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随着敞开的门一齐落进来,微尘还在飞舞,王十六在慢慢涌起的狂喜中,僵硬着身体。
她认得这脚步声,便是让她死上一千次一万次,她依旧牢牢记得这脚步声。
是薛临。他来了。
哥哥。想喊,喊不出声,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咽。珠罗纱的帐子遮挡着视线,那个人,她念了这么久,找了这么久的人还不曾出现,唯有脚步声一点一点,不紧不慢走近。
是他吗?突然之间,恐惧到了极点。她绝不会弄错,她认得薛临的脚步声,但是万一,她弄错了呢?
恐惧和渴盼纠缠着,王十六死死咬着嘴唇,近了,更近了,修长的身影被日光推着,映上帘幕,眉眼的侧影,高高挺起的鼻梁,多么熟悉,多么想念,让人浑身的毛孔都炸开着,哽咽到几乎窒息。
“阿潮。”身影在床前停住,王十六听见了熟悉的,久违的语声,紧跟着,看见了那张她朝思暮想,生死追随的脸。
长长的,飞扬入鬓的眉,漆黑深邃,同样飞扬的凤眸,挺拔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唇,她曾多少次吻过,抚过,多么留恋他唇齿的温度。
薛临,是他,她终于,找到他了。
颤抖着,像枝头即将凋零的落叶,王十六想扑过去拥抱他,却只是僵硬着动弹不得,想笑,流出来的却是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梢,落在枕上。
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阿潮,”带着叹息,薛临在她身边坐下,“半个月了,你终于醒了。”
整整十五天,每一天他都在自责,后悔。大夫说她是情绪太过激烈,引起心疾发作,睡得久些也许更有利于恢复,但他
还是怕,害怕她从此沉沉睡去。老天垂怜,她终于醒了。“我去叫大夫。”
“别去。”王十六哽咽着,扑进他怀里。不要任何人来打扰,她只要他,要摸到他的人,要感觉到他的体温,要在他怀里拥抱着他,永远永远,再不分离。
双臂箍紧,搂他的腰,紧些,再紧些,无论怎么样都不够近,王十六无措,恐惧,只是想哭。会不会是梦?会不会稍稍一个不留神,他就会消失?哭泣着,低低哀求:“哥哥,别再抛下我了。”
薛临感觉到腰间的湿热,是她的泪,那么多,落得那么急,衣服湿了,让他的心也湿透了,俯身抱起她,轻轻拍着,哄着:“阿潮乖,不哭了。”
却让王十六的眼泪流得更急了,有多久,不曾听见这熟悉亲昵的口气?有多久不曾在他怀里,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能听到他的心跳?“哥哥,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你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薛临在难言的苦涩中,沉默着,将她抱得更紧些。
王十六迟迟等不到回答,昏睡前的记忆一点一点,回到脑中。悬崖,风雪,跌跌撞撞追来的裴恕,她纵身一跃,在最后时刻,模糊看见薛临的脸。
她以为是幻觉,不是的,真的是薛临来了,赶来救她。“哥哥,你救了我?”
救她,他怎么有脸说是救她?若不是他,她也不会做出这样决绝的事。嘴里泛着苦涩,薛临轻轻吻着她柔软的长发:“阿潮。”
他知道她性烈如火,知道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强忍着思念不去见她,只求能远远看她一眼,知道她一切都好。但他错了,得知她与裴恕定亲,那些痛苦不甘,那些再无法压抑的思念,还是让他破坏了与自己的约定,送出那份贺礼。
她是如此聪慧,凭着那点蛛丝马迹,就能追到这里。“以后再不要这样了。”
王十六说不出话,窝在他怀里,低低抽泣。
她跳下去,一半是绝望,还有一半是赌,赌军师,就是薛临。她赌对了。她终是逼着他出来见她了。若是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
薛临便知道,她并不打算听他的,她一直都是这样,若是有什么跟他想法不一致,不会阴奉阳违答应,但也不反驳,只是这样不说话,沉默地听着。她一点都没变,但他,变了太多。
在难以言说的爱怜中抚她的头发,脸颊,抚她薄薄的肩,一下又一下。她瘦了很多,她到成德后他曾无数次躲在暗处偷偷看她,那时候就发现她瘦得厉害,可直到如今抱在怀里,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这个瘦的含义。
从前是蜜桃一般,饱满红润的脸,如今却苍白消瘦,下巴尖尖的,分外刺眼。从前是少女饱满圆润的手腕,藕节一般,勃勃的生机,现在薄薄的又细,虎口合拢了,还有许多余地。还有她的姿态。
抱他抱得这样紧,发着抖,呜咽着,像失了家的孩子,惶恐,无助。
从前的她不是这样的,她天不怕地不怕,永远有股孩子般的纯粹和肆意,但现在的她,是如此脆弱。方才他想着她没有变,他错了,分离这些天,改变都的不仅是他,还有她。
自责,还有天意弄人的苍凉,薛临叹息着,一下一下,吻她的额头:“阿潮啊。”
为什么,要让他们是这样的结局?
“哥哥,”王十六模糊感觉到他的痛苦,抬头看他,“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她好累,她想了那么多办法来找他,他为什么就是不肯见她呢?
为什么?她已经痛苦过一次,他又怎么能让她痛苦第二次。薛临转开脸:“那天你被王焕带走后,你母亲救了我。”
王十六怔了下。
母亲没有死,她是知道的,第一批魏博兵冲进来时,薛临还在州衙没赶回来,她看见薛演率领家兵抵挡,又倒在乱刀之下,但母亲始终没出现,薛演直到死,还死死守着房门不肯松开。
后来,在那个房间里,找到了母亲烧得焦黑的尸体,所有能核对身份的特征都没了,那时她便隐隐觉得,母亲应该没有死。薛演是为母亲争取时间,让她逃走。
所以后来,她一口咬定母亲被王崇义杀死,无论王焕怎么疑心,她都滴水不漏给圆了回来,冥冥中似有因果,她帮了母亲,母亲又救下了她最心爱的人。那么薛演呢?如果死去的人都还活着,薛演是不是也活着?急急追问:“伯父呢?”
薛临顿了顿,那些刻意不去想的事,终是不得不正视:“父亲不在了。”
他赶回薛府时,正碰上王崇义向她动手,他替她挡了刀,重伤昏迷,倒在乱尸堆里,被返回来寻找薛演的郑嘉救走了。
只不过薛演,却是当场毙命。薛临望着窗前飞舞的光影:“你母亲送我到成德后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王十六落着泪,窥探着他的神色:“都怪我,对不起。”
都怪她。如果她早些亮明身份,早些向王焕服软,薛演就不会死。
“傻阿潮,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薛临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带着叹息,“不怪你。”
围城之时,他在州衙帮黄靖守城,对家中的情形不很了解。但事后各种线索加起来,他已经明白了,父亲从一开始,就决定保全郑嘉。父亲把所有精干侍卫全都留给了郑嘉,还一早预备了那具跟郑嘉相似的焦尸。
父亲不仅仅要保住郑嘉的性命,更要让她从此摆脱王焕,摆脱囚笼里的生活,赴死的结局,父亲应该早就预料到了吧,就像他扑向王崇义的刀锋时,也知道必死无疑。“不怪你。”
但她又怎么能够不责怪自己?王十六急急说道:“我给你报仇了,我杀了王崇义,我还刺了王焕一刀,当初他们怎么害你,我就怎么让他们偿还。”
薛临看见她举着手,在心脏的位置比划着,给他看那一刀的位置,她脸上还有泪,急切着,孩子一样的纯粹、尖锐。
她有许多地方,是绝不会变的。若是有人敢动她心爱的人,无论多难多苦,她都会让对方百倍偿还。薛临想笑,这个笑还没成型,就已变成了湿湿的泪眼,在无尽的爱意和留恋中,一下一下,抚她柔滑的长发:“阿潮啊。”
我的乖阿潮,我是多么不舍得你,我又是多么自私,明明想好了一切,却还是要出来见你。
门外有动静,迟疑的脚步声停在门前,跟着是周青迟疑的语声:“郎君,娘子醒了吗?”
“青奴!”王十六惊喜着回头,“他也来了?”
“对,”薛临略略抬高声音,“进来吧,她醒了。”
咣一下,门开了,周青狂喜的脸一下子出现在眼前:“娘子!”
王十六看见他鼻尖红着,眼梢也是,他都要哭了,还在极力忍着。傻青奴,怕哭出来让她笑话呢。王十六笑着,摸摸他的头:“我没事了,青奴,是哥哥找你来的?”
“不是。”薛临顿了顿,想说周青追着她也跳下了悬崖,看见周青乞求的眼神,便又咽了回去,“他没事了。”
那天周青一大早带来口信,说她约在城外悬崖见面,他太了解她,当时就觉察到了异样。他故意拖延时间让周青在府中等回复,带着人星火赶去,刚到崖下,她便跳了下
来。
当时的恐惧自责,到如今还历历在目。薛临压下翻腾的心绪,在失而复得的悲喜中紧紧抱着王十六:“阿潮,以后再不要拿自己冒险了。”
周青转过脸,局促着,手脚都没地方放,这屋里,他太多余了。声音喑哑下去:“娘子,我先出去一下。”
不等她回答,转身就走,王十六想叫他,刚刚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四肢僵硬着,酸疼得厉害,薛临连忙抱她回怀里:“大夫说你现在最好还是卧床休息,过些日子再下地。”
他带着人,张着渔网、被褥接住了她和周青,但她原本就有心疾,坠落悬崖的冲击又实在太强烈,她足足昏睡了十五天,每一天他都度日如年,他再不能让她冒一丁点风险了。
“好,你陪着我就行。”王十六窝在他怀里,心满意足,“哥哥,以后不准再离开我,不准不见我,不准你这么吓我了。”
薛临在无尽的苦涩中低垂眉眼:“好,都听你的。”
他温暖的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着,王十六觉得安心,微微闭着眼,听见他低沉的语声:“我已经向李节帅告病还乡,以后都会陪着你。”
“哥哥,”阳光这么暖,他也是,王十六在无尽的欢喜中仰头,吻他的唇,“哥哥。”
***
长安,裴府。
成德的情报刚刚送来,短短一行字:军师向李节帅告假,去向不明。
裴恕无声无息,勾起唇角。
很好。
第52章 第52章去找她
半个月来收到成德的情报十几封,按着顺序依次排列,裴恕细细推演。
半个月前她跳下悬崖,他的人搜索了方圆百里,地面没有,水里也没有。
若只是她一个人,或许有可能,但周青也跳了下去,两个大活人一齐消失,概率太低。
雪地上留的深坑,他之后试验过,若是与她身高体重差不多的人从相同高度跳下,留下的坑比现有的要深,更不用说周青一个成年男子,只可能更深。
他一直让人盯着军师府,结果府中毫无异样,军师却凭空消失,隔了这么久,才传出来军师告病还乡的事。
她一直都怀疑,军师是薛临。
薛临曾相助黄靖守城,黄靖评价他文韬武略,足智多谋,薛临有能力安排这一切。若薛临就是军师,那么以他对李孝忠的影响,也有足够的便利安排这一切。军师的消失,就是他与此事有关系的最直接证明。
她没有死,只怕现在,正跟薛临在一起。
很好。这个局,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一张张将情报展平,点燃,裴恕拿起布巾,细细擦干净手上沾染的灰烬。
很好,他一次次将伤口血淋淋地撕开在她面前,他一次次近乎乞求,要她不要死,她却用这样决绝的方式,让他眼睁睁目睹她的“死”。
他的痛苦、自责,那几乎要杀死他的,强烈的无力感,她统统都不在乎。
“九郎。”
门外有人唤,裴恕皱了眉,是母亲的声音。母亲怎么回来了?
开门一看,果然是杨元清,道袍道冠,带着担忧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九郎,你的伤好些了吗?”
裴恕顿了顿。返京之后,他去过终南山问候母亲,但并没有提起受伤的事。那么,就只能是陶氏说的,陶氏除夕那日去过终南山。上前扶住杨元清:“早已好了,母亲不必担心。”
“让我看看。”杨元清掩了门。
裴恕不想给她看,但她神色坚持,他也只得背转身,将外袍稍稍解开一点,转过身来。
杨元清看见左边胸膛微露出一点包扎的痕迹,但比这个更让她触目惊心的是,他竟然瘦了那么多。锁骨突出来,显出清晰的骨骼轮廓,竟有些形销骨立的感觉。他正当壮年,冬月里辞别她前往魏博时神采奕奕,绝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上次他如此憔悴,还是裴贞去世的时候。半年之内两次承受离殇,便是冷静如他,也难以承受。杨元清心里沉甸甸的,温声道:“九郎,世事无常,还当放宽心怀。”
裴恕知道她不曾说出的意思,她也以为,王十六死了,可笑,世上所有的人,都被骗过了。“她没有死。”
杨元清早听陶氏说过,他如今绝听不得别人提起王十六之死,无论多少证据摆在面前也不肯承认。素来冷静理智的儿子变成这个模样,杨元清又是意外又是心疼,也只得顺着他说道:“那你更当放宽心怀,养好身体,才好继续去寻她。”
哪有什么世事无常,他落到这个地步,全都是她一手策划。裴恕低着眉,听见杨元清又道:“九郎,无论如何,药要吃,三餐也要正常,万一你累垮了,谁来寻王家小娘子呢?”
她现在,需要他寻吗?裴恕背转身,系好衣带,整好衣衫。陶氏是担忧他的身体,所以才去找母亲过来劝解。他自小遭逢家变,亲情缘薄,陶氏原是不相干之人,却也能为他百般筹划。唯有她。
他生平第一次动情,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百般退让,推翻所有原则,剖肝沥胆对待的人,一次次骗他,欺他,玩弄他。
起身:“时辰不早了,我派人送母亲回去。”
母亲说得对,他该去找她了。她欠他的账,该偿还了。
杨元清放心不下,又知道他一向说一不二,也只得随他出来,登车之时,他跟在车边,忽地说道:“这些天我可能还要外出一趟,到时候就不面辞母亲了。”
是去找王十六吗?杨元清看着他苍白的脸,叹一口气:“九郎,一定要保重身体。”
“儿听命。”裴恕躬身作别,余光瞥见远处楼阁上,一人忽地缩了回去。
是除夕那天,跟踪陶氏的男人。这些天依旧在附近窥探。
车子向坊外行去,裴恕唤过郭俭:“收网。”
这些天他按兵不动,为的是摸清那人的落脚之处和同伙,眼下诸事清楚,该收网了。
若他没有猜错,那个人,是薛临派来的。
***
一更鼓响时,薛临还没有回来,王十六心急如焚。
他已经出去好一阵子了,走的时候说很快就回来,为什么还不见影子?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又躲起来,不肯见她了?
恐惧死死掐住,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王十六胡乱拽了件衣服出门,侍婢连忙上前阻拦:“郎君一会儿就回来,娘子有什么事吩咐奴去做吧。”
这样子,越发像是有事瞒着她。王十六越来越怕,一言不发只管往外走,坠崖的伤势还不曾全好,躺了半个多月头一次下床,每一步路都走得艰难,王十六扶着墙,看见厢房亮着灯,窗纸上映出薛临修长的身影,让她恐慌的心慢慢落下来,长长吐一口气。
薛临没有走,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消失了吧?扶着墙慢慢走到厢房,正要叫他,忽地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药配成的话,能支撑多久?”
“多的不敢说,半年时间,老夫总是有把握的。”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
王十六听出来了,是白天给她诊脉的吴大夫,据说是河朔有名的神医,最擅长治疗心疾。
薛临要配什么药?为谁配,她吗?她的心疾,都说最多还能再活十年,多出半年,是不是也很好了。思忖着,唤了一声:“哥哥。”
屋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薛临很快迎出来:“你怎么出来了?你身子还没好,快回去。”
弯了腰,想要抱她回去,心口处突然一阵闷疼。薛临不动声色站起,扶着她慢慢走回房里躺下,给她脱了鞋,又细细掖好被子。
她躺在枕上,歪过头来看他,手始终紧紧抓着他的,片刻也不舍得松开:“哥哥,你还要忙很久吗?”
