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心机美人翻车了 > 140-150
    第141章 动静怀疑。


    小寒这日飘起了雨,天气比下雪时还冷,黑云压着山峦,风雨欲来。


    宋怜和侍卫一道上山看过,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天王殿里堆着的粮食埋在地底下,拿不出来,也只能作罢。


    一行人便还是轻装便行。


    李珣坚持要早些回零陵城,和宋怜一道起程,只是出了村子十里地,前方探路的斥候来报,因着前几日下了暴雨,山上冲下的泥石堵了原来的河道,水流并入老虎谷,把原先的浮桥淹住了。


    暂时过不去,看雨势不知什么时候会停,那浮桥年久失修,水势下去以后能不能走还情况不明,时间耽误不得,一行人便决议绕行。


    宋怜让福禄先留在这里,“这一片地势低洼,你回庄村问问,有无熟悉周围村落的,带人打听情况,有受灾的,帮着安顿,带着村里人把浮桥修好,再回广汉。”


    福禄应是,点了五人,想着要修桥,支了几千钱,带着先回村里。


    宋怜和李珣,连带九名护卫,往西绕行,走了三日天气渐渐放晴,第四日收到福禄放来的鸽信,雨势已经停了,南岭山附近村落稀疏,并未造成伤亡,浮桥被水流冲断,修好需要半月。


    入夜后众人在山林旷地里营宿,因着前头路段实在泥泞,车马不便行走,需晾晒一日,便扎了四营帐,又生了火。


    李珣从营帐里出来,女子坐在火堆旁,手里握着书册,不必看李珣也知道是那策《楞严经》,这几日凡有空闲,她不是在处理政务,便是翻看这卷经书。


    她看得很慢,精致潋滟的眉目间是不同寻常的专注。


    李珣心里莫名不怎么安定,劝道,“我已经差人打听过了,此地天气湿润,每年这个时节都会有二三场暴雨,和佛寺塌了没有关系,且现在没有伤亡,你更不需要上心了。”


    宋怜见他误会了,有些失笑,将经书放好,提起药炉,把药倒给他,“只是随便看看,福华说你今日没吃多少东西,是想吃辛辣么,我略通些医术,这段时间还是吃清淡些的好,先忍忍罢。”


    她话语温和,李珣默然不语,以他在广汉和零陵城所做的事,在她眼里还没长大无可厚非。


    他接过碗仰头一口喝了,才解释道,“林医师嘱咐十日以内控制口腹之欲,恐伤及脾胃,所以才用得少了。”


    是林流霞的叮嘱,当自有道理,宋怜也就不管了,另取了张舆图,分析各州兵事,京城来信,郭闫已着令搜栗内令调运粮草,上将军陈聪、前将军史群、中将军左致远三人,各率四万兵马南下。


    新帝尚未下旨时,在京师安排的斥候已先送来了消息,广汉段重明、茂庆早有准备。


    李珣也看过了军报,“想是郭闫以为我蜀越当真兵困马乏,并不屑于发动全军。”


    宋怜道,“是受北疆牵制,暂时不敢妄动。”


    在夺下吴越之前,高邵综坐看清江以南种种纷争,并没有插手干涉,但蜀中夺下吴越,安稳收编降臣降军,国力大增,已有了同京师相争的能力,高邵综不会坐视不理。


    他此番南下,探了虚实,又见她与李珣并未反目,也绝不会再养虎为患,坐看蜀中壮大。


    他对她是有情,但要让他放弃京城,放弃夺京畿、蜀越。


    想也不要想。


    只蜀中也不必仰仗任何人。


    宋怜垂了垂眼帘,脑子里理着各方兵事,各将帅手底下可用的人,蜀中得力的斥候实在还太少,有用的消息不多。


    夜彻底寂静下来,李珣让随从帮他取了


    一卷文书,坐在旁边翻看起来。


    天气凉寒,连飞虫也少了,偶有夜枭声啼,倒显得越发清寂。


    清莲添了柴,往旁侧临时搭的木架子上点了油灯,奉了热茶,才悄无声息退下了。


    她不困,就想去山里找找看,有没有爽口的根果,或者能打一点野味,同清荷交代一声,悄悄去了。


    李珣察觉两个婢女的动静,看了眼对面的女子,火光照着她黛眉杏眸,比起在零陵城时,削瘦了许多。


    许是行路劳累,又吃睡不好。


    这几日一同用饭,她吃的也极少。


    荒郊野岭没有柑橘瓜果,想打猎也不容易。


    晨起天不亮,李珣便叫了福华,他已换上轻便的武士服,探路的斥候午间来报,离此地东南向六七里的地方,有一条溪水,那溪水从潭湖来,里头的鱼虽比不得清江鱼,味道应当也是不差的。


    声音压得很轻,“女君这几日食欲不佳,那河里有鱼,午间烤一烤,滋味定要比干粮好一些,你同我一道去,捞一些回来。”


    昨夜清莲去打过野味,只不过冬季荒凉,又下过暴雨,猎到一只瘦兔,便给放了。


    李珣昨夜已用绳索编织好了一张渔网。


    福华拱手行礼,“殿下身上有伤,属下等去便可。”


    李珣声音温和有礼,“我的伤没太伤到筋骨,只要不动武都无事,周围你们都探查过了,没有危险。”


    他见福华还不同意,负手静静看着他,俊秀的面容多了几分上位者内敛的强势,“比起你抓的鱼,我想女君更愿意尝一尝我抓的鱼。”


    福华默然,没再坚持反对,应了声是,吩咐余下斥候护卫守着营地,另叫了福寿,三人一道去。


    三人走了近一个时辰,寻到溪流,顺着溪流一路往北,找到清潭的位置,只是还没来得及选蹚水的位置,福华福寿先发觉了正坐在青石上垂钓的男子。


    二人神经微绷,都暗自握住了腰间佩剑,从庄村启程时,主上有过交代,自南岭山以后,北疆同蜀中,正如新帝之余蜀中,是敌非友。


    “如今的蜀越不比从前,北疆不会坐看蜀中吞并京师,勿要低估定北王的野心。”


    女君平和冷静的话,如当头一棒,叫正欲打算和王极虞劲几人相约用饭的蜀中斥候,霎时清醒了过来。


    那男子一身青衣,通身并无配饰,身形清俊颀长,气质清冷,似寒山冷峭,坐于青石上,手握鱼竿,周遭岩崖深潭,竟叫人觉得,这里不是枯山寒潭,而是青山隐隐,松风林下。


    李珣自是察觉两名斥候的异常,俊秀的眉皱起,“是什么人,认识么?”


    女君叮嘱过,北疆王来此的消息不必叫郎君知道,免得节外生枝,福华便只道,“未曾打过交道,只是看气度,不似寻常人,我们不如回去。”


    此人背影身形同广汉巷子里那姓季的公子有些相似,只周身气质不同,容貌比之季朝,俊美清贵许多。


    然必定是饱学之人,结交之下若才德兼备,延请至蜀中为官,也是好事一件。


    李珣上前拜礼,“打扰先生,在下姓萧名云,路过此地,家中女眷食欲不佳,故来此捕鱼果腹,还请先生勿怪。”


    昔日唯唯诺诺的平凡少年,如今已颇有松竹之风,言行举止磊落大方,高邵综目光扫过两名斥候,平静道,“此处并非鄙人独有,只是上南岭山拜访僧友,路过此地,歇息片刻,小友自便便是。”


    他声音沉冽,缓缓道来,如同古玉落进寒潭,十分好听,却叫两拨人都变了脸色。


    福华福寿对视一眼,都绷紧了神经,小郎君上前失礼示好,约莫是起了结交招揽之心,定北王明知蜀中与山僧有仇,还这么说,岂不是惹出一场架来。


    这定北王此时坐地垂钓,周身无半点杀伐之气,一袭青衣,反倒是山间幽居的先贤隐士,文人士子的模样,凭谁看了,也看不出其身手武艺。


    便暗自警惕小郎君的反应,漫说要照顾有伤在身的小郎君,便是只他二人联手,也决计不是定北王的对手。


    更勿论这些枯草芦苇丛里,恐怕藏着不少北疆侍卫。


    福华额上出了一层汗,欲差福寿回去送信,唯恐走了,凭他一人,更护不住太孙。


    想放烟信,也担心这烟信是催命符,反将路走绝了。


    也是,除非是要南岭山,否则这样的深山老林,又怎会出现这样一个人物。


    李珣心里可惜失望,略想了想,道笑了笑,施还一礼,俊秀的面容和煦如风,挽起袖子,在河岸边踱步寻找,见确实有尺长大小的鱼,也不畏惧河水冰凉,下网捞鱼。


    少年身上稚气已脱,短短数年,身形抽得高挑,模样几分俊秀,气度温和,高邵综专心手里的鱼竿,此子既未发作,也没有离开求援,定是有后招,且心有成算。


    他微阖了阖眼,并不去理会。


    福华连续几番暗示该回去了,“出来的时间久了,恐怕女君问起,我等不好交代,家主回去罢。”


    福寿亦劝,“有这两条尽够了,女君必知家主心意。”


    他压低声音劝,直觉有视线暗沉沉压在肩上,转身时,那目光看着他,平静无绪,福寿却觉寒意从地上升起,叫他脖颈发凉,又不知直接告知殿下这是定北王会生出什么事端,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提着精神,暂时静观其变。


    李珣要在河滩上烤鱼,福寿哑口无言,犟不过他,只得从命,却也不敢走太远,就在附近捡了些树枝,雨后枝干潮湿,好在枯草多,火升起来,倒也勉强烤上了。


    空气里飘着糊味,福寿只觉自己才是树杈上的鱼,小郎君迟迟不走,还将捞上来的鱼烤了,必定是要做什么。


    待小郎君将亲自烤的鱼,连同装水的竹筒一道,亲自送去给那煞神,更是眼皮直跳,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只差跳起来喊那是定北王,若将定北王毒死在越地,此时的蜀中,受不起北疆报复和反扑。


    叫福华拉了一下,才压住要冲出喉咙的喊声,是了,小郎君不知定北王的身份,定北王却知小郎君身份,他自来不待见小郎君,怎会接小郎君的东西。


    再者北疆王精通医毒之术,怎会逃过他的眼睛。


    鱼竿下有鱼咬饵,高邵综并未急着往上提。


    那鱼烤得金黄,看得出是废了一通心思的,新削制的竹筒干净整洁,刚至加冠年纪的少年目光温和清正,极易能博得好感人心,凭谁也不会心存怀疑。


    此子像是她手里的一块泥,雕的时间久了,花的时间足够多,朽木也成了气候,南岭山上,此人并未供出浈阳山主谋,确实出人意料。


    若他受不住刑,吐露出秘密,此君臣二人,心中必留嫌隙,她想夺天下,便没了可能。


    如今蜀越有兵有粮,有臣有将,已有了一争之力。


    她不愿蜀越与高邵综三字扯上任何关系,绝意割席,待他无一丝情份。


    高邵综哂然,道了声谢,接过竹筒,递到唇边时,略停了停,唇角扯了扯,敛着宽袍广袖,将竹筒中的水一饮而尽。


    “多谢小友。”


    李珣略有些失神,离得近了,越觉此人气度不凡,只奈何与贼为伍,也就怪不得他不客气了。


    为免误伤,他便开口多问了一句,“你究竟是何人,那山上僧人作恶多端,你是受其蒙蔽,还是与之为伍。”


    高邵综眉目间压着阴戾寒霜,不再周旋应对,只提了鱼竿,将勾上尺长的鱼放回水潭里,收了鱼竿,等着药效发作,他倒想看看,此子究竟想做什么。


    福华见那煞神喝了水,猜太孙没有在里面下药,刚松了口气,却见那煞神本是静坐着,忽而倒在地上,立时吓得魂飞魄散,飞奔上前去,探了探鼻息,见还有气,稍回了回魂,“主上下的什么药?”


    “迷药。”


    此人一副得天独厚的样貌,属实少见,加之身形修长伟岸,便是贼人,李珣也不得不叹


    服,他折身去提木桶,里面两尾鱼活蹦乱跳,收拾好见福华福寿还在那男子面前不动,吩咐道,“先把人带回去。”


    又叮嘱了一句,“小心他的脸,莫要磕到了。”


    福寿脑子还是木的。


    福华抽了剑四处警戒,周围无半点动静。


    人倒在这里这么一会儿了,竟没有北疆斥候出现,两人面面相觑。


    第142章 绣字赴宴


    “殿下把……定北王绑了。”


    福华应着头皮回禀,现在人已被带回了殿下的营帐,他实在看不出殿下想做什么。


    若说是敌,殿下还特意叮嘱勿要伤了此人。


    若是友,又让福寿用绳索将人捆了起来。


    刚用过午饭,宋怜正在林子里张弓练箭,听得福华的回禀,吃惊不已,“人现在如何?他认出了高邵综?”


    “只是中了迷药,没有大碍。”福华把事情经过细说了一遍,“殿下当是不知他的身份,那定北王假冒山僧友人,殿下临时决定下药的。”


    恐怕是以为这位‘僧友’在圣门里居高位,所以才没有立刻下杀手。


    李珣受尽僧人折磨,对其恨之入骨,对同道清道境同流合污的‘友人’,恐怕不会太客气。


    宋怜将手里的长弓递给福华,都是往北的方向,浮桥叫泥流截断,他们会选择绕行,王极他们也会,“小珣哪里来的迷药,竟能叫定北王也分辨不出。”


    福华茫然,“属下不知。”


    说话间已到了营地,福寿见主上来了,大松了口气,忙上前见礼,“主上。”


    此次带来的都是亲信,见三人绑回了定北王,立时便都守在外围戒备,林流霞不曾见过,听是路边救下的一人,把了脉说睡一日便会醒了,让他们不要担心,自顾自去山林里挖药材去了。


    北疆斥候竟也未寻来,宋怜吩咐二人,“倘若遇见来寻人,解释清楚,放人进来,让带回去罢——”


    “回来了——”


    李珣掀帘出来,福华福寿告礼退下。


    虽是受了重伤,但从南岭山下来后,他的性格态度有些细微的变化,此时看着她,俊秀的眉目里含着笑意,随和亲近,似带着些期许。


    似有了些朝气,以往暗藏于温和外表下的顾忌疏离散了许多。


    宋怜乐见他的变化,只是看着他眼里隐隐的欢喜,直觉要发生什么欠妥的事。


    “我知你素喜有人相伴,但女君虽许身于我父王,是为形势所迫,这人样貌气度不俗,整个蜀越恐怕也难寻出能同他比肩的,正好,他是那恶僧的友人,可替代季公子,收在你身边。”


    宋怜窒息住了,看了眼被绑着靠在石块旁的男子,转回头来,迎着李珣有些不自在却双眸晶亮的目光,一时哑口无言。


    李珣耳根泛红,“你看他的样貌,是否比季公子还出色些。”


    宋怜无言,好一会儿才道,“此事有伤风化,日后我会收敛,不会再出现先前季公子那样的情况,小珣无需操心这些。”


    宋怜走上前,蹲下给高邵综解身上捆绑的绳索,未免他将来再做这样出格的事,少不得要叮嘱一通,“且你身为统领一方的主君,不能做这样欺男霸女的事,让人知道了,名声有损。”


    李珣嗯了一声,“他知晓南岭山,同那群恶僧为伍,饶过他性命已是宽厚,我想他没什么不愿意的。”


    宋怜一边给高邵综把脉,一边耐心解释,“无论是男是女是敌是俘,掳掠回来做了玩物,或是肆意折辱,皆失了气度,士林学子不待见,品格清正的人听了你有这样的事迹,想来投奔效力,总也顾忌三分。”


    李珣并未放在心上,若换了他自己,必不会做这样的事,只他身边的谋士,似张淼,以儒生自居,也家有妻妾,京城章台游冶那么多,出入的多是达官显贵,她的才能不输于他们任何人,他们配得,她便也配得。


    她既然曾想同季公子结亲,便没有什么不能做的,李珣偏过头不去看她,“他见了你,不自愿也必定自愿。”


    声音放得很轻,却笃定,“这世上能配得起你的男子不知是何等模样,能相伴你身侧,是便宜他了。”


    宋怜被逗笑,大约李珣将她当做了最可亲近信任的人,譬如她,昔年便觉小千将来的夫婿,必定要是天底下她最合心意的人,而平阳侯,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母亲的。


    他的好意宋怜心领了,她探不出高邵综中的什么迷药,让李珣将解药给她,这些年不少能人异士投奔蜀中,又重金招募医师,除了林流霞,李珣麾下另有两人擅医擅毒的,宋怜也未接触过。


    “就是你给我的药包,寻常的迷药,睡一日就醒了。”


    宋怜看向尚在昏迷的人,纵是昏迷不醒,依旧带着不可靠近的严冷威慑,眼睫意外的长,在冷白的脸上留下些许阴影,宋怜看着那似乎随风晃动的睫影,心中困扰,这样简单的迷药,他怎么会识别不出。


    现下竟分辨不出他是装睡还是真昏迷了,又有什么目的。


    李珣见她看着男子出神,轻声道,“他的样貌同你是相衬的,他若有眼无珠不愿意,只好杀了。”


    宋怜无奈,示意他同她一起,将人挪去木板床上,这是从马车里拆下来的,平时卡在壁槽里,在外营宿时取下来铺在地上,能抵挡些寒气。


    斟酌再三,宋怜把面前人的身份告诉他了。


    “怎么可能——”李珣不可置信,立时否认了,“定北王怎会在这里。”


    高兰玠看似是为她而来,恐怕也有旁的目的,宋怜单寻了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北疆斥候营势力遍布十三州,当年我还未曾注意到道衍,圣门里就已经有了北疆斥候,北疆缺粮食,南岭山有藏粮,是正合他意。”


    她从来不是会开玩笑的性子,李珣意识到这竟是定北王,寒意从地上冒起,顺着腿骨往上,冻得他浑身僵硬。


    架着人的肩背陡然一沉,重量悉数压来了她肩背上,宋怜差点没稳住,看了眼神情变幻莫测逐渐苍白的李珣,心里叹气,先将人扶去躺下了。


    半响见李珣还立在原处,一时也没有说话,她同高邵综确有瓜葛,她也在赌,赌李珣相不相信她。


    她敢这样赌,是因为她服下了绝嗣药。


    李珣走至木板床前,看男子的身形容貌,已猜到他来这里,同宋女君有关,“他当真胆大妄为,带几个人了,就敢到这种地方来。”


    他根本没往旁的地方想,若到了这一刻,他还怀疑她,实在是愚蠢至极,只是看着这定北王,神情复杂,“他必定是知道了我的身份,知我不敢伤他,才接那竹筒的。”


    宋怜听出了他语气里的黯然,隐隐有些自卑之意,劝道,“他敢来,是基于北疆势盛,也因他武艺超群身手不凡,你还年轻,修身养性,将来未


    必不如他。”


    李珣心里并不相信,高邵综生于高门贵府,自小延请名师,百年世家底蕴,养育出他这一身学识气度,是他永远也比不及的。


    十几岁便率两千人伏击羯人,数战数捷,也是他自问不敢,也做不到的。


    但不妨碍他为她的话暖热,李珣脸颊微热,“你相信我么?”


