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洞房


    隔窗送来远处的笑闹声,是附近的百姓,今日宰相迎娶新妇,亦且听闻办得十分盛大,消息灵通的人早已将宅院围得水泄不通,等着观礼。


    二进院落也是人声鼎沸,是郑家人和他们的近支亲眷,裴恕请了他们,但又知道她不喜欢,所以饮宴聚集之处便没安排在她紧邻。


    三进院落聚着些女客,时不时有人过来恭贺道喜,是魏博进奏院各级官员的女眷,王存中请来的客人。


    王十六沉默地坐着,她的婚礼,没想到竟会如此热闹。


    画眉点唇,一点点勾出芙蓉面,妆娘正要贴上面靥花钿,门外有人道:“我来吧。”


    是锦新,王十六心里一跳,说不出是喜是愁,回头,锦新跟在王存中身后走了进来。


    她今日只是侍婢装扮,含笑说道:“娘子,奴来服侍你。”


    王存中则穿着全套留后的衣冠,器宇轩昂:“阿姐,让锦新跟着你吧,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所以他们,已经安排好了吗?王十六点点头,嗅到锦新身上淡淡的甜香,她凑近了,为她眉心里贴上一朵描金牡丹花钿。


    “娘子真美。”她轻声道。


    美吗?王十六看着镜中的自己,脂粉敷得多,并不像往日那么苍白,隐约也有些喜气了。


    “娘子到卧房换嫁衣吧。”锦新扶着她起身。


    王十六跟着她进了卧房,喜娘和妆娘也要跟来,又被王存中拦住,门关了,锦新低着声音:“娘子,二郎君说,裴郎君能定下这门亲事并不容易,让我再问娘子一次,想好了吗?”


    如何不容易?王十六想问又不敢问,急急说道:“想好了,但是,即便我要走,第一不能伤到裴恕,第二不要让他难堪。”


    锦新迟疑了一下,半晌:“好。”


    王十六看出她的为难,自己也知道这要求太矛盾。既然决定要走,就一定会伤害裴恕,宰相娶妻,新妇却不见了,又怎么会不让他难堪。她可真是,自欺欺人得紧。


    心里沉甸甸的,低声问道:“二弟准备怎么办?”


    “第一计,待会儿送聘礼时众人必定都要去外面看热闹,到时候娘子换上奴的衣服,趁着人多混出去,周青在外面接应。”锦新道,“裴郎君迎娶


    之时,我替娘子上婚车,等裴郎君发现不对,娘子早已出城了。只不过。”


    只不过,裴恕欢天喜地把人娶回家中,临到拜堂时才发现新妇换了人,当着满堂宾客,注定是要让他颜面扫地了。王十六迟疑着,许久:“这个不妥。”


    “若是这个不妥,那么就只能在路上想办法了。”锦新道,“方才来时我们看过了,宅院四周都有巡街的武侯,裴郎君还调来了宰相卫队,动武只怕没有胜算。”


    动武肯定不行,她绝不想与他兵戎相见。王十六低着头:“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二郎君安排了几辆同样的婚车,裴郎君前来迎娶时,可以在路上相撞,娘子趁乱出城。”锦新又道。


    但这样,依旧会让他在满堂宾客面前颜面扫地。王十六低着头,再没有比此时更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被裴恕绊住了。


    从前她逃,一门心思便只想着逃,绝不会有这么多顾虑,可这次,她已经犹豫了太久。他没再给她戴镣铐,可却用这些天的厮守,在她心里,上了一道镣铐。


    外面突然一阵笑声,喜娘敲了敲门:“娘子,聘礼到了,圣人御笔亲题的喜字呢!”


    丝弦鼓吹声中,第一抬聘礼送到,是嘉宁帝御笔题写的双喜字,紧跟着第二抬,是御赐的一柄紫玉如意,结着丝绦,光洁可爱。


    王存中率众在外面拜领,王十六隔窗看着,沉沉吐一口气:“婚事不能不办,办完之后,我再想办法。”


    有御赐之物在,这桩婚事便是奉旨,一旦逃婚,就是抗旨之罪。她倒没什么,但她不能拖累王存中和锦娘。“有没有蒙汗药?”


    这些天她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实在不行就在饮食中下药,再想办法混出去,如今锦新来了,她已经想到了混出去的法子。


    “二郎君也备了,”锦新从袖袋里取出一个纸包,“无色无味,一包至少能睡四五个时辰。”


    王十六接过来,藏在怀里。纷乱的心绪突然一下安定下来,让她禁不住怀疑,也许自己心里,也是愿意婚事办完的呢?


    不能细想,不敢细想,沉声道:“待会儿你随我过去吧。”


    “好,二郎君也是如此安排的。”锦新握住她的手,目光恳切,“娘子,若是决定不下的话,再想想吧,事关你的终身……”


    “我已经决定了。”王十六站起身,摁下纷乱的思绪,“帮我穿嫁衣。”


    ***


    春日里天长,直到酉时跟前,才慢慢露出一点黄昏的模样,裴恕早已等不及了,按捺着性子:“出发。”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踏着宰相门前白沙堤,穿过坊市巷陌,向她而去,裴恕跨马在最前面,期待着,每一个神经都绷紧着。


    她此时,在那边等着他吗?


    他早已安排周密,侍卫们每半个时辰便会向他禀报一次她的情形,于是他知道,她已经梳妆完毕,换好了婚服,只等他来迎娶。


    一切都没有问题,他会迎她出门,会扶她上婚车,他会带她到家中,与她拜堂成亲,再过一个多时辰,他们就是夫妻了。一切都在掌握中,可心里的不安却丝毫不曾减轻。


    裴恕慢慢调匀着呼吸。不会有问题的,他处处安排得周密,她跑不掉。等成了亲,一切都成定局,他会好好待她,她会忘了薛临,他们会是这世上最和美的一对夫妻。


    眼前出现宅院披红挂彩的门楣,四周的笑闹声一下子掀到最高,无数人簇拥着往迎亲队伍跟前跑:“来了来了,裴郎来亲迎了!”


    是看热闹的街坊,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向年轻的宰相新郎,讨要喜钱。


    笑容不觉浮上两靥,裴恕略一颔首,穿着簇新号衣的仆役连忙抬过一筐筐喜钱、喜果向人群洒去:“相公请街坊们吃喜酒喽!”


    清钱落地的脆响声中,众人欢笑着让出道路,裴恕在门前下马。


    大门紧闭,内里传来高声笑语:“新郎官,要开门诗!”


    是了,不做开门诗,这门,便不会开。裴恕朗声吟诵,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念了些什么,急切到极点,语速都比平日里快了几倍,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伸手便去推门。


    大门应声而开,内里哄笑一声,几个拿着扫帚准备打新郎的女眷转头跑了,想来是他平日里凛然不可犯,所以在这时候,也没人敢当真动手吧。


    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裴恕整整衣冠,快步向内走去。


    穿过二门,走过内院,正房门半开着,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裴恕看见了她。


    团扇遮面,头上花钗,身上翟衣。虽然看不见脸,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是她,她没有走,她在等着他。


    笑容从眼中,到唇边,到心上,裴恕快步进门,柔声唤她:“观潮。”


    四周围全都是欢声笑语,这一声低低的唤,按理说听不见,可王十六还是听见了。隔着团扇轻薄的丝绢底子,望见他深紫的衣襟,他走得那样快,一霎时就到了近前,然后,又被喜娘拦住了:“新郎官,要催妆诗呢!”


    王十六看见团扇背后,他朦胧的笑脸,他那样欢喜,笑起来的时候,鬓边戴着金花翠叶,也跟着微微颤动。


    裴恕停住步子,一首一首,朗声吟诵催妆诗。


    王十六心跳快着,也许是所有人都在笑,也许是鼓乐的声音太过欢快,让她也陷入一种模糊的,分辨不清原由的欢喜之中,就好像今日,的的确确,是她期盼着的大婚一样。


    奠雁礼毕,裴恕伸手,握住王十六。


    她的手微有些凉,但是没关系,他足够热,暖一暖就好了。裴恕紧紧握住,在她耳边低语:“观潮,别生气了,是我不好。”


    上次离开时,他们拌了嘴,这些天他一直后悔。她气性大身子又不好,他早就知道她是这么个性子,何苦跟她较真?他大她七八岁,原本就该哄着她让着她,照顾好她的一切:“以后我再不会那样了。”


    王十六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前夜里为着薛临争执,他生气离开的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听见王存中朗朗的笑声:“悄悄话等夜里再说,姐夫松手,我该送姐姐出门了。”


    周遭哄笑起来,裴恕松开手,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是了,现在着急什么,等到夜里,有的是时间。他们从此就是夫妻,夫妻之间,悄悄话怎么说都成。


    出门,登车,锣鼓声重又热闹响起,天色一点点昏黄下来,王十六从婚车的串珠帘子里,望着裴恕的身影。


    他催马跟在车前,笑容一直不曾停过,她还从不曾见过他笑得这么开,这么久。他一定很欢喜吧,让她不由自主,也生出模糊的欢喜。


    上百抬嫁妆如同长龙,浩浩荡


    荡跟着婚车之后,三对大红羽纱灯笼用珠子串出喜字,在车前晕出喜庆的光影,有孩童按着习俗障车,挡在路中间讨要喜钱,路旁是他们的父母,笑着看着,说着吉祥的话。


    好盛大的婚礼啊,金吾不禁,乐舞喧天,到处都是人声和笑脸,原来他们的婚礼,是这般模样。王十六眼梢热着,心里发着酸。


    她走了,他会怎么样?不敢想,不能想,将遮面的团扇,紧紧握住。


    天色彻底黑下来时,婚车在裴府门前停住,裴恕下马,半扶半抱,带王十六进了门。


    能感觉到她步子有些迟疑,是怕生吗?她孤身一个在长安,如今又要嫁进陌生的家门,自然是忐忑的。裴恕紧紧握着她的手,用体温温暖着她:“跟着我,别怕。”


    王十六原本不怕,听见这话,突然有些怕。不觉又想起锦新的话,这桩婚事,他能定下并不容易,是他家里人不满意吗?她还从不曾见过任何一个裴家人,他的家人,好相处吗?心里却隐隐有另个声音:你既要走,他家里人如何,与你也都无关了。


    心里一时冷一时热,从团扇下缘看着他皂色的靴子,一步步跟他入内,软密的红毡从门前铺到院内,踩上去,让人生出许多恍惚,他带她穿过一重重门,最后跨过一个高高的门槛,停住了步子。


    “该拜堂了,”他在她耳边轻声叮嘱,“跟着我做就行。”


    拜天地,拜高堂,王十六随着他的动作,亦步亦趋,一切都这么自然,一切都带着不真实,直到礼仪生一声高唱:“夫妻对拜!”


