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病重 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东宫府门。


    太子陈嶷正站在门前等候。


    原本颜桢也要来的, 只是今日风大太阳毒,陈嶷左劝右劝,才好容易让她在内堂等着。


    没一会儿, 谢府的马车便停了下来。


    林春澹从上面跳下来。一见陈嶷也在,略带惊讶地问:“殿下, 您是在等我吗?”


    少年眉眼弯弯, 见谁都是一副笑脸。尤其是那懒洋洋的浅色眼瞳和唇边恰到好处的弧度, 任谁看见都心生欢喜。


    陈嶷故意学着他的样子, 惊讶道:“当然在等你。不仅如此, 孤还是下了早朝特意回东宫等你的。”


    他早朝领旨, 下午便要出发前往汴州赈灾。正是接到席凌递来的消息才特意回府一趟,意欲先将春澹迎进府中。


    林春澹看出陈嶷是故意学他,他垂目, 悄悄在心里骂了句讨厌。


    但其实并不讨厌陈嶷,反而美滋滋的。没人会不喜欢被重视的感觉, 尤其是被陈嶷这样身居高位的尊贵之人重视。


    他可是太子啊!


    少年心里矜骄地想:陈嶷就应该当太子嘛。因为对他好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面上笑盈盈地, 随口说出的话便极具狗腿子天赋:“殿下您人可真好,殿下您真是英明神武, 春澹无以为报啊。”


    不过, 还是同真正的狗腿子有天壤之别的。譬如旁的狗腿子恭维陈嶷时,眼里满是精光,表情里全是算计。但林春澹不是的。


    他面颊很白皙, 桃花眸亮晶晶的, 虽然里面也有狡黠,但看着像只心思缜密的猫猫,自以为很聪明, 实际有些蠢萌。


    陈嶷明明知道他是在说漂亮话。但还是想揉他的脑袋。


    他自知两人只是第二次见面,这样做有些奇怪,便还是克制地收回手,轻咳了一声。


    而林春澹立刻捧场。一听他咳嗽,神色立即变得担忧起来,十分关切地询问:“殿下是生病了吗,是受了风寒还是咳疾?汴州时疫,殿下千万要保证身体啊。”


    一番话毕,太子殿下已经不管不顾了。就算这是恭维他的漂亮话又怎么了?懂得关心旁人就是好孩子!


    他在心里叹息。春澹这样乖巧可人,这样贴心,若是他弟弟就好了。可惜他同胞的妹妹没有生下来,剩下的兄弟尽是些混账。


    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偏偏是林敬廉那种货色的儿子呢?


    他神色温和,声音已不自觉地放软:“谢谢你的关心,但孤身体无碍。倒是你,昨天喝了那参汤,可有什么事。”


    林春澹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结结巴巴道:“没、没事。就是有些燥热罢了,后来……”


    他睫毛轻轻抖动,一想到昨夜的那些场景便觉得羞耻起来。


    艰难道:“好了的。”


    陈嶷沉默了一瞬。


    结合今日张太医所说,他大约能猜到昨夜发生了什么。他并非毛头小子,已成婚两年有余,与颜桢感情甚笃,自然知道这种事是情不自禁的。


    只是心中还是忍不住地骂谢庭玄这个混账,受着那么重的伤还不安分下来。他送千年人参给他进补,难道是让他用来做这种事的?


    但这事,肯定是和春澹没关系的。春澹这么天真,这么乖巧,两人胡闹肯定都是谢庭玄的错。


    还是等谢庭玄醒来再去骂他好了。


    太子殿下这样坚定地想着。为了顾足少年的面子,他很是宠溺地扯开了话题:“无事便好。不要在这站着了,走同孤进府吧,太子妃还在内堂等着你呢。”


    太子妃也在等他?


    林春澹愣了一秒。首次发觉自己竟然是这样重要的人,他眨眨眼,弯唇笑着说好。


    陈嶷的妻子肯定和他一样,也是个好人。


    他一面应答,却还不忘哒哒跑到席凌面前,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谢庭玄。


    叮嘱他谢庭玄醒来的话,一定一定要来告诉他。


    席凌颔首应下,便驾车掉头,回府复命去了。


    但少年看着他的背影,却忍不住地想起了离府前看到的那两辆马车……手指微微紧攥起来,却来不及考虑过多。


    便被身后的太子殿下唤回思绪。


    他便连忙跟了上去。


    陈嶷和他闲聊,问:“庭玄有告诉你,为何让你来东宫住一段时间吗?”


    林春澹摇头,解释道:“大人没细说,我还是不懂。”


    “那孤来说吧。”陈嶷犹疑一秒后,缓缓开口,“主要原因是庭玄的父亲,他要来京城探病。他这人性子有些古怪,人又严苛。”


    他若见到林春澹,定然是不会放过他的,言辞刻薄还是轻的,怕是还会让他罚跪。


    廊下长风穿过,阴影光斑影影绰绰,映着他们一高一矮的身影。


    “孤在兖州呆过一阵,也算见识过谢伯父厉害。谢氏也算百年清贵人家了,族中所有的弟子皆由他管教,严苛至极,令人唏嘘的程度。孤从前还疑惑过,庭玄这种冷淡性子到底是因为什么。后来在谢氏待完之后便明了了,谢伯父实在过于苛责,非是常人能相与的。”


    “也怪不得庭玄的母亲王氏会和离再嫁。”


    林春澹愣住,突然回想起初见谢庭玄的那段时间。他冷冰冰的,的确没有一丝人气儿。


    *


    另一边,席凌回到谢府。


    刚进前厅,便见谢父坐在主位上。他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长相与谢庭玄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严肃。许是因为眉头始终皱着,所以抬头纹格外明晰。


    面容冷漠至极,抿紧的嘴唇显得人刻薄无比。


    席凌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斥道:“还不跪下。”


    令人意外的是,他连一丝犹疑都没有,弯着膝盖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仿佛已跪了千百次一样。


    谢父站起来,接过旁边下人递来的竹板,抬手便重重击在席凌背上。


    他手劲儿不小,就算是席凌这种练家子也没禁住,发出疼痛的闷哼声。这是他一贯惩罚族中子弟的方法,若是有谢氏子弟在此,光是看到这竹板,怕是便会冷汗直流。


    “你们现在胆子真是太大了,你们置家族清誉于何地。”他语气里满是怒意,“狎妓娈宠乃是世间最轻贱之人才会做的事情。我辛辛苦苦教养你们,便是让你们这样给谢氏抹黑的?!君子遵道而行,纳男妾是有违人伦、有悖道德之事,你们郎君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如今真是愈发长进了。你们郎君是不是以为,他在朝中做官,升了高位便能为所欲为了?是不是觉得我在兖州,就管不了你们了。”


    说着,用竹板狠狠地抽打席凌的后背,不忘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怒斥道:“跪直!做人做事,就算是挨打,也要刚正不阿,有君子风范。”


    席凌沉默地受着。虽然额头已是冷汗淋漓,他却还是强撑着解释道:“家主息怒,郎君是被算计了。那日林府家宴,郎君被下催|情|药,是党争之祸。”


    闻言,谢父的怒色才稍稍减轻了些。但言语依旧刻薄,“那是他无能,我谢泊的儿子,竟会输给那帮以阉人为首的下贱货色。”


    他目光环视周围,脸色又沉了一寸,“那个男妾呢?”


    席凌庆幸林春澹此刻在东宫。


    他双手抱拳,抵在额头上。弯下腰去,一字一句道:“家主不可。席凌在郎君面前发过誓,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护住他。”


    谢庭玄交代他要护好林春澹。他感到为难,便问要护到什么程度,毕竟谢泊是他的父亲,代表谢氏满门清贵,亦是拥护他们的一支重要势力。


    当时,男人垂目,浓长眼睫遮住晦暗眸色,只说了五个字:


    “轰回兖州去。”


    那时席凌听完没多想,只颔首应下。


    但现在想来,却觉得郎君或许是疯了,在崔党日渐势大的节骨眼上,忤逆家族绝非是好的选择。


    他劝不了谢庭玄,此刻只能试着软化谢父:“况且郎君已不光是谢氏子弟,如今他官至宰辅,承蒙陛下恩宠。家主就算要劝,也要顾忌谢氏满门荣耀都系于郎君一人。”


    提及宗族荣耀,谢父终于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再恩宠,也是我谢泊的儿子,也是谢氏子弟,没资格肆意妄为。”


    席凌明白,谢父性子执拗,他认准的想法谁也没法改变。他没再说话,只是一味沉默。


    但谢父却并没有饶过他,甚至离开前厅时,还不忘斥责他隐瞒不报,助纣为虐。


    命令他在此罚跪思过,以示惩戒。


    正午日头暖洋洋的,席凌跪着,膝盖僵直时,却突然听后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


    太子夫妻俩对林春澹是极为上心的,给他安排的住处是东宫内最好的厢房。还给他特意配了几个伶俐的小厮侍女,只是林春澹不喜欢有人跟着,便拒绝了这番好意。


    颜桢听说他喜欢吃西市的透花酥,还特意吩咐人去买来给他吃,怕他无聊还特意准备了各样的玩具。林春澹一面受宠若惊,一面却也安心地在东宫里住下了。


    有一次,颜桢同他闲聊时无意识提起肚中的孩子,说他太能闹腾,扰得她日日睡不着觉。


    少年笑眼盈盈,只温声道:“可颜桢姐姐还是很爱他啊。他真是个幸运的孩子,有殿下这样好的父亲,姐姐你这样好的母亲,他以后一定会很快乐的。”


    颜桢愣了一秒,随即想起他的出身。母亲身份低微又早早离世,他父亲林敬廉又是满京闻名的纨绔货色。


    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她原本便是孕期,性格敏感得很,没一会儿便啪嗒啪嗒地落下眼泪来,替他伤心起来。


    倒是把林春澹吓了一跳。


    他干什么了吗,他说什么了吗,竟然让颜桢这么伤心。难道其实陈嶷是个负心汉,难道颜桢不想嫁给陈嶷,难不成这个孩子也不是她想生的?


    少年想象力丰富,已然忍不住胡思乱想,在脑中编纂了一部精彩的恩怨大戏。他欲言又止,有些凌乱地开口:“是我说错了什么吗,你别——”哭啊。


    话未说完,却被颜桢轻轻地抱住。


    颜桢没想什么,她只是看到少年结结巴巴解释,想要哄她开心的样子,又想起陈嶷之前说过的话。


    心思就更酸涩了。一时没忍住,便伸手抱住了他,想用这种方式安慰他。


    男女有别,这本是不合规矩的。但林春澹被她的臂弯环抱着,却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以至于有些贪恋这份美好的感觉。


    她发鬓间有浅淡的香气,她的肌肤有着女子独特的柔软。


    她的声音也很温柔,“你的娘亲一定很爱你,只是她不能陪在你身边。但她一定化作星星,在天上看着你呢。”


    林春澹身体僵住。


    他明明不是稚童了,知道人死如灯灭,是不会化成星星的。但却没有反驳,瞳仁轻轻地颤动着,极小声地问:“真的吗。”


    “真的。我也是做母亲的,所以我知道的。”颜桢轻轻道。


    林春澹想,如果他的娘亲还在的话,她的怀抱定然和颜桢的一样美好。


    她也会像颜桢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爱着他的。


    一定的。


    ……


    席凌似乎很忙的样子,自从将他送到东宫之后便没再露面。林春澹焦心谢庭玄的伤势,又迫于陈嶷那日对他说的话,没敢去谢府给席凌添乱,只能盼望着席凌快些来。


    初夏正是多雨的季节。这日夜色深浓时,闪电夹杂着雷声,滚落一地的雨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湿意。


    檐边落雨,滴滴答答的,扰得林春澹心神不宁。


    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脑中不自觉地回想起他初到谢府时,为了引诱谢庭玄想出的损招。装作害怕打雷的样子,直往对方怀里扑。


    现在想来,他又有点羞涩,又有点得意的。羞涩的是他竟然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得意的是谢庭玄看起来那么高不可攀,可不还是他勾勾手指就过来了。


    还是他林春澹更胜一筹,嘿嘿。


    唇角甜蜜地翘起,但没一会儿又开始思念起来:好想啊,好想抱着谢庭玄睡啊。


    少年叹了口气,蹙眉纠结不已,觉得自己实在太没出息了!


    明明自己独自睡了十几年,如今才和谢庭玄同床共枕多久,竟然就离不开了。


    他纠结得困了,便将枕头当做替代,抱在怀里当做替代品了。半梦半醒间,还不忘迷迷糊糊地骂了句:“都是他引诱的……才不是我的错。”


    不想梦里也潮湿无比,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打落了几朵海棠花。


    风雨声交杂,电闪雷鸣。


    但他却窝在谢庭玄怀中,眼睛直勾勾地落在男人身上,握着他的手,放软了声音引诱道:“大人,要不要亲亲啊。”


    他闭上眼,作势凑近要亲那双淡色薄唇。但还没落下,便忽然错开。


    一只手捂着嘴唇,另一只手抓着谢庭玄的衣带,故意说:“想亲的话,你就要求求我。记得吗,要叫我春澹大人。”


    “小混蛋。”男人声音低哑,抓住他的手移开,俯身倾压而下。


    两人视线纠缠,林春澹没忍住心里翻涌的爱意。睫毛微抖,阖眼便迎了上去。


    但意料之中的亲吻却没有落下来。


    他奇怪地睁开眼,却见男人神色冷漠又阴沉。


    没有吻下来,而是捏住他的下巴,声音冷若冰霜:“亲?谁要亲你。林春澹,你委实下贱,你骗我欺我,你嘴里有没有一句实话。”


    林春澹神色瞬间变得慌乱。他眼神躲闪,却还是撒谎道:“我没有,我没有。”


    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他眼尾通红,拉住谢庭玄的手臂,又不依不饶地缠了上去。


    往日,谢庭玄见到他的眼泪,总是妥协,总是纵容地替他拭去泪珠。


    可这次,他的心冷硬如铁。只是垂目厌烦看着,话语锋利刺骨:“你总是哭,你有什么资格哭。”


    捏着少年下巴的手指微微用力,冷光漫过眉骨,视线幽深又极具穿透力。


    淡色薄唇中吐出的质问,让他身体一寸寸地绷紧。


    “那我问问你,彼时你暗害于我,到底是爱我,还是利用?”


    “你究竟说过多少谎话。你一边说着爱我,喜欢我,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男人,还要逃到边关去。”


    “林春澹,你到底还要多下贱才肯罢休。”


    那双漆黑的眼瞳紧紧盯着他,好像要将他的胸膛刨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心一样。


    看得林春澹头皮发麻,猛然从梦中惊醒。


    已然冷汗满身。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琥珀色的瞳仁骤然缩着,泪光点点,呜咽声几乎要溢出喉咙来。


    只是个梦。


    少年这样安慰着自己,可他抓着锦被的手却禁不住地用力,骨骼凸起,就连指尖都泛着白。


    他阖上眼,脑中依然环绕着梦中那些绝情的话语。


    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心脏都在颤抖,反复地重复着:那只是个梦而已。


    不是真的。


    却也禁不住地去想,如果谢庭玄真的发现事实,他会不会真的这样……


    林春澹及时停下思考,强制将那些不安都压在心底。起身披上外衣,为自己倒了一盏茶。


    冰冷的茶水顷刻间入喉,这才让他微微清醒过来。心里很闷很慌,但他还是克制地不去想那些并未发生的坏事。


    并决定出去逛逛,平复一下情绪。


    他推开房门时,雨已经停了。只是未到早晨,天还是蒙蒙亮的,未散开的湿意交织成一层薄雾,衬得四下朦胧。


    蝉声阵阵,到处静悄悄的。林春澹出了中庭后,忽见院外两道身影急急掠过,一道掌着灯,另一道似乎端着什么东西。


    面容仓惶焦急,奔往的方向正是东宫的主院落,太子夫妻二人居住之处。


    少年微微蹙眉,心想颜桢怀着身孕,不会是她出了什么事吧?


    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晨间的东宫静得吓人,四下朦胧,蓝调一样的天空折射出冷白的光芒。等到林春澹赶到时,院落里已聚集许多下人,有人掌灯,有人搬运,不断来回进出着。


    颜桢站在众人中间,眉眼被晃动的宫灯衬得温柔。只是她神情凝重,正低声同旁人说些什么,语速很快。


    但林春澹躲在暗处听得清楚——


    “快进宫再去请几位太医,还有库房里的人参灵芝虫草,全都送去谢府,立刻马上,都给我快些。”


    侍女委婉询问,那要不要告诉厢房的那位客人。


    颜桢揉着眉头,叹息道:“此事万万要瞒着他。”


    如今谢庭玄忽然病重,谢府估计早就乱成了一锅粥。春澹若是知道了,定然要去看的。若是撞见了谢父,少不得又是一番争执。


    谢泊曾是她表姨夫,她知道这人的可怖之处,就连曾为皇子的圣上都敢斥责,何论一个小小的春澹。


    陈嶷去了汴州,她便要担起护着少年的责任。


    殊不知,一墙之隔的暗处,林春澹已听得真真切切。他靠在墙上,死死地咬住下唇,心里是惊涛骇浪。


    他指尖都在发麻。


    虽然颜桢并未点明,但他却已猜到了七八分:谢庭玄病重,东宫这个点混乱至极,是因为在奔走送药。


    而谢庭玄,好像会死。


    这几个字在他脑中反复地盘旋着,巨大的冲击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胸口闷得仿佛堵着块石头一样。


    他紧攥着衣角,脑袋里一团乱麻:怎么会这样呢,谢庭玄怎么会死呢……张太医不是说没有大碍,卧床静养一段时间便能醒来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谢庭玄现在如何?


    他真的好想见谢庭玄啊。


    林春澹想得情绪崩溃,却又不敢出声,只能垂目躲在暗处,静静地等着。


    颜桢却并未再说什么了。她想等着消息传回,却被婢女劝着回屋休息,毕竟她肚中还有孩子,不能过分劳累。


    “好,记得有消息了立刻通知我。” 颜桢后半夜刚过不久便被唤醒,此刻也确实有些疲倦了。


    没再强撑,揉着太阳穴进屋休息了。


    她一走,林春澹立刻从角落中现身。他望着下人们进出东宫的角门,连忙匆匆赶去,连一刻的犹疑都没有。


    他从陈嶷口中,知道谢庭玄父亲的恐怖之处,也理解颜桢为什么不想让他知晓此事。


    他什么都懂,明白他们是为他好。可他偏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没有任何额外的考量,只是他想去见谢庭玄。


    他的心痛得快要死掉了。


    如果不去,也许他这辈子都见不到谢庭玄了。


    怎么可以这样呢?


    少年擦擦眼泪,很难过地想:老天爷为何对他这么残忍呢。


    从东宫到谢府中路途不算遥远,但如若徒步走过去,还是要废一番功夫的。林春澹不会骑马,也没有马能骑。只能一路小跑着前往谢府,跑得双膝发麻也没有停下半秒。


    京城宵禁的缘故,路上到处都是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他原本娇气,从前走上两里路便会累得不想动弹。但此刻却没有一秒是想要放弃的。


    纵然双腿打软,纵然嗓子疼得快要裂开,他还是坚定地跑着。


    直至眼前一片昏花,差点栽倒在地时,才舍得停下休息。


    林春澹眼前直冒金星,气喘吁吁地呼吸时。


    忽然听见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还有马的呼吸嘶鸣声,在这样寂静无人的清晨显得格外明晰。


    视线虽低,却能在所及之处看见一匹枣红色骏马的四蹄,稳稳停在他的面前。


    略带惊奇的声音传来:“林春澹,是你吗?”


    他缓缓抬起眼。


    只见,许久未曾出现的薛世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朝他看来。


    又是他,怎么阴魂不散的。少年垮起脸来,耳朵竖着,神色警惕。


    而薛曙却高兴得不行。


    自从上次国子监撞见谢庭玄之后,他便被荣王禁足家中,一连好多日都没能出府。


    昨日才解了他的禁足,允他出去游玩。他宿醉刚归,却不想运气如此好,远远瞧见少年的身影。


    觉得相像,便跟了上来。


    没曾想,还真是林春澹。


    薛曙根本没法控制自己。


    他自上而下地,目光贪婪打量着少年,看他发丝凌乱,略带潮红的脸颊,看见他那双秋水盈盈的浅色眼瞳。


    看见他微乱的衣襟里露出的瓷白锁骨。


    喉结上下地滚动着,身体一下子烧得滚烫。


    明明林春澹什么都没做,甚至还撇唇厌烦地看着他。可他却那么下贱、那么急色,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将心都刨出来送给他。


    到底为什么呢?