    宋怜点头,“定北王足大你十余岁,你还如此年轻,只要勤学不辍,假以时日,必不会辱没太祖威名。”


    李珣嗯了一声,又道,“他既对你有情,我蜀越何不与北疆联手,如此南北夹击,那李泽纵是倾合军之力,也不是对手。”


    宋怜看他一眼,知他近来挂心京师大军压境,便是喝了药夜里也睡不好,“若与我们联手的是其余诸侯,此一役尚有可谋划的,但北疆势盛,比蜀中强数倍,便是夺下京城,国玺也不会教到我们手里,北疆臣将不允许,定北王也不会,我同你的下场,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纵是对方仁义,不对你我起杀心,蜀中也不会存在了,同北疆联手,只是给他做嫁衣罢了。”


    李珣霎时便清醒了,他是大周太孙的血脉,叫定北王屈居李氏一族之下,绝无可能。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气,心里忧急,不由更懊恼此番被劫,平白耽误许多时间。


    路烂得走不了,再急也无法,到了他每日文课的时间,他近来再墨绘舆图,这是他从她身上学来的办法,除了整个大周的舆图,每收到一个州郡镇县的舆图,都记进脑子里,尤其一些兵家必争之地。


    他并不喜欢同定北王待在一处,起身道,“他想必还不欲同蜀中交恶,你同定北王解释好。”


    虽有些不情愿,却还是道,“待他醒来,我再来同他赔罪。”


    宋怜点头,“去罢。”


    王极几人寻不见人,自会寻来,宋怜便也不急,随手拿了根木棍,在砂石上勾画着,理着思路,推演兵势。


    沉冽严冷的声音陡然在营帐中响起,“我不住这顶营帐。”


    宋怜正专注,被吓了一跳,偏头去看,对上他漆浓渊深的眼眸,心里有些恼火,这会儿确认他是戏弄李珣无疑了,“你既已醒了,便可回去了,王极他们也该着急了。”


    高邵综一动不动,平静看着她,“我还以为是未婚妻想要给我什么惊喜,才将我掳来此处,原来不是么?”


    若叫他知晓,李珣将他掳来此处是为什么,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宋怜只得解释,“小珣没见过你,以为你同道清有交,他想追查圣门秘宝藏在何处,所以将你掳回来了,抱歉。”


    高邵综眉宇落霜,“不是说我样貌比季朝出色,可堪为配么?”


    竟是那么早就醒了,宋怜脸色一时青青白白,亦或者他根本没昏迷。


    不知李珣用了多少迷药,但此人昔年落进阉党手里时,受了百般折磨,一些药在他身上有作用,却不如寻常人有效。


    宋怜压住想将他打昏直接送走的冲动,去拉他的手,“你必也听见了,我同李珣不会再做出格的事,我既已承诺了你,便不会食言。”


    高邵综依旧面沉如水,“我不住这顶营帐。”


    宋怜四下看了看,本就是临时遮风挡雨的营帐,里面什么陈设也没有,连被褥也是叠起来的,没有私人物品,不知他哪里不满意了。


    但还是没有同他争执,好声好气道,“那先去我的营帐等。”


    他只看着她,躺着不动,两人僵持片刻,方才见他淡淡道,“女君自己惯用的迷药,不知药效么?”


    “我能醒来已是不易,起不来了。”


    宋怜在心底深吸口气,上前扶他,他倒没了定北王的气度,被拉起来以后,往她背上一压,下颌贴着她颈侧,眼睛阖上,便什么都不管了。


    两条长腿还拖在地上,这人凡不在战场,衣着上必一丝不苟,现下似乎也不在意了,宋怜叫他压得喘气困难,又敢怒不敢言,到了营帐口,就有些踟躇,立在原地没有去掀帘。


    耳边响起一声冷哼,“担心你的属下看见你将本王拖回你的营帐,以为你见色起意,是色中恶魔么?”


    那声音低沉如陈酿,宋怜叫他猜中心事,热意涌上头脸,她行事不端,难免心虚,这会儿是真不想走了。


    咫尺间她耳垂晶莹玉润,高邵综盯着那抹红,见她脖颈上已浸出汗珠,唇微动,开口声音微哑,“最近的侍卫在二里开外,正在练剑,除了福华福寿,你的两个婢女,其余人并不知两顶营帐谁是谁的。”


    宋怜不知他从何得知,但事实确实是如此,只以眼下的形势,他便是在此处露脸,她也不当再同他有纠缠。


    便让他装睡,人昏迷着总归好些。


    高邵综盯着她潋滟的唇,“是你‘请’我来的,我为什么要配合你,全你的名声。”


    宋怜叫他埂得心口起伏不定,恐怕整个北疆,哪怕是他的好友沐云生,也不知道定北王,国公世子有这样惹人厌的一面,忍着脾气,“你别闹。”


    却骤然被吻住,他手臂自后箍住她的腰,唇追逐她的唇——舌,先似有似无的触碰,渐似汹涌翻腾的岩浆,吞噬掠夺她的呼吸。


    腰上臂膀力道似铁,箍着她往后紧贴,透不出一丝缝隙,她后腰触到的温度仿佛岩浆浇筑,她叫腰间的臂膀往上提了提,双脚离了地面,也换了位置。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越界的距离,宋怜心颤,扶住腰间的手臂,见使不出力道,勉强稳着呼吸心神,“……你放我下来。”


    她呼吸起伏,语带轻颤,暗昧的光影里眸色潋滟,连搭着他手臂的指尖都透出粉,显是情动得厉害,高邵综紧盯着,平心静气问,“今日若那李珣帮你猎来的是旁人,你也这样叫他亲近么?”


    他身体分明似烈火,隔着两人的衣裳在她身后,浓烈得她无法忽视被紧触着的臀下,这团烈火却被束缚在理智之下,叫他声音无半点波澜,宋怜后背浸出汗珠,知他这几年性情大变,阴晴不定,若答得不叫他满意,不知又要如何戏弄她。


    宋怜平着呼吸,“你也听说了……世上比你样貌更出色的难找……”


    话却骤然断在了口里,惊呼声起又止,两人衣衫整束,连乱也不曾乱。


    她刚远离的身体被箍得往后贴近,越贴近越难受,宋怜眼里泛出泪花,气急,一时忘了哄骗他,“我只盼着等我势盛那一日,将你困在府中,链子拴着,叫你做了宠奴,累到下不了床榻——”


    见身后高大的身躯微僵,宋怜心底解气,身体被引起的绵火却难以平复,只能去默背那卷楞严经,可她对那经书一知半解,想要让身体五蕴皆空,那是做不到了。


    箍着腰间的掌心越见的炽,热几乎透进她骨子里,宋怜只得道,“……只对你这样,只对兰玠这样……”


    他似是心悦了,又似在犹疑,片刻后稍松了些手臂,宋怜脚落了地,安稳了些,脱出他怀里,瞥见他身前的情况,别开眼不去看。


    高邵综亦道,“我亦只对阿怜这样。”


    他似已不生气了,冷冽的声音沉醇好听,看着她的目光似不见底的深渊,能让人整个都陷落进去。


    宋怜避开,沉默地转身,掀开帘幕时,双腿依旧似沾了水的泥,使不上力气,但只要无人招惹,静心修习,清心寡欲十年,也并不难做到。


    既无人在营帐周围,便也无需他再伪装了。


    宋怜也不管他,回了自己的营帐,取过经书接着看起来,片刻后烦躁地放下,换成了医书。


    她于佛法上没有天分,心浮气躁,那可随时恢复理智的人却似乎已经离开了,并没有跟进来。


    回北疆路更远,边关形势复杂,高兰玠不会在此久留。


    营帐里外俱是安宁。


    宋怜靠着案桌阖了阖眼,被撩拨过的身体实在空乏得厉害,只这里只是临时住的营帐,清莲清荷随时会过来,二人是清正的女孩,一直尊敬敬重她。


    她并不想叫她们知晓她阴暗肮脏的癖好秉性。


    耐下心来看着医书,时间久了,忘了那入


    骨的欢愉,除却精神有些怏怏疲乏,也恢复了。


    晚间去河边悉数,倒想夜里游湖,天气凉寒也不怕,只是河水太浅,便也只能作罢,回去时见本该安在她营帐旁的两顶小帐都搬远了,宋怜奇怪,快步进了自己营帐,男子一袭玄衣,坐在案几前,不知正做什么。


    宋怜恼火,“你让清莲清荷把营帐搬走的?”


    高邵综专注手里的刻刀,眼帘也没抬,“我怎么会僭越,她们自己搬的。”


    眼见她脸色通红,杏眸里俱是难堪,握着刻刀的手缓缓放下,面沉如水,“昔年你勾搭季朝,不惧她二人知晓,如今换了我,便觉难堪了么?”


    那时同季朝,是想过定亲的,且孀居的女子招赘也稀松平常。


    而高邵综是定北王,她同他纠缠不清,漫说旁人,便是她,也只会鄙薄自己。


    宋怜不愿回答,看见他身边放了两个竹篓,走过去时先叫他面前一团半尺长的玉吸引了目光。


    已是暮色十分,营帐里点了灯火,光线不算暗,那淡青色的玉晶莹剔透,光泽柔和,漂亮得惊人,宋怜走南闯北,经营着商肆,缴过不少匪贼窝里的财帛宝物,但从未见过这样尺寸的玉石。


    是可以用来雕刻玉佛、玉珊瑚、玉尊的玉基石。


    竹篓里还有一块,尺寸比案几上这一块还要长一些。


    那玉的质地,凭眼睛看,便透亮水润,实在是两个价值连城的宝物,宋怜见他正握着刻刀,他手指握着玉石,叫她一时分不清,是玉好看,还是他的手更好看些。


    宋怜看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开了口,“这样好的宝物,你拿去请精通此道的匠人雕刻,转手卖出去,必有富商贵人买账,可换不少粮食。”


    高邵综专心拨弄手里的玉梭,“是给你的,并不想假他人之手,粮食我已有另外的办法。”


    宋怜在案几对面坐下,看着两团美玉,一时竟没说出拒绝的话,沉默片刻后道,“你不用刻了,直接给我就好了。”


    她知大周城里有位将军,极喜爱玉石,越有规格的,越喜欢,这两团玉,必足够有诚意。


    高邵综抬首看她一眼,深眸里便带了些笑意,大抵是因实在价值连城,她想拒绝,又舍不得拒绝,十分难为情,杏眸里俱是挣扎,瓷白的面容上泛起一层微红,清丽动人。


    他不知想到什么,喉咙微干,别开眼,并不答话,继续手里的事。


    案几上摆着铊具,齿形具,锉子,子弓,匕首,凿磨石,竟备下了一整套制玉的器具,宋怜探手摸了摸那玉石,触手时便怔住了。


    心跳也随之砰砰跳了起来,她松开手,再覆盖了一次,那玉石的温热不是错觉,且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暖,纵是夏日,亦能发现它的温度,更不用说是冬夜了。


    竟是质地上乘的暖玉!


    如此一来,价值又翻了不知几番了。


    惊呼和质问几乎要脱口而出,宋怜克制的收回了手,忍着不去看竹篓里放着的那一块,问他,“兰玠从何处得来的玉石。”


    这样贵重的东西,北疆斥候俱是骑马,连马车也没备,不可能是从北边带来的。


    高邵综再次抬头,见她一双杏眸光亮,端坐得笔直,贪婪二字写得如此含蓄,实在难得一见,便多看了一会儿,“是路过南岭山时发现的。”


    不等她开口,他又开口道,“虽是阿怜地界发现的,但玉石是天地赠与,我发现的,便跟阿怜没有关系了,它日阿怜若是在北疆发现了玉石,我也不便占为己有。”


    被他勘破心思,对面女子清丽的华颜嫣红,美如芍菡,身子稍坐回去了些,显然是不知道该如何诡辩了。


    高邵综凝视她容颜,唔了一声,放下刻刀,将竹篓里另一块玉石取出来,放到案几上,“你摸摸看。”


    那块玉石颜色水翠一些,相较而言,她更喜欢他正雕刻那块的色泽,只单看价位来说,两者不相上下,或者因为尺寸,这一块可雕琢的范围更广,而更贵些。


    宋怜指尖碰了碰,又用手背碰了碰,实在心有不甘,本是自己家田地里的菜,叫人拔了,菜越珍贵,就越令人扼腕。


    譬如这一块,竟也是质量上乘的暖玉,恐怕整个大周,也再寻不出第三枚了。


    她怏怏道,“知道你挖在蜀越挖到宝贝了。”


    他是当真高兴,素来沉冽的面容此时带着些许笑意,淡化了严冷,竟似乎月华批身,俊美得不似凡人,宋怜垂下眼帘,去拿案桌上的经书。


    高邵综视线落在那卷被翻得陈旧的经书上,目光一顿,将身侧一个提篮拿起来,放到案桌上,语气低沉沉冽,“素知阿怜绣技了得,我缺一件中衣,两方巾帕,劳烦阿怜将它绣好,若绣得满意,这一块玉石可切一半做酬劳,抵给阿怜。”


    宋怜看了眼提篮,里面衣裳已是成品,两方青色巾帕叠放一旁。


    实则便是皇帝亲自绣的衣裳和巾帕,也抵不过那半片玉石,宋怜没有立刻应答,见案桌上放着笔墨,取了一块绢丝,提笔勾画,她擅画,尤擅画人物,很快就成了。


    墨迹干得很快,她将画递给他面前,“这是十年后的我了,兰玠看看还喜欢么?”


    画上的女子眉目同她相似,只是杵着拐杖,老态龙钟,满脸褶皱老得可以,高邵综蹙眉,提笔在旁侧勾画,画了人物,又添补几笔。


    只见女子身旁多了一名男子,一样杵着拐杖,能看出脸是老的,不过身形竟依旧是挺拔的,宋怜只觉这人对老者不怎么了解,看着他的画,一时好笑,瞧着两个年老的人一同走在柳堤下,落英缤纷,竟有种百年日暮的宁静平和,又有说不出的异样,探手要去拿画像,那画像却被他收起来了。


    他将画叠好,收于袖中,“阿怜既同我定下白首之约,便不要忘记。”


    宋怜倒宁愿他似初见那日,一身阴沉骇人的气息,并不应答他的话,“人皆喜爱美丽少年,我想待你老了,必不会看上我,恐怕要后悔年轻时因同我纠缠厮混,错过许多美人美景。”


    高邵综轻易从她话里听出了推拒逃避,心底泛起熟悉的痛意,却也习惯了,不再言语,只是问她,“玉石阿怜还要么?”


    昔年给她送过许多宝石,不见她动心,此次想要这些玉石,必是有用在什么地方。


    他将来如何尚且不知,但她确实因他阻挠纠缠,错过了许多青年才俊。


    眸底暗黑一闪而逝,高邵综看着她,一语不发,其余男子不能再碰她,不能再亲近她一分一毫,此生此世,生生世世。


    那眸光平静,只似风起云涌前的死寂,暗潮翻滚,宋怜后悔失言,取过提篮,拿出针线,先绣巾帕。


    那巾帕是青色,展开却比寻寻常随身用的巾帕要长宽上一倍有余,宋怜问他,“兰玠想绣什么。”


    高邵综道,“绣青葙草,绣满。”


    经过云秀几人一番运作,青葙草是为情人草的传说已遍布十三州,此物已成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宋怜迎着他暗沉的目光,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好穿针引线。


    一室静谧,只余下切割玉石的声音,宋怜做事专注,再抬起头来,已是月上柳梢,宋怜将巾帕递到他面前,又去拿另一块,她知道自己的绣技,便没有问他好不好,只是帕子又被推回了她面前。


    “绣上阿怜两个字。”


    宋怜抬眸看他,好一会儿才问,“兰玠要用这些帕子做什么。”


    高邵综淡淡道,“定北王同平阳侯府长女的纠葛早已传遍天下,我不会拿这方帕子坏你名声。”


    “也不会将帕子叫陆祁阊看见,吾妻大可放心。”


    宋怜拿过来,在巾帕角落里绣了名字,高邵综不爱财帛,却热衷于给她送玉石珠宝,对收集她的东西有不可理解的喜好,昔年她留在高平山洞带不走的物品,全都被他拿走了,哪怕只是她用过的笔,看过的书。


    定北王府里有一间屋舍,里面陈列着从山洞、林州、广汉那处巷子里搬去的用具物品,她买的,她扔了的。


    总之他什么都要,江山他要,他心悦的人,他亦要。


    宋怜垂下头,闷不吭声接着绣,只是绣同样的东西容易困顿,且知道只要是她绣的,不管绣成什么样,高兰玠皆会喜欢,便闭着眼睛针走线,不知过去多久,困意上来,竟叫她发觉这一种能催眠的办法,趴在案桌上靠着手臂竟当真睡了过去。


    高邵综放下刻刀,从她手里取出那巾帕,看罢便忍不住看向她恬静的睡颜,巾帕上淡紫色青葙草摇曳,同第一张巾帕并没有太大差别,实难让人相信这是她闭眼绣的。


    她于绣技和画技上的天分极高,若不在军政里折腾奔波,也必能名动天下,却偏要同天下争锋,走这条布满荆棘鲜血的路。


    夜里凉寒,高邵综起身,将人轻轻抱起,熟睡的人稍有要醒,盖上薄毯后,又很快睡去,脸颊贴着温热,安宁顺从。


    高邵综便这样抱着人,未动了,片刻后垂头,在她唇上轻轻吻了吻,克制地分开,眸色平静,终有一日,她会日日陪伴他身侧,似今日一样,在他身边熟睡,醒来。


    那一日,不会有十年之久,也不会太远。


    宋怜在梦里陷入温热的绵泥,周身似泡进冬日的温泉里,暖得人四肢百骸生出慵懒的倦意,唇被撬开,舌被掠吃,直至她呼吸不畅醒来,光影刺目,油灯熄灭,天已大亮了。


    唇上刺痛,宋怜抬手摸了摸,竟是肿了,身体像是绮梦微醺后的些许酸软,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温度依旧炽烈,耳侧沉稳有力的心跳鼓噪耳膜。


    心底反越见空泛,宋怜抬首看向咫尺间的男子,他分明一夜未免,却半点不见憔悴,清贵俊美。


    她略往上动了动腰,察觉他身体的变化,看着他轻咬了咬唇,双臂去揽他的脖颈,欲吻他,叫他避过,呼吸一停,“兰玠……”


    既已同处一个营帐下,已同处一夜,有无同床共枕已无区别,何不如便欢情一场。


    这是她同他最后一次欢情了,今日分别以后,再相见,便是战场上刀兵相对。


    “女君……”


    营帐外传来清莲轻声的回禀,“小郎君差奴婢来问,可要启程了。”


    宋怜看了眼案几上记时用的刻漏,发觉竟已过了辰时,只得答清莲,“换骑装,这些营帐便不带了,我半个时辰后来。”


    清莲应是,告退后营帐外便没了动静。


    她坐于他膝上,高邵综掌心握住她支起的腰,另一手握住她勾缠的手臂,平静道,“半个时辰不够,下次罢,我不吃简陋的膳食。”