    裴恕转身,与王十六对面而立。灯光明亮,她头上的花钗耀眼夺目,让人一阵阵晕眩,她没有走,他们马上,就是真正的夫妻了。欢喜与安静交杂着,让他的声音都有些颤:“观潮,跟着我做。”


    王十六在恍惚中,追随着他的动作,福身与他对拜。


    他拜完抬头,她从团扇的边缘,看见他飞扬的眉眼。夫妻对拜,这一拜后,他们就是真真正正的夫妻了。


    无论她逃到哪里,都还是他的妻子。


    “礼成!”礼仪生一声赞祝,周遭一阵欢声雷动,宣布着大婚礼仪暂告一个段落。


    手被握住了,王十六抬眼,裴恕含笑的面容近在咫尺:“观潮。”


    他握着她的手,带她放下团扇。


    双绣的牡丹团扇之后,露出那张让他刻骨铭心的脸庞,千钧重担都在此刻放下,裴恕在如梦如幻的漂浮中,低声道:“我们成亲了。”


    满堂华彩,满堂欢笑,从今往后,她就是他的妻。


    半个时辰后。


    闹房的女眷都走了,青庐里静悄悄的,王十六坐在镜台前,长长吐一口气。


    “听说裴郎君吩咐过了,请客人们不要闹房,”锦新给她拆着花钗,小声说道,“免得累到了娘子。”


    怪不得,她听人说过,新婚之夜客人闹房,往往要闹足几个时辰,各色各样捉弄的把戏,方才那些人却都是规规矩矩说笑一会儿就走了,原来是裴恕提前打过招呼。王十六低着头,他去前面招呼客人了,听说今夜新郎官会被灌酒,他酒量似乎并不高,可吃得消?


    千头万绪,理不清楚,锦新拆掉最后一支花钗,轻声道:“娘子。”


    王十六从镜中看她,她欲言又止,大约是想问她,想好了没有。


    早已决定了的事,又何必犹豫。王十六抬眼:“去吧。”


    “我回来了,”门开了,裴恕快步走进来,目光对上她的,脸上便盈满了笑,“观潮。”


    “怎么这么快?”王十六不由自主,也露出了笑容,“他们没灌你酒?”


    自然是灌了,所以他装醉逃席出来。裴恕走到近前,从身后拥抱住她:“没有,谁敢灌我的酒?”


    他的脸埋在她颈窝里,呼吸中带着浓郁的酒气,惹得人一阵阵痒,又一阵阵晕眩。王十六余光瞥见锦新屏退了侍婢,端过来一盘酒果。


    是合卺酒。新婚之夜,合卺之喜。一切早已经决定,箭在弦上,又如何不发。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裴恕,该吃合卺酒了。”


    是了,吃了合卺酒,才好合卺做夫妻。裴恕带醉带笑,忽地伸手抱起她:“好。”


    酒意涌上来,步子有点不稳,她被他晃了一下,皱着眉搂住他的脖子,裴恕低头吻她,含糊着声音:“不怕,我没醉,摔不到你。”


    王十六脸贴着他的胸膛,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是有点怕,但怕的,不是摔跤。她是知道的,他绝不会让她摔到。


    玉杯清酒,清凌凌的两杯,裴恕拿起来,余光看见边上的锦新,动作便是一顿:“怎么是你服侍?”


    “二郎君不放心,命奴来照应。”锦新低着头。


    有什么一掠而过,此时带着醉,又太欢喜,裴恕来不及细想,对面那张芙蓉面便已经凑到了近前,她嫣红的唇微微开合,吐气如兰:“裴恕,合卺酒。”


    一切便都抛在了脑后,裴恕举杯,与她手臂对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皱着眉,似是嫌酒烈,迟迟没有喝完,红唇嘟起一点,娇艳的酒色。


    呼吸粘涩着,醉后定力不足,况且今夜,又是他们的大婚。便是过分些,也是可以的吧。裴恕伸手,拥她入怀。


    王十六来不及反应,他黝黑的眸子一霎时逼到最近,他握住她的脸,撬开她的唇齿,将她口中酒液,啜饮而尽。


    思绪一霎时混乱到了极点,王十六尝到他舌尖的甜辣的酒味儿,是他喝的那杯,让她一霎时起了荒唐的念头,若那酒里不是蒙汗药,是毒的话,那么他们,是不是同生共死。


    “观潮,”裴恕又唤了一声,今夜酒喝得太多,晕乎乎的,让人头脑里有些不清醒,“时辰不早了,睡吧。”


    抱着她起身,脚底下虚浮得很,从桌边到床前短短的路径,怎么都走不完,她的脸越来越模糊,裴恕调动最大的意志支撑着,稳稳将她放在床里:“观潮。”


    倦意似是突然砸下来的,眼中最后的情景是她低着头,叹息一般,在他耳边:“睡吧。”


    管弦声,乐舞声和着笑闹声,在裴府上空久久盘旋,婚宴还不曾散,客人们依旧在庆祝着这场盛大的新婚,青庐的门无声无息开了,一个侍婢打扮的女子低头走了出来。


    第72章 第72章她第一次,主动吻他的唇……


    裴恕在睡梦中。


    睡意来得如此之快,只是一呼吸之间,眼皮就已经沉得抬不起来,但这睡眠又不足够沉,恍恍惚惚,总能察觉到身侧的动静。


    是她,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能感觉她轻柔的体温,身体在动,她扶着他躺下,给他除了鞋袜,盖上被子。


    今夜的她,很温柔,是因为他们大婚吗?他果然没有想错,只要成了亲,他们就会是世上最和美的一对夫妻。裴恕想要拥抱,想要亲吻,想回应她的温柔,可怎么都醒不过来,焦急到了极点,听见她低低在他耳边,唤了他的名字。


    她一定很失望吧。观潮,真是抱歉啊,新婚之夜,我怎么能醉成这个样子。


    唇上忽地一点暖热,柔软,微潮的触感,在最后的清醒中,裴恕意识到,她吻了他。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的唇。


    百子帐放下,王十六隔着薄薄的纱罗,最后看一眼裴恕。


    他睡着了,那个药很好用。他醒来时,会怎么样?可她现在,已经顾不得了,她注定是要伤害他的,但愿来生,他莫要再遇见她。


    “娘子,得快些了。”锦新小声提醒。


    王十六点点头,飞快地解下翟衣。


    对镜梳妆,改扮成锦新的模样,青庐的穹顶是连绵不断头的柳枝,勾连纠缠,像她此时的心绪。外面热热闹闹,吃喜酒的人们还在欢笑,从前她想象过自己的婚礼,和薛临的,可她的婚礼,却是和裴恕的。


    这样盛大隆重,让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舍弃的,她的婚礼。


    衣服换好,头发梳成侍婢的单螺髻,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虽然不能和锦新相似,但至少,也不像她自己了。王十六最后看一眼裴恕,他睡得很熟,舒展的眉头,唇边微微的笑意。


    对不起,愿来生,你我再不相遇。


    低声向锦新道谢,王十六推开青庐的帐门。


    夜风带着冷,骤然扑来,春寒料峭,果然不曾虚言。王十六拢了拢领口,低着头快步向院外走,有侍卫近前看了一眼,但锦新原本就是生面孔,所以并没有发现破绽,王十六出了内院。


    欢笑声一下子高了许多,那些不知情的人,还在为她的婚礼庆祝。王十六低着头穿过垂花门,门外一人闻声回头,是王存中,低声道:“想好了?”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问她这个问题。王十六顿了顿:“走吧。”


    欢笑声变成最大,又渐渐变小,他们走过了前庭,有裴家的人殷勤着送出门外,王十六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


    高高的门楼掩在灯火之下,不久之前她第一次踏进那里,牵着裴恕的手。


    穿过长街,穿过坊市,进奏院提前报过紧急军情,故而得以在深夜里叩开城门,王十六催马出城,城门外周青催马迎出来:“娘子!”


    王十六就


    着城头的灯火看他。过去的一切,这些天渐渐模糊了的一切,都随着他的出现一齐回来,将现时割裂开,提醒着她从不曾改变过的心意。催马向前:“走。”


    去找薛临,她既然已经做出决断,那么,落子无悔。


    去马如飞,朝着河朔方向奔驰不歇,火把光微弱下去的时候,天际渐渐泛起浅淡的青白色,天快亮了。一整夜不曾回想,此时冷不丁一个念头闯进脑海里:他醒了吗?他现在,在做什么?


    ***


    裴恕陷在乱梦里。青庐,婚车,她深青的翟衣,绣着魏紫牡丹的团扇,一切都没有时序,重叠着纷乱着,随时闯进来,最后都幻化成她嫣然的红唇,吻在他唇上。


    她第一次主动吻他的唇,他却睡着了。睡梦之中,歉意也如此深沉,裴恕急切着想要醒来,想要向她说声抱歉,想要拥抱她亲吻她,将新婚之夜的一切千百倍补偿给她,可这场混乱迟迟不能终结,让人在睡梦中,也生出疑虑。


    他从不曾睡得这么死,他更不会突然之间,沉睡到如此地步。


    天际模模糊糊,传来打更的声响,混沌突然被破开一条口子,裴恕睁开眼睛。


    看见百子帐外的龙凤喜烛,搀着沉水香屑,将青庐里的空气都染成馥郁的香,身边没有人,她不见了,只他一个人,孤零零躺着。


    有什么不祥的预感悄无声息爬上来,裴恕不肯细想,起身。


    四肢犹是酸软,他虽极少喝醉,但依旧清晰地分辨出来,这并不是醉后的反应。裴恕重重甩起百子帐:“观潮!”


