一秒,又不知打哪儿冒出个一身玄衣的路人脸少年,他们三人交谈了片刻,歪到在夫子怀中的阮桃桃便被那少年背在背上,与夫子并肩而行。


    纵使没看清前因,整件事的走向,已然很清晰。


    想来是阮桃桃与他们二人出行时,一个不慎崴到了脚,故而才会出现先前那一幕。


    理清思绪后,锦里、李玉书同时拍着胸口吁出一口浊气。


    白敛也丢开拐杖,坐了下来,却仍死死盯着阮桃桃所在的方向,久久不语。


    他可没那么好糊弄,是真正见过阮萄酒后吐真情之人,当日既没整治到她,正好能借这幻境,让她看见觊觎自家师尊该是怎样的下场。


    隔好半晌,白敛方才一字一顿道:“我有一计能让她瞬间清醒。”


    让她认清自己究竟是谁!.


    阮桃桃其实也很懊恼。


    趴在姬泊雪背上时便在嘀咕:早知如此,就脱掉这条过长的衬裙了。


    这一晚上下来,她都不知摔了多少回,方才那一下更是直接栽进了夫子怀里,想想都觉丢人。


    姬泊雪自是不知阮桃桃心中所想,只觉现下的她着实安静得过了头。


    他不禁在心中想。


    是方才那一下摔得重,太疼了吗?


    他身随心动,下意识扭头看了眼,恰与趴在他肩上的阮桃桃四目相对。


    猝不及防与阮桃桃目光相撞的他第一反应是躲,直愣愣盯着前方,语气颇有些生硬地道:“疼是难免的。”


    “我先带你回去,去地窖里找些冰来冷敷,你想吃什么,直接说便是,我哥待会儿会替咱们买回来。”


    直至此刻,阮桃桃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们之间竟这般亲密,她甚至都能感受到他声带振动时所产生的微震。


    一字一颤,自喉结深处萌发,顺着颈骨与肩胛,半字不漏地灌入她耳中。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话语,阮桃桃闻言,只觉面颊与耳廓无一不烫。


    连忙扭头挪开目光:“我……随便,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语罢,她又压低嗓音,细若蚊呐般地道了句:“我脚也不是很疼。”言外之意,不用背,可以自己走。


    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轻轻“嗯”了声,便无下文。


    可阮桃桃能感觉到,他分明就不想撒手,非但假装没听见,抱着她的手还明显又紧了紧。


    于是,阮桃桃又在想:不想松便不松,反正她也不是很想自己走。


    理清思绪后,愈发心安理得地趴在他背上。


    从坊市回家的这段路稍有些偏僻。


    一泓弯月清泠泠悬于天际,谁都没说话,四周静得着实有些不寻常,连衣裾拂过杂草时的声音皆清晰可闻。


    彼时的姬泊雪心很乱。


    时而在想,她今日怎这般安静?话都不说了?


    时而又在想,她都不吃饭的吗?


    怎就这么轻?轻得像片羽毛似的,明明正覆在他背上,却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他又忍不住扭头偷瞄了一眼,再次对上阮桃桃那双水汽氤氲的杏仁眼。


    这次,他明显比上回镇定,强行止住想要躲避的念头,语调一如既往地懒散:“见你没说话,还以为死了。”


    阮桃桃怔了片刻,继而一拳锤他肩上,怒道:“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少年人的肩宽且平,薄薄一片,不似青壮年那般宽厚,用嶙峋二字来形容都不为过。


    一拳砸下去,非但没能伤着他,反倒把阮桃桃的手都给砸疼了。


    本想再锤他一拳的阮桃桃生生止住了这不合时宜的念头,只呲着一口白牙,狠狠瞪着他。


    他当即收回目光,唇角微不可查地弯了弯,继续昂首阔步向前:“挺好的,还活着。”


    此话一出,许久都未能得到阮桃桃的答复,他又不自觉放慢步伐,微微侧头,望向她:“你还是别装深沉了,怪不习惯的。”


    言外之意就是想和她多说些话,奈何二人都正处于犯倔的年纪,“好好说话”看似简单,实操起来却比登天还难,仿佛能要了他们的命。


    趴在他背上昏昏欲睡的阮桃桃登时一个激灵。


    天地良心!她只是犯困,哪有在装什么深沉?


    不想在他面前落下风的阮桃桃当即打起精神,一本正经地道:“我才没有装深沉,只是在想……”


    说至一半,她那双大且明媚的杏仁眼瞬间弯成了月牙儿,像只坏心眼的小狐狸。


    “我只是在想,你年纪轻轻,身段倒还挺不赖的嘛。”


    “腰是腰,腚是腚,屁股翘到都能顶起一个我了。”


    姬泊雪:“……”


    他突然开始后悔招惹她了。


    阮桃桃岂是这么容易被打发的?见他半天不接话,当即变本加厉:“怎么不说话了?是我说得不对吗?还是说你……害臊啦?”


    不待她把话说完,姬泊雪耳根已然红得像是能滴出血。


    亲眼目睹他耳根红起来的阮桃桃当即惊声道:“不是罢!你竟这么容易害臊?”


    语罢,还不忘伸长脖子去看他正脸:“我瞧你这面皮生得也不薄呀。”


    姬泊雪自是不从,拼命扭头,死活不让她看,被逼急了,才冷着脸憋出俩儿字:“闭嘴!”


    瞧他这副恼羞成怒的模样,阮桃桃简直笑得花枝乱颤,却没继续逗他玩。


    无他,只因趴他背上着实太过舒服。


    少年人的肩背虽未长厚实,却也足够宽阔平坦。


    晚风袭来,他身上的淡淡皂角香与道路旁清新的草木香交织在一起,分外怡人。


    不知不觉间,困意又袭了上来,阮桃桃像睡在了摇摇车上般昏昏欲睡。


    眼见阮桃桃真将嘴闭上了,他反倒又觉得别扭。


    隐隐有些担心自己方才的话是否说得太过了些?她为何又不理他了?是在生闷气吗?


    凭心而论,这般义正言辞地叫一个小姑娘闭嘴,是有些伤人。


    忍不住胡思乱想的他频频回头去看她的脸。


    这次,她把脸埋在了他背上,任姬泊雪如何扭头,都看不见她的脸。


    既看不见,他便主动开口搭话,道:“快到家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阮桃桃很是敷衍地“嗯”了声,权当作答。


    于是,他有些挫败地在想。


    果真是生气了罢?


    他其实不想惹她生气的,就是这嘴……有些不受控制。


    越想越懊恼的他不禁在心中纠结。


    该道歉吗?


    若是要道歉,又该如何开口?


    越想越纠结的他再次扭头去偷瞄。


    哪成想,她已然趴在他肩上埋头大睡。


    许是嫌他肩太过削瘦,硌得脸疼,她皱着脸嘟囔了句什么,重新调整了个姿势,方才继续呼呼大睡。


    姬泊雪:“……”


    他既无语,又觉无奈:“说睡就睡,你是猪变得不成?”


    重新调整完睡姿的阮桃桃直接把下巴搁在了他肩上,本就有些婴儿肥的脸显得愈发短圆。


    月光洒在她面颊上,可别说,还真有那么几分像只粉白肉嘟的猪崽。


    姬泊雪喉间莫名发痒,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间轻轻挠了下。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想偷偷掐一掐她脸颊上的软肉。


    眼看指尖就要触到她面颊,她却猛地睁开了眼,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你怎突然冒了这么多冷汗,好恶心。”


    功亏一篑、且当了一晚上坐骑反被嫌弃的姬泊雪:“……”


    这一夜,阮桃桃倒是吃嘛嘛香,睡眠质量也一如既往地高,可苦了姬泊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辗转反侧,一整晚都不得已入眠,苦苦思索着,那身冷汗究竟是有多恶心?


    直至破晓天明,他哥来敲他房门,他那高速运转了一整夜的脑子方才得以停歇。


    “我今日有事要早些出门,早膳在锅里热着。”


    “你上学前记得先去隔壁看桃桃脚好全了没,她若行动仍有不便,记得帮一帮人家小姑娘。”


    姬泊雪一脸不耐烦地应了声“好”,再度将自己闷回被子里。


    他素来喜洁,饮食也向来清淡,出的汗既无异味也不黏腻,怎就恶心了?


    他哥纵是没来提醒,他亦不会放任阮桃桃不管。


    只是他心眼小,才被嫌弃完“恶心”的他压根不想搭理她,远远站在自家门口等着。


    见她腿脚利索,行走如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桃桃哪知他正在和自己闹别扭,笑盈盈地与他打了声招呼。


    他非但不理,反倒视她如空气,只冷冷瞥她一眼,便走了。


    阮桃桃简直一脸莫名。


    她这人性子向来很倔,他既给她甩脸子,便也别想让她给他好脸色。反正,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她是万万做不来的。


    于是,一大早两个人都莫名其妙沉着张脸,不发一言。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前一后往学堂走。


    有道是祸不单行。


    阮桃桃都不知自己今日究竟是冲了哪路神仙?


    先是一出门就被姬泊雪甩脸子,现如今,她甫一踏入私塾,便莫名其妙挨了好几个白眼。


    既有她相熟之人,亦有她见都没见过的生面孔。


    那些人无一例外都在用鄙夷的目光扫视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天


    怒人怨的滔天恶事。


    起先,阮桃桃还没把此事放心上,可她越往校园深处走,所接受到的恶意便越多。


    其中不乏有人故意当着她的面阴阳怪气:


    “整日就知道装乖卖巧,想不到竟是这种人……”


    “哎呀,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也别光顾着骂她这个当学生的,为人师者尚且不端呢,又怎指望他教出来的弟子能有什么廉耻心?”


    ……


    四周嘈嘈杂杂,阮桃桃只觉大脑一片空白,越听越觉心惊。


    直至她被面色铁青的学监召去书房,与同样茫然的夫子四目相对,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果不其然,学监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有人在坊市上见你师徒二人举止亲密,并于昨夜写了封长达万字的举报信。”


    他横眉怒目口沫四溅,使劲拍打着书案,一盏刚斟好的热茶“哐”地一声泼洒在桌面:“你们二人可还知什么叫做礼义廉耻?”


    ……


    眼见阮桃桃也被请去“喝茶”了,聚集在学监办公室外吃瓜凑热闹的群众只多不少。


    那些或是嘲讽,或是幸灾乐祸,又或是添油加醋的污言秽语如刺一般扎入姬泊雪耳膜。


    晚一步赶来的他如逆水行舟般不断扒拉开挡在身前的围观群众,几乎就在学监尾音落下的那霎,破门而入。


    “他们二人知不知廉耻,从来就不是一封举报信能决断。”


    “倒是学监您,仅凭一封举报信便妄自定夺,未免也太过草率?”


    “那弟子我若是某日心血来潮,也写个百来封举报信投给礼部,说您带坏学风,与年逾古稀的督学有染,那您是不是就真成了个寡廉鲜耻的断袖恋老癖?”


    学监闻言,险些被气吐血,颤颤巍巍指着姬泊雪:“竖子!尔等竖子莫要口出狂言!”


    姬泊雪无视他的怒火,仍在持续输出:“你不分青红皂白,非要污蔑学生与夫子有逾矩之实,与我心血来潮非要写举报信说你与督学有染有何异?”


    “左右都是胡诌,我若想,莫说那年逾古稀的督学,纵是说您与我家后院的狗有染,亦能说得有鼻子有眼。”


    “届时,您又当如何证实您与年逾古稀的督学、乃至我家后院的狗是清白的?”


    经姬泊雪这么一顿输出,学监只觉自个脑瓜子嗡嗡作响。


    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小子的他声嘶力竭道:“那你又当如何证实他们二人是清白的?你若能证实他们二人是清白的,老夫亦能证实自己是清白的。”


    “无需证实。”


    他径直走向阮桃桃,在她震惊的目光下,握住她左手,与她十指相扣。


    “因为她喜欢的人,是我。”


    第63章 第63章“恋爱”


    阮桃桃:!!!


    她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当即满目惊愕地盯视着姬泊雪。


    什么叫做因为我喜欢的人是你?是你喜欢我才对吧!对,你小子一定喜欢我!


    感受到阮桃桃那灼人的目光,姬泊雪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脸,却无要停嘴的意思


    仍牢牢握紧她的手,扫视众人一圈,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下,缓缓摇头:“你们可真是一点记性都不长,仍是我说什么,便信什么。”


    “学监不是断袖恋老癖,我家后院没狗,而她……”


    他侧目,深深望了阮桃桃一眼,突然松开手:“亦不曾喜欢我。”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前来看热闹的瓜友们全然摸不着头脑,闹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倒是阮桃桃,隐隐有些明白姬泊雪的用意。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闻他用极尽嘲讽的语气道。


    “你们这脑子还真是长了做摆设用的,我说什么便信什么。”


    “被我耍过这么多回了,都不曾想过要质疑?”


    “还是说,你们压根不关心真相是什么?只要有热闹可凑,有舌根能嚼,才不在意他们二人的死活?”


    “也对,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又怎会疼?”说至此处,他含笑望向学监:“您说是也不是?”


    学监回想起被姬泊雪刁难时场景,当即抹了把冷汗,点头似捣蒜。


    群众的反应亦是分外精彩。


    有人在因这番话而自省,有人依旧不服气……


    可不管怎样,都达到了姬泊雪的目的,开始有人关注真相究竟是什么,纷纷扭头望向阮桃桃与夫子这两个当事人。


    阮桃桃见状,当即上前一步,不疾不徐地阐述出了前因后果。


    在此之前,她倒是想解释,但学监那张嘴噼里啪啦没个停歇,她根本找不到机会。


    退一万步来讲,她纵是解释了,这等情形下,又有几人会信?


    指不定还会进一步质疑:那么多弟子,他怎就偏偏对你这般上心?


    连同姬泊雪的证词都会被一并怀疑:他们俩儿是亲兄弟,他来做证又岂做得真?


    至此,阮桃桃算是彻底弄明白了姬泊雪的动机。


    正如他所说,比起乏味的事实,人们往往更情愿相信添油加醋后的谣言。


    不论他们如何解释,都会被有心之人钉在羞辱柱上反复鞭挞。


    似姬泊雪这般,第一时间将所有人拖下水,方才是正解。


    当真相浮出水面的那刻,四周突然变得十分安静。


    那些在真假未定时,便跳得分外高的好事者们正在默默离场。


    姬泊雪目光锁定住某个骂得最大声的人身上,冷不丁道。


    “那个穿青衫,脸肿得像倭瓜还没脖子的,你跑什么?”


    “你爹娘没教你,随意骂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那倭瓜脸身上,倭瓜脸步伐随之一顿,浑身僵硬地转过身,望向姬泊雪。


    姬泊雪点到为止,没继续说话,把主动权交给阮桃桃。


    阮桃桃直勾勾望向那人,皮笑肉不笑道:“有爹生没娘养,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贱货是你骂的对吗?”


    倭瓜脸咽了口唾沫,讪笑道:“玩笑,玩笑,都是玩笑话,当不得真的。”


    没否认便等同于事实。


    这话着实说得太难听了,在场的女学生纷纷皱起眉头,开始重新审视这个看似老实的倭瓜脸。


    阮桃桃则点点头,淡声道。


    “看来我没记错,这话还真就是你说的。”


    尾音才落,她便转头望向学监,朗声道:“学生若没记错,院规第178条便明令禁止此事。”


    学监虽迂腐心却不坏,当即接话道:“我院弟子,凡无故辱骂他人者,笞一十,抄院规五十遍。”


    阮桃桃闻言,满意地笑了,继而插着腰,开始在人群中“指指点点”:“你,你,你还有你……”


    “你们方才都是如何辱骂我的,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想不到啊,平日里一个个都装得人模人样的,竟这般恨我。”


    ……


    别看阮桃桃报起仇来毫不手软,实则,她也很迷茫。


    不懂向来与人为善的自己怎会落得这番田地。


    更别说,辱骂她的人中还有不少曾受过她的恩惠。


    她感到心寒的同时,下意识开始反思自己,究竟是哪一点做错了,何至于让他们这般嫉恨自己?


    心里有事的阮桃桃一整天都无精打采,不是站在窗前发呆,便是坐在树下叹气。


    当她叹出第十口气时,一颗饱满红润的果子正中她脑门。


    她捂着脑袋,猛地一抬头,姬泊雪那张可恶的脸赫然映入眼帘。


    阮桃桃却一反常态地没瞪他,焉儿吧唧地垂着脑袋继续叹气。


    姬泊雪意外地挑挑眉:“怎么?还在想方才那件事?”