    唇肿得厉害,衣裳分明被解开过,微散开的衣襟口落有痕迹,分明叫他吻过,宋怜气得心口起伏,只他不愿意,再气也只能作罢。


    宋怜撑着他膝盖打算起身,案桌上放着一个檀木盒,盒子旁有一卷半尺长的册子,他一手拥着她腰,一手打开盒子,因里头装着玉器,甫一打开时,流光溢彩。


    共有五样,形状各异,不是钗不是环,也不是玉佩手镯,宋怜不知用来做什么,只其中一样形状看着有些奇怪,便问他,“做什么用的。”


    更能吸引她目光的,是案桌上放着的另一块完整的玉石,正是他承诺要与她交换的。


    高邵综见她竟是不懂,喉咙微哑,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声音低沉暗哑,“你我夫妻分离,相隔千里之遥,我知你极喜爱情事,这是给你玩的,你……不许找旁人。”


    宋怜再看一眼那些器具,霎时明白过来,一时叫雷劈成两半,魂飞魄散片刻后,看着面前容貌矜贵渊渟岳峙的男子,怒火中烧,忍了又忍,抬手就打,偏他看的没错,她确实浮浪,他亦没有看错她。


    她亦不知他送她这些,她为何会怒会难堪,她本该笑盈盈接下,给他道谢才是。


    她若早知有这样的器具,早些买来玩又如何。


    宋怜垂下被他桎梏住的手腕,平下怒火,朝他道谢,“谢谢兰玠费心了,其实何必你费心刻,我自己买些来就是了,何必浪费这些玉。”


    高邵综不知她为何动怒,亦或是他送的东西,无论是什么,永不得她的心意,握着她手腕的掌心收紧,他眉心亦压着沉怒,“你只许用这一套。”


    他盯着她雾眉杏眸,压着即刻将她带回北疆的念头,“若是丢了或是弃了,不能带在身边,我便不能相信你十年之约的诚意,或许宋女君只是,又一次敷衍欺骗。”


    宋怜垂着眼睫应下,只想快些打发他离开,此生再不想见他。


    她知道他待她的心意,但他将她的怪癖一丝——不挂摆上案桌,她依旧觉得难堪,无地自容。


    高邵综定定看着她,她却不再看他一眼,他替她理好衣裳,起身时语气已是强硬,“此后北疆会涉足京畿之争,若你来信,北疆停战,蜀中归顺北疆,你不愿待在后宅,可分封一地,以你为主,只需在十三州即可。”


    袖中有巾帕落下,他弯腰拾起,叠好满是青葙草的巾帕,收回袖中,“我想念吾妻时,会用这两方巾帕,吾妻便是觉得恶心不适,也没有办法。”


    宋怜怔怔看着他,便看见每一个玉器上,皆刻上了兰玠二字,唇张了几次,只开口道,“你安插在蜀中的斥候,有许多帮过我,我希望他们能撤出蜀中,你纵是要打探消息,也另指派些来,我已开始清理潜进蜀中的奸宄暗探,恐怕要伤及性命。”


    高邵综嗯了一声,候了片刻,掀帘出去了。


    自她决议扶持李珣后,公事以外,她已同他没有话说了。


    必定要早日结束乱世,断绝了她的念想,方有在一起的可能。


    他大步离去,帘帐被掀开,又放下,随风轻荡,宋怜将那一卷笔墨新干的册子放进檀木盒,合上,便似乎将她怪癖一并合上,她不再去看,只将那半片玉石让清莲收好,自己取了那策楞严经,换了一身骑装,束了头发,不再去想了。


    清莲见女君脸色并不太好,小声宽慰,“昨日世子离开以后,回来时并未惊动任何人,只我和清莲二人知晓,女君不必难为情。”


    宋怜再厚实的脸皮,也火辣得很。


    清莲小声劝,“那定北王实不是良配,女君不要沉湎于他,待到了蜀中,奴婢同清荷给女君去找,奴婢不信,整个蜀中,便没有好儿郎。”


    宋怜知她二人待她忠心耿耿,心里微暖,朝她摇了摇手里的经书,“我现在觉得经书更有意思,已不近男色了。”


    说完打马离开。


    清莲听得瞠目,又忧心女君经书研究得多,将来遁入空门了怎么办。


    清荷牵马上来,伸手给她,见她愁眉苦脸,多问了一句,听完就说,“想那么多做什么,女君称雄,我们是部下,女君造反,我们就造反,将来女君想进空门,我们随着一道便是了,赴死都不怕,还怕遁入空门。”


    清荷秀气的眉皱起,“你当真有了喜欢的人,结亲就是了,女君也会高兴的,斥候里有人成亲,主上都送了仪呈。”


    清莲打她一拳,嗔怪,“你也信了那些怪话。”


    她转念又想,“现在这样挺好,便是将来剃了头,清净悠闲,也没什么不好。”


    二人开解一番,也就想通了,追着前头的身影去。


    李珣先行一步,到二十里外草亭方才停下,从这里再往前三十里,她便和他不是同一路了。


    他不必查不必看,也知那定北王必定是去寻她了。


    李珣立在亭子里安静的等着,远远看见她来,心下一松,上前迎了几步,将备好的包袱交给她,“林医师同你一道走,我府里还有乐康袁醉山,你带着林医师,一路也能有个照应。”


    清莲接了包袱,宋怜没有推辞,叮嘱李珣,“内政外务皆可询问段重明,茂庆、秋宣,江成,无论去哪里,身边必带上他们其中一人,紧急军务,丘荣田、万虎两位老将军有将在外军令不受擅专之权,李旋、成海几人则需回禀议定后再做论断。”


    这几人领兵屯守的位置不同,李旋成海目前驻守广汉,是蜀越最后一道防御,李珣点头应是,“我会带人修筑城防工事,你一路小心,随时传信回来。”


    宋怜往益州方向,只是还


    未进入益州地界,前脚收到李泽已集结十二万兵马,天司台占卜,春分日发兵的军报,后脚便收到了徐州传来的信报,藤州梁栋发兵六万,攻占彭城、永城,李奔率军八万往西撤退,逼近益州。


    从京城来送信的斥候姓许,是周慧的手下,自浈阳山一役后,潜在吴越的斥候一半北上,连同来福在京城经营的暗桩,一并交给了周慧,以探听消息。


    “天司台陈大人是诚心效忠太孙殿下,但他周围也有阉党的人盯着,发兵日期推脱到春分这一日,已是极限,他让太孙殿下早做准备。”


    有周慧在先,且大掌事来福交代过,云女君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上,许定虽是第一次见云女君,却不敢不恭敬。


    宋怜担心的是徐州来的信报。


    岁正这一日,罗冥府上有人拜访,来人年不过四十,虽是武将,身着短打黑衣,气质却儒雅之极,只黑巾下一双眼睛里,锐光精硕,罗冥快步迎上,“下官见过上将军。”


    李奔摘下面巾,露出一张周正英俊的面容,“罗郡守好眼力,只不过如今局势复杂,益州好似堆在悬柱上的一柄玉如意,若是眼力不好选错了方向,摔下去,那就是粉身碎骨。”


    此人单刀赴会,什么人也没带,自是不担心罗冥敢伤他的,罗冥挥手让周围的侍卫下去,连连拜礼,“将军说哪里的话,本官已差人往京城上表,誓死效忠朝廷,此番攻蜀,但凭将军吩咐。”


    李奔驻守徐州多年,徐州与益州毗邻,他岂不知罗冥此人脾性,便好比一株墙头草,哪一边风大,他倒向哪一边,他也不点破。


    江淮陆祁阊不肯借道李家军攻蜀中,罗冥只需让开城门,叫李家军过道便可,案桌上铺开舆图,李奔在舆图上点了点,“那太孙虽年幼,确有几分计谋,蜀中出兵囤驻和安,便可牵制我二哥驻守关武的南大营,他再出粮相助你攻打徐州宛城,我李家军兵溃是迟早的事,徐、冀南两地并入益州,益州再与蜀越、江淮三地守护相望,便是高邵综,一时也未必能拿你如何。”


    罗冥讪笑着,益州地界狭小,又处兵家必争之地,他若非四处摇摆周旋,早已被周遭诸侯蚕食殆尽了,如今蜀军还未过江,李奔先知道了消息,此计已废,朝廷大军南下已势再必行,恐怕等不得蜀军来,他益州先被朝廷大军东西夹击,踏为平地了。


    李奔若有所思,问道,“罗大人可曾见过太孙殿下。”


    罗冥摇头,“茂庆茂先生亲自来的,只不过听他的意思,此计也不是他的谋算。”


    盛名之下无虚士,想来李氏是歹竹出了根好笋,李奔道,“只可惜谋略虽好,却不得人心,短短两个月,我已收到两方人马传来的信报,皆道蜀中欲出兵益州攻我徐州。”


    兵家计谋一旦走漏消息,必败无疑,罗冥不免出了身冷汗,“将军可知都是谁?”


    “不知。”


    李奔道,“只无论是谁,眼下皆是友非敌。”


    他思忖片刻道,“我今夜只身前来,便是欲同罗大人商量,何妨将计就计,待蜀军带着粮食过了江,兵至宛城,李家军假装不敌,将其引入南阳,罗大人再反水合围,灭蜀军,夺下粮草,蜀军出师不利,朝廷大军压境,必定溃不成军。”


    此计甚毒,如此一来,他益州在其余诸侯眼中,岂不成了背刺小人,只当下刀悬在脖颈上,不从也不行了,罗冥苦笑,“那太孙毕竟聪慧,当真会中计么?”


    李奔道,“既是机密,想必是亲信之人方才知晓,叫信用的人背叛,再有谋算的人,都要一败涂地,且北疆步步紧逼,近日李家军节节战败的消息一出,罗大人不与蜀中联手也不行了。”


    北疆若吞噬徐、冀两地,下一个,不是益州就是江畔的江淮,江淮安平强大,北疆不会轻犯,他益州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若非中途出了变故,他没理由不同蜀中联手。


    李奔交代,“明日我出兵佯攻下雍,益州兵做不敌,你派人向蜀中求救。”


    罗冥应是。


    李奔想了想,叮嘱道,“如今李家军有兵六万,战力如何你如实相告便是,不要弄虚作假节外生枝。”


    罗冥应是,蜀中不比先前蒋盛,万事皆需周全。


    李奔重新带上面巾,剑眉星目里俱是笑意,“听闻太孙殿下自清理蜀中匪兵起,便算无遗策,从无败绩,且看这一役,他能力如何,能否叫我李家军刮目相看。”


    罗冥不敢接话,他再将益州经营得好,也不过是弹丸之地,只盼这一役,蜀越灭亡。


    北疆兵动的消息传至广陵,白登看出了异常,“那李奔竟是没怎么反抗就舍下了彭城,永城,直接退进了宛城。”


    出兵的是北疆虎贲将军梁冻,此人极擅攻城,且隐于世人眼前的,是他这些年秘密训练的水师。


    高兰玠夺下彭、永二城,意不在李奔,而在江淮。


    或者说意在蜀中。


    陆宴视线落在舆图上许久,修书一封,唤了邓德进来,“过江传一封信,便说我在淮水畔设下宴席,请定北王赴宴。”


    第143章 要挟进城。


    信送到王极手里,拿着只觉烫手。


    平津侯以贤名名动天下,可凡想侵占江淮的,都是铩羽而归,兴王府早年还意图夺取江淮城池,屡战屡败,这几年再眼红江淮富庶,也一动不敢动。


    可见这平津侯,绝非是只通文识琴棋的采薇高士,自然也看得出梁将军攻彭城,北疆军进驻永城,意在江淮。


    两人相争,必有一伤,动起兵戈,谁输谁赢还未可知,但若伤了平津侯,主上与女君结下深仇大恨,将来无论如何也善了不了。


    王极拿着信进了书房,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一时踟躇不定。


    正处理政务的人扫一眼他手里的信帛,手里朱笔未停,“陆祁阊的信?”


    王极应是,“主上猜到了。”


    信里其实没什么话,只不过平津侯君子之风,总也要先送帖子,里头字迹清隽雅正,正如其人。


    王极呐呐问,“主上要赴约么?”


    高邵综另取了一卷文书,神情寡淡,“来日战场上自会相见。”


    王极搔首,小声回禀,“往日女君身边同时跟着北疆和江淮的斥候,女君会朝王青询问平津侯近况……”


    王极几乎不敢抬头去看,但他希望主上和女君将来能结百年之好,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劝诫,“……平津侯在女君心中是有份量的……”


    书房里空气似凝固了一般,暗沉得令人透不过气来,案桌前的人似气笑了一下,“那又如何。”


    王极便不敢说话了。


    外头侍卫回禀,说营地已搭建好,可以起程了,王极便去收拾案桌。


    军报文书分急缓、已处理的,未处理的,一一分装进木盒里。


    收拾到最后,见案桌上一张叠放整齐的月锦色素锦布帛,不知是什么,要拿起来,正擦拭长弓的人淡淡开口了,“把墙壁上挂着的舆图取下来。”


    王极应是,卷好舆图小心收拾好,再要去收拾案桌时,那张布帛已被一身玄黑武服的人收入了袖中,只影影绰绰能见上面绘着人影。


    王极不由雀跃,抱着箱子追在旁边,连脚步也轻快了几分,“女君是同意和北疆联手,做北疆的女主人了么?”


    正缓步迈下台阶的人停了脚步,侧首定定看他,分明是平缓无绪的一眼,王极却觉脊背发寒,骤然明白自己是会错了意,讪讪闭上嘴巴,不敢再提了。


    分明身处旷野,周遭空气却凝固了一般,叫人大气也不敢喘,幸而随令已经准备好了马匹,他忙忙上前接了缰绳。


    李奔断尾求生,被掐断粮道以后,只与北疆军交战三日便撤出了永州,北疆军素有军纪,入城后并不扰民,也不在城内宿营停留,穿城而过时,军仪整肃,街道两旁挤满了人,却是鸦雀无声。


    直至人群中爆发出一声诘问。


    “大周已战乱多年,阉党横行霸道,贪官官官相护,敢问定北王,何时打到京城去!又何时诛阉党,杀昏君,还我等一片安身立命之所!”


    年轻书生立于茶肆二楼窗前,望着石阶上高头大马,马背上的人渊渟岳峙,神情冷厉,但端看这迥异于大周军的军队,便可知传闻可信,北疆,是能平定天下的铁骑之师!


    人群里惊呼声起,哗然声震。


    王极看看那书生,皱了皱眉头,只是北疆军中有军规,军中将士,凡同百姓起争执的,需过三堂会审,若是被告,处罚极严重,将士们遇见了,通常能让则让,更不要说他们这些斥候了。


    那书生却似一根直筋,不见应答,又扶着窗棂高声呼喝,“中原腹地的百姓遭受战乱之苦,天下一日不平定,大周一日不归一,百姓们便无法安下心,如今已是礼崩乐坏,再乱上几年几十年,大周国力年年衰弱,恐怕那西北的羌胡、羯族,海上的倭贼强盗,要坐不住了!”


    “介时凭您北疆王一人,纵有通天的将才,恐怕也护不住这分崩离析的十三州!”


    永州地处大周内腹,大部分人虽没有见过羯人,那倭贼海寇是遭受过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要再加上北方的羯人胡人,无不都想起了说书人口中的前朝炼狱。


    那是将人宰杀掏腹,似猪羊一般挂起当菜人称斤论两的年月,子孙一出生就是待宰的鱼肉,遍地都是死尸,恶臭熏天。


    一时惶惶然,不由都议论了起来。


    不说那恐怖的场景,就说眼前,那李家军驻扎永州时,虽也算严明,并未欺凌百姓,可对比天下一统时,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那时不用担心会起战乱,米粮布帛比现在便宜一半还多,眼下这日子,是越过越紧,越过越没有盼头了。


    都盼着有一日,朝廷收缴了兵器,凶器融进铁炉里,战乱也就结束了。


    是以便是畏惧北疆军,也俱都跟着附和起来,“是啊,究竟何时才能天下一统呢——”


    议论声越大,竟有人拜倒在地,高呼请定北王诛阉党,清君侧!


    声势一时震天,高邵综抬了抬手,王极会意,看了眼那年轻书生,退出队列,隐入人群去查了。


    人声鼎沸,满街俱是呼和声,梁栋驭马上前,朗声道,“乡亲们请起,我北疆军必御外敌,护十三州周全!”


    应和声此起彼伏,待出了永州城城南,依旧能听见沸反盈天,梁栋是后起新秀,夺恒州时便随着南征北战,擅战擅谋,


    也长袖善舞,笑道,“可见天下苦离乱久已,主公出兵,非但顺应天命,也顺应民意了。”


    高邵综问了骁骑营。


    梁栋神色一正,收了奉承的模样,回禀正事,“兵造坊新造的兵器,果真锋利十倍,再过三月,便可做到人人手里俱有利器,这十万兵马,一旦上了战场,末将可保证,能挡雄兵百万。”


    藤州兵造营是暗设的营造,这十万兵马,都是从高家军里精心挑选的,多数身经数十丈,战力不必说。


    高邵综吩咐道,“一月后有硬战,勿要松懈。”


    “末将遵命。”


    梁栋声音里压着的不是紧绷,而是激奋,到要动用这批兵马的时候,便是到了分定天下的时候了。


    看向南岸,隔着茂林江水,心底浮现出的,是淮水对岸江水如蓝,烟雨明月的景色,神情里有些惋惜,“江淮郡守令陆大人,贤名太盛,通身不见一点杀伐气,又护一州百姓安平富足,备受儒家士子推崇,企望恢复周礼的士人学子、向往桃源的百姓、无一不对他死心塌地,连北疆百姓都听过他的名声,师出无名,末将一直没寻到攻打江淮的由头。”


    与这样的人为敌,若用上阴谋诡计,又失之磊落,就算赢了,也赢得极没有意思。


    更莫说三年前藤州发水,他突发奇想,模仿那蜀中郡守令周弋,给陆祁阊发了封信令。


    原是料定那陆祁阊不会来,却不想对方带了十余护卫,十余河工,乘船绕过徐州,进了藤州。


    滕州境内蜿河河渠引水,解了数年一发的水患,还叫藤州百姓种上了两季的稻米,百姓高兴了,他这个驻军司马,多了军粮储备,也着实松了口气。


    同这样一个人隔江对峙久了,连他心底都不想打,更勿论说士兵了。


    主公曾同平津侯夫人有些纠葛,流言传到藤州,百姓士兵虽是佩服主公文攻武略,对此却都有些说辞,都道那平津侯与其夫人神仙眷侣,主公非要牵扯其中,欲横刀夺爱,实在很没道理。


    加之兵事太盛,杀伐气过重,对比平津侯,名声也就有了些瑕疵。


    梁栋处事圆滑,不该问的从不过问,只乐呵呵将主公迎进营帐。


    “每一营里分出百人一支的小队,训练攻城术,月中核检。”


    梁栋应是,见礼告退,将心思用在练兵上。


    王极虞劲则随主上去了孤云山,山上走了一圈,并没有什么不寻常,只还没下山,便有斥候急匆匆赶来报,说是平津侯来了,正在山下。


    王极吃惊,不由去看主上,见那严冷的面容越加凉寒凛冽,不由心里打鼓,驭马慢行,临近官道时,果真远远见凉亭里立着一人。


    不见其容貌,但一身素白广袖宽袍,立于绵延的草木前,是高山雪巅般的旷远,通身气度超尘拔俗,仿佛九天里的谪仙人,除了平津侯,世上恐怕再难有第二人。


    再看那眉目如画,也就难怪在宋女君心中有份量了。


    知平津侯来此,必有要事相商,王极领着人退远了。


    陆宴抬手,“世子请。”


    高邵综驭马停下,长眉淡漠,翻身下了马,迈步进了四方亭,“只要郡守令不动兵,北疆军不会越过淮水,祁阊公子来此,若为旁的事,是白走一趟。”


    陆祁阊眉目间落了冰痕雪沫,“世子屯兵永州,是为牵制江淮军,世子当真要将她逼入绝境么?”