    没有人回应,青庐里空荡荡的,合卺酒还摆在案上,不曾收拾的酒果放在边上,一碟蜜枣,一碟花生,一碟桂圆,寓意是早生贵子。


    酒案后有人跪坐着,是锦新,穿着她的翟衣。裴恕一刹那想明白了,目眦欲裂:“她呢?”


    锦新低着头没说话,卟一声,烛花爆了一下。


    她走了。在他们的新婚之夜,抛下他走了。


    喉咙里一股铁锈似的甜腥气,压不住,喷涌而出,裴恕抬袖掩住。袖子上一热,紫衣色重,也并不能看出什么异样。裴恕慢慢擦掉唇边残留的痕迹。


    门外,侍婢听见里面有动静,忙忙地提了热水巾栉正要进来,门开了,裴恕迈步出来:“备马。”


    ***


    官道上。


    “阿姐,”王存中勒马回头,“我得回去了,锦新还在城里,还有些军务也需要处理。”


    想了一路的话突然脱口而出,王十六急切着:“那么,麻烦你去趟裴府,就说我有急事,不得不走。”


    半晌,王存中叹一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是啊,又是何苦?王十六不敢再想,加鞭催马,身后王存中追过来:“路上小心些,河朔大约马上就要开战了,我听说,可能跟阿耶有关。”


    王十六心里一沉。所以他这些天早出晚归,公务忙碌,是因为战事?河朔若是开战,他呢,他还会不会过去?


    ***


    一声接着一声,长安城的开门鼓,沉重的城门刚刚推开一条缝,裴恕跃马冲出。


    冷风从不曾扣紧的领口呼呼往里灌,身上吹得冰冷,胸臆之中,烈火燃烧。


    她又一次,抛下他走了,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他并没有奢望能做她心里的第一,他已经接受了,容忍了她心里有别的男人,可她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他。


    那么,杀了薛临!


    “郎君,”城门外一彪人马,领头的是张奢,看见他时飞马迎上来,“吴大夫请到了。”


    裴恕看见队伍中一辆马车开了门,一个六十来岁胡子花白的老者下车向他拱手:“吴启见过裴相。”


    他请吴启,是为了给她治病,他动用一切力量,最快速度请来了大夫,她却走了。他像追着月亮的天狗,永远徒劳地追逐,永远注定是失败。


    裴恕冷冷看一眼:“有劳。”


    催马欲走,吴启追来两步:“裴相请留步,裴相请老夫来,可是为了给尊夫人治病?”


    尊夫人?是了,昨夜他们成了亲,她现在,是他的妻子。


    王观潮,你看多么可笑,你都已经走了,却还要背着我妻子的虚名,你心里,一定极不满意吧?


    “老夫先前在恒州时给尊夫人诊过脉,”吴启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这是当时为尊夫人配置的丸药,裴相可请夫人尽快服用,与夫人的病情应当有益。”


    是薛临给她配的药。裴恕看一眼:“扔了。”


    吴启大吃一惊,连忙将瓷瓶紧紧攥在手里:“此药配制不易,老夫遍寻天下才制成一丸,其中那味孔公孽要几十年才能生出来一小块,若是毁了,尊夫人的病就再难治好了!”


    风冷冷吹着,裴恕沉默着,看着他手里的瓷瓶。


    所以就连她的药,也只能是薛临给的么。


    杀了薛临。她的独一无二,只能是他。


    吴启还在说,絮絮的语声:“非是老夫危言耸听,实在是这味药极难配制,军师也是牺牲自……”


    他突然停住不说,裴恕低眼:“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吴启掩饰着,“裴相,这丸药要立刻给尊夫人服下,越早服用,药效越好,万万耽搁不得啊。”


    “拿来。”裴恕伸手。


    吴启犹豫着,怕他真给扔了,迟迟不敢给,裴恕冷声:“拿来。”


    吴启只得松手。


    瓷瓶落在手里,裴恕打开,孤零零的,里面果然只有一颗药丸。收进怀兜,一抖缰绳,向魏博方向疾驰而去。


    能听见窸窸窣窣,金属碰触瓷瓶的声音,是他藏在怀兜里的钥匙。这些天她一直在找这个,每次他们同床共枕,她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就偷偷翻他的衣袋、怀兜,翻他随身带的所有东西。他从不曾让她找到过,但他准备给她,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他贴着心口放着,想象她给他宽衣时不经意摸到,会是什么表情。会闹着跟他要,会夸赞似的摸摸他的脸,还是会趁他睡着,偷偷拿走?他想过那么多种可能,可她根本没有给他验证的机会。她在他们的新婚之夜,抛下他走了。


    她是为了薛临。他早该杀了薛临。


    上次他心慈手软,以为带走她,以为他们成了亲,一切都会步入正轨。他错了,她的正轨,从来都只有薛临。


    一个可笑的替身,永远替代不了正主。除非,正主死了。


    薛临本来,就已经死了。死了的人,从来都不该复活。


    那两把钥匙,他也不会再给她。她的锁链原本就该锁住双脚,他心慈手软,只给她一边系着,让那本该是留住她的东西,变成她脚腕上无用的装饰。


    这个错误,他今后再不会犯。


    前路上烟尘滚滚,一队人马迎面奔来,老远便向


    他挥手:“姐夫!”


    是王存中。


    他叫谁姐夫?是他帮着她逃走,他怎么有脸叫他姐夫!裴恕一言不发,从他身边疾驰掠过。


    “姐夫留步!”王存中拨马追上来,“我阿姐留了话给姐夫。”


    裴恕看他一眼。


    眼睫深重,黑白分明,映着微茫的晨曦,陡然一阵威压。王存中心中一凛,连忙下马:“家里有些急事,阿姐不得不先走一步,特意命我跟姐夫赔个不是。”


    他躬身一礼,裴恕冷冷看着。


    这些话,多半是王存中自作主张。她从不是有耐心维持面子的人,她也从不曾在意过,会给他带来多少羞辱。他几时,需要王存中来维持他的面子!


    加上一鞭,乌骓马破风一般,撒开四蹄狂奔,路边的一切都飞快地后退,裴恕蓦地看见不远处驿站的大门。


    是城外驿。他们的第一次,就在那里。


    当初的衾枕还藏在他家里,她又像那夜一样,抛下他走了。


    他错了,他们就算成了亲,也绝不会是一对和美夫妻,她那样顽固,孩子似的,认准了只要那一个。他留不住她的心。


    那么,就留住她的人。终其一生,他再不会让她逃离他半步。


    “裴相等等!”身后又有人喊,气喘吁吁,熟悉的长安官话。


    裴恕勒马回头,是嘉宁帝身边的内侍。


    内侍很快赶上,向着他叉手行礼:“裴相昨日大婚,老奴未能到府上道贺,在此向裴相道声喜。”


    裴恕一言不发听着,这声迟来的道喜,多么讽刺。他追逐她的每一步,都是多么的讽刺。


    内侍很快说起了正事:“昨夜接连收到几封加急军报,圣人命裴相即刻进宫商议。”


    所有的情绪都被压下,裴恕拨马回头。


    一己私事不可影响军国大事,他从读书识字,这个道理,便已经深入骨髓。


    取出装药的瓷瓶,交给郭俭:“快马去恒州,请夫人尽快服药。”


    吴启的车子也还跟着,无所适从。他请他来,是为她治病,就算她再一次抛弃了他,她的病,他也一定要给她治好。裴恕下马,向着吴启躬身行礼:“内子有急事回了河朔,有劳吴大夫再过去一趟。”


    吴启也只得答应下来,车子还不曾走,裴恕再次回头,低着声音:“若是内子不幸有孕。”


    吴启吃了一惊,脱口说道:“尊夫人病情沉重,这可使不得!”


    裴恕在袍袖底下,默默攥紧拳头。都怪他。便是一命抵一命,他也绝不会让她有事。“无论什么情况,都要保内子无恙。”


    吴启叹着气:“老夫尽力。”


    侍卫护送着吴启离开,裴恕快马加鞭,向长安城疾驰而去。


    王观潮,婚礼已成,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你只能是我的妻。


    等我杀了薛临,会牢牢锁住你,你绝不会再有任何机会,抛弃我。


    ***


    十天后。


    王十六催马走进恒州城,街边来来往往,不时能看见全副武装的士兵,牵着马或者驴骡,匆匆往兵营方向赶。


    前些天途径魏博时,她也遇见许多赶去集结的士兵,从路人的议论中她知道,突厥以十万大军突袭幽州、河东,接连攻陷数个军镇,朝廷已经调集五路节度使,合兵御敌,又以兵部尚书陆谌为主帅,坐镇指挥,还有裴恕。他是行军司马。


    呼吸突然凝滞,王十六抬头,天色阴郁着,上次她到恒州时,似乎是个大晴天。他也许快要来了吧,兜兜转转,她似乎怎么都逃不开他。


    “从这边走,”周青在前面带路,“穿过那条巷子就是了,上次郎君就住在这里。”


    可薛临现在,还在这里吗?王十六不能确定,心跳快得如同擂鼓。


    那条巷子,穿过去了,王十六看见熟悉的灰砖院墙,大门虚掩着,门扉上贴着大红喜字。


    第73章 第73章他为什么,不要她了……


    红底金字,圆满的双喜,她大婚之时,从送嫁的宅院到裴府的门楣,也全都有贴。脚步蓦地便有点踌躇,王十六站在门前,久久不敢推门。


    “娘子,”周青也皱眉看着,纸张的颜色还鲜亮得很,应当是新帖不久的,“怎么了?”