她眼皮是红的,眉头是蹙着的,她的脸像最脆弱的白瓷,稍稍一碰,就会摔得粉碎。都是他害的。薛临心里抽疼着,脸上却是最温柔的笑意:“我不忙了,乖阿潮,快些睡吧。”
王十六放下心来。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怕。她睡着了,他就要走了吧?可她怎么能没有他。睁开眼,将他的手又握紧些:“哥哥,你别走,陪着我好不好?”
薛临觉得,心都被她喑哑哽咽的语声打湿了,无声吐一口气。
他都做了什么?她从前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如此脆弱,恐惧。笑意越发温存:“我不走,我陪着阿潮。”
“那你也睡这里。”王十六往床里挪了点,握他的手,示意他在身边躺下,
薛临顿了顿,蓦地想起客栈那夜裴恕在她房里,彻夜未曾熄灭的灯,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摇了摇头:“这样不行,你睡吧,待会儿我睡榻上。”
从前在南山时,她不舍得跟他分开,也曾要他留下,他从不曾答应过。昔日的回忆点点滴滴漫上心头,王十六带着笑,握着他的手:“我就知道,哥哥
最好了。”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脸贴着他的手,心满意足,合上了眼睛。
灯火摇了一下,帘幕的影子便跟着摇一下,薛临低着头看她,从眉到眼,小巧挺拔的鼻子,红菱一般娇艳饱满的唇,一遍一遍,只想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活着,他一刻也不会忘,死了。
心里蓦地一阵苍凉,死了的话,他也会记得她的模样,下辈子依旧来找她吧。
轻轻将她拂在腮边的长发拨开,她刚刚舒展的眉头忽地皱了起来,眼珠也开始动,她在做梦。薛临伏低身子看着,她梦见了什么,是不是他?
***
二更鼓响时,外院的审讯仍在继续,裴恕推开门,目光慢慢看过那些陌生的脸庞。
这些人一口咬定是因他新近拜相,过来看热闹的,可笑。薛临号称足智多谋,竟想用这荒唐的理由来骗过他。
慢慢走到领头的男人跟前:“是林军师派你来,还是李孝忠?”
那男人脸色没变,嘴唇极轻微地动了下,吞咽的动作。他很紧张,他猜对了。裴恕慢慢又道:“王焕叛逃,至今下落不明,李孝忠从前便与王焕同盟,是不是李孝忠窝藏王焕,派你们来监视我,伺机刺杀?”
“不……”男人脱口说道,随即察觉不对,连忙闭嘴。
他想说不是。他也知道不是。李孝忠自洺州一战后就彻底与王焕断绝关系,这些人在裴府附近窥探多时,打听的都是他的动向,并没有刺杀之意。
但无所谓,只要能问出她的下落,他不介意用威吓,甚至刑讯的手段。“刺杀宰相,株连九族。”裴恕淡淡道,“这些天你送出消息五条,由你在潼关驿的同伙接应,通过驿路送往成德。若是不想妻儿被连累,早些说实话。”
同伙五花大绑,跪在旁边,那几封信摆在案上,男人又咽了口唾沫:“相公明察啊,小人是成德人,往家里送信而已……”
裴恕失去了耐心:“用刑。”
郭俭吃了一惊。人是私下抓的,自从裴恕开始处理河朔军务,河朔派来刺探、刺杀的人就不曾断过,但那时候,要么是送交官府审问,要么是攻心为主,直接上刑还从不曾有过。想问,看着裴恕淡漠的神色,话又咽回去,沉默着拿起火折子,嚓一下打亮。
裴恕退出门外。
屋里点了十几个火把,霎时间亮到了极点,那些人的影子颤颤地拖在窗户上,郭俭语声带着凶煞:“看住他们,谁敢眨眼,二十大板!”
他们已经不吃不睡被审了三四个时辰,此时以强光刺激双目,眼睛受不了,本能地想要闭上,闭上却就要受刑。这些人,熬不了多久。
***
三更鼓响时,王十六在乱梦中彷徨。
从前那片混沌不见了,变成了大片大片刺目的白,风卷着雪,汹涌着拍在脸上身上,她站在悬崖前,底下白茫茫地看不见底,是她投崖那天的场景。
曾经在梦里听见的“阿潮”声音,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煌急恐惧的唤声:观潮。
是谁?王十六紧紧皱着眉,总觉得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风雪越来越急,悬崖在旋转、扭曲,像巨大的怪兽的嘴,扑上来要吞掉她。王十六觉得怕,又知道必须跳,跳下去,才能找到她要找的人。
观潮!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突然煌急到了极点,似在拼命阻止,王十六觉得心里有些疼,但步子停不住,闭上眼,涌身一跃。
坠跌的痛苦突然卷住,王十六惊叫一声,手被握住了,一个温柔的语声在耳边唤她:“阿潮,醒醒。”
王十六睁开眼,额上惊出了一层薄汗,看见薛临担忧的脸,他没有走,一直坐在床边握她的手,守着她。
惊恐痛苦一下子消失无踪,王十六靠过去,脸贴着他温暖的怀抱,长长吐一口气:“哥哥,我做噩梦了。”
“不怕,有我在。”薛临细细擦去她额上的汗,“以后我都守着你,不怕了。”
王十六重又闭上眼,唇边露出了笑。
她不怕了,都是梦,薛临不会再走,他们永远都在一起。
薛临垂着眼,无声叹一口气。
***
五更近前,伴随着一声惨呼,男人叫了起来:“我招,我招!”
裴恕推门进去。
板子虽然没有打,但男人双眼已经熬得血红,高高肿起,此时竹筒倒豆子一般飞快地说着:“小人是成德的细作,奉上命过来监视相公,同伴一共五个,都被相公抓了,消息一封也没送出去,相公饶命啊!”
全不是他想要的。裴恕脸色一沉:“军师在哪里?”
“军师?”男人一阵茫然,“小人不知道啊,小人奉的是行军司马之命,没见过军师啊。”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皮耷拉着,立刻就要睡过去。
“再审。”裴恕道。
郭俭立刻上前把人弄醒,重新审问,只是问来问去,始终只是这几句话。
裴恕沉默着。问不出别的了,这些人只是小卒,薛临用他们刺探他,走的是李孝忠幕府正常哨探的路子,并没有夹带别的命令,如此,既能随时掌握他的行踪,加以防范,也不会暴露自己,被他找到。
好个狡诈的薛临。淡淡道:“备马,入宫。”
晨光爬上窗棂时,嘉宁帝在寝殿接见裴恕,脸上带着睡梦中被打扰的不悦:“大过年的,你又有什么事?”
新年休沐,不需上朝,难得睡个懒觉,又被他吵醒,若是换了旁人,早就拖出去挨板子了。
裴恕双膝跪倒:“臣需得去趟成德,寻找臣的妻子,请陛下恩准。”
妻子?刚刚定亲而已,算什么妻子。嘉宁帝冷哼一声:“九郎,朕一向优容你,莫要不知进退。”
裴恕低着头,年底去魏博已然迟归,为着拔除了王焕这个心腹大患,嘉宁帝并不曾责怪,还擢举他入政事堂。新年伊始,王焕还不确定死活,新任宰相公务繁忙,再次离开很可能失去圣心。但,此时都顾不了:“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所以,还是一定要去吗?嘉宁帝沉着脸,久久不曾说话。
裴恕跪伏在地,金砖地面澄澈如镜,照着他苍白消瘦,恶鬼一般的面容。
王观潮,我变成这副模样,你可满意。
第53章 第53章他不会让裴恕带走她
黄昏之时,潼关驿的大门突然敲响,仆役吃了年酒醉眼朦胧开了门,却见门前十数个男人簇拥着一辆不起眼的小车,看衣服鞋帽,却像是寻常百姓,仆役带着醉摆摆手:“去去,这里只许官家人来。”
话没说完,一个男人拍马上前,从袖中取出一面令牌在他面前一晃:“叫驿丞来。”
黄澄澄一面铜传符,吓得仆役的酒当时就醒了一半,扭头往里跑:“贵人稍等,我这就去!”
铜传符,皇帝亲自核发,皇亲国戚和高官显要入住驿站的凭证,可换用最上等的驿马,使用驿站所有便捷。他在潼关驿待了几十年,这铜传符也只见过一两次,车子里的
人是谁?能得到皇帝亲自核发的铜传符,必定身份高贵,为什么还打扮成百姓的模样?
片刻后驿丞飞也似地迎了出来,还没到跟前就躬身行礼:“上官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上官快请进……”
“噤声!”先前拿符的男人很快制止了他,低着声音,“我们不住,尽快更换马匹。”
驿丞怔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是机密要事,贵人不愿意声张,连声答应着去了。
有铜传符的威力,不过一刻钟所有的马匹全都更换成上等的生力马,换下了已经跑累的马匹,驿丞有心献殷勤,张罗着安排了清酒、风鸡、腊肉等物装了满满两个包袱,还不等送上,男人摆摆手,带着队伍一霎时就走得远了。
驿丞追出来相送,心里百般纳闷。贵人必定是坐在车里那位了,是谁,为什么不肯露面?如今正是新年休沐,路上半个人也没有,为着什么紧急公务,这么辛苦赶路?
车里,裴恕端然危坐,闭目养神。
念在一手提拔的旧情,嘉宁帝最终还是松口,允他出京,但也定下了死条件,一个月之内必须返回。
他出京的消息已经混在成德细作搜集到的情报中,快马送回成德。
按照正常脚程,他至少要在十天以后才能赶到成德首府恒州,薛临收到情报后,应该会按照这个时间准备。
而他一路换马换车,昼夜不歇,六天之内应当能到。正好打一个措手不及。
“郎君,”郭俭隔着窗户询问,“今夜在何处落脚?”
裴恕推窗,看看外面的天色:“一个时辰后在驿站休整。”
一个时辰,还能再走几十里,已经一昼夜不曾休息,他虽然还能撑得住,但得让这些侍卫好好睡一觉了。
按下心里的急切,闭目推演。
张奢在恒州搜寻已久,始终没找到薛临藏在哪里,于是提议搜索周边的州县,但,她原本就有心疾,跳崖时也不可能毫发无损,这种情况不宜挪动远行,薛临若是心疼她,应当不会离开恒州。
而且恒州有李孝忠,薛临现在最大的倚仗就是李孝忠,他赌薛临没有走。
推开窗:“立刻传信给张奢,让他追着情报的去向查。”
他出京的情报走的是八百里加急,三四天内就能到恒州,到了之后,薛临必定会想办法拿到,追着情报,就能找到薛临。那么,也就能找到她了。
一个侍卫拍马先往驿站送信去了,裴恕看着迅速黑下来的天幕。
昨日中午出发至今,已经走了三百多里,比预想中快得多。
保持这个速度,再有三四天,他就能赶到恒州。
王观潮,这一次,你休想跑掉。
***
“哥哥松手,”王十六笑着推开薛临,“让我自己走一会儿。”
卧床半个多月,身体僵硬得厉害,路都走不好,虽然伤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她已经等不及了。好容易跟薛临团聚,她不要整天躺在床上,病恹恹的让人服侍。
薛临百般不放心,但她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只得放手。她拄着手杖,小小的步幅慢慢走着,大夫还让她继续休养,但她从一大早就开始这么练习了,她一向倔强要强,无论怎么艰难,都绝不要成为别人的累赘。
从小没得到过爱的人,最怕的就是变成累赘,被人嫌弃吧。
心里无限爱怜,薛临伸着手,跟在近前小心护持着,外面有人影一晃,是去打探情报的侍卫。
薛临停住步子:“阿潮,我出去一下。”
王十六点点头,他匆匆出去,带上了门。
他不想让她听见他们在谈什么。这两天他一直都是这样,可从前,他什么事都不会瞒她。王十六垂着眼皮,心里有点难过,很快又放下了,就算他有事瞒着她,肯定也是为了她好,她好容易才找到他,只要他还在她身边,就足够了。
外间,侍卫低着声音:“长安今天也没有消息。”
薛临微微蹙着眉。细作在裴恕动身之前就已经先到长安潜伏,为的是及时探听裴恕的动向,他好及时做出反应。但自从裴恕回到长安后,细作就再没传回来任何消息。
已经五六天了。他虽不曾与裴恕正面交锋,但观其在洺州的行动,观其在魏博的筹谋,此人心细如发,下手果断狠辣,那些细作只怕是漏了破绽。“传令下去,即刻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她跳崖之后,裴恕悲痛欲绝,差点跟着跳下来。裴恕的人一直留在成德不曾走,至今还在找她。他能瞒得过世上所有的人,只怕瞒不过裴恕。
推门进去,轻轻扶住王十六:“阿潮,我们可能得马上搬走。”
曾经他想着,他可以不见她,只要她好好的,他什么都能接受。但现在,这短暂的重逢,相守,让他的贪念千百倍的增加,他不舍得放手了。他不会让裴恕带走她。
王十六点点头:“好。”
她答得如此干脆,丝毫不曾迟疑,薛临怔了下:“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搬走吗?”
“有什么可问的?”她歪着头看他,唇边带着笑,眸子里柔情无限,“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薛临半晌才答了一声:“好。”
脸上也笑着,眼中却有点湿。她从不怀疑他,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听。他抛下她独自挣扎了那么久,害得她不得不拿自己的性命来赌,跳下了悬崖,可她却丝毫不曾怪他。
喉咙哽住了,薛临极力平复着,半晌才轻轻笑着,装作无心的模样:“阿潮,你不怪我吗?你那么久没去找你,你来找我,我还躲着不见。”
值得吗?为了我,让你手染鲜血,让你对亲生父亲拔刀相向,为了我,让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险些丧命,阿潮,值得吗?
王十六心里沉甸甸的。这些问题,她问过他,他始终不曾回答,若在从前,她是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的,但现在,她不想问了。
失去过,才知道拥有是多么宝贵,只要他还在身边,她可以什么都不问。更何况那是薛临啊,世上待她最好的人,他不说,肯定有他的原因。伸手挽住他:“我永远都不会怪你。”
薛临转开脸。心里无限苍凉,又从苍凉中生出欢喜,拥她入怀。
他们从前的生活已经被打得粉碎,她不再是从前的阿潮了,从前的她一定会向他要个答案,可现在,她学会不问了。她在害怕,怕答案不如人意,怕失去他。他也怕,怕分开,怕自己得而复失,怕她得而复失。
他们都变了很多,唯一不变的,只剩下彼此的爱意。可这份爱,将来带给她的,会不会是更大的痛苦?
夜幕落下时,车马无声无息离开,王十六窝在厚厚的被褥里,握着薛临的手,半梦半醒。
恍惚中感觉到车子在摇晃,他们已经走了好一阵子了,要去哪里?又是因为什么要走?
手中一空,薛临松开了她,王十六下意识地再要握住,他俯身下来,轻轻在她额上吻了下,带着叹息:“阿潮,睡吧。”
心里慢慢安定下来,他是有事要出去吧?也好,车厢小,他个子高,窝在里面也不舒服。
车门轻轻关了,薛临出去了,王十六在越来越沉的睡梦里,忽地听见他的声音:“青奴,裴恕是什么样的人?”
心里突地一跳,睡意顿时全无。
“薄情寡义,不识好歹。”很快听见周青的回答。
王十六闭着眼睛,许久不曾想过的事,人,突然之间,涌上心头。
裴恕薄情寡义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在洺州时,她豁出性命帮他,他却丢下她独自应付王焕的怒火,似乎是薄情寡义,但到了魏博后,他又豁出性命,从王焕刀下救她,又好像不是。
车外。
薛临听出周青的怨怒,看他一眼:“他对阿潮,好吗?”