    薛曙声音略带哑意,他罕见地放低姿态,关切询问:“这才四更天,你为何会出现在街上。宵禁未解,很危险的。”


    握着缰绳的手指松松紧紧,透着些僵硬。


    心却是怦怦跳的。


    是不是春澹终于识破了谢庭玄那厮的伪装,终于准备逃离了?


    想着,薛世子禁不住地兴奋起来。


    他的机会终于要来了吗?


    第42章 哪里都好看 老天爷保佑,谢庭玄赶紧去……


    薛曙见到林春澹喜不自胜, 恨不得现在就将他捞上马掳走。


    但林春澹对薛曙这人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他先是撞人不道歉,后又骂他下贱,害得林琚调去礼部当员外郎, 举报他找人代写课业,甚至还用他偷跑的事威胁他……


    如此劣迹斑斑, 他光是想想, 就气得快要炸了, 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骂薛曙一顿。


    但谢庭玄现在生死未卜, 他没空跟这个二世祖计较。调整好呼吸后, 他站直继续朝前走, 随口答了句:“薛世子你不也在这。”


    这话没什么好气儿,还伴随着差点翻到天上去的白眼。可薛曙就是贱,少年越是这样, 他越是喜欢。


    心里美极了,春澹搭理他了, 春澹跟他说话了。


    勒紧缰绳,不依不饶地跟了上去, 腆着张俊脸,扬唇道:“我当然无事, 我可是荣王府的世子, 谁敢拦我。”


    嘁,无法无天的二世祖。林春澹没忍住,又暗暗地翻了个白眼。


    撇开脸去, 不想搭理他。


    薛曙却全然不在意他的冷脸, 肆意嚣张的俊脸上满是讨好的笑,语气也放柔,道:“别不理我嘛。你这是要去哪, 出京逃跑吗?是不是终于认清了谢庭玄的真面目。我跟你说,这人看起来正常,实际阴沉沉的,根本不是什么正常人。你干嘛非喜欢一个冰块啊。”


    少年心思都系在谢庭玄的身上,他原本听薛曙在这喋喋不休的,便烦闷至极,恨不得将他的嘴堵上。


    结果,他还不知死活地说起了谢庭玄的坏话。


    林春澹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他停下,抬目看着跟在身边的薛曙,目光里仿佛带着眼刀子一样,嗖嗖地射过去。


    还没开口,薛曙便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顿时闭上嘴,滑跪道:“我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少年这才收回目光,没骂他。但心里对这人的印象又差了一层,估摸着……也就比崔玉响高点吧。


    讨人厌的纨绔二世祖。


    但还没安静几秒呢,薛世子又忍不住开口了:“所以你是要去哪。”


    林春澹都要抓狂了,他发现薛曙这人真是太喜欢用热脸贴冷屁股了。就算不理他,他也能叽里咕噜地说一大串。


    他板着脸,说:“我要去谢府。”


    你之前竟然不在谢府?你是从哪来的?为何要回谢府?你不是利用谢庭玄嘛?


    薛世子心里有一万个疑问,但迫于少年不太好的脸色,只能将其压在心里。


    他勒停马匹,说:“你走着去要好久。上马,我送你去。”


    其实薛曙一点也不想送他去。这世上哪有将心上人送到情敌那里的道理?


    但他知道因着一些误会,林春澹不太喜欢他,而此刻正是拉近距离的大好时机。所以即使万分嫉妒,他也只能在心底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急于一时。


    先讨少年的欢心是最重要的。


    闻言,林春澹果然心动。他停下脚步,但表情有些狐疑,分明在问:你能有这么好心?


    薛曙被他这目光噎了一下,赶紧道:“我是真心的。况且这是在城内,我能对你做什么?”


    林春澹思索了一下,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毕竟他是薛曙,虽然看起来很凶悍,但到底只是个混账二世祖。


    还笨,没什么好怕的。如果换成崔玉响的话,他肯定掉头就跑。


    于是,他目光扫过马鞍,抬眸问:“我怎么上去。”


    熹微晨光中,少年微微昂头看向他时,浅色的桃花眼好看极了,睫毛扇动,樱色的唇也特别好看。


    纤白的脖颈也好看,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肌肤下缓缓流动,一路延伸到衣领深处。


    薛曙的眼睛几乎要粘在他身上,久久反应不过来。


    林春澹冲他皱眉,他心却跳得更猛……


    几乎是瞬间——


    翻身下马、抱起少年、踩蹬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他不舍得松手,林春澹却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很是无情地戳破他心底美好的幻想,道:“我坐后面。”


    暗中嘁了一声,别以为他不知道薛曙想干嘛。那赤裸裸的目光,分明还是贼心不死,想占他便宜。


    薛曙眼睛里流露出无比的遗憾,却也只能按照林春澹所说,让他坐在自己身后。


    但很快地,感受到身后人和他距离很近,甚至伸手拽着了他身侧的衣服。心情又复而愉悦起来,他策马而行,顺势询问:“这么早的天,你急着回府干嘛。”


    林春澹不告诉他,薛曙却从他的脸色中猜出了一二:“你们从汴州回来之后,谢宰辅一直卧病在家。刚刚我也见到几辆东宫的马车,都是奔着谢府去的。他……不行了?”


    他只是猜测,但那攥着他衣服的手却禁不住收紧。少年嘴硬道:“你别胡说。”


    但薛曙垂目,那双骄傲的眼睛里终于漫上点点由衷的笑意。他漫不经心地套话:“你告诉我呗。我们荣王府可是中立的,既非太子的拥趸,也不站在崔玉响那边。况且,本世子这辈子只想优哉游哉,根本懒得参与这些朝政党争。”


    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他唯一抓心挠肺的是,谢庭玄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他要是真死了,那他和春澹好的机会岂不是又大了一些。


    林春澹没再说话。


    这更让薛曙确信了,随着距离谢府越来越近,他的心也愈发雀跃起来。


    直到停在谢府正门前。


    林春澹急匆匆地进府了,他却被门房拦在外面,说:“谢府如今不接外客。”


    若是换做往日,薛世子早就眼睛长到头顶,叫嚣着让门房睁大狗眼看看,他是谁,竟敢拦他。


    知不知道他是谁,他爹是谁,他全家是谁?


    但今日,他一句话没说,就站在门前等待,还冲着门房说能够理解。


    毕竟谢庭玄要死了嘛,死者为大。


    虽然已经见不到少年的背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薛曙却还是大声地叫喊,春澹,我在府外等着你。


    他站在马旁,想掩藏笑意。可一想到谢庭玄马上要死了,他就能捷足先登,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嘴角却怎么都抑制不住地翘起来。


    忍不住在内心虔诚祈祷:老天爷保佑,谢庭玄赶紧去死。


    他薛曙财大气粗,肯定会给他多烧点纸钱的。


    至于缺不缺德啥的,他本来就是混账二世祖,无事。


    *


    谢庭玄病重,府内到处乱七八糟的,下人们来回奔走,分不清是东宫的仆从还是谢府的。林春澹随手抓了一个,问她:“席侍卫在哪里?”


    那婢女一见是他,神色惊讶。连忙道:“春澹少爷,您怎么回来了?您不该回来的啊……”


    她表情苦涩,“您不知道谢家主的厉害。自从他到了京城,府里被他搅得天翻地覆,我们都没好日子过。”


    婢女说的是实话。谢府往日是席凌在管理,他一向对下人宽仁,府中的婢女小厮日子也很清闲快活。但自从谢泊来了之后,各种立规矩,整日冷着脸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他们这些下人简直放肆,好日子过得太多了,竟如此散漫。


    日日监督他们工作,庭院洒扫不准有一丝灰尘。端茶姿势也需纠正,一板一眼,再热的茶水都不许抖,抖了便要挨竹板。


    规矩极严,下人们苦不堪言,却也只能私下聚在一起吐吐苦水,结果还被谢泊抓住,扣了银钱。


    想起这些,婢女又是叹了口气,她喃喃道:“不知郎君何时能醒。”


    闻言,林春澹皱紧眉,问:“那席凌呢?”


    “谢家主进府首日便罚席凌跪了三个时辰。没过两天呢,又说他管教下人不严,将他幽禁屋中了。”


    林春澹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刚想反问他们被这么刁难,为何不想办法反抗。但一想到,这个世道原本就是孝道大于天。


    虽然他觉得天下不该有这种道理,譬如林敬廉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却也要因着一句父亲便要压在他头顶。


    可世道就是这样的,就算是当皇帝的也无法反抗。先帝之前曾两废太子,将当今圣上幽禁东宫。可后来新皇登基,却还要追封,祭祖时每每下跪,以示孝子之心。


    谢泊做的再不是人事,却也是谢庭玄的父亲,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能说什么呢?


    他挥挥手,没再多说,而是让那婢女继续去忙了。


    自己则向着卧房所在的院落走去。


    林春澹原本是想进卧房看一眼谢庭玄的。


    但屋里吵吵嚷嚷的,许多太医聚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下人们端着药材进进出出,他实在找不到进出的契机。


    他抿紧唇,正欲透过窗户的缝隙先看一眼谢庭玄。


    却不想,被谢泊的声音吓了一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庭玄的伤势无碍,养养就好了吗?”


    张太医声音也很无奈,他满面愁容,颤巍巍道:“这,这我不知道啊。还未找出病因。”


    旁边更年长的太医署长,赶忙道:“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老张,你快将银针拿给我,看看现在施针,能不能将谢宰辅脑后的淤血清出来。”


    “还有太子妃殿下送来的千年人参,灵芝呢,快去熬煮。”


    林春澹听着这话,心都揪在了一起。原本想进去的心也就淡了,害怕打扰了太医施针。


    他踮脚从窗内往里看,隐约见到床榻上的谢庭玄……


    瘦了。


    这才多久,不到十日的光景,他都憔悴成这样了。


    眼泪顿时汹涌而出,闷闷地想:他应该留在谢府的,他不应该去东宫的。


    少年擦擦眼泪。


    正欲凑近窗户,试图看得更清楚的时候,忽然被一只手拉住,不由分说地便将他往后面扯。


    谁啊?


    他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转头刚要骂这人。


    却见是拉着他的是个陌生女子。


    她伸出一只手指,冲他嘘声。


    林春澹愣神期间,便被她拉到隐蔽处,她说:“别出声。”


    少年有些奇怪。


    先是奇怪为何不让他出声,而后又奇怪这女子是谁,她看起来也不像府中侍女。


    满身装束,分明是个贵女。


    等等,她看起来有些像……那日他从车窗处看到的,那个跟在谢父身旁的女子。


    林春澹眼眸中出现点点敌意。


    他往后退了一步,满脸警惕地问:“你到底是谁?”


    *


    卧房里,太医署署长正小心翼翼地替床榻上躺着的人施针。


    等待银针全部插入穴位之后,他接过用烛火消毒的小刀,在谢庭玄头顶的伤口下方切开一个小口。


    没几秒,红得发黑的淤血顿时顺着伤口流了出来。


    署长终于松了口气,他收手一面去探谢庭玄的脉搏,一面低声道:“脉象还是不好,这淤血积了两三日散不出,非常危险。但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快将人参、灵芝都端来给他服下。”


    说着,转头看向身后的张太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淤血如此严重,应该及早施针的。”


    张太医奇怪道:“前日我刚刚来看过,淤血明明已经开始消散了,这短短两日怎会变得如此严重。不对劲,肯定有什么原因。”


    他不是推诿,而是真心诚意觉得奇怪。他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就算是谢庭玄刚刚昏过去那会儿,伤口里的淤血也没有这么多。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这话落在谢泊耳中,便觉得他是在推卸责任。他冷笑两声,威胁道:“数年未回京城,不曾想如今连太医都懒散至极。你们到底是如何治病救人的,若不是我未在朝中,定要向圣上参你们一本。”


    “谢泊,你这话说的……”署长皱眉,刚要反驳。他年岁较长,历经两朝,自然记得谢泊这人。


    却被张太医拦下。


    他虽然觉得并非是自己的问题,却也理解谢泊为人父母的心。他叹了口气,说:“谢家主,此事的确是我的疏忽,只是——”


    说着,他余光下意识地瞥向床上的谢庭玄。


    忽然看见了什么,话语一顿。


    视线直勾勾地落在谢庭玄脑后枕着的枕头上。


    他疾步上前,撇开为谢庭玄包扎的药童,一摸那枕头,果然是硬的。


    是玉枕。


    这一秒,张太医心里的怒火一下子蹿到头顶,他赶紧将那玉枕抽出,举着它愤怒道:“这个玉枕是哪个下人换的?”


    “谁让你们换的。”


    “你们知不知道,它会害死人的!”


    满屋寂静,侍女小厮们慌乱地跪了一地,却无一人敢开口。


    署长盯着那玉枕,眼睛都快直了,不可置信道:“怎么能给脑后有淤血的病人用玉枕,这样淤血怎么能散?病情不严重就怪了……谁干的,站出来。你们是故意要害死他吗?”


    下人们瑟瑟发抖,年纪小的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但还是没人敢开口。


    张太医气得差点没撅过去。但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大声道:“你们不说我这就禀报圣上,让他好好查查,究竟是谁下的毒手。胆子这么大,竟然敢谋害一朝宰辅。”


    第43章 残酷的理智 谢伯父的意思是,此趟要我……


    一句谋害宰辅, 一句禀报圣上,足以让满屋的婢女小厮吓破胆。他们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谋害朝臣的罪名落在自己身上。


    终于, 有个年纪较小的侍女顶不住压力,一边哭, 一边求饶道:“大人饶命。玉枕是谢家主命令奴婢换的, 可奴婢绝无谋害宰辅之意啊。”


    话音未落, 卧房内更加寂静, 没一人敢出声, 安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清晰可闻。


    谢父脸色难看。


    太医们的神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谢泊身上, 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无奈,说不出口。


    还是谢父顶着这一圈的各异目光, 神态自若地应下:“是我让她换的。可我又不知玉枕对他的病有碍。我只是觉得,庭玄自小睡惯了玉枕, 才给他换上的。”


    说罢,目光冷飕飕地落在那侍女身上, 问:“当时我命你换掉枕头时,你怎么没说。”


    侍女被他吓得眼泪直流, 却还是小声辩解道:“家主, 奴婢当时说了……”


    虽然张太医之前没有刻意嘱咐枕头的事,但谁会特意给病人换上硬玉枕呢?家主要换时她便小声提议了两句,可谢泊只不屑地问她, 你是太医还是大夫。


    而后, 还是换了玉枕。


    她期期艾艾地擦眼泪,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却听谢泊不耐烦道:“先把她拖出去, 听候发落。”


    这侍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被拖出去的时候还在叫喊着冤枉,说自己知错了。但满屋的人都没法说些什么,太医署的太医们也是。


    这毕竟是谢府的家事。之前张太医还吵嚷着要报告陛下,但一听是谢泊干的,也没办法了。就算闹到皇帝跟前,也没法给他定个谋杀亲子的罪名吧。


    署长摇头,一面让药童给谢庭玄喂药,一面叹息道:“谢家主啊,你现在总怨不得旁人了吧。罢了,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剩下的就得看宰辅自己了。”


    谢泊沉默了。


    他看着床上不知是死是活的儿子,良久说了句:“他是我谢泊的儿子,他不会死的。”


    心中却已盘算着,满朝谢氏子弟,有哪个能替代掉这个儿子的责任,继续光耀他谢家门楣呢?


    *


    卧房一侧的隐秘处。


    年轻女子虽然发觉了少年眼中毫不遮掩的敌意,但她并不意外。


    反而微微敛目,平静开口:“我是谢宰辅的表妹,袁令仪。”


    林春澹抿紧唇,神色变得微妙起来。他目光灼灼,依旧警惕得很:“谢庭玄母亲王氏早年再嫁,你若是他的表妹,为何会和他父亲一同前来。”


    他思维很敏锐。因为那日太子说过王氏再嫁之事后,他又趁着聊天间隙询问了颜桢。得知两人成婚乃是王谢两家望族联姻,只是王氏嫁过来后发觉谢泊此人虽容色俱佳,但实在难以忍受,便与他和离后嫁给了旁人。


    当时两家闹得不和,王氏多年再未到过兖州。若她是谢庭玄的表妹、王氏的侄女,又怎会和谢父一同进京。


    袁令仪听完后,解释道:“我姨母是谢家主的续弦。”


    “那你入京……”林春澹话未说完,心里已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


    袁令仪答道:“是来商量婚约的事情。谢伯父的意思是,此趟要我和宰辅定下婚约。”


    少年瞬间抓紧衣角。他惶然抬目,仓促地问:“你喜欢谢庭玄,你要嫁给他。那你为何要拦住我。”


    女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很是平常地开口:“我同谢宰辅尚未说过几句话,谈何喜欢。世家联姻向来如此,姨夫需要笼络控制他的儿子,便需要将亲近之人嫁给他,我是最好的人选,这再正常不过了。至于拦你——”


    她摇摇头,“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如若被姨夫发现,你会被折磨,席凌也会。”


    “你不该给所有人添乱。”


    平静的语气已然让林春澹惊出满身冷汗,他颤抖着发问:“添乱,我是在添乱……你说的我都知道,可谁能做到冷静,你们难道叫我在东宫里看着等着,完全置身事外吗?”


    袁令仪虽然看起来温吞,但如水的表面下是坚冰一样的内心。甚至可以说,她理智得有些残酷。


    她很不解:“如果谢庭玄会死,那你今日来到这也没有任何的用处,甚至会搭上你自己。”


    “如果他活下来,你日后便会见到他的。你的来与不来,都无法拯救他。”


    听到这里,少年浑身的血液都是冰凉的。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袁令仪,却在她的神色中发觉到一丝熟悉,这份理智,这种违背人性的理智,他好似在谢庭玄身上看到过,又好像在席凌身上看到过。


    他忍不住又朝后退了两步。


    默然无言,便听袁令仪再次开口,她轻轻摇头,说:“无论如何,我今日都要拦住你的。”


    林春澹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她对自己没有恶意。


    但心还是一寸寸变得冰凉。浅色的桃花眼中已蓄起点点水光,紧咬着下唇,才没让崩溃的哭声溢出来的。


    头皮发麻,他艰难开口:“你们真的好残忍……”


    可后面,却是静默无言。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她说的是对的,他们阻拦他也是对的。


    他的确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应该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在东宫里,无论谢庭玄最后是生是死,都那样平静地等待着结局。


    林春澹知道他应该那样,可他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


    他不聪明,他没有理智,他清晨从东宫奔赴到谢府,其实什么都做不了,可能还会让颜桢担忧。他给所有人添麻烦……道理他都懂,可他做不到,他满心都只剩下想见谢庭玄一面,其他的什么也顾不了。


    此刻,心纵然碎成千万片,想见那个人,却也明白他不能再添麻烦了。


    垂目,一滴泪水滚落。


    又重复了一句:“你们真的好残忍。”


    聪明到太过残酷。


    少年的泪水透明,就像他澄澈的心一样,要落不落地挂在浓长眼睫的末端。抿着樱色浅唇,神色中虽有不甘,但更多的是克制的情绪。


    “谢庭玄会好吗。”他问。


    袁令仪没回答。只说:“太医刚刚诊治完毕,我去问问。你到府门外等我,别被家主碰到了。”


    林春澹心情低落地点头。


    目光追随着她远去的背影,在望进卧房的那一秒及时收了回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多看一眼。


    少年将下唇咬得都要出血了,指甲都要穿透衣服的布料,才堪堪迈动脚步,朝着府门去了。


    速度很快,却颇有些六神无主,魂不守舍,以至于没看见从角落里蹿出来的、跟在他后面的一团白影。


    天已经完全亮了,只是因为昨夜雨大,依旧阴沉沉的,没个太阳。


    但当林春澹出现在谢府门前时,薛曙却觉得他全世界的阳光都出现了。


    他忙地凑上去,见少年脸色如丧考妣,内心更是雀跃。


    表面上装出一副关切询问的模样:“如何了?”


    其实已经在想,谢庭玄看来是真要死了,荣王府哪间院子最好呢?春澹是喜欢凉快的院子,还是临水的院子。他的婚事,要如何办呢。婚服又要如何,春澹穿红色肯定好看。


    他穿红色也好看,他们天生一对。


    林春澹沉浸在悲伤中,没回他。


    薛曙也不生气,反而觉得这次来得太值了。


    他正要问,林春澹能不能考虑考虑他的时候。


    余光突然瞥见少年脚边的那坨白团子,讶然地问:“这是什么,狗还是猫?”