    京城李泽郭闫二十万大军压境,暗线传来消息,罗冥已暗中投靠了朝廷,益州倒戈,为朝廷军大开方便之门,江淮军若不能出兵援助,蜀中十二万兵马,如何是对手。


    蜀中与京城交战,北疆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陆祁阊少见的咄咄逼人,“国公府同郭闫、同李氏王朝,有血海深仇在身,世子竟相助仇人,以谋取利益,让陆某刮目相看了。”


    高邵综一双眼冷寂阴鸷,“郡守令可是忘了,蜀中之主,姓李,是大周太孙,两狼相争,可免我北疆士兵半数伤亡,郡守令生就一幅菩萨模样,论起礼仪道德,高某自叹弗如。”


    陆宴一时没了言语,国公府与李氏一族血海深仇,恒州十万将士的鲜血,起因是阉党从中作梗,实则是先帝忌惮国公府兵势,满门忠烈,多少士兵将士家破人亡,恒州血案,非李氏一族的鲜血不能偿还。


    陆宴脸色苍白,他恐怕拿江淮同蜀中来换,此人也不会答应。


    高邵综冷眼看着,眸底厌恶之色不加掩饰,她待这人极其信任,若非相信有江淮做后盾支撑,也绝不会胆大妄为先谋取吴越。


    既如此,陆宴也不打算再多留,他已差人将益州传来的信报送去蜀中,只路途遥远,恐怕她接收不及,蜀中之危,需另想它法。


    “既同郡守令在此相见,有些话想同郡守令说清楚,郡守令不防稍待。”


    陆宴停步,侧身看着面前渊渟岳峙的男子,声音已恢复了平和清净,“世子纵是事出有因,肩负责任,但姜心爱之人逼至悬崖,待她的心意便不过如此,我同世子,便已无话可说了。”


    高邵综唇线拉直,眉目暗藏凌冽,突地一笑,取出月锦色布帛,在石桌上铺开,“可惜祁阊公子同她虽是少年相遇,却并不了解她,昔年为官,不愿做宰庇佑她,如今还不知,情意二字,在她那一文不值。”


    锦布上一幅画,画上拄拐的女子已是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却任就看得出她的眉目,男子相伴在册,亦是白首的模样。


    他同她夫妻五载,岂会看不出她的笔触。


    竟是已经许下了白首之约。


    “阿怜的画……”


    飞鸟蝉鸣一时便化作了嗡鸣声,抽干心力一般,连呼吸声也微弱了。


    陆祁阊脸色苍白,几近透明,几次启唇,吐不出一个字,缓步下了石阶,已过了冬日,春日暖阳高照,却叫人感知不到半点温度。


    那背影已是失魂落魄。


    高邵综便是要绝了他念头,断了二人往来,“她已答应,事定以后,同我成婚,我同她已许下婚约,祁阊公子自持君子,阿怜二字,往后莫要再僭越失礼。”


    身后传来的声音似利箭,陆宴身形凝滞,丝丝缕缕戾气悄然上浮,却未同其争执,脚步平稳缓慢,上了船,也一直阖目沉思,直至进了庐陵河段,张青邓德回禀收到永州来信,才令他二人进来。


    “暗探送了消息来,藤州东南一处山坳里,果真藏着兵造营,梁栋麾下除却六万驻军,当另有一批兵马,人数不轻,不低于五万,是跟踪粮草运送跟出来的消息。”


    陆宴心惊,藏起来的兵造营,定是非同凡响,他脸色越加苍白,“再探。”


    邓德领命去了,张青语带担忧,“属下潜入梁家军军营,士兵战力已是了得,水师也不弱,但我们若是按兵不动,蜀中便危险了。”


    “新收到的军报,大周军已余三日前开拔,兵分三路,压往蜀中沿线剑州、武州、施州,倘若再加上李奔六万兵马,蜀中……”


    张青心惊胆战。


    陆宴脸色依旧苍白,闭了闭眼,开口道,“明面自是不能发兵,但也可想另外的办法。”


    石桌上依旧铺着画,叫风吹得掀起边角,高邵综手掌漫不经心压住,翻看完新送来的军报,周身皆是肃杀沉冷。


    唤王极上前,平静的眸光里暗沉冷锐,“去一趟蜀中,待大周军压境,破二城,攻至安县,告诉李珣,北疆军可襄助蜀军解困,条件,交出宋怜,送嫁北疆,入定北王府,为定北王妃。”


    王极心头一跳,安县距离蜀中都城广汉只有二十余里,破城再即,那李珣会如何选,根本不必说。


    他应了声是,立时去办了。


    宋怜收到益州斥候的来信,知晓罗冥反水,不过两个时辰,便收到周弋传来的消息,剑州城破,大周中路军两万人,已攻进巴州,他人在军中,已是急得焦头烂额。


    宋怜立在城门口,往南看去,青衫绵延,山势高远。


    乔装过的茂庆捏着军报的


    手发紧,问身侧的人,“还进城么?”


    宋怜思忖片刻,“进,走罢。”


    第144章 火势利州。


    “听说利州核桃饼,用利州新鲜的核桃,石塘泉眼清晨的泉水,当天做出来当天食用,十分美味,本王看来,也不过如此。”


    郭惟阳尝了一口,剩下半块扔在地上,拍了拍手,抬起踩着案几的脚,吩咐了句把做桃酥的人杀了,往城墙上去。


    “再找些人来做,没得到了这利州,还吃不上一块像样的饼子。”


    他敞开双手,两侧候着的侍女立时屈身上前,往他腰侧系上佩剑。


    剑柄剑身并不打眼,因着是太/祖开朝时用的,冠上天子剑的名声,另铸了一柄剑鞘,剑鞘上镶嵌羊脂白玉,也就有了宝剑的名声。


    自皇帝赐下这柄宝剑,郭惟阳日日都佩戴着,待三月夺下蜀中,拿下小太孙人头,太尉一职落在身上,那才是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郭惟阳出了利州郡守令府,一路往东,越走越是不满,“丘荣田那老货,先帝朝时是个不怯战的,如今得了那段重明相助,战也不战就逃了,把人带走,留了这空城,打得一幅好算盘。”


    参将叶鸣在旁笑,“他惧怕我大周军,逃了丢的只是威严,不逃可就要丢命了。”


    郭惟阳斜睨着他,眼里都是鄙夷,“死磕才是蠢货,蜀军打山仗一把好手,利州又平又宽,罗小狗又反了水,再死守利州有什么用。”


    参将叶鸣八尺的身高,在六尺的郭惟阳面前,腰弯得还矮下半个头,连连道将军言之有理,一路陪着笑脸好话,等前头的人上了城楼,走得远了,才直起腰杆,往地上啐了一口。


    “什么东西!”


    随令也见怪不怪,这郭惟阳本名姓刘,原来有些军功在身,为人便十分狠毒,前年被太宦郭闫郭大人收为义子后,行事越发张狂了。


    偏有几分能领兵打仗的才干,几次料敌先机,打得蜀中老将新将一退再退,更得皇帝信任重用,都到用不了三个月,大周就能重新夺回半壁江山了。


    介时这姓郭的,指不定多嚣张呢。


    郭惟阳上了城墙,墙哨下立着一名削瘦男子,五十上下年纪,做宦官模样打扮,只看着远处广汉城,带着些细纹的狭长眼漏出些阴毒,他十几年前来过广汉,如今是大变样了,这城门郭家军六日里大大小小冲击六十次,愣是破不开这城门。


    郭惟阳上前拜礼,态度模样倒恭顺,“义父莫要忧心,先前我们兵分三路,打的这恍眼,加上秋家秋恬六万兵马投诚,罗冥和李将军联手的消息,蜀中分三路来堵窟窿眼儿,等知道我们真正的大军只在这一路,也已经晚了,孩儿敢保证,一个月内,李旋、周成、段重明想救这广汉城,是不可能了,到时那条龙,一定是条死龙。”


    当初兵分三路的建议就是郭惟阳做的,以十万大军为谋,掩藏消息可不容易,郭惟阳做到了,郭闫少不得要看重他几分,“北边你兄长需防着姓高的,动不得,这一仗军功,都是给你的,拿下蜀越,你是名留青史了。”


    郭惟阳连说不敢,道是义父教得好,看向远处,眯了眯眼睛,唤了骠骑将军吴虎上前,“分营轮番攻城,六日以内攻不下广汉,没人缴罚百钱,头一百个进入广汉城的,官封千秩。”


    他话才落,周围人呼吸都重了许多,连守城的士兵都目露向往,吴虎应是,立时去点兵了。


    不到一个时辰,兵力增了一倍有余。


    李珣不顾众人反对,身着铠甲上了城墙,看城下依靠盾甲靠近,好似蚂蚁一样火烧不绝,杀不净的士兵,也经不住腿软,城中只有六万兵马,应对郭家军十五万……


    此战必败。


    她又在哪里。


    近来难免有人怪罪夺吴越,他并不怪她,但希望临死前,是同她一道赴死。


    那郭家军战车精良,竟能往十数丈高的城墙上抛火球,城墙再牢固,恐怕也挡不住郭家军合围,没日没夜没有片刻停歇,许多士兵隔一日能睡一会儿都是好的。


    城墙上的人少不了衣衫沾染泥污,单有一人,青衣蓝袖,也不搭话,只远远看着。


    成海忍不住劝道,“属下知殿下同云夫人交好,只是定北王妃,身份可不低。”


    李珣还没说话,周弋先倒竖了眼睛,呵斥道,“已经跟你说过她不愿意了,成将军怎听不懂话胡搅蛮缠!她是先太子遗孀,你成海放尊重些!”


    成海略拱了拱手,也忍着怒意,“说是遗孀,京城哪里听过云氏二字,不过外室,现下有了好去处,能救蜀中危难,能救数十万士兵百姓性命,能救大周正统,岂不两全其美。”


    周弋冷笑,看了眼成海、林圩陶正几人,脸色铁青,正是这几个下作的人,教坏了殿下,以至殿下做那不仁不义的小人。


    他握着佩剑的手指微动,段重明笑了笑,往前拦了拦,“云夫人是否嫁往北疆倒是其次,只是北疆势盛,那高邵综岂不知只有天下归一,诸侯尽灭,天下方可得安平,先不说北疆出兵灭京,介时蜀中能得几分,便说待赢了,郭闫一死,北疆铁骑会不会转头对准蜀中。”


    他看一眼众人,“国公府与李氏一族血海深仇,岂会放过李氏一族爪牙。”


    他言语暗含深


    意,成海、林圩心底一寒,谁是爪牙,侍奉过太孙的诸臣,恐怕谁也好活不了。


    段重明略拱了拱手,道,“还请诸位齐心协力,渡过难关,这广汉城本也不宜为都,先前夺下吴越,肃清后患,我等便是退避五百里,也依旧有天堑可御敌,那郭闫,大军倾巢出动,可不敢耽搁太久,撑过三月,他想打,也打不了。”


    成海已歇了同北疆联盟的心思,却依旧心有不甘,“丢了蜀越一半疆土,越地穷荒,和蜀中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这几年殿下辛苦经营,心血岂不是都白费了。”


    他还欲再说,叫李珣呵斥住了。


    成海停下,行礼告罪。


    段重明最不愿同瞻前顾后摇摆不定的人相交,只是危难在前,也论不了别的,依旧笑道,“便烦请诸位将军多费心了。”


    城下喊杀声震,令人心底发寒,成海只得带人加固城防。


    丘荣田并不擅安抚人心,松了口气,同段重明商量,“想必那郭惟阳要使疲军之术,到时候城一破,士兵困乏,恐怕抗不了多久,需早做打算。”


    他斟酌道,“不如来个疑兵之计,城墙上燃放火龙,烧成一片,郭惟阳看不出虚实,倒能撤下一些人安生休息,好养精蓄锐。”


    周弋走到哪里都带着百姓,这几日广汉城里的人已经撤空,段重明思量,“攻下广汉,我料郭唯阳会兵分两路,一路往松州,一路过广汉往阎州,不如一半士兵先一步退往阎州,一半士兵分散城中,藏于百姓屋舍里,设下一重埋伏,广汉军许多都熟悉广汉城巷,与其缠斗反倒有几分胜算,卡着时机合围一通,便是不能将其绞杀,也能叼下一口肉来。”


    他只担心老将军耿直,凡战必定大开大合,恐怕不大用这样小人行径,岂料丘荣田爽快应了,两人对视一眼,倒轻松不少。


    段重明问,“这几日老将军有收到女君的消息么?”


    丘荣田穿上盔甲,手里锐长枪十几斤重,触在地上铿锵有力,“暂未,但先生安心,女君必不会逃,也绝不会弃蜀中不顾,想必很快就会有音讯了。”


    “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段重明颔首。


    第145章 鱼饵谋划。


    十三州舆图悬挂于屏风上,这一幅舆图二十年前由高国公开始绘制,十年的时间,北地边疆山川城池绘得清楚,如今填补上其余九洲,编纂有九十一册地州志图。


    陈云立在舆图前,手里还拿着信令兵刚刚送来的军报,“丘老将军有谋策,只是兵力悬殊实在太大,蜀中必亡。”


    他身为北疆府丞相,已历经百战,尚未见到敌首、敌军人头以前,从不断言胜负,蜀中与大周军这一战,却是叫人一眼看到底。


    蜀越灭亡,离天下一统也就不远了。


    高邵综传梁栋,下了军令,“调毫城六万兵马,攻邓州李家军。”


    梁栋应是,没有多问,攻邓州李家军,看似襄助蜀中,实则拉长两军交战时日,消耗京师兵力,于北疆来说有利无弊。


    陈云看了一眼正处理军务的人,若有所思,本是要见礼告退,瞥见营帐外王极正急匆匆赶来,脚步一转,重新回了舆图前,看起了上面绘制的走笔纹路。


    就他所知,三个月来,这位斥候营的副手,专司与宋女君有关的消息。


    同这位真正的蜀中之主,他也是几番交手,便老神在在地等着,王极却似乎管不急旁人在不在营中,说出来的消息叫他变了脸色。


    “京城?”


    陈云霍地转身,心念电转,那念头从脑中一闪而逝,纵是行事老辣,也不由心惊肉跳,忍不住在营帐里踱步起来。


    见素来泰山崩不变色的丞相如此这般,王极吃惊,女君也不是第一次陷入险地。


    只是抬头见主上亦微微变了脸色,知这件事必定不似不安全这般简单。


    陈云重新走回舆图前,稳住心神,“如果宋女君当真能挟持住皇帝,蜀中和大周的战局,形势如何,还当真不好说。”


    高邵综未置一词,只吩咐王极再探。


    算一算消息传递的路程和时间,距离宋女君入京,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不知事情成不成,那李泽夺位不正,宫中必定守备森严,便是出行,身边定然也跟着无数禁军,想挟持他,谈何容易。


    京城朱雀街一处院子里,茂庆亦赞成挟持李泽,但斥候已经探查清楚,宫中守备森严,光禁军就有上千,想成事基本没有可能。


    查过宗室庙祭,近两个月里,也没有什么大日子是需要皇帝亲自祭拜的。


    寻常祭祀天地山川,朝中大臣红白喜事,李泽也往往是派亲信前往,他吃喝玩乐俱在深宫,想动手,并不容易。


    两军正在交战,京城与蜀中各城池之间布满关卡,此次潜进来的武兵不过三百,添上宋女君之前便安插进京城的斥候暗探,拢共不到九百人,硬抢,也绝没有胜算。


    因着没有胜算,潜入宫中的侍卫一直待命,并无动作。


    宋怜沉吟片刻,问来福,“如果似圣门那般,能不能在邙山做出效果来。”


    来福本是想混进宫做个宦臣,总也能找到机会行刺那狗皇帝,听女君问,就接口道,“那有什么难,查道衍,那些和尚道士的把戏,小的摸得一清二楚,保管做得逼真,女君要做成什么样的。”


    茂庆立时便想到了女君要做什么,“自是在邙山制一条真龙,浈阳山以后,太孙真龙天子的消息传遍十三州,李泽岂有不恨的,若是有此‘祥瑞’,他在宫里恐怕也坐不住。”


    来福是个聪慧的,立时明白了,“小的这就去安排。”


    宋怜让他等一等,想了想才道,“我们的人不要直接出现,只在姬藤出现的地方,将‘法术’叫他看见就好,‘匠人’需有清白可查的户籍路引。”


    茂庆心道一声妙哉。


    姬藤是现下朝廷的新贵,实任御史大夫,因懂得谄上瞒下,投天子所好,这两年颇为得宠,他同郭闫不走一条道,多次受郭党迫害,独靠李泽庇佑才能留下性命。


    此人若得了能献上祥瑞的机会,绝不会放过。


    他惯常有佞臣的名声,由他献上此计,朝中便是有懂得道行的,也不愿废这些口舌,去触皇帝的眉头。


    茂庆略一拱手,“女君已三日不得休息,余下的事交给下臣去安排罢。”


    两额已隐隐起了痛意,宋怜点头,自从说服茂庆段重明留在蜀中以后,二人多是辅助周弋,这次入京,段重明留在周弋身边,她带了茂庆,两人相处的时间多了,比起从前拘泥男女之别,便多了几分朋友之间的信任。


    临走茂庆又停住,略一拱手,“平津侯既愿意相助,给了女君名册,这些人手必定是可以信任重用的,斥候暗探暂时用不上,但黄玖黄大人任钦天监监正,朱元乾任中书侍官,可以为这一条真龙添把火,若女君同意,由茂某同二人接触,有备无患。”


    宋怜斟酌,“人心易变,先生小心为上。”


    阿宴给的名册,必定是可以相信的,只是此行万不能走漏消息,知道的人越多,风险越大。


    茂庆道晓得,同来福一道去安排了。


    林霜从窗台后翻进来,回禀宫里的情况,“跟阿怜说的一样,那皇帝表面上对郭闫尊敬,我藏了两天,他对姓郭的恐怕是恨得很,他寝宫文华殿外守着的侍卫,半数以上是郭闫的人,每日上下朝,身边跟着的,也尽是姓郭的。”


    宋怜点头,瞧见她眼下的青黑,喊她进来休息。


    林霜抬了脚,又想起来自己两夜里猫在那皇帝的寝宫,身上指不定什么味,又不好意思闻,就不上前了。


    她视线凝在她疲乏的面容上,知这两个月她基本是没能好好休息的,入京的路上各州军报一封接着一封,多数都是战败退后的消息,每一封都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白日里大家面前,她自是沉着镇定的。