周青顿了顿,心里百感交集,许久:“不好。”
薛临久久不曾言语。不好吗?她跳下来以后裴恕差点跟着跳下来,他虽不
曾亲眼看见,但听说裴恕为着此事弄得形销骨立,几乎疯魔。他自己爱过,便也知道,到这个地步,又怎么会不好。
车里。
王十六紧紧闭着眼睛,那些遗忘了的事情,突然之间,全都涌上心头。
裴恕对她,好吗?他太古板,总说她这样不该那样不该,总是要管束他。可她好像也并没有改变什么,他最后,总也接受了。
他太麻烦,总有许多规矩,动不动给她脸色看。可她那么多不合规矩的事,他最后,也都由着她了。
她好像一直在勉强他,她很累,他似乎也很累,但他却又千里迢迢追到魏博,说要娶她……那么多人说婚约是假,是为了算计王焕的策略,可他却要向世人宣告,他一定会娶,给足她体面。
他这个人,可真够矛盾的。
“青奴,”模模糊糊,听见薛临的语声,“裴恕一直在找她。”
心里突地一跳,王十六忍不住翻了个身,贴着车壁。所以,薛临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连夜搬走?可裴恕,为什么要找她呢。
车外,薛临听见动静,连忙推门看了一眼。车厢里安安静静,她依旧睡着,许是梦里翻了身,脸朝着他们这一侧。
薛临细细替她又掖了掖被子,关上车门,周青低着声音:“不能让他找到娘子,他那个人心高气傲,要是知道娘子骗他,肯定不会放过娘子。”
骗?是因为她一直瞒着他们的事,还是因为……
薛临沉默着,想起她刚到恒州时,他躲在隐蔽处,远远看她的一眼。那时候她骑在马上,裴恕走在旁边给她牵马,他带着惊讶,从裴恕脸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是因为这个,才跟裴恕在一起的吗?
车里,王十六屏着呼吸,想起那天悬崖之前,裴恕撕心裂肺的呼喊,观潮。
他那么多次,一遍一遍告诉她不要死。她若是真的死了,也没什么,可她活了下来。这一切,就都成了蓄意的欺骗。
他为什么还在找她?
***
五天后。
裴恕一身商贾装扮,夹在扮成商贩的侍卫里,走进恒州城。
是个大晴天,阳光明亮到近乎刺目,这些天几乎不眠不休,双眼熬得血红,裴恕低着头,听着前来迎接的张奢低声禀报:“军师府人去楼空,属下一直密切监视,李节帅并没有再与这边联络。”
裴恕慢慢走着,目光掠过人来人往的街道,掠过道边不曾化尽的积雪,不久之前,他在这附近追上她,为她牵马,送她去客栈。短短一个月,沧海桑田:“那条情报到了吗?”
“那条情报昨日经驿站送到李节帅幕府,目前还在等待分派,无有异动。”张奢道。
裴恕步子一顿。不对,薛临大概,已经跑了。
第54章 第54章找到她了
薄暮时分,王十六在廊下等薛临。
他吃完午食就出去了,这些天他时不时总会有事,总需要出去,一切都跟在南山时不一样了,在南山时几乎每一天,从早到晚十二个时辰,除了睡觉,他们都在一处,那时候总觉得困在山上单调苦闷,现在看来,是多么美满,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啊。
外面有脚步声,王十六连忙走了两步,很快听出来了,不是薛临,是周青。满心欢喜消失了一大半,周青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前:“娘子。”
“哥哥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王十六心神不宁,向外面张望着。
“我也不清楚,郎君没说,”周青见她没带手杖,连忙上前来扶,“手杖呢?我去给娘子拿来。”
“不用了,”王十六笑起来,这些天她每天都坚持练习,虽然腿脚还是有些疼,但终于可以抛开手杖正常行走了,她之所以等在这里,也是为了早点告诉薛临,“我都好了,你看,我走得可利索了。”
她果然走了几步,炫耀似的给他看着,周青又是欢喜又是担心,忙道:“还是歇歇吧,莫要扭到脚了。”
“不会的,我试了好几遍,都能跑了呢!”王十六走到院门前,扶着门扉向外看,“这么晚了,哥哥怎么还没回来,在忙什么?”
她眼巴巴的,只是望着外面,半点关注也不曾留给他,周青黯然着低头:“郎君好像在配一个很难配的药方,我恍惚听见吴大夫说要找什么孔公孽,还有七叶雪莲,仿佛都是极难找的药材。”
是那天他说的药吗?王十六轻轻叹口气,她这个病,其实她自己都已经不在意了,与其为了让她多活半年而每天奔波辛苦,她宁可现在时时刻刻与他相守在一起,要抓住眼前啊,谁也说不清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是薛临的脚步声,王十六惊喜地叫了声:“哥哥!”
薛临步子一顿,紧跟着就看见了那个单薄的身影向自己扑过来,归巢的乳燕一般,那么欢喜,那么依恋,她能走得这么好了?笑容从眼中到心上,薛临蹲下去,张开手臂:“阿潮,小心些。”
王十六扑进他怀里,从前在南山时,他若是出门,她总会在家门前等他,看见他时就扑过去,他也会像现在这样张开双臂蹲下来,等她扑进怀里,他便一手搂住她的腿,一手搂住她的腰,将她高高托起,笑着转上几个圈。
旧时光好像一刹那间回来了,没有杀戮,没有分别,他们都还是从前的模样。王十六咯咯笑着,可这笑声忽地中断,薛临没能托起她,趔趄了一下,连忙将她放下。
“呀!”王十六惊呼一声,看见薛临眼中一闪而逝的黯淡,忙又来扶他,“我冲得太猛了,你没事吧?”
“没事,是我刚才没站稳。”薛临笑了下,掩饰住心里的苦涩,“阿潮走得这样好了,真厉害。”
这些天他都看在眼里,她但凡有空就在练习,终于可以不用手杖了。她从来倔强要强,不管多难的事都要努力做好,不肯给人添麻烦,她这样好,可是他……
低着头,向她脸上细细看着:“今天的气色好多了。”
“是啊,吴大夫的药很管用,”王十六笑着,挽着他的手往院里走,“哥哥,你在忙什么呀?”
薛临顿了顿,眼前闪过今日里去的药铺,已经是这几个月里找的不知道第几家铺子了,还是没有他需要的那些。笑了下:“没忙什么,你一个人在家里无聊了?”
“还好,就是着急等你回来,”王十六紧紧挽着他,脸靠在他胳膊上,“想给你看看我走得怎么样了,偏你老半天也不回来。”
薛临看见她忽闪忽闪的长睫毛,遮着眼里的娇嗔,孩子般纯粹的笑颜。让他心里也跟着轻快起来,摸摸她的头发:“那我明天不出去了,在家陪你。”
“好呀,”王十六欢喜起来,“马上就是元宵节了,我们还像从前那样,一起做灯笼!”
从前要隐姓埋名,躲避王焕的追捕,所以元宵节全都是在山上过的,看不了山下热闹的灯彩,他们便自己做许多灯笼,里里外外挂满了。薛临手巧得很,细细的竹篾在他手里,不多时就变成各种惟妙惟肖的灯笼架子,她性子急,做不了太细致的活儿,便负责给灯笼架子糊纸,糊绢,画上装饰的图画。
从前的日子悠长,舒缓,一切都好像没有尽头,可以永远永远,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柔情里夹杂着伤感,王十六停住步子抱住薛临,脸贴在他心口处:“哥哥,真好呀。”
真好呀,找到你了,一切都好像,又回到从前了。
薛临回抱着她,余光瞥见侍卫在门外探头,向他比了个手势。
是裴恕那边有消息了。
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薛临轻着声音:“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松开她来到门外,侍卫低着声音:“长安的情报到了,眼下在幕府里等着分派。”
裴恕也到了,打扮成商贾的模样,悄悄进了城。下午他之所以出去,就是安排应对事宜。薛临思忖着:“你过去
取一下,取完不要回来,直接出城往南山走。”
若他猜得没错,裴恕必定也盯着这封情报,想要顺藤摸瓜找到他。他并不想跟裴恕正面起冲突,那样必定会让她为难。裴恕新近拜相,又深受嘉宁帝倚重,不可能在外面逗留太久,只要拖过这段时间,等他返回长安,这一关,也许就过去了。
“哥哥,”王十六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便又追了过来,“出了什么事?”
“没事。”薛临使个眼色让侍卫离开,牵起她的手,“走吧,你的药也煎好了,我喂你吃。”
引裴恕去南山,等他反应过来不对,时间也来不及了。
***
天色暗下来时,裴恕在城郊一处宅院里,细细搜索。
这是张奢追着从长安送回恒州的第一条情报,找到的地方。如果他所料不错,薛临一开始就藏在这里。
三进小院,看上去并不起眼,但屋里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周遭安静又便利,很方便隐藏和养病。
裴恕走进卧房,沉沉地,吸一口气。
没什么异样,半点她的痕迹也没有,半点她的香气也没有,但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了。
否则,怎么会他一进来,就有种强烈的,心跳加快的感觉。
被褥和帐幔都已经撤了,光秃秃的,只剩下一张雕漆四柱床。这院里所有的房间都是如此,一丁点能表明主人身份的东西都不曾留下,寻常人家搬家,绝不可能收拾得如此彻底,又一个她藏在此处的佐证。
裴恕慢慢在床边坐下。
那些天里,她就睡在这里吗?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肯定受伤了吧,有没有好?她睡在这里的时候,薛临在哪里。
突然之间恨到极点,裴恕重重一拳砸下,触到床板又立刻收住,闭了闭眼。
暴怒只说明无能,他裴子仁,岂是无能狂怒之辈!若是不想看见她与薛临双宿双飞,把曾跟他做过的事都与薛临再做一遍,那么,就尽快找到她,不给她机会。
裴恕起身,拉开房门:“来人。”
“排查城中所有擅长治打损伤,心疾的名医,一旦发现线索,立刻来报。”
他亲眼看见她跳下悬崖,就算薛临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保证她毫发无伤,跌打损伤以及治疗心疾的大夫,一定是她需要的。
一名侍卫匆匆离开,裴恕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拿这张药方去城中药店排查,近期所有配过这个方子的,严密监视。”
这是她治心疾的药方,他从前为了以防万一,抄过几份。她用的是丸药,储备还多,但有心疾的人,最忌七情波动,她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去,只怕会引发心疾,这药也许需要重新配制。
又一名侍卫拿着药方离开,裴恕顿了顿,恨怒夹杂着心疼,许久不能平复。
那么高的悬崖,她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她为了薛临,连命都不要了。
这些天他一遍又一遍反复推演,早已将当日的情形想了个清清楚楚。她怀疑军师是薛临,于是利用他多方求证,但薛临始终不肯露面,甚至不惜让人伪装军师,军师府那次会面,大约彻底打碎了她的念想吧。
她跳下去,或者是想死,跟薛临团聚。或者,是为了逼薛临现身。也或者,是为了摆脱他,毕竟她曾反复跟他说过许多次,不愿嫁他。
他倒宁愿她是为了摆脱他。他宁愿她不爱他,也不愿她生生死死,为的都是别的男人。
“追查李孝忠亲兵调用情况,重点查近十天去向不明,至今不曾返回的人。”
薛家上下几乎都死在了洺州,薛临手里不会有多少自己人,能用的,多半是李孝忠的亲兵。观李孝忠的态度,并不打算与朝廷,与他交恶,那么借兵给薛临,必定要背着人行事,亲兵的名册必定对不上,只要找到这些人的下落,也就找到了薛临的下落。
侍卫匆匆离去,裴恕在夜色中沉沉环视四周,若是早来几天,会不会就找到她了?
“郎君,”张奢上前询问,“这里要不要留人监视?”
“留。”裴恕道。
心里却明白,留也无用,薛临应该不会再回来。虽不曾正面交锋,但从洺州至今与军师打交道的情况来看,薛临心机深沉,滴水不漏,这一次,棋逢对手。
但,他不会放过任何线索,这一次,她休想逃掉。
“郎君,”负责监视节度使府的侍卫急匆匆赶来,“方才有人取走了那条情报,出城往西南方向去了。”
南山在西南方向。那是他们自小长大的地方,人事都熟悉,便于隐藏。这么多天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了确切的线索。裴恕思忖着,翻身上马:“追。”
人马掩在暮色中,飞快地向西南方向行去,远处墙后躲着一人,待到人马全都消失了,闪身往城中跑去。
***
夜色更深时,王十六正在灯下习字,门外忽地有人唤了一声:“郎君。”
薛临松开握着她的手,笑意温润:“我去去就来。”
门开了又掩上,王十六凑在窗前,模糊听见裴恕、出城、西南几个字,待要细听时,薛临已经推门进来,看见她时怔了下,随即笑起来:“我一出去,你就偷懒了。”
王十六看着他,他必然知道她是在偷听,但他不说破,让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说破。那个名字,默契地成了他们的禁忌,谁都不提,但那个人,却还是横亘在他们中间,挥之不去。
但,他既不提,她便也不提,她好容易才找到他,又怎么能让不相干的人,打扰他们厮守。握住薛临的手:“那你就时时刻刻监督着,不让我偷懒。”
薛临轻轻拥她入怀,她的脸贴在他的心口,看不见,也就不知道他眼中有多少怅然:“好。”
接下来几天,薛临果然不曾再出门,每日从早到晚,只是在家中相伴。廊下堆着许多打磨光滑的竹篾,太阳暖的时候,薛临就在廊下做灯笼架子,王十六在边上画图,做一盏莲花灯,再做一盏走马灯,新买了许多琉璃珠子,闲时打了珠络,再穿一盏珠子灯。
日子过得飞快,像欢快的乐曲,轻盈上扬,倏一下就划了过去。
只盼这曲子,永远没有到头的时候。
***
南山。
山上山下都是一片萧条,薛家别业的废墟上盖着一层松柏树,枝叶已经干透了,萧条的灰色。
方圆几十里已经搜了两遍,始终不曾找到半点她的踪迹。裴恕在暮色中沉沉望着,昔日的情形不受控制的,一遍遍浮现在眼前。
靠近山巅的那处平台,她站在那里,衣衫被雨打得湿透,望着山下翻腾的云海,跟他说她的名字,唤作王观潮。
通往山巅的小路口,她踩着泥泞飞跑向他,眼睛明亮,两颊绯红,像山鬼精灵,一切不属于这世间的怪异,突然开口,唤他哥哥。
他站立的这块地方,曾经就是薛临的祭棚,她跪在泥泞中烧着纸钱,苍白绝望的脸,喃喃说,死了干净。
所以,她就当着他的面,用那样决绝的方式,去死。
愤怒不甘突然卷住,裴恕紧紧攥着拳,慢慢调匀呼吸。不,她没有死,她只是跳下去,摆脱了他。连这让最他痛恨、懊悔、痛苦的死亡,也无非是她的骗局。
王观潮。你骗得我好。
“郎君,”郭俭从山后返来,上前回禀,“没找到人迹。”
裴恕迈步向前:“停止搜索。”
到此时已然明白,这一切,应当是薛临做的局。那条情报早已经到了节度使幕府,薛临若是需要,当时便该去取,又怎么会拖到第二天,等他到了恒州再取?
薛临知道他在监视那条情报,故意露出破绽,引他出城。
南山在洺州境内,自他去年平定王焕,收复洺州,洺州上下对他铭感五内,若是有事,自然会维护他,薛临如今能倚仗的只有李孝忠,又怎么会舍弃倚仗,回来南山?
调虎离山之计。薛临知道他行程紧迫,不可能长时间逗留,想耗光他的时间,让他不得不走。
翻身上马:“回恒州。”
最危险的地方,也有可能最安全。薛临搬走了,按照惯常,都会以为他搬去更僻静无人的地方,但薛临,不是一般人。能说服李孝忠与王焕翻脸,几乎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一城的人,不会如此容易就被他看破。
***
元宵节一大早,王十六被街上的爆竹声吵醒
,躺在床上不想起,眯着眼睛。
阳光好得很,照得满眼金红,今日应当还是不能够出去看灯,但没关系,他们做了很多灯,在家里也能看。
外面有脚步声,薛临来看她有没有醒,王十六连忙唤了一声:“哥哥,我起来了。”
门开了,薛临含笑进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外面爆竹声给我吵醒了,”王十六披衣起床,“这里离大街还挺近的。”
是啊,离大街很近,昨晚开始沿街便已经安上了花灯,可他今年,还是没法带她出去看灯。薛临低着头帮她系扣子,到底忍不住问道:“阿潮,想不想去看灯?”
