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逃


    浴桶之上,丝丝缕缕的水汽,水汽掩映之下,光洁的肩膀,修长的胳膊,她用澡巾垫着头,靠着桶壁闭目养神。


    呼吸突然凝滞,裴恕在近似干渴的沉默中怔怔站着,看着,耳根上有些热,有些胀,跟着是头脸,四肢,浑身每一滴血液。


    她发现了他,惊叫一声:“谁许你进来的?出去!”


    哗啦一声,她钻进水下,水面扰动,水汽跟着扰动,一切都被破坏,但残局更加诱惑,裴恕觉得口渴到了极点,看不见,反而更加想要看见,禁不住上前一步。


    一捧水劈头盖脸泼过来,她声音尖锐,带着怒气:“出去!”


    柔软,温暖,湿滑的水,从脸上落下,顺着下巴,落在前襟。身上立刻湿了,心里也是,黏糊糊的,让一切都拉长,变慢,让她一闪即逝,沾着水珠的胳膊,长久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裴恕沉沉吸一口气,背转了身:“抱歉,我并非有意。”


    他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或者她在打什么逃走的主意。原来她是洗得累了,靠着休息。


    脚下似有千钧重,让人挪不动步子,然而终于调动最大的意志,推门离开。口渴得厉害,拿起水碗仰头饮尽,水是凉的,但还不够凉,如火上浇油,热烘烘的,让人从口中到心里,一下子全都烧了起来。


    裴恕紧紧攥着空茶碗。


    屋里,王十六拧好澡巾垫着,舒展了四肢,靠在桶壁上。


    经过这次,裴恕应该不会再进来了。


    以后她沐浴时,就算拖长点时间,就算里面太过安静,裴恕也许都不会再闯进来了。


    外面静悄悄的,他在做什么?


    裴恕又喝了一满碗水。还是不够凉,走去开了窗。


    外面的冷气争先恐后闯进来,燥热稍稍纾解,裴恕迎风站着。


    那么多水。沾在身上,沾在柔软的皮肤上。渴得很,也许那些水,才能解渴。一点一点,舔舐,啜饮。


    冷风突然也变得燥热,怎么都是难熬。唯有她身上的水,才能让他解渴。她怎么还不出来?


    从来耐心,此时却怎么也沉不住气,裴恕沉默着,竭力调匀着呼吸。


    院里人影晃动,侍卫在换岗。耳房有窗,她还在里面。裴恕隔窗叫过郭俭:“耳房的守卫撤了。”


    她在里面,就连水声,他也不愿被人听见。


    侍卫撤走了。打更的声音响起来了。他喝了第三碗冷茶。她怎么还不出来?


    却在这时,听见门内细细的水响,听见光脚趿着鞋子,走路时轻盈的动静,裴恕呼一下转过身。


    王十六推门出来。头发太多太密,擦不干,湿漉漉的披在肩上,刚换的新衣很快也染上了一层水汽,粘粘的贴紧,怪异的感觉。


    有点不自在,但,裴恕的目光更让人不自在。直勾勾地盯着,似要穿透一切,看光她的所有。


    原本是不怕的,此时突然开始紧张,王十六低着头飞快地往卧房去。


    裴恕很快跟上来,拉着她,在榻上坐下。


    心悬到了嗓子眼儿,王十六咬着唇,有点预感到他要做什么,又不敢细想,他灼热的手在她肩上一抚,带起一阵颤栗,他低头弯腰,在她耳边唤了声:“观潮。”


    呼吸拂着耳廓,钻进耳中,痒,麻,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滋味,王十六在越来越快的心跳中,用力拍开他的手。


    于是她手上没擦干净的水,便沾在他手上了。裴恕抬起来,慢慢舔去。


    王十六咬着唇,死死压下几乎吐口而出的惊呼,起身要走,裴恕一把拽住:“回来,头发还是湿的,须得擦擦。”


    王十六挣脱不开,胡乱拒绝着:“不用你,我自己擦。”


    裴恕压制住她的抵抗,拿过披巾给她围上,握住她湿漉漉的头发。水,到处都是,让人抵抗不得,只想痛饮。裴恕低着头,嘴唇飞快地在上面一啜,那些干渴似乎有些纾解,似乎更紧迫了。让人四肢百骸都开始膨胀,冲动着,只想做点什么。


    王十六僵硬地坐着,心跳快到了极点,觉得后颈上蓦地一热,有什么灼热柔软的东西挨了上来。


    模糊猜到是什么,怕,又难捱,似是给自己壮胆一般,刻意带着愠怒:“裴恕,你干什么?”


    裴恕慢慢抬起头。她颈子也是湿的,那些水,饮了解渴,又让人更渴:“没什么。”


    拿起巾帕,对折了,细细给她擦着头发。努力将注意力全都放在这件事上,不然是忍不住的,但那件事,纵使他们做过,依旧太不合规矩,除非,她需要。


    她需要吗?思绪缭乱,无所不至,干燥的巾帕很快变湿,换一块,又湿了。


    而她的头发渐渐变干,凉而滑,握了满把。裴恕越伏越低,埋在她厚密发丝里,深深吸一口。


    香。不是澡豆的香,是她自己的,女儿体香。


    王十六低呼一声,猜到他在做什么,脸上越来越热,羞涩紧张中,渐渐生出别样的意味,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只是慌,身体都开始发抖,他声音越来越哑,从背后伸手,抱住了她:“观潮。”


    呼吸烫得人心里都是一热,王十六再受不住,霍一下站起夺了他手里的布巾,决意打破这一切:“裴恕,你准备什么时候成亲?”


    裴恕顿了顿,头脑有些混乱,手上的湿滑还不曾消散,努力将一切拉回正轨:“越快越好。”


    夜长梦多,娶回家里,既保险,又可以,那样了。


    “那么你得赶紧给我姨姨和二弟传个消息,”心里还是慌张,王十六走开两步,用力擦着头发,一下一下,平复着心绪,“请他们过来,主持送嫁。”


    旖旎渐渐散去,裴恕沉吟着,半晌不曾开口。他并不打算请魏博那些人,变数太大,尤其她,又并非真心要嫁。


    “怎么,你不打算请他们过来?”她脸色变了,带着质问,“难道你要让我糊里糊涂嫁了?”


    裴恕抬眼:“可以请你舅父主持。”


    啪,王十六重重摔下布巾:“不要!你知道我讨厌郑家人。”


    她早猜到他不会轻易同意,他怕王存中来了以后,节外生枝。但她必须争取到这个权利,假如她没能自己逃掉,王存中来了,总还能多一分希望。


    裴恕捡起布巾放好,换了块新的,凑上前去还要再擦,她拍开他的手,沉着脸往卧房走。


    裴恕追过去。心想她的脾气可真是坏,一言不合,就给他脸色。从前总想着成亲以后好好纠正,总要把她的脾气扳过来,现在相处久了,倒也习惯了,她便是不改也没什么,总不见得薛临能宠她纵容她,他却不能。


    她要关门,裴恕伸手挡住,拥她入怀:“你若实在想让他们来,那么,就来吧。”


    她确实讨厌郑文达,她的大婚之礼,他总不能让她不痛快。一个王存中而已,他还不至于忌惮到如此程度,连她的心愿都不能满足。


    “真的?”王十六笑起来,“那你快些给他们写信!”


    裴恕有一瞬间疑心,她好像很急,恨不得立刻敲定,她为什么这么着急?


    王十六发现了他的迟疑


    ,机会稍纵即逝,她得抓牢了才行。挣脱他跑去取了笔,又加水研磨,抬头向他一笑:“我好阵子没见姨姨,很想她呢。”


    裴恕看见几丝湿滑的长发贴在她脖颈上,脸颊边,她笑容明媚到极点,水润润的,像熟透的桃子,让人牙根里都发着痒,只想咬一口。有什么可疑心呢,她嫁他,本就是勉强,若能哄得她欢喜,他该当冒点风险。


    裴恕慢慢走近,她笑得越发欢喜,拿着笔往他手里送,裴恕没接,握她的脸,吻住。


    她口中的津唾是暖的,却又清凉,解渴,笔尖戳到衣服,飞快洇出墨迹,她在挣扎,呜呜咽咽,从纠缠的唇舌间漏出声音,裴恕辗转,用力,索求。不能满足,怎么都不能满足,渴,骨头缝里都是燥,唯有那样。


    他得赶紧成亲才行。裴恕松开她,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王十六扶着书案,腿有点软,喘息不定,他写完了,墨汁淋漓,规矩之中透着遒劲的一笔好字,比薛临的并不相同,一样的力透纸背。定定神,取一张干净纸蒙上,吸干墨迹,又吹了吹,折好:“现在就送出去。”


    裴恕接在手里。她做得这么熟练,是不是从前给薛临做过?


    妒意一霎时翻腾,忽地握住她的脸,用力吻下。


    纠缠,缠绞,牢牢抓住。裴恕睁着眼睛看着,她开始挣扎,后来不觉闭上眼睛,颊上的红晕越来越深,身体不由自主向他贴近。她需要吗?他随时都可以,他能给她的欢愉,薛临应当不曾给过吧?


    王十六在混沌中浮沉,头脑混乱到了极点,身体越来越软,滑下去,碰到书案,他一把搂住。节奏突然打乱,清醒霎时回来,王十六用力推开裴恕。


    喘息着,急急走开,打开房门:“快些,把信寄出去。”


    裴恕沉默着,努力调整呼吸。她太容易挣脱出来,让他很疑心她方才亲吻之时,是否也在想着这件事。或者,薛临吻她时,她也会想着别的事吗?


    冷风透进来,门前的侍卫低着头等待吩咐,裴恕递过信:“八百里加急,送去魏博,交给王留后。”


    她听见了,眼中透出笑意,微扬的唇。那么红,那么软,那么甜。被他吻得有些肿,那么诱人。


    裴恕关门,伸手搂过,埋在她凉滑的长发里。


    她与薛临的过往他不能抹杀,但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从今往后,所有这些事,她只能跟他做。这样,也许就够了吧。


    “睡吧。”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尖,打横抱起。


    翌日。


    王十六催马冲到最前面,回头看一眼裴恕。他跟在她身后半个马身的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超过她,也不会被她落下,这样精准的控制,其实比一味追求速度更难。他这个人,怪得很。


    脸上一热,昨夜的情形蓦地浮上心头。隔着被子,他紧紧搂在她腰间的胳膊,他在她耳边沉沉的呼吸,黑暗中缠绵的抚摸,亲吻,他极力压抑,忍不住漏出来一两丝声响。


    他很急切,但他硬是忍着不曾动她,甚至还是像前夜那样,各自盖各自的被子。他有许多古板的规矩要守,但这样更好,君子可欺之以方,他是君子,她便能对付他。


    “观潮,歇歇吧,”裴恕向她挥挥手,“跑了大半天,累了。”


    “不累,”她歪着头向他一笑,忽地加上一鞭,“裴恕,来追我呀!”


    马匹甩开四蹄飞奔,瞬间将他甩在身后,裴恕催马跟上。


    这两天她虽是骑马,但从不曾脱离队伍,也不曾有什么不合常理的举动。他们就快成亲了,也许她,已经想通了吧。


    心绪越来越轻快,裴恕加上一鞭,飞快地赶上。


    第三天时,王十六还是没有坐车,骑着马与队伍同行。她依旧没有什么异样,裴恕放心之余,越发归心似箭。快些,再快些,回到长安立刻筹备起来,二月的时候,他们就能成亲了。


    黄昏之时,侍卫来请示夜里住宿的安排,王十六叫了声裴恕:“今晚我不想住驿站。”


    裴恕垂目看她:“有什么事吗?”


    “怪烦的,到处都是衙门里的人,臭规矩多,”王十六小心窥探着他的神色,他似乎并不曾疑心,也对,连日里她安分守己,他已经不那么防范着她了,“尤其那些知道你身份的,我但凡露面,就总是盯着我看,深更半夜还有人想方设法来拜见你,聒噪得很。”


    裴恕哑然失笑。


    虽然每次住宿他都吩咐驿站不要声张,不要公开他的身份,但总有消息灵通的,想方设法来套近乎,昨晚住下后,就有两三拨人在院门外踅摸,想要找机会拜见,也怪不得她烦。“那么,看看有没有干净的客栈吧。”


    “好。”王十六松一口气,笑着握了握他的手。


    裴恕反手握住,与她十指相扣。孩子似的,脾气大,由着性子来,但也是孩子似的,一点点事情就能开心,让身边的人不由自主,也跟着她欢喜。


    夜里果然找了家干净的客栈投宿,民间比不得官府,上房也只是驿站里中等住处的规模,王十六留神观察,院墙比驿站矮了许多,没有守卫,仆役带人进门后便走了,后面再没了踪影,眼下院里院外巡守的,只是裴恕自己的侍卫。


    想要逃,比起驿站,难度降低很多。


    “我给你梳头吧。”裴恕净了手,拿起牙梳。


    这几天上瘾似的,只要有空就要给她梳头,根本停不下来。


    “不要,”王十六拿过牙梳,“打些热水吧,我想洗洗。”


    裴恕心里一跳,不受控制的,眼前又出现那夜氤氲的水汽,她藏在水汽里,湿滑柔润的皮肤。在躁动之中,轻轻颔首:“好。”


    抬水,兑水,裴恕扶着浴桶,探手试了试,不冷不热。她进来了,他该出去了,可脚只是挪不动,她一手拆发髻,一手来推他:“出去。”


    裴恕犹豫着,仍是被她推了出去,咔嚓一声,她从里面插上了门闩。


    是防着他呢。眼中透着笑意,听见里面的水声响起来,那点笑变成躁动,又变成旖旎的绮念,裴恕紧紧盯着门。有什么可防的,就算他留下,就算他与她共浴,是不是,也可以?毕竟他们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还是两次,规矩要是破坏,也早就破坏掉了。


    热得很,又开始渴。裴恕拿起茶腕,灌一碗冷茶。但,她既然不肯,他也不能过分,等成亲之后。名正言顺,冠冕堂皇,不管她肯不肯,他都要试试。


    王十六这一次,足足待够半个时辰才出来。


    得让他适应这么长时间,适应她一直锁着门,不声不响。这样计划实施之时,他才不会疑心,才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推门出来,他立刻迎上来抱住,贴着她的脖子,不知是吻,还是舔。


    脸颊发着烫,王十六推开他:“你身上脏呢,我刚洗完,别给我弄脏了。”


    裴恕顿了顿。嫌弃他脏的人,她是头一个。然而。“那我也去洗洗。”


    王十六怔了下,他歘一下甩脱衣袍,一个箭步冲去外间,跨进浴桶。


    那里面是她洗过的脏水。他疯了不成!王十六涨红了脸,立刻转过脸不肯看,他没关门,水声响着,他似是有意,动静大得很。王十六再听不下去,脸扭在一边,摸索着抓到门,咚一声关上。


    屋里安静下来,裴恕有些失望,很快又开始兴奋。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她的气息,到处都是水,她洗过泡过,方才沾在她身上,他悄悄舔去的水。


    埋进去,水无孔不入,拥抱着,抚慰着。呼吸越来越紧,裴恕闭着眼睛,想象着她也在此,想象她柔软湿滑的身体贴着他,迎着他,容纳他。水面晃了一下,涟漪涌起,久久不息。


    ……


    第四天,王十六依旧要在客栈中投宿。


    特意挑了外围的院子,后窗靠近院墙,窗子虽然不大,但也足够她钻出去,更妙的是这家店的围墙比昨天那家更矮,围墙边上,还有一棵杏树。


    浴桶放在外间,王十六插上门落了锁,将裴恕隔绝在外。现在,她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衣角扎紧了,裙子卷上来缠在腰里,再用衣带绑住,收拾利落了,才方便行动。王十六撩着水,制造着动静,耐心等着外面的侍卫换岗。


    一门之隔,裴恕急切地等着。


    心跳加快,呼吸粘涩,等她洗完了,他还可以用她的水洗,四舍五入,也就等于共浴。洗完之后,还可以像昨夜那样,隔着被子拥抱亲吻,相拥而眠。


    像昨夜那样,趁她睡着了,偷偷地,抚摸。


    快些,再快些,一天都等不及。裴恕听着里面的水声,微微闭着眼。最迟二月份,这门亲事,须得


    办成。他有所私宅,可以改一下,对着花园修一个大浴房,春暖花开之时,与她共浴,共赏繁花。


    快些,再快些,他一刻都等不及了。


    屋里,王十六又撩了一捧水,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侍卫开始换岗了。擦干手推开窗,踩着书案一跃而上,跳上窗户。


    因为她沐浴的缘故,这间屋附近并没有守卫,此时那些人,又都在靠近前门的地方交接。王十六估算了下窗户的高度,一跃而下。


    脚踩到实地,呼吸到寒夜冷冽的空气,手有些凉,心却发着烫。王十六没有停留,直奔杏树,手脚并用爬上。


    南山多的是树,小时候顽皮,练得一手爬树的好本领,没想到竟用在了今日。三两下便爬到与围墙平齐的高度,冬日里光秃秃的树枝伸展着,伸向墙头,王十六估算着距离,听见不远处的动静,侍卫换完了岗,各自归队。


    深吸一口气,一跃跳过。


    稳稳落在墙头。跟着提气一跃,现在,她在院墙外面了。


    欢喜冲上来,心里发着热,王十六迅速放下裙子,飞快地向后院跑去。


    马厩在那里,她得抓紧逃,她没时间欢喜。


    后院的小门虚掩着,仆役正在铡草喂马,王十六闯进去:“牵马来!”