    只两人一直同眠,半夜她总是在她熟睡后起来,不是一遍遍翻看军报,就是坐在案桌前,对着舆图勾画思虑,常枯坐到天明。


    她肩上担着蜀中的将来,数十万将士的性命荣辱,怎会不忧急。


    只是显露出来无用,便也从不在她们面前提起。


    林霜不懂兵事,也不懂政务,她开口问,“我去杀了那皇帝。”


    宋怜知她的用意,让她过来休息,“此人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她耐心同她解释,“主弱臣强,李泽死了,京兵没死,一样难解蜀中危困,他活着,反而受我们牵制。”


    且宫中守备森严,能潜进去已是不易,刺杀李泽成功,也不可能从八百禁军中全身而退。


    女子一身黑衣,手还握着腰侧悬挂的剑柄,似乎在分辨她说的话真不真,露出几分和小千一样的固执。


    心下起了些空茫,此行是一条不归路,她为自己的权欲将她们拉进这条路上,前面是坦途还是深渊还未可知,行差踏错,人头落地……


    林霜只觉她面色苍白,不知缘由,却莫名意会了,走到她面前,手掌撑着膝盖,定定看着她,“阿怜不会输,阿怜一定会成功的,比品性,那姓郭的是非不分,又阴险狠毒,比能力,他辅助李泽,把天下弄得乱糟糟,他给阿怜提鞋也不配,比不上阿怜半点,阿怜怎会输给他。”


    她说得一脸认真,宋怜被逗笑,心底浮动的不安阴霾竟也随之消散了许多,她拉着林霜在跟前坐下,案桌上本也放着木药箱,她便从里面取了药膏,拉开林霜的手指,给她擦掌心里的伤口。


    是来京路上同山匪厮杀留下的,她武艺越来越强,如今一个人应对五十山匪,也来去自如了。


    林霜不觉得疼,只是喜欢同她亲近,见她垂着头同她擦药,心道要是阿怜做了天下的主人,百姓必定会过得比现在更好,好一百倍。


    她抿抿唇,轻声道,“我相信阿怜会成功的,不单单是我,还有茂先生,周大人,更多的人,都相信阿怜会成功。”


    心底似有荷田,烈日当阳,叶片卷曲了,又有白云遮住烈日,清风拂面,枝叶也随之舒展开,宋怜眉间带出笑意,点头后,仔细将京城一行、两军战事思量一遍,重新拿起舆图再看,也似乎没有那么难了。


    此事需要安排周密,便也急不得,宋怜整理各方送来的消息,思量另外的良策,世事无绝对,且变化无常,未必每条路都能走通,有备无患。


    案桌上堆满从中书台抄录出来的,近几月的国事奏疏上本,有可谋划的,只是短时间内起不了作用。


    宋怜取过同李泽相关的


    文简翻看着,若有所思,这位皇子潜龙时久居封地,但因着想找机会扳倒平阳侯,她寻靠山时,也调查过这位皇子,对他也不是完全一无所知。


    宋怜让来福寻了一名擅琵琶的女子,在京城为其造势,另从奏疏奏本中筛出各方势力朋党,圈下有策反可能的名录,交由周慧去细查,以备后用。


    只第五日,琵琶娘子刚有些名声,茂庆便风尘仆仆赶回了客舍。


    他穿着灰色风袍,取下遮掩面容的围帽,周正的面容带着轻快喜悦,“鱼上钩了!蜀中之危有救了!”


    第146章 兵器手艺


    三月三太昊陵庙祭礼,临近戌时,邙县狂风大作,黑云滚滚,收着农具急忙忙赶回家的农人瞧见邙山上有红光大显,数十丈长红龙在云海里盘飞,天空一瞬亮如白昼,转眼又陷入黑暗,雷声轰鸣,震耳欲聋,旋即风雨大作!


    那红龙盘旋数十熄方才隐匿消散,接着瓢泼大雨足足下了过去一整月的量,有关真龙现身的传言揣测越来越多,隔日连皇宫里的宫女侍从都知道邙山的传说。


    早有朝官上书奏本,邙山连续三日有真龙现身,御史大夫姬藤大呼祥瑞,李泽欲摆驾邙山,着令太常寺准备车马,午后出行。


    以御史大夫姬藤为首的三五言官位置靠前,连连应和奉承。


    “臣反对!”


    杜锡任太常寺正卿,郭闫连同郭惟阳都不在京城,朝堂上虽还有不少阉贼朋党,但杜锡觉着连呼吸也舒畅不少,他手持圭臬,出列拜礼,“子不语怪力乱神,世上哪里来的龙,陛下许还不知这世上有许多方士道人,专好弄出些装神弄鬼的事,实则皆是骗人的把戏。”


    他此言无疑讽刺天子与朝臣受人蒙蔽愚蠢之极,姬藤几人自是不忿,出列争辩,李泽目光已经扫过殿侧侍卫腰悬的佩剑,到底是忍下了,这杜锡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若非要装点些门面,他早就将他的人头割下,剔干净肉炙烤了当盛酒的酒器。


    容得他在此处犬吠。


    那目光淬了毒,杜锡分寸不让,“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倘若因此驾临邙山,封赏嘉奖上奏的人,恐怕明日就会有‘祥瑞’送到陛下的案头,介时恐怕连麒麟白泽仙女仙童也出来了。”


    “陛下若有空闲,何不如先料理郑州粮荒的事,百姓已遇灾年,郭闫却大兴兵事,民不聊生,他郭闫纵是灭了蜀越又能如何,只会衍出更多的奸雄暴乱。”


    朝堂上已是一片死寂,连谄臣姬藤也怕得不敢吭声,心里大骂姓杜的,自己找死还要拉上他们!


    李泽已经将龙椅上的握龙珠捏得咯吱响,心道待灭了那些个谋逆的乱臣贼子,他要亲手将杜锡的舌头割下,割了他的嘴,敲碎他的牙,再把脑子剁下来,把他的脑浆搅拌成一团,泡在酒里。


    眼下还需要这一类‘读书人’。


    李泽白面的脸上露出笑,虚心纳谏,“杜爱卿言之有理,搜栗令、御史大夫留下,商议郑州粮荒,其余人无事便退下罢。”


    姬藤随侍皇帝身侧,回禀了郑州粮荒的事,“杜大人未免危言耸听,那蜀中修了水利,又鼓励开荒,贼子不要脸皮,同四方诸侯做生意,很是富庶,等夺下了蜀越,粮食不是任由陛下拿,郑州那点粮荒,算什么问题。”


    李泽就问打到哪儿了。


    姬藤纵是不想那郭闫太得意,也不敢欺瞒军报,如实说了,“已经围困了广汉,想必用不了多久,郭大人就能拿下那反贼的狗命了。”


    李泽听了消息,朗声大笑,姬藤费心布置一场,不甘心叫那姓杜的给搅和了,弓着腰试探问,“真龙现身难得一见,陛下当真不摆驾邙山么?”


    李泽自是想去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只是这几年读书人都死绝了一样,外逃的多,京官许多官位空着找不到人来做,他暂且留着杜锡一条命有用。


    姬藤便知此事不能再劝了,又想起他从邙县回城路上听到的议论,叹息艳羡着道,“大周军势如破竹,没有败绩,百姓们都赞郭大人将才,呼喊郭大人九千岁呢。”


    他虽是弓着身,却也暗中觑着皇帝的脸色,见那发面一般白的脸又阴暗了三分,便知是挠对对地方了,府中谋士说的对,真叫那对姓郭的狗父子之夺下蜀越,有了这顶天的功劳,这朝堂上哪里还有他姬家的位置。


    等那姓郭的回来,恐怕头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姬藤。


    幕僚提醒的对,北方郭庆领十万大军守延州,晋州,牵制北疆军,可保京城无虞,蜀越如今已是现成的功绩,这兵他领不了,可由他建议陛下御驾亲征就不一样了。


    军功是陛下的,他这个一心一意为陛下着想的臣子,与皇帝岂不是又亲近一步。


    他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但皇帝是个聪明人,如今朝野上下,已大有只知郭家不知李家的架势,待郭惟阳夺下蜀越,可就是封无可封了呀。


    十一二侍从远远跟在后头,两人一路走到摘星阁,姬藤撩起袍摆,跪地拜道,“臣谏请陛下,请陛下御驾亲征!”


    春夏之交正是多雷雨的季节,天边雷声震动,树枝状的闪电劈开天际,照亮暗沉,茂庆收到消息,吩咐守在身侧的季朝和来福,“你二人立刻赶往兴元府,配合福华福寿布置计划。”


    两人应是,立时去办了。


    茂庆透过大开的窗户,看向皇宫的方向,手中拇指长的绢


    帛递到油灯面前,待化为灰烬,才重新带上帷幕,下了楼,先回客舍同女君汇合。


    自看见女君的布置后,他便知那李泽便如同瓮中之鳖,一计不成,另接一计,李泽落入彀中只是迟早的事,待皇帝出了京城,自有人安排姬府那位幕僚出京安身立命。


    为防出什么变故,两人暂且留在京城,茂庆看着案桌上的舆图,上头圈出了两个地方,一处是茗德驿栈,这是原定伏击的地点,是从三十余处驿栈挑选出来的。


    皇帝虽是为争功急行军,但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过不了苦日子,近来多雨,山林里泥泞,他必不会露宿,茗德驿栈处在百里之间,不管多早多晚都会路过此地,两侧山势复杂,有能接水路的小道,选在此处,最方便行事。


    另一处在距离茗德驿栈三十里一处平野,茂庆心里一动,“九百人对三千人,女君想在此处设伏么?”


    宋怜另换了张舆图,询问茂庆的意见,“只是粗略的想法,先生看是否可行。”


    郭闫郭惟阳虽是带走了大周军,但纵观京师附近兵事,郭庆、罗冥、李奔,三方兵马已将京城团团护住,也因此李泽才胆起‘御驾亲征’的念头,京中守备五千余人,宋怜与茂庆两人分析过,都认为他此番出行,也必会留一名亲信驻守京城。


    估量了三千人马。


    若当真如此,选一处高地设下箭阵,九百人对上这三千兵马,当也有七八成算。


    此事自然是动静越大越好。


    两人就伏击的事商议细节,天明时斥候来报,圣令已昭告朝野,要御驾亲征,经由太常寺卜定,申时从南门出发,三千禁军已在南门待命。


    宋怜不通武艺,与斥候一道跟去茗德反是拖累,便同茂庆分走两路,她只带林霜,福禄二人,取道松州,“一旦得手,令十三州斥候,传皇帝被掳往利州的消息,介时看李奔、郭惟阳二人兵马动向,待二人出兵,分别到景州、容沛两地,散步皇帝被掳掠至扶州的消息,先生则前往万合,同李旋将军汇合。”


    茂庆深深揖礼,“下臣记下了。”


    临了出门,又停住,回身时视线落在她面容上,倒少了些以往男女之别的避讳,“京城一行,主公殚精竭虑,沿途又奔波,还望主公保重身体,茗德一役,下臣必定竭尽全力。”


    宋怜微怔,抬首朝他看去,茂庆并未避讳她的目光,坦诚爽朗,直视着她的眼睛,似昔日看着段重明一般,尊敬信任。


    待茂庆离开,宋怜握着墨笔的手指才稍松开了些,她叫上林霜一起,出了院舍,走向马车时脚步轻快,连赶车的福禄都察觉出些细微的不同。


    林霜跃上马车,近来每日阿怜议政,她都跟在旁边,但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她取过柔软的薄毯,展开铺在短榻上,“阿怜过来靠一会儿罢。”


    为不惹人注意,此次出行的马车十分简陋,不够躺下休息的,但林霜近来每日都守在她身旁,知她大半月来,几乎夜夜只睡两个时辰,见她还要去翻看那些早已翻过无数遍的信报,虽知道要懂事,还是忍不住抢过来了。


    “你靠着闭上眼睛,我念给你听。”


    怕她不允,又补充道,“你再这样熬下去,要很快变老啦。”


    宋怜失笑,左右这些和京城朝官相关的消息,她早已记在心里,便也依言坐去了绒毯上,林霜把侧壁也挂上了白绒毯,脸颊触碰到,带起舒适的暖意,便也跟着睡意昏昏的。


    林霜往她身上又盖了一层薄毯,自己出去驾车,换福禄休息一会儿。


    宋怜很困,临近睡着前,到底是从马车侧壁的格子里取出一枚小铜镜,对着脸和脖颈照了照,见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没有起皱纹,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安了心,才收了铜镜,又用干净的巾帕擦了脸,再往脸、脖颈、手上仔细涂了药膏。


    收起盒子后,很快就睡着了。


    林霜坐在外面,闻到了一点柑橘香,回头隔着帘幕往马车里看了看,不由抿唇笑起来,她从来没见过像阿怜这样爱美的人,辛劳和美貌总是对立的,故此阿怜便要花许多心思来保持美貌。


    再是困极,凡有条件,睡着了也惦记着要起来洗脸。


    从高平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她就没见过比阿怜更有趣的人。


    福禄是武卫,敬重林霜武艺高强,平素就不敢多话,此时坐在旁边,也目不斜视,这位女郎生就一幅冷若冰霜的模样,只有同女君在一处的时候才会笑,现下该又是想起女君了。


    他只是担心蜀中的围困,京城的事查来查去,别的他不一定看得明白,但至少看明白了一样。


    狗皇帝是个没实权的,身边除了几个依附他的谄臣奸臣,没有当真盼他好的,被劫持以后,姓郭的究竟会率兵来救么?


    御驾亲征、与禁军遭伏,天子被劫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传到军中,又过了几日,连蜀军也知晓了,旁的不说,低迷的士气先恢复了一截。


    正围攻宜都的李奔收到消息,调转兵力,往西急行军,前往利州救驾,只是九万大军刚到景州附近,又收到信报,天子已被转移到了扶州,他只得转变行军路线,奔袭抚州方向。


    若说先前不明白,半途经过梓地时,遭遇李旋和林桓两支蜀军夹击,死伤万余人,过不去梓地,便是傻子也该看明白了!


    李家军正冲军阵,只是那姓李的小子有些道行,军阵与山势结合,配合箭阵和滚石阵,李家军六七个时辰,方才推进半里地,李奔勒停马匹,望向抚州的方向,几乎咬牙切齿,“好,好好!这才有些能夺吴越的模样,这姓李的狗崽子,总算是拿出了些真本事!”


    参军幕僚孙仁上前劝,“李贼拿得了圣上,不动圣上性命,反拖拽着到处乱窜,无非料定将军必定出兵相救,我等按兵不动,照原定计划攻打宜都,李贼也无计可施。”


    李家军已连续急行军半月,士兵疲乏,李奔岂会不知如今圣上就是一只饵,专钓他李奔前去相救,只是天子有难,他不能不救,但既然对方挖下了天坑,他也不能毫无章法往里闯,白白牺牲士兵的性命。


    “撤退!后撤三十里!”


    蜀军以巷战伤郭家军三万余,重新将郭家军逼出广汉城,守住广汉城池,连段重明也十分意外,那郭惟阳有些将才,加之是睚眦必报的性子,重整旗鼓后,合全军之力,攻城池。


    丘荣田却先一步发现了异常,营宿广汉城郊的郭家军,竟少了一半,攻城的火力军械虽猛,士兵士气却大不如前,他当即令儿子田芳亲领一列小队,从护城河潜出广汉城,第二日凌晨,田芳回来复命。


    “狗皇帝御驾亲征,行至梁地,遭遇伏击,三千禁军死伤过半,狗皇帝被掳,奸臣姬藤带着残兵追出梁地,也被俘虏了!”


    田芳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激动,“昨日夜里,那郭闫已带走十万兵马,赶往利州救驾!”


    他看向父亲身后的太孙殿下,以及太孙殿下身旁立着的段先生,敬服不已,深拜了一礼,“上兵伐谋,末将算是领教到了。”


    段重明和丘荣田对视一眼,心底皆清楚此一役是谁的手笔,当下也不耽搁,去军营商议军务,广汉并未收到信令,一是都城被围,女君可能未曾想到他们守住了广汉,信只怕已送去了巴郡,二是李泽被俘,消息瞒不住,不必传信他们也能知晓。


    只是利州这地点,只是蜀地北段一处边陲小镇,离广汉又远,也不是什么军事要塞,段重明若有所思,“利州必不是女君最后的落脚地。”


    张邈忍不住问,“既已抓住了皇帝,何不取皇帝性命,如此大周京畿无主,军心涣散,可解我蜀中之危。”


    段重明虽不想理会此人,但他通为官之道,知要做得好官,与小人打好交道,可事半功倍,故而态度随和,“京中形势特殊,主弱臣强,大周皇室血脉已叫李泽杀了个干净,倘若李泽死了,大周成了无主之国,郭姓一族借由复仇,倒有了称霸的由头,于蜀中反而不利。”


    李泽活着,李奔必定相救,郭闫不得不救,段重明和丘荣田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段重明灵光忽现,“扶州——”


    丘荣田立时传了副将周名,“传令全军,带上粮食往江阳方向撤退。”


    谋士蒲自舟谏议,“可在主街两侧撒上油柴,再撤离,挑选六百匹快马留给城楼上的兄弟,我猜那郭惟阳这次还敢进广汉城,介时火箭一发,可再折损其兵力二三万。”


    周名应是,立时去安排了,李珣在旁侧听着,亦觉蜀中有救,沉默几日的面容上,重新有了些松快温和,他领过兵,也打过胜仗,但大难面前,和几位将军相比,思虑还不周全,故此每次都只是多听多看。


    周弋不擅兵事,虽是郡守令,也绝不指手画脚,只负责管好军粮调度,监视林圩成海几人,勿要让这几人坏了女君的谋划。


    “报——”


    外头信兵高呵声传来,周弋快步出去接了,打开看了以后,一时欣喜若狂,“李旋,林桓两人梓地遭遇李奔,重创李家军,杀敌三万!胜了!”


    *


    军报在各州间往来密切,军事调动频繁,陈云立在舆图前,看着两军兵事调动,连声道好,“那郭惟阳纵是想合全军之力,如今也合不起来了,丘荣田让出蜀中,郭惟阳进入蜀中腹地,李旋率军北上,占据岩渠


    ,等于是切断了李奔和郭闫和军的可能。”


    “蜀军拿捏着李泽,叫大周军疲于奔命,将李泽围在扶州,大周军各路兵马赶来救援,你看蜀军行军路线,兵防布置,这不是来一个打一个么?”