若是她想,不管多难,他都一定会想出办法。
“不想。”王十六很快答道。这几天没再听见裴恕的消息,但他们突然搬家,想来就是因为裴恕,她才不要贪看花灯,给薛临添麻烦,“我们在家里就好,等明年再说。”
明年么。薛临垂着眼皮,给她系上最后一颗扣子,跟着给她穿靴:“好。”
啪!外面的爆竹又响了一声,王十六一脚蹬上靴子,扑进薛临怀里:“哥哥,我们去挂灯笼吧!”
“好。”薛临在她额上一吻,“把做好的全都挂上。”
***
暮色降临时,恒州城中一片欢腾,巨大的灯轮自节度使府门前一路延伸出去,无数灯彩照得天幕都是五彩的颜色,观灯出游的人们将宽阔的街道堵的水泄不通,欢声笑语响彻云霄。
裴恕夹在人流中,快步向节度使府走去。
先前排查城中名医的人回复了消息,恒州治心疾最有名的吴大夫,近来时常往节度使府旁一座宅院去,还四处寻找一些罕见的药材。
靠近节度使府,最危险也是最安全,薛临与李孝忠的关系他已尽知,正常来讲,薛临不会往那里去,自投罗网。
但,对方是薛临,反其道而行之,才能对付他的好办法,他不是已经被薛临牵着鼻子,往南山走了一遭吗?
“郎君,”张奢从人群里挤出来,携着他跃上屋脊,“从这里能看见那所宅院。”
裴恕贴着屋脊伏下身体,看见极远处那座院落顶上四角的天空,看见院中间一株柏树,苍青的枝叶间挂着几盏花灯,莲花灯,走马灯,珠子灯。看见灯火璀璨着在柏树上投下斑斓的影子,看见突出的屋檐挡住视线,只露出檐下素色的一片裙角。
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是她吗?
那片裙角忽地变大,穿裙的人从檐下走了出来,身影成双。
一男一女,携手并肩,说笑时女子一抬头,裴恕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
是她,王观潮。头脑中一片空白,愤怒、狂喜,确认她脱险的如释重负,无数复杂晦涩的感情突然之间一齐涌上,裴恕紧紧攥着拳。
随即看见她亲亲热热挽着,贴着,拥抱着的那个男子。
那张脸。
第55章 第55章他是替身
那张脸,乍一看陌生,却又在陌生之中,透出强烈的熟悉感。
裴恕在短暂的怔忪之后,突然意识到这强烈的熟悉感从何而来:那张陌生的脸上,生着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眉毛眼睛。
世界突然一片寂静,唯有心底的声音越来越大,震耳欲聋:是因为这个吗?
她要他,是因为这个吗?
王观潮,是因为这个吗?!
喉咙干涩着,发不出声音,身下贴着冰冷坚硬的瓦片,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在心上。
是因为这个吗?长久以来的疑惑突然找到了原因,那个面目狰狞的答案根本就摆在眼前:不然呢?
嚓!重重一拳砸在瓦上,瓦片应声碎裂,裴恕起身,冰冷的语声:“靠近些。”
张奢吓了一跳,看见他攥紧的拳头,鲜血淋漓着,顺着手侧一滴滴往下掉,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也狠戾得惊人,他迈步往前走,张奢不敢多问,连忙带着他提气一跃,跳上旁边的屋顶。
近了,更近了。靴底踩着瓦片,发出的响声被满街的欢声笑语淹没,裴恕在那座院子的隔壁停住,四面围墙将院里围成一个安稳的桃源,桃源中的两个人亲密偎傍,低低轻喃,她如花的笑靥,是他从不曾见过的明媚风景。
那双眉那双眼,那几乎跟他一模一样,幽深上扬的凤目。王观潮,是因为这个吗?
“哥哥,”她轻盈的语声夹在风里,是他从不曾得到过的温柔依恋,“我想吃玫瑰馅儿的元宵,你呢?”
哥哥。身子贴着冰冷的屋瓦,裴恕僵硬着,扯了下嘴角。
南山那夜,她莫名其妙,叫他哥哥。如同她莫名其妙,突然对他百般示好一般,他也曾疑惑过猜测过,但他从不曾想到,答案,竟是如此不堪。
“我跟阿潮一样吧。”她身边的男子,是薛临吧,温存含笑的语声,低着头对她说。
阿潮。情浓之时,他也曾唤过她一声阿潮,她疾言厉色命令他闭嘴,她带着怒气,叱责着谁许他这么叫。当时他以为,她只是脾气坏,她只是因为他曾经不许她叫他哥哥,所以生气翻脸。
错了,全都错了。从头到尾,他错得离谱。
她叫哥哥,从来不是叫他。她不许他叫阿潮,因为那是薛临专属的称呼。她永远都是看着他,又越过他,看向他不知道的某处——现在,他知道了,她是在看薛临。
透过他那双,与薛临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
喉咙里发着痒,做着呕,怎么都压不住,噗,一口鲜血急急喷出,落在衣襟上,一片斑驳的红。
“郎君,”张奢越来越惊,急急上前,“要不要去看大夫?”
裴恕抬手止住,慢慢擦干唇边的血迹。
她对他的态度变化突兀,毫无轨迹可循,曾经他以为,她是为着他曾经的冷淡拒绝,想要报复他。他以为,那已经是最阴暗的猜测了。
不。真相远比这个更阴暗,更龌龊,更不堪。
堂堂裴恕裴子仁,当朝最年轻的宰辅,无数人眼里高不可攀的人物,在她眼里,只不过是个替身。
可笑当初她纵身一跃时,他痛不欲生,几近疯魔,差一点就追着她一起跳下去,粉身碎骨。
“哥哥,”她还在笑,仰着脸踮着脚,轻轻吻上薛临的唇,“明年元宵,我们还要一起过。”
衣襟上的血腥气夹在爆竹的焦糊气味中,刺激得人几欲疯癫,裴恕沉默着,一丝幽凉的笑,慢慢到唇边。
她从不肯吻他的唇,他曾在情浓之时,忍不住吻了她的唇,她怒恼到极点,咬破了他,当时的血腥气,也是这样刺鼻刺眼。
原来,那也是薛临的专属。他这个可笑的替身,只配让她吻着眼睛,让她透过他与薛临最相似的地方,怀想着薛临。
你连薛临的一根头发丝儿,都及不上。
你却为了她,将你的人生打破重塑,将你的戒律理念拆得稀烂,为了她,你曾连性命都要抛下。
裴恕啊裴恕,你真是可笑。可笑透了。
起身,冷冷道:“拿人。”
院里。
薛临低着头,在那个缠绵悠长的吻所带来的余韵中,微带着叹息:“好,明年元宵,我们还要一起过。”
就算只剩下残魂几缕,到那时候,我依然会赴你之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警戒的侍卫飞跑进来:“郎君,院子被包围了!”
王十六吃了一惊,抬头,对上薛临了然的目光。是裴恕吧,唯有他,才会如此耿耿于怀,追到现在。
“阿潮。”薛临又唤了一声,想问问她心里如何打算,到底什么也没说,抬眼,院门外一个男子慢慢走了进来。
布衣芒鞋,掩不住他通身高华的气度,但那张脸寒若冰霜,无声的威压袭来,让院子里的侍卫都觉得紧张,握紧了手中刀。
那双眼,似曾相识,陌生又熟悉,此时看着他时,是厌憎多些,还是不甘多些?薛临将
王十六拉在身后挡住,叉手为礼:“裴相。”
裴恕没有理会,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王十六:“王观潮。”
就连这个名字,也是薛临给她取的吧。所有人都叫她王十六,观潮这个名字,是在南山时,她突然告诉他的。那时候她站在崖前望着山巅下翻腾的云海,那里,是她和薛临从前幽期私会的地方吧?
裴恕啊裴恕,她自始至终,不曾有丝毫爱你,你却把你自己,弄到了这般境地。“跟我回去。”
薛临看见他淬火般的目光,下意识地,将身后的人又掩了掩。没有人愿意被心爱的人当做替身,尤其裴恕,又是如此优秀杰出的人物,羞辱只会是数倍。沉声开口:“裴相……”
语声被裴恕打断,他冷冷瞥他一眼:“我与她说话,几时轮得到你插嘴?”
薛临顿了顿,他并不想与他起冲突,但他已经退让过一次,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上前一步正要说话,王十六扯扯他的衣角,从他身后出来:“哥哥,我来跟他说。”
薛临低头,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好,别怕,我在。”
别怕,我在?裴恕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薛临,你以为你是谁?丧家之犬而已,你拿什么让她别怕!
天上一轮圆月,和着满院灯火,斑斓着落在裴恕脸上身上,王十六突然意识到他憔悴了很多,脸色苍白,双颊微微陷下去,眼底是明显的青黑色。是病了,还是伤不曾好?话嘴到边,突然又改了口:“裴恕,你的伤好些了吗?”
满心的怨愤不甘,几乎都被这一句话化解,裴恕微微仰着头。
裴恕啊裴恕,你是多么可笑,到这时候,还要因为她一句话,心神扰乱么!
冷冷抬眉:“跟我回去。”
她玩弄够了他,就用那么决绝的方式离开,想要摆脱他。王观潮,你弄错了,这件事,从来不是你说结束,就可以结束的。
“不,”王十六摇摇头,歉疚丝丝缕缕增长,但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她不会跟他回去,她已经找到了薛临,她要的,从来都只是薛临,“你走吧,我不会跟你走。”
很好。果然是这个答案,她斩钉截铁,半点都不曾犹豫过。裴恕淡淡道:“王观潮,你别忘了,我们已经定亲。”
“做不得数。”王十六很快答道,“我早跟你说过,我不会嫁你。”
是啊,她一次一次当着他的面,说不会嫁他,可笑他直到现在,才知道这话的真正含义。裴恕淡淡道:“不是你说了算。”
“来人!”
侍卫应声上前,裴恕看着王十六:“带她走,敢有阻拦,格杀勿论。”
杀了,全都杀了,这些人,尤其是薛临。嗜血的恶念几乎压不住,裴恕沉沉吐一口气。杀了他!死了的人,从来都不该再活着。
郭俭和张奢面面相觑,裴恕从不曾无缘无故要下死手,更何况对方是他的未婚妻子,但命令已下,也只能带着人上前,王十六下意识地后退着,在惊讶中,紧紧皱着眉头:“裴恕,你疯了吗?”
他从来都有许多条条框框要遵守,他从不会仗势欺人,他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说出格杀勿论的话。眼前这人,真的是裴恕?
裴恕看着她。是啊,他早已经疯了,被她逼疯了,面目全非。“拿下!”
侍卫们冲上来拿人,薛临的侍卫立刻拔刀挡住,王十六看见满眼的刀光剑影,刀刃相撞的声音掩住了外面的欢声笑语,如此陌生,如此狰狞,这真是裴恕能做出来的事?
耳边一声短促的呼喊,一个侍卫受了伤,踉跄着摔倒在地。裴恕带的那些人她见识过,当初在王焕军中还能来去自如,薛临这些侍卫不是对手。向着裴恕高喊一声:“住手!”
隔着满目的血光和狰狞,他冷冷瞥她一眼:“想让这些人活,就跟我走。”
怒气涌上来,王十六正要再说,手被握住了,薛临低着头,轻声道:“不要激怒他。”
他目光里带着了然和怜悯,王十六心里一跳,他都知道了,她为着什么跟裴恕在一起,她的心思,从来都瞒不过他。
“阿潮,”薛临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向后门方向走,“我们走。”
裴恕的目的从来都是她,带她离开,就能避免这场屠杀。王十六紧紧握着他的手,有点怕,有点伤感,还有点怒,在难以言说的晦涩滋味中,跟着他飞快地往后门去。
裴恕模糊听见了那句阿潮。很好,她甚至连这个称呼,都不准他用!刷一声,抽出侍卫腰间刀,一个箭步追上前去,劈向薛临。
当!刀被周青架住,他带着怨愤,恨恨说道:“裴恕,我家娘子早说了不嫁,休要纠缠!”
我家娘子?他算哪门子的我家!裴恕冷冷看他一眼:“你算什么?你连我都不如。”
他是替身,已然够可笑了,可周青,连个替身都没能捞着。
周青脸色一白,霎时明白自己那点心事已经被他看破,带着愤恨一剑刺来,郭俭挥刀挡住,裴恕抬眼,门边裙角一闪,她跟着薛临跑开了。
可他岂能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将他的真心狠狠践踏。提刀向前:“追。”
王十六飞快地跑着,薛临很快被她落在了身后,他怎么走得这样慢?回头一看,他额上薄薄一层汗,越加苍白的脸,大冷的天,怎么会?心里突地一跳,连忙停住步子:“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薛临抚了抚心脏,极力调匀着呼吸,“阿潮别怕,不会有事的。”
身后杀声四起,裴恕带着人追来了,王十六看见他陌生狰狞的脸,一横心,拔出薛临腰间长剑。
若是他敢动薛临,她就杀了他。
裴恕一霎时明白了她的心思,在强烈的愤怒与不甘中,冷冷抬眉。
远处一声高喝:“节度使到!”
“都住手!”李孝忠快步进门,笑容和煦,“大过节的,这是怎么说?难不成为着恒州的灯彩不好,惹得裴相发怒?”
亲兵数百,将小小的宅院里三层外三层围住,裴恕收刀还鞘。
很好,这就是薛临的倚仗,他把巢穴设在节度使府近前,为的就是能及时得到李孝忠的援助。可笑,八尺男儿,自身尚要倚仗他人,无法立足,他拿什么带她走!
淡淡说道:“李节帅,林军师就是洺州逃犯薛临,你可知道?”
逃犯?王十六吃了一惊,薛临几时,成了逃犯?
“误会,都是误会,”李孝忠笑着,“裴相莅临,成德真是蓬荜生辉呀,若是裴相不嫌弃,我愿做个东主,把这误会解开,如何?”
很好,看来李孝忠是一心一意,袒护薛临了。裴恕慢慢看过门外密密麻麻的士兵,略一颔首:“好,我也想听听,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误会。”
“裴相请。”李孝忠在侧旁领路,向薛临递一个眼色。
薛临会意,挽着王十六,慢慢落在后边。
亲兵们一涌而上,将裴恕团团围在中间,裴恕回头,隔着密密层层的人群,看见王十六。
她与薛临十指相扣,身体依偎在他臂膀上,依恋维护的姿态。很好,她欺他辱他,当着他的面与薛临卿卿我我,她方才,甚至还想杀他。她为了薛临,已经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现在,连夫婿也要杀。
裴恕转回头。那么,就杀了薛临,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节
度使府灯火辉煌,李孝忠斟满一杯酒,双手奉上:“军师到成德时已经将身世尽数告诉了我,我敢以身家性命担保,他绝非逃犯。”
裴恕抬眼,越过层层守卫,看向空荡荡的门外。她已经不见了,跟着薛临,一起逃了吧。很好,一条丧家之犬,也敢与他为敌。
接过酒一饮而尽:“洺州一战,薛临是重要人证,他假死潜逃,致使郑夫人之死真相不能大白,王焕以此为借口纵兵烧杀劫掠,薛临之罪,罪不可赦。”
李孝忠笑了下,知道他是罗织罪名,但他手握大权,自然也不好得罪:“军师协助裴相平定王焕,也算是将功赎罪,看在我的薄面上,裴相饶他这次吧。”
饶他?她可曾饶过他。裴恕再斟一杯,一口饮尽:“王十六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定亲之时,节帅还曾送过贺礼,薛临拐带宰相之妻,节帅确定,要庇护他?”