    投宿之时,她坚持要亲自送马过来,仆役因此还记得她,连忙解开缰绳牵过来,王十六一把拽过,飞身跃上,跳过门槛。


    蹄声轻脆,刺破暗夜,心跳快如擂鼓,王十六重重加上一鞭,快些,再快些,她得去找薛临,她一定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客栈内。


    里面好阵子没动静了,她在做什么?裴恕起身,犹豫着,贴住门板。


    里面依旧静悄悄的,想象却不受控制,生发出许多旖旎的画面。所有的画面都是他和她,依着秘戏图上的姿势。


    呼吸热到了极点,裴恕的余光看见了屋角的刻漏,她在里面,已经将近半个时辰了。


    太久了,水都要凉了,她跑了澡犯懒,多半也懒得起来添热水的。


    裴恕轻轻拍了拍门:“观潮,时辰不早了,该加热水了。”


    没有人回应。她大约靠在那里闭目养神,像那天他看见的那样。


    裴恕又等了一会儿,屋里安静到极点,门缝底下丝丝缕缕,炭盆的热气夹着冷气,直望人脚面上扑。


    裴恕心里,突然一紧,用力拍门:“观潮,快出来!”


    回答他的,是更长久的寂静。那个不祥的预感突然膨胀到极点,裴恕一脚踢开门。


    空荡荡的浴桶,空荡荡的屋子,她不见了。


    第62章 第62章捕


    窗户开着,像一张巨大的嘴,嘲笑着他的可笑。


    她跑了。这些天里她向他道歉,对他示好,哄着他骑马,找各种理由住客栈,为的都是让他放松警惕,好给他这最后的,致命一击。


    那些柔情蜜意,耳鬓厮磨,她在他怀里的羞涩呢喃,统统都是假的。


    冷风呼呼往里灌,浴桶里的水早就冷透了,炭盆火也熄了,黯淡灰败的颜色,裴恕垂目看着。


    以为会恨,会怒,到最后只是平静着,向窗外唤了声:“来人。”


    侍卫们很快赶来,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面面相觑。裴恕从那些熟悉的面孔上看见了惊讶,还有他不熟悉的,对他的怜悯。很好,他裴恕,有朝一日,也让人怜悯了。


    多么可笑。多么,失败。王观潮,我以为上次已经是极限,没想到你每一次,都能刷新我的极限。


    拿起挂在墙上的剑:“追。”


    迈步出门,接过侍卫递来的马,翻身跃上。


    她是去找薛临了,哪怕薛临,背弃了她。


    有些人,即便把心血淋淋地掏出来双手奉献给她,她也只会嫌脏污,不屑一顾。


    他就是那个可笑的,自作多情的人。


    侍卫们很快排查完线索,奔来禀报:


    “郎君,院墙外有脚印,女郎是从那里走的。”


    “女郎从马厩要了一匹马。”


    “马蹄印往来路去!”


    马蹄印自然是往来路去的,她哄着他骑马,为的就是探路,好记清返回的路径。


    她要去找薛临,她唯一爱的就是薛临,哪怕他放弃所有骄傲,低头折腰,做她的退而求其次,可她依旧只是,不屑一顾。


    裴恕沉默着加上一鞭,向来路飞奔而去。


    他可以杀了薛临,但,那又怎样?她不爱他,便是杀光所有她爱的人,她依旧只是不爱他,不要他。


    喉咙里的血气翻涌着,裴恕死死压下。


    王观潮,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


    残月如钩,冷冷照着前路,王十六在月下飞驰。


    身上已经被风吹透了,冰凉刺骨,白天骑马的时候她戴了皮手套,裴恕给她准备的,还有大毛蔽膝,也是裴恕给她准备的,绑在腿上挡风,再冷的天,身上也是热烘烘的。


    如今仓促出逃,自然都是没有的。冷得很,手已经冻木了,不觉得疼,反而有些发痒,大约是要长冻疮了。


    王十六胡乱向手上哈了口热气,有些渴,逃走之前,其实应该喝点水的,这几天裴恕事事替她照应,弄得她都忘了这些琐碎细节。


    这时候,裴恕应该发现了吧?心里蓦地一沉,她是真心跟他说的对不起,但她,还是要对不起他。


    深吸一口气,止住凌乱的思绪。不要再想,无论如何她都要去找薛临,想这些,有什么用。


    加上一鞭,如飞前行。裴恕必定已经发现,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得赶在他追上之前,筹划好一切。


    ***


    “郎君,”张奢探路回来,举着火把,“马蹄印沿着官道走的。”


    裴恕也看见了那些马蹄印,步幅极大,矫健遒劲,他特意给她挑的好马,她喜欢骑马,总要跟他一较高下,他便把最好的马给她,让她能赢。


    到头来,却成了她逃脱他的利器。


    多么可笑啊裴恕。你双手奉上的真心,都成了她手中刀,让她一刀一刀,扎在你自己身上。裴恕沉默地向前飞奔。


    她必是趁侍卫换岗的空档逃走的,她进去一刻多钟后侍卫换岗,半个时辰后他发现异样,中间,只有三刻钟时间可用。


    她逃不掉。马匹再神骏,终归只有一匹,总会有累的时候,而他有无数人力、马匹可用。王观潮,你如此聪敏,怎么会想不到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出逃?你是为了薛临孤注一掷,明知不可为,也一定要为吧。


    王观潮,你可知道我为了你,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一定要为?


    王观潮,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丝怜悯?


    ***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黑魆魆的,望不见头的道路,王十六凭着直觉向前飞奔。


    辨不清方向,看不见出口,唯有无尽的暗夜茫茫延伸,马蹄声再急也划不破,这夜浓到了极点。


    让人毛骨悚然,又在模糊中,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王十六紧紧抓着缰绳,伏低身体,几乎是贴着马背了。这唯一的活物是热的,躁动的,似是感觉到她的不安,忽地仰头嘶叫了一声。


    王十六猛然反应过来,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那个梦,她做了无数次,在混沌中奔跑的梦,像极了此时的场景,就好像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她注定要在这无边无际的混沌中摸爬


    滚打,走上一遭。


    恐惧到极致,又从绝地中生出勇气,王十六坐直身体。怕有什么用,梦里她不能自主,但眼下,她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能被黑夜吓倒。


    她得快些跑,她只有一匹马,总会有累的时候,裴恕却有无数人马可用。得趁着马匹还有力气,能跑多远是多远,撑到天亮再想法子换马,她一定能逃掉的。


    薛临绝不会无缘无故抛下她,她必须找到他,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身后极远处隐约有动静,是裴恕吗?他来得好快。王十六咬着牙,用力抽上一鞭。


    马匹吃痛,发力狂奔,王十六牢牢掌控着方向。


    快些,再快些。哪怕没有丝毫胜算,她也一定要闯一闯。


    ***


    火光照出地上的马蹄印,不久之前刚留下的,向着成德方向,连绵不绝的印痕。


    裴恕细细观察。步幅比起之前小了,片刻不停跑了两个多时辰,马匹已经累得狠了。她撑不了太久。


    侍卫牵来生力马,裴恕换下旧马。


    他很快就能抓到她了。


    只是王观潮,你告诉我,抓到以后,我该拿你怎么办?


    ***


    先前远处的动静越来越响,回头之时,隐隐约约,似乎还有火光,裴恕已经很近了。王十六再又加上一鞭。


    马匹跑到了极限,口鼻中发出沉重的喘息,先前呼啸着的风声变得细微,她的速度越来越慢。


    这样不行,她拖不了太久,马上就要被追上了。


    黑暗之中影影绰绰,一片更黑的影子,是路边的社林、社庙。前面不远是条岔路,白天经过时她留神看过,一边通向成德,另一边通向河东。


    她应当去成德,薛临多半回去了那里。


    王十六打马奔向去成德的道路,又跑了一阵,急急勒马。


    身后的动静已经很近了,近到足够分辨出是马蹄声,很多匹马。除了裴恕,再没有第二个。


    她单人匹马,跑不过他。


    跳下马,跟着一鞭子抽过去,马儿骤然失去了负担,撒开四蹄驮着空鞍跑走了,王十六折返身,向岔道口飞跑着。


    裴恕肯定猜得出她是要去找薛临,薛临在成德,那么她就会去成德,她的马蹄印也印证了这点,有这些证据,足够引着裴恕从这条路上追。


    声东击西之法,薛临也曾教过她。


    快点,再快点,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王十六咬着牙提着裙子,拼着力气狂奔,冲过了岔道口。


    现在,她在通往河东方向的路上了。在河东境内走上一阵再折返向东,也能到成德,只不过要多绕几天路,但若是能摆脱裴恕,辛苦些也值得。


    疲累到了极点,腿沉得几乎抬不动,王十六强撑着向社庙跑去。


    强弩之末,撑不了太久,而且此时相距太近,越多动作,越容易被裴恕发现,不如先在附近找地方躲起来,等天亮了弄匹马代步,那时候裴恕也走了,她再好好筹划。


    王十六终于跑到了社庙跟前,大门紧紧锁着,挨着社庙是一片种植松柏的社林,虽然也能藏身,但,总还是不够隐蔽,最好躲去庙里。


    卷起裙子缠在腰里,爬上靠墙的松树,跳上墙头。围墙比客栈的高得多,黑乎乎的看不清下面的情况,墙里也没有东西可以借力,王十六听着越来越近的动静,终是一狠心,跳了下去。


    脚踝上一阵锐疼,下面是鹅卵石铺成的路径,她扭伤了脚。


    ***


    裴恕纵马穿过岔路口。


    火把照得半边天空亮如白昼,四周的一切纤毫毕现,夜里重又上冻的土地,地面上她留下的马蹄印,不远处黑魆魆的社庙社林,另一边岔道上,指向河东的路标。


    白日里走到此处,她说南山脚下也有社庙,社日里乡民们过去祭祀,她就在山顶上,听着底下遥遥传来的鼓乐喧闹声。


    那时候他想,她从前,过得很孤独吧,以后他会好好弥补,带她去一切热闹繁华的地方,他不要她再躲躲闪闪,她是裴恕的妻子,地位尊崇的宰相夫人,她值得上世间最好的一切。


    现在看来,分外像个笑话。


    侍卫们追着马蹄印,催马向前跑着,裴恕忽地勒马,接过火把,细细检查。


    这马蹄印,比先前的浅,步幅又大了些,就好像突然之间,马匹恢复了体力。


    这里恰巧,又是通往河东的岔道。


    叫住张奢:“你带一队人,顺着蹄印往前追。”


    声东击西之法,薛临惯用,她与薛临青梅竹马那么多年,自然也会用。就好像他,被她骗过太多次,对于她的手段,到底也多了几分了解,一眼就看出破绽。


    多么可笑,就连受骗这件事,也有自己的熟能生巧。


    调头往岔道追去,社庙被火光照着,拖在身后放大的影子。围墙高高,遮挡着内里的一切,裴恕沉声道:“包围社庙。”


    ***


    王十六穿过正堂,忍着疼,一瘸一拐往角落的柴房去。


    堂上许多神像,黑暗里都成一个个狰狞的黑影子,在身后死死盯着,让人后背里一阵阵发冷。


    柴房堆着干柴麦秸,微带着干香,草木的气味,王十六蜷成一团,缩在麦秸堆里,又扯过一捧麦秸盖住。


    浑身酸疼,天气冷得很,激烈奔跑后出了汗,衣服湿湿的贴在身上,王十六极力闭上眼睛。需得睡一觉,撑了太久,体力已经消耗尽了,睡好觉,才能撑到明天,撑过她找到薛临。


    四周寂静到了极点,偶尔一动,干草的声响又分外聒噪,意识渐渐恍惚,在即将入睡的边缘,忽地听见隐约的动静,一点一点,向她逼近。


    ***


    裴恕在社庙前下马,举着火把,沿院墙走过一圈。


    一株松树靠墙生长,枝叶伸展,越过墙头。枝上有新鲜的踩痕,松针沾在鞋底,在墙头留下绿色的津液。她是从这里爬树翻过围墙的,就像她在客栈里,爬树跳过围墙一样。


    锁已打开,裴恕迈步入内,来到围墙底下。


    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上也有松针的绿色津液,她不敢点灯,所以并没有发现。


    绿色延伸向正堂,堂中或坐或立,十数座披红挂绿的神像。她没有在此停留,绿色的痕迹穿过正堂来到阶下,之后便已耗尽,再没有了。


    但这些,已经足够了。社庙不大,其他房屋都空荡荡的无法藏身,除了角落里的柴房。


    没有门,火光摇摇晃晃,照出里面的干柴堆,麦秸堆,裴恕迈步走进。


    麦秸堆到天花板的高度,靠墙的地方有些乱,几根掉在外面的麦秆。


    裴恕在门内站定,许久,也许只是一瞬,迈步上前,掀开靠墙的麦秸堆。


    一个小小的窝,麦秸受到挤压,杆子已经扁了,触手还能感觉到不曾散尽的温度。


    她刚刚,就躲在这里。


    心跳快着,呼吸慢着,裴恕缓缓起身。


    掉落的麦秸是往门外的方向,裴恕微微闭目,眼前浮现出方才的情形:她躲在草堆里,听见动静后起身离开,几根麦秸不留神时沾在了身上,随着她的仓皇出逃,一路凌乱着掉落。


    王观潮,我小心呵护,不肯让你受半点委屈,你却偏要为了薛临,把自己弄到这般狼狈的境地!


    转身向外,心里一动,慢慢又停住。


    ***


    王十六缩在缝隙里,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脚步声一点点走近,停在麦秸堆前,有麦秸的响动,他扒开了草堆。短暂的静默后,脚步声重又响起,一点点向外。


    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王十六屏着呼吸,紧紧闭着眼。


    看不见,来自于他的,无声、无形的压迫越发清晰,让人头皮发麻,要调动全部的力气,苦苦抵御。


    他要走了。


    他突然又停住。


    那缓慢沉稳的脚步声,折返来,一点一点再又迫近。


    现在,停在她面前了。


    第63章 第63章覆上她的唇


    火光无声笼罩,王十六紧紧闭着眼,依旧感觉到了热烈刺目的红,时间突然静止,这静止又被无限拉长,让人在绝望中,不自觉地又生出希望,也许,她并没有被发现呢?