    扶州这处地点选的着实是妙,时间也卡得精准,蜀军两两相望,大周军却顾不及相互驰援,这一战结果究竟如何尚未可知,但短短半月,蜀中已隐隐有扭转败局的态势。


    陈云不由往窗前看去,男子一身青衣,身形颀长似岩崖松柏,伟岸挺拔,一语不发,也不知听没听,得见这精彩的一战,陈云这会儿正激动,想找人议论,走过去时,窗前的人手一收,漫不经心将一枚东西收进了袖中。


    陈云只看见一抹淡紫色,便知是一役串腕饰,不议政时,偶尔能见,是一枚琥珀石,在蜀中得的。


    陈云想道一句温柔乡,英雄冢,可念及蜀越战局,换位思忖,若他十七八时碰见这样一位女郎,不定二话不说,举手投降。


    也怨不得他这冷心冷肺的主公一头栽进去。


    陈云连声叹息,“女君是将京城诸臣诸将的心思盘算看得透透的,主上想用出兵相助为条件,谋娶女君,恐怕是要落空了。”


    高邵综回身,踱步回了案桌前,掀袍坐下,他本也没指望能就此将她带回北疆,给李珣开出条件,目的也不是这个,他目光落在舆图上,吩咐陈云,“大周军一旦被分割,此战必败,传令上郡刘同,令他随时戒备郭庆兵马,凡有异动,截杀郭家军,占领河西。”


    陈云应是,蜀中战事一旦有变,郭闫出事,郭庆必定回护,只是距离遥远,先前送去的都是捷报,那郭庆必想不到蜀军能反败为胜,待南下赶到蜀中,菜也凉了。


    届时凭郭庆手中十万兵马,又怎会是李珣的对手。


    北疆出了手,与蜀中来说,暂时互利互惠。


    陈云不由问,“江淮陆宴无兵戈之心,有心偏向蜀中,他欲护江淮百姓周全,恐怕女君与主公二人谁赢了,江淮自会交到谁手里,介时天下唯女君和你相争,主公想过要如何做么?”


    高邵综不语,陈云少不得劝谏,“事关北疆基业,主公心软不得。”


    蜀中一步步走至今日,已成北疆极大的威胁,漫说是他,恐怕是主公,也没料到,尤其这一役,两军兵力悬殊,若无北疆干预,李珣入主京城是迟早的事。


    只是北疆军不屑于夺人成果,也犯不着留下这等污名,北疆诸臣便无一人提及要此时发兵京城。


    可宋怜此人,实擅谋断,北疆亦不得不防。


    再多陈云也不能说了,他行礼告退,营帐里沉寂下来。


    高邵综唤王极进来,“你带三十好手,去一趟扶州,那郭闫狼子野心,出师勤王,久不见结果,必起异心,李泽一死,大周军困局可解,他必派死士诛杀李泽,恐怕牵连他人,你带人护好她。”


    “此二人皆只能死在北疆手里。”


    王极自是明白这两个人是谁了。


    李氏一族于北疆有血海深仇,女君同主上有未了结的情仇。


    他应了声是,知耽误不得,叫了虞劲,立时去暗卫营点人。


    只盼得女君在他们赶到之前,安生无事。


    宋怜带着李泽,一路奔走扶州,进了蜀中的地界以后,九百士兵化整为零,分割成小队,各走一路,以迷惑追军,宋怜,季朝,林霜,连带六名斥候一路,走扶州方向。


    只是在距离扶州五十里一处河桥,遭到了死士围追堵截。


    宋怜手握匕首,始终在李泽附近,看向远处这二十名死士,这批人武艺竟不在福禄之下。


    她纵是发箭,也并不能射中对方,只能略分其神,为斥候赢得些能反杀的空档。


    李泽目光落在女子侧脸,纵是风吹日晒,又涂抹着药汁,亦难掩精致的眉目,麻布衣衫露出一截颈子,柔美修长,后颈深处未曾涂抹药汁的地方,肌肤莹润洁白。


    实是个绝代风华的美人。


    这一路李泽也看明白了,这一行人皆以她为首,就眼下这沉着冷静的气度,也足够他另眼相待了。


    李泽往远处看了一眼,盯着她的眉眼开口道,“朕不知那李珣许下你何等的好处,叫你一个弱女子为他这般卖命,不瞒你说,外头这些死士待朕忠心耿耿,且都武艺高强,你那五位护卫虽是有些身手,时间长了,也决不是对手。”


    “女君若肯投诚,朕必定不计前嫌,还迎女君入宫,做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皇后,岂不比在李珣手下当差,将来做个断头鬼的强。”


    若是数年前刚从江淮出来,她恐怕当真会心动,只是时也易也,宋怜并未回头看他,只是从袖中取出这药包,从洼地里沾了水,涂抹在箭矢上,张弓搭箭,“圣上如今已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么?”


    她声音温和平静,清丽好听,李泽却是变了脸色,尚算清朗的面容上露出扭曲阴毒来,他虽是天子,可上头有郭闫,郭家三子,朝野上下,连那杜锡也能在他面前叫嚣犬吠。


    他算什么万万人之上,算什么皇帝。


    但叫一小小弱女子说破,他便已在脑中想过无数次能将这张美人皮扒下的场景,李泽盯着她,目光阴毒,“朕是受制阉党,但只是一时,女君若是肯投诚,助朕前往大周军营,朕必定保你万世荣华。”


    “若不然,女君怕要受碎尸万段之苦。”


    宋怜并不理会,李泽中了迷药,一路来全身上下只有口能动,她专注手里的箭矢,接连射中三人。


    李泽盯着她侧脸,越看越觉些许面熟,愕地想起许多年姑母设下的一场宴席,宴请京中大小门楣贵女,本是为他那表兄裴应物物色正室夫人的宴席,偏叫那陆祁阊一举成名,陆祁阊名满天下,平津侯淡泊名利,忽地木秀于林,自是令人称奇,他那时虽常驻封地,甚少回京,也慕名去见过那名令祁阊公子也动了心的女子。


    果真是人间殊色。


    两人的面容渐渐重合,比起清丽端方的平津侯夫人,面前一身泥污的面容似乎夺目,李泽哈哈大笑,“想不到堂堂江淮之主,贤王陆祁阊,也不过徒有虚名,实在欺世盗名,卑劣诡奸——”


    “放肆——”


    宋怜收回手,心底到底不爽快,又甩他一巴掌,方才重新张弓,配合季朝,连伤两人,心里气方才顺了些,只那领头的一人已察觉箭上有毒,分领两人朝她冲过来,宋怜弃了长弓,取出匕首,绕到李泽身后,挟住他的脖颈稍站起来了些,两名黑衣人停住脚步,见首领未停下,便又逼上前。


    宋怜刀口往李泽脖颈里压,拉出血痕,李泽不敢挣扎,连喊声也不敢用力,“停住,停住,都住手——”


    季邹握着长刀上前,开口声音嘶哑,“圣上勿惊,此人断不会当真伤了圣上性命。”


    宋怜听了,心里一惊,再去看那死士,知此人恐怕不单单是死士这么简单,就算当真是死士,也十分机敏聪慧,可惜是跟错了主子,宋怜挟制李泽,刀口往里压,尚未用什么力气,被她制住的人已是身体乱颤,胡乱大喊着,“尔等胆敢——再不听令,朕诛灭尔等九族——”


    众人便不敢再上前,宋怜朝福禄季朝几人示意过,自己拖着李泽往扶州方向走,只消再过三里,到了江边,或是坚持半日,自有人前来接应。


    那季邹却是个有决断的,不顾李泽已是要将他碎尸万段的视线,带人提刀追来,季朝林霜将对方缠住,福禄几人奔上前来护送,却是变故忽起,有暗箭从背后袭来,宋怜察觉危险,本欲撒手躲避,但正如季邹所言,李泽不能死,她挟制一人,速度慢了,避不开,原以为势必要受伤,却是从斜里飞出一柄长剑,将那暗箭击飞了去。


    树上有一黑衣人纵身而下,手里长刀冲着宋怜迎面砍来,斥候李令扑上前,同黑衣人缠斗,那黑衣人目的是宋怜和李泽,李令为护她连中两刀,待季朝赶来,将其杀死,先将李泽扛起送上船。


    江边铺满干草,火舌蔓延,阻隔季邹等人,宋怜让林霜扶


    着李令躺下,给他处理伤口,这名斥候不是宋怜的人,是出零陵城时,李珣交给她的,当得上李珣斥候营里武艺第一人,被赐予了李姓。


    宋怜本不想带,但为让李珣放心,一路带着四处奔波,诸事并未瞒着他,只是没料到,李令对她以命相护。


    索性虽有一刀伤在胸口,却未伤及心肺,宋怜给他止了血,才开口道,“过了江便不会有危险了,林流霞大夫此时正在扶州,定能把你的腿治好。”


    季令伤了腿,起不来行礼,还是支起身体,合了礼,“殿下令属下危机之时,必须要护好女君,是属下应当做的,女君不必挂心。”


    且他虽只是侍卫,也看得分明,有云女君,方有蜀中,有云女君相护,蜀中方可周全。


    他便是豁出去性命,也要护住女君。


    他敷了药,又服用了药丸,很快在船坞里睡去。


    林霜早已忍不住,拉起宋怜,“你手臂受伤了,不知道疼的么?”


    季朝已经准备好干净的布帛和伤药,目光自那刺目的血痕上划过,将伤药布帛递给林霜,“背上也有。”


    李泽早已昏死过去,宋怜让季朝福禄守着他,同林霜去船篷里上药。


    待处理完伤口,已是出了一身湿汗,林霜给她理好衣裳,见她痛得厉害,自己指尖也跟着疼了起来,引着她说话,“不想萧琅是长大了,摒弃了猜忌,真正用心护着阿怜了。”


    她以往是不太看得惯那人的,但这一年来,他遣散了许多对女君不敬的人,连先太子留下的谋士张邈,也疏远了许多,又让身边第一好手护送女君,再想起萧琅,便也气顺了许多。


    宋怜眉心亦带出些暖意,她和李珣是君是臣没什么不好,但若多几分似亲人一般的亲近爱护,路走起来,会容易许多。


    船舶过了渝水,进了扶州地界,丘舵领兵赶来接应,他是丘荣田老将军二子,虽不及老将军足智多谋,但端方敦厚,擅守城,曾用九千兵力,守越地梧州城,拖主贾宏五万大军一个月多。


    宋怜令人将李泽泼醒,亲自将人送进扶州郡守令府一处院落,李泽被关进囚牢,外头层层守卫皆是宋怜的人。


    李泽脖颈上敷了伤药,唯恐挣烈伤口,并不敢大喊大叫,只用一双带毒的眼睛黏在宋怜身上,杀意不言而喻。


    宋怜接过林霜递来的幕离带上,朝李泽道,“其实季邹是圣上麾下难得可用的衷臣,我确实不会让圣上死在蜀越。”


    “圣上被掳掠的消息已于半月前散进大周军里,从广汉急行军至扶州,只需十五日的路程,圣上不如与我一道等等看,看郭大人会不会来救圣上,又会什么时候来救圣上,带多少兵马,又会不会派人来刺杀圣上呢。”


    隔着幕离看不清女子的容貌神情,但清丽婉约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些俏皮询问的笑意,最后一句话似一盆冰,当头灌下,李泽不由打了个寒颤。


    是了,郭闫如果不出兵相救,反叫他死在这里,郭闫不能称帝,可他尚且有三个有根的义子,郭惟阳,郭庆,郭安三人,两武一文,把控朝廷,郭庆,郭惟阳二人,必会拥兵称雄!


    他牙齿不自觉打起了哆嗦,“李奔对朕忠心耿耿,必会前来相救——”


    宋怜留了福禄近身伺候他,“李将军效忠的是大周王朝,效忠的是先帝,但若李将军拿到圣上您当年趁京城兵乱,毒杀先帝的人证物证呢,圣上有信心李将军还会帮你么?”


    李泽双目里俱是血丝,震惊惊慌之余,看着面前纤弱的身影,已是如同看着鬼魅,“你张口就来,李奔岂会信。”


    宋怜一笑,“圣上自信当初事做得隐秘,所有知情的人哪怕是太医内侍,都已被圣上抹清了,可既然如此干净,臣妇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人证物证,圣上并未完全消灭干净呢。”


    除了他,此事便只有郭闫知晓了,保不齐郭闫留下东西,好用来拿捏他。


    李泽压着惊怒,“你这贱婢要是打着离间我君臣的主意,便想错了。”


    宋怜笑了笑,不再多说,只是吩咐福禄,“好生照料圣上,凡有军报送来,往圣上这里送一份,好让圣上安心。”


    “明日便是消息散至大周军营的第十五日,圣上尽可以看看。”


    话说完,也不再多言,丘舵一直跟在旁边,出去以后也不敢多话,他自是知道郭闫会不会来救的,郭家军兵力已被分割成三路,一路由郭氏义子郭惟阳率领,攻广汉,追缴太孙主力,在广汉城两次遇袭,兵力折损过半,追去了江阳。


    一路由虎贲将军成参率领,想从延江迂回,南下途中遭遇元颀元将军与林桓两军夹击,被包进山里,虽兵力相当,蜀中军还要差一些,但延江是林桓的地盘,成参没损失多少兵力,却也没讨到多少好,被缠住脚步,短时间是不可能赶来扶州了。


    李奔将军亦是差不多的境况,只要李家军想过梓州,就有李旋围追堵截,想绕过梓州赶往扶州与郭闫汇合,受制于山势路途,也是不可能的。


    他接到军令,提前来扶州布防,只不过连等了几日,不见阉军,倒有捷报传来。


    庆风老将军率领六万越地旧军,战力非同寻常,混编入这支队伍的蜀中新营军,是蜀中练出的第一批骑兵老兵,合计这十万兵马,可谓蜀中最强的战力,郭闫率领的十二万兵马,六日前遭遇庆家军。


    战败退出三十里。


    女君今日一通话,便是来日郭闫打到扶州,救了皇帝,只怕也在皇帝心中留下了一根刺,凡有风吹草动,这根刺必要出来作乱。


    丘舵老实跟在女君身边听用,是打心底里敬重敬畏,除了老父亲来信里的嘱咐,自己也早已五体投地了。


    宋怜让来福取了一沓文书来,交给丘舵,“找一些书生,识字的人誊抄了,送去给庆老将军。”


    丘舵接过,足一箱子,都是阉党这几十年祸患天下,郭姓三子鱼肉百姓的罪证,包含郭庆屠戮过的城池。


    这文书竟是被人编纂过的,字字珠玑又群情激昂,读来令人激奋,丘舵本就对阉党嗤之以鼻,读完这些书令,恨不得能立时手刃阉人。


    他立时亲自去找人办了。


    宋怜便住在扶州郡守令府,林霜来给她换药,宋怜面前铺的是舆图,仔细理着各方兵势,看的越久,越是生出一种令人眼花的炫目,身体里似有血液在沸腾蔓延,无论如何压制,都有些难以平息。


    这一种兴奋和沸腾随着各州郡一封封军报的传来,越积越多,令她便是彻夜不眠也不见半点困意。


    却也有不得不防备的势力。


    宋怜让来福亲自去一趟广汉传令。


    元颀元家军、林桓林家军,剿灭成参六万兵马,成参被斩于马下,三军往北奔袭,围住郭惟阳,此子擅战,只是孤军深入,江阳一座空城,他粮草不济,坐吃山空,纵是有杀人为食的决心,麾下士兵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他残忍无道。


    清明一日,副将割下郭惟阳人头,领着残军三万,出城投降。


    李奔与李旋交战周旋,收到江阳城破的消息,知形势不好,差人送信往郭闫军中,令他速速领兵驰援京城,却是已经晚了一步,李珣、丘荣田、周弋、段重明领兵五万,北上洛水,凤州、金州、兴元府百姓竟竞相开城相迎。


    各州郡驻军本有三万余兵力,竟是连抵抗也不曾抵抗便投降了。


    收到消息时,李奔方从阵上下来,那姓李的年轻后生领兵算不得多优秀,但好似继承了蜀中军的特性,极其惜命,也爱惜士兵的性命,凡有战败的架势,立刻先后撤,并不恋战,却又好像那狗皮膏药,黏住不松口,叫他六万兵马围在这百十里的地界里,进退不得。


    兴元府投降的消息传来,他忽而便似老了十来岁,大周军对蜀中这一战,蜀中唯一的优势是民心,若是大周军不能以压倒的优势胜于蜀军,便压不住早已处在暴乱边缘的‘民意’了。


    且大周朝并不得人心,连素来不参与兵战的陆祁阊,也亲自点兵守在益州、蜀、江淮三境交接处,郭家军,已是人人得而诛之。


    孙仁亦不认为李泽是能效忠的君王,此人性残暴,便是胜了,它日也未必没有飞鸟尽,良弓藏的一天,孙仁巴不得他死在蜀中,京城攻破,也不见半点亡国的哀伤,他效忠的,也唯有李奔一人而已。


    孙仁看着舆图道,“郭闫麾下尚有五万兵马,与庆风交战还没有结果,太孙便急忙忙率军攻入京师,防的是北疆。”


    他斟酌道,“将军不若送信与北疆,同北疆联手,恐怕还有一二分转机。”


    李奔擦了下脸上血渍,嗤了一声,“皇帝连同姓郭的狗贼,灭国公府满门,恒州一案,兄长为保李家军周全,非但不顾与高国公事先议定的策略,临时反水,还杀了恒州送求救信的信兵,至使恒州十万士兵横死,那高兰玠怎会同我们联手。”


    “他待李氏恨之入骨,必定也不愿捡那李珣落下的,蜀越与大周军交战,他只旁观,并不出手,想来是打算等李珣入了京,再发兵攻打,一举三地。”


    李奔看向身侧这位亲信谋臣,这些年他身边也有许多前来投奔的臣僚,但大多呆不久,他既不能像元颀、高兰玠一般揭竿而起,自立为王,也不愿同阉党交好,在皇帝面前谄媚,迟早有一日是死路一条。


    也正因为


    看清了这一点,待上三五月,也就走了,独剩下孙仁。


    手中樱枪插进地里,李奔道,“信安,我不会拥兵自立,这么多年也累了,你走罢。”


    孙仁实在不能理解,若李泽是位贤名君主,虽死也万不该辞,可李泽昏庸无能,便是没有阉党,也绝非明君,端看那沸反盈天庆贺李泽被俘的声音,便知此人何其无能可恶。


    李奔为一条家训,守着信义数十年,竟是到了这一刻,也不动摇。


    “纵是太/祖救过老将军性命,老将军替李氏守护江山这么多年,将军苦战至此,也足够偿还恩情了。”


    李奔摇头,“既已应下,便绝没有再反悔的道理,你不必再劝。”


    孙仁知劝不动,便不再言语,也未离开,将军有将军要守的道,他孙仁也有要守的道,便不再提劝诫的话,只取过舆图,在案桌上铺开,分析兵事,“郭闫行事虽然狠辣,但毕竟没什么领兵的经验,靠强兵撑着,也决计挡不住庆家军,蜀北这一片我们去不得,还不如以奉节为据,此城位处高地,易守难攻,背后接着郑州,怎么样也有些粮食养兵,如若北疆军不干涉郭庆南下,我们与郭家军汇合,便还有一二生机。”


    郑州已叫姓郭的祸患得满地饿殍,他早已期望高兰玠夺了郑州。


    李奔却未辩驳,当即点兵,退往奉节。


    他倒有一件事想弄明白,“半月前我们同李珣在汉水交战,那小子虽有些才干,也算沉着,可离你我先前的猜测可差得远了,设计掳掠皇帝,也不像段重明几人的手笔,他身边必定还有一名谋士。”


    孙仁默然,此事他已派人查过,暂时没探出什么消息,此一役也不怪他们战败,对手究竟是谁都没能弄清楚,败得可笑,却也不算可惜。


    营帐外副将回禀,全军已整装,李奔一收颓然的态势,取过头盔,“走罢。”


    陆宴屯兵安县,收到郭惟阳被俘虏,成参战死,郭闫兵败,率残兵退入郑州的消息,悬着几日的心放下不少,实则在他看来,李珣可以不必着急入京,毕竟阉党不得人心,蜀中义军的名声已传遍十三州,京城百姓开城相迎,欢呼庆贺太孙殿下入主京城,正是得民心之时。