    阮桃桃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动作幅度极小地点点头:“就是很多事都想不明白。”


    “又不是无半点交集的陌生人。”


    “在我落魄时,他们非但不帮我,还要落井下石,我做人做得有那么失败吗?”


    姬泊雪闻言淡声道:“你现在想再多都没用。”


    话音才落,他又懒懒靠在了身后的树杆上:“因为问题从来都不是出自你。”


    “若非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也大抵是,你平日里行事张扬不加收敛,故而,导致部分人看你不顺眼。”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你这人优秀,却又远远没优秀到让人望尘莫及。故而,拖你下水成了件轻而易举的事。”


    “你要明白,人呢,大多如此,只会嫉妒比自己稍稍好上那么一


    点的,好太多反倒没有嫉妒的余地,只剩仰望。”


    “既如此,你只有两个选择,或是为了讨好他们自甘堕落;又或是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这话说得阮桃桃豁然开朗。


    淤积在心间的那口气突然就散了。


    终于想通了的她,咬着后槽牙愤愤道:“他们既看我不顺眼,我偏要愈发发愤图强,让他们时刻活在我的阴霾之下!”


    姬泊雪弯了弯唇角,赞许道:“不错,有志气。”


    说这话时的他整个人都隐于琼花中,从阮桃桃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一小截形状流畅的下颌。


    可就是这么一小截下颌,都无端让她看得入了迷。


    不知为何,她总觉今日的他瞧着分外不同,不论是在人群中替她解围时的模样,还是这般懒懒靠坐在树上的模样,都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姬泊雪被她盯得莫名有些不自在,直言道:“何故一直盯着我看?”


    阮桃桃仍未移开视线:“说来,有件事我在意很久了。”


    她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呼——


    一阵风刮过,倚靠在树上的姬泊雪明显僵了僵。


    他的目光穿透重重花枝,落在阮桃桃身上,黑漆漆一片,似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翻涌。


    阮桃桃看不见。


    只知原本靠坐在树上的他毫无预兆地压低身形向自己逼近。


    在距她脸相隔不到一尺远的位置停下,轻声呢喃着:“被发现了,果然还是瞒不住你。”


    他的气息似羽毛般轻轻扫过面颊,这下轮到阮桃桃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浑身僵硬地杵在原地,顿觉大脑一片空白,连反应都开始变迟钝。


    他,他,他这算是在告白吗?


    可阮桃桃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极其缺乏安全感。


    对她这样的姑娘,需得明目张胆去偏爱,大大方方地告白。


    太过迂回婉约,终是落了下乘。


    直至姬泊雪跃下树,转身离去,阮桃桃方才反应过来。


    一把将他喊住:“你,你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姬泊雪步伐稍顿,回头朝她粲然一笑:“你觉得呢?”


    阮桃桃闻言,不禁皱起眉头:“我觉得……”


    她突然又失去了勇气,不敢笃定自己的判断,有些负气地道:“我觉得……你这不清不楚含含糊糊的,约莫是在耍我玩!”


    这何尝不是一种试探?故而,隐隐带着几分期盼。


    可对面的笨蛋明显会错了意,漾在他唇畔的那些温柔笑意瞬间消失。


    他神色突然变得极其冷淡:“你觉得是,那便是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连背影都透出几分决绝。


    阮桃桃闻言,越想越来气。


    怒不可遏地在他身后骂着:“你自己都承认了在耍我玩,还有什么脸生气?”


    “笨蛋!傻子!王八蛋!”


    “哼!别让我再看见你!!!”


    与此同时,藏在校园另一个角落的白敛亦是被气得浑身发抖。


    他都不知那叫姬小雪的路人甲究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在蜃妖所编织的幻境中,一切皆以个人的认知为准,就譬如说阮桃桃的名字。


    白敛、锦里、李玉书几人既不知她真名,从他们的角度看去,幻境中的阮桃桃便仍叫阮萄,姬泊雪则不然,因他知晓阮桃桃的真实名讳,便都是唤她为桃桃。


    同理,白敛等人的认知中,已先入为主地认定夫子为素尘仙君。


    那么,他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弟弟自是不能叫姬泊雪,蜃妖亦十分配合地替他取了个新名,姬小雪。


    白敛冥思苦想许久,方才想出第二计。


    他阴恻恻地盯着锦里:“要唤醒阮萄何其艰难?现如今我们已是黔馿技穷,着实没别的法子了。”


    说至此处,他话锋陡然一转:“你……去勾引那个姬小雪。”


    “阮萄既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你便该趁此机会利用她,抢走她的男人,从而达到使她觉醒的目的。”


    锦里只觉无语:“他又不傻,萄萄比我好看这么多,怎会舍她而选择我?”


    白敛才不管这么多,指着自己尚未痊愈的腿道:“你不是大名鼎鼎的锦鲤吗?”


    “那日我不过是用力拽了下你,好端端的就摔断了腿,只要你想,这世上还有你搞不定的男人?”


    锦里:“……”


    她的好运buff只限于自保,谁知道做缺德事会不会被反噬……


    可她性子软,纵是面对这般无理的要求,亦说不出个不字,只能任白敛瞎折腾。


    白敛又扭头望向同样好脾气的李玉书,“我们二人去勾引阮萄。”


    李玉书:???


    他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我们?勾引小师妹???”


    他甚至连反驳都不会,弱弱问道:“也要和姬小雪先做朋友不成?”


    白敛神色阴鸷地摇了摇头:“不!直接和他抢女人!”


    “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


    这充满戏剧感的一天终于要过完,很快就到了放学时间。


    为避嫌兼阮桃桃仍在生姬泊雪的气,她今日没去夫子家用晚膳。


    懒得去坊市的阮桃桃特意攒了个馒头留到晚上吃。


    当夜幕降临时,她如从前那般静静坐于窗前温书。


    今日却不知怎得,那些平日里分外有趣的知识变得有如天书般,怎么都进不了脑子。


    阮桃桃越看越觉心烦意乱,随手推开了窗向外眺望。


    从前,她窗外是一片铺满黛瓦的屋脊,视线需得往上移,方能看见湛蓝的天幕。


    昨日姬泊雪下厨,将整间厨屋都给炸毁了,本该是黛瓦与青砖的位置空了出来,窗外视野骤然变开阔,莫名有些不习惯。


    那时候她总嫌隔壁邻居家的屋子挡了视野,现如今厨屋被拆了,原本相隔不远的两幢院子好似一下被拉远了许多。


    她双手托腮,趴在书案上,望着漫天繁星,仍止不住地心烦。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她一时无法适从,更要命的是,脑海中还不受控制地又想起了姬泊雪。


    意识到这点的阮桃桃使劲甩了甩脑袋。他既敢耍她玩,她干嘛还要想着他!


    出去!出去!赶紧从她脑子里滚出去!


    悲伤的是,那臭小子非但没能从她脑海中滚出去,反倒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了正对面的窗中。


    彼时的姬泊雪尚未发觉,阮桃桃房间就在对面,且与他窗对着窗。


    刚沐完浴的他正赤着上身在擦拭头发。


    却不知怎得,越擦越觉背后一阵恶寒,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死死盯着自己。


    他手中动作微僵,猛地一回头。


    恰与趴在窗前张望的阮桃桃四目相对,惊得他手中帕子都落在了地上。


    他愣了足有十息之久,方才反应过来,“哐”地一声关上窗。


    对面霎时传来了阮桃桃杠铃般的笑声。


    明明很魔性,却笑得姬泊雪心烦意乱魂不守舍。


    他深吸一口气,当即穿好衣,推开窗与她对峙。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冷声道:“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阮桃桃亦不甘示弱,白眼都快翻破天际:“你管我呢,我就要笑,就要笑!”


    “你笑得是我,我为何不能管?”


    “嗳,你这人可真自恋啊,谁说我笑得是你?我明明笑得是你窗前的那只蚂蚱。”


    “蚂蚱都比你值得被嘲笑,懂吗?”


    ……


    二人就这般隔着窗,一来


    一回地对战了数十个回合。


    他们声音着实称不上大,奈何今晚实在太过安静,终是惊扰了隔壁房正在备课的夫子。


    他神色不虞地敲了敲姬泊雪房门:“你大晚上的,在鬼喊鬼叫什么?”


    都说长兄如父,姬泊雪虽叛逆,可到底还是敬重这位兄长,当即噤了声。


    阮桃桃亦如此。


    听见对面传来了夫子的声音,前一秒还很嚣张的她连忙闭嘴,偷摸将窗阖上。


    她探头探脑地在窗缝里偷瞄,直至对面彻底没了动静,方才再次推开窗,与正朝她这边张望的姬泊雪目光相撞。


    夜很静,星子如碎钻般铺满夜幕。


    这次,谁也没说话。


    二人对视片刻,同时挪开目光,隔着窗,各看各的书。


    晚风轻抚,拂过发梢。


    阮桃桃嗅到了一股陌生的花香。


    香味似是从隔壁传来的。


    于是,阮桃桃又在心中泛起嘀咕:是他在房中养的花吗?他一个大男人怎这么骚包?还养这么香的花?


    心中想的虽是花,可阮桃桃终是没能按捺住,又掀起眼帘,偷偷看了他一眼。


    阮桃桃犹自窃喜,以为没被他发现,奋笔疾书的姬泊雪突然猛地一抬头,拿起一张纸,举至胸前。


    「你干嘛偷看我?」


    阮桃桃:“……”


    她暗自磨了磨牙,亦不甘示弱地写了行字回敬:「我看得是天,少自作多情。」


    「若看天,你视线当朝上,又岂会平视?你分明就是在看我!」


    「笑话,你连我视线是朝上还是平视都一清二楚,究竟是谁在偷看谁啊?」


    不打自招的姬泊雪待看清阮桃桃举在头顶的字时,动作有着一瞬间的凝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略胜一筹的阮桃桃乘胜追击,又举起一行字。


    「别给我装死,好好说清楚你白天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姬泊雪唇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下:「你说呢?」


    他稍稍斟酌一番,又开始些第二行字:我以为我已经表达得很明显了。


    第二行字尚未来得及展示,阮桃桃便已举着纸骂骂咧咧。


    「我说你个头!最烦你们这种唧唧歪歪,有话不好好说的人了!」


    姬泊雪:“……”


    他顿时将那句刚写完的话揉做一团,重新捡了张纸写道。


    「什么叫做我有话不好好说?分明是某些人笨,连人话都听不懂。」


    「我笨?」阮桃桃险些被气笑:「你以为你就很聪明?」


    「很聪明倒不至于,也就稍稍比你好上那么点。」


    「我呸!连话都不会好好说的人算哪门子的聪明?」


    ……


    二人又隔着窗吵了起来。


    这可苦了大晚上不睡觉跑来蹲点的白敛、李玉书、锦里三人组。


    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原则,尚未想好该如何勾引的他们决定碰运气,前来摸摸底,哪成想,一摸就摸到了这玩意儿。


    眼看天都快亮了,李玉书打着哈欠,含糊不清道:“他们都内讧成这样了,还轮得到咱们来勾引吗?”


    白敛亦是分外摸不着头脑。


    这年头都流行这么谈恋爱的么?


    第64章 第64章告白(章末新增剧情)……


    翌日清晨,阮桃桃觉都来不及补,便强打起精神出门,走路都像是在飘,还好巧不巧,撞见了同样在飘的姬泊雪。


    两个对战至天明、同样半死不活之人隔着空气对视一眼……


    火星子噼里啪啦炸开,空气中仿佛有硝烟在弥漫。


    谁都没搭理谁,二人不约而同加快了前进的步伐,开始提速竞走,都不甘落后。


    阮桃桃本就熬夜熬得神志不清,现下还一刻都不敢停歇,生怕会输给对方。


    这等情形下,自是不会留意脚下竟还歪七扭八地躺了三个人。


    姬泊雪则不然,昨夜便已发现这鬼鬼祟祟蹲守在阮桃桃门外的三人组。


    临近天亮时,一直苦苦支撑的白敛与李玉书着实顶不住,似锦里那般就地一躺,睡着了。


    原本若是无人打搅,他们三人怕是能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偏生姬泊雪是个无聊的,与阮桃桃竞走的时候故意走偏了些,一脚碾在白敛探出草丛的胳膊上。


    疼得白敛险些弹起来,猛地掐住隔壁李玉书的大腿,方得以忍住这股子钝痛。


    李玉书亦是疼得眼泪水都快飙了出来,正要惊呼出声,草丛间簌簌一阵颤动,白敛连滚带爬地压在了他身上,强行捂住他的嘴。


    昨夜睡得最香最沉,此刻亦是毫发无损的锦里被这动静惊醒,神色茫然地望着他们二人。


    身残志坚的白敛已然杵着拐,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远远眺望着阮桃桃与姬泊雪的背影,咬牙道:“跟上!”


    彼时,阮桃桃与姬泊雪均已抵达私塾门口。


    正处于冲刺阶段,眼看就要决出胜负。


    可姬泊雪身高腿长的,他走一步,阮桃桃至少得迈两步。


    一路走来,阮桃桃腿都快轮出了残影,这等关键时刻,她可不敢冒险。


    最后关头急中生智,突然望向姬泊雪右侧,惊道。


    “夫子,你怎么来了?”


    姬泊雪果然上当了,当即扭头望去,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阮桃桃一个跨步,冲向终点!


    胜负已定,棋高一筹的阮桃桃缓缓转过身,耀武扬威地望着姬泊雪。


    “看什么看?身高腿长相差巨大的人竞走本就称不上公平,我使个诈怎么了?”语罢,冷哼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


    姬泊雪看着阮桃桃这分外嚣张的背影,觉得好气又好笑。


    气得是他怎这般幼稚,总忍不住要和她去比。


    好笑之处自不必言说。


    也不知要等到何时,他们二人才能正常交谈。


    莫说姬泊雪,逞完一时之快的阮桃桃其实也有几分后悔。


    如此一来,岂不是愈发听不到他的心里话了?


    阮桃桃那叫一个愁啊。


    还越愁越困,眼皮跟打架似的耷拉了下来,整个人垮到仿佛当场就能睡着。


    从未这般荒废学业的阮桃桃是愈发后悔,早知如此,就好好睡觉,这下,怕是连课都要听不进了。


    晚她一步进教室的白敛与李玉书早在来的路上便做好了计划。


    他们二人既在闹矛盾,他们自是不能错过这等好机会,需得想尽一切办法趁虚而入!


    白敛身随心动,当即开始向阮桃桃献殷勤。


    只见他清了清喉咙,压低嗓音,故作矜持地道:“你若是困了,把书立起来打个盹便是,我来替你望风。”


    原本困到下一秒就能入睡的阮桃桃瞬间清醒,狐疑地盯着白敛。


    这个班上,她向来是第一,白敛是万年老二,万年老二突然对永远的第一说这种话……


    分明就是有所图谋!


    顿时拉响警报的阮桃桃狠狠掐了把自己大腿。


    清醒后的她越看白敛越觉可疑,连忙拖着书案和椅子往右挪了挪。


    想诱惑她堕落来夺取第一?


    别说门!连窗都没有!


    白敛好不容易调整出的完美笑容就这般僵在脸上。


    见阮桃桃直接扛着桌椅跑路的他,一口气险些没顺过来,连忙给正挨着阮桃桃的李玉书使眼色。


    被赶鸭子上架的李玉书只能硬着头皮上。


    却不想,他目光才落至阮桃桃身上,阮桃桃便反射性地瞥了他一眼,满脸写着:敢打扰老娘学习试试?


    本就怂的李玉书当即选择放弃,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他都不知道小师妹竟这般凶!


    接下来,任凭白敛如何朝他使眼色,他皆不为所动,老老实实坐着听课。总之,打死他都不要吵小师妹听课!


    好不容易熬过上午这堂课,阮桃桃着实困到不行了,连午饭都顾不上吃,便趴在书案上埋头大睡。


    苦于找不到第二个机会的白敛定睛一看,直呼妙啊。


    机会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了么?


    他连忙杵着拐,拽上李玉书,一同去食堂给


    阮桃桃打饭。


    这不前脚才走,后脚锦里便提着食盒来了。


    来之前,锦里本还在纠结,要不要顺带替阮桃桃将饭一并给打了。毕竟她昨晚彻夜未眠,现如今既下课了,哪怕知晓今日有酥炸鲥鱼,怕是也打不起精神去抢。


    然,锦里纠结的点在于,她若是贸然跑去给阮桃桃送饭,会不会影响到白敛与李玉书二人勾引桃桃的进程?