    薛世子的声音太大,终于将林春澹游离九天之外的思绪唤了回来。


    他懒懒地掀起眼皮,却看到脚边跟着他的,不是旁的什么东西,正是他的善念。


    眼泪差点就绷不住了。


    林春澹蹲下来,抚摸着白猫的脑袋,委屈地说:“幸好你还在我身边。”


    善念是很通人性的。虽然它平日里很高傲,爱和主人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但此刻它连躲都没躲,不仅任他揉搓,还主动地蹿入他怀中。


    喵喵地温柔叫着,像是在安慰他一样。


    薛曙站在旁边,眉头紧皱,紧紧盯着善念,显然是嫉妒它能跳进林春澹怀中。


    凭什么?就凭它会喵喵叫吗,他也行啊。


    雷声落下,林春澹脑袋放空地抚摸着小猫,脖颈忽然一凉,是滴雨水落下。


    他抬头望向天空,乌云翻卷着,显然又要下大雨。


    身后,传来袁令仪的声音:“我问过了。太医说只能听天由命。你呆在这里,不如回东宫待着,替他祈祷。”


    是最坏次一等的消息……少年摸猫的动作一顿,看似平静地嗯了一声,实则指尖和脊背都在发麻。


    他言不由衷:“我会回去的。”


    可紧接着,泪水却涌了出来,崩溃大哭起来。


    袁令仪见状,眼眸中也有些心疼,她抿唇想说些什么。却听后面遥遥地传来谢父的声音,赶紧给门房使了个眼色,道:“快些关门。”


    门房称是,赶紧让两旁的护卫起来关门。厚重的朱门缓缓合上,发出古朴沉重的声音。


    袁令仪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谢父冷漠得刻薄的声音。


    他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说:“你做的对。将他赶出去,庭玄死后便不会留下污点。”


    袁令仪也是被谢父教养长大的。她颔首,沉默认同。


    却听谢父冷笑一声,“就是对待污点的手段,要再狠些,不可有妇人之仁。”


    *


    薛曙前一秒还在庆幸。可后一秒看到林春澹的眼泪,心也跟着快疼裂了。


    眼见着少年快要跌倒,他赶紧上前搂住他,将他牢牢地按在怀中。胸膛震动,他笨拙地安慰:“别、别哭了。”


    话音刚落,突然注意到刚刚还打开着的谢府大门,不知何时竟然关上了。


    他忍不住骂道:“谢氏这帮子货色,全他妈都是怪胎。有这样的吗?外面下着雨呢。”


    天边又是一声轰隆。


    林春澹虽然觉得薛曙骂得粗俗,但他又很赞同他的话。


    他睁开眼,睫毛颤缓缓扇动,那双水光盈盈的眼眸望向薛曙,正欲说些什么的时候。


    被夹在两人中间的善念猛地跳了下来,冲着一个方向奔去。


    林春澹愣住,他要去追,却被薛曙拽住。


    男人罕见地心细:“下雨了,你会淋病的。”


    “它不能跑丢,不能。”


    少年的脑袋乱哄哄的,之前想好的小家,有谢庭玄,有善念,他们三个是一个家,他梦寐以求的家。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谢庭玄生死不明,现在连善念也要弃他而去吗?


    他挣脱开薛曙,眼眶通红,委屈地呢喃:“善念没了,我就什么都没了。”


    说罢,便冲进了大雨里。


    薛曙赶紧追了上去。


    但小猫有四条腿,他们有两条腿,怎么可能追上?薛曙犹豫了几秒,赶紧骑上马,路过林春澹的时候,一把将他捞了起来,抱在怀中。


    少年还想挣扎,他一只手按住他,说:“别动,我带你去追它。”


    林春澹终于安分下来。


    碰上他,薛世子像是无师自通了一般,尽量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护住他,让他少淋些雨。


    怀中的少年抱着很舒适,幽然的香气直直地蹿入薛曙鼻间。雨那日林春澹扇他的时候,衣袖带来的那股香气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却听林春澹极小声地问:“善念是西山寺的小猫,你说,它是不是想回去了。”


    声音里仍然带着些哭腔的尾音,“它是不是也讨厌我了。好多人都不喜欢我,可我要的从来不多,我只想要一个家而已。”


    老天爷为何连他这一点小小的幸福都要剥夺呢?


    他是不是这辈子注定无法幸福,只要拥有一点点东西,都要被无情地夺走。


    薛曙听得心都要碎了。他单手搂紧怀中的少年,特别想告诉他,没人会讨厌他,讨厌他的都是坏人。


    他就很喜欢他,喜欢得恨不得命都给他。


    我喜欢你,我家就是你家啊。谢庭玄死后,我们可以一起养再养只猫啊。


    但他早就看出,林春澹是真的喜欢谢庭玄,所以此刻才会如此伤心。他如果在这时候告知心意,只会让他更加难过,更加走不出来。


    于是他克制地咽下所有的真情表露,耐心地安慰道:“不会的,它刚刚还那么粘你,怎么会逃跑呢。”


    林春澹闭上眼,疲累地嗯了一声。


    善念这只坏猫确实挺能跑的,它东躲西藏的,加上他们在京城中行进,一时间竟然没有抓到它。


    反而是大雨滂沱中,它自己停在了岔道口。


    薛曙淋成落汤鸡了,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勒停马匹。堪堪开口:“这是去西山寺的路。”


    林春澹便叫他将自己放下来。


    他让薛曙留在原地,自己则小心翼翼地靠近善念,害怕它再跑。


    却不想,善念就站在那岔道上,用那双漂亮的异瞳静静地看着他。


    人被雨水淋得很狼狈,猫也好不到哪去,原本白得耀眼的长毛被雨水打湿,沾着泥水贴在身上。


    它冲着少年悠长地喵了一声。


    林春澹愣在原地看它,福至心灵般,好像明白了什么。


    “善念,你……”


    第44章 挨了一巴掌 最该问的,是自己的心……


    “要引我去西山寺吗?”


    林春澹只是随口一问, 他也没指望善念一只猫能够回答他的疑惑。


    可善念却竖起尾巴,喵喵地叫了两声,像是应答一样。


    “是你想回去了吗。”少年蹲下来, 看着它满脸脏污,白毛凌乱的样子, 鼻尖微酸。


    漂亮的眼眸中酝着水雾, 他一边抚摸它, 一边垂目, 慢吞吞开口:“如果是的话, 我会放你回去的。可不能是现在, 雨太大了,而且我没有心情陪你。”


    话音未落,善念的脸上竟然流露出点点鄙夷的神色, 就像在说,你根本没懂一样。


    它不满地喵喵两声, 然后叼住了林春澹的衣角,把他往前面拉。


    磅礴大雨中, 一切都笼罩在水雾里,根本没有任何人行进在道路上。林春澹被它扯得往前走了好几步, 忽然才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个老妪, 正撑着伞颤巍巍往前走,手里拎着个篮子,应该是去西山寺上香的。


    她走的很慢, 篮子侉得也不稳, 有几根香从间隙里滑落,掉到了地上。


    意外地是,善念看到那香, 竟然松开了嘴,四条腿极快地迈过去,爪子按住那香柱,缓慢地踩奶。


    一边踩,一边喵喵叫,似乎是想引起少年的注意力。


    林春澹微微愣住,看着那香,又看着那远行的老妪,喃喃问:“你是,要我去寺里上香吗?”


    善念终于满意地喵了两声,爪子松开香柱,回来亲昵地蹭着他。


    林春澹其实是不相信神鬼的,他也并不觉得这世上任何的事能通过乞求神灵而实现。


    可如今,是一只猫的引领,让他在这样的瓢泼大雨中去山上的寺庙祈祷……这一切都太荒谬了,他本不该相信的。


    可林春澹鬼使神差地,竟然动摇了十几年的信念。


    他的心砰砰地跳,抬目于漫天雨幕中遥望那坐落在群山间的寺庙,似乎还听到了庙里的撞钟声。


    善念只是一只普通的猫,或许一切都是巧合,或许世上根本没有神灵,或许只是个心理安慰而已……可万一呢?


    万一神灵真的有用呢,万一祂真的能救回谢庭玄呢?


    地面泥泞湿滑,少年艰难地站起,跌撞间又差点滑倒。雨水已经将他淋得透彻,他收回摸猫的手,语气坚定地说了句:“我去。”


    话音未落,便被斗笠罩下。


    薛世子刚刚余光瞥见旁边有户人家,他担心林春澹会受风寒,便去买了斗笠。


    人家家里只有一个,他给了五两银子买回来的。


    而后毫不犹豫地将它给林春澹披上,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流下,神色温柔至极,动作细致,几乎看不出来平日嚣张肆意的样子。


    他抿唇,说:“猫也找到了,现下能回去了吧。雨这么大,你湿着衣裳会生病的。”


    薛曙虽然和林春澹差不多同岁,甚至还要比他小上一点。但两人的体型差距着实有点大,少年看着瘦瘦弱弱的,似乎一阵风都能吹走。


    若是受了风寒,肯定会很严重。


    林春澹虽然不知道薛曙为何突然对他这么好。但他贴心的举动的确令他态度软化,他声音也没那么凶了。


    只是仍旧有些疲累,他说:“薛世子你回去吧,我现在还不能回城。”


    薛曙心揪了起来,英俊的眼睛中染上点点兴奋,他问:“是谢府不让你回去的原因,还是你不想回东宫?”


    那正好啊,可以去他们荣王府住着。


    他刚要这么说,却见少年摇摇头。


    他迈起沉重的步伐,一面走,一面道,声音闷闷的:“我要去西山寺。”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求神灵救救他。”


    那双琥珀色眼瞳中的伤神,让人直想吻掉。薛曙不敢,所以只想帮他拭去眼泪。


    可反应过来他是为了别的男人这样,他咬紧唇,急了。牵着马跟上去,道:“神灵原本就是无稽之谈,这么大的雨,你何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信念冒险?那都是假的。”


    林春澹明白他说的道理,可他却没有回头,依旧向前走着,似乎要走去西山寺一样。


    他的声音飘散在大雨中,“你说的都对,可我愿意这样。今天谢谢你了,你回去吧。”


    望着那一猫一人,薛曙已经完全僵在了原地。


    他满心的妒意弥漫,恨不得使出妖术取代谢庭玄。浑身烧得滚烫,脑袋都要炸了。


    他想,如果春澹为他如此,他就是死了也愿意。


    谢庭玄这装货,凭什么如此好命?


    他酸得差点把后牙咬碎。


    可看着林春澹的背影,最后还是认输。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强迫将那些酸水吞下,骑马赶了上去,道:“你走到西山寺,脚都要走破了,我送你去。”


    少年愣了一秒,没有拒绝。


    只是在上马之后,说了句:“薛世子,你人真好。”


    所以,如果谢庭玄死了,你能看看我吗?


    薛曙憋得嘴皮子都要咬破了,还是忍住没说。只酸不溜秋、孔雀开屏一般说了句:“本世子当然不比旁的男人差。”


    他在暗示,但林春澹显然并没听出来。


    他不免有些郁闷。


    ……


    两人骑马行至西山寺前时,雨已经小了很多。山色空蒙,水雾般的雨丝将寺庙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寺内香客寥寥,只有雨水打在树枝上的沙沙声。寺墙和古树的颜色被冲刷得更加鲜明,中庭的香炉里,烟线盘旋而升,却被雨珠打碎,只留下一股幽香。


    林春澹进了寺门便摘下斗笠,浑身湿漉漉地直奔宝雄大殿,跪在了香蒲上。


    他抬眸望着满殿神佛,这是他第一次看向祂们。


    他明明是不信神佛的,可伴随着后殿僧人的念经声、木鱼声,声声入耳,他恍惚得到了救赎一般。


    神佛们凝视着他,似乎能听见他心底的祷告一般。


    几乎是无师自通一般,几乎能够与神灵相接一般,他磕了个头,喃喃道:“大人们,佛祖们,救救他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救救他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无数次的轻声喃语,无数次的虔诚祷告……林春澹从前不信这些的,他年纪太轻,望见他人祷告时甚至会怀疑,会自负地认为那些人太蠢,神灵是不会拯救凡人的。


    可此时此刻,他真正跪在这里,真的看向满殿神灵时,方知信念的力量。


    他不自觉地想,是不是,只要他跪得久一些。


    是不是,只要他的心足够诚恳,就能感动神佛。


    祂们就能救下谢庭玄呢。


    林春澹不知道,可万一呢?


    人在绝境之中,是不会放弃一点点希望的,哪怕它虚无缥缈,哪怕数千万人都告诉你它是假的。


    亦往矣。


    薛曙在大殿一侧的檐下站了许久。他不相信这些,但看少年那样的祷告只觉心里很疼,见他久久不起身,想要劝他起来,至少去换件干的衣服。


    可犹豫着无法开口时,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僧路过,笑着拦住他,冲着他摇了摇头。


    薛曙只得闭上了嘴,静静地等着。


    直至细雨停歇,直至蝉鸣蛙叫,直至暮色四合,夜色初上柳稍,林春澹还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捂得半干了,指尖被雨水泡得发皱,漂亮的眉头紧紧蹙着,不知是因疲累还是伤心。


    薛曙终于忍不住了,他上前扯住少年,说:“别跪了。”


    林春澹没动弹。


    薛曙看他脸色比早晨初见时苍白了许多,心里针扎一样疼。又想到他这样折腾自己,完全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


    有些压不住怒火了,他低声道:“谢庭玄真的值得你如此吗?你冒着大雨,你朝神佛祷告,你不顾自己一点点,可他爹不还是将你关在门外。”


    少年闻言,抬目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态度明显执拗。


    薛世子看着他苍白的唇,又见他隐隐发颤的膝盖,彻底被他气到了。他再顾不上什么讨不讨好的了,直接强硬地将他从蒲团上拉起来。


    抱住。


    林春澹奋力地挣扎,但他原本力气就比不过薛曙,加上饿了一整天,浑身都是软绵绵的。


    但薛曙还是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将他按在旁边的寺墙上,蹙眉问:“你到底为何如此执念。他要死是他的命,你在这里折磨自己有用吗,你求这些神啊佛啊的,有用吗?”


    “有用。”林春澹执拗地说。他依旧挣扎着,但很快就没了力气,只能哑着声音道,“总之,跟你没关系。你快离开吧……”


    “不关我事。”


    男人不可置信地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猛然抬目,却望进少年那双失焦的浅色眼瞳中。


    心里又酸又苦,像是在嘲讽自己一样,说:“你真的好绝情。”


    对待喜爱之人,可以为他付出一切。


    可怎么偏偏到他,就只剩下一句“没有关系”。


    他喃喃说了句:“春澹,你不能这样。”


    然后像是恢复了往日的面貌一样,扯了扯唇,笑得高傲又冷漠。


    他捉住少年的下巴,强制他逃避的目光看向自己,语气十分残忍:“你还不如祈望谢庭玄死了,这样你才能一直记着他,觉得他是爱你的。因为他根本没将你当做|爱人,谢家人都是怪胎,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眼中只有利益交换。谢庭玄也是这样,不然你以为他是如何年纪轻轻,当上一朝宰辅的。”


    林春澹很少跟别人起冲突,多数是在心中腹诽。可一对上薛曙,他总是被惹得炸毛。


    此刻也是,明明已经很累了,他却像是被点燃的炸药一样,砰地一声炸开。


    攥紧拳头,琥珀色眼瞳里满是暴躁,他冷声道:“你胡说。”


    “我没胡说。”薛曙又是一声冷笑。薄唇张张合合,言辞更加过分,“满京都知道,他爹谢泊此次来京一是为了探病,二是要给他定下婚约,让他娶袁氏女。你知道吗,那袁氏女自小丧母,养在兖州姨母的膝下,她爹如今驻扎西南,是手中有着实权的将军。谢袁两姓联姻,谢庭玄既能巩固本家的支持,又能为太子党拉来新的势力。”


    他说着,抓着林春澹腕处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收紧,“谢庭玄官至宰辅,他和太子既是君臣又是朋友,他们此生唯有的信念是明君贤臣,是开创盛世。十几年的努力,你真以为,他会因你动摇?”


    “还是。”薛曙眸色渐深,哑然询问,“你为了他甘愿此生都当个男妾,和旁的女人共享一个丈夫。那还是爱吗,你要为他做到那种地步吗。”


    他说的这些,林春澹没有想过。他从前卑微,加之谢庭玄声名在外,只有他一人。


    他在谢府里过得逍遥自在,全然忽略了自己只是个侍妾的身份。


    他喜欢谢庭玄,甚至愿意为他付出所有。但他没办法想象,谢庭玄还会有个明面上的妻子,纵然袁令仪不喜欢谢庭玄,但她永远会横在那里。


    像一道裂痕,无数次地提醒他,这个家不单单是他、谢庭玄和善念三个的。


    这不是他想要的家。


    林春澹咬紧唇,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起来。他没有想到,除了自己的欺骗之外,他和谢庭玄之间还隔着这么多东西……


    他抬眸,眼中隐隐有泪光浮现。却还是很倔强地看着薛曙,道:“无论如何,都和你没关系。”


    薛世子简直要被这句话逼疯了。他伸手遮住少年的唇,仿佛是要用这种方式阻止他再说出绝情的话。


    而他则是深呼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用哄骗般的语气道:“我也不想这样说的。可你和谢庭玄的身份差距太大了,他根本不会爱你的。你对他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他只是将你当做一个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小宠而已。”


    林春澹听完,只觉得脑袋嗡嗡的,他也不想听见薛曙说这些。就好像……有种被戳穿的感觉一样,这也是他内心里有所怀疑的,最隐秘的害怕。


    但他并不喜欢这样被人贬低,也懒得管忠言逆耳的道理,所以根本不想听。


    直接厌烦地垂目,装听不见。其实还想要开口骂薛曙,却因为嘴被捂住,说不清楚。


    手也被抓住。


    他气得发懵,恨得牙痒痒,索性张嘴咬了薛曙的手一口。


    后者原本还想忍,结果发现他不是闹着玩的,咬的力道很大。


    只能收手,眼神里还隐隐有着不甘。


    林春澹这才松口,擦了擦唇边溢出的口水。他冷笑两声,樱唇覆着层水光,桃花眼也亮得惊人,毫不客气地说:“所以呢,这到底和你薛曙有什么关系!”


    他心里也很气,特别想收回之前夸薛曙是个好人的话。


    这人分明就是个爱管闲事的神经病。


    薛世子终于忍不住了,他咬牙切齿地,将埋藏在心里的喜欢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当然和我有关系了。我喜欢你啊,你就不能放弃谢庭玄看看我吗。我没有什么理想,我这辈子就想混吃等死,游戏人间,但我会很爱很爱你,你会是我心里永远的第一位。”


    少年愣住了。


    他知道薛曙喜欢他。


    但这人是全京有名的纨绔,加上之前的那番话,他只以为薛曙是想和他睡觉,只是一时兴起,对他这幅好看的皮囊感兴趣而已。


    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真情告白。


    林春澹下意识想退后,却因为身后是寺墙而退无可退。


    薛曙高大的身影从头顶罩下来,那双桀骜眼瞳紧紧地盯着他,平白地生出许多压迫感来。


    他咽了咽口水,有点怕了。


    却还是蹙眉,眸光恨恨地盯着他,凶狠道:“你喜欢我。难道我们之间的身份差距就不大了吗,难道你就不会娶妻生子吗?”


    男人眼瞳里满是光,他就差点发誓了:“我不娶妻不生子,我父王管不着我。春澹,你若今日答应我,我回去就娶你当世子妃,我胸无大志,我不需要联姻。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他说到最后,尾音都有点撒娇的意味了。


    看着少年那覆着水光的唇,喉结上下滚动,眸光微闪。


    再也克制不住心底的冲动,俯身就要亲上去。


    然后,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愣神间,被林春澹趁机推到一边。


    等反应过来时,少年已经躲在身穿袈裟的老僧身后了。


    薛曙捂着脸定睛一看,发现这老僧正是之前劝他等着的那个。他想说些什么,却不想老僧先双手合十,道:“施主,佛门净地,您怎可如此胡来。”


    他正是西山寺的住持。


    林春澹躲在他身后,已是翻脸不认人,愤愤道:“住持,你快将他轰出去。”


    薛曙这个坏人,竟然不经过他的同意,就想亲他。


    “我不走。”薛曙梗着脖子说。


    林春澹樱唇轻张,冷笑着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住持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最后阿弥陀佛一声,吩咐跟着的小沙弥道:“去给两位施主准备厢房。”


    身旁的少年悄悄地拉了下他的袈裟,住持无奈笑笑,又补充了一句:“一个安排最东边,一个安排最西边。”


    林春澹这才满意。


    薛曙不想走,却被几个小沙弥团团围住,强拉硬拽地带去了相仿。


    世界终于又安静下来。


    林春澹松了口气,理了理衣襟,又重新跪回蒲团上,继续诚心祈祷。


    后殿诵经的和尚都已经散了,偌大的宝殿前只剩下住持和少年二人。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清新的味道,蝉鸣阵阵。


    昏黄的灯火映得林春澹眉眼温柔,那双琥珀色眼眸中燃着数簇火焰,一闪一闪的,波动着。


    住持站在他身后。


    林春澹双手合十,阖着眼冷不丁问了句:“住持,佛祖能听见我的所求吗?”