    随即,她嗅到了熟悉的柏子香气,被长途奔袭后升高的体温熨烫着,异样的浓烈,是裴恕。他发现她了。


    他没有立刻动手,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猎手俯视着注定要落网的猎物。王十六感觉到他从容之中,淡淡的轻蔑,四周寂静到了极点,


    即将落网的恐惧和不甘被无限期地拉长,让人突然愤怒,想骂,想吼,想要一个痛快的了断。


    王十六猛地睁开眼。


    从干柴的缝隙里,看见裴恕衣袍的一角,柔软厚密的青缎,垂下来,半微遮住皂色乌靴的鞋面。


    那样安静,平和,就好像并不曾发现她,但,不可能,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屈起的指骨,蓄势待发。


    下一息,他抽掉她面前挡着的一根干柴。


    于是她的脸便有一半,袒露在他面前,裴恕低头看着。


    头发蓬乱,沾着干草,脸颊上不知从哪里蹭到了灰,嘴边也有,狼狈到了极点,但她那双眼。


    愤怒,不甘,挑衅,恶狠狠地瞪着他,像不肯服输的小兽,对着即将落下的囚笼张牙舞爪。


    她一次次欺他辱他,把他当成玩物戏弄,到头来却表现得好像他对不起她一样,做出这幅表情。大约孩子总是如此,对她来说,只要不肯遂她的心,便都是可恨至极吧。


    裴恕沉默着,慢慢抽掉挡着她脸颊的,另一根干柴。


    于是这死寂之中,便有了干柴摩擦,刺耳的动静,王十六紧紧攥着拳头。以为他会愤怒,会像上次那样拔刀相向,疯狂着除掉所有不随他意的人、事,他却只是这样默默抽着干柴,平静到淡漠的神色。


    反而让人头皮发麻,只想做点什么打破这一切,王十六狠狠咬着牙,压下暴怒的冲动,冷冷看着他。


    裴恕垂目,估算着柴堆的规模,抽出中间一根。


    平衡因此打破,哗啦一声,干柴如同急雨,坍塌着落下,王十六本能地捂住头脸,腰间一紧,裴恕抱起了她。


    啪,最后一根干柴颓然落地,灰尘激起,铺天盖地,他伸手替她遮着口鼻,王十六挣扎躲闪,不肯被他碰到,但他力气那样大,所有反抗都被轻松化解,他抱着她走出柴房,走过祠堂。


    他依旧不说话,王十六在挫败与无助中气恨着,也不肯说话,唯有衣衫摩擦,窸窸窣窣的声响。


    祠堂外停着车马,灯火照如白昼,侍卫们全副武装团团包围,是她插翅也难逃出的囚笼。


    突然之间不甘到了极点,王十六挣扎起来:“放开我,裴恕,你放开我!”


    裴恕低头,看她一眼。


    王十六看见他满布着红血丝的眼睛,平静到极点,直让人毛骨悚然。她倒宁愿他像上次那样疯狂,至少那样,还有点活人味儿。


    觉得怕,又有歉疚,还有对眼下境地的愤怒、不甘,这感情如此复杂,自己也难以分辨,他抱着她径直走向车子,王十六心里一凛,他马上就要锁住门窗,以后他再不会给她任何逃跑的机会了。


    可是,薛临怎么办?她还没找到真相,她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拼命挣扎起来,他冷不防,被她挣脱出来,跳在地上,脚刚踩到实地,他伸手一拽,她跌跌撞撞又回到他怀里,他依旧不说话,神色淡淡地看她,仿佛她是个跳梁小丑。


    她也真是个跳梁小丑,花费这么多心思筹划安排,到头来不过几个时辰,就轻易被他捉到。愤懑到了极点,王十六狠狠咬住他的手。


    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裂痕,裴恕低眉,看着她因为用力微微鼓起的两腮,小兽一般,带着野性不驯,仿佛不咬下他一块肉,就绝不罢休。


    她咬的是虎口,上次在魏博,他识破她给王焕下毒,她怒恼之下,咬的也是这里。同样狠,同样用尖尖的虎牙咬在骨肉相接处,很快见了血。他倒是很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他,他挡了她去找薛临的路了。


    让人的怒恼不甘掺杂在惆怅中,千百倍地增长,几乎难以抑制。


    裴恕抱起她塞进车里,关上了门。


    王十六被他搂在怀里,放在膝上,他靠着车壁坐着,手臂横过来压住,便是她难以挣脱的囚笼,嘴里泛着血腥味,车子开始走了,摇摇晃晃,催人欲睡,她已经十几个时辰没睡,疲累到了极点。


    王十六松开口。无能为力的颓丧,功败垂成的不甘,还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全都积攒在一处,咬着牙,自己也说不清是恨是哭:“裴恕,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过我!”


    放过她?裴恕抬眉,有些想笑:“王观潮,你可曾放过我?”


    是她先招惹的他,他拒绝过,很多次,他知道他们无论是性情还是理念都太不相同,他们不是一路人,不该有的便不能萌芽,可她死死抓住不肯放手,终是拖着他沉沦,现在他无法自拔了,她却轻轻松松,抽身离去。凭什么?


    王十六怔了下,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微张着红唇。


    她果然不懂,孩子似的,对复杂晦涩的情绪缺乏感知,却天然知道该怎么利用别人对她的爱意。跟她争辩有什么意义?他便是把心挖出来给她,她也未必能懂,就算能懂,她要的依旧只是薛临。裴恕笑了下,转开了脸。


    王十六看见他山崖岸岸的侧脸,他棱角分明的唇微微勾起一点,尖刻嘲讽的笑容。他在笑什么,笑她无用?还是笑她费尽心机,次次都是徒劳?


    怒气涌上来,恨恨说道:“到底是谁不放过谁?我早就说了不嫁,你只管缠着不放,什么意思!”


    裴恕猛地转过头。是啊,是他纠缠不放,是他放下自尊,放下所有的骄傲,明知道是个可笑的替身,依旧追逐她。是他一次一次容忍退让,从无法接受有第三个人,到甘当她的退而求其次,可他所有的真心,只换来她的厌弃。


    平静的面具彻底被撕碎,裴恕一把攥住她的脸:“王观潮,你当我是什么?你有兴致,就来招惹,你没兴致,扔下就走,我岂是你的玩物!”


    王十六看见他亮得惊人的眸子,淬着火一般,将她小小的影子按在其中,他很生气,让她本能地畏惧,然而自己也是诸般不顺心,这不顺心,又都是因为他不肯放手的缘故,终还是愤激着,寸步不肯相让:


    “男欢女爱而已,原本就是两厢情愿,我现在不情愿了,你凭什么抓着我不放!”


    凭什么?凭他有这个能力,凭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但这些,跟她说有什么用?她心里只有薛临,他所做的一切,只会让她厌弃。裴恕冷笑一声:“可惜,由不得你。”


    她一下子被戳中软肋,攥着拳红着眼,看看要哭,又死死咬着唇不肯哭。裴恕转开脸,怜悯着,又痛恨着。她肯定觉得很挫败吧,因为斗不过他,而他,何尝不是挫败到了极点。


    她跑一千次,他都可以抓她回来,但,那又能怎么样?他所有的胜利,无非更加昭示了他的失败,就算他抓回来她一千次,她肯定还会再跑第一千零一次。


    有什么用呢,这样强求。但,又怎么能放手。


    说到底,他们是有些相似的,不管所爱的人如何背弃,只要认定了,就会死死抓住,绝不放手。


    车厢里突然压抑到了极点,喘不过气,裴恕放下王十六,起身推门。


    “站住!”王十六一把拽住,“我话还没说完,谁许你走!”


    裴恕回头,王十六对上他幽深凤眸,蓦地怔住。


    他眼中没有得意,只有哀伤。他在哀伤什么?混乱的头脑想不清,直觉与自己有关,她今夜的行为,很让他难过吧?她也不想这样的,可她没有办法,她必须去找薛临。


    喉咙发着涩,心上也是,王十六握住他的手:“裴恕,我没有要戏弄你的意思,从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们好合好散,好不好?”


    好合好散?不,没有什么好合好散,从她招惹他,从她让他动心那一刻,就不可能好合好散。裴恕松开她,跳下车子:“王观潮。”


    王十六追过来,他挡在车门前,暗夜中萧索的身影:“我说了要娶,就一定会娶,这件事你愿意也罢,不愿也罢,都只有这一个结果。”


    咔嚓一声,他关了门,随即是锁扣的动静,他反锁住了门窗。


    车子又走了起来,晃晃悠悠,无休无止,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王十六沉默地坐着。


    她不会就这么算了,她一定会想出办法


    ,逃出去。


    天光大亮时,队伍在最近的驿站投宿,裴恕在外面安排值守轮换诸事,王十六独自关在房里,默默观察着周遭的情况。


    门窗都从外面反锁,为着防止她撬锁,屋里所有的利器都被收了起来,连桌椅都包了一层麻布,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裴恕做事,从来都是滴水不漏。


    正如她所预料,他再不会给她任何逃走的机会。


    门开了,侍卫送来饭食,退出时又重新锁上,屋里依旧只是她一个人。饭菜的气味闷在密不透风的房里,一阵阵令人发呕,王十六走去卧房躺下,深吸一口气。


    逃不掉,那么,就逼裴恕,放她走。


    裴恕安排完所有事情回来时,屋里静悄悄的,王十六已经睡着了。


    饭菜都已经冷透,她一口没动,全都留在案上。


    是累了不想吃,还是,绝食?


    裴恕慢慢走到床前,帘幕低垂,她苍白的脸埋在厚厚的被褥中间,凌乱的长发披在肩上,堆在枕边。伸手,握住她细细的脖颈。那么脆弱,他一只手就能捏碎,又那么顽固,任凭他使尽浑身力气,也休想让她有半点屈服。


    在沉默中一眼不眨看着她,爱意夹杂着恨意,让人片刻也不能安静。王观潮,我该拿你怎么办?


    王十六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裴恕坐在床边等着,平静的神色:“起来洗漱,该吃饭了。”


    王十六一动不动躺着。她不会吃饭,从今天开始绝食,裴恕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到最后只能放她走。


    “起来。”裴恕又催了一遍。


    她还是不动,闭着眼安静地躺着。朝食不曾用,午食她在睡,若是这顿也不吃,就一整天粒米不进了。她在绝食,来逼他让步。


    裴恕弯腰伸手,抱起了她。


    王十六依旧闭着眼,疲累到极点,原也没什么力气跟他争斗。他抱着她去了净房,细细给她洗了脸,净了手,将她纠缠在一起的头发梳开,跟着又抱去外间。


    他在食案前坐下,放她在膝上,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


    饭菜以暖瓯温着,此时还是热的,裴恕舀一勺肉粥,送在她嘴边。


    王十六紧紧抿着唇,一动不动。


    “张嘴。”裴恕沉声命令。


    王十六还是不动。


    啪一声,他放下银匙。


    闭着眼,王十六看不见他的神情,听见他带着愠怒,略有些发沉的呼吸。他拿帕子擦掉她唇上沾着的粥糜,取过披巾,围在她前襟。


    极轻的水声,他似乎在盛汤,他抬起胳膊,似乎在喝汤,王十六闭着眼,漫无目的猜测着他的动作,直到他暖热的呼吸忽地拂在她的脸上,他握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


    暖热的唇,覆在她的唇上。


    第64章 第64章“疼。”


    王十六尝到了微甜微涩的滋味,是参汤,让她在片刻怔忡后突然反应过来,裴恕在喂她,用嘴。


    猛地睁开眼,羞恼到了极点,声音都在发抖:“滚……”


    “开”字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经长驱直入,舌尖顺着张开的牙关闯进来,紧紧缠住。


    更多参汤被他哺进来,王十六喘不过气,羞愤欲死,拼命挣扎着。


    裴恕死死压制住。心跳快到了极点,脸色却是平静,在极近的距离里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哺完了口中汤。


    她还在挣扎,一半是气,一半是喘,眼皮是红,两腮也是,像最娇艳的海棠,在他津液滋养下,颤颤微微,开出花朵。


    呼吸开始紊乱,最初只是为了逼她吃饭,此时无声无息,心底的欲念疯狂滋长,裴恕用力啜饮,涓滴不剩,松开。


    王十六倒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喘着气。短暂窒息后的瘫软让人手脚都动弹不得,脸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越来越快,逐渐沉重的心跳。


    裴恕又饮一口参汤,低头。


    王十六猜到他的意图,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他握她的脸吻住她的唇,再次喂哺。


    羞愤至极,耳边发出嗡鸣,眼角渗出泪水,他抱得越来越紧,死死裹着她的唇,缠咬,吮咂,王十六已经分不清他是在喂参汤,还是在吻,他如此用力,让她模糊想到,他是恨她,所以刻意羞辱,用这种方式惩罚她吧。


    最后一滴参汤也已经渡到她口中,裴恕犹自不舍得放开,在迷醉中微微闭着眼睛,分辨着品尝到的滋味。


    甜,参汤里加了糖。涩,老山参总是有些涩味。还有些山间草木清苦的气味,缠在她香甜的气味里,拖着拽着,让人沉沦。


    从前怎么没发现,男欢女爱,还有这许多手段。


    抱紧些,再紧一些,口中参汤已经尽数渡给了她,不舍得松口,只伸手去拿汤碗,双唇稍稍错开一些,便要来饮。


    王十六用力挣扎起来,他死死压制,她无法挣脱,便用脚乱踢,啪一声脆响,细薄的白瓷汤碗被她踢在地上,粉身碎骨。


    他似是愠怒,眉头皱起来,王十六鼓起所有的力气,用力推开:“滚开!”


    坐榻被推得一歪,王十六挣脱他的怀跑,拔腿就跑,自由只是一瞬,她已经被抓到了,他握着她的手腕想要抱她回去,王十六急怒之下,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裴恕稍一迟疑,巴掌已经落在脸上,啪一声脆响。让人心里一阵激怒,又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天底下敢打她的,她是第一个,她现在还恶狠狠滴瞪着她,没有丝毫悔意。


    她恨他,恨他拦着,让她没法和薛临在一起。


    那么,打碎她,重塑她,摧毁所有她和薛临的记忆,让她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早该这么做了。念头一瞬间拿定,慢慢抚了下脸颊:“王观潮,你可真是不乖。”


    王十六毛骨悚然。假如他怒,他吼,她不会这么怕他。可他这样平静着,似喜似怨地说着这话,让人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本能地觉到接下来会发生的,绝不是她愿意见到的。


    咔一声,他扯开带钩,扯下腰带。


    因为穿的是常服,腰带便也只是寻常布帛,并不曾镶金嵌玉,恰恰正好。裴恕握住她的手腕,并在一起。


    王十六模糊预料到将会发生什么,诧异到失声:“裴恕,你疯了!”


    疯了么。裴恕没说话,他早就疯了,自轻自贱到了极点,对一个不爱他的女人用尽手段,甚至脸上还留着她的巴掌印,心里却已经蠢蠢欲动,怀着无数有关于她的,旖旎污浊,令人不齿的念头。


    抱着她坐下,手肘压着她的上肢,腿压住她的腿,王十六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一点一点,慢慢将她两只手用腰带绑住,打一个一丝不苟的绳结。


    恐慌到了极点,知道此时最好服软,却只是倔强着不肯,他握着绳子将她的手举过头顶,声音低得像情人的呢语:“好好吃饭,观潮,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


    “放开,裴恕,”王十六挣扎不得,“你放开我!”