李孝忠心里一跳,关于这桩婚事流言蜚语颇多,都说他并不打算真娶,但看他今日的模样,对王十六分明是志在必得。他与王十六的确是明公正道的夫妻,便是告到皇帝跟前,薛临也是理亏。
清凌凌的水声中,裴恕再次斟满一杯:“节帅高卧成德,一方诸侯,朝堂风雨轻易吹不到节帅跟前。但裴某,也绝非任人欺辱之辈。”
李孝忠心里又是一跳,他是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焕那样势大,还不是死在他手里,真要是翻了脸,成德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
犹豫着无法决断,抬眼,裴恕拿起酒杯,慢慢抿一口,幽深凤眸带着狠戾,冷冷看他:“节帅确定,要与我为敌?”
啪,金卮拍回案上,裴恕起身:“告辞。”
堂外士兵犹豫着,握着刀等待李孝忠的命令,李孝忠一言不发,看着他萧萧肃肃的背影,一霎时走出厅堂。
啪,远处有人烧爆竹,欢欣一声响,裴恕在堂前停步,目光沉沉,看过灯火照耀下五彩斑斓的天空。
今日之后,李孝忠不会再插手。赤裸裸的,以权势威压。自他以自身高位,清洗关于母亲的流言,他就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但他从不曾为着个人私怨,用手中权力,草菅人命。
王观潮,我变成这般模样,你可满意?
慢慢走下台阶,抬手:“追。”
第56章 第56章跟我回去
人多得很,挤挤挨挨填满大街小巷,王十六挽着薛临艰难穿行着,到处都是灯彩,到处都是热闹鼎沸的人声,映得人眼花缭乱,似一场荒诞的乱梦。
这是她头一次来到街市,头一次亲眼见证元宵节的热闹繁华,她从不曾想到,会是在这般情形之下。
“阿潮,别怕,”薛临抬手擦去她额上的汗,“我们走得掉。”
有侍卫牵着马飞奔过来,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薛临点点头,扶着王十六上马:“我们走。”
马匹乖觉,拣着人少的地方走着,王十六听见身后陡然爆起一阵绝高的声浪,其中又夹杂着喝彩声,忍不住回头一看,就见一队穿得稀奇古怪、戴着面具的人边歌边舞往节度使府门前去,又有一队踩着高高木棍的人舞蹈着走来,几个头上顶着竹竿的人将竹竿在头上、身上抛来抛去再稳稳接住,极远处还有一队男女,穿着彩衣歌着舞着,也往节度使府门前去。
原本分散在四处的百姓都被这些玩戏吸引住了,笑着闹着,纷纷望节度使府跟前赶,原本空阔的府门前霎时间围得水泄不通,王十六恍然大悟,薛临安排了这些,是要堵死街道,使裴恕无法追赶。
明知道此时应该趁机逃走,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好生热闹啊,这些都是什么?她从不曾见过。
“那些戴面具的是傩戏,扮成各色鬼神,歌舞驱邪,”薛临与她并辔前行,向她解释着,“那个是高跷,顶竹竿的是戴杆,那些歌舞的是踏歌,踏歌之曲简单上口,差不多的人都会,常常会跟着一起舞蹈。”
原来如此。明知道时间紧迫,王十六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果然有许多人加入了踏歌的队伍,手挽着手,欢笑着歌唱着,原来元宵节,是如此热闹呢。
但,她得赶紧走了,待会儿裴恕追出来就麻烦了。她从不曾想到,那个冷淡高傲,一举一动恪守礼法的裴恕,竟会疯狂到对着无辜之人,大开杀戒。王十六转回头:“哥哥,我们走吧。”
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吸引去节度使府门前,眼前的街道空荡许多,骏马飞奔而过,带起清脆的马蹄声,薛临看着她,心下无数怅然。
他看得出她的好奇和留恋,十几年来她东躲西藏,从不曾好好过一次正常的元宵节,如今王焕死了,她明明可以享受正常甚至奢华的生活,却因为他的缘故,又要东躲西藏,颠沛流离。
值得吗?为他这一身残躯。薛临望着前方,领着马匹穿过捷径,飞快地向城门奔去。值得吗?不能想,不敢想,连他自己,都为她不值。
***
裴恕被重重人流阻挡在府门前,人太多了,又都是百姓,显然都与此事无关,但,显然又都出自于薛临的安排。
他利用这些百姓,挡住道路使他无法追赶,好个狡诈的薛临!
侍卫们还在奋力从人群中穿行,裴恕停步,沉声吩咐:“上高处。”
郭俭反应过来,连忙带着他提气一跃,跃上节度使府高高的围墙,侍卫们紧跟着也都跃上来,围墙狭窄,只能踩着花砖小心行走,裴恕在夜色中,抬眼望向远处。
她会去那里?离开成德,薛临就是丧家之犬,毫无倚仗,他能带她去哪里?
***
王十六追着薛临,冲出城门。
城外没有灯彩,月光清透,照着轻纱般的大道,仿佛突然之间,闯进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王十六心里恍惚着,轻轻靠向薛临:“哥哥,我们去哪里?”
去哪里?薛临望着前方,久久不语。
他原本打算一路往北,在范阳落脚。那里离长安更远,毗邻突厥,是河朔三镇中最自成一体的地方,裴恕即便手握重权,在那边也不好施展。
但,范阳苦寒荒凉,不利于她休养,而且方才她望着热闹的街市,那好奇留恋的模样是如此刺痛了他。他不能让她一直过这种日子。
含笑低头:“我们去魏博好不好?去找你姨姨。”
王十六心里陡然轻快,她不是没想过去魏博,王焕死了,王全兴只剩下一口气,那里现在是王存中当家,有璃娘在,必定会给她一个容身之地,但薛临从没提过这里,她便也没提,没想到他想的跟她一样!笑着说道:“好呀,那就赶紧走吧!”
薛临看见她的笑脸,眼角飞扬着,比月色更明媚。她是欢喜的,她一直把璃娘当成母亲一般,也许这些天她早就想回去了,只不过顾忌着他,所以从不曾提过。
让他再次意识到,她变了许多,比从前沉稳,也比从前辛苦了许多。这就是成长吗?太痛了,他多希望自己有能力给她依靠,让她永远永远,做南山那个纯粹到任性,横冲直撞的小娘子。
笑着摸摸她的脸颊:“好,我们这就走,阿潮,从今往后,我要靠你庇护了。”
王十六嗤的一下,笑出了声。从来都是她依恋甚至依赖他,可他居然说,以后要她庇护。知道他是有意开玩笑来逗她,便顺着他的语气,向他脸上也摸了下:“好呀,那么哥哥以后,可要努力讨好我呀。”
“好。”薛临在她手上一吻,无声叹了口气,“以后,全靠阿潮了。”
唤过两名侍卫:“你们两个继续往北,去范阳,五天之后返回,到魏博与我会合。”
侍卫拍马向北,薛临拨马向东,沿着空阔的大道,与王十六并肩往魏博方向奔去。
***
最拥挤的一段道路已经过去,裴恕跃下高墙。
街道上三五成群,游玩的百姓太多,她留下的痕迹都已被破坏,她会去哪里?
唤过张奢:“挑个精细的人,盯着吴大夫。”
薛临一直找吴大夫,多半是为她治心疾,扣下吴大夫逼她现身不难,但她性子烈脾气倔,只怕宁可不治,也绝不向他低头。不如耐心等等,薛临既认准了吴大夫,迟早会与这边联络。
翻身上马:“排查四面城门。”
急不得,越是着急,越容易出错,薛临手中无权无人,博的就
是他判断失误,贻误时机,他得耐心些,再耐心些,一击制胜,让他永远也翻不了身。
***
月光明亮得很,照得大道上白晃晃的,如水一般的暗银色,马儿跑得累了,咻咻地喷着鼻息,路边有驿站,夜幕中安静的一个灰影子,王十六从门前掠过,有一刹那,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她从魏博往成德来的情形。
她戴着帏帽坐在角落里,听着满堂议论哄笑,说她与裴恕的婚约是假,裴恕看不上她。再后来,裴恕的人突然出现,当众亮明身份接走了她,堵住了那些议论。
那时候她没心思计较这些,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求证薛临是否还活着,如今她找到薛临了,却毫无来由的,在这深夜里,突然想起裴恕。
人可真是古怪啊。王十六在晦涩的心绪中回头,月亮照得四野明亮,薛临已经落后她很远了,伏低身子抓着缰绳,疲惫强撑的模样。
心里一紧,王十六拨马回去,伸手扶住:“哥哥,你怎么了?”
薛临扶着鞍桥坐起,苍白的笑容:“没事,走太久了,有点累。”
可他们才走了不到两个时辰,从前在南山时,他可以陪她骑上一整天的马,从山腰到山上跑无数个来回,从不知疲倦。
而且上次,他抱她的时候,险些摔倒,他到底怎么了?心里不安到极点,王十六替他勒住缰绳,低着声音:“哥哥,你的伤是不是没好?”
这些天她想过很多次,薛临那次伤得极重,她亲眼看着那把刀穿透他的胸膛,流了那么多血,他身体虚弱,也许就是伤没全好的缘故。
薛临心里一跳,借着月光打量,她眼中透着浓浓的担忧,疑惑,但,没有他害怕见到的神色。轻轻笑了下:“差不多都好了,只不过吴大夫叮嘱我不要劳累,所以我逮着机会,就要偷懒休息。”
他说得如此轻松,王十六紧紧悬着的心放下些,握着他的手:“那我们不走了,早些休息吧。”
“没事,慢慢走,”薛临慢慢调匀着呼吸,“不妨事的。”
“还是早些休息吧,”王十六抓着他的缰绳,不许他再走,“我也累了。”
薛临安排得这么周密,一定能瞒过裴恕,就算瞒不过,她也绝不会跟裴恕走。从前裴恕奈何不得她,现在裴恕,也同样奈何不得她。
薛临迟疑着,裴恕太难对付,若不尽快赶路,只怕就要被他追上。
“娘子,郎君,”周青拍马过来,“不如我先回魏博通知璃娘夫人,早早接应,这样就不怕了。”
“好,”王十六心里一宽,拍拍他的手,“那就辛苦你了,青奴。”
“奴该当的。”周青低着头,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深吸一口气,拍马奔出去。
“哥哥,先休息吧,”王十六挽住薛临,“明天我们早些走,来得及的。”
薛临随着她下马,驿站是住不得的,太容易被发现,路边有座土地庙,掩上柴门挡住风,不敢点火,怕引来注意,一行人便蜷缩在屋角的干草堆上,胡乱休息一晚。
她累坏了,靠在他怀里很快就睡着了,薛临睡不着,悄悄吃了药,一遍一遍,抚着她冰凉的面颊。
她是节度使的女儿,宰相的未婚妻子,她原本可以有最尊崇,最肆意的人生,如今却躲在这破庙里,坐在冰冷脏污的地面上。裴恕不会放手的,他自己爱着,所以太清楚裴恕看她的目光,是如何刻骨铭心。若是跟他在一起,她今后还是得东躲西藏。
为了他,值得吗?
***
“郎君,”排查各个城门的人陆续回来,向裴恕禀报,“王女郎从城北门出去了。”
“城北门外大道上有马蹄印,一路向北去了!”
城北门,她要去范阳。那里毗邻突厥,形势复杂,有利于隐藏,而且那里离长安很远,单是一来回的路程,就足够拿捏他。好个狡诈的薛临!但,范阳苦寒荒凉,此时还是冰天雪地,她心疾严重,又刚受过伤,薛临竟全然不顾了么?
裴恕眯了眯眼,她把薛临当成宝贝,拼着一死也要见他,可薛临对她呢?连她的死活都不顾,负心薄幸之人,也配跟他抢!
沉声分派侍卫:“一路去南山。”
薛临最擅长声东击西,他先前曾搜查过南山,正常来讲多半不会再搜,难保薛临不会杀个回马枪。
“一路去魏博。”
薛临已经是丧家之犬,毫无倚仗,但她还有魏博的兵马,王存中虽然态度暧昧,但璃娘对她极好,难说不会为她出头。
“剩下的,随我去范阳。”
眼下最明确的线索都指向范阳,他须得走一趟,亲自查证。
***
翌日。
王十六五更不到便启程出发,天还是黑的,怕暴露行踪不敢举火,只在灰蒙蒙的天光里摸索着前行。
“阿潮,”薛临拍马赶上来,递过水囊,“喝点水吧。”
王十六接过来打开,天气太冷,水已经冻住了,笑着说道:“冻住了,需得晒晒才行。”
薛临顿了顿,昨夜走得急,匆忙中只带了这一个水囊,特意为她留到现在,哪知道还是喝不成。
就连早起用饭,也只是几块冷透了的胡饼,连他都觉得粗粝难以下咽,何况是她。
“走吧,”王十六没留意到他黯然的神色,“若是快的话,今晚就能到魏博地界了。”
“好,”薛临笑了下,伸手接过水囊,“我们快些。”
将水囊放回鞍袋,她加上一鞭,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薛临紧紧跟着,这样的日子,他还要她过多久?
***
太阳升得更高时,裴恕在大道上勒马。不对。
昨夜刚追过来时,马蹄印杂乱纷仍,看起来至少有五六匹,但这十来里路只剩下孤零零两匹马的印迹。薛临带她逃走,无论如何,绝不可能只有两匹马。声东击西之计,引着他往北,那么他们,必然另寻了出路。
拨马回头:“去魏博。”
他们已经毫无倚仗,而他随时能调动军队,唯有去魏博,赌王存中会帮她,这是他们唯一的胜算。
“快马去洺州,向黄刺史借兵。”
“快马去魏博,通知王全兴。”
***
入夜之时,路边出现魏博的界碑,王十六勒住马:“哥哥,我们到魏博了!”
心里欢喜到了极点,周青若是快的话,此时必定已经联络到了王存中,大军说不定很快就能来接应,就算裴恕追来,她也不怕。
侍卫点起火把,薛临催马赶上,借着摇曳的火光,看见道边另一块界碑,是洺州的,此处三道交界,一边是成德,一边是魏博,另一边是洺州。
王十六在火光下看他,他脸色在苍白中透着灰,又有些发青,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连忙下马扶住他:“哥哥,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歇吧。”
心疼极了,都怪她,今天她着急赶路,一整天马不停蹄,他从来什么事都依着她,便是累成这样也不曾说过一声,她怎么能这么大意!“哥哥,明天晚些起,不着急的。”
薛临慢慢下马。心跳快到了极点,呼吸都有些艰难,此处三道交界,形势复杂,并不是好去处,然而。向她微微一笑:“好,就在这里歇吧。”
声音喑哑得很,带着喘,断断续续,先前就有的疑惑越来越深,王十六停住步子:“哥哥,你的伤是不是很严重?不要瞒着我。”
“我没事,”薛临抚了抚她冻得冰凉的脸,“这大半年为着养伤,极少活动,所以有些不习惯,没事的。”
没事吗?王十六半信半疑:“等到家了,请大夫好好给你看看,调养调养。”
“好,都听你的。”薛临垂目,笑意柔和。
界碑旁有风雨亭,四面围上,也挡不住冬夜的寒气,王十六紧紧抱着薛临,用身体温暖他,他累坏了,很快睡熟,王十六脸贴着他的脊背,听见他异常清晰的心跳。
快得很,异常沉重,似在竭力挣扎,又被死死困在笼中。带得她的心跳也跟着时紧时慢,一下一下,让人心惊肉跳,喘不过气。
王十六渐渐有种不祥的预感。正常的心跳,应该是这样吗?
夜色浓得看不见五指,黑暗之中,似乎有什么飞快地迫近,起初是含糊,渐渐清晰起来,王十六猛地睁开眼。
是马蹄声,很多,很急。
刚要叫薛临,他已经醒了,目中一闪而逝的晦涩:“你别动,我去看看。”
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王十六跟着他起身,觉察到不对,心里砰砰跳着,马蹄声一霎时来到了近前,火把照得半边天都是亮的
,千军万马簇拥之中,一人一骑慢慢走到亭前,是裴恕,凤目低垂,冷冷看着她。
王十六下意识地握紧薛临的手。他竟然带了这么多兵,他疯了不成!