    王十六低了头,半晌:“没什么。”


    为着别的事贴喜字也是有的吧,况且这院子里,也许住的早已经不是薛临,她千里迢迢找到这里,这最后一步,总是要跨出去。


    王十六定定神,推开大门。


    照壁挡住内里的院落,冷清清的,看不见半个人影,廊下砖缝里春草东一丛西一丛肆意生长着,这院子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打理过了。薛临在里面吗?王十六屏着呼吸,带着期待和恐惧慢慢往里走,内院的小门房里忽地出来一个男人,张望着问道:“谁呀?”


    王十六认得他,是门房老张。高悬的心落下来,门房没变,那么薛临,应该还在里面吧?“是我,张叔,郎君呢?”


    “哎哟,是十六娘子啊,”老张也认出了她,“郎君如今不住这里,搬回军师府去了,娘子去那边寻他吧。”


    王十六点点头,走出去两步,终是忍不住回头:“张叔,门上的喜字,是怎么回事?”


    老张笑起来:“十六娘子还不知道吗?郎君前些日子定亲了,这是下定的时候贴的。”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王十六怔怔站着,看见老张的嘴一开一合,他还在说着话,可她一个字也听不见,脑中翻来覆去,只是那几个字,薛临,定亲了。


    可她是要嫁给他的,他也应该,是娶她的呀。


    脑子里乱哄哄的,说不出话,做不出任何反应,直到周青急切的声音突然响起:“娘子!”


    王十六恍惚着抬眼,他紧紧扶住她,带着惊怕,攥得那样紧:“娘子,你没事吧?”


    王十六怔怔看着他:“我去问问他。”


    挣开他跑出去,跳上马,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薛临定亲了。他为什么,不要她了?是因为她嫁了裴恕吗?


    混乱的头脑极力想要理出头绪。她嫁了裴恕,是她先离弃了他,所以他才跟别人定了亲,可他都是知道的啊,她想嫁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个。


    那么,是因为上次他说的那个理由吗?他与她之间,总归是隔着杀父之仇,他放不下。


    可是,不应该呀,那是薛临,世上最懂她,什么事都会包容她的薛临,他都知道的,她已经很努力了,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啊。


    呼吸阻滞着,怎么都透不过气,缰绳突然被抓住了,周青死死拦住:“娘子!”


    王十六恍惚着,看过周青泛红的眼梢,看见周遭陌生的街道,这里不是军师府,她根本不认得恒州的道路,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道边有书肆,门前摆着黄历、经书,王十六蓦地想起来,这是她和裴恕一起逛过的集市。那天下着雪,每个人两肩都落着白,集上有很多新奇的玩意儿,她买了一只会叫小娘子万福的八哥,那时候,她满心里期待,等着她的猜测能够验证,军师就是薛临。


    后来,她失望了,跳下了悬崖。那只八哥,现在哪里?


    “军师府在另一边,”周青道,“娘子,我们歇歇再过去吧。”


    “现在就去。”王十六低声道。


    她千辛万苦,才能找到这里,不管答案是什么,她一定要问清楚。


    “那么,我们慢点走,”周青给她牵着马,放慢着速度,“娘子别急。”


    马匹慢慢穿过集市,向军师府方向走去,王十六回头,那家书肆越来越远,门前的书架变成模糊的影子。裴恕现在在做什么?他知道她要嫁的是薛临时,是不是,也像她此时这么惊讶,不敢相信,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周青低声道:“到了。”


    王十六抬头,看见军师府熟悉的门庭,门楣上挂着匾额,写的是司马府。


    门人进去通传,王十六等不及,迈步往里走。上次她能来此,是裴恕帮她疏通的关系,现在想来,当时的她,多么残忍。


    二门里有人迎出来:“阿潮!”


    王十六抬头,看见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让她依恋。这张脸一如从前,就连他看见她时,眼中突然亮起来的欢喜都不曾变过,可为什么,他们走到了这一步?


    王十六怔怔站着,薛临快步走到近前:“阿潮,你怎么来了?吴大夫呢,他找到你了吗?”


    吴大夫,是谁?混乱的头脑反应不过来,王十六看着他:“哥哥,你定亲了?”


    薛临顿了顿,低垂眉眼,唇边带着温存的笑意:“前些日子定了。”


    最后一丝希望轰然破灭,王十六哽咽着:“哥哥,你还在怪我吗?”


    “阿潮,”他抬眼看她,像从前一样柔和的语声,“不怪你,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只是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当时,裴恕找到她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迷茫、痛苦,又无力的感觉?周遭突然变成黑色,最后清晰的图影,是薛临惊慌失措的脸:“阿潮!”


    ……


    王十六又回到了那片混沌,看不到边际,找不到方向,她在其中徒劳地奔走,累到了极点,恍恍


    惚惚,听见极远处模糊的语声。


    是周青,带着怒,还有点哽咽:“娘子在大婚之夜逃出来,千难万难找到郎君,郎君怎么能这么辜负她!”


    薛临没说话。他为什么不说话?


    “娘子当初找过来,郎君不肯见,害得娘子跳下了悬崖,如今娘子稍微好点,郎君又这么伤她,郎君怎么能这么狠心!”


    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给自己辩解?难道你真的不在意我,真的对我这么狠心?


    周青放软了语气,几乎是在哀求:“娘子虽然跟裴恕成了亲,但也是迫不得已,娘子心里从来都只有郎君,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郎君对她好点吧。”


    “青奴,”薛临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你们没见到吴大夫吗?他有药,很重要的药,一定要让阿潮早点吃药。”


    周青深吸一口气:“郎君对娘子好点,比什么药都管用。”


    “青奴。”薛临唤了一声。


    王十六等着他回答,等着他解释,许久,听见他道:“有些事,已经不可能了。”


    平静的语气,就好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王十六觉得四肢百骸,每一处都似有针细细密密扎着,痛苦到极点,陡然找回了声音:“哥哥。”


    “阿潮。”薛临急急上前要扶,又被周青抢在前面,他伏在床边,带着虔诚:“娘子,你好点了吗?”


    薛临顿了顿,没有说话。


    王十六从榻上抬眼,看见四周的帐幔,架上累累的书册,案头批了一半的卷宗,这是薛临的书房,跟从前在南山的书房很像,可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


    门外有人来回事:“薛司马,幽州有紧急军情,节帅请司马尽快过去商议。”


    司马,这是正式的官职,跟从前那个没有正式任职的军师不一样了,方才她来的时候,门楣的匾额的确也写着司马府,薛临出仕了。王十六伸手,薛临下意识地来握,她冰凉的手便在他手心里了,她苍白的脸上带着笑:“哥哥升官了。”


    薛临急急转开脸。


    牢牢戴在脸上的平静有些撑不住,险些露出破绽,薛临深吸一口气。她变了很多,以前的她若是遇见这事,必定会吵会闹,会质问他为什么变心,她一向都是激烈的,拼尽全力地活着,可现在,她只是握着他的手,笑着说他升官了。


    她长大了。他一直想着有他在,她可以做个孩子,随心所欲地活着,可他还是太无能,让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如此痛苦地长大了。


    定定神,转过脸,甚至还向她笑了下:“是啊,男子立于世上,总要为家国做点什么。”


    “恭喜哥哥。”王十六低声道。到此时蓦地意识到,薛临从前从不曾提过出仕,未必是不想,而是不能。


    那时候为着她,他只能隐姓埋名,守在南山,就连上次过来时,他也是隐身幕后的军师,连姓名都不能透露,可他满腹经纶,有襟怀有抱负,大好男儿,怎么可能不想有一番事业,施展平生所学?过去是她耽搁他了。“哥哥,对不起。”


    “阿潮,”薛临慢慢蹲低,几乎是跪伏在她榻边了,“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没有错。”


    可若是没有错,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王十六想不通,仰头看着他,他很快转开了脸:“上次吴大夫看过你的病后,给你配了一丸药,那个药很重要,我这就让人去找他,到时候你记得吃药。”


    这是他第三次,说起吴大夫了,那个药,很重要吗?王十六慢慢点头:“好。”


    “我得出去一趟,军情紧急,”薛临松开她的手,起身,“阿潮,你好好休息。”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王十六舍不得,却只是点点头:“好。”


    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阿潮。”


    王十六从枕上抬头,他背着光,脸晦涩着,看不清楚:“再过几天我就要随大军出征,到时候我让人送你去长安吧。”


    是了,他是要送她去找裴恕,她已经跟裴恕成亲了,做妻子的,总是要去夫婿身边。可她怎么还能回去。王十六摇摇头:“我去南山。”


    她好累,她想家了。


    “阿潮。”薛临在袖子底下,紧紧攥着拳,修得短短的指甲掐在手心里,依旧也是疼。


    “郎君,”又有人前来催促,“节帅急召。”


    薛临转身:“南山已经毁了,到时候我送你去长安。”


    他走了,屋里安静下来,王十六默默躺着。


    乱纷纷的,似乎想了很多,细细回想,有什么都没能留下印象。外面人来人往,吏员、仆从忙着处理各项事务,有人在收拾行装,大战在即,薛临要随军出征,行李总是要收拾的。


    王十六坐起身,周青紧张着来扶,王十六摇摇头:“没事。”


    她来收拾吧,从前薛临出门,也总是她帮他收拾行李,不过那时候,薛临最多出去两三天,她总知道他很快就会回到她身边。


    他说,已经不可能了。若在从前,她绝不会放手,无论如何她都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可她现在太累了,勉强不动了。


    慢慢走去卧房,打开箱笼,收拾着衣服。大多都还是从前的样式、颜色,薛临的喜好没怎么变过,可有些事,为什么就变了呢。


    “娘子,”仆役在门口回禀,“裴相的部下求见。”


    王十六拿着衣服,默默站着。


    第74章 第74章相见


    来的人是郭俭,向她行礼之后,双手奉上一个瓷瓶:“郎君命我送药给夫人。”


    王十六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夫人,唤的是她自己。她与裴恕成了亲,他手下这些人,自然要改口唤她夫人。像多日前射出去的箭,骤然落在心上,让人在茫然之中,带着隐约的疼,王十六接过来:“是什么药?”