    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来,那名唤姬小雪的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手里提着两份饭,十分冷酷地道:“吃完,记得给她也送下饭。”


    锦里整个人都懵懵的,还未能反应过来,他人就已消失不见。


    于是,她别无他选,便只能来给阮桃桃送饭。


    阮桃桃仍在呼呼大睡。


    锦里本不想打搅她,可一想到这饭其实是姬小雪送的,她又有些犹豫,要不要让阮桃桃知道。


    他们书院伙食虽好,可阮桃桃被她投喂习惯了,难免有些挑食,一旦去晚了,没有她喜欢的菜,她宁愿啃馒头,都不愿碰那些不喜欢的菜。


    故而,每日中午下课她们都会分头行动,力争排在队伍的最前端,打到喜欢吃的菜。


    姬小雪送来的食盒,锦里打开看了看,里头都是阮桃桃爱吃的,她爱吃的,自也是大家都爱吃的。


    其中有道酥炸鲥鱼,基本上一个学期只会出现一次,且限量五十条。


    院中学生几乎都知道今日有酥炸鲥鱼,早早便做好了准备。


    他能在这一众“饿狼”中突围,成功打到酥炸鲥鱼,定然废了一番工夫。


    就冲这点,都足矣令锦里苦恼,该不该告诉阮桃桃。


    锦里要走不走地纠结了许久,久到前去打饭的李玉书和白敛都回来了。


    甫一瞧见锦里手中的食盒,惊得白敛腿脚都利索了,连忙杵着拐将她给推出教室,并拼命朝她使眼色,示意她赶紧滚。


    如此一来,倒叫锦里想通了。


    也罢,还是把饭还回去吧。


    萄萄迟早要从这场幻境中醒来,没必要记挂着这个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姬小雪。


    白敛才将自己打来的饭放在阮桃桃桌上,困意霎时袭来,便也似阮桃桃那般趴在书案上补觉。


    睡前还不忘叮嘱李玉书:“她若问起这饭是谁打的,记得说我。”


    白敛一觉醒来,已是半炷香工夫之后的事。


    阮桃桃不见了,食盒却原封不动地被放在桌上。


    他拧紧眉,扭头望向李玉书:“她人呢?”


    李玉书如实回道:“下午是骑射课,约莫换衣服去了。”


    白敛眉心拧得愈发紧:“她没问这饭是谁打的吗?”


    李玉书:“问了,我也说是你……”


    说至此处,他神色颇有些古怪地瞥了白敛一眼:“所以,她碰都没碰就走了。”


    白敛:“……”


    他深吸一口气,边调整情绪压制住将要喷薄而出的怒火,边安抚自己。


    他们之间非但称不上熟,还总针锋相对,她不敢吃他打的饭,倒也情有可原。


    没错,就是这么个理。


    成功将自己说服后,白敛又杵着拐,将李玉书拽去了校场。


    他这人没别的长处,也就比寻常人多了几分毅力。


    说好听点是百折不屈,说难听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既如此,又岂会被这么丁点大的阻力给难倒?自是愈挫愈勇。


    他们在幻境中所就读的这座私塾位置虽偏,占地面积却极大,光一个校场占地都有四五亩地。


    白敛左手杵着拐,右手拽着李玉书,愣是围着校场逛了大半圈,方才觅得阮桃桃的踪迹。


    可他们来太晚了。


    阮桃桃正与姬泊雪在对战。


    这次比拼的是箭术。


    幻境中的阮桃桃不再藏拙,彻底放飞自我回归本性。


    湛蓝天幕下,她红衣烈烈,灿若骄阳,灼灼其华。


    拈弓搭箭射矢如破,正中靶心。


    掌声霎时如潮水般涌来,浩浩汤汤灌入白敛耳中。


    他远远眺望着远方比旭日更耀眼的阮桃桃。


    那一箭射得哪里是箭靶,分明就是他的心巴。


    李玉书亦是看呆了而浑然不觉。


    他觉得很奇怪,幻境中的小师妹好似变了个人,较之平日里更加夺目耀眼。


    用熠熠生辉来形容都不为过。


    主要她在,你便会自动忽视周遭所有人,眼中只容得下一个她。


    阮桃桃收弓,朝身旁的姬泊雪挑挑眉:“该你了。”


    姬泊雪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懒散样。


    待他抄起弓,一切似又开始变得不同。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变化过程,出现得太快太过突然,以至于阮桃桃都未能反应过来,他手中箭矢便如闪电般划过,直接射穿靶心。


    静,死一般的静。


    下一霎,掌声如雷鸣般炸开,覆盖住周遭所有声音。


    待掌声落下,姬泊雪声音刺一般扎入阮桃桃耳中:“看见了吗?这才叫射箭。”


    他直勾勾盯着阮桃桃,不愿错过她脸上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既主动去替她打饭,自是做好了服软、与她好好交谈的准备,谁知她根本不领情,又原封不动把饭还了回来。


    某种程度来说,他们二人其实很像,都是自尊心极强,傲气凌然的性子。


    他偶然间听见过阮桃桃与锦里的对话,知她一直心心念念想吃食堂的酥炸鲥鱼,却从未抢到过。


    向来讨厌麻烦的他愣是与夫子周旋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得以提前下课,从一群饿狼手中抢到最后两条酥炸鲥鱼。


    能做到这种程度,于他而言,已是极致。她非但不屑一顾,还要处处挑衅他。


    姬泊雪自尊心受挫的同时,隐隐带着几分迷茫与愠怒,不知不觉间,又与她“比较”上了。


    阮桃桃自是不服气。


    忿忿不平地在心中想:不就是射穿靶心?她也可以!


    她抬手拉弓,又射出一箭。


    靶心自是纹丝不动地位于原地,倒叫她劈开了先前射出的那支箭。


    在围观群众的喝彩中,她昂起下颌,分外得意:“同样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你。”


    旋即,一字一顿,一语双关道:“这,才叫射,箭。”


    几乎就在她尾音落下的那个瞬间,姬泊雪也射出了第二箭。


    这一箭是射在阮桃桃身前的靶上,非但将阮桃桃方才射出那根箭矢劈做均匀的两半,还一鼓作气射穿了靶心。


    这下可彻底把围观群众给看懵了,抽气声此起彼伏响起。


    甚至,还有人嫌没看过瘾,扯着嗓子恳请他们再多比拼几轮。


    姬泊雪没应答,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明显有些受挫的阮桃桃。


    阮桃桃神色专注地盯着自己身前的靶,眼瞳颤了好几颤,终于垂下脑袋,很是沮丧地道:“我输了,你赢了。”


    明明一开始是想逼她认输服软,可听她亲口说出这话时,姬泊雪又莫名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稍稍思索道:“男女之间比拼力气本就不公平,更别说我还在仙羽门修了几年仙,赢你,着实胜之不武。”


    他本意是想找个台阶给阮桃桃下,岂知,她听完更生气了。


    “你不必安慰我,输了就是输了,我还不至于输不起。”可还是好气!


    说完,她彻底不打算搭理姬泊雪了。闷闷不乐地换了个靶,继续练箭。


    每一箭都饱含怒火与怨气。


    谁说男人就一定比女人力气大!谁说修仙的就一定比凡人强!


    姬泊雪自不敢在这时候触她霉头,白敛则不然,玩得就是个趁虚而入!连忙盯准时机上。


    他正要绕过箭靶,靠近阮桃桃……


    好巧不巧,阮桃桃手抖了抖,射偏一支箭。


    但见那箭矢如流星般,“咻”地一声钉中他头顶高束的马尾。


    白敛腿脚本就不大利索,再被那破空而来的箭矢一带,整个人都往后仰,直挺挺摔在地上。


    众目睽睽之摔了个四脚朝天,他第一反应是丢人。


    见阮桃桃正满脸关切地朝自己走来,他忽又觉得……


    好像也没多丢人。


    索性将计就计,满脸


    惊恐地躺在原地。


    他这一摔可谓声势浩大,吓得李玉书也连忙朝他奔来。


    眼角余光瞥见这幕的白敛赶紧给李玉书使眼色,叫他别过来,并示意他拦住姬泊雪。


    得到指令的李玉书当即止住步伐,扭头望向姬泊雪。


    果不其然,他正神色不明地盯着小师妹与白敛。


    都已过去整整两天了,这是他们迄今为止,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李玉书深吸一口气,雄赳赳气昂昂朝姬泊雪走去。


    可当他走近后,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未想好该如何拦住他。


    他们仍身处幻境之中,受制于最初的设定,故而此时的他就是个普通凡人。


    凡人对上修士,武力值方面根本不存在赢的可能。


    既如此,便只能靠智取……


    于是,他又深吸一口气。


    还未来得及施展,姬泊雪便侧目,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似轻描淡写,李玉书却呆若木鸡般地僵于原地。


    从灵魂深处溢出的恐惧使得他大脑一片空白,他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栗。


    为何他会从此人身上感受到师尊的气息?


    李玉书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而姬泊雪已然收回目光,仍密切关注着阮桃桃与白敛那边的动静。


    彼时的白敛正柔弱不能自理地往阮桃桃身上靠。


    他其实也生得极好。


    十七八岁的年纪,面部骨骼尚未发育完全,轮廓是少年人所特有的阴柔。


    兼之他皮相又极佳,唇红齿白吹弹可破,这般披散着发,娇娇柔柔故作姿态的模样……


    竟十分诡异地惹人怜。


    为了将“矫揉”二字进行到底,就连说话时,都故意掐着嗓子。


    “你无需自责,是我没眼力劲,明知你在练箭,还非要往你跟前凑。”


    换张脸这么造作,指不定得被阮桃桃打死。


    她虽觉得今日的白敛瞧着好似分外奇怪,却也压制住了心中的异样,忙不迭摇头。


    “倒也不能全然怪你,明知有人经过,我也没收弓卸力。”


    语罢,她频频往白敛头顶上瞄。


    少年人的头发茂盛浓密,偏生头顶被箭气开辟出了一条半指宽、且白得尤为耀眼的新发缝。


    一连瞄了好几下,阮桃桃方才确认除却头发失踪、发缝变宽外,他头上应该没别的伤。


    男子汉大丈夫的,少几根头发也不会怎么样罢……


    关键还得看有没有伤到别的地方。


    理清思绪后的阮桃桃终于收回了偷瞄的目光,直视白敛双眼,道:“除了脑袋以外,你有没有别的什么地方感到不舒服?”


    这可提醒了白敛,他当即应道:“有!”语罢,边说把脑袋往阮桃桃肩上靠:“方才那一摔啊,我这腿,好似愈发疼了……”


    说完,他还不忘抽出空,在阮桃桃看不见的死角勾起唇角,朝姬泊雪挑衅一笑。


    白敛目的很简单。


    就是想以此来激怒姬泊雪,让他在阮桃桃面前失态,从而达到离间他们二人的目的。


    明知白敛在故意挑事。


    姬泊雪仍如他所愿那般,脸色瞬间黑如锅底灰。


    自他脸垮下的那刻起,周遭气压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低。


    连始作俑者白敛见了都有些发怵。


    他连忙收回落在姬泊雪身上的目光,继续掐着嗓子装柔弱。


    “萄萄你能扶我起来,带我去看医……”


    最后几个字尚在嗓子眼里打着转,姬泊雪便已冷脸逼近。


    不明真相的白敛只觉头顶一黑。


    尔后,手腕便被扣住。


    姬泊雪竟生生将他从阮桃桃怀里拽了出来,并袭向他受伤的那条腿。


    白敛:!!!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这路人甲竟如此暴躁。


    为继续博取阮桃桃同情,白敛自是得将柔弱进行到底。


    无法反击的他登时发出杀猪般凄厉的嚎叫:“啊!我的腿!我的腿!”


    可也几乎就在白敛发出嚎叫的下一秒,他受伤的右腿发出“咔”地一声脆响,腿骨响过之后,他非但不痛了,还站得分外稳当。


    原来姬泊雪方才是在为他接骨。


    如此一来,白敛便没理由继续赖在阮桃桃身边。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点的他心道不妙,又开始装上了。


    继续往阮桃桃怀里靠。


    “啊~我的腿!我的腿!好痛,萄萄,我真的好痛!”


    想污蔑姬泊雪还不简单?


    反正嘴长在他身上,好没好权尤他说了算。


    只是他这演技着实有待提高。


    莫说阮桃桃,连李玉书都一脸不忍直视地别开了脸,尴尬到脚指头直扣地。


    姬泊雪更是压根不按套路出牌,扣紧阮桃桃手腕,一把将她拽走,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施舍给白敛。


    白敛气得直跺脚,终于不装了,在他们二人身后骂骂咧咧。


    先前还尴尬到想找个洞钻进去的李玉书,终于又活过来了。


    比起那副矫揉造作装柔弱的模样,李玉书觉着,还是撒泼骂人的样子更适合他。


    ……


    校场外有一片遮天蔽日的桃林,每逢阳春三月,院中弟子都会聚集于桃林中互诉衷情。


    阮桃桃不知姬泊雪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里,现如今离三月还差大半个月,这片桃林仍是绿油油一片,着实称不上好看。


    可他也不说话,原本是扣住她腕骨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握住了她手掌。


    他们就这般手牵着手,漫步于绿油油的桃林中,微风拂过,整片桃林都在沙沙作响,原本寻常的景也开始变得分外不寻常。


    眼看就要走出这片桃林,沉默了一路的二人同时开口:


    “为什么不吃我打的饭?”


    “你其实喜欢我,对吧?”


    各有所思,且各说各话的二人对视一眼,再次次陷入沉默之中。


    阮桃桃不知姬泊雪是如何想的。总之,她已然笃定这小子就是喜欢自己!


    至于,他为何敢喜欢不敢承认?阮桃桃也想知道缘由。


    于是,二人再度同时开口:


    “你知不知道今日有酥炸鲥鱼?”


    “怎么?敢喜欢不敢承认?”


    这下,姬泊雪彻底沉默了。


    哪有这样逼着人家承认喜欢自己的?


    他正欲接话,反射弧极长的阮桃桃却倏地瞪大了眼:“什么?今日有酥炸鲥鱼!!!”


    姬泊雪到嘴的话统统被咽回肚子里。


    不管怎样,现在与她告白都不是好时机。


    他微微俯身,含笑望着阮桃桃,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对,就在我桌上,你现在去吃,应当还是热的。”


    ……


    谁曾想,一条酥炸鲥鱼便能叫吵翻了天的他们拉回正轨。


    入夜后,二人心照不宣地都敞着窗。


    回到家后的阮桃桃越想越生气,她怎就着了他的道,被他用酥炸鲥鱼勾得忘了正经事?


    偏生这时候,她又嗅到了姬泊雪房中那股子奇异的花香。


    当即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稍稍晾干后,便揉成团,砸向窗对面。


    纸团恰恰好落在了姬泊雪书案上,正在摘花的他当即停下手中动作,抬眸瞥向窗对面。


    目光在阮桃桃明显有些殷切的眸子上扫过,慢条斯理拆开纸团。


    「你养的花叫什么?香味好特别,我好似从未在别的地方闻过。」


    姬泊雪没回信,只笑着朝她比了个口型:不告诉你。


    他还不告诉我?


    阮桃桃那叫一个气啊,奋笔疾书在纸上写着:「我就从未见过你这般小气之人!」


    不待姬泊雪将新到的纸团拆开,第二个纸团又飞了过来。


    「说来,你还没跟我讲实话呢,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要是让我知道你明明不喜欢我,还敢牵我的手,你就死定了!」


    是的,阮桃桃又和他犟上了。


    现下,她已然确定自己的心意,她就是喜欢姬泊雪。


    既已确认喜欢上了,便当努力去争。她可不是那种傻傻等着,以为幸福会主动找上门的笨蛋。


    所谓的胆大妄为,是因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会为她争取到任何东西。


    一旦遇见喜欢的。


    不论是人,还是旁的什么东西,她都会不顾一切地抓紧,绝不让自己后悔。


    所以,去它的矜持!


    连争都不敢争,算什么女人?


    于是,空中又一连响起三阵破空声,姬泊雪拆的速度都没她写的快。


    只见第五个纸团上赫然写着:「你小子现在若是承认了,我也不是不能考虑你。」


    姬泊雪见之,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了翘。


    这算是在提醒他,别


    怕失败,要大胆地说出来吗?