    叫百姓看来,北疆军尚需感激蜀军,此时北疆军若挑起兵战,便是师出无名,谁再挑起战乱,谁便是罪人。


    北疆再想一统天下,也需静待良机,只要李珣不犯大错,两地便可相安无事。


    他甚至能想象她此时是何等欢喜高兴的模样。


    斥候送来信报。


    郭庆领军南下,叫北疆军截杀,郭庆领小股残兵往北逃窜,退入羌胡。


    景策看完信报,再去看舆图,忽而道,“可惜性别反了,若宋女君是男子,你同高世子是女子,宋女君娶了你二人,这舆图岂不是三合而一,也不必相争了。”


    陆宴正饮茶,呛咳半晌,如画的眉目里带起些怒意,“你胡说什么。”


    景策是有些阴阳怪气,毕竟江淮实力不俗,上上下下对郡守令忠心耿耿,未必没有逐鹿天下的能力,他却只偏居一隅,廷议上几次兵动,武将们都以为恐怕要牵扯进纷争里,英雄也有了用武之地,可多只是守在边线,一兵一卒也没越界过。


    不必牵扯进战乱,百姓们自是高兴,群臣里主和的多,对祁阊公子越见爱戴,加上十三州余下势盛的两家,北疆和蜀中,皆可做明主,想锐意进取的,渐渐也没声了。


    景策看着好友,此人这些年难得开怀,今日为蜀中战事心悦,他便也不再说些扫兴的话,慢吞吞起身,“走了。”


    陆宴眼里带着笑意,虽知北疆那人必定也收到了消息,却还是提笔写了封信,将蜀越战事的战报差人送去徐州。


    斥候走了他便有些后悔,藏不住的炫耀之心叫他失了君子之风,只问了张青,人已经骑马走了,便也歇了追回的心思,只那兰玠世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失态,隔日一早便送了回信来。


    绢帛上字迹铁画银钩,锋锐内敛,道若他陆祁阊自一开始便信她能做到,她又岂会远走蓝田,且覆上一封誊抄的婚书。


    陆宴立在窗前,那株陶盆里的橘树日渐丰茂,他已将其移到书房外空地里,窗户开着,每日都能看见,今岁已开了花,结了果子,待到夏日时,必是满庭馥香。


    张青快步从门外进来,面带喜色,“主上,有女君来信。”


    女君偶尔会问起主上近来如何,但并不常来信,这时节偶然得了一封,他替女君高兴,也替主上高兴。


    眼见主上快步出来,自接过信笺起,眉间浮起层叠暖意想念,不由笑问了一句,“女君可是同主上告知喜讯了。”


    斥候打探来的,总不比她亲自告知的好,陆宴收了信笺,“备马罢,我出去一趟。”


    张青应是,李奔退守奉节,此人就用手中五万兵马,死守奉节月余,竟还无败相,日前新帝已被‘护送’回了新郑,同郭闫、郭家军汇合,女君连同茂庆茂先生,也来了奉节城外军营。


    奉节离广汉不算远,一日路程也就到了。


    宋怜在奉节城郊买下一处院落,正是春夏之交,院中一株榆钱树林叶茂盛,篱笆木上珍珠梅盛开,似繁星点点,清风徐徐吹过,宋怜杵着下巴,看着夜空下远山清远,待见那玉带缓袍的男子于松风明月里缓步而来,不由站了起来,“阿宴——”


    他眉目如画,通身澹泊宁和,溶溶月辉落至肩头,更添清雅,这一条荒芜小径便也成了一幅蔚然景色,遗世独立。


    宋怜快步走至他面前,郭闫战败的消息,她最想告诉母亲和小千,然后便是阿宴,宋怜看着他走近,温声道,“我准备了一壶竹叶青,阿宴陪我。”


    便如同昔年平津侯府中,她若起了兴致请他饮酒,他便猜是给岳母和小千新寻了一个好大夫,亦或是郑记的生意做成了一笔好买卖。


    自云泉酒以后,她便不饮酒了,轻易也再不会醉。


    陆宴便想起那封誊抄的婚书,坐下给两人斟酒,“阿怜不愿杀李奔么?”


    宋怜抬了酒杯,是一套瓷白釉色的酒盏,一盏只够喝两口,她抿了一口,数年不曾饮酒,昔年千杯不醉的能力好像退步了许多,只这一口,便起了些困意,她杵着脸颊看他,“此人对李氏一朝忠心耿耿,先帝厌弃太子,他便也绝不会效力太孙,只是他守城能力不弱,硬要攻城,伤亡太重,得不偿失,另想它法罢。”


    宋怜支起来些身体,又斟了一盏酒,双手抬起,认真道,“谢过阿宴,阿宴给的斥候令,还有京官诸臣的名册,很有用。”


    她今日一身素色衣裙,并无钗饰,只一直白玉簪簪着半垂耳侧的云鬓,一对垂落的珍珠耳饰,月光里泛着柔光,清丽潋滟的姿容令陆宴恍了神志,一时只以为是在梦中。


    从她手里接过酒盏,手指触碰到温凉的温度,叫他眼睫垂落,仰头将这一盏醇香引入喉中,也不必她再斟酒,自己提了酒壶,自斟自饮。


    宋怜同他做了许多年夫妻,察觉他不怎么开怀,握住他要斟酒的手臂,凑到他面前看他,“阿宴,你怎么了,蜀中夺下京师,你不开心么?”


    “怎会。”陆宴取出那一张誊抄的婚书放在案桌上,看着她声音温润宁和,“这是北疆世子今晨差人送来的,我同阿怜的关系,世子将这封婚书送来给我,挑衅的意味未免太浓。”


    哪有什么婚书,宋怜怔住,取过信帛展开来看,见上面写着何人与何人于何时告祭天地,结为夫妻,看字迹便知是高邵综杜撰的,将绢帛揉成一团,裹着一粒石子,丢去右侧一处灶台里,心底恼火。


    知阿宴这些年已叫高绍综的事伤透了心,也不想提他,转而问他,“伯母还好么?”


    那婚书叫火焰吞噬,散成灰烬,陆宴唇角勾起些笑,颔首道,“江淮风景秀丽,母亲幽居山林,颐养天年,比从前高兴些。”


    宋怜轻轻嗯了一声,便也不说话,只是脑袋枕在手臂上,看着他眉目出神。


    陆


    宴抬盏饮酒,分明不是烈酒,却灼烧得他心头发烫,哪怕他知晓,她此刻看着他,只是看着那段过去,他认识秦淑月,认识宋纤,他是她身边如今唯一认识她们两人的人,她要分享给他的喜悦,也是要分享给她两人的。


    酒意上来,宋怜看着他眉眼弯弯,“那时候小千以为你要纳妾,要给你下毒呢。”


    陆宴目光凝在她笑颜,几乎挪不开,想起平津侯府的日子,清越的眉宇间亦带出暖意和想念,“她已经下了,往我茶盏里下砒霜,不过因为胆子太小,毒药洒在杯盖上,叫张青发现了。”


    他想起小女孩的模样,亦有些忍俊不禁,她对他的态度完全取决于姐姐心情如何,姐姐心情若不好了,她便在背地里拿一双圆眼睛瞪着他,府中传出要纳妾的谣言时,她每日寻机会跟踪他,要寻机会害他。


    起先似一条阴暗里的小蛇,但偶尔他能让她姐姐笑时,她也会帮他赶走落在窗台上的毛虫,亦或是擦一擦燕子在他书桌上留下的粪便。


    他知她爱听,便也都同她讲了。


    宋怜听得笑,笑得眼泪也出来了,泪珠凝在眼睫,拿起酒壶,见是空了,另取了一壶,同他一样,斟一杯,饮一杯,再饮一杯。


    “可惜如今我什么都能有,能护着她们,可她们都不在了唉。”


    一声叹息,带着笑意,泪珠却是凝在眼睫,夜风一动,便扑簌簌落下。


    陆宴心口凝滞,他此生最后悔的事,莫过于未能护着秦氏与宋纤。


    两人对坐陪饮,只月上柳梢时,陆宴见她喝得实在多,便不叫她喝了,她也听劝,不再碰酒,就这么靠在石桌上,看着他,渐渐陷入了沉睡。


    陆宴抬手,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上泪珠,流连片刻,收回手,起身将人轻轻抱起,送回房里,找到卧房,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片刻后方才将她放到榻上。


    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在榻边坐着,看着她眉眼,知道该离开了,却并不想动,却也不得不走了。


    陆宴在枕边放下一枚玉簪,起身放下床帐,关上房门,出了院子时被林霜拦住。


    林霜待平津侯十分尊重,只用剑一拦便放下了,她有些难为情,涨红了脸,却还是理直气壮地要求,“阿怜写信叫公子来,便是想念公子了,公子留下,陪阿怜。”


    陆宴失笑,“它日你的主上欲成婚,可差人送来求亲书,我必携江淮诸臣前来结亲。”


    林霜吃惊,呆在原地,一时忘了反应,便只看着那神仙一般模样的男子月下踱步,越走越远。


    周身似还隐有柑橘的香甜气,陆宴停在江边,眉宇间带起阴翳,若非她有承诺在先,高邵综必不敢明目张胆写下婚事,只是她烧了婚书,不愿提起高兰玠,必是受了胁迫。


    只如今京师已破,半壁江山归入蜀中,倘若合上江淮之力,便是高兰玠,也不敢妄动,那受胁迫写下的婚书,便做不得数了。


    蜀中越强盛,这二分的天下,也越不会起动乱。


    只是她将郭闫赶至郑州、李泽送回郑州,李奔虽固守奉节,但它日一旦抵挡不住,亦会撤进郑州。


    郑州与北疆疆域毗邻,如今国公府仅剩的仇人都在这里了。


    她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若是有意,是对高兰玠剿灭郭庆的谢礼,还是欲将这几人的人头留给高兰玠,让他报昔年灭门之仇,恒州十万大军之仇。


    心底起了些许涩意,陆宴微闭了闭眼,回了庐陵,写下一封拜帖,吩咐张青送去给景策,让他进京一趟,谒见李珣。


    清莲清荷还在广汉帮着周慧一道料理商肆,给百姓们恢复毁坏了的房舍,林霜负责照料起居,最是知晓这一路殚精竭虑不得休息,守在门外一夜,见辰时屋里没有动静,进去看了还熟睡着,便也不打扰,斥候将军官员来见,问了不是急务,便叫明日再来。


    她自己则先煮了些吃的放在柴火炉上温着,只是阿怜这一觉临近傍晚还没醒,锅里的粥糊了,她想着这村舍一里外有条小河,便让福禄福华守着炖汤,自己去捞条鱼回来。


    已是傍晚十分,橙色的晚霞给田野照上一层暖黄,林霜提着鱼走到村口,瞧见地上的马蹄印,微变了脸色,往院子奔去,远远只见六七黑衣人,福华福寿以及另外两名斥候守卫都被制住,连口也封了。


    林霜拔剑上前,只刚走一步便觉头晕眼花,还未反应便被人接住放到了一旁,她瞪了眼怒目而视,想将屋里女君喊醒,却是口不能言。


    王极哪里敢开罪她,本想解释一二,但主上神情阴翳,自昨夜知晓女君约见陆祁阊,周身寒气一时重过一时,他哪里还敢开口。


    便见主上踢开门,阴着脸进了主屋,踢开门进去,半响出来,提着炉灶上那一锅汤扔到门外,走至林霜跟前,拾起地上那条因缺水扑腾着的河鱼,重新进了院里。


    林霜动弹不得,只觉此人虽生得一幅极俊美的好样貌,性情却是阴晴不定,那双深目平静,看着万物时分明和缓宁静,却叫人不寒而栗,好似有两蹙幽寂燃烧的幽冥火,透着压制的暗怒疯狂。


    隔着篱笆她能看见他卷起青衣广袖,提刀杀鱼,鲜血染红那白玉般的手指,他给鱼剔骨,不紧不慢,将那鱼肉剔得块块厚薄均匀,剔完一副鱼骨摆在刀旁,竟好似白玉


    雕刻的,没有半点缺失瑕疵。


    林霜看得心惊,见这人炖上鱼汤,往案桌上摆放糕点和酒壶,她见那酒壶和糕点竟与昨夜一模一样,在心里咒骂着疯子,努力抵抗逐渐昏沉的意思,此人素来好要挟女君,它日她必定要杀了此人。


    天色渐暗,宋怜从昏睡中醒来,瞧着外头昏暗的天色,一时分不清是晨是昏,唤了声林霜,不见应答,又唤福华,皆无人回应,心中异样,踩上软鞋,从左侧案台上取了点火石,叫卧房里亮了些,先看见地上一支摔碎的玉簪。


    那玉簪雕刻成兰花的模样,十分清新雅致,宋怜猜是阿宴赠与她的贺礼,一时懊恼,定是她睡梦中翻身不小心弄掉了。


    她将玉簪拾起,包在帕中,提着裙摆往外走,见石桌前坐着一人,侧影清贵,心里一松,软声唤,“阿宴——”


    那人宽袖卷到小臂,骨节如玉的手指正雕着一枚玉簪,转过来的面容眉深目邃,渊渟岳峙,眸底似有什么正燃烧翻腾,宋怜僵在原地,四下看看不见守卫,快步下了石阶,“林霜呢,侍卫呢,阿宴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深埋的戾气翻涌,令人有将这小院毁去的冲动,手里刻刀因用力,划破手指,鲜血如注,高邵综放下刻刀,取过巾帕,擦拭干净手指上的血迹,让她过来坐。


    “林霜和侍卫都安置在隔壁屋舍,陆祁阊我不曾见过,他来找你了么?”


    宋怜已瞧出是黄昏,看着石桌上酒壶,糕点,一时记不清昨夜有没有尝过,待拿起酒壶,见沉甸甸的烈酒香扑鼻,便知是新换的。


    便沉默下来。


    高邵综眸底闪过冷意,昨夜王极带隔壁住着的妇人回禀,那妇人道二人言笑晏晏,女子待男子依恋眷恋,二人之间必有情。


    怎能说她待陆祁阊没有情。


    蜀中大胜,她第一个想要分享喜悦的人。


    高邵综给她斟酒,“你不想杀李奔么?”


    宋怜看着他,心里不安,但如今已和往常大为不同,她正视他眼底涌动的疯狂,想说她就算是骗他,他又能如何,阿宴愿意支持她,北疆轻易动不得蜀中,她纵是骗了,他又能耐她如何。


    宋怜起身,“兰玠容我更衣。”


    她回屋一趟,穿好衣裳,挽了发,手指已摸到了床榻柜上放着的匕首,终是没有拿,收编了大周军以后,除去元颀麾下的九万兵马,蜀中已有三十万大军,但战乱刚过,不是同北疆对上的时机。


    为稳住时局,她几乎搜刮空了李氏王朝、郭闫、吴越王私藏的米粮,用来免除三地两年内的赋税,以收买民心,好叫北疆不敢轻举妄动。


    潜伏在北疆的斥候,至如今都没有查出究竟是哪一位将军麾下的士兵用了贺之涣改良的兵器。


    这件事不查清楚,便不能安心。


    便是再想除掉对手,想要自由身,也不得不暂时忍耐。


    宋怜重新回了石桌前,看着石桌上的刻刀,他尚流血的食指,开口道,“便如此次同郭闫交战,我无所不及其用,兰玠如果到现在都还不信我能做到,兰玠迟早死在我手里。”


    高邵综饮了一盏酒,烈酒入喉,烧得肺腑无一不痛,他斜睨着她,“若是同你一道死,一道死在榻上,又有何妨。”


    宋怜哑口,知是昨夜与阿宴相见,惹得他发了疯病,她未尝没想过,只是她实在想念母亲,想念小千,想念阿宴,她原也没抱什么坏心思。


    她本可以示弱,以想念亲人为由搪塞过去,只站的位置越高,她已越没有了同他虚与委蛇的耐心,哪怕差成功还差一步,还差最艰难的一步。


    北疆不比大周京畿,高邵综也不是李泽。


    该如何做,什么时候才能动手,什么时候才可不受监视,不受束缚,还未可知。


    便似有铁链枷锁压在脖颈上,令她喘不过气来,倘若京师一直比不上北疆强盛,难道她要一直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见她并不想见的人么?


    有温凉的温度触碰她的手腕,宋怜无意识挪开,又受惊的停住,偏头去看他,他眸底一片平静,似乎没有动怒,连声音也是和缓无波的,“你的前夫可以抱你,可以给你拭泪,我是你未婚夫,不能碰你么?”


    宋怜握着酒樽,脸色苍白,“你明知是假的。”


    高邵综笑了,“蜀中的事你处理得很好,我暂时不会对蜀中发动兵事,可要杀陆祁阊还是容易的,你当真要逼我么?”