    “吴启吴大夫为娘子制的药,治心疾的,”郭俭道,“郎君请夫人尽快服用。”


    又是吴大夫,加上薛临问的,这是今天她第四次听见这个名字了,这个药,很重要吗?王十六收在袖里,白瓷瓶隔着中衣,冰凉凉的贴着皮肤,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家郎君,他还好吗?”


    郭俭犹豫一下,想说不大好,那天他看见了,裴恕袖子上有血,裴恕并没有受伤,只可能是急怒攻心,吐血了。只是这些都是主上的私事,裴恕不曾吩咐,他们做属下的,哪个敢擅自吐露?便只道:“我来的路上听说,郎君已经动身前往成德督战,等夫人见到郎君,自然就知道了。”


    王十六吃了一惊,裴恕,就要来了?


    ***


    大道上,报马带着滚滚烟尘,飞也似地往近前狂奔:“范阳加急军情!”


    侍从接过奉上,裴恕一目十行看过,面沉如水。范阳节度使刘宪连战皆败,丢了妫州三个郡县,而王焕也终于露面,摇身一变,成了突厥的左车将军。


    “子仁,”兵部尚书陆谌沉吟着说道,“几路大军尚在集结,如今妫州情势危急,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他虽是行军主管,统帅五路大军,但自己也知道此次能在这个位置,实是因为裴恕须得避嫌,况且河朔局势也是裴恕最为熟悉,是以处理军务时,事事都与裴恕商议后裁决。


    “王焕与刘宪交手多年,太熟悉范阳情况,刘宪已经失了先机,士气低落,可命其守城不出,拖住突厥大军,”裴恕取出地图,“杜仲嗣的河东军昨日已到云州,命其加急行军,自后方突袭,届时刘宪率军出城,前后夹击,当可破突厥之围。”


    陆谌颔首,裴恕又道:“突厥骑兵勇猛,范阳、河东二镇的骑兵无论人数还是马匹都不是对手,但之前王焕以军粮换了一批突厥马,如今河朔最强的就是魏博骑兵,可命王存中率领骑兵,急行军前往救援。”


    “王存中可信吗?他可是王焕的儿子,”陆谌话一出口,想起他还是王焕的女婿,忙又解释道,“子仁莫误会,此时监军


    未曾到位,王存中前番摇摆不定,实在令人难以心安。”


    嘉宁帝挑选的监军乃是身边宠信的宦官,不曾出京受过苦楚,脚程慢得很,总还要十来天才能到魏博,军情紧急,如何能等他?裴恕道:“若是尚书允准,我愿先行赶往监军。”


    “那就有劳子仁,”陆谌松一口气,这其间关系盘根错节,他愿出头,自然最好不过,“我随后就到。”


    裴恕收起地图,拱手作别:“仆先行一步。”


    去马如飞,裴恕抬眼望着前方。


    王存中在她走后第二天返回魏博,已于前日率领大军赶往幽州,算算行程,此时应当已经赶到成德地界,那么他很可能,将在成德于王存中会合。


    她现在,就在成德。和薛临在一起。


    连日里军情紧急,极少有时间想她,此时蓦地想起,心绪一阵缭乱。


    她找到了薛临,应当心满意足了吧?他见过她和薛临在一起的情形,轻快,愉悦,娇憨,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小女儿情态。简直让人绝望,她和他在一起时,无论他怎么做,从不曾见她这般轻松愉悦。


    她现在,一定忘了他吧。妒忌如同毒蛇啃噬,裴恕沉默地向前飞驰。药给她送去了,吴启也送过去了,听吴启的口气,对她的病情似乎颇有几分把握,也许她的病,转机就在这里。真是可笑,无论他怎么做,都不能得她一点回应,可他还是死不悔改,总要追逐着她。


    就像她,总是追逐薛临一般。


    ***


    郭俭已经走了,王十六握着药瓶,沉默地坐着。


    裴恕很快就要来了,她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也没想到,听见他的名字时,她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想要逃脱。是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楚,但现在她时不时望一眼窗户,想着的,竟然是会不会突然看见他。


    她想她也许是太累了。那些朝夕相伴的日夜,他暖热的体温,坚实的臂膀,不管她情愿还是不愿,总是给了她许多温暖、支持,也许她就是因为在他那里得到了安慰,才有力气一次次逃离,追逐自己想要的,直到遍体鳞伤。


    窗外蓦地闪过衣衫的一角,王十六下意识地坐直了,不是裴恕,是薛临,他急匆匆走来,隔着窗子便问道:“阿潮,那个药,你拿到了?”


    王十六听见他说话时带着气喘的杂音,他穿着一领狐裘,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可现在已经是二月仲春,她已经换上了轻薄的春衣,他为什么还是隆冬的打扮?本能地觉得异样:“哥哥,你怎么穿得这么厚?”


    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他的手很凉,脸上也是,春日的暖阳晒的人热乎乎的,但这温度似乎传递不到他身上,哪怕他已经穿得这样厚了。王十六紧紧握着他的手,从前这首是温暖有力的,现在是凉的,柔软平和的触感:“哥哥,你的伤还没有好吗?”


    “哪能那么快就好?”薛临松开她的手,笑了下,“不过不要紧,过了春天就没事了。阿潮,那个药你赶紧吃,吴大夫说过的,越早吃,效果越好。”


    王十六打开瓷瓶,小指甲盖大小,滴流圆的一颗托在手心里:“只有一颗?”


    “对,只有一颗,”薛临在袖子里攥着拳,“有几味药材不好找,不过没关系,我们慢慢找,以后再给你配。快吃吧。”


    他走去倒了水,托在手里,一双眼紧紧望着她,王十六能感觉到他的紧张,碗被他攥得这样紧,水面一丝一丝,涟漪也似的波动,“快吃吧。”他低声催促着,拿起那丸药,送进她口中。


    王十六咽下去,他立刻送来水,他的手有点抖,离得近,他沉重的呼吸听得清清楚楚,王十六握住他:“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薛临放下水碗,“阿潮,你感觉怎么样?”


    王十六看着他,他急切得紧,她从不曾见过他这样,他们两个之间,从来都是她急性子沉不住气,而他是从容着给她托底的那个。这情形让她生出感慨,带着点恍惚的笑意,轻轻摇头:“我才刚吃下去,哪有那么快?”


    是了,是他太心急,便是老君的仙丹,吃下去总也要有段时间才能见效。但他马上就得离开了,他盼着能在离开之前,亲眼看见她好起来。薛临轻轻笑了下:“是我着相了,阿潮,换你笑我了。”


    阳光自隔扇窗透进来,照着他清朗的眉目,浓长的睫毛上镀着一层暖色,是她熟悉怀念的温度。王十六突然有些想哭,这片刻的刹那,就好像是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伸手拥抱住他:“哥哥。”


    肌肉的记忆还在,让薛临本能地想要抱住,又在最后一刻缩手。就这样吧,越多纠缠,到时候留给她的痛苦越多。轻轻推开她:“阿潮,军务繁忙,我得回去了,节帅还在等着我。”


    所以他是知道她拿到了药,赶着回来看她吃的?他如此关切她,怎么会放不下过去,怎么会跟别人定亲?王十六执拗着,又来抱他:“哥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薛临想要推开,看见她湿湿的眼梢,手突然便有些抖。他们在一起太久了,熟悉彼此就像熟悉自己一样,他便是极力掩饰,又怎么能瞒得过她?可他又必须要瞒过她。狠着心肠推开:“阿潮,已经不可能了,我定……”


    亲字还没说出口,见她苍白的脸颊突然涨红,她皱着眉低了头,薛临本能地伸手扶住,哇一声,她吐在他前襟上。


    狐裘是月白的绫子面,于是薛临看见飞溅的血,淋淋漓漓,落了满襟,她软软的在他怀里倒下,薛临目眦欲裂,急急抱起:“阿潮!”


    脚下一软,他太虚弱,根本抱不起她,趔趄着要摔倒时,薛临急忙向前一扑,摔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接住她:“阿潮!”


    “我没,事。”王十六断断续续说着,看见他惊慌到失措的模样,伸手轻轻抚他的脸颊,“我真的没事。”


    于是她指尖染的血沾在了他脸上,暗紫的,不祥的颜色,薛临喑哑着喉咙:“请大夫,快请大夫!”


    侍婢飞跑着去了,门外周青冲进来,一把抱起王十六:“娘子怎么了?”


    “那个药,她刚吃了吴大夫的药。”薛临挣扎着,扶着书案才勉强站起身,周青抱着她放在了榻上,她还在吐血,暗紫色的,细碎的血块,她扭着头看他:“哥哥别急,我没事,真的。”


    更多的血从她嘴角涌出来,薛临跌跌撞撞追过去:“别说话,阿潮,别说话。”


    后悔到了极点,几乎是语无伦次:“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先试试药效,再给你吃。”


    “我真的,没事。”王十六还在吐血,疲累到了极点,整个人几乎虚脱,但那些血块吐出来,又觉得心头稍稍清明,“哥哥,你摔疼了吧?”


    他额头磕在书案上,肿了一块,从不曾有过的狼狈,可从前在南山时,他可以抱着她背着她,轻轻松松在山道上走个来回,他的臂膀那么坚实,是她心里最安稳的去处。为什么他现在连抱她,都会摔跤?王十六摸索着去握他的手,冰凉的,握在手里:“哥哥,你的伤……”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心口一阵憋闷,失去了知觉。


    “阿潮!”薛临呼吸


    不出来,心口疼得厉害,压了多时的甜腥气再压不住,一口血喷出来。


    “郎君,你?”周青红着眼,惊讶地看他。


    “我没事,”薛临胡乱抹了一把,越来越多的血涌出来,擦都擦不完,“我照顾阿潮,你快去找吴启,这个药只有他最明白。”


    周青飞跑着去了。


    府门外,郭俭听见动静回头,抓住跑出来的仆役:“出了什么事?”