    第六个纸团也接踵而至。


    「时不可待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待我改变主意了,你纵是说一万句喜欢我,我都不见得会搭理你。」


    「从现在开始,我倒数十秒哦,十秒之后,你若还磨磨唧唧,我便收回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姬泊雪看着不断飞来的纸团,简直哭笑不得。


    重新拾起那枚被他搁置在一旁的解语花。


    解语花是他从修仙界带回来的。


    乃是武陵芷江中一种水生奇卉,花未盛开时,生得圆圆鼓鼓,像个指甲盖大小的铃铛,盛开后也不过铜钱大小,乍一看,无甚过人之处。


    可偏偏就是这么平平无奇一花,竟成了修仙界告白必备工具。


    少年人大多脸皮薄,许多话都不好意思当面说出口,便借由这小花之口,将自己的心事述给所思之人听。


    从前,姬泊雪只觉这玩意儿俗无聊得紧,临行前,友人往他行囊中塞了几枚种子,他亦觉麻烦。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用上的姬泊雪干巴巴对手中解语花说道:“对,我就是喜欢你。”


    解语花轻轻煽动圆鼓鼓的花苞,将他方才所说之话,一字不漏地收录进肚子里。


    尔后,姬泊雪又“啪叽”一声捏爆圆鼓鼓的解语花,它小小的花瓣瞬间舒展开,将他方才所说之话统统吐了出来。


    听见这声潦草至极的告白,姬泊雪只觉自己像个傻子,生无可恋地瘫在了床上。


    他这人平日里看似散漫,想要做的事却一定要做好做完美,否则也不会在阮桃桃的一再逼问下依旧模棱两可。


    毕竟,在他看来,告白是件需要慎之又慎的事。


    否则,待老了再回想起这一幕幕,得多无趣。


    眼看阮桃桃的纸团丢得越来越密集,姬泊雪仍无半点头绪。


    或许,他该先把她骗来吃晚膳,再趁机将解语花藏于某个地方,引导她去发现?


    暂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此计,或可一试,否则,再拖下去,他房间怕是得被纸团给淹没。


    理清思绪后的姬泊雪当即从床上弹起,正要走向窗口,他身前空间突然一阵扭曲。


    一个生着娃娃脸的修士徒手撕裂虚空,笑吟吟朝他走来。


    “当初还信誓旦旦说用不着?这解语花还不是被你给种出来了?”


    “话一说回来,你打算跟谁告白来着?”


    说至此处,他突然敛去笑,肃声道:“那你可要想清楚了。”


    “毕竟……她是你一手养大的徒弟。”


    第65章 第65章困兽


    尤靖一字一句,似击鼓雷鸣般铿锵有力。


    姬泊雪只觉脑子嗡地一声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浑身血液都在向上奔涌。


    在筋脉间横冲直撞,一下又一下冲击着脆弱的鼓膜。


    隐隐有些眩晕的他勉力稳住向后踉跄的身体。


    神色木然地将那话又复述一遍:“我一手养大的徒弟?”


    不待尤靖作答,他又开始自顾自地复述第二遍,第三遍……


    每说一遍,面色都要较上次更苍白一分。


    可他仍在一遍又一遍地念。


    窗外忽而狂风大作。


    随着轰隆隆一声巨响,淡紫色电龙横亘在天幕之上,以摧枯拉朽之势撕裂整片夜空。


    密切关注窗对面动静的阮桃桃顿时察觉到姬泊雪有些不对劲。


    正要写个新纸团,丢入他房中,前一秒还被闪电照得亮如白昼的房间突然暗了下去,连烛火都被适才吹入窗的风给熄灭。


    阮桃桃愣了好几瞬。


    一股子无法排解的不安感挥之不去地在胸口盘桓。


    她握笔的手无意识紧攥成拳,待缓过这口气,方才发觉,笔杆上已然现出几道曲折的裂缝。


    她当即把笔丢开,想去隔壁一探究竟,对面那扇黑洞洞的窗中忽又闪烁起了微弱的烛光。


    暖橙色烛火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摇曳,忽明忽灭,看不清姬泊雪的轮廓,也看不见他的脸。


    阮桃桃起身的动作为之一顿。


    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心脏律动的频率逐渐与烛火摇晃的节奏重叠。


    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吹散堆叠于夜幕之上的积云。


    皓月重现,月华似水般淌入窗,阮桃桃终于又得以看见了。


    她看见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


    看见烛火在他身后摇曳。


    看见他垂着眼睫,矗立于昏暗烛光与皎皎月色的交汇处,一动不动似雕塑。


    阮桃桃终于按捺不住,将身体探出窗,朝他挥手大叫:“喂!”


    至此,姬泊雪方才掀起低垂的眼,与她遥遥对望。


    他们之间明明只隔着两扇窗,与不到十米远的距离。


    很多时候,阮桃桃都觉得,只要她愿意,伸手便可及。


    可这一刻,她莫名觉得他们之间像是被人凭空划出了一条银河,她与他之间的距离突然远得不可思议。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身上剥离,她看不清他的目光,却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悲伤与仿徨。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阮桃桃突然有些害怕,再次鼓起勇气,朝窗对面大喊:“你给我等着!我马上就来找你!”


    阮桃桃不知这短短一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心中有个声音在提醒她,一定要过去,要找他好好聊聊,否则,定然会后悔一辈子。


    她不想留下遗憾。


    不论感情,还是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皆要牢牢攥在手心.


    “她还真来找你了。”


    尤靖望着窗对面突然暗下来的剪影,颇有些感慨地笑笑:“她这性子其实很对我胃口,可偏偏……”


    说至此处,他忽又深深望了姬泊雪一眼:“瞧你这幅模样,大抵是全都想起来了。”


    既如此,余下的话自可不必再说。


    在尤靖看来,此事问题不大。


    这叫阮萄的小姑娘的确招人喜欢,姬泊雪在不知身份的情况下动了心,倒也无伤大雅。


    现如今,他既醒了,幻境中所发生的事自也当如云烟般散去。


    可事实当真如此么?


    当尤靖目光再度落回姬泊雪身上时,原本笃定的信念已然开始动摇。


    他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杵在原地。


    月色于他身前一寸处收拢,烛火在他身后忽明忽灭地摇曳。


    他目光牢牢锁着窗对面的少女,沉且压抑,像蛰伏着一头随时都会挣脱枷锁的兽。


    尤靖见状,心道不好,当即疾言厉色道:


    “她年纪小不懂事,纵是短暂地入了歧途,稍加引导便能回到正轨,但你这个当师父的不能……”


    不待他将余下的话说完,便被姬泊雪粗暴地打断:“够了!”


    他声音漂浮在浓浓夜色中,有躁动在沉沉压抑下翻腾。


    尤靖心瞬间沉到谷底,神色惴惴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姬泊雪。


    然而,下一刻,姬泊雪便重新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清明,仿佛先前所发生一切都不过是幻觉。


    他仍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素尘仙君。


    “是误会,她并不知我的另一重身份。”说至此处,他稍稍顿了顿,神色与嗓音中皆带着几分肃穆。


    “世人对女子向来苛刻,望师伯保密,切勿让她背负上这等莫须有的罪名。”


    “至于我……”


    “出了幻境,自当请罚。”


    尤靖何曾见他对自己这般客气,脸色瞬间煞白一片。


    “所以,你该不会是真对她……”


    话说至一半,又被姬泊雪强行打断:“你多虑了。”


    尤靖一瞬不瞬地盯视着他,很想问:到底是我多虑了,还是你心中有鬼?


    这些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姬泊雪紧闭着的房门被人砸得震天响,很明显,是阮桃桃杀过来了。


    姬泊雪与尤靖对视一眼,淡声道:“她来了。”


    言外之意,是让尤靖回避。


    尤靖顿觉无语,他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想是这般想,视线与姬泊雪相触时,


    到底还是露了怯,果断隐去身形,躲在暗处窥视。


    姬泊雪并未马上开门,缄默不语地在门口站了小半会儿。


    尔后,开始整理外衫与鬓发,待确认无任何不妥之处后,方才把门推开。


    阮桃桃霎时跃入他眼帘。


    似一道光,裹挟着灼人的热度,就这般不管不顾地闯入。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她双手插腰,仰头狠狠瞪视着他。明明只有他胸口高,却来势汹汹,从眼神到发丝,无不发光发烫,耀眼到令人不敢逼视。


    以至于他都险些被她的气势给压倒,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因为无话可说。”


    阮桃桃可不是这么容易被打发的姑娘,她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无话可说?”


    不待姬泊雪接话,她又抢先作答:“因为你心里有鬼!因为你在躲着我。”


    他目光不闪不躲,十分配合地点点头:“嗯。”


    这可把阮桃桃给气坏了,当即炸毛道:“嗯什么嗯?就这么敷衍,连个正当理由都不给?”


    不是不想给,而是不能给。


    姬泊雪只能选择继续保持沉默。


    阮桃桃则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她不懂,真的一点儿也不懂,明明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原本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怎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她其实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倘若他对她无意,她定也不会死缠烂打。


    可他的态度偏偏这般暧昧不明,她甚至都不知道,将来是否还会遇见似他这般让她喜欢的人。


    比起稀里糊涂地错过,她更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谁都没再说话,周遭突然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当烛火发出第三声吡啵,阮桃桃终于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许是因走得太急,她下楼梯时一脚踩空,眼看就要摔倒。


    却凭空现出一只手,攥紧她手腕,止住她下坠的趋势,并无意识往自己怀中带了带。


    也就是这时候,姬泊雪方才后之后地发现,自己已然踩入她所设下的陷阱。


    摔跤是假,试探是真,她依偎在他怀中,直勾勾盯视着他,目露挑衅。


    “承认喜欢我,当真有这么难吗?”


    几乎就在她尾音落下的刹那,姬泊雪忽觉唇上一热。


    轰——


    又是一声惊雷响起,横亘于天际的淡紫色闪电将整间房照得亮如白昼。


    一切都无所遁形。


    是她缠着他,还是他绞她,早已分不清。


    人间秩序仿佛要在这场天崩地裂的雷劫中彻底瓦解。


    烛火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将他们二人的身影拉扯成扭曲的姿态。


    似两株交缠共生的树,更似两只困于牢笼垂死挣扎的兽。


    狂风卷起窗帘,“哐当”一声砸碎姬泊雪精心栽种的解语花。


    这个吻,止于他理智回笼的那刻。


    他的慌乱与懊悔统统都落入阮桃桃眼中,她好整以暇盯视着他,挑衅之意愈发浓烈。


    “十息,你花了整整十息,方才蓄起力气将我推开。”


    “既如此,你又怎敢说你不喜欢我?”


    轰隆隆——


    屋外狂风大作,这场酝酿一整夜的雨终是落了下来。


    第66章 第66章男人


    屋外大雨磅礴,潮湿水汽如云烟般涌来,渗透窗缝,沾湿姬泊雪低垂的眼睫。


    他紧抿着的唇动了动,似要与阮桃桃说些什么,不远处的尤靖藏身之处忽而发出了细微的动静。


    动静虽小,却有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姬泊雪闻之,如遭当头棒喝,当即敛去胡乱飘飞的思绪,不动声色收回落在尤靖藏身之处的目光。


    半掀眼帘,望向阮桃桃:“倘若我说不喜欢呢?”


    屋外雨下得这般大,他嗓音又很轻,轻到甫一出口便被嘈杂的雨声所覆盖,阮桃桃又如何能发现他的言不由衷?


    潮湿空气在不断翻涌,屋子里突然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阮桃桃从未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她半是惊愕,半是失落地盯着姬泊雪看了许久许久……


    久到窗外雨声逐渐变小,久到姬泊雪险些要失去与她对视的勇气。


    她却倏地收回牢牢锁住姬泊雪的目光,释然一笑。


    “没关系,你既不喜欢我,那我换一个人去喜欢便是。”


    “天底下又不止你一个男人。”


    说至此处,她稍稍顿了顿。


    复又目露轻蔑地道:“喜欢,却不敢争取,是懦夫。”


    “你这样的人,自不值得我继续去喜欢。”


    没有丝毫的犹豫。


    她说完,扭头便要走。


    可屋外还下着大雨,他们两家虽隔得近,姬泊雪仍有些不放心。


    他随手抄起一把油纸伞,正要说:我送你。


    便被阮桃桃一把拍开他下意识伸来的手。


    他手维持原状僵于半空,就这般眼睁睁看着阮桃桃冲出屋子,一头扎进大雨中。


    他未做思索,仍下意识想要追出去,始终藏于暗处的尤靖终于现出身形,横于姬泊雪身前,意味深长地凝睇着他。


    至此,姬泊雪失控的理智方得以回笼。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又不知过去多久,对面那幢楼的烛火已然亮了起来。


    想来,是她已到家了。


    雨仍在不停地下。


    夜雾蒸腾,模糊了两幢院落间的界限。


    乍一看好似触手便可及。


    可没有人比姬泊雪更清楚,他们之间究竟隔着怎样的距离。


    就像这两扇遥遥相对的窗。


    他们可隔窗相望,可以隔窗嬉笑打闹,唯独不能妄想着去跨越这两扇窗之间的距离。


    不论谁奔向谁,都将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见姬泊雪仍无悔改之意,还痴痴盯着那扇窗,尤靖是又气又急。


    冷声质问道:“你方才那番用以推脱的话究竟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我听的?”


    姬泊雪没正面回答,仍一错不错盯着那扇紧闭着的窗,自顾自道:“你有没有见过她八岁时的模样?”


    他唇角噙了零星笑意,用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


    “才这么点儿高,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哭得快要断了气,当真可怜至极。”


    “你该知道的,我这人其实很怕麻烦,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态,鬼使神差地将她拐回了玉华峰。”


    “再见她,是多久后的事,我已然记不清,总归在她醉酒夜闯离霜苑前,我未尽到多少师父的责任。”


    “尔后,她屡次与‘大哥’偶遇亦非我本意,却动了要好好栽培她的心思。”


    “似她这般灵气的姑娘,谁会不喜欢?”


    “可如她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心思最是活络,爱意来得快,也去得快。”


    “她能喜欢上大哥,能喜欢上姬小雪,自也能再轻易喜欢上旁的人。”


    “我既认定她为栋梁之材,不论大哥还是姬小雪,皆不过是她浩瀚人生中的浮光掠影。”


    “她的未来光辉璀璨,有无数种可能,唯独不包括蛊惑恩师身败名裂。”


    直至现在,他仍能一字不落地回想起那些如尖刃般刺向她的污言秽语,幻境中世人尚不能容师徒禁恋,更遑幻境外的现世。


    尤靖听完他的这些个肺腑之言,心情却是愈发复杂了。


    有道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姬泊雪根本没意识到,他一字未提自己对阮桃桃的感情,却字字句句都难掩对她的关切,已然超出师父对徒弟的界限。


    更遑,在尤靖看来,姬泊雪从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


    他桀骜不驯,性子野得很,若非铁了心要继承云见殊衣钵,是正是邪,谁又说得准?


    只能说,整个修仙界都该庆幸,当年是云见殊捡到了他,并加以教化。


    尤靖点到即止,不敢继续刺激姬泊雪,生怕会让他察觉到他对阮桃桃的那点异样情愫。


    当即转移话题:“想不到你竟这般看好她,她也年纪轻轻的倒也豁达,敢爱敢


    恨,拿得起放得下,确能担起继承扶危剑的重任。”


    对面那扇窗透出的烛光忽地暗了下去,一切都湮灭于黑暗之中,姬泊雪亦收回了落在其上的目光,冷不丁道:“折腾了一晚上,她都还未用膳。”


    这话说得着实突兀,尤靖简直一脸莫名:“所以呢?”


    姬泊雪:“你替我去给她送饭。”


    尤靖:“……你怕不是还没醒,这不过是场幻境。”


    姬泊雪神色未变,分外执着:“幻境中她若饿了,亦会难受。”


    尤靖:“……”


    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她是你徒弟,又不是我徒弟!”


    “她此刻定然不想再见到我。”


    说至此处,姬泊雪神色一凛,复又道:“况且,我方才好似察觉到了蜃妖的气息,它已然挣脱封印,逃窜至此处。”


    尤靖闻言,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我这就去送饭,你快快快!快去抓住那只蜃妖!”.


    三日后恰逢休沐,又是个风清云静的艳阳天。


    阮桃桃如往常那般,乘坐马车去盐城探望自家母亲。


    母亲知桃桃要来,早早便回了家,开始准备晚膳。


    故而,阮桃桃甫一推开房门,便瞧见一把泛着寒芒的菜刀“咻”地一声擦着自个面颊飞过,最后“duang”地一声钉在她身后篱笆上。


    遭此变故,阮桃桃缩如针尖大小的瞳孔震了好几震,方才重新找回焦距,旋即,瞬间锁定匍匐在院子中心位置的何芸。


    何芸,即阮桃桃她母亲闺名。


    之所以摔了个狗啃泥,盖因她想亲自动手,给女儿做顿饭吃。


    却不想,竟栽在了今日主菜手中。


    今日主菜,即数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


    大螃蟹钳子锋利,偏生何芸又是个没怎么做过饭的。


    不知其中厉害的她力求干净,将被五花大绑的螃蟹们统统都松绑了清洗。


    结果可想而知,她纵是抄了把菜刀,仍未能打赢重获自由的螃蟹。


    于是,便造成了阮桃桃如今所见的局面。


    对此,阮桃桃早就见怪不怪。


    毕竟她身边一堆天赋异禀的厨房杀手,连炸厨房这种大场面她都见识过了,还会怕此等程度的小打小闹?