    他回眸望向住持,只见后者微微一笑,平静又神秘地开口:“心诚则灵。”


    而后,望着少年那双略带忧伤的眼瞳,又补了句:“会的。”


    林春澹这才收回目光,和他一齐看向殿内。


    那巍峨矗立的一座座佛像,那佛像似喜似悲,既是威严又是慈悲。但接触到少年灼灼的目光,清亮的眼眸,仿佛慈悲的光芒也挥洒在他身上。


    为他心软了一样。


    少年又问:“住持,如果欺骗了别人,他会原谅我吗?”


    住持答:“要看你的心和他的心。”


    “那身份呢,住持的心中会不会将别人分成三六九等。身份真的很重要吗,真的高于一切吗?”


    “还有,我遇到了难题,不知如何选择。”


    住持依旧答:“慧能大师曾在《坛经》中说过,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幡动。议论不已。慧能大师说,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林春澹大约明白,住持是想告诉他一些道理,但……叽里咕噜的,他实在听不明白。只能微微蹙眉,神色苦恼,诚实道:“没听懂。”


    住持失笑,他淡淡道:“万物皆空,一切随心。境随心转,心动万物动。施主,你最该问的,是自己的心。”


    少年微微怔住。


    良久,缓缓说了句:“我似乎没有很高尚的品格。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当个很尊贵的人。”


    至少在今日,他不会任由薛曙说出那样轻贱的话。能够反驳,他并非是旁人的小宠。


    可事实是,他的确好不到哪里去。


    话落,周围陷入沉默中。庙里的夜晚依旧静谧,虫子鸣叫。灯火映衬着殿前一站一跪的身影,也陪着他们。


    直到住持离去……


    直到善念舔完了毛,回到他的身边。


    直到更深雾重,林春澹睡倒在蒲团之上,却还死死地抓着蒲团。


    薛曙为他盖上薄被,静静地凝视着他恬静的睡颜,说了句:“想呆在这,就呆在这吧。”


    他会在这里陪着的。


    *


    他的思绪宛如走马灯,掠过长达二十六年的人生。


    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


    画面的最开始,是一间屋子,模糊到看不清脸的年轻男女,灰暗的色彩。他们对骂争吵,男人嘴中还要念叨着君子之道,妇人小人难养也。


    直到茶盏砸在男人脑袋上,他嘶叫着失去体面,与女人扭打了起来。


    然后,一切渐渐暗去。


    接下来的,是落在脊背上的竹板,男人的面庞仍旧看不清,但能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你是我的儿子,你此生的责任便是光辉……”


    声音消失,画面消失,他坠入一片虚无中。


    蒙着雾的记忆,纷乱的声音推着他走上那条路,星星点点的光指引着他,走向那条不归路。


    这一生的事情记不太清,但似乎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忽然,有什么传入他耳中。


    “大人,你也很欢喜啊。”


    “我最喜欢大人了。”


    那熟悉的声音传来,甜腻腻的,像是裹着蜜一样。他想不起来那是谁的声音,却好像忆起一双琥珀色的眼瞳。


    停下了脚步。


    第45章 别哭 谢泊岂不是要将谢庭玄送到他床上……


    那是谁的声音。


    那又是谁的眼眸。


    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之中, 星星点点的光如万只萤火虫,环绕着他上下地漂浮着。


    画面闪现,是模糊不清的, 是青色、粉色、各色翩跹的衣角。


    是弯起的唇角,看起来格外好亲。


    是……


    一滴落在他心里的泪。


    滴答。


    滴答。


    他听见那声音, 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大人们, 佛祖们, 救救他吧, 我什么都愿意做。”


    雨丝坠落的声音, 夹杂着少年低低的抽泣声,“救救他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猛然回首, 在虚无的黑暗中望见此生唯一的色彩。


    静谧的寺庙,跪在蒲团上的少年, 那双眼瞳泪光点点,祈望地看着满殿神佛。


    耳后那颗小小的红痣。


    是谁呢。


    是谁呢。


    他想不起来了, 但却禁不住地想要追逐。


    迈步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 却被漫天星光织成的大网罩下, 扯着他走向那条不归路。


    他奋力挣脱,却被大网拖拽着摔倒,跪趴在地上。却依旧望着那唯一的色彩, 望着那个少年。


    长臂用力地伸出, 冷白的肌肤被网勒着,渗出点点血迹。衣襟、长袖、膝盖、衣摆处处都被勒得破碎,鲜血晕着他素色的衣衫。


    他却像感受不到一般, 依旧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本能地想要替少年拭去眼角的那滴泪。


    终于。


    记忆突破樊笼,虚无的黑暗被亮色笼罩着。大网消失,他如将颓的玉山般倾倒,眼睫微垂,遥遥盯着少年的背影,低低呢喃:“别哭。”


    “春澹。”


    他踉跄着起身往前追赶了几步,那双深邃眼瞳始终凝视着画面中的少年。


    但总是追不上。


    少年的笑,少年的泪,少年抱着小猫轻轻喃语,最后昏睡在蒲团上。


    他看得神情不再紧绷,眉眼温柔缱绻,不见冷色。想要伸手去轻轻地揉捏他的脸颊,想要去搂住他,却因距离太远,却因这只是个幻影……只能看着。


    直至少年的身边出现一个男人。


    那人在旁边坐下,撑着下巴,视线却只落在少年身上。目光中不仅有痴迷贪恋,更带着一种虔诚,甚至轻轻地勾起了唇角。


    而他,却只能看着。


    他神色倏然变冷,转而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下颌紧绷住,眼瞳里翻卷着无尽的阴暗、扭曲,妒意几乎要将他吞没。


    占有欲作祟,妒火燃烧,他恨不得将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撕碎,包括那个男人。


    但他被困在这里,不甘地、眼睁睁看着那人守在少年身旁。


    周遭的一切开始缓慢地崩塌,他字字呢喃,冷得彻骨。


    “薛、曙。”


    该死。


    ……


    彼时,久久躺在床上的谢庭玄终于动了下。


    守在床边的张太医喜出望外,赶忙起身掀开锦被,准备探一下他的脉搏。


    却不想,搭在锦被上的、原本放松着的手臂绷着,肌肉线条极其明显,骨节分明的五指紧攥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他用力到手腕处的骨骼明晰地凸起,连经络都显现出来。


    张太医想掰开他的手替他把脉,还费了好一番功夫,简直是虐待老人。他累得满头大汗,终是忍不住小声道:“这是梦见什么了,这么恨。”


    *


    骤雨新霁,天空放晴。寺后的山峦被雨水洗涤后显得更加清脆,云雾缭绕其间,构成一副写意山水画。


    庙宇的钟声涤荡,几缕碎光落在少年身上。他将自己裹在薄被里,蜷缩成一团,在声声喵叫中睁开了眼睛。


    薛曙虽然陪了他大半夜,但害怕讨他的嫌,趁着他没醒来提前离开,去后面的禅房蹭饭吃了。


    这会儿才回来,手里还拎着篮子,里面放着给林春澹带的早饭。


    而林春澹一睁眼,视线里出现的便是双靴子,他下意识地抬眼朝上看去,便见到了薛世子那张讨嫌的脸。


    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翻了个身,不想正好压到了黏着他的善念。


    善念龇牙咧嘴地喵了长长一声,抬起爪子便给了林春澹邦邦两拳。虽然没伸爪子,但也足以将他打懵了。


    “坏猫!”


    少年一下子从蒲团上弹了起来,像是屁股着了火。他捂着脸龇牙咧嘴的样子,和满脸倔强不服的善念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目光幽幽然,心想着善念这只坏猫!!


    不对,都怪薛曙!!


    但薛世子看着他这幅样子,反而想笑。


    他蹲下来掀开篮子,发觉少年眼睛里还满是敌意。虽然心里有些伤心,但还是软着声音哄他:“祖宗,昨天都是我的错。你饶了我,放我一马,好好吃饭,行不?”


    林春澹狐疑地打量了一眼他,视线扫过那篮子里的馒头,显然还处于十分警惕的状态。


    薛曙都被气笑了,他说:“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再坏,也不至于在饭里给你下药吧。”


    少年没说话,但眯着眼思索的矜骄模样,分明在传达一个讯息:那可不一定。


    “都是寺里的斋饭。再说了,我要是真的想掳走你,直接打昏了带走就是,何必费此周章。”


    闻言,林春澹一下子站起来,蹙着眉道:“你不准啊,做混蛋也不带这么过分的。”


    薛曙抬目看他,掀唇笑得懒洋洋的。


    他心里想,若非真的喜欢,舍不得少年伤心。按照他以往只要喜欢,不择手段也要弄到手的做派。


    昨日将他掳回荣王府拜堂成亲了。


    反正谢庭玄也快死了。


    但他真的喜欢,所以才有无尽的耐心。这会儿支着下巴,撒娇一般道:“好啦,你别生我气了。”


    矫揉做作的语气弄得林春澹激灵一下,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眼神复杂地看向他。


    禁不住地想,难不成他之前朝谢庭玄撒娇的时候,也这么恶心吗?


    意外地,他倒是真的不怎么生气了,看向薛曙的目光也和善了不少。


    然后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来。


    这也正常,毕竟昨日到现在他滴米未进,就昨日夜里,住持睡觉前给他带了碗水。


    睡了一觉起来,自然是饿得要命。


    他拿起馒头就往嘴里塞,啃了半个之后才感觉自己微微活了过来。


    金尊玉贵的薛世子看着他啃干馒头也能狼吞虎咽的样子,不免有些惊讶,将篮子里放着的小菜端出来,说:“吃菜啊,光吃这个不噎得慌吗?”


    他出身优渥,自小吃遍了山珍海味。对于他来说,馒头配小菜已经是将就中的将就了,更别提干吃了。


    但,虽然是好意,可林春澹还是赏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将嘴里的馒头咽下去后,少年叹息一声。幽幽开口,用他昨天的话堵了回去:“因为我和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我自小没人管没人问,被林敬廉苛待,能有个热馒头吃都不错了。”


    话音未落,便听到薛曙很急切表忠心的声音:“谁说你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春澹又咬了口馒头,唇边带着点嘲笑,道:“你说的。”


    薛曙:“只要你肯跟我在一起,我愿意一个月光吃馒头。”


    林春澹敛眸,没接话。


    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我昨天脑子是不清楚。被你吓到了才没有反驳……你说的不对。可能在你们的视角里,我只是谢庭玄的男妾,是个小宠儿。但其实不是的。”


    他抬目看向薛曙,那双浅瞳像宝石一般通透。


    “既然你跟踪过我,那我就懒得再瞒着了。之前我的确是为了利益,所以才想着逃去边关。但是后来,不是的了。”


    林春澹漂亮的脸上落着点点斑驳的阳光。他低头,轻轻地绞着手,“去汴州的路上,谢庭玄为了救我坠下山崖。薛曙,你知道吗,从来都没有人喜欢我,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他一定不是你说的那样。”


    薛曙听着,睫毛微颤。他其实特别想说的,如果当时他在场的话,他也可以为他如此。


    可他也明白,有些事是空口无凭的。


    咬紧后槽牙,心中漫出点点郁闷,觉得林春澹先遇见的为何不是他。但仔细思索一下,两人遇见是在国子监,还是因为谢庭玄。


    想来想去,只能痛恨自己为何不叫谢庭玄了。


    及此,他也不再说什么了。但依旧疑虑的是,那日他在国子监碰见的谢庭玄,想起他那阴冷的眼神,就跟大白天活见鬼一样,脊背仍旧发寒。


    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还是觉得谢庭玄没有林春澹口中说的那样好。


    可看着少年因为陷入回忆,若有若无翘起的唇角。


    忍了又忍,还是没舍得戳破。


    只从衣襟的最里面掏出一封书信,递到林春澹手中。虽然昨天下着大雨,但他将这书信塞在里衣里,竟然奇迹般的没湿。


    林春澹以为这是他给自己的情信。虽然他对薛曙没任何的想法,但被别人这样深刻地喜爱,心里还是有些开心的。


    矜骄地推拒道:“我不能收。”


    没想到,薛曙很是厚脸皮道:“你还是收了吧。这是我从你那个骗子朋友那里劫来的书信,你还是收了吧。”


    “你!”


    林春澹被他不要脸的程度震惊到,拆开书信,却想起来自己不认识字。


    薛曙懒洋洋地说,“我看过了。魏、泱,只说他马上便会回京,要带你去玩呢。还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京城。”


    少年目光幽幽的,一边将那书信对折塞到袖中,一边在心里痛骂了他几句。


    薛曙这条狗,竟然偷看别人信件,真是罪无可赦。


    “你收好了。”薛曙提醒道,“我怕别人捡到这信,天天贴身放着。你若是想和谢庭玄长长久久地过下去,最好将它烧了。别让谢庭玄发现,你之前是骗他的。”


    闻言,林春澹脊背微僵,却没有反驳,反而嗯了一声。


    他喜欢说谎,心中最清楚信任这东西的重要性。它就像一面镜子,如果打碎了,就算拼回去也是千疮万孔。


    恢复不了的。


    两人静默无言。


    最后是林春澹起身,他欲跪回蒲团上时,却听一声:“施主,该走了。”


    微愣,抬眸看向面前站着的住持,发觉他的目光落在远处。


    顺着望过去。


    只见山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多日未见的席凌正候在车旁。


    惊讶地站了起来,内心忍不住疑惑席凌怎么知道他在西山寺。


    而住持像是能听见他的心声一样,兀自解答道:“是老衲昨日朝谢府递去了消息。刚刚听席大人所言,施主你心中挂念的,似乎已经醒来了。”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抱着猫已经蹿了出去。他心脏怦怦乱跳,喜不自胜。也顾不得礼貌了,只慌乱回头说了句:“谢谢住持。”


    住持摇头失笑,看向留在原地的另一位施主。


    满是慈爱地问:“那您呢。”


    薛世子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遗憾。


    他回眸看向身后的大殿,忍不住询问:“住持,您这真的这么灵吗?若我跪在这求上三天三夜,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喜欢我啊。”


    这话神经得,就连住持都叹了口气。


    他转身欲走,却被薛曙缠上,对方喋喋不休个没完:“听闻西山寺的住持您很算命,姻缘呢,姻缘能不能算?帮我看看呗,我和林春澹到底有没有可能。”


    住持:“……”


    忍无可忍道:“施主,佛门净地,您慎言!”


    *


    席凌被谢父罚得极狠。膝盖微颤,一瘸一拐的,步姿改变了许多。


    他看见林春澹有些狼狈的样子,忍不住蹙眉询问:“昨日我听袁小姐说完后,便到府门处寻您。没见着以为你回东宫去了……昨日那么大的雨,您为何要来西山寺,若是受伤了生病了。”


    席凌寡言,头回这么唠叨。但话才刚刚说一半,便被少年打断。


    “我知道错了,不该让你们担心。”


    谢庭玄醒了,悬在林春澹心里的大石头也终于落地。他回想起自己昨日做的种种,觉得有些幼稚,又有些羞耻。


    耳尖微红,他慢吞吞解释道:“我实在没办法了,便来西山寺求神仙了。”


    说完,少年脸颊已经烧起来了。


    他从前觉得求神拜佛的人最为愚蠢,可真的到了情急的时候,他还是会做下如此冲动的举动。


    好丢人啊……


    席凌听完,却是微微一愣。


    他联想起昨夜之事。到了两更天的时候,郎君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连太医都哀叹着束手无策,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谢泊那个冷血至极的人,甚至都张罗着让下人们准备好纸钱了。若非他拦着,估计连棺材都抬进谢府正厅了。


    转机发生在今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张太医发现他手腕动了一下,便去给他把脉。


    结果没过多久,谢庭玄就睁眼醒来了。


    经由太医诊治,他身体全然无碍,简直像是神仙显灵一样。


    席凌抿唇,忍不住抬头看向面前的西山寺。


    难不成,真是神佛显灵?


    他看向眼前的少年,安慰道:“春澹少爷,不用自责,这并非你的错。”


    回府路上,林春澹让席凌保密西山寺之事。他不想让谢庭玄担心,也不想让谢庭玄知道他和薛曙呆在一起。


    席凌答应他,对旁人只说是从东宫接来的他。


    林春澹这才放心。


    一路畅通无阻,只是入京之后到处吵吵嚷嚷的,骏马蹄声响亮。林春澹撩开车帘往外看去,便听席凌道:“应是因为四方将士赴京述职,咱们换条路,近些。”


    他一心挂念府中的谢庭玄,便没再朝外看去。


    全然没注意到,从马车窗边掠过的那行队伍里,为首之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银甲披身,长缨飘荡。


    他意气风发,笑容爽朗。


    ……


    两人进府后,遇见的婢女小厮们都是喜气洋洋的,同他昨日见到的那些完全是两幅样子。


    毕竟谢庭玄醒来,这个府中便有了重新做主的人,谢泊也就没办法再折磨人了。他们当然高兴。


    只是还没靠近卧房,便能听见里面传来谢父的吵嚷之声。


    他冷声训斥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既不愿意将他轰出府去,也不愿意订婚娶妻。子嗣怎么办,后代怎么办,谢氏荣耀又该如何,你难道真要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男人便罢了,还是个如此低贱之人。出身没落的林家,满门都是酒囊饭袋,还是个庶子。你到底喜欢他什么,他能给你什么,利益,权势?不过是个没用的废物而已。”


    林春澹微微愣住,他倒吸一口凉气,眨了眨眼。


    心想薛曙说的还真对,这谢泊还真是个表面君子。


    听他的意思是,比起他是个男人,更接受不了的,是他不能带来任何的利益。


    那如若他出身高贵,家世不菲的话……谢泊岂不是要将谢庭玄送到他床上?


    他冷哼一声,心想谢泊这人也太虚伪了。


    便听卧房里传来的谢庭玄的声音,声音很冷:“谢泊,滚回你的兖州去。”


    第46章 林春澹顶住了 第一次发现,谢庭玄的手……


    谢庭玄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夹杂着丝丝怒意。


    其实,他生来冷情冷性,在谢氏那样的环境下长大, 则变得更加会掩藏情绪。大部分时间下,他的喜欢是淡漠的, 厌恶也是淡漠的。


    往往一个冷漠的眼神便能吓得旁人乖乖闭嘴。


    所以他极少发怒, 就算生气, 很少说出滚这种字眼。直接让谢泊滚, 显然是真的生气。


    席凌看得出, 就连和他认识并不算久的林春澹都能发觉不对劲。


    反而是谢泊这个亲生父亲, 恍然未觉一般。或者说,这是一种残忍的情感漠视,他太自我, 就算看出也会装作不知道,从不会将旁人的死活放在心上。


    所以面对首次对他说出“滚”的儿子。他拧眉, 像是要用音量压过他,来展示自己伟大无比的父亲身份。


    “你这个不孝子, 你让谁滚?我生你养你,我是你父亲。你别觉得自己做了宰辅便能高人一等, 你再厉害也是我谢泊的儿子。你这样不肖, 我真该向圣上请旨一封,让满朝文武都瞧瞧宰辅大人目无尊长,德行有亏。”


    及此, 门外的林春澹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推门而入, 看向那站在床边的中年男人。琥珀色眼眸中满是嘲讽,毫不客气地开口:“那你就去请旨。将你们谢氏的家事闹得满朝皆知,让崔党也好好瞧瞧, 你们兖州谢氏如今不过是纸老虎,表面光鲜,实则内里早就分崩离析了。”


    谢父表情僵硬。


    因为他只是逞强之言而已,怎么可能真的向皇帝请旨。让别人看笑话不说,更重要的是如今他们谢氏早就没落了不少,长子谢庭玄已是朝中唯一穿绯戴金的高官,余下的嫡系要么尚且年轻,要么只是庸碌的散官。


    满门荣耀都系在谢庭玄一人身上,他怎么可能真的闹到圣上那里。


    恨恨地咬牙。


    尚未来得及反驳,便见面前的少年甚至弯眸,笑得很灿烂,也很挑衅。


    “老伯,你去啊,你去啊。”


    差点把谢泊气死。


    他目光上下地扫射林春澹,眼刀子嗖嗖的,冷笑着说:“你就是林家的那个庶子吧。不愧是林敬廉的儿子,不愧是青楼舞姬生出的孩子。生来下贱,人也下贱,上赶着做这等子事。以色侍人,真觉得自己能长久?”


    被这样辱骂,林春澹自然也生气。他在心里嘲讽,从前他还觉得这帮清流贵族真的是君子,可想想谢泊这些日子做的事情,哪件不下贱?