    “王娘子吐血了,郎君让去请大夫。”仆役急匆匆说完,挣脱他跑了。


    郭俭心里一紧,本能地想到了那丸药。跟那个药有关系吗?那是吴启配的药,吴启坐车走得慢,总还有几天才能赶到。不行,他得去催一下,还得尽快禀报裴恕,不然万一出了事,可怎么跟裴恕交代?


    跳上马,向城外疾驰而去。


    ***


    一昼夜过去,紧跟着又是一个昼夜,不知第几个大夫诊完脉出来,薛临急急起身:“怎么样?”


    几天几夜不曾合眼,此时熬得双眼红肿,心脏抽疼着,不得不用力按住,慢慢坐下。


    “夫人脉象还算平和,呼吸也正常,”大夫踌躇着,“在下才疏学浅,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昏迷不醒,敢问在此之前,夫人可是吃过什么,或者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经历?”


    吃了那个药。薛临紧紧按着心脏的位置,断断续续说道:“她自幼便有心疾,昏迷之前,吃了吴启吴大夫制的丸药。”


    “原来如此。”大夫恍然大悟,“那么还得请吴大夫来看看才好,毕竟那个药的成分禁忌只有吴大夫最清楚,在下也不敢贸然处置。”


    已经把所有人手都打发出去找吴启了,只是大战在即,所有渠道都要竭力供给战事,至今还没有吴启的消息。薛临极力调匀着呼吸:“有劳先生。”


    慢慢走去卧房,王十六躺在床里,许是错觉,薛临总觉得她脸色似乎比昨天红润了些,不再是之前纸一样的苍白。


    这几天看了无数大夫,都说她脉象平和,难道那个药吃下之后,就是这个效果?毕竟他不曾试过,不知道到底如何。


    薛临扶着床沿慢慢伏低,她不知什么时候又吐了血,嘴角凝着一小块暗色的血迹,薛临蘸了温水,细细替她擦拭着,外面突然有动静,守门的仆役惊喜着喊了起来:“吴大夫!”


    吴启来了。薛临还没回头,先在心里念了一声佛,扶着床沿急急站起,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长剑蓦地指向他咽喉。


    薛临回头,裴恕面沉如水,冷冷看着他。


    第75章 第75章妒忌


    剑光凛冽,照出裴恕冷冽的眉目,薛临抬眼:“裴相。”


    吴启匆匆赶来,走去内室开始诊脉,裴恕转回目光。


    眼前残留着方才看见的影像,她苍白的面容,紧闭的双眼,她唇边还不彻底擦拭干净的血迹。她落到这个地步,全是因为薛临。


    是这个人,害她伤心欲绝,跳下悬崖。是这个人,害她拖着病体,在新婚之夜丢下夫婿,千里迢迢追来。可这个人,随随便便跟别人定了亲,非但辜负了她,还让她病成这个样子。


    他放在心尖珍爱的人,岂能让人如此错待!


    带着恨怒,手中剑向前送进一分,剑尖陷进咽喉,薛临垂目,看见剑身上如霜如雪,映着自己的眉眼,与对面那双,几乎一模一样。


    当初她看见裴恕时,想到的,是他吧。假如当初他真的死了,她应该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吧,造化弄人四个字,总会以各种面目,猝不及防闯进原本完满的人生里。


    内室里吴启在问:“夫人吐的血是什么样,吐了多久?”


    裴恕骤然收手,快步向内室走去。


    剑尖划着皮肤,在咽喉处留下细细一痕血迹,薛临定定神,跟着走进去:“阿潮吃了那药以后便开始吐血,第一天夜里最多,血色乌紫,有细小血块,之后阿潮一直昏迷,断断续续又吐了些,颜色比第一天浅。这两天请了大夫,用过安神汤,做过针灸,药方在这里。”


    他拿起案头的药方给吴启看,裴恕伏低身子,细细为王十六掖好被褥,手指触到她冰凉的皮肤,杀戮的冲动压都压不住。


    他早该杀了薛临。杀了他,她就不会吃这么多苦楚,杀了他,她就再不会一心二用,永远想着逃!


    手指搭上剑柄,蓦地觉得她低垂的羽睫仿佛动了一下,裴恕急急俯身,不是她动,只是光影投射,造成的错觉。


    心里酸涩到无以复加,举目四望,内室里处处简朴清素,衾枕也只是寻常,在长安时,她住的地方用的东西,他都是精心挑选最好的,生怕有一丁点委屈了她,可她还是抛弃他,追逐薛临。


    杀死薛临并不难,但他猜得到,一旦她醒来,头一个想见的,肯定是薛临。


    无论他多恨,多怒,妒忌到发疯,恨不得屠戮净尽,他都无法改变她的心意,他还必须,顾忌她的感受。裴恕紧紧攥着剑柄,攥到骨节发白,疼痛。也许,这就他的宿命吧。


    刻漏无声无息,飞快流逝,吴启还在诊脉,花白的眉毛越皱越紧,裴恕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何?”


    几乎于此同时,听见薛临喑哑的语声:“如何?”


    “脉流艰涩,细软无力,主瘀血之症,”吴启伸手搭上另一边手腕,“夫人吐的血颜色乌紫,有血块,也能印证这点,吐血当是药力发散,散瘀之兆,瘀血散尽,夫人的病症就能好上大半。”


    “那为什么阿潮一直没醒?”薛临急急追问。”


    裴恕屏着呼吸,听见吴启带着犹豫答道:“这个么,这药先前是按着郎君的病情配的,中途才改成了夫人,男女体质不同,夫人与郎君的情况也有差别,也许是因为这个,所以夫人服用后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


    裴恕心里一动,按薛临的病配的药,薛临有什么病?“所谓对症下药,救命的药,怎可两人混用?”


    “这,这个。”吴启支吾着说不出话,薛临接口说道:“并非混用,只不过我先前请吴大夫为我配药,其中有几味药材阿潮刚好也能用上,所以吴大夫才这么说。”


    “对对,”吴启连声附和,“刚好有几味药夫人也能用。”


    裴恕冷冷看着薛临,他们一唱一和,有事瞒着他。“你得的是什么病?”


    “一点小伤而已,不敢劳裴相动问。”薛临淡淡道。


    他也懒得问。裴恕慢慢将王十六散乱的长发理顺了,放在枕边:“她如何才能醒?”


    “看脉象已经比先前平稳许多,按理说快了。”吴启换了一只手听着,“再等等吧,这个药我也是第一次制,第一次用,不敢说有万全把握,若是到了夜里还没醒,我再想办法。”


    他听了又听,又匆匆走出去查阅医书,裴恕坐在床边,沉默地守着。


    厚厚的被褥里,她看起来那么单薄,那么安静,可他记得清清楚楚,最初遇见她的时候,她张扬肆意,从不曾有片刻安静。


    那时候他嫌她粗野,嫌她没有女子的懿范,可现在,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她还能像从那样,张扬肆意地活着。


    “裴相,”薛临倒了水递过来,“请用茶。”


    裴恕冷冷看他一眼,一言不发。


    全都是因为他,他早该杀了他。


    薛临放下水碗:“等她病好之后


    ,我会送她去长安。”


    有用吗?裴恕依旧冷冷看着。他带走她多少次,她就会逃跑多少次,她不要他,便是他把心挖出来双手奉上,她依旧也是不要他。


    “裴相放心,”薛临看着床里安静躺着的人,无声叹一口气,“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了,我已经跟阿潮说过,我们不可能了。”


    阿潮阿潮,谁是他的阿潮?他裴恕,又岂需要他人怜悯,退让!裴恕握住剑柄再又松开,听见薛临低低的语声:“裴相身在其中,也许不曾察觉,其实阿潮对你,未必比对我无情,只不过阿潮囿于过去的情分,一时不曾看清楚罢了。”


    他如今,还真是沦落到被人怜悯、退让的地步了。裴恕冷冷道:“说完了?”


    薛临顿了顿,涩涩一笑。那么多话,又岂能说完。但这些话,又能与谁说。“李节帅一再急召,我得过去了,阿潮就有劳裴相照顾了。”


    起身离开,连着几天不眠不休,身体虚弱到极点,拄着手杖,慢慢迈步。也许她很快就会醒来,醒来时第一眼看见裴恕,总是不一样的吧。他不在,更好,那样她就会知道,他是多么不值得,在她病成这样的时候,还一心想着前程仕途。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让人心里发慌,裴恕起身打了温水,拧干毛巾,细细为王十六擦拭着。


    呼吸还算平稳,但她始终不曾醒,到底为什么?


    门外有脚步声,王存中全副披挂,匆匆走来:“姐夫,阿姐怎么样?”


    他按原计划率军增援幽州,结果昨日裴恕赶到,命他带骑兵急行军向北,偷袭匈奴王庭,郎舅两个行至一半,郭俭又赶来说王十六吐血昏迷,裴恕丢下他,昼夜兼程赶过来了。


    如今大军都还在等在城外,军令紧急,半点耽搁不得,王存中匆匆看了一眼:“我得立刻出发,姐夫,阿姐有劳你照顾。”


    裴恕点点头:“我随后就到。”


    王存中很快离开,裴恕隔着被子,握着王十六的手。


    他也该立刻启程,妫州那边战事也许已经打响,他需要尽快赶到,根据战况,及时调整战略。李孝忠的中路军至今还有一半不曾启程,中路军乃是主力,他也该催促督办,使几路大军尽快投入战局。还有突厥那边布置的细作,搜集到的情报,也该尽快汇总整理。


    但是她病成这样,他如何能抛下。裴恕以银匙舀了温水,慢慢给王十六喂了点,又润湿她干涩的嘴唇。


    日色一点点升高,再又西斜,下午时军报送来,妫州那边已然交火,河东军自城外进攻,范阳军出城,内外夹攻,激战未已。


    裴恕一封封看过急报,眉头紧锁。


    “她怎么样?”薛临急急走来。


    裴恕的目光落在他放在门外的手杖上,方才他看见了,薛临是拄着手杖过来的,年纪轻轻,怎么就需要用手杖了?