    裴恕没说话,又倒一碗参汤,垂目看她。


    红唇微肿,带着湿意,灯火之下,一点晶莹细碎的光。像熟透的果子,等着他来采撷。


    他又怎么能拒绝。饮一口参汤,俯低身子,含住。


    她在他身//下婉转,眼中含泪,生涩的抵抗。裴恕心中一阵快意。看她的反应,这件事,薛临必然不曾跟她做过,那么这些,就是只属于他和她的,独一无二的记忆。


    王十六在让人窒息的掠夺中,苦苦支撑,对他的痛恨,惧怕,歉疚,混杂在一处,逼得人快


    要疯了,口腔里全都是参汤甜苦的滋味,混着淡淡的柏子香气,在她记忆里,从此变成独属于裴恕的滋味。


    一碗汤喂完,裴恕慢慢松开。


    口中留着她的余香,让人脑中生出更多更疯狂的念头,这样那样,对着她做了无数遍。


    竟有些感谢她的不驯服,若非如此,他还要苦苦守着礼数,又怎么能体验这许多乐趣。


    取一块菱粉糕,掰成小块,牙齿咬住,送到她唇边。


    “滚开,”王十六尖叫起来,“裴恕,别碰我!”


    裴恕握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嘴,咬着那块糕,送进她口中。


    她红着眼瞪他,撑到极致的倔强,裴恕垂目:“要我嚼碎了,喂你么?”


    最后的意志瞬间被摧毁,他究竟还有多少手段来折辱她!王十六强忍着不肯哭出声:“我吃,裴恕,你别碰我。”


    裴恕顿了顿,他倒宁愿,她能撑得更久一点。


    她掉了泪,顺着眼角,流到腮边。裴恕突然觉得渴,需要喝点什么才行,低头,舔舐,舌尖尝到淡淡的咸味,解渴吗?说不清,需要再确认一下才行。


    慢慢的,移到另一边,她惊恐到了极点,眼睛睁得大大的,又一大颗泪滑下来。


    同样淡淡的咸味。原来她身上每一处,滋味都不相同。裴恕慢慢下移,那么,别处呢?


    王十六感觉到他的唇舌,死死缠住,让人几乎要晕厥,在即将崩溃的边缘,死死刹住。


    他从不是她可以为所欲为的那种人,她早该换个法子,不能一味对他强硬。喘息着,断断续续:“裴恕,我好好吃饭,我听你的话,你放开我。”


    裴恕停住,抬头。她眼中全是畏惧,让人怜惜,又让人快意。


    他早该这么做了。从前对她太过纵容,舍不得让她受一丁点委屈,惯得她无法无天,一而再再而三,折辱于他。早该让她知道畏惧,让她明白,他才是她的男人,主宰她,占有她,她唯一的男人。


    轻轻在她咽喉处吻了下:“乖。”


    王十六蓦地想起从前看王焕狩猎,那头玄豹也是一口咬住猎物的咽喉,致命的一击。他又拿了一块菱粉糕,咬着送到她唇边,王十六不敢反抗,接过来吃了,他又送来第二块,第三块。


    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手被紧紧绑着,动弹不得,疼痛混着耻辱,王十六终于哭出了声:“你解开,疼。”


    裴恕握住她的手腕放下。皮肤被腰带勒出了印,可怜巴巴的红,真是,好看。


    这样的她,畏惧,顺从,专属于他。他从前,怎么没想到这个法子?他总归还是,对她太心软了。


    但这腰带不行,太粗,也不好看。需得更精致、更美丽的东西,才配得上她。


    慢慢解开,吻住。


    王十六低呼一声,他的动作极慢,于是每一息都被拉得极长,酷刑折磨着,久久不肯结束。


    裴恕微微闭着眼,轻吻,舔舐,从睫毛的缝隙里,看见她手腕上捆绑的痕迹渐渐消减,又生出新的痕迹。她眼中含泪,颤巍巍的在他身下发抖,真是,可怜啊。


    但这可怜的模样,也让人快意。又一样她和薛临绝不曾做过,专属于他和她的记忆。


    他会用更多这样的记忆,替代她和薛临的一切。


    ***


    翌日,傍晚。


    车马在驿站前停住,王十六坐在车里,耐心等着开门。


    今天一大早他们启程,整整一天她都被反锁在车里,除了吃饭和如厕,裴恕一刻也不曾放她出来。


    她已经极力顺从,但他上过几次当,轻易不肯再相信她了。


    门外有脚步声,裴恕来了,王十六绷紧了神经。


    不能表现得急切,更不能对他提什么不坐车之类的要求,她得耐心点,再耐心点,这几天无论如何都得忍耐住,要哄得他相信她了,她才有机会逃跑。


    预想中的开锁声并没有出现,裴恕停在车门外,沉声吩咐:“车子抬进驿站。”


    王十六吃了一惊,跟着车身一晃,仆役们卸掉了马,连人带车抬着走进大门。


    门外,裴恕缓步跟随,前几次他太大意,让她在进出之时窥探到地形,这才有机会逃跑,这个错误,他不会再犯。


    仆役将车厢抬进内院,在门内放下。锁开了,她端坐其中,向他一笑:“裴恕,我坐得有些脚麻,你扶我下来。”


    裴恕上前,弯腰抱起。


    王十六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偎依在他怀里。他竟防备她到如此程度,连车子都不准在门外停,再想逃走,几乎是不可能的,该怎么办?


    裴恕垂目,看见她低垂的眼皮,未曾完全藏好,若有所思的目光。她在想什么,薛临,还是如何逃跑?她整整一天对他言听计从,听话得很,可吃一堑长一智,他如今,再不会轻易被她哄骗过去。


    自己的东西,还是拴紧了看牢了,才最保险。


    洗手,净面,仆役送来晚食,裴恕抱起王十六,放在膝上,一样样夹了饭菜来喂。


    从昨天夜里至今,他便一直这么喂她,绝不肯让她自己动手。王十六垂着眼皮,忍住心里的抗拒。


    他这样子,简直当她是豢养的猫儿狗儿,捏在手里的玩物了。但他也很可能是在测试,看她会不会顺从,便是再不情愿,也必须忍。


    裴恕拣了一块云片糕,咬住了,送到王十六唇边。


    她眉心微微皱了一下,抗拒的神色,但她很快张嘴咬过去,裴恕慢慢吃下另一半,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乖。”


    其实,一点儿都不乖。方才那一瞬虽然短暂,但他已经发现了。


    这一整天,类似的瞬间还有很多。她横冲直撞惯了,想要收敛性子假装温顺,学得并不是很到位。


    她还想着逃跑,去找薛临。


    喂她吃下最后一口饭,起身:“去洗漱吧,早些睡。”


    仆役进来收拾残局,他抱着她往净房去,王十六偎依在他怀里,不动声色窥视。


    开门那一瞬,她看见了外面的侍卫,比先前多了一倍不止,他大约把驿站的守卫也都调了过来,防着她逃。


    让她几乎绝望了。再过几天就是长安境界,到那时候,哪还有一丁点逃走的机会?


    净房的门关上了,裴恕抱着她净面,漱齿,又给她拆了发髻,梳通了头发,又放她在矮凳上,重新打了一盆水,脱她的袜子。


    王十六吃了一惊,难道他,要给她洗脚?本能地想拒绝,又在最后一刻忍住。


    他还是在测试她,看她会不会服从。他愿意做这种奴仆做的活,她又何必管他。


    裴恕试了试水温,不冷不热刚刚好,脱掉她的袜子,握着她的脚,放进盆中。


    细细的脚踝,微微隆起的足弓,圆圆的脚跟,无一处不可爱。手插进指缝,一根一根,细细清洗,又移上去,虎口一合,握住踝骨。


    比手腕粗些有限,精致得像个玩器,这个围度,刚刚正好。


    呼吸有些发沉,裴恕拿过布巾细细擦干,握在手中。


    皮肤柔腻,带着微微的湿意,让人从牙缝里,一阵一阵发痒。裴恕低头,含住。


    王十六低呼一声,足尖绷紧了,苦苦支撑。他的吻潮湿,粘热,像暴雨前的夏夜,沉闷着罩住,让人在抗拒厌恶之中,慢慢又生出别的什么东西。


    这感觉让她陡然惊慌,终是忍不住推他:“不要,裴恕,别碰我!”


    裴恕抬头,她眼中的厌恶还没来得及藏好,慌张着试图掩饰:“脏,不能亲那里。”


    脏么?只要能摧毁薛临留下的记忆,他不介意做更脏的。


    探手入怀,指尖触到细细的银链,比着她的尺寸做的,精致,美丽,牢固。


    王十六喘息着,知道方才大约是露出了破绽,伸手抚他的脸,想要安抚几句,脚踝上蓦地一紧。


    第65章 第65章“给我生个孩子。”……


    细长的银链,两头各有一个锁圈,现在,一个锁圈套在她左脚脚踝上,裴恕修长的手指握着圈上银锁,正要锁住。


    王十六在短暂的怔忪后,


    一脚踢过去:“裴恕,你怎么敢!”


    怒到极点,所有隐忍,所有与他周旋的念头全都抛在脑后,他竟要用脚镣锁住她,他怎么敢!


    裴恕闪身避开,她跳下矮凳,脚被他牢牢握在手里,便就势向他心口乱蹬,激怒着:“你当我是什么,猫儿狗儿,让你拴着的玩物吗?”


    还是这么野,这么不驯,不吃点苦头,绝不肯屈服。裴恕一言不发,只牢牢抓着她的脚踝,她挣脱不得,雪白的足底抵在他心口处,心跳便追着她踢打的节奏,一下快似一下。


    呼吸有些不稳,手却稳得出奇,嚓一声轻响,裴恕扣住了银锁。


    眼下,只剩下右脚了。锁住,她就跑不了。


    裴恕伸手,用力,王十六跌坐回矮凳上。


    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他用胳膊夹住她的左脚,又来抓她的右脚,银链从他指缝里漏出,末端的锁圈一点冷光,像毒蛇在暗中窥伺。王十六怒到极点,早已经忘记了怕,踢打反抗着,绝不许他抓住:“滚开,裴恕,你滚开!”


    裴恕终于抓住了她的右脚。


    她脸色陡然一变,知道自己难以幸免,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叫,像暴怒的小兽,用尽所有手段威胁敌人。


    可惜,只能吓一吓弱小,对于真正强大的对手,根本不值一提。


    裴恕倾身,用身体压制住她的反抗。


    王十六又是重重一脚踢过去。矮凳承受不住两个人的激烈对抗,咔一声倒地,他们跟着摔倒,他似是怕她撞到,在摔倒的瞬间抱住她转了个身,现在,是他在下面了。


    王十六一骨碌爬起来,翻身压住他:“给我打开!”


    裴恕呼吸一滞。她柔软的身体贴着,坐在他月要间,剧烈挣扎后带着汗,烘得体香异常浓烈,让他突然之间,忘了动作。


    “打开,裴恕!”王十六用身体压住他,腾出手来扯锁圈,扯不开,那把小锁薄薄的,但异常牢固,“钥匙呢?”


    钥匙在他心口藏着。裴恕在忽紧忽慢的呼吸中沉默不语,她轻得很,根本没可能压住他,但此时他也并不想反抗,她还是打不开锁,燥怒着,忽地伸手,向他怀里。


    裴恕猝不及防,叫出了声。


    王十六听见低低喑哑,类似于“啊”的一声短促呼叫,是裴恕?低眼,他微微仰头,身体绷紧着向她,让她一时猜不透他的意图,他是在积攒力气,准备反制吗?连忙俯身压住,急切着,向他怀里搜找钥匙。


    柔软,微凉,细细的手指隔着中衣,急切着寻找。她根本不知道,她会引发什么。裴恕沉沉吐着气,在沉沦的边缘挣扎,她忽地停住。


    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钥匙,他贴着心口藏着。王十六松一口气,连忙去掏,怀兜开在朝里的位置,于是拔开他中衣的斜襟,手伸进去,触到他绷紧的肌肉。


    皮肤异常热,简直是烫手了。心口处有凸起的痕迹,王十六蓦地反应过来,是他的伤疤。当初他替她挡了王焕那一刀,后来她为了薛临,又刺了他一下。


    交叠累积,都在这里。让人暴怒的心绪突然变更,生出不知是什么的滋味,王十六恍惚着,指尖轻轻抚过。


    裴恕又叫了一声。浑身绷到了极点,她怔怔的犹不觉察,指尖划过,带起一波无法抑制的颤栗,裴恕再忍不住,忽地起身,抱住她翻身压下。


    王十六低呼一声,他瞬间已经占据主导,让她反应过来方才他并不是无力抵抗,只是不曾动手罢了。那点惆怅恍惚都被抛到一边,在怒恼中正要还手,他忽地吻上来:“观潮。”


    语声喑哑,缠绵,苦涩,让她突然又觉得恍惚,他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吻她,不像上次那样用力,带着羞辱的意味,而是轻柔的,小心翼翼的,似是一心一意,只为取悦她。


    王十六透不过气,觉得晕眩,四肢发软,从前他吻她的时候,她也不是,不曾被他取悦过。恍惚到极点,渐渐地,有了溺水般的感觉,他的吻不再满足于唇,星星点点,四处施行,王十六喘不过气,下意识地挣扎。


    身体一动,便听到了陌生的,金属冷冷的轻响。


    是那条银链,他锁在她脚上的镣铐。头脑瞬间清醒,王十六屈起腿撞过去:“放开我,裴恕!”


    裴恕猝不及防,一声闷哼。她一击得手,立刻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束缚,旖旎的情感都被驱散,不曾满足的欲念反而成百倍增长,裴恕一言不发,攥住她的右脚,套上锁圈,锁住。


    他方才,几乎忘了她有多么不驯。


    他得好好锁住,看好,不给她任何机会,抛弃他。


    “裴恕!”王十六低吼一声。


    银链细得很,看起来一扯就断,可怎么都扯不断,他怎么敢这么对她!拼起全身力气来推,他攥住她的手向身下一压,她动弹不得,怒到极点,张口就向他咬下去。


    裴恕躲开,握住她的脸,吻住。她不肯罢休,向他唇上便是一口,裴恕又尝到血的滋味,与她的欢愉总是伴随着疼痛,可就连疼,也让他上瘾,无法自拔的上瘾(男主亲吻被咬了,疼,有什么问题?这是脖子以上吧?)。


    她疯狂反抗,他逐个压制。水盆不知被谁踢到,水溅起来,打湿了衣摆,她的湿衣服贴着他,很快他的也湿了,摆脱不掉,裴恕焦躁起来,嗤一声扯开。


    王十六看见他的胸膛,冷白的皮肤,唯有心口处的伤疤是红,狰狞着,像条毒虫,趴伏在他身上。心里蓦地一颤,跟着看见他堆在腰间的衣袍。


    钥匙在里面。她必须拿到钥匙,她不能被他锁着。


    忽地伸手,拥抱住他。


    裴恕吃了一惊,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呼吸冷冷热热,拂在他心上:“裴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因为求而不得,因为除了这样,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留住她了。多么可耻的,可悲的事实。裴恕一言不发,她柔软的唇轻轻吻上来,落在他心口的伤疤处:“还疼吗?”