    因权柄在手,便可以那么理所应当地欺压弱者。是威名在外的长者,所以将晚辈当成可以随意倾泻情绪、打压利用的工具。


    不过是读过书,学会了虚与委蛇,在做任何坏事之前都先给自己戴上一顶为了家族荣耀的帽子,便能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是个君子了。


    和林敬廉一样,令人作呕,令人恶心……比起他们,林春澹觉得自己都不能算是小人了。


    这些伪君子才是彻头彻底的小人。


    不要脸。


    林春澹在心里幽幽地骂。


    他本想反驳,但抬头看见谢父因愤怒涨红的脸,又看见他落在他身上。


    那种嫌恶的、不齿的,好像见着什么脏东西一样的眼神。


    突然生出个好主意。他眼眸微微转动,唇边染着狡黠的笑意。


    什么都没说。


    直接走到床边坐下,抬目期期艾艾看向谢庭玄。


    琥珀色眼眸里瞬间溢满水光,他微微抿唇,满脸委屈地扯了扯男人的袖子,“大人,他说我。”


    那矫揉造作的模样,差点没将谢泊气炸。


    他喘不过气,咬牙切齿地想,这个林家庶子果然和传说中一样,是个狐媚子。


    是个彻头彻尾的狐媚子。


    但更让他气愤的是,从小对任何人都格外冷淡、让他引以为豪的长子,竟然默许这个男妾的撒娇行为。


    视线完全凝在男妾身上,不仅应答男妾的告状,说他这个做父亲的不是好人,要把他赶走。


    甚至还轻柔抚上少年的脸颊,瞳色波动地说他憔悴了。


    可这个男妾哪里憔悴,面色红润不说,连眼眸都是亮晶晶的,一看就知平日被养得极好。


    哪里憔悴了?


    反而是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谢庭玄才是满脸病容,脸色苍白得像纸。差点连命都没了,竟然还在担心别人。


    谢泊都快炸开了,不明白这个男妾到底给他这个长子下了什么迷魂药了?!


    “你,你们!”他被气得说不出话,却终于引起了陷在对方视线中的,那两人注意力。


    然后就更生气了。


    因为谢庭玄这个不孝子,竟然命席凌将他带回居处,真的让他滚回兖州去。


    而那个男妾呢?


    躲在谢庭玄后面,狗仗人势,神情得意,甚至还朝他做起鬼脸。


    谢泊从来没有被小辈这么忤逆过。


    他年轻的时候在朝中为高官,就算是当今圣上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后来回兖州后又是谢氏家主,人人都要顺他的心。


    一个男妾而已,一个小小的庶子而已,怎么敢这样忤逆他?!


    他气得差点昏厥,眉头死死地皱着,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


    他指着林春澹,咬牙切齿:“你命如草芥,无人依靠,真觉得此生能托付在一个寡情之人身上。他是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他是何种人。而你。”


    他又看向谢庭玄,眼神嘲讽:“你忤逆为父,不尊家族。没了谢氏和袁氏的支持,我倒要看看,你该如何同太子殿下交代。”


    说完,谢泊似乎终于平息了些许怒火,转身离去时还不忘冷哼两声。


    似乎已经预设两人未来悲惨的命运。


    只是,他在廊下转角处碰见了到处溜达的善念。


    一人一猫相遇,谢泊心里有火,没忍住,张口便骂了句:“哪里来的畜生,敢拦我的路。”


    然后,善念危险地眯起眼睛。蹦着跳起来,狠狠地挠了他的几下,谢泊的惨叫声简直全府都能听见。


    他艰难地逃窜,但善念还没解气,坚持不懈地追着他挠,画面诙谐极了。


    更为诙谐的是,多亏了他前些日子刁难府中下人。关键时刻,院中来往那么多人,竟然全都默契地装看不见。


    就连一向稳重的席凌也是。


    看了一眼他被挠得血呼啦子的手臂,然后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


    而留在卧房里的两人,他们久久未见,注意力早就不在被挠得胡乱叫唤的谢泊身上了。


    林春澹坐在床边,一刻不停地盯着谢庭玄,好像看不够一般。


    就这样看了许久,才舍得移开目光,伸手轻轻地抱住了他,声音里透着些委屈:“谢庭玄,我好想你。你差点就死了,但他们都不让我见你。”


    “在东宫的每一时,每一刻我都好想你啊。”


    “还有人告诉我,等你醒来会娶别人为妻。不要,你不准娶……”


    别人。


    最后两个字还没出口,便被温凉的吻覆盖住。


    谢庭玄病中消瘦了许多,所以骨相更加明晰,眼睫更加浓长,带着一种病态的俊美。


    他吻上来时,林春澹忍不住眨眼,明明不是第一次亲了,可心脏却还是怦怦乱跳。


    可惜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少年蹙眉,琥珀色眼瞳中颇为不满。拽着他的衣襟故意撒娇,鼻音略重:“不让我说完。”


    还只亲这么一下下。


    林春澹咬着下唇,伸出舌尖舔了舔唇,是故意引诱。可直至唇上覆着一层水光,看起来格外好亲,男人还是没亲下来。


    分明是色诱没成。


    他有些气恼,在心里狂扁谢庭玄,这个混蛋竟然不亲他,是不喜欢他了吗?


    那他也不喜欢他了。


    少年转身欲离开,却被顺势拽住手腕,按在床上。


    男人俯身而下。他抓着少年的手腕,显然很喜欢这种能将他牢牢困住的姿势。


    浓黑乌发垂下,深邃眼瞳里是化不尽的欲色。


    首先落下来的,是吻。薄唇厮磨着,寸寸吻过那双日思夜想、怎么都好亲的樱色浅唇。撬开少年的唇齿,一点点汲取他的美好。


    一开始还是柔和缠绵的吻,但越往后,谢庭玄越是遮不住自己愈发阴暗偏执的性格。他愈发肆意,夺取林春澹的所有,像是要将他吞吃入腹,恨不得在每一处都打上他的印记。


    直至吻得身下人头晕眼花,眼尾禁不住地沾着泪水,一副失神失焦的模样,他才终于放开。


    颇为满意地捧住他的脸颊。


    在林春澹的视角里,他粗重地喘息着,眼前还闪着碎光。一片模糊之中,他视线里只有谢庭玄那张过分俊美的容颜。


    可令人奇怪的是……晃动不清的视线中,他恍然好像看见男人那冷淡的眼瞳里,好像闪着一种诡异的、阴暗的光。


    那么自上而下地望着他,就好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看得他脊背生寒。


    “你……”


    少年眯起眼眸,有些奇怪。可还没等他问出口时,游弋在他腰腹之间的那只冰凉大手夺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轻浅暧昧的摩挲,划过他所有的敏感之处。林春澹的瞳仁骤然放大失焦,轻轻颤动,他声音也在震颤:“别、别摸,痒。”


    但更痒的啄吻已然落在他耳垂后,湿热滚烫的舌舔过那颗小小的痣。


    林春澹的脸颊瞬间变得通红,可偏偏谢庭玄性感的喘息在他耳边,许下承诺:“不会有别人,只有你。”


    他有些害羞地嗯了一声。本来只是想要应答,可声音一出口便变了调,像是带着小钩子一般。


    很快,便感受到了……


    他感觉自己上当受骗了。谢庭玄刚刚那样对他,分明是故意惹他生气,然后趁着他要走,顺理成章地将他捞上床。


    骗子!混蛋!心机的狗!


    林春澹身体绷得更紧,他扯住谢庭玄发间缠着的绷带,推拒道:“不行,这次说什么都不行。”


    他现在强烈怀疑,之前谢庭玄明明喝下千年人参,翌日却还是昏过去,就是因为他们那晚胡闹。


    这错犯了一回,不能再犯第二回。


    蹙眉很正经地数落:“谢庭玄,你多大了,还这样胡闹……”


    但男人恍若未闻,直接霸道地堵住了他那双喋喋不休的唇。临了松开时,还用犬齿轻轻叼咬他的唇瓣。


    力道很轻,可麻麻痒痒的,少年嘶了一声,在心里直骂谢庭玄怎么跟狗一样,还带咬人的。


    但更狗的还在后面。


    明明是他四处乱挑拨,引得他想……却还那么坏心眼地反问他:“春澹很正经。那为什么,如此冲动呢?”


    他声音明明那么好听,那么清冷,像是冰敲击玉石时发出的声音,却那么下流地在他耳边喘息着引诱,说:“我帮帮你,好吗。”


    不过这次,林春澹忍住了,拒绝了。


    他对之前的事心有余悸,所以就连在这种场景下,也能抵制住乱窜的欲望。


    推男人的肩膀,“不用你帮。”


    但谢庭玄此人心机太深,他竟然凑在他耳边道:“可以用手。”


    少年脑海里顿时浮想联翩,他禁不住回忆起那种灭顶般的感觉。


    吞咽了一下口水,他撇开眼,目光飘忽,神情很无辜地说:“跟我没关系啊,是你非要的。”


    他越是这样,越是能引出谢庭玄心里阴暗的欲望……


    事实证明,有人就是天赋异禀。


    虽然谢庭玄真的没做到最后一步,但林春澹还是爽了个彻彻底底。


    一半的时候他就受不住了,想要逃跑,结果被拽着脚腕拉了回去。任他如何求饶,都没能换来男人的轻饶。


    最后,跌撞着捂着屁股逃跑跑了……坐在汤池里洗浴时,他还心有余悸。


    第一次发现,谢庭玄的手指竟然也这么长。


    都是男人,这合理吗?


    而卧房内的床榻,不知经历了多少轮,上面的被褥凌乱不已。但若是仔细观看,便能发现里面夹杂着一封信件。


    是刚刚被翻红浪时,从林春澹衣袖里掉出来的信件。


    谢庭玄看见了。


    他打开那信件,片刻后,神色已冷得渗人,眸光阴暗无比。


    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攥着那纸,不自觉将它揉成一团后……又复而展开,盯着上面的字字句句,眸光阴冷无比。


    魏、泱。


    边、关。


    那是什么意思?


    他内心酸涩涌动,妒意弥漫,已隐隐发觉真相,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癫狂。


    但还是控制着自己,起身缓步来到汤池外。


    隔着数道门帘,他声音遥遥地传进去,听不出语气:“春澹,你最近一直呆在东宫吗。”


    泡在温热池水中的少年晕乎乎的,还在禁不住地回忆刚刚的场景,全然忘记了藏着袖中的信件。


    他又没听出这道声音中藏着的冷意,随口答了句:“怎么了,我一直呆在东宫啊。”


    隔着数道门,他也自然没看见谢庭玄阴沉得像鬼的脸色。


    长廊下粉蝶轻扑,阳光静谧。但男人却如陷在黑暗中,他敛目,眼中深色翻涌着,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却还是冷得渗人:“说谎。”


    太不乖了。


    *


    自从那日见到意外溺死的宫女画像,林琚就跟撞了邪一样,日思夜想,满脑子都是那宫女,但始终想不到这人究竟是谁。


    他性子执拗,容易入魔,日夜被这执念困得睡不着觉,眼下乌黑一片。


    后告假数日,完全闷在卧房里,将林夫人吓得,直接将驱邪的神婆请回府。


    那神婆观他面相,说他印堂发黑,是被鬼魂缠住了。要请仙上身,驱除邪魔。


    便在他院子前跳起了大神。


    明明是日头正盛的正午,那敲锣打鼓的声音混杂着大师的声音,却显得格外阴寒,像是能把他的魂魄拉回来一样。


    “哎你看着文王拉马灯,鼓镇鞭子颠,堂前转过三堂拉马为我帮兵,有拉马这会……”


    院里,浑身披着五颜六色的神婆不断跳着。


    在屋里躺着的林琚却平静不已,只感觉那拉魂一样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回来。


    但是,渐渐地,他有些浑浊的目光却变得逐渐清明起来。


    混绕在他脑中的那个疑问,那团被雾笼着的记忆渐渐清晰……


    是一个正午。


    在林府的后院。


    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长得很貌美,是他爹新纳回来的小妾。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年岁有点大,长相也不是特别好看。


    但是,但是——


    她的脸,她的长相和卷宗里记载的溺死的宫女一模一样。


    林琚猛然坐起身,已是满头大汗。


    他抓紧床单,神色中满是不可置信。


    卷宗中记录,那宫女溺死在井中被找到的时间,是元贞四年的初春。


    而那一年,他见到那个宫女的时间,他现在记得很清楚。


    也是元贞四年。但有蝉鸣声,那个小妾和宫女,手里都拿着扇子,天气很热。


    是夏季。


    第47章 已经几近癫狂的边缘 春澹,你认识他?……


    院里神婆的声音还未停止, 她手里拿着银铃,一边跳着夸张的巫舞,一边反复地摇着。


    那银铃晃动, 发出清脆的泠泠声。


    哗啦,哗啦, 哗啦——


    不断地刺激着林琚混乱的神经。他粗重地喘息着, 恍然想起什么, 匆忙下床, 连鞋袜都没来得及穿, 赤着脚、仅着一身单薄中衣便跑出了院子。


    完全没有理会林母和下人们在后面的呼喊。


    林府偌大, 他艰难地循着那点模糊的记忆,一间一间庭院地寻过,但始终无法找到和脑海中画面重合的地方。


    林母带着下人们一路追了过来, 哭喊着拉住他,问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及此, 林琚才微微恢复冷静。


    他愣愣地站在两间庭院的中间,头顶的烈阳照得他眩晕不已, 明明满身热汗,燥得要晕过去。


    却后知后觉发现, 脊背冷得发寒。


    ……


    林琚又告假半月。


    他入职礼部不久, 没做什么事,反而快请了一个多月的假。同僚们早就对他颇有微词,但碍于他是崔玉响塞进来的, 也只能忍着, 偷偷在背地里蛐蛐两句罢了。


    崔玉响手下的太监也将此事如实报告给他。


    “都说他是撞了邪。一病不起的,将林家夫人吓了个半死,还特地请了神婆给他驱邪。就是没什么效果, 又告假半月,惹得礼部的官员颇有微词。”太监小声汇报。


    而崔玉响则是勾唇笑了下。没说话,先是将阅后的信件用烛火点燃。


    候着的太监极具眼色地捧起火盆,谄媚笑着,侍奉他将信件丢进去,急不可耐地拍着马屁。


    崔玉响坐下,挑眉应了句:“你倒是愈发懂事了。”


    太监笑容越发谄媚,吹捧道:“是九千岁教得好。”


    又赶紧上茶,一边递到他面前,一边夸张道:“这茶可是江南送来的贡品,珍贵极了。是贵妃娘娘特意让咱给您送来的。”


    崔玉响那双凤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他不动声色地接下茶,品了一口。


    笑意渐浓,将碗中茶水全部倒在了地上……太监脸色微白,便见他优雅收回手,缓缓开口:“现在倒是想起我了。”


    葱白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而后阴鸷地笑了,声音令人不寒而栗:“三皇子殿下不是自以为聪明绝顶,不是嫌弃我崔玉响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阉货?”


    太监一下子就跪下去了,高呼道:“千岁大人,奴才不知此事啊。陈秉他、他竟如此不知好歹,真是蠢货一个!千岁可千万不要轻饶了他!我这就回去转告他娘,别是贡品了,就算是天上的琼浆玉露,说出这种话也是于事无补!”


    他骂得义愤填膺。


    崔玉响饶有趣味地盯着他。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他这个副手是收了秦贵妃的好处,前来说和的。


    此人成日在内宫混迹,能不知道陈秉私下骂他的话?但崔玉响并不在意,工具眼线而已,忠心不忠心的无所谓,只要能掌控,好用就行。


    就像陈秉一样,他背地里骂他阉货,他压根也不在意。因他只是个蠢货。他陈秉高贵,是皇帝的儿子,看不起他这个阉人,到头来不还是要仰仗他,才能堪堪获得争权夺利的机会。


    他从前就知道,奸臣要扶上位的帝王必须得是拎不清的蠢货,陈秉正合宜。只是,此人最近辫子翘得太高,有些蠢过头了。


    需得打压打压。


    太监被盯得浑身发麻。


    就听他漫不经心地问了句:“王海,你收了贵妃多少好处。”


    王海颤巍巍苦笑,掏出两锭金块,高举着放在头顶,道:“千岁大人,奴才知错了,这、这都是奴才一时贪心,奴才该死。”


    “还挺多的。”男人淡淡道。


    王海赶紧跪着朝前爬,一边扇自己嘴巴子,一边涕泗横流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千岁饶了我这一回罢,奴才对您可是赤胆忠心,一片丹心照明月啊!”


    崔玉响没读过什么书,但也隐约记得这话是忠臣献给帝王的,放在他们俩的身上。


    嗤笑一声,垂目瞥了眼王海那怂样,道:“滚一边去。回去告诉秦献容,想让我消气,就——”


    他微微拖长语调,踢了踢王海捧着的金块,殷红的薄唇肆意勾起,眸光晦暗道:“它,乘十倍。”


    “是是是。”王海连声应道。


    见九千岁放过自己,他终于敢用袖子擦擦脸上混杂的汗水。


    正欲腆着笑说些什么,又听崔玉响道:“还有那个林琚,没曾想他……”


    嗤笑一声,眉心的红痣都透着嘲讽,“只是去查了先皇后的死因,便能吓得一病不起。跟他爹一样,真是个无用的废物。”


    “那?”王海揣摩着九千岁的想法,试探道,“要不要将他从礼部剔除出去。”


    崔玉响淡淡道:“左右是个闲职,随他去吧。不过,还是谨慎些,派人把他给我盯紧了,别再出陈秉那样的乱子。还有太子,他人在兖州,手倒是伸得长,还在查先皇后的事。”


    刚刚阅后即焚的信件,便是兖州传来的密报。谢庭玄还在府中养病,他又另寻了人,帮他查皇嗣之事。


    这次,是从一根手串查起的。


    “一根红玉手串。”


    他笑容玩味,似乎想起了当年,先皇后戴在手腕上的那根手串。


    鸽子血颜色的昂贵宝玉。


    “是。”


    王海应完,终于敢从地上起来了。


    但他久久站着没离去,九千岁抬头瞥了他一眼,明显是疑惑他怎么还不滚。


    王海赶紧谄媚道:“千岁,您最近为了陈秉的事可是操劳过去了。小人特地为您甄选了一批可人。”


    “哦?”崔玉响靠在座椅上,语气散漫。


    便见王海急匆匆地出门,领进一水儿的貌美少年。


    有的肤如白玉,有的瘦弱单薄,弱柳扶风,有的也有双桃花眼,只是颜色太深。


    但无一例外,都和那人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崔玉响看着这群少年,心里明白王海这是奉承讨好他,也没拒绝。


    随手招过来一个,就是那个桃花眼的。


    少年也怯生生地看着他,眼睛也是蒙着层水雾一般。但崔玉响看着,总觉得他伪装得太过劣质。


    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漆黑的眼瞳如阴冷的毒蛇一般,毒辣阴狠。


    少年眨眼,软着声音唤了句:“千岁。”


    却不想,崔玉响表情变得厌恶起来,直接毫不留情将他推到一旁,冷声道:“丑,都滚出去。”


    王海吓得脸都白了。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他赶紧哆嗦着将少年们都赶出去,自己也不敢多留。


    心中颤抖,从前九千岁不是最喜欢这个模样的少年了吗?他可是循着那人的样子,好一顿挑出来的。


    *


    谢泊来到京城的目的没有达成。他本不欲离开,还想再在府中赖上几日,但没人给他这个机会,下人们殷勤极了,连夜打包好行李,翌日一早便簇拥着他上了马车。


    而他铁青着脸,面颊上还有善念留下的抓痕。此事也是十分好笑,昨日善念报仇之后,站在原地喵喵了好几声,然后嗖地一下蹿不见了。


    只留下无能狂怒的谢泊。他怒斥下人,让他们赶紧把这个小畜生抓回来。但下人们明明知道善念是春澹养的猫,却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它是从别的府里蹿进来的野猫。


    “你们当我傻吗?我明明看见它跟在那个姓林的身后。”


    大家只是叹息,死不承认道:“不是的,只是它性格好而已,它真的是野猫,抓不住的。”


    就连席凌也面不改色地欺骗,说事实即是如此。


    而谢泊分明知道他们在骗自己。可这里不是兖州,没有拥护他的谢氏宗族,整个府邸是由他那个不孝子说了算的。


    所以纵然再生气,也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


    原因,全然来自那个叫林春澹的男妾,真不知谢庭玄是着了哪门子的魔,竟能为区区一个卑贱的庶子做出忤逆亲父的事情。


    但……谢泊冷笑两声,他们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教养谢庭玄二十多年,世上没有比他更了解这个儿子的人了。他生来就是寡情的命,根本不可能懂得情深二字到底该如何写,此刻表现的宠溺温情不过是伪装而已。


    他是个怪胎,生下来的时候不哭,见到父母也不笑,总是冷冷地对待所有人,好似跟这个世界没有联系一般。


    是个怪胎。


    两人闹个天翻地覆也只会是相负相离的结局。


    他看向席凌,问:“谢庭玄呢?怎么,连送我这个父亲一程都不愿意了吗。”


    “郎君早朝未归。”


    谢泊这才微微满意,道:“为官为臣,理应如此,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才好。”


    目光扫视一周,问:“那个林家庶子呢,真是没规矩,竟也不来送送长辈。”


    当然,他并不想见到林春澹,只是故意这样说,好挑他刺罢了。


    席凌沉默。


    他正想说是郎君的意思,不准他见到春澹少爷的时候。


    忽听一道清亮的声音:“老伯,你就这么想见我啊。”


    只见,由远及近的,一道身影从廊下掠过,蹦跶着朝他们袭来。


    然后停在门前。


    林春澹桃花眼弯弯,笑容灿烂,说:“那我来送送你,好不?”