    “找到了!”门外吴启嘟囔着,一路小跑冲进来,“找到了,夫人吐血的确是在排空体内瘀血,排完了,病症就能减轻一大半,只不过夫人身体亏虚太久,吐了血却无法生出等量新血,所以才昏迷不醒。”


    找到病因,那就能治了吧。裴恕下意识地起身:“如何治?”


    “如何治?”薛临也在问。


    “书上说可以饮鹿血,”吴启握着手里一卷纸张泛黄的旧书,“最好的是人血,补足亏虚,夫人就能醒来。”


    “我来。”薛临连忙上前,挽起袖子。


    “她自有夫婿,”裴恕冷冷瞥一眼,“轮不到你。”


    剑光一寒,他割开手腕,薛临下意识地转开脸,余光瞥见他抱起王十六,以腕上伤口,对准她的唇。


    血流得太急,她昏迷中根本来不及饮,裴恕换了碗接住,眨眼便是一碗。“裴相也太心急了些,”吴启唠叨着,连忙上前包扎,“手腕上哪能随便割?万一割到大血管,那就麻烦了。”


    裴恕抱着王十六,让她枕着自己的臂弯,慢慢喂哺。


    那些热血,一点一点,被她饮下,一霎时起了荒唐的念头,这样算不算血脉相连?她的身体里,将永远流着他的血,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生死相依,白头偕老?


    “够了够了,一次不能喂太多,喝不下的。”吴启止住他,“要分几次,慢慢看情况喂。”


    裴恕轻轻拍着王十六的后背,给她顺气,又擦掉她唇边沾的血迹。


    “裴相是否也要吃些补血的食药?”薛临在问。


    “那是自然,我这就写个方子,你让厨房抓紧去做。”吴启道。


    “不必。”裴恕冷冷道,他的身体,他心里有数,不需要谁来怜悯。


    薛临没说话,拿了方子,依旧出去了。


    从傍晚到入夜,几次喂哺之后,王十六依旧没醒,吴启凝神听着脉相:“脉搏有力多了,最多再过一天,肯定能醒来。”


    裴恕松一口气,听见窗外嘹亮的鼓声,李孝忠已经聚齐剩余军队,即刻就要出发。


    “郎君,”张奢匆匆走来,“王焕率突厥右军,突袭并州。”


    并州属河东道,王焕是预判到朝廷会调遣河东军救援,所以趁机偷袭后方,他得立刻过去了。


    便是再多不舍,再多牵挂,他也必须走了。裴恕掖了掖被角,轻轻在王十六额上一吻,起身:“集合卫队,出发。”


    迈步出门,想起一事,连忙又回头:“这药既然有用,有劳先生再制一些。”


    “上哪里去再制?”吴启叹气摇头,“寻遍天下,也只能制出来一丸罢了。”。


    “缺的药是孔公孽?”上次吴启说孔公孽几十年才能生出来一小块,极是珍贵,后来他查过,孔公孽乃是钟乳石的一种,虽然稀罕,但也并非绝无仅有,“太医署有,我已命人去取了。”


    “不是那个,寻常的孔公孽找找总是有的,但这味药需要的是极寒雪山上,冰洞里长出来的孔公孽,否则便没有药效。冰洞少有,长钟乳石的冰洞更是万中无一,能长出孔公孽的冰洞,那就是万万中之一了。”吴启叹息着,“老夫找了整整半年,才找到半两重这么一块,只够做一丸药,现在普天之下,怕是再找不出第二块了。”


    有什么从脑中一闪而过,来不及细想,又被窗外隆隆的战鼓声打破,裴恕顿了顿:“这丸药,能不能根治?”


    “不能。”吴启摇头,“以夫人的情形,再续上五六年寿元总是有的,若是保养得宜,或者还能更长,就看能不能在此期间找到第二块孔公孽,再制一丸药了。”


    他一定会找到,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他也一定会为她找到。裴恕抬眼,薛临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守在门边。他走了,等她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薛临,一定很欢喜吧。


    从前他想要她欢欢喜喜,与他相守,可守着她,看着她毫无声息躺着的这几个时辰,有些事,似乎慢慢变了。他只要她好好活着,像从前那样肆意张扬,如果天底下只有薛临能够做到,他是不是,也可以忍。


    “我来过的事情不必告诉她,”冷冷向薛临道,“照顾好她。”


    “裴相放心。”薛临郑重行礼,“仆祝裴相马到功成。”


    裴恕快步走出去,牵过马,一跃而上。


    大街上如星火璀璨,夜行的成德军点起无数火把。人声马声、兵刃声,盔甲碰撞声混在一起,奏出奇异诡谲的乐章,裴恕回头,在夜色里,最后看一眼她在的方向,跟着快马加鞭,疾驰而去。


    薛临目送着,直到再看不见,这才走回去,在床边坐下。


    帘幕低垂,她纤长的眼睫极细微的一颤,绵长平静的呼吸。


    第76章 第76章既生瑜,何生亮


    王十六在黑沉的睡眠中,模糊听见一个人的声音,那么熟悉,让人心安,思绪混乱零碎,想不起这人是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隐隐觉得,这声音,是她一直希望听到的。


    像置身于无边的汪洋之中,冷,累,没有半点力气,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黑,唯有那个声音,是出口,是解脱。


    是谁呢?想不清,靠不近,在彻骨的寒冷中蓦地感觉到了温暖,那人抱起了她。那么坚实,让人心安的怀抱,火炉一样,源源不断带她暖意,有什么东西喂进了口中,模糊嗅到了腥气,不喜欢,想推开,只是动弹不得。


    然而这无边的汪洋也一点点被他暖起来了,不再只是冰冷死寂,王十六觉得惬意,甚至有一刹那,觉得回到了家。


    她的家,南山。但这里分明又不是南山。是哪里呢?


    咚咚,咚咚,鼓声在响,那熟悉的语声连着他带来的温暖一齐消失了,王十六开始焦急,她很需要那个声音,她一向不是很


    有耐心,不擅长等待,她要立刻去找他。


    可还是动弹不得,模模糊糊,有人搭上了手腕,不是先前那人,这触摸让她觉得陌生,加倍想要回原来那个,急切到了极点,猛地睁开了眼睛。


    烛火摇曳,照出青纱帐幔细密的纹路,吴启手指搭在她腕上,正在给她诊脉,对上她的目光时,惊喜地叫了声:“夫人醒了!”


    王十六说不出话,默默看他。昏迷之前的情形一点点回到脑中,薛临给她吃药,她吐了血,薛临抱不动她,摔了一跤。薛临呢,方才她期盼的那人,是他吗?


    外面脚步声响,周青跑进来,风尘仆仆,两鬓尘灰:“娘子,你醒了!”


    他去了哪里,怎么弄得这么狼狈?王十六想问问,还是说不出话,周青欢喜着又走了:“我去告诉郎君!”


    为什么都走了,她找的那个人,在哪里?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王十六极力挣扎着,到最后也只不过是微微动了下手指,吴启很快止住她:“夫人刚刚醒来,身体还虚弱得很,先喝点水,不着急起动。”


    侍婢上前扶起一点,服侍她漱口,喂她喝水,王十六又尝到了口中的腥气,是什么,血吗?是了,她吐了很多血,所以才满嘴里腥气。


    “这个药很有效,看脉象夫人的病根少说去了一半,以后好好调养着,若是运气好能找到药材再吃上几丸,病根就能全部拔除,跟常人无异了。”吴启拈着胡须,絮絮说道。


    她的病,有希望好吗?王十六早已不再奢望,此时又慢慢生出希望,在意外的欢喜中,慢慢看过四周。


    陌生的地方,似曾相识的摆设和布局,是薛临的卧房吧,从前在南山时,他的房间跟这个差不多。梦里那个抱着她,温暖他的人是薛临吧,也唯有他,能让她心安,觉得回到了家。


    “以后需要长期服药调养,还有许多禁忌夫人也要记着,”吴启还在说,“莫要劳心劳力,莫要大喜大悲,莫要受伤,更不能生育。”


    不能生育。凌乱的思绪蓦地停滞,王十六久久没能反应过来。不能要孩子么,可她一直都想要生个孩子,和薛临的孩子,最好是女儿,她会好好爱她,所有她不曾得到过的爱,她都会加倍地给她的女儿,可为什么,不能要孩子?