    当即敛回心神,转身抄起钉在篱笆上的菜刀,像个莫得感情的刽子手,一步斩一蟹。


    尔后随手捡起被她砍得七零八落的蟹尸,径直走到自家老妈面前,盯着她手上明显是被蟹钳夹出来的伤口,颇有些无奈地道。


    “外面这么多好吃的,干嘛非要自己做?”


    “况且,如今也不是吃蟹的季节呀,至少得等到立秋以后,蟹才会有黄。”


    何芸倒是摔得不重,在自个女儿的注视下,一骨碌爬了起来,同时还不忘碎碎念:“外头的东西再好吃,我也总该亲手给你做顿饭罢?”


    “况且啊,这又不是湖蟹,是我特意托人买回来的海蟹,吃得本就是它们身上的肉,一个个长得可肥可扎实了,你既都斩好了,洗洗便能上锅蒸。”


    “还是老规矩,你自己去调个蘸水,熟了,蘸着酱吃便可。”


    何芸未出阁前便是个娇生惯养的,嫁给桃桃她爹后的那些年也几乎没下过厨。


    早些年的时候,她与桃桃她爹倒也能称之为真爱。


    纵是婆婆与妯娌颇有微词,桃桃她爹亦想法子将何芸宠着,不曾让她干过半点重活。


    兼之他厨艺绝佳,总能做出合何芸口味的佳肴。


    妯娌与婆婆虽恶,非逢年过节也见不着,细算下来,何芸的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奈何天不遂人愿,好日子一下就见了底。


    桃桃出生后的第六年,她爹在一众狐朋狗友的诱导下沾上了赌,于顷刻间掏空家底,矛盾与纷争亦接踵而来。


    沾上赌字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昔日爱人如遭人夺舍般变得面目全非,再往后,便是无休无止地争吵。


    桃桃她爹在家的时间一日更比一日少,养育女儿的重担终是落在了何芸一人肩上。


    用相依为命来形容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都不为过。


    纵是如此,何芸仍未能学会做饭,只会清蒸和水煮这两样。


    且是正儿八经的只加清水的蒸和煮,调味,全靠阮桃桃自己来摸索。


    从前之事虽已远得像是发生在上一世,阮桃桃仍熟练地直奔厨房。


    一番挑选后,用木盆装着葱姜蒜等香辛料再度回到院子里,想去井边清洗。


    正在厨屋里收拾螃蟹的何芸见桃桃这般折腾,当即忍不住开口:“你又跑院子里作甚?缸子里不是有水么?直接用便是。”


    说至此处,她忍不住粲然一笑:“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啊,还是一点没变。”


    这话听得阮桃桃神思莫名有些恍惚,倏地一下回到很遥远的从前。


    从前,桃桃她爹还正常的时候,最爱在家中烹煮,再呼朋引伴,招呼些狐朋狗友来共饮,何芸往往只需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刷刷盘子。


    有时候忙不赢,又或是懒得收拾,便会用铜板来诱惑年幼的桃桃来替自己刷盘子。


    再后来,家被桃桃她爹败光了,她爹又常年不在家,这繁琐的家务自然而然都落在了何芸一个人身上。


    唯独刷盘子的活依旧被桃桃所包揽,却不肯再收铜板。


    她人矮,虽说踩着小马扎也勉强能够得着水槽,却因心疼妈妈而舍不得用灶台旁的那缸水,便一直都用木盆装着碗筷,半拖半拽地弄到院子里去洗。


    毕竟缸子里的水要用人力去填满,至少得打十几二十桶水,来来回回折腾小半日。


    在此之前,从未干过粗活的何芸甚至因此而闪到腰,在床上躺了数日方才养回来,桃桃年纪虽小,可也在想尽一切办法来减轻母亲的负担。


    如此一来,何芸负担小是小了,却苦了隔壁邻居家的汉子。


    自打桃桃开始为母刷碗以后,邻居家汉子斥重金所栽的那株金桂是越来越焉巴了。


    说来也巧,那株金桂恰栽在两户人家的交界处。


    除此以外,交界处还有口两家人共用的井,自桃桃她爹“失踪”以后,井边便多了口盛满水的大缸。


    是邻居家那汉子见何芸与桃桃母女俩儿不容易,特意放置于此的。


    桃桃时常来“偷”水,他也睁只眼闭只眼,摆明了是在为她们母女二人提供方便。


    彼时的桃桃年岁尚小,能把满满一盆碗拖来井边已是不易,自是不知,刷完碗的水不能直接倒土里,几番折腾下来,邻居家新栽的金桂,已然奄奄一息。


    待那汉子发觉此事时,日复一日被刷碗水浇灌的金桂早就翘辫子,已然无力回天。


    所幸那汉子从未想过自己苦苦寻觅的凶手竟就在眼前,连何芸都是无意间才发现这桩乌龙。


    然,那汉子生得牛高马大,好似一拳就能揍死一头熊。


    每当他阴鸷的目光从桃桃身上扫过时,何芸心都快蹦出嗓子眼,那叫一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麻溜给桃桃涨了零花钱,千叮咛万嘱咐她可别再偷偷洗碗了。


    阮桃桃至今都还记得。


    那段时日,但凡那汉子多看她一眼,何芸都做好了要暴起护崽的准备。


    除此以外,何芸其实也挺心虚。又因心虚,时常替那汉子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或是替他浆洗好沤在竹筒里的衣裳,又或是偷偷给他送菜。


    一来二去,竟又闹了场大乌龙。叫那汉子以为何芸对自己有意思,那么高那么壮一人,每每见了她,隔着老远就开始害臊,脸都快涨成猴子屁股。


    往事历历在目,何芸未说完的话语亦在徐徐传来:“这般扣扣索索地作甚?还怕我打水又会闪着腰不成?”


    阮桃桃思绪蓦地被拉回,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已然长大,不再是当年那个柔弱无依的稚童,早就有了能打水的力气,可替母亲分担不少活计。


    念及此,她不禁莞尔,却仍无要回


    厨屋的意思,自顾自打了一桶水后,方才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与秦叔可还有来往?”


    秦叔,即隔壁那汉子。


    可别看人家外形生得粗犷,实则粗中有细,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


    阮桃桃曾以为重获自由身的何芸会与他在一起,却出乎所有人预料,她只身一人来了盐香镇。


    秦叔暗中相助她们母女俩儿这么多年,何芸又岂会没一点感觉?


    她闻言,明显放缓了干活的节奏,却只是笑着说。


    “再嫁,若是给你生了个弟弟或是妹妹,我可不敢保证不会偏心小的,届时,你又当如何自处?”


    况且,后爹终究是后爹,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不敢冒这个险。


    换做平日,听到这番话,桃桃早就嚎着扑进何芸怀里,再叽叽喳喳说上一通甜言蜜语。


    而现在,她只笑着道了句:“果然还是你最疼我~”


    身为桃桃亲妈的何芸又岂会看不出她的异常之处?当即追问道:“你这是怎得了?打一回家就魂不守舍的?”


    阮桃桃闻言,下意识摇头否认:“没怎么。”


    何芸见之,不禁拧紧眉头,可她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看破而不点破。


    蒸笼里的菜很快就好了,一锅出来的,除却螃蟹还有一屉排骨和芋头糕,后两样都是何芸从旁的老字号买回的半成品,蒸一蒸,也勉强能称之为“妈妈做的菜”。


    菜倒是中规中矩,可向来以稳妥著称的桃桃牌蘸水却出了问题,一口下去,险些没要了她老母亲的命。


    何芸表情痛苦地连灌了三大碗水,仍觉肾脏被那盐齁到微微发疼,好半晌才缓过这口气,语重心长道。


    “你这一下怕是放了大半罐盐,确定真没事?”


    “这般失魂落魄的……莫不是有了心上人!”


    怎料桃桃非但没否认,反而一口应下:“对,我是有心上人了。”


    饶是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何芸脸色仍是变了又变。


    她不断在心中安抚自己:


    不碍事,不碍事……女大不由娘,总会等来这么一天的,只要对方人品端正,相貌什么的也不差,她这个当娘的,自不会去做那根打鸳鸯的棒槌。


    岂知下一刻,桃桃便丢下筷子,哭着扑进她怀里,抽抽搭搭将自己是如何与那人相识,又是如何与他告白却惨遭拒绝,一五一十说给何芸听。


    末了,还不忘忿忿不平地骂上一句:“他不但生得丑,眼也瞎,我这么好的姑娘都能看不上……呜呜呜……”


    听闻此话,何芸哪儿还忍得了,当即暴起:“他既生得丑,眼又瞎,那你还惦记着作甚?”


    “走!娘现在就去给你找几个鲜嫩男人!保准你马上就能忘了他!”


    犹在抽抽噎噎的阮桃桃险些被口水呛到,瞠目结舌道:“现,现在就去?”


    何芸没好气道:“不然呢?还让你继续在这儿想着他念着他?”


    阮桃桃寻思着,倒也有那么点儿道理,可是……


    “可是这些菜该怎么办呀?”


    何芸大手一挥,分外豪横:“咱娘俩儿下馆子去,这些就拿去喂狗好了。”


    ……


    桃桃低落的情绪终于在她娘的带动下变得高昂,全然将那“又丑又瞎”的负心人抛之脑后,摩拳擦掌地期待起了何芸将要带她去见的鲜嫩男人。


    而这一幕又恰恰好落入姬泊雪眼中。


    他倒是一如既往地稳如老狗,眸中未起半点波澜,这可把一旁的尤靖给乐坏了。


    尤靖强行压制住高高翘起的唇角,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


    “想不到竟还挺有缘,既是在幻境中,你这个当师父的就莫要多管闲事去插手她们小辈的私生活罢。”


    姬泊雪没接话,悠悠收回落在桃桃母女二人身上的目光,淡声道:“这蜃妖行踪诡谲,想要生擒,着实不易。”


    尤靖见姬泊雪这般正经,当即收起玩笑之意,面色颇有些凝重地接话道:“岂止是不易?简直难如上青天。”


    自打三日前,他们便在追捕蜃妖。


    以姬泊雪的实力想杀她,简直轻而易举,可偏偏只能生擒,如此一来,他们叔侄二人便变得分外被动。


    或是眼看就要将其生擒,下一刻那蜃妖却以幻境中的弟子为人质要挟,从而成功逃脱。


    又或是临时编织出数场幻境,将他们困在其中……


    总之,是分外棘手。


    长吁一口浊气后,尤靖方才继续道:“现如今已然彻底失去她的踪迹,想来是又要从长计议了。”


    语罢,他微微侧目望向姬泊雪,显然是想听下姬泊雪的意见。


    却见姬泊雪目光又不经意落在了远处将要与青葱树荫融为一体的桃桃身上。


    隔了约莫五息,尤靖忽闻他道:“跟上她们。”


    尤靖:“啊?”


    他简直满头雾水:说好的抓蜃妖呢?这是看见你那小徒弟,又走不动路了?


    不待他将心中所想吐露出来,姬泊雪又神色笃定地道了句:“跟着她们,定能找到蜃妖。”


    尤靖:“……”


    他都不好意思戳穿他,你这分明就是自欺欺人!


    半盏茶工夫后,当他们跟着何芸母女二人来到一间小倌馆后,尤靖方才发觉……


    姬泊雪所说之话,也不全然是胡诌,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第67章 第67章嫖他


    这厢,何芸正大喇喇招呼桃桃往小倌馆里走。


    口中还不忘念念有词:“男人嘛~左不过是个用来消遣的玩意儿。”


    “既只是消遣,倒不如来此寻个乐子,又何须将真心放他们身上?为一个玩意儿伤心,着实不值当。”


    “咱们女人呢,最重要的还是搞钱搞权,有了这些,想要啥样的男人没有?”


    随着何芸尾音的落下,霎时从门洞中涌出一群花蝴蝶似的男人,真真是环肥燕瘦应有尽有,看得桃桃那叫一个眼花缭乱。


    而眼前的这群男人又显然与何芸十分熟稔。


    那一张张嘴,跟抹了蜜似的,隔着老远便“芸姐姐芸姐姐”唤个不停。


    其中有个梳着高马尾的红衣少年冲在了最前头,弯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笑吟吟道:“这才多久不见呀?芸姐姐好似又美了几分呢。”


    紧随其后的,是个同样梳着高马尾的黄衣少年。


    那少年人未至,泠泠如银泉般的嗓音便已传了过来:“什么芸姐姐不芸姐姐的?这般玲珑的身段,这般娇艳的面容,我瞧着得唤上一声芸妹妹才够妥帖咧。”


    他尾音才落,其他小倌亦随之蜂拥而至,如嗅到腥味的苍蝇般,将何芸团团围住,“芸姐姐芸妹妹”闹腾个不停。


    瞬间被乌泱泱人群挤至五米开外的桃桃见了都莫名觉着尴尬,一下拉拉袖子,一下扯扯衣摆,想以此来缓解自己的不适。


    何芸则从容自若地推开那些个不断往自个身上贴的少年郎,掏出鼓鼓囊囊一大袋银锭子,悠悠说道:


    “今儿个的主角是我女儿,可不是我,谁若有本事能讨她欢心,让她笑一声,我便赏他一锭银子。”


    几乎就在何芸尾音落下的那刹,数十道冒着绿光的眼睛齐刷刷定在了桃桃身上,这架势吓得她几欲夺门而逃。


    可她到底还是不敌这群嗅着肉腥味而来的饿狼,不过须臾,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着实有些招架不住的桃桃可怜弱小且无助地瞅向自


    家亲妈,亲妈非但佯装没看见,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掏出一袋银钱。


    “你们可不许吓着她,务必得使她开心,谁能让她最开心,这多出来的一袋银钱便赏给谁。”


    这下好了,原本只在暗中眼馋的其余小倌们也都蠢蠢欲动,并争先恐后地开始付诸行动。


    困住桃桃的那个圈,正在以肉眼所见的速度瞬间膨大三四倍。


    风头全被何芸母女俩儿抢了,来此消费的其他女恩客自是心生不忿,其中一个名唤尤情的女恩客反应尤为剧烈。


    小倌馆与青楼不同,来此消遣的恩客大多年轻貌美,也不似常逛青楼的那些个臭男人,妻妾成群不说,还有些个奇奇怪怪的臭毛病。


    来此消费的,俱是些没丈夫的单身富婆,若能搭上个出手阔绰的女恩客,可别说,还真有脱籍从良的可能,至此,傍上富婆吃香喝辣好不快哉。


    话扯远了,重新回到尤情身上。


    且说这姑娘也惯来是个眼高于顶的主儿,好不容易看上个粉头,竟一声不吭便弃了她,这叫她如何能忍?


    于是乎,深觉自己受到侮辱的尤情刷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气呼呼掏出一袋灵石,砸在那小倌跟前。


    恶狠狠地磨着后槽牙道:“看清楚了!老娘给得可是灵石!银子和灵石哪个更值钱,你给我好生掂量掂量!”


    此话一出,可谓瞬间激起千层浪,看似简单的话语,所蕴含的信息量可大着咧。


    在场的小倌们皆目目相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姑娘竟是个仙师?


    他们这些个小地方的粉头何曾被仙师嫖过?


    莫说那被灵石砸脸亦深感荣幸的当事倌,其他小倌也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何芸好不容易带自家女儿出来潇洒一回,又怎料,竟半路杀出了个尤情?