    按理说,谢泊见他放低姿态,定然开口讥讽几句。但他却一反常态,满脸害怕,也顾不得自己的君子仪态了,转头就跑。


    慌忙地爬上马车,就差屁滚尿流了,对着马夫道:“快,快走!”


    无他原因,正是少年怀里抱着一只长毛大猫。


    几秒之间,那锐利凶悍的目光已经锁定了他。


    脸上的抓痕还疼得要命,谢泊是真怕了这个小畜生,啥都顾不上了,赶紧逃跑才对。


    后面的那辆马车里,袁令仪轻轻地笑了一声。


    却倏然想起谢泊之前对她说的话,“你以为你的那些小动作我不知吗?京城,我还会再来的。”


    叹了口气,捏着鼻梁,总觉得疲倦。


    便听旁边的丫鬟啜泣着说:“小姐,咱们要不去西南找将军吧。夫人和老爷,根本只是将您当成利益交换的筹码,前几日让您嫁给长公子,现下又要替您定下新的婚约。他们、他们太过分了!”


    “不是姨母的错。她没有王氏那样好的母家,又能做得了什么主呢?”袁令仪身上有种和谢庭玄、席凌相似的淡漠,只是她看起来更温和。


    但她其实更冷静,更理智。即使是同自己相关的事情,也能分析利弊:“你当真觉得姨夫能越俎代庖,替我父亲决定婚约之事?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父缘寡淡,继母不慈……除了兖州,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可您明明……”


    袁令仪知道她想说什么,安抚地拍拍她。眼眸流转,情绪克制。


    府前。


    善念坐在地上,蓬松的大白尾巴轻摇,十分矜骄地舔着自己的前爪。


    而少年则是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虽然他是故意把善念带过来吓谢泊的,但没想到他竟能被吓得狼狈上车,仿佛后面有狗撵一样。


    爽!


    林春澹嘿嘿笑着,他蹲下来轻轻揉捏着善念,将它当成大白馒头一样,哄道:“我们善念可真厉害。”


    善念高贵冷艳地喵了一声,用来敷衍他。


    而后伸了个懒腰,自顾自跑到一旁去了,显然是又不想搭理这个人类了。


    林春澹目光略显幽怨。但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只坏猫的忽冷忽热,只能随它去了。


    他起身,拍掉身上沾着的猫毛,询问席凌:“昨日送我们回来的那辆马车呢?”


    “昨日便送去清洗了。”


    “可发现什么东西吗,例如信件之类的。”


    席凌摇头。


    林春澹便没再问了。


    他来回缓慢地踱步。


    有件很奇怪的事情。他明明记得昨日薛曙给他塞了封信件,而他也放进袖子里了……他今早翻着脏衣服找那封信,想趁着谢庭玄去上朝的时间将其销毁。


    但找了许久,也没见它的踪影。


    府里上上下下都翻遍了,也没有。


    不过林春澹也没放在心上,觉得可能是掉在府外了。


    他蹙眉,想得出神,得出了一个安心的结论:掉到府外的话,就更安全了。谢庭玄就算有八只眼睛,也不可能发现吧。


    于是彻底放心,哼着小曲去玩乐了。


    钓锦鲤,捞上来再放进去。画画,结果将善念这只漂亮的大白猫画得四仰八叉的,一个圆身体撑着四根木棍,又狗又猪又鸡的,分不清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他待得有些无聊。正巧有东宫的婢女递来消息,说颜桢要办赏花宴,请了京中许多公子小姐同游,让他也去凑个热闹。


    林春澹觉得颜桢是个好人,加上他前日不告而别,还未向对方道歉,便愉快地应下了。


    他想给颜桢带个礼物,正琢磨着该送些什么的时候,谢庭玄终于回府。


    绯色官服,乌发束在官帽中,规整至极。容颜俊美得像是高悬天穹之上的那捧冷色月光。


    林春澹原本在他书房中和善念玩闹。


    听到动静,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脑袋,然后一骨碌爬上了窗台,斜斜坐着。


    因着窗台很高,坐在上面还能晃悠着两条小腿,优哉游哉。


    视线四处乱飘,装成没看见谢庭玄的样子。却在那团阴影罩下来时,精准抬头,用那双好看的眼瞳直勾勾盯着男人,说:“你是谁啊?”


    谢庭玄俯身靠近,将他困在自己和窗台之间,眼眸漆黑,问了句:“坐在这里,要是摔了又哭。”


    “混蛋,我才不会哭。”林春澹打他。但嘿咻嘿咻的拳头即将落下,又想起他才刚刚醒来,伤还没好全。


    便将拳头立即收了回去,决定不和谢庭玄这个混蛋计较。


    那双亮晶晶的眼眸,自上而下地将男人打量一遍,很霸道地评价道:“你穿红,还蛮好看的嘛。不过没我好看。”


    然后伸手,很矜骄地说:“快将我抱下来,一点眼力见也没有。”


    男人只是一味纵容。


    林春澹拍拍衣襟,询问:“今日为何回来得如此晚,公务便如此繁忙吗?”


    谢庭玄摘下官帽,随手搁置在桌上,道:“将士赴京述职,今日早朝在议论相关事宜。”


    “哦,昨日我和席凌也……”


    林春澹随口应道,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将士们的队伍并没有经过东宫和谢府。


    他和席凌能遇见,是因为他们从城外赶进来的。


    便赶紧止言,艰难弥补道:“回府的路上便听许多人在讲此事。”


    少年心虚,便想着赶紧岔开话题,“在议论什么事宜。”


    “驻守朔州的魏家将领战功赫赫,群臣谏言该如何封赏于他们。”


    林春澹一听,心里先是激动,魏泱便是驻守在朔州。


    这个魏家将领定然包括他。


    他回京了。


    可没过两秒,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起来,想起魏泱,他便会想起自己欺骗谢庭玄的种种过往。


    心脏砰砰跳得很快,他几乎不敢抬头看向男人。


    殊不知,他这幅见了鬼的样子已全然被后者收入眼中……


    “此次赴京述职的是魏氏四郎,单字名泱。”


    谢庭玄垂目望着他,眼瞳黝黑,深不见底。


    瞧着他这幅模样,内心妒意如野草疯涨。少年分明是认识魏泱的,那封信不是巧合,不是误会。


    脸色煞白,分明是心中有鬼。


    但他并未发怒,也未质问。


    一只按在林春澹肩膀上,像是怕他逃跑般。另一只手则是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


    神色并不算冷,甚至可以说,唇边罕见地、带着些轻浅的笑意。


    声音也很温和,像是哄孩子一般:“脸色怎么如此差。”


    他看起来似心情不错,声音很轻地询问:“春澹,你认识他?”


    只是眼底的幽冷,已经几近癫狂的边缘。


    紧绷的薄唇,是在克制。


    若有若无的笑意,是伪装。


    克制自己不会在此时此刻发疯,吓坏心上人。


    伪装自己其实冷静克制,并非是阴暗扭曲的变态。


    第48章 争吵 谢庭玄嫉妒得发狂


    轻飘飘的几个字落下。


    却足以让林春澹浑身僵硬。


    他被迫抬头, 被迫看向男人的眼睛,却因日光斜斜地从廊外射入,导致在两人中间形成一道璀璨光晕。


    从少年的角度来看, 晃眼至极,刺得他没能看清谢庭玄瞳中幽冷的扭曲。


    当然, 他心虚不已, 也不敢看对方。浅瞳轻轻颤动着, 他借口太阳好亮, 眼睛痛, 伸手揉着眼睛, 也正好能遮蔽住那有些局促的目光。


    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不明白谢庭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是他刚刚露出了什么破绽吗,还是谢庭玄知道了什么?


    林春澹一个脑袋两个大, 恨不得掀开男人的脑袋看看,到底是巧合还是试探,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偏要问出这样的问题。


    但他心里清楚, 无论是哪个,他都不能承认。


    承认魏泱, 就要说魏泱是谁, 就要继续撒谎,直到谎圆不上被戳穿为止。而如果坦白的话,就是将自己最不堪的地方交给对方审判。


    他不想赌, 因为信任崩塌之后产生的隔阂是消不掉的, 也没人会真的原谅一个曾经欺骗自己的人。


    林春澹从来都是属鸵鸟的,碰上这种还不确定、还不致命的事情,向来是能拖就拖, 能躲就躲。


    就这样粉饰太平地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呀。


    “好痒。”少年借着揉眼的动作,偷偷撇开眼,在心里寻找转移话题的契机,显然是想要蒙混过关。


    但男人却并未让他如愿。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停止他虐待自己眼睛的动作。


    原本好好的眼睛,被林春澹自己揉得发红,水光点点。虽然蒙了层水雾一般,但谢庭玄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潜藏的心虚。


    低头,莫名地吻他的指尖。


    林春澹见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那薄唇摩挲舔舐他指尖,弄得他麻麻痒痒的感觉,却令他有些羞耻,他想收回手,却被捉得紧紧的。


    一路朝下啄吻,直至吻在他腕骨处。


    但也逐渐放松下来,觉得刚刚或许只是自己太应激了。


    谢庭玄如今这样,刚刚应该、应该只是随口一问吧。他若是试探,应该是怀疑、生气的状态,怎么又会兀自吻他指尖呢?


    他想要撒娇,不准谢庭玄再这样亲他……指尖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


    但谢庭玄一只手覆上他心脏所在的位置,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他是谁。”


    “你的心跳得这么快。”


    他终于感觉到不对,抬目看向谢庭玄,恍然发觉他眼底那丝若有若无的、癫狂?


    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漆黑眼瞳中像是怀疑又像是妒意,又好像是满目都是掩藏不住的爱意情愫,混乱地交杂在一起,让他说不清楚是自己发了狂,还是对方发了狂。


    但浑身冰凉,仿佛堕入无尽深渊,又好像被黑暗撕咬着吞没一般。


    心脏剧烈地跳着,他总算清楚,那是种极具侵略性的、令人不适,浑身发毛的目光。


    可谢庭玄怎么会露出这种眼神。


    很陌生,好陌生的感觉。


    林春澹甚至都开始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谢庭玄。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一把搂住。


    双目被大手遮蔽住,他听见男人喑哑的声音:“心跳更快了。”


    砰砰砰,砰砰砰……


    视线被挡住,周遭陷入一片黑暗。他虽然看不见谢庭玄,却能感受他的存在,是凑在他耳边匀长的呼吸,是能感受到的幽冷视线,是他身上独特的气息。


    心脏简直要跳出胸膛一样。


    少年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颤意,他说:“谢庭玄,你怎么,会那样看我?”


    “哪样。”男人的声音异常平静。


    林春澹脑袋乱哄哄的,他尽力保持着冷静,但脑海中闪烁着的始终是谢庭玄刚刚的那道目光。可他的声音又为什么这样平静?根本不像是那副癫狂的样子。


    “我不知道。”那种感觉,他确实也无法描述。


    紧接着,便感受到谢庭玄的吻轻轻落在他耳垂上。


    语调和以往没有丝毫的差别,“是你看错了。你心里很混乱吗。”


    他刻意强调:“我只是随口一问。你真的认识他?”


    一提到魏泱,少年顿时像是被拽住了小辫子。再也顾不得刚刚忧心疑虑害怕的事情了,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他看不见东西,眼神失焦,只能茫然地眨着眼睛,委屈道:“我真的不认识。”


    顺便踮起脚,昂着下巴,轻轻地舔了下唇。似乎是想要用这种方法,引诱男人移开注意力。


    而谢庭玄,在他说出那句“不认识”时,神色已经全然变得阴冷癫狂起来。


    只是林春澹眼睛被遮住,看不见而已。


    妒火和猜疑烧得他理智全失,却有了大致的猜想。


    通书信是真的。


    认识也是真的。


    但林春澹对他说的话却是假的。


    林春澹骗他,为了另外一个男人骗他。


    魏、泱。


    下颌紧紧绷着,他尤其想要质问少年,却又害怕。


    害怕什么呢,害怕林春澹心里有别人,更害怕林春澹心里没他。


    林春澹怎么能不爱他呢?


    林春澹不爱他了,他该怎么办。


    内心是滔天的妒火、猜疑,可目光对上踮脚索吻的少年,他什么也记不住了。


    他那么生气,那么嫉妒,可对上林春澹时,全然没有办法。


    心里软得像一滩水,看见那双唇时,只想亲吻。


    算了……


    谢庭玄还是认输。


    他沉默着松开遮住少年的手,揽紧他的腰身。


    俯身吻下去时,廊下静谧无比,恍然时光停滞,世界只剩下两人而已。


    两人亲吻许久。


    等林春澹回过神时,已经被他带进书房,抱着坐在桌子上了。


    少年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被情|欲熏染的谢宰辅,没什么异常的地方。他心里也燥得厉害,便忽略了刚刚的感受,只以为是他太慌张,真的看错了。


    来不及多想,便被按着亲吻。他只来得及唔了一声,便被男人的攻势打败。


    便理所应当地享受了。


    只是这回,谢庭玄比以前更加缠人,一边禁锢他,一边在他耳边低声发问:“春澹,你讨厌我了?”


    林春澹双目失神,浅色瞳孔都快要散开,还要艰难地回答,“没、没有。但我、我,真的不行了。”


    他感觉自己至少好几天都不想下床了。


    想逃走,却被捞了回来。


    谢庭玄以不可抗拒的姿态再次开启,一边将他弄得如海中浮沉的孤舟,一边温情脉脉地吻遍他每一寸肌肤,只说两个字:“还早。”


    到后来,林春澹晚上做梦都是那两句话——


    “你讨厌我了?”


    “你不爱我了?”


    他白天被弄得泪流满目,晚上在梦里还要被折磨一番,早晨起来时简直是魂不守舍,要死了一样。


    然后谢庭玄这个混蛋,像是畜生附体了一样,天天都要拉着他做。


    拒绝,就是讨厌他了。


    躲他,就是不爱他了。


    林春澹感觉自己肾快要虚得不行了。他自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每每碰上谢庭玄那两句话,就觉得无奈,然后妥协。


    直到颜桢邀林春澹前往赏花宴的前一日。


    林春澹原本很期待的,因为他本来就爱玩。


    自从谢庭玄醒来之后,两人天天腻在一起,谢庭玄除了在朝中议事,就是呆在谢府里缠着他。


    他被他缠得都开始好好学习了,一股气儿把千字文认完,总算差不多是识字了。


    所以一想到去赏花宴玩,他就开心得不行。


    所以从前一天的早晨开始,脸上便是遮掩不住的笑意,给院子里的花浇水时都在开心地哼着小曲。


    而且,因着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不想给谢庭玄和颜桢丢人,还特意问了席凌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


    谢庭玄下朝回府,他也蹦跶着前来迎接,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


    他挺着胸脯,像只很高傲的小孔雀,晃荡着男人的手臂,说:“谢庭玄你猜啊,猜我为什么这样开心。”


    谢庭玄如常亲了他一下,眼瞳凝视,冷峻眉眼间神态缱绻温柔,“为什么?”


    这也是两人相处的日常。林春澹话多,平日就算是锦鲤池里的锦鲤长胖了,也要事无巨细地说给他听。而谢庭玄寡言,能耐心少年说许许多多的话,偶尔应答一两句,重点在亲他一两口上。


    少年笑嘻嘻道:“东宫明日有赏花宴,颜桢姐姐邀我去玩呢。”


    却不想,谢庭玄一秒沉了脸色。


    不过他掩饰得极好,唇角虽然克制不住地下撇,但他依旧尽力保持着平静。


    但搂着林春澹,倏然收紧的双臂,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躁不安。


    薄唇紧绷着,睫毛发抖,开口:“不准去。”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克制到发抖。脑海中叫嚣着,想要逼问,想要发疯,问他要去哪,问他去参加赏花宴,是不是为了见那个叫魏泱的。


    是不是要和他私会,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林春澹愣住了,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眨眨眼,有些奇怪道:“啊?不准去,我吗?”


    他想象不出谢庭玄为何不让他去。因为颜桢不仅是太子殿下的妻子,还是谢庭玄的远方表姐啊,他们关系很亲近的。


    之前也把他送到东宫,用来保护他。


    但谢庭玄并未回答他的疑惑。而是牢牢地将他搂在怀中,只是命令道:“明日不许去赏花宴。”


    “为什么?”


    “我也呆在府中,你在府中陪我。”


    少年奇怪,因为他记得昨天谢庭玄刚刚说过,明日要留在宫中和陛下商议国事,可能需要很久。


    “你明日不是要面圣嘛。”


    谢庭玄紧紧抱着他,似乎只有两人紧紧相拥时才能汲取到片刻的安全感,他声音低哑:“可以告假,病了。”


    平白无故告假干嘛?


    林春澹感觉他不太对劲,用尽全力推开了他。


    眉头皱着,清澈的桃花眼中满是疑惑,问:“你怎么了,怪怪的。而且就算你在府中,我也不能留下啊。前几日我便已经答应颜桢姐姐了,临时变卦不好。”


    而且他也确实想去玩。


    并非陪着谢庭玄不好,只是他闷在府中太久了,再喜欢的人也不能天天看,日日看,时时看吧。


    他琢磨着,是不是谢庭玄公务劳累了。


    要不问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去参加赏花宴呢?


    但还没开口,便被谢庭玄拉住手腕,垂目瞧着对方和他五指相扣,紧紧地握在一起。


    那种晦暗阴森的感觉复而袭来,林春澹莫名地心里发毛。


    而男人反复呢喃着:“无论如何,都不能去。”


    分明是拒绝沟通。


    也惹得少年浑身炸开一般,成功被激怒。


    因为他觉得谢庭玄在无理取闹,他在这里担心谢庭玄是不是太累,他在思考解决的办法。


    而他呢?


    蛮不讲理,也不说原因,只命令他不准去,像个控制狂一样。


    此刻,林春澹脑袋里浮现出薛曙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他只是把你当小宠而已……


    少年咬紧牙,拼命地将这想法丢出脑袋。深呼一口气,平静地询问:“到底为什么不准我去。我哪里惹到你了吗?”


    谢庭玄用那双深邃的眼瞳自上而下地凝视着他,其中似乎藏着些不可见人的情绪。他知道林春澹为什么生气,却并不准备将缘由说出来。


    即使心知肚明,即使隐隐感觉到两人中间似乎横着谎言,但他还是抗拒揭穿它。


    那层纸如果被捅穿了,他就要接受林春澹其实爱着旁人的事实了。


    那他怎么办?


    怎么能不爱他呢,就算是自欺欺人,也要保持这样的现状。即使分不清少年哪句话是真的,哪句爱他是假的,但他还是要他呆在他身边。


    即使不爱他,也要永永远远地和他在一起。


    要乖乖地呆在府中,哪也不准去,只能见他一个男人,只能爱他一个。


    他既想隐瞒真相,粉饰太平,又忍不住心底醋意翻天,人便变得矛盾有病,控制欲爆棚。


    垂目,静静地替他挽去一缕碎发,道:“没有原因,好好留在府中。春澹,你要乖。”


    乖,乖你爹的。


    林春澹瞬间炸毛,他大声反抗道:“我不要。”


    从前谢庭玄也让他乖,他从未生气过,因为他觉得两人本就是不平等的。他图利益,自然要对谢庭玄俯首称臣,这没什么好置喙,也没什么好伤心的。


    可现在不一样。他和谢庭玄心意相通,两个相爱的人不应该是平等的吗?谢庭玄为何还要让他乖。


    他再没有读过书,也知道这是形容宠物的。就像他养了善念,是善念的主人,所以会说,要让善念乖一点。


    可他不是谢庭玄的宠物。


    在这件事情上,他只是要去看赏花宴而已,他有什么错?谢庭玄凭什么阻止他,还让他乖一点。


    他真的有,平等地看待他吗?