    裴恕张着唇,无声喘息。她的吻像羽毛,轻柔抚慰,流连,她其实,也是有那么一点点爱他的吧?如果不爱,欢好之时,为什么她也是愉悦。如果不爱,此时她的吻,怎么会这么缠绵。


    王十六用双唇,轻轻啄吻他的伤疤,恍惚之中,已经分不清是真,还是假。也许对他感情,从一开始就是真真假假,纠缠到如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要如何才好。


    余光盯着他的衣服,堆在月要际,怀兜的位置,在他身前。手抚着他滚烫的皮肤,慢慢滑下。


    脑中嗡鸣着,裴恕按住她的手,不知是阻止,还是要她继续。她轻轻挣脱,修得短短的指甲无意中划到,让人一个激灵,浑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


    与她从来都是这样,极度的欢愉中掺杂着痛苦。像某个隐秘的阀门,突然被打开,裴恕再忍不住,握她的手按住:“观潮。”


    羞耻到了极点,王十六所有的念头都忘了,他的衣服就在手边,她已经没有余力去偷,他忽地松手,握住她。


    王十六看见脚踝上银链微闪的冷光,心头有一霎时清明,但怒意还没来得及积攒,他举起来,举过头顶,在他要间固定。


    银链长长的,在他身侧悠荡,看上去不像是锁着她,倒像是锁着他。他抱着她起身,旁边是放澡巾和盥洗用具的矮几,他放她坐住,玉山倾颓,在她身前:“观潮。”


    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混乱,王十六看见他绷紧弓起的脊背,看见他心口的伤疤因为充血(伤疤,不是别的!),异样鲜明的红,衣袍滑在他脚边,嚓一声,极轻的金属响声,是她想要的钥匙。伸着手,没有力气,指尖在他要际划过又垂下,他忽地俯身吻住,王十六叫出了声。


    裴恕在沉迷中,窥探着她的反应。她终于闭上了眼睛,眉头紧蹙,似是痛苦,但他知道她是欢喜,从前他见过。她开始回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大约,总是有点爱他的。


    虽然不如薛临,但薛临,从不曾跟她做过这些吧。这些欢愉,只有他能给她。在令人疯狂的快意中,伏在她耳边:“


    给我生个孩子吧。”


    生个孩子吧,属于他和她的,独一无二的联结,薛临永远无法超过的联结。


    王十六听见了,模糊的意识想不清,本能地挣扎,下一息,他抱紧她,她便再也想不起来了。


    ……


    王十六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门窗锁着,满室暧昧的气味,裴恕在她身边,侧着身支着手肘看她,目光沉沉。


    昨夜的片段凌乱着闪过,王十六一把掀开被子。


    原是要看那条银链还在不在,掀开了,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着寸缕,连耳带腮涨得通红:“裴恕,你疯了!”


    他衣冠整齐,为什么要让她如此狼狈。


    耳边低低的笑,裴恕起身:“我给你穿。”


    王十六听见银链的响动,低眼一看,两条锁圈都锁在她左脚脚踝上,链子对折,拖在被褥上,柔软的弧度。他必是趁她睡着时做的这一切。懊恼到了极点,为什么会睡着了?她明明应该趁他事后疲惫,偷钥匙开锁,然后毁了这条镣铐的!


    裴恕又笑了下,连着被子,抱起她在怀里。她在恼恨吧,恨昨夜不曾找机会开锁,孩子似的,一丁点心事都藏不住。


    拿过小衣要给她穿,她劈手夺过,脸红透了:“谁要你?我自己会穿。”


    她自然是会穿的,但他更想亲手给她穿。裴恕伸手握住,拽过。


    王十六低呼一声,倒在他怀里。手脚酸软着,到这时候,想起来为什么昨夜不曾有机会偷钥匙了。他片刻不曾放过她,她最后,大约是晕过去的。


    混账!她从前怎么不知道,他竟这么好色!


    裴恕抬起她的胳膊,给她穿上小衣。那些复杂的带子、扣子,织着薄纱花边的丝绢亵裤,没有一样不让人迷醉。他从前也是傻,苦苦守着规矩,还想着成亲以后再说,他根本不该守。


    这件事,她显见也是欢愉,身体上的眷恋长久了,也能变成情感上的眷恋吧。等她再给他生个孩子。


    最后一条衣带系好,裴恕抱着她,拿过案头的瓷碗:“喝了吧。”


    王十六低眼,看见碗里黑乎乎的药汁。


    第66章 第66章助孕


    药还温热着,淡淡苦涩的气味,王十六心头一阵恍惚。


    她熟悉这种气味,刚到南山时薛演看出她身体不好,给她请了大夫,她的心疾就是那时候诊断出来的,之后有三四年她几乎每天都要吃药,药汁子浸透了,身上都是一股子苦药味儿。


    那时候十来岁,刚刚知道爱美的年岁,心情难免因此低落,薛临便在园子里弄了个药圃,种药采药制药,他身上也开始带着药味儿,他笑着跟她说,药味儿是世上最清雅的气味,神仙们炼丹打坐,洞府里必然也是这种气味。


    “阿潮将来要做神仙呢。”他哄着年幼的她。


    心里一阵眷恋,一阵哀伤,王十六默默看着药碗里模模糊糊,自己的倒影。她不会弄错的,那样的薛临,绝不会抛弃她,她一定得找到他,弄清楚为什么。


    “观潮。”裴恕将药碗又向她身前送了送。


    他能看出她突然黯淡的神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应该与薛临有关。


    让他对薛临的恨意,一霎时达到极致。他和她,原本可以过得很好,从醒来到如今,她并不曾跟他生气,还有昨夜,他再不能更确定,他能带给她欢愉。如果没有薛临,他们一定是一对和美夫妻。“喝吧,等会儿就冷了。”


    王十六接过来,极力平复着情绪。她既然要逃,就不能被他发现破绽,不能让他知道她还想着薛临。“什么药?”


    裴恕顿了顿:“补养身体的,你脸色不大好。”


    的确是补养身体的,不过,更是为了助孕。


    要个孩子,他们之间最亲密的联结。有了孩子,有他日夜陪着,守着,时间长了,她会忘掉薛临,他们将来,还有许多年光阴可相守。


    王十六并没疑心,端起来一饮而尽。


    裴恕有些意外,这药他尝过,苦得很,年轻女儿家大抵都是有些怕苦的,她却全然不曾犹豫。是不是从前,经常需要吃这么苦的药?


    拿了清水给她漱口,又托着痰盂接她漱口的水,她垂着眼皮慢慢拢了拢头发,眼梢有点红,她一定,在想薛临,和吃药有关。


    明明是两个人,却无时无刻不像是三个。该死的,薛临。裴恕低着声音:“从前经常吃药吗?”


    王十六垂着眼皮:“有几年经常吃。”


    整整吃了三四年药,病情稳定了许多,汤药便换成了应急用的丸药。直到永年城破,她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碎,从那之后,她频频发作,自己也能感觉到,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她得抓紧找到薛临,天知道她还剩下多少时间可用。


    裴恕拿起案上的蜜饯,去了核,喂到她嘴里:“是因为心疾?”


    是糖渍脆梅,脆甜中微微一点酸。王十六点点头,记忆如同潮水,一波波涌来。


    从前吃完药,薛临也总给她吃蜜饯压苦味,她爱吃脆口的,那些蜜饯大多都太软,后来薛临找到了脆梅。甜中微酸,脆爽适口。像她失去了的,曾经完美的生活。


    额上一暖,裴恕吻了她一下,把她向怀里抱紧些:“等到了长安,请几个好大夫给你看看。”


    自从知道她有这病根,他就一直想着好好给她医治,但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知不觉,竟拖到了现在。裴恕有些自责,在她额上又吻一下:“我这就去安排。”


    他放下她,推门出去安排,王十六默默看着脚踝上的锁链。


    求医问药这种事,她早已经放弃了。这些年看过太多大夫,吃过太多药,结论无非都是一个,先天不足,最多还能再活十年。


    这消息,薛临一直瞒着她,她之所以知道,也是偶然听见薛临与母亲说起此事,恳求母亲对她好点。


    门开了,裴恕提着热水进来:“观潮,起床吧,收拾收拾早些赶路。”


    他已经打发人先行回京,安排请医之事,等回到长安,当天就能给她看病。他们也得加快行程了,给她调养身体,成亲,快的话,明年这时候,他们的孩子,也许就出生了。


    半个时辰后,王十六坐在回京的车里,摇摇晃晃,听着外面车马的声音。


    起初知道自己命不长久,她痛苦不甘过,也怨恨过上天不公,后来时间久了,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命该如此,怨天尤人也没什么用,不如痛痛快快活一回,不给自己留遗憾。


    唯一无法释怀的是,她死了,就再见不到薛临了。


    到那时候,薛临会很难过吧?他会不会跟她一起死?阴曹地府里,他们还可以做一对鬼夫妻。


    “观潮,”身子一轻,裴恕抱起她放在膝上,“在想什么?”


    王十六趁势贴在他怀里,手指摩挲着,柔情蜜意之时,寻找着钥匙的位置。那条银链锁在她左脚上,虽然并不怎么影响行动,但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让她动弹不得。


    她痛恨这种不能自主的感觉。“还有多久到长安?”


    “再有五天左右。”裴恕低头吻她,拉住她不安分的手,放进衣襟。


    知道她的意图,如今,他越来越容易看懂她了。她今天不欢喜,甚至有些哀伤,她在想薛临。


    妒忌几乎要噬人,但他此时,什么都不想挑明。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她想诱惑他,拿到钥匙,他就接受她的诱惑。反正他的目的,是要她早些受孕。“等到了长安,我们立刻成亲。”


    成亲吗?手指慢慢向内,触到他暖热的皮肤,王十六低垂眼皮。他防备太严,她又只有一个人,想逃,太难了。


    她不能把所有赌注都押在路上,若真是拖到了长安,她一样得想办法逃。“我姨姨和我二弟那边,信捎到了吗?”


    指尖在身前的凸起处轻轻一按,裴恕险些叫出声。野得很,谁敢如此撩拨他。偏是她什么花样都想得出,也敢试。“送、到了。”


    话一出口,才发现声音颤得


    厉害,裴恕连忙清清嗓子,看见王十六眼皮一撩,一闪而过的揶揄。


    她在笑他,她知道他何处敏感,撩拨完他,还要笑他把持不住。呼吸发着烫,裴恕低头吻住她小巧的耳朵,惩罚似的,吹着气,送进舌尖:“回信也收到了,你二弟过去为你送嫁。”


    王十六手脚一下子软了。床帏间数次较量,他也很懂得她的弱点。报复似的,指尖在那里轻轻打圈,摩擦,他忽地张口,耳根上一点红,王十六向他唇上咬了一口:“成亲的时候,你总不会还要锁着我吧?”


    会吧,直到他确定她不会再跑。裴恕不说话,她猜到了他的回答,生了不满,嗔怒着缩回手:“混账,我是你取乐的玩意儿吗?”


    裴恕拉着她的手,再又放进去,按住。她怎么可能是?他自己,倒更像是她取乐的小玩意儿,她有兴致,或者有求于他,便来玩弄几下,没了兴致,要找薛临了,就弃之如敝履。偏他自己上瘾,割舍不下。


    她生着气,怎么都不肯碰他,裴恕再忍不住,握她的月要转她过来,迫着她跨坐在他对面,舌尖一下一下,在她耳朵里亲吻打转:“观潮要是乖的话,我就给你开锁。”


    混账。王十六无声骂一句。头脑有些混乱,他强拉着她,要她碰他,迷迷糊糊,也就随了他的愿。手指四下游走,怀兜是空的,袖袋也是空的,他的袍落下来,到处都没有她要找的钥匙。


    他吃了她的好处,却不给她想要的东西。他这个人,狡猾得很。


    一切都开始摇晃,也许是车子走得太快的缘故,让人晕眩,迷醉。王十六在最后的清醒里想到,要是她死了,裴恕会不会难过?他会不会,陪她去死?


    不会吧。


    “观潮。”裴恕低低唤着,在最后一刻,握紧细细的要身,抬起。


    会更容易受孕,生个孩子吧,给他。他也许做不了她最爱的人,但他们也可以是俗世里一双情好的夫妻,她总有一天,会忘了薛临。


    五天后。


    车马赶在傍晚时分进了长安城,窗户开了一条缝,王十六靠在窗缝前,默默看着繁华热闹的街市。


    这一路上,她没能找到逃走的机会,不过裴恕也不像之前那样严防死守了,至少现在,她可以开窗。


    进了城,就是一个更大的囚笼,想逃出他的手心,比路上还难。最大的机会,看起来只剩下王存中进京这个变数上了。


    “观潮,”裴恕低头,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大夫已经安排好了,到家就能给你诊脉。”


    下意识地看她的腰身,细得很,胳膊圈住,还有许多富余。不像是有孕的样子,他还得继续努力。


    王十六随意靠着他,习惯性的,又去摸他的怀兜。依旧是空的,他到底把钥匙放哪里了?这些天他只管一次两次,吃她的好处,她的镣铐,始终不曾解下。“那是你家,不是我家。”


    她也没有家了。


    裴恕顿了顿,想起上次拒她于门外的情形,心绪沉下来。


    那时候他对她,太过分了。这次成亲,面子里子,都要给她做足,无论如何,都要加倍给她补偿回来。“去我的私宅,到时候你就从那里出嫁。”


    没有未成亲时就住在夫婿家中的,于礼不合,也太容易招人议论。先住他的私宅,等王存中来了,就去市署把那处宅邸过到她名下,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从自己家里出嫁。


    “随你了。”王十六对这些并不关心,目光顺着小小的窗缝,向外面追寻着小雁塔的影子。


    薛临的旧家就在那里。她想他了,很想。她剩下的时间不多,她一天也不想再耽搁了。


    私宅是一处僻静宽敞的四进院落,大夫早在宅中候着,一共三个,都是京中擅长治疗心疾的名医。


    王十六哭笑不得。谁会一下子看三个大夫?她怎么从不知道裴恕办事,也会如此急切、荒唐。


    手枕放好了,裴恕给她挽起袖子,看着第一个大夫伸手搭脉,心绪蓦地开始紧张。


    眼前不停闪过洺水城中,她脸色惨白,几乎窒息的模样,她的心疾似乎很严重,不过,他会治好她的,不管要什么大夫什么名贵药材,他都能给她办到。


    屋角焚着一炉沉水,浑厚悠长的香气一点一点,沾染襟袖,第三个大夫也诊了一刻多钟了,沉吟着迟疑着,偷眼去看裴恕。


    和从前那些大夫一模一样,他也发现情形不好,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跟主家开口。果然并没有出现奇迹啊。王十六缩回手:“我有些累了。”


    “正好我也诊完了,娘子先歇歇,”那大夫却是好脾气,趁势笑道,“等我去拟个方子,不妨事的。”


    裴恕带他去了偏厅,门关上了,屋里静悄悄的,王十六歪在床上,看着日色一点点移下绮窗,思绪漫无目的飘着。


    情况一定比先前更坏了,不然这三个大夫,不会一个比一个脸色更为难。


    要是她死了,薛临会不会喜欢上别人,娶别人?


    记得从前她半真半假问过,薛临抱她在怀里,跟她说,一定会让她活下去。


    可人力,怕是拗不过天意。等她见到薛临,一定要他答应不准再娶别人。她真是自私得很,自己都要死了,还要霸占着薛临不放。


    要是她死了,裴恕会不会再娶?


    门开了,裴恕慢慢走进来。王十六抬眼,看见他幽沉沉的凤眸,在落日余晖里,偶尔闪一丝波光。


    他在她床边坐下,一言不发,拥她入怀。


    第67章 第67章子嗣


    他抱得很紧,心跳沉得很,带得她的心跳都有些乱。他让她靠在他怀里,一下一下,抚她的头发,动作分明是轻柔,却让人无端觉得有些难过,王十六觉得怪异,推了他一下:“你把我头发都弄乱了。”


    裴恕松开一些,在温暖的暮色里,低头看她。


    冰雪也似明净的容颜,也像冰雪一样,脆弱,不能持久。从前他总以为,最难留住的是她的心,可谁能想到,就连她这个人,他也未必留得住呢。


    不,一定是弄错了。裴恕垂目,看见她瓷白的脚踝上,银链微露出来,一点细碎的冷光。他当初能够留住她,今后一定也能,千难万难,他一定能做到!