裴恕冰冷眸光落在她与薛临交握的手上。天寒地冻,荒郊野地,薛临就让她睡在这里,这就是她拼上性命也要去找的男人?废物。
冷冷开口:“王观潮,跟我回去。”
士兵们手持兵刃,将小小的风雨亭围得水泄不通,王十六护着薛临:“我不会跟你走,裴恕,休要逼我!”
逼她?他们之间,到底是谁逼谁!裴恕只是看着她:“跟我回去。”
黑暗中又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周青的呼喊:“娘子!”
王十六惊喜着回头,周青快马奔向近前,后面跟着王存中,全幅甲胄,带着兵马。笑意一下子盈满,趴在薛临耳边说道:“不怕了哥哥,我们也有兵马。”
薛临垂目,从前都是他跟她说别怕,如今是她护着他了,用她单薄的双肩。他可真是无用啊,什么都给不了她。轻轻笑着,点了点头。
王存中很快来到近前,压着眉,一言不发站在亭前,裴恕在翻涌的戾气中,微扬着长眉:“王留后,你要帮谁?”
王存中沉默着,许久:“奉母命,护送家姐回家。”
裴恕看见王十六的眸子一下子亮了,欢喜着上扬,几乎可与星月争辉。她有兵了,她为了薛临,不惜与他兵戎相见。
那么,打。“假如我不许呢?”
王存中犹豫一下,知道不是明智之举,然而母亲的吩咐,锦新的央求,他又如何能拒绝。许久:“裴相。”
马蹄声再次打破黑夜,又一彪人马匆匆赶来,是王全兴,半躺半卧在车上,一张脸被火光照得如同恶鬼:“王存中带兵袭击当朝宰相,谋逆作乱,给我杀!”
他麾下的兵马呼喝着上前,王存中不得不抽身上前迎敌,厮杀声霎时震天,王十六紧紧握着薛临的手,在飘摇的火光中,看见他低头弯腰,叹息一般唤她:“阿潮。”
王十六心里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拥抱,听见裴恕冷冷的语声:“拿下薛临。”
士兵们一涌而上,王十六护着薛临左躲右闪,裴恕拔剑。
杀了他。正主死了,替身,就成了正主。
迈步上前,一剑刺出。
王十六看见剑刃冰冷的光,千钧一发之际,合身扑上,护住薛临:“哥哥!”
裴恕急急收剑,在强烈的恨怒不甘中大吼一声:“王观潮!”
下一息,她抽出侍卫的长剑,一剑向他刺来。
裴恕没有躲,低头,剑尖已经刺中心口。很好,那里还有伤,上次他为她挡的。
王十六在最后一刻收手:“裴恕,让开!”
他没有让,迎着她的剑上前一步,伸手握住剑刃。
王十六低呼一声,发着抖,看见他双手立刻染血,一滴两滴,顺着手心往下滴,他心口迅速洇出红色,那双跟薛临一模一样的眼带着疯狂,带着狠戾,死死盯着她。
当!长剑落地,王十六颤抖着:“裴恕,你疯了吗!”
他是疯了,被她玩弄,被她欺骗,被她抛弃,还要死死纠缠。裴恕冷冷道:“要么杀了我,要么跟我走。”
王十六说不出话,手突然被松开了,听见薛临唤她:“阿潮。”
王十六抬头,他看着她,语声幽微:“我试过很多次,但我做不到。”
王十六听不懂,微微张着唇。
薛临退开一步:“你我之间,终究隔着杀父之仇,当初我不愿见你,便是过不去这个坎儿。阿潮,我试过了,我还是放不下。你走吧。”
他转身离去,穿过乱兵,穿过厮杀,一次也不曾回头。
王十六怔怔看着,身子一轻,裴恕打横抱起了她。
第57章 第57章薛临也是,这么亲你的?……
厮杀声渐渐低下去,裴恕带着人,拆开了王全兴和王存中,魏博军各自归队,打扫战场,收拾残局,王十六坐在车里,怔怔听着。
空白的大脑里只有一句话:为什么?
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薛临,可她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她做了所有能弥补他的事,他为什么,还是要丢下她?
惊讶,委屈,不甘,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分明上一刻他还紧紧拉着她的手,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不要她了呢?
一念及此,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楚,王十六猛地站起身。
不,他不能不要她,她好容易才找到他,他如今还病着,她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伸手拉门,车门从外面锁着,怎么都打不开,急怒上来,王十六重重一脚踢在门上:“开门!”
没人理会,这坚固的车子,锁得结结实实的门窗,把她困在其中,怎么都找不到出口,王十六狠狠咬着牙,正要再踢,门开了,裴恕走了进来。
宽敞的车厢霎时变得逼仄,没有点灯,他的脸没在黑暗里,与黑暗融为一体,一点点迫近。王十六听见他沉沉的呼吸,嗅到他身上夹杂着柏子香气的血腥气,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但她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盯着她。
像野兽,像毒蛇,阴冷,偏执,让人头皮发着麻,紧绷着,只想做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恐惧。
王十六猛地扑过去,抓住车门。
逃,逃出这里,她要去找薛临,她一定能挽回这一切!
手被攥住了,黑暗中看不见,只嗅到浓重的血腥味,倏一下逼到脸前。
“还想跑?”幽幽冷冷,裴恕开了口。
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王十六怕到极点,眼前的人不是裴恕,是已经疯了的恶鬼,马上就要吃人。拼上全身力气,重重一推。
可这点力气在裴恕看来,根本是微不足道。攥着她细细的腕骨,她挣脱不得,便用另只手来推,裴恕很快再又攥住,黑暗中听见她咻咻的呼吸声,她不肯说话,只管咬着牙撕打,让他觉得可笑,更觉愤怒,她如今,连话都不屑于跟他说了吗?
两只手拧在一处,举过头顶,压在车壁上。
王十六觉得疼,低低嘶了一声。身体一下子失了掌控,怎么都无法使力,可又怎么能任他摆布?想也不想,狠狠一脚踢过去。
眼睛适应了黑暗,裴恕准确预判了她的行动,闪身躲过。她还是不肯罢休,一言不发只管踢打。她怎么敢。在这样对待他之后,还如此不驯,丝毫没有歉疚悔改之意。
裴恕觉得恨点,恨她无情,恨自己到如今还要纠缠,她挣扎着,重重一脚又踢过来,裴恕握住脚踝,向她怀中一推一压,欺身抵住,她动弹不得,整个人被压在车壁上,小小的一团。
鼻尖又嗅到了久违的的香气,属于她的,淡淡的女儿体香。车厢一下子逼仄到了极点,香气无形,却又膨胀到最大,将一切都填得满当当的,找不出丝毫空隙,让人燥怒的心境,一下子变了味道。
裴恕在恍惚中,靠近,再靠近一点。
王十六勉强用一只脚站着,另一条腿被折叠住压在怀里,成为她与他之间的隔断,但这个隔断很快失效,他越来越低,身体压着她的,起伏凹g凸之间,几乎是严丝合缝,他的呼吸越来越沉,冰凉的唇突然挨上来,王十六在恐惧与愤怒中,一头撞过去:“滚开!”
裴恕急急闪开,旖旎全都都打破,带着恨怒,一把攥住她的下巴。
王十六感觉到他手上黏湿的血气,他身上也有,方才她给他留下的。不久之前,他替她挡过一刀,就在她方才刺的位置。
心神突然恍惚,王十六忘记了反抗,蓦地想起他从重伤后的昏迷中醒来,吻她的唇,要她听话。那是她第一次确定,他是爱她的。
车子突然晃了一下,外面的人收拾完残局,开始返程,她站不稳,跟着晃了一下,裴恕将人搂得更紧些。
手还
握着她的脸,皮肤细腻柔润,像上好的冷玉。车子又晃了一下,她也在晃,于是那块冷玉便在他手心里摩挲,让那些恨怒不甘,突然都变成了渴望。
他到这时候,竟然还在渴望她的亲近。自轻自贱到了极点,无可救药。
裴恕在强烈的自我厌弃中,指腹摩挲着她的皮肤,声音低下去:“你要我,是因为薛临?”
王十六心里一跳,恍惚与惆怅中生出别的情绪,自己也分辨不清,只是抿着唇不说话。
裴恕等不到她的回答,但她的身体,她的皮肤似乎在召唤他,让他无法放手,贪恋着,一点点渐次抚摸:“王观潮,你骗得我好。”
好什么?王十六下意识地想要补全这句话,好苦,好狠,还是好绝情?他没再往下说,手指游移着,指腹轻轻重重,按在她唇上,让人烦乱到了极点,重重一甩头:“别碰我!”
裴恕顿了顿,怒意夹在渴望中,煎熬着,都变成湿冷的欲:“别碰你?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碰过?”
脸颊一下子发了烫,王十六羞耻到了极点,叱骂一声:“滚开!”
滚开,她可曾,让薛临滚开?没有吧。在他没看见的地方,她与薛临,都做了什么?妒忌突然之间烧得人疯狂,裴恕扳过她的脸,凑在她耳边:“阿潮。”
声音低哑,钻进耳洞里,让耳朵一下子也滚烫起来,王十六又开始怕,恐惧之外,还有什么她说不清的东西丝丝缕缕生长,让她尖叫着,拼命想要摆脱这一切:“滚开,不许碰我,不许这么叫!”
“呵。”怒到极点,裴恕闭了闭眼,轻笑一声,“因为薛临这么叫,所以不许我叫?”
笑声停住,他抵上来,冰冷阴戾的声:“薛临知道你和我做了什么吗?阿潮。”
王十六低呼一声,羞耻得无处可躲,紧紧闭着眼。脑中却忍不住去想,薛临知道吗?那两样贺礼,客栈里的饭食,薛临一直在偷偷关注她,那么薛临,知道吗?
不敢再想,却禁不住生出个可怕的念头,难道薛临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不要她了?
裴恕觉察到她的走神,她的身体不再紧绷,放松着,几乎是迎合他了,让人的感官分外愉悦,心里却数倍愤怒。她是在想薛临吧,她到这时候,居然还想着薛临。
带着恶意,惩罚似的,用力吻上她的唇。
王十六从恍惚中,一下子被拉回现实。这个吻凶狠蛮狠,从前他吻她,都是小心着,揣测着她的心意,努力迎合,可此时他却像一心要破坏,要摧毁,狠狠吮着,裹着,几乎要把人吞下去。
疼,羞耻,还有愤怒,王十六推不开,用力咬下去。
舌尖被咬破,然后是嘴唇,裴恕尝到了血的腥味,有点疼,却让人的欲念千百倍增加。她咬过薛临吗?不曾吧,他躲在外面看得清清楚楚,她都是主动去吻薛临,踮着脚尖,身体整个贴在薛临怀里,那么依恋,那么爱。
她却连唇,都不肯让他碰。
裴恕用力扣住她的后颈,攥紧了,再次吻住。她又开始挣扎,呜呜咽咽,唇齿中漏出勾人的声响,裴恕下意识地闭上眼,声音发着颤,渴望之中,无法放下的恨怒:“不许我亲这里,因为要让薛临亲?”
王十六低呼一声,张嘴的瞬间,他已经闯进来,攻城略地。呼吸都被掠夺,那些零碎的片段,他吻她的,她吻薛临的,混乱中纠缠在一起,乱得人无法分清,直到他冰冷的语声突然打破一切:“薛临也是,这么亲你的?”
混乱戛然而止,王十六在强烈的羞耻中,睁大眼睛看着裴恕。
许是已经适应了黑暗,许是自己的想象,能那么清晰地描摹出他的轮廓。冰冷,狠戾,疯狂。
他是故意这么说,他存了心思要羞辱她,他已经不是从前的裴恕了,他要把属于她和薛临的回忆,全都破坏掉。
裴恕松开她的唇。然后,吻了别处。
耳垂,脖颈,耳廓。轻咬,舔舐,吮咂,所有他曾在意念中想象过,所有想做而没有机会做的,那些让人不齿的念头,都在黑暗中,在无声的对峙中,一样样对她施行。
舌尖送进她的耳道,描摹突击,一下又一下,湿冷的欲念裹缠,带着妒忌和不甘,低声命令:“叫哥哥。”
王十六仰着头,身体绷成一张弓,眼梢因为羞耻和愤怒激出泪水,咬着牙一声不吭。
所以,她只肯叫薛临吗?让他的妒忌不甘一下子涨满到极处:“薛临知道吗?男欢女爱之时,你也曾叫我哥哥。”
那些混乱的片段突然一下袭来,王十六再撑不住,重重一个耳光扇来。
纠缠太紧,裴恕没能躲过,她的手落在他脸上,黑暗中清脆一声响。
不疼,唯有羞辱,千百倍地增长。她一击得手,却像是被自己惊到了,僵硬着站着,裴恕慢慢抚了下脸颊。
很好,玩弄他,欺骗他,背弃他,如今,还敢打他。
抬手,虎口一合,握住她纤长的脖颈。
王十六被迫仰头,在一击得手的意外中,生出晦涩的歉疚:“裴恕。”
心里突地一跳,裴恕下意识地凑近,等待下文。
她却不肯再说了,沉默着,黑暗中沉沉的呼吸声。
裴恕慢慢,勾起唇角。他也真是,自甘堕落到了极点,到这时候还在渴望,她能稍稍给他一点回应。
第58章 第58章“舒服吗”
王十六迷迷糊糊,做着乱梦。
到处都是灯彩,照得天空也是五彩斑斓,她挽着薛临的手,走着,看着,笑着,来了踩高跷的,戴杆的,忽地又来了一群踏歌的人,她和薛临也加入了,一起唱啊,跳啊。
人群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他和薛临,他也要消失了,松开她的手,毫不留恋:阿潮,你走吧。
她又陷入了那片混沌,徒劳无用地跑着,找着,怎么都找不到薛临。混沌又变成了一片漆黑,她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夹在柏子香气里,让人毛骨悚然。知道是很可怕的人,恍惚中只是想不起来是谁,本能地要逃,要挣脱,要去找薛临。
可怎么跑,都跑不掉,更找不到薛临。急切到极点,叫出了声:“哥哥!”
王十六猛然醒来,天亮了,窗缝里透进来日光,照着车壁上包着的锦褥,连绵不断的对鹤花纹。裴恕的手臂交叠着横在她身前,他自身后紧紧抱着她,低着头,阴沉一张脸。
睡着前的情形慢慢回到脑海。她打了他一个耳光。他怒恼着捏住她的脖子。她以为他要掐死她了,他却什么也没做,只是冷冷笑了一声,放开了她。
再后来,他们都没说话,车子一直没停,摇摇晃晃让人昏沉,车厢里满是他身上的血气和柏子香气,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这样抱着她,过了一夜。
“梦见薛临了?”裴恕阴冷的语声突然响起。
王十六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昨夜他那些饱含恶意,刻意羞辱她的话突然都回到脑中,让人眼梢发了红,拼命挣扎着只想摆脱,裴恕牢牢抱住,带着强烈的妒意和愤怒,冷冷又道:“那个废物背弃了你,你还想着他?”
害怕突然都变成愤怒,王十六叱道:“闭嘴!你算什么,谁许你这么说他!”
是啊,他算什么,她又怎么舍得让他说薛临半个不字。裴恕垂目看着,她挣脱不开,就一根一根掰他的手指,下手丝毫不曾留情,疼,但心里更痛。
怨愤嫉妒都变成语言,一句一句,只要戳到她也疼:“既无能力护你周全,又无心胸接纳你的过往,这种人不是废物,又是什么?”
“闭嘴!”王十六激怒到极点,咬着牙抬手。
裴恕下意识地偏开脸,隐隐之中,说不出是羞恼还是渴望。昨夜她一味与他对抗,唯有在打他那个耳光之后,她语声低低,唤他的名字,那是她对他,唯一不同的反应。
他渴望这种反应,他拿不准是否要为了这点安慰,承受她的羞辱。
可那个耳光并没有落下,她怔怔的,只是皱着眉,裴恕觉察到不对,立刻搂紧了:“怎么,我说的不对?”