    林春澹不可置信地想着,耳旁又似乎传来薛曙的声音,“他只是将你当做一个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小宠而已。”


    这句话反复出现,也成功让他脸颊烧得滚烫,因为愤怒、更因为失望。纵然他从前被薛曙气得扇人,也没气得这么狠过。


    全然因为,他有些相信,有些失望。


    怒气如胀起的气球,一点点充盈起来,他越是生气,越是失去理智,越是反复地想起那个词。


    最后,当情绪到达顶峰时,他的心就和胀到极致的气球一样,一下子就炸开了。


    咬着下唇,倔强地看着男人,口不择言道:“我为什么要乖,我凭什么要乖。就因为我是你的男妾吗?谢庭玄,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将我当成自己的私有物。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他们说的对,你根本没把我当成人看,你只是将我当成一个宠物。”


    “你挥挥手我便要过来。你让我呆在府里我便要呆在府里。我干什么都要由你做主,我是被你豢养的鸟雀还是猫狗?”


    少年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有些崩溃地哭了。他一边倔强地抹着眼泪,一边用那双水光盈盈的眼眸看向谢庭玄。


    只是这次,没有乖巧,没有讨好,没有伪装的柔弱。


    是倔强的,不屈的,是像一株野草般肆意疯长的林春澹……


    谢庭玄没说话,只是那双眼睛愈发深沉。


    他步步逼近少年,换来的却是少年不住地后退。


    他很想问,到底是谁把谁当成宠物,到底是谁在肆意玩弄对方,到底是谁在践踏真心。


    可看着林春澹的脸,看着他泪光点点的眼瞳中,闪烁着的倔强又可爱的光芒。


    他顿时觉得是自己错了,是他吓到了少年。


    他想要拉少年的手,想吻去他眼角的泪水,但却被挣脱开。


    林春澹在这种时刻倔得厉害,他明明可怜地呜咽着,心里难过得要命,却还是拒绝他的靠近,像只受伤的小猫。


    蹙眉装出凶狠的样子,一字一句道:“你现在不准靠近我。”


    那你想要谁靠近?


    魏泱吗,他也抱过你,亲过你吗。怎么可以……谢庭玄的理智也到了尽头,嫉妒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已经将从前冷静的他烧成了灰烬。


    幽深的眼眸中满是晦暗阴冷,他满脑子就剩下那个人的名字。


    薄唇微掀,艰难又冷漠地询问:“那你想要谁靠近。你喜欢别人了?”


    林春澹觉得他是个无法沟通的疯子。


    他深呼了一口气。


    跌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擦擦眼泪,有些疲倦地说:“我们都冷静一下。”


    说完,转身跑开了,还不忘回头补充一句。


    “不准找我。”


    但说是冷静,其实谁都冷静不下来。


    谢庭玄伫立原地,屋檐处光影变换,衬得他神色更加晦暗,眉目冷峻。


    路过的婢女敛目息声,正想悄悄地绕过去时,忽听他冷漠道:“将席凌叫来。”


    “是,郎君。”


    ……


    静室内,谢庭玄坐在桌案后面,朝服未换,正静静地擦拭着琴弦。只是面色极寒,冷冷地盯着它,眼瞳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氤氲着无穷的杀意。


    席凌进屋,轻微瞥了一眼,脊背便泛起无尽的寒意。


    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谢庭玄道:“杀了魏泱。”


    他的声音平静无比,就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着实将席凌吓了一跳,他连忙劝道:“郎君,您冷静些。”


    自从见到那封信之后,谢庭玄便已经派席凌去查了魏泱的底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没想到郎君会如此疯魔。


    魏家其余将领还在戍守边关,魏泱此番入朝述职,死在京城算怎么一回事?纵然他能够无声无息地除掉对方,但只要动手便会留下破绽。


    到时陛下盛怒,崔党虎视眈眈,下场可以得见,郎君真是疯了才会说出这种话。


    但他明白,这样劝阻郎君是没用的,他显然已经不太在乎自己的安危了。


    便试着从别的角度劝解:“覆水难收,破镜难圆,若真的如您猜测的那般……倘若魏少将军死了,春澹少爷会恨您的。”


    谢庭玄敛目不言。


    他比谁都清楚,杀了魏泱不是上策,无论是对于他的处境,还是旁的。


    漆黑的、冷漠到宛如无机质一样的瞳仁轻轻转动,突然想到了什么。


    如果杀了魏泱,岂不是让林春澹一辈子都记着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目光倏然变冷,抿紧薄唇。他不会成全他的,林春澹只能、也只该记着他。


    但,他又想起那信件中亲昵的言语,他们通信很久,他们似乎认识很多年了,林府和魏府后院挨着……席凌虽然没能查到具体的信件来往内容,却查到了林春澹在认识他之前,就一直和此人通信。


    入府的小半年,信件也没有停过。


    他们会说什么呢,会聊什么呢,林春澹会不会在信里也说爱魏泱,他是不是心里有很多男人?


    谢庭玄嫉妒得发狂。


    神色更冷,面色更沉,按在琴上的修长指节不断用力,边缘泛白,直至琴弦割破他的手指,血腥味弥漫在整座静室之中。


    鲜血浸染,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冷眼看了些满是血迹的手,又移开目光,道:“看好春澹,不准他离府。”


    “是。”


    席凌颔首,想了又想,还是开口道:“还有件事。太子殿下还在追查皇嗣。”


    谢庭玄冷淡道:“又是因为什么。”


    “当年先皇后去世时,丢失了红玉手串,殿下觉得这是一种可能性。”


    陈嶷一贯如此,纵然事实千百回地摆在他面前,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寻找,是这世上唯一还相信那可怜公主还活着的人。


    谢庭玄沉默,只说了句:“有些事情他忘不了,随他去吧。”


    “还有崔党那边,崔玉响似乎已经和秦家重归于好了。他们趁着太子殿下不在京中,似乎在筹备什么。”


    *


    林琚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竟会牵扯进这么一大桩秘闻之中。


    但他查询真相的手,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


    他询问林敬廉,元贞四年前所纳的妾室都有哪些。但林敬廉堪称薄情之最,这么些年他纳过多少姬妾,又死过多少姬妾,一个都想不起来。


    更别提回忆所有的了。


    林琚挫败至极,却意外听林母说:“府中姬妾进门都是记录在册的,与其问你父亲,不如去查查账册。”


    但她很疑惑,不明白儿子告病在家,不好好休息为何要查他父亲的姬妾。


    兹事体大,关乎皇室贵族。林琚一个字也没透露,也不敢让林夫人知道,便随口应付了两句,糊弄过去。


    他在账册中翻阅许久,终于查到元贞四年前府中的姬妾。


    林氏夫妻新婚燕尔时,林夫人母家还未衰落,加之容色貌美,所以林敬廉成亲时遣散了满院姬妾。


    但狗改不了吃屎,两人成亲三年,也就是元贞四年的时候,他房内已有了四个侍妾。


    分别是:林夫人的陪嫁婢女菡萏。


    府内的洒扫婢女莲晴。


    卖身葬父的孤女孙如雪。


    以及伶人十三娘,也就是林春澹早死的娘亲。


    他一一查认,菡萏还活着,仍旧在他母亲跟前,并不是。莲晴早就死了,但她长相一般,皮肤黝黑,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孙如雪也还活着,但年老色衰,早就不得宠了。林琚去了她的院子,站在门外仔细辨认后,并不是她。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十三娘。


    得到这个结论的他,猛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他又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林琚询问了府中的老人,得知了十三娘曾经居住的院落。据说她长相貌美,又极富才华,当年很得老爷宠爱,所以居住的院落是府中很好的地段。


    只是她后来生完孩子便不受宠爱,后又因为离奇死在院中,府中传她是冤死的,院落里闹鬼。林老爷嫌晦气便将这里封住了。


    说的时候,那老人还感叹她初初进府时,院落周围都能听见她弹琵琶唱着歌的情形。


    但现在呢?


    林琚来到那荒废已久的院落前,门庭冷落,杂草丛生。


    院门落锁,还封了几道黄符,似是为了镇压冤魂。但门已经旧到可以卸下了。


    他轻而易举地进了院子,里面的陈设什么都没变,逐渐和林琚那个模糊的记忆画面重合起来……


    就是这里!


    那个认识宫女的侍妾,就是十三娘。


    可复而,忽然感觉到一种阴冷。林琚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走入这里时,还是感觉脊背发寒,脚底打颤。


    枯叶和杂草长得有一人高,踩下去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明明是没风的对方,时不时地刮过一阵风,吹起他的发梢。


    按理说,林琚得到了答案,应该赶紧离开这个有些古怪的地方。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在指引着自己一样。


    走过前院,走过正屋,来到了后院。


    停住。


    目光所及之处,是几株种在一处的牡丹花。叶片碧绿,花朵大朵大朵地绽放着。


    风飘过,花丛泛起阵阵涟漪。裸露而出的是一截白色的布,和暗色的土地、鲜明的花丛都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林琚蹙眉,蹲下抓住那白布,却发现它埋得很深,一直朝下延伸。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动手挖了起来。


    半刻后,他被面前的场景惊得说不出话。


    牡丹花下埋着的是一具小小的骸骨,看起来不过还是个婴儿。经过岁月的洗礼,包着他的裹布已经变得破破烂烂,而它也成了一具安详的、供养着牡丹的骷髅。


    而贴着他放着的,是一个小小的木牌。


    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字:


    富贵,平安,我的孩子。


    落款是十三娘。


    她应该是不会写字的,所以连自己的名字都刻得乱七八糟。但她又刻得很认真,没有一处潦草的地方。甚至还在最后画了一朵小小的花朵。


    她很爱这个孩子。


    可问题来了,如果这个死去的婴儿是十三娘的孩子,那么林春澹是谁?


    她入府没多久就怀孕了,生下孩子后便因郁郁失宠,没多久便离奇死亡,不可能有再生下一个孩子的时间。


    林琚没有想到,他误打误撞地追查去世宫女的谜团。


    首先发现的,是春澹并非他的亲弟弟。


    第49章 你快过来啊 甚至更加过分…………


    林琚先是惊异。


    如果春澹不是他的亲弟弟, 那他又会是谁呢?


    而后,他的心突然砰砰乱跳起来,漫上一层又一层的窃喜。


    虽然许久未曾相见, 但他脑海中一幕幕回想起有关林春澹的画面。他的眉,他的眼, 他的笑, 他撒娇叫他阿兄的样子……


    他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两人相处的次数并不算多, 但每一次凝望, 都令林琚历历在目、如数家珍。反复地想起, 反复地品味, 午夜梦回间,魂牵梦绕的都是他。


    林琚傲骨尽断,他曾经所信奉的一切都崩塌了。他自以为清高, 却不想此生从来都是旁人的加害者。如今又已成为奸臣崔玉响的鹰犬走狗,他已经没什么可标榜自己的道德了, 也再没什么崇高的理想。


    不经意间,却已成为踩着别人骨头爬上来的恶鬼。


    唯有一事。


    他心有戚戚, 他割舍不下爱意,却不能去细想。他只能不断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因着他的私心是不对的, 是有悖人伦的。少年那么甜蜜地唤他阿兄, 他们血脉相连,他们是兄弟。


    觊觎自己的亲弟弟,下贱又猥琐。可他禁不住地心动, 他将这爱意自我安慰成是兄弟之爱, 无数次回想、懊悔,春澹与他同在一府十七年,他怎么没有爱春澹更多一点呢。


    他明明可以陪着春澹十七年, 就算不能违背人伦,他也是春澹最爱最爱的阿兄,也能在春澹心中留下丝丝缕缕的痕迹。


    但是如今不一样,一切都改变了。


    春澹不是他的亲弟弟,他们不是兄弟,他可以爱春澹,可以说他喜欢他。


    “那不是兄弟之情,那只是自欺欺人的谎言。”林琚喃喃自语,他惊喜无比,清俊容颜上的过分的笑意显得有些癫狂。


    他终于能够承认那是爱,他爱春澹。


    不是只做他的阿兄,而是想要亲他,想要吻他,想要抱紧他,想要此生都在一起。


    林琚压抑太久了,他被道德束缚,满脑混乱。此时此刻突然解脱,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又流起眼泪来。


    他感念老天仁慈,泣不成声,满眼是泪地忆起少年的模样,声音喑哑:“春澹,原来我可以爱你。”


    盛夏炎炎,风动影绰,林琚跪坐在地上,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那木牌看了好久,最后将木牌塞进了衣袖中。


    他将婴儿的坟墓重新合上,看着那摇曳的牡丹花丛,漂亮的花朵象征着富贵平安,他想十三娘一定很爱她的孩子。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林琚垂目,喃喃道:“十三娘,你也想让真相明了吗?我会去查的,查清楚查明白。”


    原本,林琚准备查清楚心底的疑惑就收手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此事又牵连到林春澹的身世之谜。


    他不是十三娘的孩子,就更不会是林府之人。他的父母是谁,十三娘又是从哪里找到的他顶替自己死去的孩子,十三娘是怎么死的。


    谜团重重,线索丝缕缠绕。林琚觉得这一切,或许和那个原本该在元贞四年隆冬时节死去的宫女有关。


    他抿紧唇,抓住袖中的那块木牌,匆匆离开了院落,朝府外赶去。


    要去府库托人查借那副宫女画像,然后送到画师那里复刻一幅。继而从十三娘入府前所居的平康坊北曲开始查起。


    那里是妓子伶人聚集之地。


    元贞二年的时候,十三娘还是坊内小有名气的伶人,于知名青楼金粉梦内弹奏琵琶。虽算不上什么名妓,但凭借弹得一手好琵琶,获得了不少文人墨客的青睐。


    “她长得貌美,当时得一位林姓大人的宠幸,就被接入府中当了妾。后来便不见踪影了,不知是风光了还是死了。”


    数年光阴已过,但金粉梦一直开着,管事的老鸨也没变。林琚将复刻的画像拿出给她看,问她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老鸨看了又看,先是说有些眼熟,后又说自己老眼昏花记不清了。直至林琚拿出一锭银子,她才笑逐颜开,道:“你别说,我一看到这银子,就觉得她还真有些眼熟了。约摸着是好多年前吧,”


    她眯眼思索着,“被人牙子卖到我们金陵梦的。实话说,她长得不怎么好看,我原先是不准备留下的。可她怀里抱着个孩子,天寒地冻的,她跪着求我,说孩子刚出生,再被卖来卖去,便活不成了。那年的雪下得确实很大,白茫茫的一片,我看她和孩子实在可怜,便将她留下来做了个打扫的婢女。”


    听着,林琚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想起他托之前的同窗查询卷宗时,对方无意间的言辞。


    同窗说,一个背主赐死的宫女倒是没什么可忌讳保密的。只是他之前整理卷宗的时候觉得一些地方透着古怪。


    卷宗的编纂者说这个宫女早年是先皇后台氏的心腹,但她却趁着皇后难产之时偷盗首饰逃跑,后溺死在水井中。但这个记录非常诡异,就算宫女真的会为了一点首饰背弃自己侍奉多年的皇后,还是在她难产的时候……


    可先皇后难产那晚天降大雪,冷得出奇。那个宫女为何偏偏趁着这样恶劣的雪夜出逃?


    最重要的是,这个宫女为何会在半年之后出现在林府中,与伶人十三娘相识。


    现在听完老鸨的话,他倒是隐隐明白了。水井里溺死的那人并不是她,她逃了出来,却被卖到金陵梦,因此才得以认识伶人十三娘。


    还有那个孩子是谁……林琚微微攥紧手指,他颤着嘴唇开口:“是不是元贞四年。”


    老鸨愣了几秒,点了点头。不过她神情变得有些奇怪起来,“不过,公子你怎么知道十三娘认识她。”


    林琚没回答她的话,而是自顾自站起来,忍着内心翻涌的惊惧,艰难开口:“十三娘的孩子死了,她回到金陵梦寻求帮助。金陵梦中唯有一个孩子,与她的孩子年龄相仿。她们做了交易,十三娘将那个孩子带回了林府。”


    不必老鸨回答,她越来越白、越来越异样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猜得很准确。


    见到这一幕,林琚额头微微沁出冷汗。他当真是查到了一桩了不得的事情,当年台皇后难产未生下的皇子或许没死。


    或许就是……


    这冲击太大,惹得青年身形趔趄一下,扶着桌子才堪堪没摔倒。他抿紧唇,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丢下一锭银子,抬目看着老鸨:“要想活命,就管好自己的嘴。”


    林琚从平康坊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泛蓝泛紫的夜空犹如画卷一般,映衬着平康坊内繁华的景象。


    夜风轻拂林琚的鬓角,他却还没压下心中的惊惧。怀疑,不可置信,可一遍遍地梳理,一遍遍地分析,都指向了一个结果。


    林春澹是先皇后之子,是太子的同胞弟弟。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个宫女为何雪夜逃离,又为何怀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又为何在夏季之时出现在林府。


    她没有死在宫中,她逃出来了。带着那个本该死去的皇子。


    林琚心中纷乱不已,迎面碰上从前朝中同僚。他低头欲匆匆离开,却被他们眼尖地发现,拦着他问:“林兄,明日东宫内的赏花宴,你去不去啊?”


    “不去。”林琚想走。


    他们笑着说,“各家的贵女都会去呢,林兄你尚未婚配,不去凑凑热闹?还有,你那个庶弟也在受邀之列。唉,他命可真挺好,飞上枝头虽然没能变凤凰,却沾了谢宰辅的光。一个低贱的男妾,竟也能混进这种场合。”


    “闭嘴!”林琚愤怒无比,他看着那一张张嘲笑的嘴脸,看着这些官宦子弟的丑恶嘴脸,心里只想吐。


    他们不过是仗着自己命好而已,整日吃酒玩乐,不务正业,凭什么这样说旁人。


    再者、再者,春澹一点都不低贱。


    品性上,他比他们都纯洁善良,他比他们都高贵。


    身份上,他是皇子,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弟弟。


    尊贵至极!


    林琚恨不得将真相甩到他们的脸上,让他们恐惧地跪下来求饶,扇自己的脸。


    但他还是忍下来了。


    “你以为你们好到哪去?”林琚冷冷地斜了他们一眼,错开走了。


    只听后面仍旧有着嘲笑声,说他自从做了崔玉响的走狗后,人愈发无法无天了。和他的那个庶弟一样,不过一个卖身,一个嘛,还不如卖身。


    林琚握紧拳头,愤愤地想,总有一天,他们会跪下来求春澹的。


    他们要跪下来的,高呼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短短的遭遇,却也让林琚打定主意。他要找到机会,将这件事赶紧告知春澹。


    明天的赏花宴是个好机会。


    想着,他又忍不住卑劣地窃喜起来。春澹从前不喜欢他,后来虽然也叫他阿兄,却不算特别亲近,但……如果他将此事告诉林春澹呢?


    林琚浑身骨血都沸腾起来,他发现了春澹的身世之谜,他会成为春澹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


    既是赎罪,又是暗暗涌动的私心。


    待他将此事告知春澹……就算他死了,春澹至少会永远记得他。


    他终于会是那个,让春澹记在心里的人。


    *


    从前林春澹一直觉得谢府是个令他很舒服的地方。譬如在廊下晃悠时,碧绿的藤蔓爬满架子,影影绰绰的日光漏下,蓝阔如海的天空也落入他眼中。


    可如今,他和谢庭玄吵完架后依旧跑入这条长廊。脚步渐渐慢下来,抬头望向那璀璨日光时,却并没有感到开心。


    而是,莫名有些孤独。


    他进了卧房,又去了金鱼池,绕着庭院里的假山寻了善念半天,也没找到。


    表情变得郁闷起来。


    想了下,觉得可能是自己在闷在府中太久。便拿了些银子,准备趁着此时出府逛逛。


    林春澹是有些小机灵的,他知道肯定要悄悄地出去,便绕去角门,准备先溜出去再说。


    却没想到,平日供下人进出的角门也紧闭着。


    门房见到是他,赶紧拦住。一边赔笑,一边圆滑地解释道:“春澹少爷,郎君下了命令。没他的允许,谁都不准离开府中。”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婢女拎着篮子路过,费力地推开角门,出去了。


    林春澹目光幽幽,冷哼着问:“我看,是不准我出去吧。”


    门房讪笑,表情尴尬。


    少年在心里骂了一百八十遍,谢庭玄是个王八蛋,谢庭玄是个混蛋,谢庭玄天天不说话,就会欺负他。


    他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王八蛋。


    但林春澹也知道,这跟门房没有关系,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心中骂了谢庭玄许久,也微微消气了。


    便没为难门房,气鼓鼓地回去了。


    进屋,落锁,不准任何人进来。


    他躺在床上,越想越生气,觉得谢庭玄这个人实在不可理喻。


    闷葫芦一样。说好听了就惜字千金,说难听了就是,嘴被缝上了啊?吵架都吵不起来,但在床上的时候又那么无师自通的,尽会说些下流之词。


    还有,他到底为什么像是得了疯病一样,不准他去参加赏花宴,还不准他出府……少年想起这个,又难过起来,现在直接被幽禁府中,他明日肯定不能参加赏花宴了。


    他还特意挑了好看的衣裳。


    谢庭玄有病。林春澹气呼呼翻身,又在心里骂了一句。


    阖眼,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挤出脑袋。


    好一会儿过去,虽然脑袋还是乱哄哄的,但他总算平静了点,开始思考:是不是他之前的反应有些过激了点?