    “怎么了?”王十六直觉到他很难过,摸摸他的头。


    “没什么,”裴恕转开目光。越来越留恋了,她这样随随便便,在任何合适不合适的地方碰他一下,轻慢中的亲昵。从前恨她只当他是个解闷的玩意儿,如今,他倒宁愿做她的玩意儿,只要能永远永远,长相厮守,“今天开始就要吃药了,有点苦,观潮。”


    王十六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却戛然而止,只是沉默地拥抱着她。是很不好吧,她的病,否则他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心里有些发苦,她不怕死,怕的是留给她的时间太短,她已经太久不曾见到薛临,每一息都那么珍贵。向他怀里窝了窝:“裴恕,我的病是不是很不好?”


    “不是。”裴恕不假思索否认。


    她抬头看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淡淡的了然,让他一下子意识到,她对自己的病情一直都是知道的,该死的薛临!这种事,怎么能让她知道?


    在她额上轻吻一下:“不要乱想,只不过是这些天你奔波劳顿,七情激烈,有些承受不住,调养调养就好了。”


    他知道她的病不大好,但没想到,竟是如此不好。方才那些大夫都吞吞吐吐不敢直说,他追问之下才吐口,道是宿疾已久,加上近来受过伤,情绪又大起大落,眼下已是强弩之末,难说还有多少寿元。


    他绝不相信。她好端端一个人在他面前,怎么会有事!裴恕抱起王十六放在床上,给她掖好被子:“药正在煎,等好了时你记得吃,我得出去一趟。”


    需要


    进宫向嘉宁帝点卯,家里也得露个面,安排成亲事宜,最重要的是,他得立刻去趟太医署,他一定能找到医治她的法子。在她额上吻了下:“吃完药过上一刻钟再吃饭,吃完饭若是我还没回来,你就先睡吧,不用等我。”


    王十六横他一眼。谁要等他?深更半夜的,吵醒她不说,难保又要不做好事,烦人得紧。“你自己找地方睡吧,休要吵我。”


    裴恕看出她眼中的揶揄和不满,有些想笑,笑容未及到眼底,又成哀伤。明明这么鲜活,这么横冲直撞,怎么都不肯驯服的人,怎么会寿元无多?一定是弄错了。若没有弄错。


    裴恕深吸一口气,将她拖在枕边的长发理了理:“好,我不吵你。”


    若没有弄错,她的确是病得严重,那么,无论是要他做什么,哪怕是反了这天,他也一定要她活下来。


    出得门来,三个大夫已经走了两个,剩下一个踌躇着上前:“裴相,方才仆听府里人说,裴相正在筹备与娘子的亲事?”


    裴恕略一颔首。早先的确捎信回来,命这边先行收拾房屋,筹备婚事,大约是仆役说漏了嘴。“不错。”


    “这,”大夫犹豫了一下,“以娘子眼下的身体,子嗣上恐怕,恐怕。”


    裴恕抬眉:“但说无妨。”


    “娘子先天不足,近来又颇伤了元气,女子孕产极是耗费精血,以娘子的身体,恐怕承受不住。”大夫斟酌着措辞,“当然,若是细加调养,也有可能受孕,只不过对娘子的身体终归是……”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离开,走得那样急,青衫的影子在廊柱间一晃就消失了,大夫摇摇头,叹了口气。


    男子娶妻,极重要的一条就是为了开枝散叶,像裴恕这般身份地位、人物家世,子嗣只会比寻常人家更紧要,小娘子身体这样,子嗣基本是不可能了,就怕这桩婚事,也是做不成了。


    裴恕快步走着,到最后几乎是小跑。


    懊悔到极点,恐惧到极点,额上冷岑岑的,一层薄汗。


    他真该死,他全不知道她身体这样差,这些天给她吃了那么多助孕的药,为了让她早些受孕,他丝毫不加节制,只要有空便与她欢好,每次还有意抬高她的月要,事后还会堵上很久。


    若是她已经有了。


    不,不会的,方才三位大夫给她诊治,都不曾提过有孕。


    但也有可能是时间太短,诊不出来。


    卧房就在眼前,不敢开,终是一横心,推开。


    帘幕一晃,她从箱笼前回头:“你怎么又回来了?”


    裴恕看见打开的衣箱,看见他的衣服东一件西一件,胡乱扔在椅上,她光着脚没有穿鞋,脸上有不曾掩饰好的慌张。


    她在找钥匙,为了打开锁链,逃走。


    但此时,他什么都不想计较。他只要她好好活着。裴恕上前抱住她:“观潮。”


    王十六犹豫着伸手,搂住他劲瘦的腰身。心里砰砰跳着,他应该发现了吧?当面抓住,便是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这模样,却不是生气。“怎么了,忘带东西了?”


    “没什么。”裴恕握住她的脸,细细看着,把她此时的模样,深刻在心里,“怎么不穿鞋?地上凉。”


    “想着找个东西,一时忘了。”王十六胡乱编着理由,觉得眼下这局面,实在是微妙。


    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在找钥匙,不可能不知道她是想逃,但他好像突然之间,不跟她计较了。发生了什么?


    他抱她回床上坐好,擦干净她脚底沾染的灰尘。王十六安静地坐着,看着他忙来忙去,做这做那,这样的裴恕她已经渐渐习惯,渐渐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这感觉就像他装作没发现她的意图一样,同样的微妙。


    侍婢送来了药,裴恕洗了手,先喝一口尝尝不烫了,这才端过来给王十六,她一饮而尽,抬头看他:“你怎么不着急走了?”


    是该走了,他不是大夫,他也判断不出来她是否有孕,便是急死,也于事无补。须得尽快去找大夫,尽快给她医治。裴恕服侍她漱了口,给她穿好袜子:“歇一会儿再吃饭,若是还要找东西,记得穿鞋。”


    王十六有些心虚,他并再多说,推门离开,侍婢也退下了,屋里突然之间,冷清到了极点。


    王十六跳下床,脚踩到地面,想想又穿上鞋。他的那些箱笼还开着盖子放在外面,有他路上用的笔墨纸砚,有他看的书,也有他常用的东西,常穿的衣服。原是要细细搜一遍的,现在看也没必要了。


    他这么放心留着,钥匙肯定不在里面。况且就算拿到钥匙,她只一个人,也逃不掉,不如见机行事。


    走回来躺下,天已经黑透了,悠悠荡荡,远处的打更声。人地生疏,分外冷清、寂寞的长夜,这些天里裴恕与她形影不离,倒让她一直不曾发现,这夜,竟有这么寂静。


    他出去做什么呢,跟她的病有关吗?


    院里,值夜的侍卫数人一班,有的原地守卫,有的走动巡逻,院墙上蓦地黑影一晃,郭俭飞身掠去:“谁?”


    树梢晃动着,喵呜一声,跳下一只猫儿,难道是这小东西?但是方才,恍惚间看着像是个人影。


    “怎么了?”一个侍卫闻声跟来,问道。


    “没什么,也许是看花眼了。”郭俭纵身跃下,“机灵点,四下守好了,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侍卫们离开了,周青隐在树木的影子里,抬头望着卧房方向。


    这些天他一直跟着裴恕的队伍,只恨没能找到机会,救出王十六。


    甚至那天夜里她出逃,他后来也发现了,只是等他找过去时,裴恕已经先一步带走了她。


    周青紧紧握着剑柄,心如油煎。他方才都看见了,厨房在煎药,她病了吗?什么病?严重吗?这些天里裴恕严防死守,最开始他还能远远看她一眼,后来连看都看不见了,她现在,怎么样?


    五更时分,裴恕从太医署出来。


    彻夜未眠,翻阅了署中十几年的旧档,将所有与心疾有关的记录全部找出来,此时稍稍瞬目,眼前便是无数个人名。


    这些人,是国中有记载的,治疗心疾有名的大夫,有一个名字他先前见过,吴启,成德名医,给薛临配药的那个。


    将誊录的名单交给张奢:“立刻去请。”


    晨风细细,春寒料峭,十数个时辰不眠不休,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头脑反而格外清醒。


    那个吴启,应当是薛临请了为她治疗心疾的,以薛临在成德的影响力,吴启必定是河朔治心疾最好的一个,况且也给她医治过,最知道她的情况:“你亲身去趟成德,快马请吴启过来。”


    晨曦一点点描出天际,皇城四门开启,最早一批上朝的官员陆续到了,城门前零零散散,见面寒暄的声音,裴恕逆着人流,快步向私宅方向走去。


    到上朝,还有半个时辰不到。快马赶回去,他还来得及看看她。


    一整夜未见,他很想她。


    两刻钟后。


    王十六在半梦半醒中,觉得身边一暖,有人挨着她,坐了下来。


    第68章 第68章不碰她


    寂静中无声流淌,淡淡的柏子香气,还有随之而来的,初春清晨些许的寒气,王十六迷迷糊糊,分不清是梦是醒,觉得脸颊上一热,落下一个吻。


    是裴恕吧,这么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勉强睁开一点眼,屋里不曾点灯,黑魆魆的,他的影子笼在身前,低低柔和的语声:“睡吧,我来看你一眼,马上就走。”


    “讨厌。”王十六合上眼,含糊着嘟囔一句,很快又睡着了。


    笑容浮起在两靥,眼梢却有些湿,裴


    恕低头又吻了一下,给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去。


    侍卫上前要反锁大门,裴恕摆手止住,低声道:“窗户也不必再锁。”


    她那样横冲直撞,最不喜欢束缚的人,这些天一定闷坏了吧。心情舒畅才有益于养病,只要防卫布置得更周密些,他不会失去她。


    何况这些天他总觉得,她对他,也不是没有留恋。裴恕翻身上马,向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卡着上朝之前最后的时间赶回来,只为这片刻温存。如此孟浪、轻率,半年之前的自己,绝做不出来。


    但如今,若能每天拥有这片刻温存,便是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


    院墙外,周青闪身出来,远远跟着。


    他守了整整一夜,院中防卫没有片刻疏漏,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但裴恕身边只带了两个随从,那个难缠的张奢也不在——不如劫持裴恕,逼他放人。


    却在这时,一队人马迎面而来,却是巡街的武侯认出了裴恕,上前护送。周青急忙向墙后隐住身形,一阵懊恼,看来这条路也行不通了,该怎么办?


    裴恕赶在召集上朝的最后一声金鼓中踏进紫宸殿,文武分班而列,十二旒下嘉宁帝目光幽沉。昨夜他赶到宫城时,四门早已锁闭,也只得请值守的内侍通传他已回京,但允准他出京已经是嘉宁帝法外施恩,昨日进城后,他原该第一时间入宫复命的。


    金鼓声悠悠落尽,裴恕收敛心神,手持笏板,随着众人躬身叩拜。


    嘉宁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慢慢移开。


    散朝后,内侍叫住裴恕:“裴相,圣人召见。”


    春晖殿内。


    嘉宁帝闭目打坐,似是漫不经心:“你在太医署待了一夜,查的是什么?”


    裴恕叩首请罪:“臣查的是国中擅长治疗心疾的大夫。陛下,臣于昨日申时入城,原该立刻向陛下复命,因内子身染沉疴,臣忙于请医诊治,延误了时间,臣有罪,请陛下治罪。”


    嘉宁帝瞥他一眼,随即又闭上。他倒乖觉,知道天子明察秋毫,所以从不曾有任何隐瞒,他看重他,也是因为他于规矩方圆之内,最知机敏变通。譬如现在,知道他不会跟他计较,他倒是请罪请得干脆。


    内子,还没成亲呢,称什么内子。许久:“王家女郎的心疾,很严重?”


    裴恕呼吸一滞。明明只是寻常言谈,心里却是刀割一般,那些不舍牵挂,撕扯着让人痛楚:“臣会治好她。”


    嘉宁帝又看他一眼,许是错觉,总觉得他眼梢有些泛红。心中生出感慨:“朕先前怎么不知道,九郎竟是个情种。”


    情种吗?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如何才算得上情种。裴恕顿首再拜:“臣惶恐。”


    是这样一时不见,便牵肠挂肚?是无论她如何对他,此心永远不改?还是这样一想到可能失去,就剜心剔骨般的痛苦,宁愿付出所有,换来与她长相厮守。


    隔着袅袅青烟,下意识地望向她的方向,她这时候可曾起床,在做什么?早晨的药已经吃过了吧,眼下她,有没有好些?


    裴恕私宅。


    侍婢服侍着洗漱完毕,王十六坐在窗下梳头,恍惚想起未醒时的情形。


    裴恕坐在床边跟她说话,还吻了她,她被吵醒,困倦得很,嗔怪着说他讨厌。但醒来后并没有发现裴恕回来过的痕迹,难道是做梦?


    侍婢拿牙梳为她梳通着头发,手法跟裴恕的不同,王十六觉得微微的异样。这些天都是裴恕给她梳头,她似乎,更习惯裴恕的手法。“你家郎君昨夜可曾回来过?”


    “郎君一大早回来看了娘子,”侍婢答道,“时间太紧,待了半刻钟不到就走了。”


    不是做梦,他果然回来过。也是不嫌累,半刻钟不到,也值得回来一趟。王十六心里想着,唇边带着自己也不曾觉察的笑意:“是他不让再锁门窗的?”


    “是。”侍婢恭谨答道,“郎君说府中娘子可以随意走动,若是想出门,等他回来再说。”


    王十六于轻快之中,生出淡淡的哀伤。她一定病得很严重吧,不然裴恕不会突然放松戒备。是不是,连十年都不一定有了?可她至今还困在此间,无法脱身,去找薛临。


    院门前,侍卫领着今日诊脉的大夫进来,王十六瞥了一眼,跟在大夫身后提着药箱的仆人,忽地向她摇摇头。


    宫城,春晖殿。


    一炉香焚完,嘉宁帝打坐已毕,睁开眼睛:“昨日收到急报,突厥有小股兵力偷袭,劫了幽州军屯一处粮仓。”


    裴恕心中一凛。春日里青黄不接,正是突厥最难熬的时候,犯边抢掠的小股骚乱常有,但劫粮仓,还是军屯的粮仓?幽州与突厥周旋已久,怎么能被小股兵力如此重创?“陛下怀疑,有内奸?”


    “不错。”嘉宁帝颔首,这般敏锐,这般能体察圣心,不愧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突厥直奔粮仓而去,抢掠了大半,带不走的一把火烧了,若无内奸,恐怕不能如此准确。”


    王焕,裴恕脑中立刻跳出这个名字。魏博惊变之后,王焕的尸体始终不曾找到,他在河朔经营多年,又曾执掌一镇权柄,对河朔各镇的兵力分布十分熟悉,有他带路,突厥便是如虎添翼。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一点。“陛下可是怀疑王焕?”