    全然咽不下这口气的她正要加价,却被桃桃以眼神示意,加以阻止。


    未过多时,桃桃又给她递了个台阶。


    “娘,还是算了,我不喜欢这种油头粉面的俗物。”


    非但给了自家娘亲台阶下,还顺带贬低了把尤情的审美,可把尤情气得直瞪眼。


    而何芸也显然没打算要给尤情反击的机会。


    桃桃尾音才落,她便抢过了话茬,急冲冲问道:“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娘现在就去给你找来。”


    桃桃将在场所有小倌扫视一圈,摇头道。


    “不必了,俱是些庸脂俗粉。”


    此话倒不假,若不是想给女儿寻点乐子,早就玩腻了的何芸也不会再涉足此地。


    她闻言,十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正欲说:既如此,那咱们娘两儿还是走罢。


    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何芸便敏锐地察觉到周遭氛围似有些许不对劲。


    那是一种趋近诡异的安静,突然间在场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之事,纷纷扭头望向某个方向,何芸亦不能免俗。


    今日的夕阳好似格外凄艳,滚烫而热烈地泼洒在天际,而何芸的注意力却全然被一抹玄色所吸引。


    该如何来形容眼前这位玄衣男子呢?向来能言善道的何芸突然就词穷了,惊艳之余,颇有些手忙脚乱地拽拽桃桃的衣袖:“那他呢?”


    本还在神游太空的桃桃闻言,当即顺着何芸所指的方向望去。


    梨花绚烂,夕阳在她视野中大肆挥洒。


    怪得是,这样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下,最抢眼的,竟是个倚在梨花树下的玄衣男子。


    夕阳的余晖笼在他身上,明明铺满了暖色的调子,他看上去却是冷的。


    充斥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割裂感,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唯有抬眼望向她时,带着些许温度。


    这一眼,却险些将桃桃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道:“夫?夫子?”


    可当她再定睛一看,这玄衣男子与夫子生得是有那么七八分相象,但这周身气度……瞧着更像那又丑又瞎的。


    二者特征结合在一块,可别说,还怪好看的咧,有股子难以形容的风韵。


    啊呸呸呸……


    好看个大头鬼!!!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的桃桃无情唾弃自己。


    并以最快的速度收回落在那人身上的目光,开始深呼吸,佯装淡定。


    然,越是如此,她越觉心乱如麻。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得了,明明垂着眼帘没看他,却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目光正在牢牢锁定着她。


    为验证自己这无凭无据的猜想,桃桃几番挣扎,终还是悄咪咪抬起了头,不想……恰与那人毫不遮掩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那人唇角漾起了一抹笑弧。


    暮春时节的风呼呼自南面刮来,带着这个季节所特有的潮湿水汽,卷落几瓣碎雪似的梨花,纷纷扬扬洒落在他肩头,美得如梦似幻。


    桃桃一时间有些看怔了,故而,未曾发觉他已然拂去落于肩上的梨瓣,正信步朝自己走来。


    待桃桃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他们之间的距离仅隔不到两米。


    她能看见流金般的夕阳穿过树梢,在他眼睫上跳跃。


    她能看见那丝若隐若现的笑弧,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兜住,直至她再也动弹不得,就这般眼睁睁看着他逼近。


    桃桃这一系列反应着实太过剧烈,已然铁了心要和他抢的尤情顿时回过味来。


    不待桃桃有所反应,便已昂着下巴,用鼻孔指向那玄衣男子,语气傲慢道:“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价钱?”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侮辱人。


    换做旁的小倌被这般对待,桃桃心中定无半点波澜。


    毕竟,在她看来,不论男女,但凡选择了出卖肉.身这条路,皆属于自甘堕落,既是自己选择了要走捷径,便也怨不得旁人要来羞辱你。


    可当被羞辱的对象成了这玄衣男子,桃桃又不自觉替他找起了借口。


    兴许……


    兴许他当真是被生活所迫,才落得如此田地呢?


    桃桃心里突然变得乱糟糟的,那些所谓的原则早被抛至九霄云外,嘴也比脑子先行一步。


    “不论她出价多高,我都会比她多出一两!”


    说至此处,她目光牢牢定在那人身上:“所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一时冲动所导致的后果是……


    话才打嘴里吐出,桃桃便开始后悔了。


    又开始在心中唾弃自己。


    说好的放下呢?怎还找起替身来了?


    念及此,她蹭蹭蹭一下后退了好几步,扭过头,不敢直视那玄衣男子双眼,用细若蚊呐的声音道:“算了,算了,方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见……”


    她说完,默了半晌也未能得到回应,终还是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瞄了他一眼。


    奈何此刻的他正逆光而立,从桃桃如今所站的位置望去,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能依稀从他低垂的眼与已然抿成一条直线的唇判断出,他约莫很难过。


    于是,桃桃愈发心虚,却不自觉拔高了几分音调。


    “我又不是仙师,怎拿得出这么多灵石?”


    “要不……要不……你还是从了她罢!”


    “记得价要开高些,低了,分明就是看不起这位财大气粗的仙师。”


    这下好了,莫说那玄衣男子,连尤情都傻眼了。


    玄衣男子好看归好看,可每个人的审美都有一定的偏向性。


    就拿尤情本人来举例。


    她更偏好唇红齿白的少年型,而非玄衣男子这等风华绝代的大美人。


    故而,纵是他再好看,尤情心中也激不起多高的波澜,便也就远远达不到如痴如狂的境地。


    说白了,她就是看桃桃不顺眼,想和她对着干,才一时冲动起了要与她争夺的心思。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整个世界静得仿佛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们三人身上。


    有被滔天巨瓜给砸蒙了的惊愕,亦有看热闹不嫌多的玩味……


    各种眼神交汇于一处,身处旋涡中心的桃桃顿觉压力山大。


    她甚至都没有勇气


    抬头去面对,却莫名其妙在这般多繁杂难辨的目光中,瞬间分辨出哪道目光是属于那玄衣男子的。


    这是一种十分难以言喻的微妙感,使得桃桃如坐针毡般煎熬。


    最终,她还是顶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又悄咪咪抬头瞄了那玄衣男子一眼。


    原本静下来的风声突然变得分外喧嚣,她的目光穿过风与花的罅隙,看见了他来不及敛去的繁杂情绪。


    一层叠着一层,纷乱到她根本看不懂,堪称触目惊心。


    桃桃心口没由来得颤了颤,想要逃的念头愈发浓烈。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仍在向她逼近,只是较之先前的从容自若,他呼吸明显乱了,步伐也快了,仿佛再慢一步,便再也抓不住她。


    随着他们二人距离的拉近,桃桃心跳得越来越快,好似在胸口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当他们二者之间的距离近到只隔着半身时,桃桃再也按耐不住地开逃了,并随手抓了个恰好从自己身边途径的男人,扯着嗓子大声嚷嚷道:“娘!这个好!我觉得这个好!”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已是万籁俱寂,纵是脑子已然乱成了一团浆糊,桃桃都已察觉到,四周着实静到堪称诡异。


    再缓缓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一圈……周遭人看她的目光明显透出了一股子耐人寻味的微妙感。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点的她心中霎时涌出了一股子强烈的不念感,指腹亦不自觉在被自己攥在掌心的那截手腕上轻轻摩挲了下。


    该如何来形容这种手感呢?


    桃桃在心中回味半晌,脑子里莫名蹦出一只满是褶皱的油润虎皮凤爪……


    于是,那股子不妙感愈发浓烈,吓得她猛地扭头一看。


    霎时对上张皱如菊花般沧桑、且还每层褶子里都卡了厚厚一叠粉与胭脂的脸。


    这青天白日的,楞是整得跟见鬼似的惊悚,吓得桃桃一哆嗦,连忙甩开那只油润多褶的“虎皮凤爪”,蹭蹭蹭一连退了数十步。


    虎皮凤爪的主人、也就是这间小倌馆的老鸨,虽说人家生得是有那么几分惊悚,却也是个心气高的。


    从未似今日这般丢人的他正欲发作,身前便赫然多出一堵墙,倏然耸立在自个面前。


    压迫感如影随形,老鸨没由来得打了个冷颤。


    不待他出声求饶,那堵刚震慑完他的墙忽又消失不见,挡在正在逃跑的桃桃身前,轻轻扣住她手腕。


    “别走。”


    嗓音很轻,几乎是带了一丝祈求。


    第68章 第68章沦陷


    颇有些熟悉的嗓音响彻在耳畔,使得桃桃整个人都僵了僵。


    她动作极缓极慢地转动脖颈,视线则顺着拽住自己腕骨的那只大掌,一寸一寸向上移。


    目光滑过他宽厚的胸膛,滑过他修长的脖颈,滑过他柔软的唇,滑过他高挺的鼻梁……定在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眸上。


    呼——


    拂面而过的风声好似愈发喧嚣了。


    四目相对的刹那,谁都没说话。


    万籁俱寂。除却不断在耳畔肆虐的风声,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乱如鼓点般的心跳。


    砰砰砰——


    砰砰砰——


    仿佛随时都会冲出胸腔般激越。


    明知该如何做,桃桃却莫名觉得自己脑子成了一锅咕嘟咕嘟冒泡的浆糊,不断沸腾的液体黏黏糊糊堵住了她的脑子。


    她沉默了足有五息,仍未能让杂乱的思绪回笼,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拽入怀中。


    直至他的体温穿透重重锦缎传递过来。


    桃桃裹满浆糊的脑子方才有了片刻的清明,于须臾之间蓄起力,打定主意要将他推开。


    偏生这厮也不知是抽得哪门子的疯,非但将她越搂越紧,脸也离她越来越近……近到几乎要与她鼻尖相抵。


    呼吸纠缠的那个瞬间,桃桃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


    好不容易蓄起来的力气又莫名消散,逐渐清明的脑子再次乱成一锅粥。


    晕乎乎地在想:


    他这是要做甚?


    该不会是要吻她罢?


    她可不是这么随便的姑娘!


    可是……


    可是……他的唇看上去好软,是淡淡的樱粉色,形状也很美好,像一块甜甜的糖糕……


    她的确不是什么随便的姑娘,但也称不上多矜持。


    被亲一下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左右也吃不了亏。


    只是……为何他半晌都没反应?


    桃桃狐疑地睁大了眼。


    奇得是,周遭景色已然大变,前一刻还在院子里的他们无故来到了一间满目猩红的寝室。


    迟迟未有动静的他似也有些许迷茫,正蹙眉扫视着这间可疑的屋子。


    桃桃视线便随着他目光的移动而移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悬挂于横梁之上的鲜红绸缎。


    目光再一一掠过贴于门窗之上的大红“囍”字。


    不断在屋内摇曳的龙凤烛,与铺了满床的花生桂圆红枣……


    桃桃心中已然明了。


    这是一间新房。


    可为何他们会来到这样一间新房,且还都换上了繁琐的喜服?


    桃桃意识变得乱七八糟的,觉得自己脑子又开始“咕嘟咕嘟”冒泡,像一锅烧开了的粥。


    当到了某个临界点时,她混沌的大脑又开始逐步变清醒。便也就在此时,一段由蜃妖编织好的剧情如流水般淌入她脑海。


    她想起来了。


    全部都已经想起来了。


    她与眼前这狗男人本为青梅竹马。


    每日隔窗相望,渐生情愫,打打闹闹扭扭捏捏,折腾了数月,最后,还是她按捺不住先告了白。


    岂知,竟遭那狗男人无情拒绝!


    所幸,她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


    人家既不属意她,她也懒得再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果断干脆地来到了她母亲所在的小镇。


    母亲为开导她,特意带她来小倌馆见世面。


    谁曾想,那狗男人竟也暗中跟了过来,还恬不知耻地扮做小倌来勾引她。


    美色当前,她区区一个小姑娘还能怎么着?


    自是应了他的告白,并于三月后的某个良辰吉日,与他共结连理。


    前因后果倒是捋顺了。


    可不知为何,桃桃总觉有些奇怪。


    若问具体是怪在哪儿?


    似也说不上来,念及此,桃桃稍稍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盯视着这狗男人的脸。


    狗男人虽狗。


    这张脸却是实打实地生得好。


    长眉入鬓,微扬的凤眼敛在黑压压的长睫下,寒江浸月般清冷疏离,偏生又在望向她时,带着零星几点笑意,恰似冬雪初融。


    桃桃无端觉得自己脑子又有些晕乎。


    一会儿在想,为何他与夫子生得这般相像?


    一会儿又搜肠刮肚地,在替这不寻常之处寻找开脱的理由和借口。


    他与夫子既为至亲,二者生得像也属正常,不是么?


    ……


    桃桃犹在自我洗脑中。


    姬泊雪眸中的笑意却已散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迷惘与困惑。


    再往后,连迷惘与困惑都已散尽,灵台逐渐清明,分清现实与幻境。


    这一切的一切还得从桃桃与他告白的那个夜晚说起。


    那日他拒绝桃桃的告白后,隐隐嗅到了蜃妖的气息,遂与太上长老尤靖分头行事,一路追踪蜃妖至此。


    却不想恰与正在小倌馆内大嫖特“嫖”的小徒弟撞了个正着……


    理智告诉他,不该与桃桃继续纠缠下去,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她走近。


    一如现在这般。


    明知该与她拉开距离,却偏偏无法说服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直至,与她鼻尖相抵。


    微凉的触感瞬间炸开,似一根针,直直刺入姬泊雪脑海。


    他听见有个声音在耳畔低斥:“停下来!不能再继续……”


    可为何不能继续?


    他目光胶在桃桃微微泛红的面颊上,托住她后颈的手不自觉收紧,自欺欺人般地在想。


    她如今既是他的新娘,又有何不可?


    这念头似一粒种子,迅速在他


    心间扎根发芽,直至长成一棵参天巨树,将他所仅剩的理智统统都给吞噬殆尽。


    他缓缓阖上眼,又朝桃桃逼近半寸,几乎就要贴上她的唇。


    与此同时,被禁锢的理智也纷纷破笼而出,耳畔再次出现那声呵斥:“不可以……”


    为何不可以?


    他稍稍迟疑了下,忽觉头痛欲裂。


    纵是如此,他仍强忍着那股子剧痛,又朝她逼近了些。


    眼看就要贴上她的唇,桃桃朦胧的眼却突然睁大了些……


    吻霎时落空,轻飘飘印在她莹润的耳垂上。


    一抹绯红似漾开的涟漪般自耳根处向外层层散溢开。


    桃桃面颊烫得厉害,那双眸子却尤为清亮,不似先前那般空洞迷惘,显然已从蜃妖所编织的第二层幻境中挣脱出来。


    此时的她仍维持着侧脸避吻的动作,他的呼吸若有似无地吹拂在耳廓上,痒得她几乎就要惊呼出声。


    终还是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竭力调整好呼吸,凝声与他道:“快醒醒,这里很不对劲……”


    随着她尾音的落下,姬泊雪目光才逐渐开始清明,当即咬破舌尖,强行逼迫自己从这场幻境中醒来。


    神色颇有些复杂地望向桃桃,嗓音滞涩:“抱歉。”


    桃桃垂着眼帘,既没说话,也没回应他,心里还在闹别扭。


    就好比方才,她见他要吻自己,心情明明是雀跃的,却不知为何又隐隐带了些抵触。


    直至现在,她方才后之后觉地意识到,大抵是这小倌的脸与夫子生得太像了,以至于,她一想到自己要与此人亲密便开始犯怵。


    理清思绪后的桃桃颇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喉咙:“那啥,你的手……”


    是了,直至现在,姬泊雪仍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搭在她后颈上。


    他迟疑片刻,当即收回手,又低声道了句“抱歉”,并不动声色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空气凝滞了片刻,随着屋外蜃妖的动作,又开始缓缓流淌。


    桃桃扭头望去,看见了薄薄一扇门外扭曲成鬼影的槐树;看见了无数犹如牵线人偶般被定格在原地的人;


    看见了绛紫色浓烟穿透门与窗之间的缝隙,张牙舞爪地涌入他们的新房。


    这些从未见过的诡谲景象惊得她险些惊呼出声,姬泊雪下意识挡在她身前,轻声安抚道:“莫怕,是蜃妖。”


    桃桃一脸懵逼:“哈?”


    并开始重新审视眼前之人:此子当真只是个青楼小倌?


    不待她提出质疑,姬泊雪便已伸手点上她的唇:“嘘……”


    下意识的反应,却险些让姬泊雪僵于原地,如同火灼般收回落于她唇上的手。


    可从她唇上传递来的体温与柔嫩触觉,乃至抹于其上的口脂的油润感,皆挥之不去地萦绕于指尖。


    他眸色暗了暗,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五指渐渐收拢,直至紧攥成拳……复又松开,竭力使自己声音听上去显得平稳。


    “晚些再与你解释,你先按我所说的来做。”


    桃桃仍有些懵,正欲询问自己该当何做,那些钻入门缝的绛紫色浓烟便已如薄纱般铺展开。


    屋外忽而狂风大作,似有一只巨掌从天而降,攥住了屋檐的一角,在使劲摇晃。


    桃桃心中的不安瞬间攀至巅峰,下一刻,消失已久的何芸突然破门而入。


    随着她的出现,原本如末世降临般层层叠叠堆满铅云的天瞬间放晴,桃桃眼睛倏地瞪圆,犹乳燕投林般扑进母亲怀里。


    话说得又密又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外面可危险着呢!有妖怪!你方才来的时候没遇着吧?”