    丝丝缕缕的,似乎是难过,悄无声息漫上来。王十六微微闭着眼,吴启还在说话,大部分她没听见,有一些听见了,也只是没有意义。不能要孩子啊,这件事薛临一定早就知道了吧,毕竟吴启,很早就给她诊过脉。


    他是因为这个不要她的吗?不,不可能,她太了解他,他不是这种人。


    “阿潮!”门外有人唤,薛临回来了。


    王十六想答应,发不出声音,想去迎他,动弹不得,他很快走近了,挨着她在床边坐下,他身上有点凉,手也是,他的怀抱虽然安稳,但并不是梦里她找的人。


    是谁呢。王十六想不出来,眼梢湿着。


    “阿潮不哭,”薛临弯了腰她擦泪,“这个药很有效,眼下虽然难受些,以后就好起来了。”


    不,她不是为了身体难受,她是为了,她注定不能拥有,无法补偿的孩子。她一直以为,她不曾得到过的,她的孩子一定能得到,可她却连孩子都不能有。


    眼泪越来越急,薛临急急忙忙去擦,擦不完,让人心里都刺疼起来,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肩:“阿潮。”


    “哥哥,”嘶哑着,终于能发出一点声音,王十六筋疲力尽,轻轻靠着他,“我不能,要孩子。”


    薛临怔了下,下意识地看了眼吴启:“没关系的阿潮,只要你好好的,怎么样都行。”


    是啊,她怎么能这么贪心,连她自己都时日不多,怎么能什么都要?若是她早早死了,留下个年幼的孩子,有多可怜。不能生,倒也干净,免得像她一样,受尽苦楚。王十六默默掉着泪,蓦地想起那个潮湿闷热的夜,裴恕伏在她耳边说,给我生个孩子。


    他一定不知道她不能生。他心细如发,体贴起来,连头发丝儿都会替她照顾到,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说这种让她伤心的话。


    “阿潮,”薛临轻轻拍着,抚慰着,“不要紧的,还有时间,我们再去找药,将来都会好的。”


    王十六慢慢止住了眼泪。心里空落落的,不自觉的,又想起裴恕。她跟他成了亲,占着裴夫人的位置,却丢下他走了,而且她连孩子都不能有。他一定很恨她吧?他原本可以有完满的人生,却被她搅得七零八落。


    却蓦地,从薛临口中,听见了裴恕的名字:“阿潮,裴恕来过了,一个多时辰前刚走。”


    王十六大吃一惊。他来过了?他不恨她,不抓她回去吗?


    薛临看见她突然泛红的脸颊,她目光急切着四下寻找,她在找裴恕,哪怕他已经说过裴恕走了,她还是不自觉的想要相见。连她自己也没觉察到吧,她与裴恕的羁绊那样深,也许,不亚于他。


    转开脸:“军情紧急,战报一直在催,他本来早就该走的,为着你没醒,还是守了你整整一天,直到确定你脱险了才走。”


    王十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他,梦里抱着她,温暖她,让她安心,几乎以为回家了的人,是裴恕。她竟然在自己也不觉察的时候,那样依恋他。


    睫毛上染了湿意,于是灯火便成了一团朦胧的虚影,王十六极力维持着平静,听见薛临低低的语声:“你失血过多,昏迷不醒,是他割腕放血喂你,你才能醒来。”


    王十六说不出话,许久:“什么?”


    其实不是在问,她已经知道答案了。梦里她不喜欢的腥气,是他的血,哪怕她对他做过那么多恶劣的事,他依旧选择了救她。


    眼前模糊着,仿佛看见当时的情形。他抱她在怀里,托着她的头,他割的似乎是左手腕,喂她饮下后,还给她擦了唇边的血迹。她没有醒,按理说看不见这些,可这幻象如此真切,就好像她的神魂脱出了身体,在冥冥之中,看见了所有的一切。


    “阿潮,”薛临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他对你情深义重,莫要辜负他。”


    王十六泪眼模糊,哥哥,莫要辜负他,那么你呢,我们呢?


    我们呢?薛临低头看她,从她眼中,读懂了一切。造化弄人,他注定是要落幕,但没关系,只要她能好好活着。“阿潮,你依恋我,只是依恋从前的一切,努力想留住从前,可一切都已经变了,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吗,她那么努力,怎么会回不来!喉咙哽咽着,王十六抓着他冰凉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


    “好阿潮,”薛临叹息着,轻轻在她额上一吻,“放过你自己,好好过吧。”


    远处又有战鼓声,最后一批士兵也要出发,薛临轻轻松开她:“我该走了。”


    王十六终于找回了声音:“去哪里?”


    “我要随军出征,去北地抵御突厥。”薛临抬眼,望着窗外火把映红的天空,“男儿为家国山河,总要不负这一生。”


    王十六看见他飞扬的眉梢,他清癯的脸上澎湃着雄心,是她不很熟悉的豪情。他是想去的,他文韬武略,早有治世之志,从前是她耽搁了他。王十六松开手:“哥哥。”


    薛临回眸,她望着他:“祝你马到功成,平安归家。”


    平安么?这副残躯,难说还能支持多久,不过也好,如此在战场之上,反而无所畏惧。薛临微微一笑:“好,我一定记得。”


    战鼓越来越急,他马上就该走了,薛临低眼:“阿潮,裴恕也去了北地,你是回长安等他,还是留在此间?”


    王十六摇摇头:“我回魏博。”


    临走之时她说过,是家中有急事才走的,此时回去魏博,好歹也能圆上些。她辜负裴恕太多,今生只怕都不能弥补了,但她总要努力,不要再伤害他。


    “好,我这就给你姨姨写信,待你养好伤,送你回去。”薛临起身,最后看她一眼,“阿潮,我走了。”


    他走出门外,再没有回头,王十六拼着力气靠在床头,望向窗外的天空。


    战鼓声、车马声,汇成遥远奇异的乐章,流淌着向北行进,她爱的人,她嫁的人,都在这场征途中。心里突然恐惧,伴随着强烈的爱意,王十六双手合十,默默祝祷。满天神佛,一切灵感神异,只要他们平安,我愿付出所有,只要他们平安!


    一个月后。


    车子驶出司马府,王十六回头,吴启的车子向相反的反向行去,周青在车边护送,沉默着,不知第几次向她挥手作别。


    王十六便也向他挥挥手,悬着一颗心,殷殷望着。


    这一个月精心调养,她的


    身体已经大好,自己也觉得比从前是两番天地,吴启放下心来,听说军中缺医少药,便报名随军,她不放心,又打发了周青护送他过去。


    此时望着他们的车子一路向北,恨不能也跟着去。一个多月,为着战事吃紧,行军又都是机密,她没收到薛临和裴恕的任何消息,唯有从军报中得知,朝廷大军进展顺利,已经夺回先前失陷的几个郡县,唯有与王焕交手的几仗打得极是吃力,王焕太熟悉官军,狡诈狠辣,已经成了官军的心腹大患。


    只恨她当初,没能一刀杀死王焕。


    “娘子关了窗吧,风大。”锦新小声劝道。


    王十六关上窗,忍不住问道:“二弟那边有消息吗?”


    “二郎君最近一封信是半个月前的,”锦新不觉叹了口气,“后来便再没有了,不过二郎君说一切顺利,裴郎君和薛郎君都平安。”


    那也是半个月前平安,现在,他们怎么样了?王十六不敢乱想,默默念了一声佛。


    锦新又道:“前天我过来时,听说大军已经挺进突厥国界,在那边开战了。”


    王十六屏住了呼吸。若在国境之内,凡事总还有个照应,如今到了突厥境内,危险便是从前的数倍。他们怎么样了?


    妫州边界,大总管军帐。


    陆谌看完军报,紧紧皱着眉头。


    大军三天前挺进突厥国境,原计划是反守为攻,摧毁突厥主力,但一连三天,遇到的都是小股兵力,始终找不到主力军,反而王焕趁机又偷袭了幽州。突厥本就是游牧,在国境之内比他们占优势得多,若不能尽快解决,后续的粮草补给都会成为问题。


    向裴恕问道:“子仁,以你看来,眼下该如何破局?”


    裴恕低眼看着沙盘上红蓝两色旗帜,将代表官军的红旗向北挪进一点:“和谈。”


    “和谈?”陆谌皱眉摇头,“和谈容易,但后患无穷,有王焕在,只怕不上半年,突厥还会卷土重来。”


    “和谈是假,为的是探听王庭所在,找到主力军,永绝后患。”裴恕低着声音。


    陆谌恍然大悟。一旦和谈,必要与突厥可汗见面,可汗所在之处,便是王庭主力军所在之处,到时候大军突袭,便可一举拿下,只是如此一来,那前去和谈之人,却不是要丧命?


    “我愿前去和谈。”裴恕道。


    陆谌吃了一惊,正要拒绝时,听见李孝忠在外面道:“陆尚书,我能进来吗?”


    陆谌忙道:“节帅请进。”


    帐门打开,进来的除了他,还有薛临,裴恕冷冷看一眼。


    大总管军帐一直跟随中军行进,是以这些天他与薛临时常见面,薛临多谋善断,胸怀天下,就算以他的标准来看,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在从前,他定会折节相交,甚至他们还有可能成为知己,共同匡扶天下,可眼下。


    既生瑜,何生亮。


    “薛司马有一计,能找到突厥主力,”李孝忠是武人,开门见山便道,“明照,你与陆尚书说。”


    裴恕低头看着沙盘,余光瞥见薛临起身:“突厥连日战败,除了王焕,无人愿战,可假托和谈,探听到主力军所在,一举歼灭。”


    “这,”陆谌意外着,看了眼裴恕,“薛司马和裴相真是心有灵犀啊,方才裴相也正与我说到此计。”


    谁要与他,心有灵犀。裴恕一言不发,冷冷看着。


    薛临并没有在意,微微一笑:“裴相乃是七巧玲珑心,仆能想到的,裴相自然也能想到。仆此来,是想向尚书请命,仆愿前去和谈。”


    “这,”陆谌下意识的又看裴恕一言,他两个是事先商量好了么?如此不约而同,“此计虽妙,但那和谈之人,只怕是九死一生。”


    “为国家计,薛某何惜此身。”薛临沉声道。胸中有豪情无声翻卷,若能拯救生民,卫国杀敌,他又何惜残躯!


    “不需薛司马,”裴恕起身,此计艰险,入局之人必须冷静机变,不畏生死,计策是他出的,他又怎会让别人替他冒死?尤其那人,又是薛临,“我早与尚书说过,我去。”


    薛临抬眼:“裴相身份贵重,不可以身涉险。”


    他也绝不会让她的夫婿,以身涉险。


    “正因为我身份贵重,突厥和王焕才不会疑心有诈。”裴恕淡淡道,“以薛司马的分量,只怕王焕不会答应。”


    是了,他一个小小的成德幕府行军司马,突厥并不会放在眼里。薛临道:“我请来一人,有她在,王焕一定会和谈。”


    帐门外一人应声走来,裴恕抬眼,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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