不对,王十六紧紧皱着眉。她刚刚见到薛临时,为着薛演之死,她愧疚着向他说对不起。薛临是如何反应的?他丝毫不曾迟疑,立刻说不怪她,还反过来安慰她。
整整九年耳鬓厮磨,她太了解薛临,他绝不是口不应心的人,他那时候说不怪她,就是真的,没有将薛演的死迁怒在她身上。
那为什么,他突然又改口,还因此离开她?
裴恕察觉到她的走神,她在想薛临,她梦的是薛临,想的也是薛临,她的眼她的心,没有片刻留给他。无能为力的屈辱和不甘让人只想做点什么,扭转这一切,扳过她的脸,用力吻下去。
王十六吃了一惊,他刻意让她不适,吮着咬着,全是玩弄的手段,王十六觉得耻辱,踢打反抗:“放开我,你放开我!”
裴恕沉沉吐一口气。她柔软的身体挣扎推搡,不经意中蹭着,揉着,刺激着他与她彻夜相拥,分外敏感的身体。渴念到了极点,对自己鄙视到了极点,对她的恨也是极点,扳过她,欺身压下。
王十六惊叫一声,模糊猜到他的意图,尖叫起来:“滚开!”
天光太亮,裴恕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厌恶,他几时,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松手,整整衣襟,推开车门。
外面的空气突一下闯进来,冷冽,新鲜,王十六急急起身,看见宽阔的道路,道边落光叶子的树木,他们在官道上,他要带她回长安。
她不要回长安,她得去找薛临。王十六扑过去:“停车,我不去长安,放我下去!”
他抬手按住,推她坐回里面,下车,反手锁了门。
新鲜的空气消失了,外面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逼仄的四面车壁,让人痛恨,愤怒,只想统统打破。王十六用力拍着门:“开门,裴恕,开门!”
裴恕跟在车边,沉默地走着。
欲念很快平复,唯有不甘和妒意死死压着,让人透不过气。
她叫了哥哥,她的梦里,也是薛临。
可笑他为数不多的梦里,全都是她。可笑他直到方才,还在期待着她向他服软。不,不需要服软,哪怕她只是向他笑一下,以往的种种,他也许,都可以不计较。
可她,根本不打算给他任何回应。
“郎君,再走十里有驿站,”郭俭牵着马送过来,“要不要休息?”
裴恕沉默着,许久:“快马通知驿站,收拾洁净房屋,准备饭食。”
他恨不得片刻不停,一日之内返回长安,可她不行,她跟着薛临东躲西藏,这几天都不曾休息好,总得让她喘口气。
翻身上马,迎着干冷的空气,加鞭而去。多么可笑,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忍不住,要为她筹划。
“开门,”王十六用力砸着车门,“裴恕!”
没有人回应,裴恕去了哪里?
手砸了太久,迟钝的疼,激怒的心情渐渐平复,王十六靠在车壁上,慢慢调匀着呼吸。这样冲动并没有用,就算她能叫开车门,外面全都是裴恕的人,难道她能逃得掉?
她得耐心些,她得好好想想,她一定能想出办法脱身。
两刻钟后。
车子在驿站门前停住,裴恕打开车门,王十六一跃跳下,迅速向四周打量一眼。
郭俭在左边,张奢在右边,各自都带着十来个侍卫,不动声色将所有的出口堵住。他防着她,硬闯是闯不出去的。
还要再耐心些啊,急不得。王十六低着头迈过门槛,裴恕不远不近跟在身后,以为她会闹,会逃,她却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往里走,让他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下意识地窥探她的脸色。
驿丞事先得了吩咐,此时并不敢大肆铺张,只选了妥当的仆役在前引路,王十六很快来到落脚的院落,四下一望,前廊后厦,四面高墙,外面是驿站的守卫,身后是裴恕的侍卫,依旧没有任何能逃走的机会。
所以,还要等多久?等到了长安,再想逃,就越发艰难了。
心情急躁着,快步进门,咚一声撞上。
裴恕被关在门外,身后仆役来来往往,送来热水巾栉,净面漱齿之物,裴恕摆摆手,命人退下。
倒了冷水,兑了热水,试试不凉不热了,伸手推门,才发现门从里面锁着。
很好。她躲在里面,是不肯见他,还是想逃走,去找薛临?
屋里。
王十六抽掉窗户的插栓,只能推开很小的幅度,莫说她,孩童也钻不过去。这么大的房间,却只向着院里开了这一扇窗,院里又到处都是他的侍卫。他故意如此安排,为了防止她逃走。
失望之后,意外地安静下来,王十六望着外面三五步一个,警惕把守着的侍卫,细细回忆。
元宵那夜,裴恕刚出现不久,李孝忠就带着人马赶来救援,请走了裴恕。薛临趁机带她逃走,那些耍百戏的,踏歌的,全都是薛临事先安排,为了拖住裴恕,不让他追上来。
薛临是打算带她走的,至少在那时候,薛临并不准备抛下她。
那又是为什么,他最后突然那么说?
身后有动静,咔!锁好的门闩从中劈断,门开了,裴恕收刀还鞘,提着热水进来。
王十六下意识地戒备,他压着眉走到近前,按她在椅子上坐下,又在银盆中加水。
低低的水声中,他凤目微垂,衣服没有换,胸前有干涸的血迹,王十六心里突然生出歉疚,转开了脸。
裴恕加够半盆水,拉着她的手,放进盆里。
王十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觉得这情形,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是了,长安城外那个夜,他们的第一次,就始于这样一盆温水,他为她洗手的瞬间。
脸颊上突然发了烫,王十六急急抽回手。
裴恕抬眼,看见她腮边迅速晕染的红,她目光中终于有了别样的情绪,让他呼吸一滞,几乎是与她同时,想起了那个意料之外的夜晚。
那夜,他也是这样拉着她,给她洗手。
心突然软到了极点,湿漉漉的手伸过去,再次拉住她,她躲了一下没能躲开,便也由着他,裴恕捏着她细细的手指,洗着,揉着,一点一点,从手指,到手腕,又向上。
王十六觉得心里也像是沾了水,湿漉漉的,挣脱不开。那夜她并不曾觉察,此时才突然惊讶地发现,也许那时候,他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讨厌她吧?他这样高傲冷淡的人,若是讨厌,又怎么肯给她端水,为她洗手?
脸上一湿,他捧住她的脸,暖热的呼吸拂着,长长叹了一声。
愤懑,不甘,耻辱,嫉妒,无数情绪一起翻涌着,裴恕越握越紧,她嫣然的红唇微微张着,无声邀约,他又怎么能失约?低头,轻轻吻住。
王十六吃了一惊,想要推开,他绵绵吻着,低低的叹息。思绪渐渐凌乱,他在叹息什么?他高高在上,大权在握,他轻而易举就逼得他们走投无路,这世上还有什么他不能得到,需要叹气?
裴恕用舌,撬开她的牙关。手上的水沾在她衣上,湿湿的又染在他身上,那夜的回忆迅速席卷,她摇荡的长发,蒙着白纱小衣的脸,她抱着他的腰,哭泣着叫哥哥,一遍一遍,求他别走。
她那时候,叫的是薛临。爱意瞬间冷却,裴恕用力推开她。
王十六猝不及防,碰到水盆,嚯啦一声,洒了一地水。
裴恕起身,耻辱成百倍的上涨。原来就连他们最开始那夜,也是这样不堪的真
相!勾了唇,向她慢慢俯低身体:“舒服吗,我做的,比起薛临如何?阿潮。”
王十六连耳带腮涨到通红,本能地想逃,想躲,又在最后激怒着与他正面对抗:“滚!”
裴恕看见她眼角迅速涌上的泪,她不肯哭,紧紧抿着唇,让他心疼,更让他愠怒。这样不肯放过她,一次次刺伤,却也是不肯放过自己,让自己更伤,可他怎么能忍?哪个男人能忍?甚至她直到现在,还丝毫不曾有悔意,这样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他拆散了她和薛临。
“滚,”王十六转过脸,羞耻久久不能平复,又渐渐明白他是有意折辱,她怎么能让他遂心?“滚出去!”
让他滚,好让她独自想着薛临吗。裴恕轻笑一声,拿起布巾沾湿,拧干,握住她的脸,轻轻擦拭。
她挣扎着不肯让他碰,可又怎么抵挡住他?裴恕牢牢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扬起脸,一点一点,给她擦干净。
这些天她跟着薛临东躲西藏,弄得多么狼狈,鬓角都沾着草叶。
头发也乱得很,胡乱挽着发髻,插一支素银扁簪。
薛临那个废物,怎么能够让她,沦落到这个地步。
拆开发髻,细细替她梳好及腰的长发,妆奁里有篦子,拿起来细细替她篦干净头发里的草叶,女人的发髻他不会梳,便挽了个男子的发髻,以簪子束住,又取了自己的发冠给她戴上。
王十六从水盆里看见自己的发髻,怪模怪样,可恨,又可笑。他没再挑衅,梳好头发放下梳子,走去外面提了食盒进来。饭食馨香,一样样摆在案上,现包的馄饨,文火慢炖的血燕,冬日里难得见到的黄芽菜、荠菜,还有几蹀蒸鱼、烧肉之类,密密麻麻摆了一桌。
裴恕盛了几个馄饨,放在她面前。不知道她喜欢吃哪个,便每样都只少少地夹一些,一样样都给她盛好。
愤怒平复,心里说不出是悔,还是更深的怒。端起燕窝舀了一匙,送到她嘴边:“吃吧。”
王十六咬着牙,不想碰,又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
她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吃饱了,才有力气逃。
慢慢吃了,没情没绪,尝不出什么滋味,却突然想起那天薛临递给她的水囊。囊中水结成了冰,晒了很久才化开一点,她到近午跟前才喝上,可那结了冰的水,比起这燕窝,好上百倍,千倍。
那时候,薛临并没有责怪她,一直到那天夜里他们在风雨亭歇下时,薛临还安排了岗哨,防备着裴恕追来。
薛临的行动,无一不能证明对她不曾责怪。那又是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啪,裴恕重重将碗拍在案上。
她又在想薛临了,他看得出她的恍神。
王十六回过神来,对上他压抑着狂风骤雨的凤眸。
那天夜里,薛临临走之前,她听见他叹息着唤了一声阿潮,她抬头看他,他凤眸低垂,全是对她的眷恋。
他们相识九年,相守九年,她太了解他,她不会弄错,直到那个时候,薛临都没打算放弃她。
一定有什么缘故,她必须弄清楚是什么缘故,她得去找他,她得逃。
王十六拿起碗,低低唤了声:“裴恕。”
裴恕心里一跳,她向他凑近来。
第59章 第59章成亲。”
王十六在明亮的天光中,细细看着裴恕。
他们两度肌肤相亲,比起世上其他人,都多一份隐秘的联系,她见过裴恕许多不为人知的面孔,她以为对他总还是了解的,但这些天他的行为,全然推翻了她从前的认知。
克己奉公如裴恕,竟会动用公权,抓捕她和薛临。
清冷守礼如裴恕,竟会在她耳边说出那样下流无耻的话。
他变了太多,她已经弄不清他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事,但她必须弄清楚,她还要去找薛临,她必须了解他,才能从他的天罗地网中逃脱。“你要带我去长安?”
裴恕在莫名的期待中,点了点头。
这些天以来,她头一次平静温和地与他说话,头一次不带着嫌恶和抗拒看他,她的眼睛很美,修长清晰的轮廓,眼梢微垂,带着点无辜的孩子气,黑眼珠很大,也是孩子气。
只有孩子才会这么纯粹,这么残忍,对自己所爱的全心全意,对自己不爱的,随意践踏。很不幸,他是那个不被爱的,他该怪她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脾气,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是那个被偏爱的,虽然这偏爱如今看来,让人倍感屈辱。
裴恕在反复的心绪中沉沉吸一口气,王十六直觉他的情绪似乎有些松动,忙将那碗燕窝递过去:“你吃吧,你嘴唇干得都起皮了,这个滋润。”
裴恕怔忡之后,下意识地摸了下嘴唇,的确起皮了,微微有些刺手。她留意到这个,是不是因为方才吻她时,让她不舒服了?心尖蓦地一荡,在晦涩的情绪中摇头:“你吃吧。”
“我不爱吃这个,甜腻腻的。”王十六推过燕窝,“回长安,做什么?”
裴恕到底接了。想她真是丝毫不知道委婉,她不爱吃,所以给他,他几时沦落到吃别人剩菜剩饭的地步?但因为是她,似乎也可以接受。
舀一匙吃了,果然偏于甜腻,下次该让厨房少放些糖。慢慢又舀一匙,方才她便是用这个银匙吃的,她这么给他用,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无意中流露的亲密。心尖一荡,垂着眼皮:“回长安,成亲。”
王十六咬咬唇,忍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我不嫁你。
最初她以为他娶她,是为了负责,他一直有些古板的。到后来,甚至一直到方才,她一点点确定他竟然爱她,那么执意娶她就不难理解了。没有谁愿意被所爱之人拒绝,她既然要逃,就不能激怒她。
裴恕紧紧捏着银匙,全神戒备。假如她再敢像从前那样决绝,说不嫁他。
但她并没有说那句话,她撕了一角蒸饼慢慢吃着,低声道:“我母亲的孝期还没过。”
裴恕放下银匙,刚刚尝到甜味的心境瞬间又冷下去:“假如我猜得没错,你母亲应该还活着。”
她刺杀王焕时说的那句话,她那么长时间不服丧,提起郑嘉之死也没什么伤心之意,他早该猜到了,郑嘉还活着,她后来戴孝,是为了薛临。
王十六吃了一惊,没料到他居然能猜到,转念一想,以他的机敏细致,找到这个答案也不是难事,只是眼下,又该用什么借口来推脱?
急切之间想不出来,捏着那角蒸饼只管揉过来,搓过去,他忽地伸手拿过:“莫要浪费粮食。”
王十六这才发现,那角饼已经被她揉成了面团,不成模样,他垂着眼,拿起来正要往嘴里送,王十六心里一跳,连忙去拿:“我吃。”
薛临常跟她说物力艰难,一粒米一颗粟都来之不易,她从小颠沛流离,也深知世道艰难,莫浪费粮食已经是深入骨髓的记忆,只是不曾想到,裴恕这样出身高贵的人,也会如此。
裴恕没松手,到底自己吃了,她局促着,咬了咬唇:“我不是有意。”
让他心里越发生出温情,他从前和她共食,她的确不曾这样过,他方才,太苛刻了些。“抱歉。”
抱歉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将那碗馄饨放到她面前:“吃这个吧,汤汤水水的,吃了能暖和些。”
王十六喝了口汤,鸡汤和猪骨打的底,放了焙过的海米,加了胡椒,适口的咸鲜味,他侧着身子看她,目光专注隐忍,让她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会是什么呢?王十六思忖着:“你要吃吗?”
裴恕摇头,朝食的种类多,为着不浪费,每样的分量都不大,一碗馄饨只六七个,他自然不会跟她抢。
王十六还是给他碗里夹了一个,又舀了些馄饨汤:“尝尝吧,很鲜。”
心里越来越热,裴恕沉默着,吃了一口。的确很鲜,比薛临给她的玫瑰馅儿元宵又如何?至少他此生,绝不会再吃什么玫瑰
馅的元宵。
外面有脚步声,侍卫们在轮岗吃饭,她忽地抬头看了一眼。
裴恕下意识地警惕起来,但她很快低头,就着那碟黄芽菜,慢慢吃完了馄饨。
也许方才,她只是无心的举动,他简直有些草木皆兵了。裴恕夹了块烧肉放在她碗里:“吃点肉,天冷,只吃馄饨不顶饱。”
王十六闻到烧肉的浓香气,连日里没睡好,此时觉得油腻,便又夹还给他:“你吃吧,油腻腻的,早晨不想吃。”
裴恕顿了顿,禁不住想到,她从小颠沛流离,郑嘉似乎并不怎么疼爱她,但她的脾气却有些任性娇惯,这些都是被人爱护疼惜着才养得出来的,是谁惯的她?