    此处的“何芸”自是由蜃妖所幻化,姬泊雪能清楚地看见桃桃原本清明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淡紫色的霾。


    很显然,刚从第二场幻境中醒来的她又坠入了第三重幻境之中。


    第69章 第69章执念


    几乎就在发现异常的瞬间,姬泊雪便已付诸行动,加以阻拦。


    可还是晚了些,这里是蜃妖精心编织出的幻界,它一念,即可改天换地,移山造海。


    下一秒,周遭景象又开始剧烈变化,满目鲜红的新房骤然变成另一副模样。


    那是一间昏暗逼仄、不足十平的小房间,房中陈设堪称简陋,只靠墙摆了张单人床与书案。


    这看似简单的陈设却处处皆透着古怪,根本瞧不出是哪儿的建筑,更为古怪的是,靠墙的单人床上还蜷缩着个抱膝而泣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形单薄,俨然一副尚未长开的稚嫩模样。


    明明从未见过,却不知为何,姬泊雪总觉她瞧着怪眼熟的。


    念及此,他忍不住又盯着小姑娘多看了几眼。


    一股异样感霎时涌上心间……姬泊雪忽如醍醐灌顶般,心中猛地一颤。


    他认出来了,眼前之人分明就是桃桃。


    确切来讲,是曾以这副躯壳在另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中存活过的桃桃。


    而他之所以能看到藏于她记忆深处的景象,便也就说明,这层幻境连接得分明就是桃桃识海深处。


    蜃妖将桃桃记忆深处的东西统统都给挖掘出来了,她的目的是什么,再明显不过。


    理清思绪后的姬泊雪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不慎,桃桃便将会被困于这场幻境之中,纵是能侥幸醒来,届时怕也得落得个识海俱毁,疯疯癫癫不人不鬼的下场。


    这场幻境中的故事仍在继续,并未因姬泊雪的出现而停止上演……


    昏暗的环境下,一点点细微的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更遑是这般突兀的一声“哐当”,它伴随着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喊声,犹如困兽般冲破门,直直涌入房中。


    连姬泊雪闻之都忍不住拧紧眉,蜷缩在床上的小姑娘却仍一动不动,紧紧捂着耳朵,仍维持着原有的动作。


    她似是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滑过面颊的泪痕已然干涸,空洞的眸子里只余麻木。


    而门外的争吵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大到纵是有意忽视都无法遮掩的程度。


    “我摆什么脸色?你觉得我是在这里摆什么脸色?”


    “你整天不是听你妈的,就是被你妹撺掇……你什么时候想过我的感……”


    余下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一把男声给粗暴地打断。


    那男人暴跳如雷,一直扯着嗓子骂个不停。


    随后,屋外又传来了几阵嘈杂的声响。


    像是因推搡而引起的“哐啷”声,夹杂着女人跌倒时所发出的尖叫、情绪失控后不顾一切往男人身上扑、捶打时所发出的混沌嘶吼声。


    声声入耳,一浪高过一浪,复又化作一阵高亢短促且凄厉的哭喊声。


    是正在“撒泼”的女人被男人推倒制服后所发出的最后一声悲鸣。


    乱糟糟的声音隔着一扇门飘啊荡啊,终是搅成一片,凝聚成冰冷的利刃,直直钉入小姑娘耳中,刺得她止不住地颤抖,那双原本空洞的眸子亦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通红一片。


    尔后,不知过了多久。


    或是一息,又或是两息,那捂着耳朵不停颤抖地小姑娘倏地从床上弹起,如脱笼的小兽般推门冲向屋外。


    姬泊雪见状,下意识张开手臂,想将她拦住。


    她却一阵风似的从他身体中穿过,姬泊雪终是抓了场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奔向客厅。


    客厅的正中央,那与何芸生着同样面孔的女人正被一个面容俊朗的男人死死压制在地,她白皙的面颊上浮现出了一块扎眼的淤青。


    小姑娘瞳孔骤地一缩,目光牢牢锁定在那块淤青之上,半晌,从喉间迸发出一声:“妈妈……”


    男子闻言,亦猛地抬起头,前一秒还写满暴戾的脸在望向小姑娘时,已然有所收敛,甚至还带了几分慈爱与温和,轻声细语与她说。


    “这里不管你的事,你先回房间去待着。”


    话音未落,他便将那形似何芸的女人拖回主卧。


    木质房门“砰”地一声阖上,卡锁声响起,女人的哭喊声断断续续传了出来。


    被隔绝在门外的小姑娘也在哭喊,她使劲拍打着房门,脸上只剩空洞与木然:“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打了……”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打了,明天……我考试……”


    她声音越说越轻,缥缈得像是风一吹便会散。


    此后,约莫过了近半个钟,主卧才渐渐静下来,开锁声响起,敛去凶戾之气的男人走了出来,拧眉望向小姑娘。


    “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明天要考试吗?”


    话音才落,瘫坐在地的小姑娘便被拎了起来,一股无法抗衡的力量将她拽回房间,关门声


    响起,她重重跌落在床,再次被黑暗所吞没。


    反锁声与男人低沉的嗓音一同传来:“大人的事你别管,好好把觉给睡了,明天还要考试。”


    男人尾音才落,步伐又迈向门外,小姑娘听见了防盗门打开又阖上的声音,同时也听见隔壁主卧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大抵是那个与何芸生得一般无二的女人在收拾行李。


    小姑娘闻言,心中一悸,试探性地唤了声:“妈妈……”


    “妈妈”未回应,主卧里的动静消失片刻,复又响起,翻箱倒柜,慌乱且决绝,带着非走不可的决心。


    没有回应亦是回应,缄默无语的小姑娘静静趴在墙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动静,不再言语。


    隔壁房间的女人很快便收拾好行囊,匆匆忙忙逃离这个刑室般的家。


    防盗门再次开启,再一次地阖上,“砰”地一声响,那么急切,那么慌,仿佛再晚一步,便将彻彻底底地被囚于此。


    空荡的大街上,昏黄的路灯将女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小姑娘趴在窗上凝视着她的背影,又唤了声:“妈妈!”


    女人瞳孔骤地一缩,猛然回头,目光恰与小姑娘相撞。


    隔着数十米远,与一扇窗的距离,她看见小姑娘的唇张张合合,笑着在与她说:


    “别回头,从今天开始,你也该学着如何为自己而活,我会照顾好我自己……”


    女人握住拉杆箱的手在寸寸收紧,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她时而在哭,时而在笑,形似疯癫般地拖着拉杆箱往回跑。


    仍趴在窗上张望的小姑娘尚未弄清状况,便被女人抱了个满怀。


    “怎么办?妈妈还是舍不得你……”


    小姑娘有着片刻的失神,头埋在母亲颈窝里,脸上浮现出与她这个年级极不相符的神情。


    “可是,你知道吗……倘若因我的出现而束缚了你,我宁愿我从未出现……”


    她越说,神色越坚定:“我能照顾好我自己,不需要你用牺牲来成就……”


    谁曾想,小姑娘尾音才落,便被女人一把推开。


    她用看怪物般的眼神扫视着自己女儿,时光凝滞了片刻,她又开始喃喃,似半寐半醒间的呓语。


    “我是为了你才回来,才留在这个家的……”


    “你非但不感恩,还要赶我走……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小姑娘仰头凝视着她,唇动了动,没说话。


    女人见她情绪这般稳定,反倒有些无措,不知该怎么办了的她只能收回落在小姑娘身上的目光。


    不知该往何处摆放的手也开始胡乱揉搓,只反复念叨着那句话。


    “我是为了你才回来,才留在这个家的……你怎么能赶我走呢……”


    她一遍又一遍,喋喋不休地念。


    到最后都有些许声嘶力竭,神色也逐渐狰狞,扣住小姑娘的肩,不停地晃,隐隐带着哭腔:“我是为了你才回来,才留在这个家的……你怎么能赶我走呢……”


    一连念了数十遍,女人终还是松开了小姑娘纤弱的肩,开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宝宝,妈妈有没有吓到你?”


    语罢,又开始放声大哭:“可是……妈妈不能没有你,妈妈是真的爱你啊……”


    “爱我?”小姑娘闻言,神色反倒变得分外古怪。


    她突然觉得很迷茫:“原来这就是爱么?”


    “可为什么……”


    她莫名有些失语,一时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捂着隐隐有些抽痛的脑袋,喃喃自语:“可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痛苦……”


    情绪本就不大稳定的女人闻言,再次崩溃。


    她近乎疯癫地大吼大叫着:“这难道还不是爱吗?”


    “要不是生了你,我早就离了婚!我干嘛还回来,干嘛还留在这里?也就你这白眼狼不懂感恩!”


    “我要不回来,你就是个没妈的野孩子!你还指望你爸会管你不成?”


    “一直以来都是咱们娘两相依为命,他什么时候管过你?你倒是说啊!他什么时候管过你?”


    小姑娘闻言,终于松开了捂着脑袋的手,却只是沉默,动作极缓极慢地摇着头:“不,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我。”


    “你只是在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只是不敢离开这个男人,哪怕他这些年来一分钱都不曾给你花,哪怕他出轨家暴,你也从未奢想过要离开。”


    说着,她又笑了笑:“你这次其实也根本没想过要真走,对吗?你只是想借此来让他担心你,然后像从前那样低声下气地把你哄回去,是不是?”


    说至此处,小姑娘又开始迷茫了,再次神色痛苦地捂着脑袋:“不……不对……不对……”


    “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早就该放下执念,和那个男人离婚了,她勇敢坚坚毅,乐观开朗,靠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似是为了应证这番话,小姑娘尾音才落,何芸便拨开云雾走了出来,敞开怀抱,笑盈盈地望着她。


    “桃桃,你跑哪儿去了?咱们娘俩该回家吃饭啦~”


    至此,小姑娘桃桃脸上的痛楚方才有所缓和。


    她仰头,一会儿看看仍在放声痛哭的“妈妈”,一会儿又看向笑吟吟望着自己的何芸,神情很是迷茫。


    似是为了让她快速做出选择,“妈妈”抹了把眼泪,却在柔柔朝她笑:


    “是妈妈不对,你看妈妈这记性,都快忘了,已经是饭点了,你肚子饿不饿呀?妈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咸蛋黄鸡翅好不好?”


    她边说边朝桃桃伸出手,那是一只白皙却遍布淤青的手,看见那只手的瞬间,原本神色迷茫的桃桃瞬间汗毛倒竖,瞳孔像应激的猫般散大。


    她不再犹豫,似从前的无数次那般,又给自己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铠甲,下意识想要握住妈妈的手。


    可也就在这时,始终保持缄默的何芸也开始付诸行动。


    她又走近了些,几乎是朝桃桃飞奔而来,直直穿过“妈妈”的身体,一把将桃桃搂住:


    “乖崽崽~明天就放假咯~隔壁开了家新铺子,他们家的干锅鱼可好吃了,你妈妈我啊今儿个赢了点小钱,走~带你吃好吃的去~”


    感受到何芸体温的桃桃身体终于不再紧绷,一点点放松,以接纳她的怀抱。


    何芸的手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她的发梢与背脊,说出来的话语温柔至极:


    “妈妈已经想好了,吃完这顿干锅鱼,马上就去扯快乐证,甩了那个没用的男人,然后,咱们娘两儿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就去你说得那个一年四季都能养花的城市。”


    “桃桃哪儿也别去,就这样一直陪在妈妈身边,好不好?”


    桃桃依偎在她怀里,目光逐渐空洞:“好……”


    如果这是一场梦,她宁愿永远都不要醒,就这样……一直和妈妈在一起,永不分离。


    第70章 第70章不悟(章尾新增台词)……


    “桃桃……”


    死寂中,是谁在呼唤她的名字?急切中透着不安,好熟悉的声音。


    桃桃努力睁大眼去看。


    眼前仍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什么也看不清。


    在她最迷茫的时候,妈妈的手又轻轻覆盖在头上,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她心中的燥意与惶恐瞬间被抹平。


    好温暖,真想就这么一直依偎在妈妈怀里。


    桃桃再次缓缓阖上双眼,搂住妈妈腰的手又紧了几分。


    ……


    幻境中,桃桃与妈妈相依偎难


    舍难分,殊不知,幻境外的世界已然乱成一锅粥。


    前一刻还好端端待在幻境中的尤靖不知因何变故,莫名其妙被弹出幻境。


    怪得是,还不止他一人被弹了出去。


    在奋力唤醒桃桃的姬泊雪也被蜃妖“请”了出来,正与他大眼瞪小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人都未来得及说话,短短五息间,这抽风般的幻境便已吐出数十号人。


    细细望去,俱是些修为高深的仙门翘楚。


    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搞不清状况。


    懵了片刻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当即祭出水镜去调看自个心仪弟子在幻境中的实时影像。


    好消息,幻境虽抽风,但水镜还能用,没失灵。


    坏消息,他们最看重的心肝宝贝小弟子们俱已失了智,眼看就要变作喂养蜃妖的饲料,他们这些个师长却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徒儿受苦。


    也不知那蜃妖是受了什么刺激,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妄想一口气吸食掉幻境内所有仙门弟子,至于姬泊雪、尤靖这等无法消化的硬骨头,统统都被她给清了出去。


    眼下,幻境入口已然关闭,蜃妖发狂四处吸食生魂,已然有好几个沉溺于幻境之中的仙门弟子化作滋养它的养分。


    幻境外的师长们见此情形,当真是恨不得徒手撕裂虚空,钻入幻境之中把自家正在受苦的娃给揪出来。


    诚然,也有一些掌门开始付诸行动。


    奈何这蜃妖太过狡猾,已将一切算计其中。


    外在的力量太弱便撬不开幻境入口,力量太强,则极有可能会毁去整个幻境,届时,所有弟子的神魂都将湮于幻境之中。


    众人俱都束手无策,纷纷扭头去看姬泊雪。


    仙道馗首的作用便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他便是指引方向的主心骨。


    连向来老谋深算的尤靖都忍不住开始揣测,姬泊雪当该何做。


    可他想破头都没想到。


    众目睽睽之下,姬泊雪竟抱住了桃桃留在幻境外的肉身。


    在一片或是震惊,或是质疑的目光中,以神魂出窍之术法,强行侵入她识海。


    若不是现场还有这么多人盯着,尤靖简直想晃着他的肩大声质问:你小子怕不是疯了!?


    整个碧青潭外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在座的每一位当师父的,哪个不是把自家徒儿当做掌中宝心头肉,可纵是如此,仍无一人敢似姬泊雪这般不要命。


    以神魂出窍之术侵入弟子识海之中看似轻松。


    实则此举危险至极,一个不慎,便有可能被困于自家弟子识海之中,不得脱身。


    若那小弟子从幻境中醒来了倒还好说。


    若她一直沉溺于幻境之中不肯醒,姬泊雪自也当与她一同神魂俱灭。


    这分明就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与那小弟子捆绑在了一起啊……


    在座的各位倒也不是些贪生怕死之辈,比起死,更怕的是,自个若死了,自家门派也会随之一同没落。


    有责任与义务压在肩上,做事岂能这般儿戏?


    姬泊雪此子究竟是有多自信?又或者说是有多看重这个明唤阮萄的小弟子?


    某些从震惊之中回过味来的掌门们望向姬泊雪的目光甚至带了一丝丝微妙的异样。


    好在有尤靖这个人精守在一旁替其解围。


    众人的思绪方才有所收敛,不再朝某个不可言说的方向纷飞。


    ……


    “桃桃……”


    幻境中,桃桃又听见了那把熟悉的嗓音。


    只是这次,声音明显离得更近,与先前那种仿佛隔着一层膜的感觉截然不同,好似就在耳畔呼唤。


    桃桃睫羽颤了颤,缓缓睁开刚阖上不久的眼。


    那片白茫茫的迷雾已然散尽,姬泊雪的脸赫然跃入眼帘。


    桃桃怔了小片刻,正欲开口说话,姬泊雪便已扣住她手腕,往自己怀中带了带。


    本就迷茫的桃桃愈发迷茫了,有些无措地望着他。


    他没说话,一手扣住她腕骨,一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桃桃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终是静了下来。


    待他身边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定感,一切焦虑与不安都将被驱散,是连妈妈都无法带来的安全感。


    桃桃不再说话,乖巧地任由姬泊雪牵着自己。


    头顶却传来了他温和却不容置喙的声音:“桃桃此番已在娘家住了半月有余,该随小婿一同回家了。”


    娘家?小婿?