    但他还是没办法接受谢庭玄独断专行的行为。只是并不明白,之前种种,再过分的谢庭玄也依着他,怎么这么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就不准他干了。


    他既有些恼火又有些失望。同时,最恐怖的是心底不断逃避着的、不愿承认的害怕。


    很害怕,他不明白谢庭玄为何突然变成这样。两人中间隔着看不见的谎言,林春澹就更需要安全感,要谢庭玄始终纵容,要让自己处在安全的地方。


    虽然不愿意去想,却还是发现两人的未来更加无法预测。谢庭玄现在还不知道他骗了他,倘若他知道了呢,是将他永远地关在府中,还是丢弃出去,还是……报复他?


    少年头皮发麻。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呼吸有些急促。他眉头蹙起,垂目时眼眸中闪烁着游移不定的光芒。


    无论是哪种,他都不要。


    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交织,林春澹不愿再想,却无法抛却脑中纷乱的念头。只能起身下床,准备干点别的来转移注意力。


    他吃了两口桌上摆着的糕点,却觉得不开心。


    只能费劲吧啦地解开门上的锁,叫来路过的小厮,问:“心情不好的话,吃什么会开心。”


    小厮挠挠头,思考了半天后,道:“吃什么这得看您的喜好啊。不过,若是真的不开心,不如喝点酒呢。”


    “酒?”林春澹这辈子没喝过酒,只喝过桂花酒酿,甜甜的,微晕。


    他想着,酒应该和桂花酒酿差不多吧。


    砸吧砸吧嘴,还真有点怀念那味道,便吩咐小厮去办,还让他带只烧鸡过来。


    小厮麻溜应下,没到半刻钟便帮他搞定了。而林春澹还不忘在他走后,鬼鬼祟祟地来到门口,四下张望……


    见谢庭玄真的没在,嘴硬道:“幸好没来找我。”


    心里却忍不住地发怒埋怨,谢庭玄这个混蛋,让他别跟来,竟然真的不来找他?


    混蛋!


    少年咬牙切齿,赶紧又给门加了一道锁,锁得严严实实。确保谁都进不来之后,才拍拍手,哼了一声:“有本事一辈子都别来找我,谢王八蛋。”


    他坐到位置上,掀开包裹着烧鸡的油纸,化悲愤为食欲,狠狠地咬了一口大鸡腿。余光瞄见旁边放着的那壶酒,赶紧倒了满杯。


    一口闷,喝的很急。


    好辣好辣,跟桂花酒酿一点也不一样。林春澹眼泪都被辣出来了,身体一瞬烧得火热。但来不及思考太多,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的。


    啪叽一下,趴倒在桌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脸红得像水蜜桃,神色懵懵的,看着那酒,呆呆地说了句:“桂花酒酿。”


    然后傻傻笑了。直接端起酒壶喝了个干干净净。


    又吃了许多口糕点,烧鸡,甜咸搭配。


    眨眼,晕乎乎道:“困了。”


    林春澹喝完酒后,那股机敏劲儿就完全消失了,像是能任人欺负的小傻子,做什么事情之前还要提前说上一句。


    他晃晃悠悠地来到床边,也没发酒疯,也没哭,抱着枕头便安稳地睡着了。


    临到傍晚用晚膳的时候,下人们在厢房外面敲门没人应,又不敢擅闯,便汇报给了谢庭玄。


    他来到后,看见门上被结结实实地锁了好几把锁,微微蹙眉,冷声问:“府里进贼了?怎么锁得这么严实。”


    它们原本是备用的门锁,是林春澹特意朝下人要的。被问的是个愣头青,谢宰辅这么问,他也敢说实话:“春澹少爷说,是用来防您的。”


    画面凝滞了几瞬。


    谢庭玄脸色微黑。


    幸而席凌赶来,四下观察片刻,直接命人卸下一侧的窗户。但大家不敢逾矩,也不敢朝里面看去,只能等待谢宰辅下令。


    果然,他也不准任何人靠近这间厢房。席凌心领神会,直接将所有下人带走了。刚刚的愣头青还有些奇怪,问:“那还用膳吗?”


    被旁边的小厮敲了一下,捂着嘴赶紧带走。


    吵架吵成这样,郎君的脸色跟死了亲爹一样,还吃什么吃啊。


    窗台不算特别高,但谢庭玄如果想爬过去,还是要经历一番略显不雅的动作。


    提着衣摆,坐在窗台上时。蹙眉欲翻进来的时候,忽然觉察一道目光。


    床上坐着的少年,正迷茫朝他望过来。脸颊红扑扑的,神情懵懵的——


    让人直想一亲芳泽。


    “你快过来啊。”


    林春澹喝醉了,把他们俩吵架这事忘了。


    谢庭玄翻过窗台,朝他走来。闻见空气中弥漫的酒气,幽深目光一寸寸扫过周围,看见桌上空了的酒壶。


    喝醉了吗?


    等到再抬眼时,床上的醉鬼又晕了过去。


    氤氲着红晕的脸颊,他安安稳稳地睡着,呼吸匀长,却勾得谢庭玄心底痒痒的。


    他明明知道不能趁人之危,少年喝醉后睡着了,还没原谅自己。


    却还是克制不住自己,仿佛患了某种病症一般,只有搂抱着他,只有亲吻他时,才能微微放心。


    甚至更加过分……


    第50章 又争又抢 绝不会放手


    醉后的林春澹更好欺负, 任由旁人如何欺负,也只是睫毛轻颤,偶尔发出哼哼声。


    肤似白玉, 却因醉酒染着浓浓红晕,引诱人采撷一般。呼吸轻浅, 倦意浓浓, 因为喝的酒度数很低, 所以身上带着一股酒香。


    谢庭玄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地靠近, 俯身而下时, 素日冷淡的眉眼间哪里有一丝理智而言。他眷恋地、迷恋地凝望着少年, 漆黑的眼瞳欲色深浓,却又不是仅此而已。


    他想要得到的,不仅仅是亲吻和共赴巫山。他要林春澹永远是他的, 他不准林春澹接近旁的男人,但他最想要的, 是林春澹的一颗心。


    林春澹怎么能不爱他呢?


    明明口口声声说爱他的人是他,明明他说过最爱他。他不是说过吗, 曾跪着向满殿神佛祈愿,此生此世都要和他在一起。


    那些也都是假的吗……林春澹哪句话是真的, 哪句话是假的。到底一开始就是谎言, 还是变心了,喜欢别的男人了。


    他有没有爱过他?还是他故作姿态,自视清高, 惹他生气了吗?


    谢庭玄心里有太多无法诉诸于口的话。但他很卑劣, 怀疑林春澹不爱他,没有勇气询问。


    却还趁着少年醉酒之后偷偷吻他。和衣躺在他身侧,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与其耳鬓厮磨,一边吻他,一边留下点点暧|昧红痕。就像是争抢地盘的恶犬一样,要处处留下痕迹,向别的男人宣告春澹是他的。


    可越是这样,越是昭示了他内心的惊惧不定,阴冷怀疑。深邃眼瞳中闪烁不定的是迷恋,是占有,是恨不得入侵少年的神智,教他满脑都是自己的癫狂。


    明明,他曾经是个冷淡的人。幼时与父母不亲近,却又天资聪颖,及冠不久便高中状元。圣贤书古人言教他要做贤臣,要辅佐君王开创盛世,他便将此当做自己毕生所奋斗之事。但圣贤书没有教他,该如何面对现下的情况。


    或者说,无数圣贤早已教诲他,君子要释然与淡泊。这亦是谢庭玄骨子里的性格,他一向如此,无欲无求,所以能保持清醒睿智,年纪轻轻便可与权倾朝野的奸臣崔玉响分庭抗礼。


    但在这件事上,他却刻意舍弃那些先圣的道理,充耳不闻。只因他不想淡泊,也不想释然,他又争又抢,绝不会放手。


    就算少年心里没他,那又怎样?就算是强求,就算是用令人不齿的手段,也必须占有他。


    什么清高,什么君子之道。他全然不在意,就算用下贱至极的方法,就算世人都辱骂他,就算林春澹也恨他……


    “永远在我身边。”他声音嘶哑,却压低声音,在少年耳边克制道。


    “能不能爱我,不要骗我。”


    明明霜眉冷目,明明从前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明在外人面前是山巅不可攀折的月光。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卑微,他乞求少年的爱,亦只敢在这种时刻表明。


    半晌,缓缓阖眼,紧蹙的眉头却并未松开。


    紧紧地搂抱着少年,轻轻地吻,最后还是认输。


    “还是骗我吧。”


    谢庭玄自欺欺人,觉得少年为了欺骗而说出的甜言蜜语,那亦是爱。


    *


    林春澹头回喝酒,直接从下午一觉睡到了翌日清晨。


    虽然头不疼,但睡了这么久,还是很晕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的是一缕长发。


    松垮的中衣里,大片大片的玉色肌肤裸露出来,肌肉流畅。少年摸过抱过,还偷偷咬过,自然非常眼熟。


    朝上望去,果然看见那张放大的俊美容颜。


    谢庭玄这个混蛋!


    还有腰上揽着他的手臂,将他禁锢住,好像怕他会逃跑一样。林春澹费力地扒拉开他,一骨碌就滚到床里面去了。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醒了谢庭玄。


    他睁开倦色眼眸,起身坐直,单手撩开凌乱垂落的乌发。


    下一秒,晦暗不定的眼神便凝固在少年身上。


    故技重施,声音低哑:“躲我。”


    林春澹几乎都能想到他下一句是什么,无非就是问他是讨厌他了,还是不爱他了。然后便拽着他,吻着他引诱,直至他妥协而已。


    但他们还在吵架,绝对不能轻轻揭过去。


    少年咬牙。


    直接打断他的连招,冷笑着说:“当然。”


    谢庭玄的脸色罕见的僵硬。


    但林春澹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继续道:“别说什么讨不讨厌,爱不爱的,我还在生气,我不想见到你。还有,你怎么进来的?”


    说着,余光瞥见纱帐外那模糊的光亮,那里本是雕花窗,不应该这么亮的。


    他有些奇怪,跪在床上往前爬了爬,掀开纱帐一看,果然!


    谢庭玄这个天杀的,竟然把他的窗户卸掉了。


    林春澹抿紧唇,气鼓鼓地回头,质问坐在他床上的那个人,“谁准你卸我窗子的!知不知道夏天蚊虫很多,窗子没了,蚊子都跑进来把我叮死……”


    他眼眸中全是气恼,淡樱色的唇一张一合,落在谢庭玄眼中,却只剩可爱两字。


    眸色愈深,他缓缓逼近,将少年逼至角落。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将林春澹拢在一团黑影里。他抓住他的手腕,倾身而下,浓长眼睫轻轻扫过他敏感的耳垂。


    少年脸颊微红,肩膀也因他的靠近颤栗起来。但他知道,这也是谢庭玄惯用的手段……


    别开目光,说:“你别以为色|诱,我就不生气了。起开,别碰我。”


    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真的将谢庭玄推到了一边。拢好凌乱的中衣,却发现自己肩头、锁骨处满是暧昧的吻痕。


    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谢庭玄属狗的吧!林春澹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现在冲上去也咬他几口。但一想若是如此,不知是便宜了自己还是对方。


    他就熄火了。


    少年理好衣襟,不想搭理谢庭玄。正欲起身下床,身后的男人又缠了上来,问:“今日我告假了,你想去哪玩。”


    “哪也不去。”林春澹冷哼道,“你吩咐下人不准我出府,那我就一直呆在府中。当然,也不想见到你。”


    那想见到谁……谢庭玄过分妒忌已经不正常了,随便的一句话便能令他如临大敌,不断联想。撑在床榻上的那只手紧攥着被子,既是在掩藏妒忌,又是在克制情绪。


    可没什么用处,手臂还是颤栗发抖,他神情晦暗阴冷,满脑子都是少年那句“不想见他”。


    那他想见谁?


    魏泱吗。


    但他也明白,胡乱发疯只会将林春澹推得更远。敛目,遮掩心绪,柔声道:“昨日是我的错,以后你想出府我绝不拦你。”


    不拦是不拦,因为他学会了更好的方法。已经吩咐席凌挑了暗卫,以后时时跟着林春澹,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监视他有没有见外面的野男人。


    林春澹愣了一秒。


    赶紧转身看向谢庭玄,他虽然神色如常,却还是莫名透着一股古怪。


    他正要询问,昨日为什么不让他去赏花宴,还有他到底将他看成什么。


    屋外传来席凌的声音:“郎君,宫里内侍来了,陛下宣您觐见。”


    有些事情是推不掉的。谢庭玄身为臣子,就算告假,但帝王有急事宣召,无论如何都要入宫。现下内侍在府中候着,他就算再想赖在林春澹身边,也不能藐视皇权。


    只能起身去换官服。


    不知为何,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林春澹反而松了口气。


    起床洗漱了一下,换了件干净衣服。他还是想去赏花宴,便问了席凌:“昨日你们给太子妃殿下递消息了吗?”


    “已经禀报过了。”席凌问,“您还要去吗?我给您备马车。”


    少年摇头,叹息道:“你们消息都递过了,我还去什么。”


    一会儿去,一会儿又不去,一会又去……也太没礼貌了。算了,左右他也只是想溜达溜达,自己出去逛逛也行。


    席凌的冰山脸上也有些尴尬。却还是替谢庭玄找补道,只是有些艰难:“郎君他只是关心则乱,并非不看重您。”


    两个人之间的事,林春澹觉得自己比外人看得清楚。他瞥了席凌一眼,瞧他那拼命寻找理由的样子。


    浅淡的瞳仁轻轻转动,刻意逗他:“席侍卫你这么明白,是不是心里也有属意的人。”


    席凌不说话了。


    跟被掐住了七寸的蛇一样老实。


    林春澹笑着看他逃跑,神情分明矜骄得很。


    而谢庭玄也没有骗他,这次出府门房果然没拦。


    他大摇大摆地出了府门,却站在巷道里愣住。


    一时想不清,该去茶楼还是哪里。


    但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情。


    魏泱回京许久,他们却还未见过一面。虽然他现在已经放下魏泱,但毕竟之前是他一直写信过去,询问能不能去边关找他。


    而魏泱确实也对他挺好的,他喜欢的姑娘叶昭也是个好人,不仅人美心善,还特意送了他狼牙。


    想起这个,林春澹心里便暖暖的。同时也想起被自己遗落在角落的选择——


    他还没告诉魏泱和叶昭,到底要不要跟他们走。


    魏泱已经述职完毕,不日便要启程回朔州,这事没法再拖了。


    所以纵然他不想让谢庭玄察觉自己的谎言,纵然要小心翼翼的,却还是要冒这个风险去见他们一面。就算他不再喜欢魏泱了,可魏泱也是护他长大的哥哥,也是他的朋友和恩人。


    况且一别经年,他太久没有见到魏泱,脑海里有关的画面都渐渐模糊了。只记得他总是在笑,总是那么阳光。


    必须要去了。


    少年吐出一口匀长的气,四下看了看,确保没人跟着、也没人注意他时,才终于辨认方向,朝着魏府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格外小心,还特意选了一条需要通过喧闹街市的路。


    谁知那么巧,到魏府门前时正巧碰见了魏泱。


    几年前,他离京时穿的是战袍银铠。而这几日闲在府中,他早已换下武官装束,穿着窄袖织锦的绯色圆领袍,依旧是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见到林春澹,先是一愣。


    而后那双星子般明亮的眼睛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遍,确认他容光焕发,穿着又好,才笑着说:“春澹,见你过得好,我才放心。”


    满京的流言传了半年还没完。魏泱初初回京,同往日朋友相聚时,便听见他们旧事重提,席间欢笑时将诸桩异事当做谈资反复提及。


    其中就包括谢宰辅纳妾那事。既是嘲讽向上爬不择手段的庶子,也是折辱高高在上的谢庭玄。


    魏泱听着,原本没在意,直到听见他们议论那庶子的名字,才方知他们口中之人是林春澹。


    贵族子弟多是看不起林春澹。毕竟他们高高在上,有些也豢养娈宠,兴致来了还会互相交换,他们根本不将这些人当做人看。所以言语间,也多是冒犯的浑话腌臜话。


    魏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没这些贵族子弟高傲示人的毛病。且不说他信林春澹不是那种人的,而且就算是,这种事你情我愿,没个定论,谢庭玄尚且没说什么。


    他们这些局外人在这嚼什么舌根子。


    所以在他们说到也想尝尝林春澹的滋味时,他抽剑出鞘,直接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冷声道:“污言秽语,给我滚出去。”


    吓得众人不敢吱声。


    毕竟这位可是刚刚立功的魏少将军,功绩在身,蒙陛下赏识,他们哪个敢惹。


    但也没多想,只以为是魏少将军厌恶断袖,不想听这些呢。


    便一个个都老实了。


    实际上,魏泱虽然不厌恶断袖,但他对这方面着实有些不解。两个男人为何要在一起,两个男人有什么好在一起的。


    但他教养良好,对于不懂的事情只会敬而远之,理解尊重。


    譬如他不懂林春澹为何会选择这么做,但他们相识多年,魏泱会尊重他,也不会因为他喜欢男人就害怕他。


    他只是有些疑惑不解而已。


    就比如此时此刻,魏泱见到林春澹,他什么都不多问,他只要看到林春澹健健康康地活着,看起来也吃胖了点,就够了。


    这才是身为兄长真正的想法。


    而林春澹见到他,眼眶已经不由自主地湿了。他虽然现在喜欢的是谢庭玄,但十几年来只有魏泱对他好。


    在他晦暗无光的人生中,是魏泱给了他丝丝温暖。比起单纯的爱,更像是一种复杂至极的感情,那里面掺杂着懵懂的喜欢,炙热的感激以及无尽的依靠。


    他是他的救命稻草,更是支撑他活下来的光芒。


    就像林春澹知道魏泱不会喜欢男人,对他的感情也再单纯无比。他从没渴望和他在一起,却无法想象人生中失去这缕光的下场。


    所以就算他现在喜欢的是谢庭玄,看到魏泱的那一刻还是会心安,还是会开心。


    林春澹抹抹眼泪,就像魏泱没去边疆之前一样,笑着说:“林敬廉想送我去死,但我还是活下来了。”


    魏泱微微愣住。


    他们换了个地方说话。


    进了家酒楼的包厢,叶昭已经穿着胡服在里面坐着了。


    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埋怨魏泱:“你怎么才来啊,我要饿死了。”


    然后看见后面跟着的林春澹,眼睛立即亮了,招招手让他坐在自己旁边。


    她委实过于明艳,林春澹有些羞涩,但还是挪着步子坐过去了。


    两人相处的日常应是有点欢喜冤家的意味,魏泱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不让我坐你旁边啊。”


    叶昭翻他白眼。


    不过魏泱只是开玩笑,说完后还是老老实实坐在桌子对面,靠窗的位置。


    席间闲聊,叶昭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要不要跟他们去朔州玩。


    她第一次问他时,他虽然有些犹豫,但不肖半个时辰便想清楚了,要留在谢府。


    但这次询问,林春澹脑子却乱得要命。


    他一会想起薛曙的话,一会又想起昨日谢庭玄不准他出府的样子。但人心终究是偏的,今日谢庭玄也向他道歉了,虽然两人之间的事情没有完全解决。


    但至少今日,是能够沟通的。


    他游移不定,但还是隐隐偏向于留下来。因为,因为什么,林春澹也说不清楚。


    叶昭见他表情沉闷纠结,便挑起话头,询问魏泱,“你看什么呢,也说两句啊。”


    原来,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魏泱一言不发。


    眼睛一直透过窗户,看向酒楼外面。


    闻言,终于回头。


    魏泱蹙紧眉头,道:“我留意很久了,有人跟踪我们。”


    “不,应该说——”


    他抬目看向林春澹,神色凝重。


    “是在跟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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