是薛临吧。醋意突然翻腾起来,慢慢吃完那块烧肉,无情无绪,尝不出滋味,外面又有动静,侍卫们吃完了饭,再次换岗,她也吃得差不多了,似是无意,又抬头看了一眼。
让他再次警觉起来,裴恕放下筷子:“吃饱了吗?”
王十六转回目光。
侍卫一共十六人,郭俭和张奢各带八个,四人一组,在院里和门外守卫,每次轮岗换掉四个。“吃饱了。”
“可要睡一会儿?”裴恕问道,“若是想洗浴,我让他们备水。”
这些天她东躲西藏,必定又累又困,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也能缓缓。
王十六心里一动。这两天他寸步不离盯着她,但洗澡之时,他怎么盯?也许这就是她等的机会。但今天不行,她得耐心些,计划得更加周全些。
摇摇头:“不用了。”
裴恕便也没有坚持,起身又倒了热水,服侍她漱口净手,自己坐回食案前吃饭。
王十六坐在窗下等着。他吃得很快,案上的饭食眨眼下去了一大半,但他风姿依旧优雅,动作如行云流水,咀嚼时不曾发出任何声音,这些都是旧家士族历代教养的规矩,从前母亲用餐,也都是这样。
但母亲从不肯吃她的剩饭,若是她吃不完,那就留着下顿再吃。
脸颊蓦地有点热。她是到南山以后才养成的习惯,不喜欢吃的,吃不下的就给薛临,方才一时疏忽,竟然对他也这么做。
可他竟然也吃了。
他不发疯的时候,其实对她挺好的。压在心底的歉疚丝丝缕缕又泛上来,这件事,说到底,她是有些对不住他的。
裴恕吃完了一抬眼,王十六坐在窗边看他,眉尖微蹙,迷茫惆怅的模样,她在看什么,她又在想什么?她此时,纯然只是看着他了,不再透过他的眉眼,去想薛临。
他们原本,是可以这样好好过下去的,甚至从前,他们也曾短暂拥有过这样的时光。为什么薛临要回来,为什么一切都走到了这一步?
连日来的愤怒不甘突然都变成哀伤,裴恕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低声唤她:“观潮。”
王十六心里一跳。他不再刻意羞辱,一定要唤她阿潮了。眼睛有点热,心里却生出个冷酷的念头,她好像,有点知道怎么对付他了。
再次启程是两刻钟以后,王十六在驿站门前登车,余光一扫,十六个侍卫依旧是四人一组,将四面守得滴水不漏,郭俭和张奢一左一右守在门前,裴恕紧紧跟在她身后。
这样子,逃不掉。但若是到了长安,回到他的地盘,就更逃不掉。还是要在路上想办法。
门开了,裴恕伸手来扶,王十六没有拒绝,搭着他的手上了车。裴恕没有跟来,关了门正要上锁,她突然伸手拉住他:“裴恕,你跟我一起坐车吧。”
心里一热,裴恕在稍稍的迟疑中,她细细的手指插进他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执拗的口吻:“上来吧,你眼睛都熬红了,坐车上眯一会儿。”
裴恕很快上了车,挨着她坐下,慢慢调匀着呼吸。
王十六垂下眼皮,遮住眼中的情绪。车门只是关着,没有再锁。虽然现在他还在旁边,但,时间一长,他不在旁边的时候,车门应该也不会锁了。耐心些,她能做到的。
一声鞭响,车子启动,裴恕慢慢的,握紧了王十六的手。
她是不是,回心转意了?薛临背弃了她,她终于发现,薛临不是她的良人,他才是吧?“观潮。”
王十六嗯了一声,低头看他,裴恕到这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摇了摇头。
冻土结实,车子走起来有些颠簸,裴恕伸臂,揽她入怀。
她没有反抗,微微垂着眼,安静地靠着他,让他心里的欢喜成千百倍地增长,虽然这欢喜,总带着些屈辱的意味。
她是因为薛临的背弃,才肯回头。他只不过是她的退而求其次。不能细想,再想会让人疯魔。自入朝堂以后,他便知道许多事都不可能完满,面子和里子时常不能兼得,他总要有所取舍。
他要她,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其他的,他都可以忍。
车轮碾到石子,颠了一下,王十六不由自主倒向裴恕怀里,他立刻又搂紧些,劈头盖脸,强烈的男子气息。
王十六觉得有些不自在,连忙坐直了:“裴恕,窗户打开,我有点闷。”
裴恕犹豫一下,半晌,扬声道:“开窗。”
王十六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侍卫们在拆开窗户的插栓,很快拆开了,裴恕推开窗户。
只开了很小的一条缝,干冷新鲜的空气立刻便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王十六长长呼吸着,急切的心绪慢慢舒缓。
她好像,的确摸清楚该怎么对付他了。只要不跟他硬扛,稍稍抚慰,甚至连抚慰都不需要,只要平心静气和他说话,他就能变回从前那个裴恕。
她能做到的,她一定能逃掉。伸手握住他的手:“裴恕。”
第60章 第60章沐浴
车子又晃了一下,她的脸跟着晃一下,裴恕下意识地靠近,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她。
她的容貌偏于冷艳,此时梳男子的发式,戴着他的发冠,那份锐利的艳意外变成了英气,像个英姿勃发的少年,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欢喜。她低低的开了口:“你恨我吗?”
裴恕怔了下,许久没有回答。
是恨的吧,恨她,更恨得不到她,恨自己是她的退而求其次,却还要对她苦苦纠缠。对她的感情如此复杂,就算他向来善于谋划人心,此时临到自身才发现,人心的种种幽微之处,远远超出他的认知。
王十六看见他突然凝重的神色,他一言不发,只是垂目想着心事,让她一时摸不清他在想什么,半晌:“那件事,我不是有意让你难过……”
“别说了。”裴恕很快打断了她。
那些彻骨的痛楚,他一丝一毫,也不愿回顾。
王十六从他语声里听出了痛苦,让她的心也有些发疼,原本是想抚慰他,让他放下戒备,此时却不自觉的,带上了真心:“我并不想伤害你,那件事……”
“别说了!”裴恕近乎粗鲁着,再次打断。
王十六心里一痛,紧紧咬着唇。
跳崖之前,她反反复复纠结的,一是薛临会不会出现,第二件,就是她这么做的话,会让裴恕很难过。那一夜,前一夜,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想的都是他,甚至在跳下去之前的最后一刻,她也在对他说着对不起。
可她到底,还是伤害了他。
车厢里安静到了极点,唯有车轮碾过土地,辘辘的声响从外面传来,裴恕转开目光,看着车壁上连绵不到头的对鹤花纹。
这些天刻意不去想,
但那些痛苦从不曾消失,夜来乱梦,也常常在她纵身一跃中惊醒。
他该恨她的,他原本的人生全都被她打乱,连他自己,也变成自己都觉陌生的模样。
“裴恕,”听见她喑哑低缓的语声,“对不起。”
裴恕起身开门,不等车子停住,一跃而下。
王十六伸手想抓,没抓住,他的衣襟在她手里一划,脱出了掌控。
车门没关,窗户也开着,王十六看见他翻身上马,加上一鞭,飞快地跑到队伍前面去了。
他对那件事,显然耿耿于怀。她不该这么任性,一直要提,她该好好哄他,让他放松警惕,可她不能不提,她自己心里,也一直不曾过去。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王十六沉默地看着。他很在意她,但这种在意跟薛临的完全不同,薛临有无尽的耐心,不管她做什么都会包容,但他会跟她争执,会想要改变她,他们势均力敌,针锋相对,他们总是很难安安静静地待在一处。
他跟薛临是如此不同,她从今往后,再不会觉得他们相似了。
裴恕催马飞奔,冲出队伍,冲向前方的大道。侍卫们连忙加快速度来赶,裴恕不曾回头,单手控缰,另只手扬起,在空中一顿。
后面的车马声慢慢又远了,侍卫们看懂了他的命令,没有再紧跟着,裴恕独自向前飞驰。
这些天不肯想,但不知不觉,也想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做。她并不是为了摆脱他,她不爱他,她寻死会给他带来多少影响,她从来不曾考虑过,她只想赌一把,赌输了,她和薛临一起死,赌赢了,她和薛临团聚。
孩子似的纯粹,残忍。他一生谋划人心,结果到了自己,却不可控制的,将真心全付于他人。
裴恕沉沉吐一口气。他不需要她的道歉,这个道歉,只让他更加意识到自己的挫败。
但从今往后,他也许不会再那么频繁的,从噩梦中惊醒了吧。
入夜时分,队伍在驿站投宿,王十六跟在裴恕身后,不动声色,观察着四周。
和早晨一样,他们分到的是驿站中间靠后,最宽敞安静的上等院子。裴恕地位尊崇,想来所有驿站都会这么安排。
除了裴恕自己的侍卫,还有驿站的守卫,吏员,甚至仆役们也都是分到这里的最多,来来往往,人就没有断过。
这种情形,她不可能逃得掉。她得想个法子,不要再住驿站。
晚食用毕,银霜炭烧得正旺,屋角一炉沉香,浑厚绵长的气味,王十六洗漱完拆了发髻,回头,裴恕还在外间坐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让她心里不觉有些紧张,握紧了梳子:“你也早些回去睡吧,累了一天了。”
裴恕慢慢走近,拿过梳子,替她梳着厚密的长发:“我今晚睡这里。”
王十六心头一跳,脱口说道:“不行!”
裴恕从镜子里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梳子慢慢梳篦着头发,轻轻按压头皮,原本是解乏放松的,王十六此时却紧张极了,想方设法拒绝着:“睡这里不合适,传出去对你的官声不好。”
不好吗?从前她怎么从不曾想起过这些,一此两次,苦苦纠缠。如今有了薛临,她就知道这样不好了。裴恕垂目:“我能到今日,凭的也不是虚名。”
他梳完了,吹熄了灯。
屋里陷入黑暗,他的柏子香气突然一下浓到极致,身子一轻,他抱起她,放在了床上。
王十六本能地挣扎,裴恕压制住,替她脱掉鞋子,拉过被子盖好:“睡吧。”
她裹着被子,立刻便缩到了最里面,裴恕顿了顿,从前两度亲近,都是她主动,如今有了薛临,她防着他,如同洪水猛兽了。但他不能放她一个人,只要他稍稍松懈,她肯定会趁机逃走,去找薛临。
脱掉靴子,挨着她侧身躺下,隔着被子,手搭在她的腰间。
王十六浑身都僵硬了,被子在中间,隔断着他们两个,他的呼吸拂在她颈窝里,怪异的痒。从前她并不怕他,她这辈子还没怕过谁,但这些天对他却有些莫名的惧怕,也许是因为歉疚,也许是因为,他变得太多。
一动也不敢动,但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保持原有的姿势躺着,呼吸绵长,很快安静了下来。
是睡着了,还是在暗中窥视?王十六猜不出,二更的刁斗悠悠荡荡响起,王十六悄悄伸手向他眼前晃了晃,他一动也不曾动,她意识到不曾盖被子,只是这么合衣躺着,下意识地从床里拽了床被子想要替他盖住,身子一动,他立刻搂紧了,又让她动弹不得。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睡着?王十六闭着眼,大冷的天,却被他搂着,捂出一身薄汗。他好像很怕她离开,无论是死掉,还是跑掉。他如此强烈地想要留住她,他跟薛临完全不一样。
和薛临之间,是她依赖薛临,需要薛临,和他之间,却是他需要她。
她还从不曾,被人如此强烈的需要过。
思绪混乱飘忽,他没有再动,极安稳的睡相,王十六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也睡着了。
翌日醒来时,太阳晒得老高,裴恕早已经梳洗完毕,坐在床边,低头看她。
所以,他昨夜到底是睡了,还是一直在盯着她?王十六心里怦怦跳着,他很快起身:“我给你拿热水,不着急,你慢慢来。”
再次启程已经是半晌午,太阳照得暖洋洋的,王十六将要登车,忽地又停住:“裴恕,我想骑马,车里太闷了,我不喜欢。”
她仰着头带着一股子执拗,无声央求着,裴恕蓦地想起第一次见面,她便是骑着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红衣乌发,艳如烈火。心里软下来,本不该答应的,到底点了点头。
侍卫牵来马,王十六一跃而上,无声吐一口气。
坐车是完全受制于人,没有半点自主,但骑马不一样,她自信骑术完全可以跟他一较高下,逃跑的机会就大得多。
耐心些,一步一步,试探出他的底线,让他对她完全放下警惕,离长安还有十来天的路程,到达长安之前,她一定能想办法逃走。
加上一鞭,催着马飞驰起来,裴恕很快赶上,带着戒备,紧紧跟随。
天气转暖,远处道边一层若有若无的草色,北方的天空高而蔚蓝,让人的心情也莫名轻快起来,她没有试图逃走的迹象,沿着大道规奔跑着,时不时还停下来等他,裴恕解下水囊递给她:“喝口水。”
王十六伸手接住,喝了一口。是带着余温的饮子,大约是润喉的,喝下去时喉咙里异常舒爽。他脸色不那么苍白了,前两天眼下的青黑色也褪去了不少,那么昨夜,他其实是睡着了?
裴恕觉察到她的打量,低眼:“怎么了?”
“没什么,”王十六把水囊递还回来,“你也喝点。”
裴恕倒是不渴,但她吩咐了,他便也照做,仰着头将喝未喝,她突然抽了一鞭飞快地跑了,裴恕心里一紧,抛下水囊立刻追赶,她又忽地停住,回过头大笑起来:“你来追我,看追不追得上!”
日色明亮,照着她容光丽色,逼得人无法呼吸,无法直视,裴恕挥鞭卷起摔在地上的水囊,慢慢道:“好。”
她转身就跑,他拍马紧追,心里有种认清宿命的无力感,大约他这一生,总是要追逐她,片刻也不敢掉以轻心了吧。
入夜时分,王十六随着裴恕,依旧在驿站投宿。
今天已经要求了骑马,那么便不能再要求不住驿站,改变的事情太多,只怕要让他起疑心,她可以再耐心些,寻找最合适的时机。
仆役送了热水进来,裴恕在净房净面,她在屋里梳头,忽地哎哟一声:“头发脏得很,全都是灰。”
裴恕回头,她不满地皱着眉,一下一下,用力梳着头发:“讨厌得很,每次骑马都弄得蓬头垢面。”
孩子似的,有了不满并不会隐瞒,总有各种脾气。裴恕起身:“备水给你沐浴吧,天冷,泡一泡也解乏。”
她皱着眉想了想,似乎兴致不高:“好吧。”
仆役很快备好了热水和浴桶,耳房里加了两个炭盆,热烘烘的烧着,裴恕犹自不放心,隔着门交待:“天冷,水凉得快,不要洗太久。当心炭火,通风不好容易晕眩,门缝要留着。”
王十六泡在浴桶里,舒展着四肢:“知道了。”
冬天烧炭取暖必须通风,所以沐浴的房间,必然有窗户。沐浴之时,裴恕不会跟进来,她有足够的时候,跳窗逃走。
水声若有若无,透过虚掩的门传出来,裴恕垂目守在门前。
起初怕她冻着,怕室内通风不好出事,悬着一颗心,如今听着水
声,渐次起了别样的心思。
她现在,在做什么?沐发,还是浴身?
她头发多,又黑又密的,绕在手上是凉的,缠在身上时,却哪儿哪儿都热得很。不知道打湿了,是什么模样。
驿站准备的澡豆只是市面上常见的货色,她用不用得惯?还有澡巾,他方才留意了一下,是不粗不细的麻,她皮肤娇嫩,会不会弄疼了?
他记得枕席之间,他稍稍用力,她身上就是一块红,那么细,那么润,那么滑的肌肤。湿了水时,又是什么滋味。
只要尝过,才想象得出吧。
呼吸渐渐发沉,裴恕闭着眼,极力平复着躁动。难以平复,也许待会儿,他也该去洗一洗。
她现在洗到哪里了?没有侍婢服侍,她怎么擦背?也许他该帮她擦。甚至于沐发这些,他都可以帮她做。
裴恕忽地睁开眼。他好像,已经很久没听见里面有动静了。
心里一紧,裴恕起身,拉开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