    听着这些陌生的词汇,莫说桃桃,连何芸都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她将姬泊雪从头到脚细细扫视一番后,方才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姬泊雪唇角向上扬了扬,神色自若:“你女婿。”


    这话听得何芸再也无法维持表面上的淡定,一个跨步上去,就要推开姬泊雪,口中还不忘骂骂咧咧。


    “哪儿来的疯子!我女儿才八岁!我哪儿来的女婿?”


    桃桃仍是很迷茫。


    她当真才八岁吗?若真只有八岁,那眼前的大哥哥又是谁?


    不待她去细想,桃桃忽觉腰身一轻。


    原来是姬泊雪将她抱起,躲过了何芸的袭击。


    尔后,她又听见他的声音:“疯了的分明是你。”


    “桃桃今年已满十七,三月前才与我拜堂成亲,我们已是喝过合卺酒的夫妻。”


    “瞧丈母娘您这副架势,是想做打鸳鸯的那根棒槌不成?”


    这样一张脸,说出来的话怎无端带着几分无赖。


    桃桃莫名觉得好笑,心想:这大哥哥的脸皮可真厚呀。


    下一刻,她便觉头顶暗了暗,原是那厚脸皮的大哥哥在朝她俯身倾来,遮住了头顶的天光。


    他温暖宽厚的手掌轻轻抚过她头顶,静静注视着她,眸中盛着水般柔情。


    “还记得吗?初见时,你便唤我声大哥,嘴里一直嘟囔着,别杀我。”


    “那时我便在想,如你这般胆小如鼠的小姑娘,怎总能惹出这么多麻烦事。”


    他用师尊的脸说着她与大哥的故事。


    末了,又有些懊恼。


    可桃桃的执念中,当真没有一点他吗?


    “大哥……”


    桃桃轻声默念一遍。


    随着她尾音的落下,前一秒还堪堪齐腰的小姑娘身量瞬间拔高至他胸口,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只是神情依旧迷茫。


    眼看自家闺女就要被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野男人拐走,何芸自是一刻都不能忍,当即上前阻拦,想要抢回自家闺女。


    殊不知,姬泊雪等得就是这个机会。


    在何芸,或者说是蜃妖近身的那刻,反客为主,扣住她命门,唇角微翘:“抓住你了。”


    随着他尾音的落下,无数冰晶似蛛网般蔓延开。


    时间凝滞,桃桃的整个执念幻境空间都被冻结住。


    蜃妖也已然脱去桃桃母亲的皮囊,露出本貌。


    一个眉眼锋利、宛若冰雕般寒气逼人的冷美人。


    她命门仍被姬泊雪扣于掌心,说话却依旧中气十足,一副全然不怕死的模样:“你是如何识破我身份的?”


    “很简单。”姬泊雪淡声道:“你也曾有个女儿。”


    确切来说,是也曾有个相依为命的女儿。食人执念而生的蜃妖存在的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执?


    因缘巧合下,她在姬泊雪与尤靖的追逐中入了桃桃的执念幻境。


    凑巧,她的执念是她已故的女儿,在扮演何芸这位母亲的时候不慎入了戏。


    故而,才会突然发狂。


    想要吞噬掉一切能够被她所消化的修士,以近乎自毁的方式将自己和桃桃永远留在这场幻境之中。


    姬泊雪自不能遂她愿。


    尾音才落,便已敛去浮于面上的笑意,眸光冰冷地凝视着她:“放了她。”


    “我耐心有限,只给你三息时间。”


    寒意似钢针般钉入蜃妖四肢百骸,痛得她双膝发软面色煞白,她却咬紧牙关,咽下那口将要喷薄而出的鲜血,从鼻腔里发出声冷哼。


    “你就这么在意你那小徒弟?”


    “是怕她死了,无人继承你衣钵?还是说……怕她死了,无人能替你暖床?”


    说至此处,她状若疯癫地笑了起来:


    “什么名门正派,什么仙道馗首,竟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子动了这等歪心思!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周遭气温骤然冷下来,姬泊雪看她的目光已如将死之人般冰凉,可她仍在不知死活地刺激着姬泊雪。


    “还好你那小徒弟此刻神志不清,她若是醒着的,知晓一手将自己养大的师尊存着这样的龌龊心思,该有多恶心!”


    “聒噪!”


    姬泊雪尾音才落,蜃妖便觉自己胸腔内一阵气血翻涌,整个人犹如断线的风筝般飞出去,被灵力搅碎的内脏碎屑混着暗红色的血一同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纵是如此,她仍未闭嘴。


    提着一口气,还在絮絮叨叨不停地骂:“怎么?敢做还不敢让我说了!”


    “你们这些个所谓的名门正派俱是些沽名钓誉之辈!”


    “你师父害死我女儿,又将我封印于此地近百年之久,嘴上说着念我修行不易,实则不就是图我这颗内丹?”


    “满嘴仁义道德,我呸!”


    “今日,我纵是死在你手上,也要拉你那心肝小弟子一同垫背!”


    她骂完,又嚣张地笑了起来。


    整个执念幻境空间亦随着她的放声大笑而开始剧烈颤动,仿佛随时都会崩塌离析。


    就像一场撼天动地的地震,不仅仅是桃桃的执念幻境空间,就连碧青潭外都能感受到余波。


    急得尤靖连忙给姬泊雪传音:「那蜃妖又在抽哪门子的疯?为何整个幻境空间都有要崩塌的迹象?」


    「太危险了,你还是快出来罢!」


    姬泊雪没接话,一把掐断了尤靖的传音,直视犹在发疯的蜃妖。


    蜃妖已彻底失去理智,再硬逼,怕是会拖着所有人一同给她陪葬,只能换个策略再战。


    换做平日,姬泊雪定然不会与她废话,今日却十分反常地与她掰扯了起来:“满嘴仁义道德好歹也念个德字,总好过你妖族抢杀掠夺,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姬泊雪所言倒是句句属实。


    妖皇还未被封印时,莫说人族,连妖界同族稍显珍稀些的妖都时刻提心吊胆,捂紧了丹田中那颗妖丹,生怕会被旁的大妖给夺了去。


    彼时生而为大妖的蜃妖自也是生吞掠夺他人的那方,仗着妖皇的势,可谓是残害众生无恶不作。


    倒是她女儿,也不知咋长的,天真活泼不说,还十分罕见地生出了颗向善之心,只可惜,摊上了她这么个娘。


    蜃妖被伏之日,亦是她苦苦哀求云见殊,方才以自己的性命换来以她娘镇守碧青潭的机遇。


    可惜她娘被镇压了百余年仍拎不清,被别有用心的妖族细作一挑唆,将所谓的新仇旧恨一并算在了云见殊与仙羽门身上。


    被姬泊雪这么一呛,蜃妖倒是改了发疯的方向,停下手中活计,咄咄逼人地质问着姬泊雪。


    “那你们人族呢?所食之丹药,所铸之器具,哪个不是从我们妖族身上掠夺而来的?”


    眼见桃桃的执念幻境空间开始停止崩塌,姬泊雪神色稍霁,只轻描淡写地回了句:“原来你们也在乎族人的生死。”


    又抢在蜃妖发作前补充了句:


    “我人族好歹念个‘德’字,断然做不出生吞活啃之事,况且,妖吃人,羊人诛妖,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这种事着实没什么好掰扯的。”


    说至此处,他突然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瞥了蜃妖一眼,复又道:“你女儿魂魄尚未散尽。”


    桃桃的执念幻境空间彻底静了下来,蜃妖生生憋回了刚要骂出口的话,满目惊愕地盯视着姬泊雪,唇瓣颤了好几颤,愣是没能憋出一个字。


    姬泊雪的声音再度响起,在这过于安静的空间里来回缭绕。


    “我既说了,人族念德,便也就不似你们妖族这般喜欢把事做绝,总会留有退路。”


    蜃妖眸子里突然聚起了光,唇瓣又颤了好几颤,方才挤出一句:“她在哪儿?”


    姬泊雪没接话,只侧目望向安安静静杵于原地的桃桃。


    察觉到他神色变化的蜃妖开始胡乱猜测:“莫非她是我女儿转世?”


    姬泊雪仍未接话,蜃妖又开始自顾自地道:“细细辨来,这小姑娘魂魄的确与常人有异。”


    “怪不得了,怪不得……”她抹了把眼泪,又哭又笑:“怪不得,我一瞧见她便心生欢喜……原来,她真的,是我女儿……”


    姬泊雪再未言语。


    蜃妖反倒自顾自地忙了起来。


    桃桃既是她女儿,她自得想尽一切办法让她活下来。


    然而,这件事处理起来却比想象中还要棘手。


    毕竟,彼时的蜃妖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活,是铆足了劲要将所有人都拖下水。


    蜃妖思索许久,方才凝声道:“纵是我这个控境者也不能将她强行唤醒,需得她认清现实,自愿从幻境中醒来。”


    姬泊雪不答反问:“自愿从幻境中醒来?”


    蜃妖颔首:“我所编织的幻境之所以能让人沉迷其中,盖因我能从每个人的欲念之中提取出他们的执念。”


    “而人之所以会有执念,皆因求而不得。”


    “我只要将他们的所求所念编织成幻境,他们便会沉迷其中。”


    “反之,我若将他们心中所恐,所惧,所逃避之物统统都挖掘出来,他们自也就能被吓醒了。”


    她尾音才落,被冻结住的时间又开始流淌。


    呈现在眼前的画卷也骤然切换成了另一幅。


    画面中又塞满姬泊雪从未见过的古怪建筑。


    时间线仍是桃桃八岁那年,约莫是她父母打完架、母亲闹离家出走后又被哄回来的第三天。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已经被放出来,学校组织开了场家长会。


    家长会上,口沫四溅的班主任将桃桃妈单独拎出来树成靶子,批判了足有半小时之久。


    从未这般被人指着鼻子骂的何芸憋了一肚子的气,已经气到失去理智的她全然顾不得桃桃考前都经历了些什么。


    回家的路上全程骂骂咧咧,但凡有邻居问发生了什么,便掏出那张画满×的考卷,到处给人看。


    “你说她是不是猪脑子啊!这么简单的题,怎么全班就她一个人不及格!”


    “我没好好教她?那隔壁小何不也天天跑出去打牌?她女儿怎么就次次年级第一?”


    说着,她还不忘扒拉桃桃一把,气急败坏道:


    “你哭什么?说话啊!怎么人家都考得那么好,就你一个人不及格?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考这么点分?”


    彼时的桃桃仍维持着十七岁少女的模样,神态却像个八岁稚童般怯怯。


    羞愧、愤恨、委屈等诸多情绪一同涌上心间,恨不得挖个让自己躲进去,再也不出来。


    当桃桃想逃避的心情攀至巅峰时,蜃妖以为她会从这场幻境中醒来。


    可她却啜泣着捏住了何芸的衣角:“妈妈,别生气了,我下次会考好……”


    眼看故事要继续往自己所不愿的方向发展,蜃妖当即拧着眉切换出了第二个场景。


    时间已过度到桃桃读初中的时候,随着年龄的增长,向来情绪化的何芸较之六年前也已成熟不少。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自习上到一半的桃桃特意回了趟家,拿报名参加春游的钱。


    这


    些年来她家财务较之从前虽好上不少,可终归也算不上宽裕,加之这次春游要去的地方桃桃也不甚感兴趣,她便没报名。


    起先也没人跟桃桃讲,到了报名截止的这天才发现,只有她一人没报名。


    为此,班主任还特意找她谈了番话。


    所幸,学校离家很近。


    莫名有些尴尬的桃桃便趁着课间休息时间,偷摸回家找何芸拿钱报名。


    不巧的是,家里刚好没现金,偏生桃桃这边又要得急,何芸只能急冲冲地蹬着鞋去楼下小店换现金。


    哪曾想,楼梯间里的灯恰也坏了,她一脚踏空,险些从二楼滚到一楼。


    “妈妈……”


    紧跟何芸身后的桃桃心险些提到嗓子眼。


    好在何芸福大命大,滚了两三阶楼梯便卡在了拐角处,没继续往下摔。


    纵是如此,她仍疼痛爬了起来,笑着与桃桃道了句:“妈妈没事,你慢慢走,小心点。”


    尾音未落,便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奔向那家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店换现金。


    ……


    看至此处,蜃妖不禁愣了下,这段回忆虽也是桃桃所不愿面对的。


    可较之上一段,桃桃情绪明显平稳不少。


    与其说这段让她觉不堪回首,倒不如讲,愈发鉴定了她想要好好挣钱,留在妈妈身边的决心。


    做了无用功的蜃妖心情复杂至极,再接再厉,继续从桃桃记忆深处搜刮于她而言最痛、最不愿回首的过往。


    那些记忆大多集中在她十岁前,她对父亲的憎恨、对母亲越界的保护。


    在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夜晚抱着自己说:“快快长大,长大了才能保护妈妈……”


    ……


    属于桃桃的过往不断闪回跳跃,直至定格在她八岁那年,那个考前的夜晚。


    争吵声犹在耳畔响彻。


    整个画卷犹如一部被慢放的电影,缓缓投射出何芸被爸爸拖拽回主卧时的那一幕。


    至此,始终保持缄默的桃桃终于情绪失控了。


    她又变回了那个八岁的稚童,好似魔怔了般,奔向何芸。


    有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突破口的蜃妖冁然一笑,指尖划过虚空,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这场特意而为之被慢放的‘电影’突然转为快进模式,不论桃桃如何奋力追赶,都抓不住前方的何芸。


    于是,她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眼看就要追上,只差那么一点点……


    原本平坦的瓷板路倏地生出无数钢针与骨刺。


    可她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鞋子破了就脱掉,只要腿还在,她便能继续追逐,继续跑……


    脚被骨刺刺穿了也没关系,她不怕痛,她还有力气继续向前跑……


    可为什么还是追不上……


    为什么她跑得双腿都已血肉模糊了,仍是追不上……


    吱——


    是木门与地板相摩擦,所发出的刺耳声响。


    眼看那扇厚重的木门就要阖上,她终于哭出了声:“妈妈……”


    看到这一幕,连蜃妖都心生不忍,有些无措地望着姬泊雪:“我也没办法,她执念实在太深了。”


    谁又曾想,随着蜃妖尾音的落下,原本好端端的幻境空间竟开始脱离她的掌控。


    本该阖上的木门,忽又敞开,何芸也退到了客厅中央……


    一切都回到原点,单一的景象不断重复,周而复始,桃桃似魔怔般反复沉浸在这个场景之中。


    姬泊雪突然明白了,她的执念便是未能在八岁那年救下自己的母亲。


    既是因自己的存在,让何芸为自己的懦弱找到了逃避的借口,更是在痛恨自己的弱小,未能在源头上阻止一切发生。


    心中已然有了对策的姬泊雪尚未来得及付诸行动,整个幻境空间都开始崩塌。


    蜃妖当即惊呼出声:“不好!”


    同时间,远在碧青潭外的尤靖又开始给姬泊雪传音。


    较之上一次,他声音更为急切:“幻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你那小弟子的神魂有要散开的迹象?”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几乎是用吼的:“别管她了,你快出来!”


    姬泊雪仍未回应,面无表情地掐断尤靖的传音,侧目望向蜃妖:“这个幻境空间还能维持多久?”


    蜃妖苍白着脸摇头。


    “不知道,她已彻底失控,有了自毁倾向,这个幻境空间可能下一刻就会消失,也可能半个时辰后才会消失。”


    “你别在这儿耗着了,走罢。”


    蜃妖凄然笑道:“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好不容易等到了女儿,却是这么个结局……”


    她正要施法将姬泊雪强行弹出幻境空间,姬泊雪却已伸手扣上了桃桃的肩。


    用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温柔语调安抚她。


    “从前我这个当师父的始终不明白,你为何这般执着于回家。”


    “现如今,我明白了。”


    “可你知道吗桃桃?”


    “这些本都不该是一个十六七岁小姑娘所承担的。”


    “母亲的苦难不应由你来继承。”


    “你理应为自己而活。”


    这些道理,桃桃又岂会不懂?


    可她偏偏就是执迷不悟。


    桃桃闻言,沉默半晌,仍在放声大哭:“我不要……”


    “你说你爱我。”


    “可你知道吗?你只爱了我十六年,而我,从降生至入土,每一年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无不在爱你。”


    “甚至,有的时候我也会恨你。”


    “恨你的懦弱,恨你的胆怯,恨你的幼稚与自私……”


    “可我爱你。”


    “我比谁都更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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