    “不错。”嘉宁帝颔首,“眼下还是孤证,无法确定,再过几日应当就有实信,若真是他,大战只怕不可避免。河朔局势你最熟悉,你眼下又在兵部,按理你来调度最为合适。”


    他顿住了,没再往下说,裴恕抬眼,对上他幽深目光。


    他在等他表态。裴恕低头,沉默不语。


    那么,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嘉宁帝微哂着,说完了后半句:“但你要娶王家女。”


    娶了她,他就有通敌之嫌,若官军此战失利,他必定会受牵连,官职不保。裴恕顿首叩拜:“臣有罪。若能蒙陛下信任,臣愿协助主帅,征讨突厥。”


    嘉宁帝有些感慨。这一仗恐怕很难避免,以他的资历能力,自然最合适为主帅,一旦功成,封候唾手可得,但他要娶王十六。有这层关系在,军心不稳,仗就没法打,他自请为辅佐,是要屈居幕后,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为了王十六,大好的前程,多年的抱负,统统都不要了吗?嘉宁帝淡淡道:“九郎再想想吧,不着急。”


    裴恕想要回答,对上他警告的目光,也只能咽回去:“是。”


    “退下吧。”嘉宁帝重又闭目打坐。


    裴恕退出殿外,折身向钦天监方向走去。


    没什么可想的,他一定会娶她。若突厥那边果然是王焕,那么一旦开战,他很可能远赴幽州,自然不可能带着她。须得在启程之前,办完婚事。


    裴恕私宅。


    大夫还在诊脉,王十六不动声色,向廊下提着药箱的仆役点了点头。


    是周青,虽然易了容,但身形、步态她能认出来了。心里欢喜着,脸上却丝毫不露。周青能混进内宅,就能跟她里应外合,也许她很快就能找到机会了。


    大夫终于诊完,因着裴恕不在,便只是含糊说了些放宽心、不妨事之类的套话,侍婢带着人去外间写药方,王十六隔窗叫过郭俭:“这位大夫诊得很好,以后就让他给我看吧。”


    郭俭忙道:


    “郎君安排了许多大夫,这些天陆续会过来诊治,娘子若是看好这位大夫,属下须得向郎君请示。”


    院门前紫衣一动,裴恕快步走了进来:“我回来了。”


    王十六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余光看见廊柱下人影一闪,周青机灵,躲去了花圃后面。


    “怎么样,”裴恕三两步进门,对着日光,细细打量她的脸色,“今天有没有好点?”


    “好多了,”王十六握住他的手,偷偷向门外一望,新生的花叶间模糊能看见周青的身影,但若不仔细,也发现不了,“今天这位大夫诊得很好,下次还让他来吧。”


    “好。”裴恕答应着,余光瞥见廊下花圃后微露一个身影,看打扮是大夫带来的仆役,为什么,总觉得有些眼熟呢?


    一时也没多想,握着她的手坐下,柔声道:“还有几个大夫会陆续过来给你诊治,这些天你可能得辛苦些,除了看病,婚事也要开始筹备了。”


    王十六心里一跳:“这么快?”


    是啊,河朔局势不等人,而他,也不想再等了。方才已经让钦天监去算黄道吉日,要最近的,最好是十天以内的,选出日子,立刻就办。柔情缠绕着,裴恕抬手,将她鬓边碎发掖到耳后:“我已经又给你二弟捎了信,请他快些进京。”


    王十六心里怦怦跳着,看着花圃,略略抬高了声音:“定了哪天?”


    “钦天监在算,最迟明天,便有消息。”裴恕掩了门,拥她入怀,轻轻吻住,“观潮,我们要成亲了,欢喜不欢喜?”


    至少,他是欢喜的,身体都轻飘着,如在云端。这欢喜之中,又有挥之不去的哀伤,她的病情,她难以抓住的心意,她对薛临……明明搂得这么紧,身体没有一丝缝隙,为什么还是觉得抓不住,觉得她随时都会消失呢?“观潮。”


    王十六有些透不过气,他吻得缠绵,他的语声也是,像阴雨的天,牢牢笼罩住,挣脱不开。轻轻推他:“别这样,外面还有人。”


    裴恕睁开眼。她看着他,眉头微蹙,她在看什么?她现在,再不会透过他去看薛临了,但她此时的目光太清明,也让人不安,更让人不满。她为什么,总不能像他这般沉迷?


    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观潮,专心点。”


    那吻越发缠绵,无所不至,王十六起初还在想着成亲,想着周青有没有被发现,后来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被他带着推着,终是像他一样沉迷了。


    五天后。


    裴恕沉声问道:“有没有医治的验方?”


    这是这些天里,第十一位为她诊治的大夫了,答案仍旧与其他人相同,先天不足,近来损耗严重,寿元无多。


    “在下才疏学浅,可以先拟个方子,看娘子用过的后效再定。”大夫思忖着,“恒州有位吴启吴大夫,于此道素有圣手之誉,裴相可以请他来为娘子看看。”


    请了,只是路途遥远,还要几天才能赶到。裴恕压下心里的郁燥:“有劳大夫。”


    “裴相客气了。”大夫起身,想了想又道,“娘子的情况,子嗣上恐怕……”


    “我知道了,不消再说。”裴恕打断他。子嗣艰难,不宜生育,为什么一个二个,都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他只要她好好活着,什么子嗣,什么血脉,哪一个有她要紧!


    侍从领着人走了,裴恕按了按眉心,一点一点,敛尽情绪。


    慢慢走去卧房,满屋药香中,她站在窗前,看窗下新发的一株牡丹。牡丹年年都发,人却不能像牡丹一样,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裴恕伸手,拥她入怀:“观潮。”


    “你不欢喜?”王十六摸了摸他的脸,直觉他情绪有点压抑,便又玩笑似的,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因为我的病?”


    “没有。”裴恕否认。


    王十六又捏了一把,看着他俊雅的五官在她手中变形,觉得好笑,便笑出了声:“你又骗我。”


    他实在不擅长说谎,每次骗她说没事,目光都难过得要死。让她不禁生出感慨,她自己倒是看淡了,谁能想到会有旁人,比她更难过呢?“傻子,生老病死,迟早的事。”


    可是,太早了。若是能够,他宁愿把自己的寿命,分来给她。裴恕定定神:“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吃药,很快就能好了。”


    抱起她放在膝上,脸贴着脸,嗅她身上的香气。掺杂了药香,甜蜜之中的苦涩。欲念无声翻涌,又在煎熬中平复。她不能受孕,他得忍着,以后不碰她。“日子定下来了,三天后成亲,你二弟明天就能到。”


    “这么快?”王十六虽然早有准备,还是吃了一惊,“来得及吗?”


    “来得及。”钦天监算出来最近的,适宜婚嫁的黄道吉日也在下个月底了,他不可能等那么久,便自己定了日子。所有的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他一定会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观潮,我们马上要成亲了。”


    王十六怔怔听着。


    第69章 第69章纳妾


    三天后,成亲。王十六许久不曾反应过来。


    近来裴恕时常提起成亲,但在她心里,总觉得很快就能逃离这里,去找薛临,是以成亲这事始终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但他说,三天之后。


    这个准确的时间,突然一下,让这件事变得无比真实,王十六有点慌张,还有点迷茫,假如她没能逃掉,难道真的要嫁给他?


    “观潮,”裴恕看出她的走神,“你……”


    想问她是不是不欢喜,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必定是不欢喜的,她心里,还想着薛临。妒忌几乎要把人撕碎,却也只能默默咽下。无论怎么样,她在他怀里,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天长地久厮守下去,她会慢慢忘掉从前,他一定能够取代薛临。


    但她的病。心里沉甸甸的,既不能与她说,更不能与任何人说,裴恕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单薄的肩头,从来不信鬼神,此时却忍不住默默祝祷,若真有鬼神,便把他的寿命,分了来给她吧。


    “郎君,”侍婢在门外叩门,“府里来人找,阿郎请郎君尽快回去一趟。”


    从回京之后,他日日只在此间盘桓,家里只露过一两次面,此时找他,大约是为了成亲之事。裴恕答应了一声,人却没动,近来公务繁忙,其实也没多少时间能在这边陪她,舍不得走。


    “赶紧去吧,”王十六推开他,“让我也清静一会儿。”


    裴恕看见她揶揄的目光,苦涩的心境蓦地轻快,又生出强烈的爱意。若能让她日日有这样的笑容,他宁愿付出一切。抓住她拉回来,吻她的唇,声音便有些含糊:“再撵我走,我就真的不走了。”


    王十六又推他一下,没推开,报复似的,在他唇上咬一口。


    裴恕嘶一声,玩心蓦地上来,只要咬回去,她笑着躲他,半真半假,攥了拳头打他,裴恕也笑,笑着笑着,眼梢便有点热。多么盼望此刻能长长久久,永远不会有尽头啊。


    “快走吧,”王十六终于挣脱他,打开了门,“办你的正事去。”


    这几天周青跟着那个大夫又来过两次,难保今天也会来,撵走了他,免得被他发现破绽。


    “等我回来。”他握了握她的手,舍不得走,频频回头。


    王十六站在窗前目送,他的身影终是消失在门外,周青还是没有出现,四围突然之间,寂静到了极点。


    这长安城,终究是太大太陌生,让她有些不习惯。


    王十六默默走回来,百无聊赖,研了墨,随意拣了张字帖练字。是裴恕抽空为她描的双勾字帖,怕她独自待着寂寞,供她闲时练笔。


    他的字跟薛临的并不一样,薛临的字秀逸,他的字严整,但这字帖同样勾描得细致,她是知道的,勾一张,少说也得花费半个时辰。他近来似乎很忙,总是四更天出门,入夜才能回来,他到底怎么挤出的时间给


    她弄这些?


    心绪忽地有些烦乱,王十六撂下笔,又到窗前张望。周青还是没有来,这样安静到寂寞的地步,她有些不习惯。


    裴恕在的时候,其实也很安静,但无端的,并不觉得寂寞,她近来,似乎有点害怕寂寞了。王十六倚着窗沉默地看着,方才的笑闹声仿佛还在耳边,这样亲昵的调笑,从前是为了哄着他,麻痹他,也许是哄得久了,连她自己,也有点分不清真假了。


    院外,周青隐在暗处,看着裴恕走远了,悄悄转到后墙。


    那天裴恕请医,他买通了大夫的药童装病,自己顶上,混进了院里,这几天一连来了三趟,暗地窥探几番,唯有后墙这里防卫薄弱,有可能攻破。


    但,侍卫太多,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救走她。


    周青又观察一会儿,转身离开。去找王存中,这边的情况他都摸清楚了,只要王存中肯相助,他一定能赶在婚礼之前,救出她。


    裴恕在裴府门前下马,抬眼一望,眉头便蹙了起来。


    依旧只是旧日门楣,不曾洒扫收拾,也不曾有任何喜庆装饰,可他之前特地交代过,要家里布置收拾,筹办婚事。


    所以这么急叫他回来,是要变卦么。裴恕一言不发,快步向里走去。


    裴令昌在正房等着,沉着一张脸:“王十六重病在身,连子嗣都不可能有,这件事,你准备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裴恕抬眉:“大人从何处听得?”


    这些天请医用药,他严令过不得向外传扬,又是谁泄露出去的。


    “你以为你能只手遮天?”裴令昌忍着气,这些天他整天不着家,只管在外宅厮混,若只是这些倒也罢了,他竟是才知道,王十六连孩子都不能有,这却不是疯了,娶来作甚!“就算你进了政事堂,我依旧是你父亲,你的事,谁敢瞒着我!”


    是了,先前请的几个都是太医,裴令昌若想打听,总还是有法子的。裴恕神色淡淡的,一言不发。


    “立刻把亲事退了,”裴令昌见他不为所动,抬高了声音,“事关裴氏后嗣,我岂能由着你乱来!”


    “儿子正要禀明大人,婚期定在三日之后,”裴恕道,“今日儿子已向陛下奏明此事,蒙陛下恩准,给假三日。”


    这是抬出皇帝来压他了,裴令昌气得发昏,狠狠一拍桌子:“休要拿陛下压我,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儿子娶亲,不听阿耶安排的!立刻退婚,裴氏血脉绝不能断送在王十六手里!”


    “家中还有小弟,裴氏血脉如何会断?”裴恕抬眉,“我会留人在家中筹备,三日之后,婚事一定会办。”


    “反了你了!”裴令昌怒到极点,拿起案上的水晶镇纸,劈头盖脸便是一下,“你翅膀硬了,连我都敢顶撞,我这就去御前,告你忤逆不孝之罪!”


    裴恕没有躲,尺把长的白水晶镇纸带着凉意,重重砸在肩上,立时便肿起一块,裴令昌眼见他依旧神色冷淡,丝毫不曾有任何改口的意思,一时间急火攻心,举着镇纸又要再打,屏风后陶氏抢出来抱住,急忙向裴恕道:“九郎还不快向大人认错?”


    裴恕撩袍跪下,裴令昌以为他终于要服软,心里一宽,却听他沉声说道:“子嗣之事,儿子自向列祖列宗请罪,三日之后,儿子会与王观潮完婚。”


    起身离开,身后裴令昌叱骂着命他回来,裴恕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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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需要什么子嗣,有她,足矣。若是她喜欢孩子,就过继一个养在膝下。


    唤过郭俭:“安排人手,家中上下立刻打扫布置。”


    不需要家中安排,他自己有能力,能给她世上最好的婚礼。


    迈步走向祠堂:“开祠堂。”


    列祖列宗面前,他自去请罪,但婚事,一定会办。


    管事一路小跑去开了祠堂门,多日不曾有人迹,满室清冷萧瑟的气味。


    裴恕点燃灵前烛火,沉默着跪下。案上层层叠叠,无数灵位。列祖列祖在上,我即将与王观潮完婚,从此她就是我的妻子,裴氏的冢妇,若祖宗在天有灵,保佑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书房里。裴令昌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拍着桌子连声骂道:“逆子,逆子,我要去御前告你!”


    心里却知道,自己拿他全没有办法,这个儿子从十来岁上就开始自己做主,这些年官职更是一升再升,他做阿耶的,紫宸殿上还要屈居儿子之后。也不可能真去告他忤逆,这可是重罪,裴家现在全靠他撑着,他完了,一家子都得跟着完。


    “大人消消气,”陶氏给他拍背顺气,又给他倒水,“九郎想娶就娶吧,婚事早就定了,反悔也有损声誉,子嗣的事,总还可以纳妾。”


    “你还看不出来吗?他要是准备纳妾,又何必去跪祠堂!”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却立刻去跪祠堂,这个儿子早就拿定了主意,不要子嗣,这是向列祖列宗告罪去了。长安世家子弟,未成亲前房里都免不了有女人伺候,裴恕却从不好这一口,院里院外半个女子也没有,从前裴令昌总是自矜儿子品行高洁,此时却恼恨到了极点,“你去趟终南山,让他母亲来管教他,都是她养出来的好儿子!”


    陶氏也只得答应,见他刷一下又站起来:“听说王存中要过来送嫁,不行,我得去找他一趟,王家休想把这烂摊子丢给我!”


    三更漏下时,王十六辗转反侧,犹不曾睡着。


    裴恕一直没有回来,只捎信让她吃了药早些睡。他走的时候让她等他,她还以为,他今夜会回来呢。


    他从不失约的,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枕上淡淡的柏子香气,不知是他留下的,还是她自己的,王十六抱在怀里,春寒料峭着,听着打更的声音一下一下,遥遥传来。再有三天。假如到时候没能跑掉,她真的,要嫁给他吗?


    嫁给他,会是什么情形?王十六想不出,抱着枕头,想得痴了。


    裴府,祠堂。


    门开了,裴恕抬头,杨元清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九郎。”


    “母亲。”裴恕连忙起身,明白是裴令昌让母亲过来做说客,上前扶住,“是父亲让你过来的?”


    杨元清在烛火之下细细打量他:“你又瘦了。”


    脸瘦了一圈,显出清癯的轮廓,他近来,一定很辛苦吧?千里奔波,劳心劳力,那桩婚事,那个唤作王观潮的女子,一定让他刻骨铭心,片刻无法放下吧。杨元清在蒲团上坐下,看着儿子沉默的脸:“九郎,你决定了?”


    “决定了。”裴恕低着头,心里涌起愧疚。


    母亲半生不幸,独居深山,从前也曾想过,待成婚后有了孩子,时时送去母亲膝下尽孝,让母亲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双膝跪下:“母亲,儿子不孝……”


    后面的话却不知怎么说才好,许久,杨元清摸摸他的头:“为母亲的,只盼着儿女能好,若你已经决定了,母亲相信你。”


    裴恕抬头,许久,低低唤了声:“母亲。”


    “那个小娘子,她是什么样的人?”杨元清终是忍不住问道。


    听说过很多关于她的事,却始终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素来端方沉稳的儿子,为她做出种种离经叛道之事。


    她是什么样的人?裴恕沉默着。她很顽固,认准的事,怎么都不肯回头。她很任性,从前那么喜欢的东西,一个转念,便要丢弃。她很坚强,不管境况多么坏,总是用力活着,爱着,恨着。她又很脆弱,像春日的冰雪,他总害怕一个眨眼,她就消失不见。从来才思敏捷,此时用尽所有词汇,却无法形容她的模样,许久:“她,很好。”


    杨元清怔了下,随即又笑了,心中无限感慨。大约这就是情之所钟吧,世家儿女的婚姻,情爱从来都是最微不足道的因素,但若是当年裴令昌能对她有一分情,又岂会逼迫她自尽,使她母子分离,半生孤苦?若是当初有一分情,她可怜的女儿也不会背负着沉重的包袱,一旦遇险,立刻自尽了。


    夫妻之情,可遇而不可求,那个王家小娘子是幸运的,儿子也是。但愿她不曾有的,女儿不曾有的,儿子能够圆满。轻声道:“我这几天就在城里,等吃了新妇敬的茶再走。”


    裴恕心里一喜。回来时他便禀报过成亲之事,请母亲下山,杨元清道是方外之人,不想沾染俗世,不肯回来。没想到此时却答应了,如此,了无遗憾。“有劳母亲。”


    “起来吧,”杨元清扶起他,“我来时看见郭俭他们在收拾


    新房,他们都是办外差的,这些事不行,这几天我在家里为你筹备,你忙你的吧。”


    有她主持,自然是诸事圆满。裴恕带着笑,深深一揖:“儿子谢过母亲!”


    翌日。


    王十六夜里没睡好,起得便晚了,将近午时才吃了朝食,正对镜梳头,忽地听见外面有动静,隐约的,是裴恕的声音。


    他回来了。王十六丢下梳子推窗一看,果然是裴恕,大步流星往里走,目光对上她的,展颜一笑。


    春意不知什么时候遍染院落,阶下浅浅的春草,阶前青枝绿叶的牡丹,映着他紫衣玉冠,清朗的眉目,竟是如诗如画,让人心里蓦地一阵轻快。


    王十六不由自主,也向着他一笑,这才看见他身后跟着两个人,王存中和锦新。


    第70章 第70章大婚


    茶已经添过一遍,王十六看着王存中,始终拿不定主意。


    前几天她天天盼着他来,好多个帮手,助她逃走,可现在,她有点犹豫了。


    她已经走过两次,裴恕的性子也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若是再走一次,而且是在他心心念念的成亲之时,他会怎么样?


    “阿姐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王存中打量着她,“脸上也圆润了些。”


    王十六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是么?”


    然而若真是胖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这些天裴恕几乎顿顿饭盯着她吃,决不许她应付,他安排的饭食确实也合她的胃口,自己也觉得比先前能吃了许多。


    “气色是比从前好了很多。”锦新含笑说道。她坐在王存中身后,装束华贵,风姿优雅,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跟着服侍的侍婢,方才裴恕也是用待客之礼接待她的。


    王十六不觉想到,她跟王存中是不是也快要成亲了?是娶妻,还是纳妾?


    “还是太瘦生,”裴恕细细打量着,“须得再好好调养一阵子。”


    轻得很,羽毛似的,毫不费力便能抱起来,让他每每生出荒谬的念头,担心她会突然从指缝里飘走,再也找不到了。


    侍婢撤下用过的茶果,换了新的,裴恕看见王十六伸手去拿山楂糕,连忙拦住:“这个是收敛之物,你吃着药,不宜吃。”


    挑了块松子糖给她:“吃这个吧。”


    王十六接在手里,不知怎么的,有些难过。假如他对她坏一点,她也许,就不会这么为难了。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收拾一下,还得安排送亲之事,”王存中起身,忽地一笑,“阿姐,姐夫,告辞。”


    王十六脸上一热,忽地便有些说不出话。


    再看裴恕,倒是镇静得很:“我送送二弟。”


    他起身相送,走得急,右脚绊到左脚,身子一晃,王十六怔了下,笑容便落在了眼底。原来他,也并不是不激动。只不过改口叫声姐夫而已,就把他欢喜成这样子,偏还要硬撑着,装作无事。


    笑过之后,心里却越发怅惘,原该想办法给王存中透个消息的,可此时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送着王存中出门,言笑晏晏,极是和蔼可亲,他若是有心示好,的确能让人如沐春风,这些天,她是不是,不知不觉被他软化了?


    “娘子,”锦新落后一步,低声问道,“近来可安好?”


    王十六听得出她的担忧,犹豫了一下:“很好。”


    看着锦新如释重负的模样,王十六却有些心虚,她这么回答,是真心,还是违心?忙又添了一句:“明天你和二弟再来看看我吧,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怪闷的。”


    客人送走,裴恕回头,王十六跟在身后,唇边犹有不曾散去的笑容,爱意翻涌着,转身抱起她:“听见了么,他叫我姐夫!”


    简简单单一个称呼,谁能知道,竟如此让人欢喜,甚至是狂喜。


    胸臆里似有什么膨胀着,轻快到极点,让人直似要冲上云霄,裴恕大笑着,抱着她一连转了几圈。


    周遭的花木走马灯似的,旋成一道虚影,王十六低呼起来,觉得有点晕,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快停下,裴恕,别闹了。”


    裴恕大笑着,慢慢停下,四下还有侍卫,但此时也都忘了,低头在她唇边一吻:“观潮,我们就要成亲了,我好欢喜。”


    他是真的欢喜,那样眉眼飞扬着,孩子似的,张扬明朗的笑容,王十六觉得鼻子有点酸。她是真的,不想伤他的心。也许,她可以好好跟他商量呢?她并不是要抛弃他,她只是需要向薛临问清楚那件事。


    心里陡然一惊,不对,她并不只是要问清楚那件事,她还要留下来,与薛临相守。这些天总是哄他,难道把自己,也骗了过去?


    入夜之后,王十六想着这事,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睡。


    裴恕凑过来,钻进她被子里,拥抱住她。


    这些天他很少有这样亲昵的举动,虽然同床共枕,也都各自躺着,楚河汉界。可他前些天还像吃不够似的,没日没夜,抓着机会便要折腾。王十六脸上有些热,有些疑惑,又有些紧张,夜太安静了,几乎能感觉到暧昧在流淌,让她急于找点话题,打破寂静:“裴恕。”


    几乎与此同时,听见他低低的语声:“观潮。”


    裴恕哑然失笑,为这默契觉得甜蜜,轻轻吻她一下:“你先说。”


    王十六到这时候,却又踌躇起来,上次他对着薛临激怒疯狂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若是开口,会再触怒他吧?犹豫着:“你先说吧。”


    “好,我先说。”裴恕的声音低下去,柔和起来,“观潮,再过一阵子就是你的十七岁生辰了。”


    他看过庚帖,知道她的生辰是二月十六日,这样让他模糊有种猜测,她的名字,会不会就是从这个日期来的?


    心疼到了极点。莫说是高门大户,就算寻常百姓也会给孩子起个吉祥好听的名字,她的名字却如此潦草。她小时候,一定很可怜吧,没人疼没人管,也就难怪她会那么喜爱薛临,一个不被爱的孩子,稍稍得到一点爱意,都会加倍珍惜吧,假如那时候是他先遇见她,她爱的,一定是他。


    怀着怜爱,在她唇边轻轻吻一下:“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办。”


    王十六愣了下,这些天浑浑噩噩,早就忘了生辰这事。从前她也没怎么刻意去记,总有薛临替她记着,替她张罗,但薛临,从不会问她想要什么,他永远都猜得到。心里湿湿的,向裴恕怀里又窝了窝:“裴恕。”


    裴恕低低嗯了一声,她的头发拂在他脸颊上,痒痒的,心里很快也痒起来,想亲吻,吻她身上每一处,还有更多更无耻的念头,那些他们从前做过,或者想做还没做的,历历在目。


    可是,不能。他得忍着,他不能让她有孕,那会要了她的命:“观潮。”


    “我,”王十六迟疑着,他在给她理头发,将那些凌乱的发丝理顺了,放在枕边,这样亲密柔软的举动,让人心里的贪念蠢蠢欲动,也许她可以好好跟他商量,也许这件事,还有更好的,让他不受伤害的解决办法呢?“我想见见我哥哥。”


    搂着她的手臂忽地一紧,铁一样,硌得人有些疼,王十六知道不妙,坚持着,飞快地说完:“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抛下我,他从不会那么对我。”


    久久不曾听他回应,王十六咬咬唇,伸手拥抱他:“裴恕。”


    他推开了她,暗夜之中,冰冷没有起伏的语声:“王观潮,你可真是没有心。”


    他下了床,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王十六心里沉着,追过来拉他的袖子:“裴恕。”


    外面亮起灯火,侍卫急促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郎君,宫中急召。”


    窗缝里透进光,他岸岸的容颜笼在光影里,眉睫深重,压抑着的怒气:“成婚在即,明日我不方便再来,后日吉时,我来迎娶。”


    他快步离开,甩上了门,王十六追到窗前,阶下灯影一晃,他走出了


    院门。


    王十六觉得难过,紧紧攥着窗棂。她并不想伤害他,说到底是她强着他拖着他,走到如今的境地,若是能够,她也希望他能好好的。


    可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他不会容忍她去找薛临,也许天下任何一个男子,都无法容忍吧。


    灯笼的光消失了,他彻底不见了,王十六慢慢走回去躺下,衾枕还是热的,留着他的体温,心里难过到极点,沉沉吐一口气。


    她太贪心了,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两全。她早就确定了要薛临,那就必定会伤害到他。拖得越久,越难了结,须得快刀斩乱麻。


    她该走了。当真成了亲,后续只会更难了断。


    裴恕快步向外走去,低声交代郭俭:“增加两倍守卫,不得有任何差池。”


    心里刀剜似的疼。无论他怎么做,都留不住她,她还是要去找薛临。但,他绝不会放手,就算绑,也要把她绑上婚车。


    “裴相,”传召的宦官迎上来,“陛下急召,请随奴婢入宫。”


    裴恕翻身上马,向宫城方向奔去。


    深夜急召,必是突厥那边有了实信。他赶着成婚,也是想赶在战事之前,安置好她的去处。后日成亲,这婚假,必是休不得了,甚至很有可能,后日的婚事都未必能办成。


    裴恕一瞬间拿定了主意。若是后日不成,那就明日。亲事一定会办,她必须是他的妻子,也只能是他的妻子。


    春晖殿。


    案上摆着加急军报,嘉宁帝面色沉肃:“刚刚收到军报,突厥攻陷白阳镇。”


    白阳,幽州边境重镇,亦是屯兵之所,突厥若只是为了抢粮,没必要攻城。突厥是要开战。那些幽情愁绪瞬间抛开,裴恕沉声道:“贼子猖狂,当以重击。”


    嘉宁帝沉吟着,许久:“以你看来,该当如何安排?”


    裴恕从袖中取出二尺见方一张图纸,摊开放平,嘉宁帝垂目,是突厥地图,图上山川关隘无一不精确,突厥王庭周边以朱笔标出行军路线,又有屯兵处、运转处的备注。突厥为患已久,历经几代未曾收服,嘉宁帝原没有必胜的把握,此时见到地图,便知他早有谋划,心里落定:“九郎有心了。”


    裴恕指着地图上相应的位置,一一解释:“成德节度使李孝忠骁勇善战,粗中有细,可为中路军行军总管,自恒州出发,直插突厥王庭。魏博留后王存中为西路军行军总管,但他毕竟是王焕亲子,为防万一,可安排监军,以防有变。幽州节度使为东路军行军总管,协助李孝忠,攻取王庭。以河东节度使杜仲嗣为西路军行军总管,由灵州挺进,呼应王存中。平卢节度使坐镇燕云,防止突厥战败之后向东北方向逃逸。兵部尚书陆谌可为主帅,统帅五路大军,居中调度。”


    嘉宁帝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他筹划如此精密,若论才干能力,他比陆谌更适合为主帅。可惜了。“那么,你呢?”


    “臣可为行军司马,协助陆尚书。”裴恕道。


    行军司马,事务繁多,琐碎,将来论功行赏,却又是容易被忽略的一个。为了王十六,他也真是舍得。嘉宁帝点点头,话锋一转:“你的婚期定在后日?”


    裴恕忙道:“军情紧急,臣可明日完婚。”


    所以,还是要娶么。嘉宁帝笑了下:“军情虽急,倒也不至于急到那个地步,调兵传旨,最快也要十数天,只不过你的婚假肯定是休不得了,如期完婚即可。”


    裴恕躬身领旨:“臣谢陛下隆恩。”


    有一瞬间想起王十六,她现在,还在想着薛临吗?


    翌日,私宅。


    王存中和锦新已经到了多时,裴恕虽然不在,但他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看守的严密,莫说逃走,便是说句私房话也不行,王十六不动声色,扯落了脑后的发簪。


    长发没了束缚,丝丝缕缕落下,侍婢连忙上前处理,王十六止住,笑着向锦新道:“还是你帮我梳吧,我喜欢你梳的样式。”


    锦新会意,起身挽住她:“好,奴帮娘子梳。”


    卧房里关了门窗,将耳目都挡在外面,王十六低着声:“你跟二弟说一声,我要去成德。”


    锦新顿了顿:“娘子过得不好吗?”


    “很好。”王十六心烦意乱,“但我一定要走,赶在成亲之前。”


    想不清成亲意味着什么,只本能地觉得,不成亲,应当更好。


    锦新没再追问,将她厚密的长发细细挽成发髻:“好,若有消息,奴来知会娘子。”


    回到进奏院已近午时,锦新低声道:“娘子要去成德,请你帮忙,娘子还要赶在成亲之前。”


    王存中愣了下,眉头便皱起来:“这桩婚事当初是她情愿,裴恕待她又不是不好,怎么还要折腾!”


    锦新低着头,半晌:“假如是你,我也会千方百计回去找你。”


    王存中心里一软,许久,叹了口气:“好,我来想办法。”


    侍从在外面叩门:“留后,裴郎君的父亲请见。”


    裴令昌?王存中有些意外,他是晚辈,进京之后,按规矩该是他登门拜会,只是事情繁忙,河朔又有军情,不觉耽搁到如今。忙道:“快快有情。”


    话音未落,裴令昌已经走了进来,王存中连忙迎上去行礼:“原该晚辈先行登门拜访,因有公务,一时耽搁了,还望伯父恕罪。”


    裴令昌没跟他客套:“你姐姐病得很重,你知不知道?”


    王存中顿了顿,见他脸色难看,便知道今天并不是来相见寒暄。王十六的病他知道一些,但并不很清楚,她从不曾细说过。难道裴家因此不满?可裴恕从不曾提过。端正了神色:“家姐有些小病,偶尔需要吃药,不妨事。”


    不妨事?病成这样,也算不妨事么?裴令昌冷冷道:“她时日不多,甚至连子嗣都不能有,这件事,你也知道?”


    王存中吃了一惊。


    第三天。


    门楣上早已换成朱底金字的“王宅”,院里院外收拾得焕然一新,厚厚的红地毡从门内一直铺到门前小街上,昭示着屋主人的新婚大吉。


    锦新和王存中都没有出现,王十六坐在镜台前,看着镜中描画得精致的面容,心里一阵阵恍惚。


    她的大婚之日。她竟然真的,要嫁给裴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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