    宋怜捏紧手里的酒杯,心口起伏,终是没忍住往他脸上泼去,却被他顺势握住手腕,跌坐在他膝盖上,吻倾覆而下,是不容拒绝的强硬,宋怜去摸他手指上的伤口,他果真停住,“这次给我下了什么药。”


    宋怜根本没装药,只是此人中招过几次,已不敢大意,宋怜趁机脱身出来,她腹中饥饿,索性端了碗筷,见小炉上温着的鱼汤醇香如白玉,便舀来喝,倒暖和了发凉的胃,加上鱼片滑腻爽口,她口齿生津,便也不去管他,只安静喝着鱼羹。


    周身寒冽的气息却渐渐平静下来,宋怜吃过他做的菜,尝出是他的手艺,心底便起了些涩痛,绵绵密密,似石子粒撒在肉上,越来越令她难安。


    高邵综知她并非无情的人,拿起筷子给她夹了些茭白,淡声道,“作为蜀中大胜的贺礼,我带你去徐州大营,看贺之涣改良过的兵器。”


    第147章 天刚蒙蒙亮去哪儿。


    暮色下沉,幻彩的晚霞只留下一点暖橙的颜色,低低洒落山野村舍。


    偶有林鸟盘飞,归家落回枝头,马背上的男子一身交领青袍,叫暖阳的光消减了杀伐气,落在这画中,壁立千仞的凌冽清贵之外,多了几分幽远深静。


    探到身前的手掌宽大,手指如圭玉雕筑,修长,流畅,沉稳。


    宋怜眼睫轻垂,片刻后方将手放进他掌心里,被缓缓握住,他欠身来揽,不待她用力,便已腾空被带至马上,坐至他怀里。


    他轻叱一声,黑色大宛马抬步前行,宋怜后背不可避免触及他胸膛,本是修长伟岸的身形,薄薄一层肌理勾勒流畅,张力内敛,箍在腰上的手臂越收着力道,她与他的距离越是近,他高出她许多,她发髻擦在他肩头。


    沉稳有力的心跳自后背透进心底,他一手箍着她腰,另一手挽着缰绳,臂膀压着她的左臂,出村往北经过一段石阶铺就的小路,有一二尺的坡,马蹄上抬,他手臂擦过她被紧束着的左侧菽软。


    不过二三次,便已是颤巍巍,叫冰绸的衣料也磨得发疼。


    他箍着她腰的右臂横穿她身前,宽大的掌心钳制着她腰身,拇指的地方压着她菽软下侧,稳稳当当,叫她一团春日软散云不自觉感知出他手背骨骼拔起的刚硬。


    悬空的腿无力,宋怜轻咬着下唇,手指压着身前铜制的鞍扣,指尖因用力泛出苍白,又这带出氤氲的粉色。


    他知她的脾性,她的癖病,却非要她共乘一骑,这般慢悠悠走着并不适合马匹行走的路,是想做什么。


    她神志是清醒的,身体却难控制,若他只是高兰玠,而非北疆之主,她此时约已似一条淫——靡的蛇,缠绕他周身,用冰凉的腹擦过他的胸膛,手臂,颈侧,后背,游至身前,交——缠-紧束。


    宋怜微阖着眼,逼着身体不去感知他臂膀有力的力度、隔着空气似乎亦能透过来的身体温度,脑子里已龌龊的有了好些样式的春戏图。


    图中人在荒野,在黑色大宛马上,融进黑色的夜里。


    画中人有了面貌。


    高邵综垂眸,目光落在咫尺之间,她发髻半垂,露出一截颈子纤细柔弱,因想要远离他微微朝前,发根下新生的绒发浸出汗珠,似荷瓣上的露水,摇摇欲坠,马蹄声轻动,那露珠滚落至颈窝里,缓缓往下,打湿她茜水红的中衣衣领,氤氲了一片。


    照影载着两人迈入山林,茂密的华盖遮住夜色,月光斑驳,高邵综垂首,缓缓靠近,察觉她因他靠近的气息轻颤,却依旧克制远离,眸底暗光如沉夜,倏然埋首,叼住她后颈,她背线乍地绷直,一声短促又戛然而止。


    高邵综齿下用力了些,松了箍着她腰的手臂,手背自她腹胸往上,并不当真触碰她,只是若即若离,至她颈侧,用指骨轻触她颈上的汗珠,缓缓往上,拇指压住她的唇,已是沾染润湿。


    他眸底泛出冷色,“宁愿咬破么。”


    他并不打算松手,手臂就势压着她身体,将她压入怀中,拇指压住她的唇瓣,沙哑的声音低沉极了,“松口。”


    “周遭无人,阿怜松口。”


    他挽着缰绳的手指松开,拥住她小腹轻轻往里带。


    悍野已是怒龙,熔岩一样的烈,叫她的身体似被烈化的冰,衣衫因克制压抑已经浸透,宋怜去咬唇,却搭在他拇指,她意愤他的拨——弄,便咬住他手指。


    本意是要他痛,触碰到了以后,却是另一种情形。


    “兰玠……解了我风袍………解了我衣裙……”


    她唇间的手指炽烈僵住,却骤然撤离,听得她轻啊了一声,呼吸霎时浓重,臂膀紧绷,挽起缰绳驭马,折转往东向疾驰而去。


    骏马驰骋颠簸,待到地方,她几乎从马上滑落,被他臂膀揽住,风袍罩住头脸身形,一步也挪动不得,叫他扛起大步进了屋舍,掼到榻上,已是潺潺颤颤一株艳放的桃花,呼吸急且促,撑着黑色床褥,半支起身体,去拥他缠吻。


    她指甲修剪得圆润,并不算长,但得偿所愿时,依旧在他背上留下许多抓痕。


    她惦记着要去看兵器,纵是贪欢,也不贪多,后半夜便要沐浴,只是腿脚还未恢复力气,只得由着他给她沐浴更衣,免不了耳鬓厮磨,待从屋舍出来,便再不肯同他共乘一匹马了。


    高邵综凝视她尚带着靡红的眉眼,略沙哑的嗓音,像是春日里的古玉,“不若明日再去。”


    她在榻上时,易叫人生出恋他极深的错觉,也无人能抵挡她万众风情。


    故此绝不能再有旁人见她这副模样,她也再不能同旁人有情事欢愉。


    她身体的每一寸,唇里溢出的每一缕声音,潋滟眉目间每一处神情,混乱摇曳的每一缕发丝,都是他的私藏。


    高邵综敛住眸底暗色,蓄积的疯狂沉凝蛰伏,只留一片清贵高远。


    他手指拨了拨腕间的琥珀手串,“沐浴完给阿怜穿衣,阿怜弄脏了手串。”


    宋怜视线顺着落在他腕间,脸上热烫,却也无法否认,也不想争辩,只是看着他道,“我想去徐州大营。”


    她早年知道贺之涣的存在,自然把对方当成心腹大患,这些年一是派斥候潜入北疆,探查兵器的消息。


    二是暗地里成立锻造营,招募工匠匠曹,无论是擅锻造的,还是擅兵器的,只要有一二分


    能力,她都出钱供养。


    北疆手里握着这样的东西,管控严格,斥候查不到贺之涣的下落,兵器锻造地点也没有太多有用的东西。


    他将锻造营放在徐州疆界,谁又能想到。


    但锻造营养了这么些年,也不是一无所获,待知道北疆锻造营的地点,拿到一点兵器,交给锻造师,进程又能加快许多。


    高绍综轻唔了一声,朝她伸手,“上来罢。”


    宋怜立在原地不动。


    高邵综唇角牵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翻身下马,朝她伸手,“此地离江很近,不愿骑马,走过去便是了。”


    走过去也不必牵手,但此时夜宁静,更过分的事也做了,她便不纠结这些小事,手放进他掌心,两人袖袍宽大,掩映进暗色里,他摩挲着把玩,步伐缓慢,神情漫不经心,似不足够,手指偶尔嵌入她指缝,十指相扣,过了一会儿又将她五指握在掌心圈住,如此往复,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似这般何年何月才能走到江边,宋怜有些没了耐心,忍不住偏头看他,他神姿高彻,面容严冷,一派渊渟岳峙,端的俊美无双。


    徐州大营共有六万兵马,由梁栋统帅,这群士兵战力虽强,但同其它北疆士兵并没有什么不同,在斥候营送来的密信里,战力绝比不上驻守边疆、由刘同统领的高家军。


    所用兵器也没什么不同。


    每年负责探查各州军营的斥候不是同一营的人,都是信得过的亲信,出错的可能极小。


    这样说来,就是徐州某处山脉里,另藏着一队兵马,这队兵马还未显露于世人前。


    且这一处锻造营,安扎在徐州,必定有什么必须安插在徐州的特殊这条件,否则以高邵综的脾性,怎么不将锻造营建在长治,恒州府,或者是雁门。


    不安置雁门或许是考虑不想让锻造术让外族学了去,倒用锐利的兵器对准大周百姓,但长治,恒州呢。


    从最远的徐州往北疆腹内运送,实在太远,耗费再多的人力物力,能运送的数量也十分有限,也太容易走漏消息。


    宋怜往前半步,微微侧身偏头看他,轻声问,“兰玠为何会将锻造营放在徐州呢。”


    她微偏着身体,这样侧身看他,高邵综能看见她纤细浓密的睫羽下一双杏眸,似盛着清梦星河,清美而柔软,只令人心生恼火,恐怕自下了榻穿好衣裳,这一路走来,她所思所想便只余政务了。


    淡淡道,“都说羯人粗蛮,实则他们冶铁的工艺并不比大周差,将锻造营放在徐州,可免于工艺泄露,已有一部分兵器运送至雁门,羯人若再敢来犯,必要付出比先前数倍的代价。这类适合大量产出的锻钢法,研制出来的时日不长,时机合适也会北迁各州。”


    若不通政务军务的,便要给他糊弄过去,毕竟他能保证在徐州暗藏这么多年,不被蜀中、江淮、大周察觉,怎会防不住羯族羌胡。


    宋怜盯着他深眉邃目,“是有一种矿石是徐州才有,别处没有的么?”


    高邵综眉心一跳,垂首看着她一张精致潋滟如女妖山魅的面容,心底一时说不出是什么心绪,越同她相处,那双杏眸背后的灵魂越耀眼夺目。


    他连脚步也微微一顿,有些艰难地别开眼不去看她,只牢牢将她手指圈在掌心,回答模棱两可,“自由阿怜去猜。”


    宋怜猜大抵是徐州有一种特殊的矿石,适合锻造出更精良的兵器,但她熟悉十三州各州地州志,并未发现徐州有什么特殊的矿料。


    既已知道有这样一种东西,找起来也就不难了。


    只是不知他这一营兵器精良、多到在他看来,她见过以后必定会被吓退,被吓破胆的士兵,究竟是什么战力,又有多少人数。


    上了船他却不往徐州大营的方向,只汇入曲水往东向顺流而下,大约行了有半个时辰,天蒙蒙亮时,牵着她往一处巍峨的高山去。


    宋怜远远听见有兵马厮杀的声音,脸色微微泛白,“去哪儿。”


    第148章 贪妄应对


    清晨的草木尚带着露湿,朝阳初升,立在高山之巅往下俯瞰,云海漫无边际,波起云涌。


    刀剑相击混着喊杀声穿透云海,逐渐炽烈的阳光落下,云雾散去,露出山谷中的情形。


    纵然隔得远,也能清晰从衣着兵器分辨出两方阵营。


    晃一眼看去,有三千余人,没有统一的着装,分小阵围着零星黑衣人,混战一处。


    乍一看人数悬殊太大,黑衣人必定抵挡不住,但只看了一会儿,宋怜便苍白了脸色。


    先是地上的死尸,竟是着杂乱衣裳的多些,再看交战双方手里的兵器,都是刀剑,只不过碰到黑衣人手里的兵器,竟好似豆腐一样,悉数断成两截。


    黑衣人身上穿着兵甲护盔,刀枪不入,又似乎重量极轻,并不影响士兵敏捷的身手。


    三百人战三千,那三千人手里的刀剑兵器比木头还不如,好比一群待宰的羔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三千人便露出了溃败之势。


    这里毗邻三地交界,州郡府的情况宋怜也知道一些,从三年前起,便有一处匪兵四处流窜作乱,这一伙流匪极熟悉山势,一旦散开隐入山林,便极难追剿,加上这些流匪一半是各州郡溃兵,一半是穷凶极恶的逃犯,身手财势不比寻常打家劫舍的山匪,徐州府历年派出剿匪的,都铩羽而归了。


    蜀中与大周军交战时,匪首胡山曾想投奔李奔,被拒后欲进入蜀中作乱,被蜀中军拦住,直至北疆军接管徐州,这股势力许是知晓绝不会被北疆军接纳,便大肆劫掠钱粮。


    胡山并不莽撞,北疆军只三百人,他带着倾巢而出的兵力。


    只是竟完全不是对手,没半点招架之力。


    匪贼如同遇见洪水猛兽,开始畏战,丢盔弃甲,往山林里逃窜。


    宋怜知自己的脸色恐怕和胡山一样惨白,捏着水袖的手指竟有些控制不住的发颤。


    只因这些年也算经历过一些风雨,便也还算镇定。


    这些士兵单兵作战能力强,但似乎相互之间配合不算默契,想来是刚锻造出来不久,从各军营抽调人手组建的,若对这些士兵加强训练,假以时日,战力不可估量。


    她庆幸早一步夺下吴越,拥立太孙先一步取京城,倘若晚一步,等到北疆粮草丰足、神兵利器在手,蜀中是半分机会也没有了。


    宋怜轻声问,“这样的兵马,北疆有多少。”


    高邵综眸光平静,视线落在她面容,些许凝滞,却又归寂于无,“十万。”


    她面上神色未变,只越发的没有血色,高邵综声音冷静沉冽,“阿怜,勿要以卵击石。”


    宋怜垂了垂眼睫,恐怕天下无论哪一个诸侯王看见这样以一当十的神兵利器


    ,不会心生恐惧的。


    但她敢在北疆军俯瞰京师的前提下动大周,自然有所考量。


    北疆什么都强,但大周未乱时,已被郭闫郭庆祸患成了苦寒之地,这几年有陈云张昭,北疆七州虽是渐渐安平和乐,但高家军收拾山河,北御羯人羌胡,粮草耗费不轻。


    若非军需已超出民生之力,高邵综不会施行军屯屯田。


    他虽成了乱臣贼子,对百姓却还留存先前国公世子的先贤遗风,未做强征的暴君。


    他既不愿做暴君,一时便不必太忧心。


    山下刀兵相击的声音渐渐停了,山涧里清风拂过,后背凉汗干透,心绪便渐渐平稳了下来,“北疆粮产不算很高,你粮草不足,两年内不会出兵。”


    高邵综眼睫覆压,视线凝着她,并无波澜,“粮产虽不高,但这些年北疆早有准备,支撑三月足以。”


    意思是有这支军队,北疆军不出三月,便可灭了蜀中江淮,宋怜并不怀疑北疆军的战力,却也没被骇破胆子,“我既知北疆有这样一支强兵,怎会同你硬碰硬,打得过,蜀军就打,打不过,就往南撤,蜀越地域宽广,兰玠你能周旋多久。”


    高邵综负在身后的手指虚握着,视线从她脸上挪开,也许蜀中没有能与北疆军抗衡的军队,但她无疑看破了诸侯逐鹿另外一样利器,民心。


    且牢牢抓住了。


    凡对李珣名声有利的事,她不余余力。


    减免蜀越两地赋税的事,在广汉府引起诸多非议,因蜀中府库并不算充盈,群臣反对,但譬如段重明、茂庆、丘荣田之流,待她衷心,也必定看出了这是蜀越与大周军交兵后的保命符,力排众议,这一项民策最终还是定下了。


    北疆缺粮草,打进蜀越,便是只取一粒米,也必失民心。


    便如她所言,蜀中游走蜀越两地,北疆军纵有利器在手,一时也未必能耐她如何。


    今日已吓不到她。


    高邵综收回目光,看向远山,旷远深静,心底起了些不得其法的烦躁。


    宋怜实是想回军营了,但看了山下的情况立马就走,多少有些落荒而逃,便也耐下心来,在山上赏了景,下山用了午膳,福寿过江送了信令来,方才同他告辞。


    王极点了侍卫,送女君过河,回来时见林江板着个脸,纳闷不已,“不会还记着几年前的仇罢。”


    当年京城兵乱,知女君陷落京城,主上点兵入京相救,只不过女君哄骗主上,给主上下药,要挟丞相和侍卫,自己离开了。


    知林江对女君心存埋怨,这几年和蜀中有关的任务,斥候营便都不派给他了,今日是徐州缺人,才叫上的他。


    哪知他一路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站在女君的立场,无可厚非,且你当知主上的心思,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林江抱剑,“以宋女君的性子,知道这支兵的情况,怎会坐以待毙,蜀中这几年暗地里不知招了多少匠人,说不定就有技艺高超的,知道窑炉里加了什么矿石,用不了多久就能转过弯来。”


    蜀中这几年花在刺探兵器营下落上的人可不少,他们为了防备蜀中斥候,着实废了不少功夫。


    主上带女君来看骁骑营剿匪,以宋女君的能力,此举岂不是亲自将兵器图送到李珣手里。


    雁山新铸造的兵器,威力怎么样斥候营都知道,“难道将来要让蜀军带着利器,对兄弟们刀兵相向么?”


    他憋了憋气,到底是把主上是不是受美色蛊惑几个字咽了回去。


    王极知他的话不无道理,这么些年了,斥候营上上下下已不敢小觑宋女君。


    他只得道,“主上自有分寸,快去休息罢。”


    他等林江下去了,回主营复命,“太孙殿下来了奉节,似乎和女君起了争执,离得太远,暗探没能听清楚。”


    高邵综收拾她留下的绣品,将带松竹的巾帕一一叠好。


    王极迟疑问,“看样子先前抓到的那一批死士,并不是女君的人,究竟会是谁?”


    三个月前有一批死士闯进锻造营,人虽然抓到了,却都是毁了面容的哑巴,关了两天什么没审问出,六人眼睛全部瞎了。


    线索断了,追查至今,也没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只争夺疆域的如今只剩下了这几家,不是蜀中,便是京师,江淮。


    至于兴王府,潜伏兴王府的斥候并未查出异常。


    王极道,“那元颀元将军也随驾来了奉节。”


    高邵综握着巾帕的手指微微一顿,将一方带着青葙草的素帕收进袖中,“去请梁栋,商议军务。”


    宋怜并不赞成李珣来奉节,但李珣以孝道为由,说服了臣僚,势要取郭闫人头,已是令武将点兵。


    茂庆随宋怜一道出了奉节府,观她神情用意,多问了一句,“郑州六万兵马,虽非蜀军对手,但凡交战,必定有伤亡,所耗粮草,比起休养生息,要多备一倍有余,北疆同郭闫有仇,二者不死不休,女君定下的军策并没有错,方才怎么不再劝劝主君。”


    宋怜脚下快了些,先吩咐来福去请李旋、丘老将军议政。李珣不来奉节,郭家军、李家军盘踞的这几个城池被谁打下并不怎么要紧。


    但眼下的情况,既要打,便是兵贵神速。


    宋怜朝茂庆道,“找太常寺卿,核定今夜出兵,合二十万大军,速战速决。”


    她将骁骑营的事告知茂庆,茂庆变了脸色,知晓里头轻重,急匆匆去办了。


    奉节首令府坐落奉节城正中央,东西向长街商肆林立,虽是距离两军交战的卢县只有三十里,但因着蜀军治军严明,太孙殿下素有贤明,百姓们便也安心生活。


    甚至于各州郡不少百姓学子,借着不需要路引,从各地赶来奉节,就为了看阉党人头落地的场面,整个奉节都热闹了起来,尤其茶楼酒肆,人声鼎沸,都在议论已经过去的两州战事。


    “江淮偏安一隅,不会卷入纷争,北疆王护大周百姓周全,这几年羯人不敢进犯,北疆百姓也过上了安稳日子,是为明主,可太孙殿下也不差啊,先是清缴蜀中匪军,又收回失地吴越,这次同大周军交战,夺下京师,不侵犯百姓分毫,贤德的名声传遍天下,可见是真龙天子,一南一北,难选啊。”


    书生叹息,笼着手在一旁歇脚的农人唉了一声,“这几位大人都是好官,将来都能做好皇帝,何不安安生生各做一主呢,眼下我们蜀中的百姓可过得好的好,可莫要再起战乱了。”


    “是啊,是啊,都安安生生,莫要再起战乱了。”


    一众人连声附和,此起彼伏,都期盼着从此过上太平日子。


    议论声传至二楼雅间,临窗的谋士胡秦看着郡守令府的方向,手中羽扇已停下了摇动,眉间隆起沟壑,“没想到大周军压境这一役,反倒叫这二人解除了芥蒂,君臣相宜,此女着实不能小觑,有她在,京畿想易主,恐怕也难。”


    侍女掀开车帘,带着幕离的女子提着裙摆,踩着木凳上了马车,身姿清丽温婉,端看样貌,又有谁知晓蜀中能占据一席之地,甚至成为连北疆也不易轻动的强敌,皆出自这一人之手。


    由不得胡秦不着急,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此女留不得,有她辅佐李珣,天下大势便算定了,不如派出死士……”


    马车渐渐走远,似有随令急匆匆奔至马车边,呈递了信令,片刻后马车竟当街行驶得快了。


    元颀吩咐随令去查出了什么事,才关了窗回了案桌前,“先生的话不无道理,只是蜀中斥候比你我查到的还要强些,除了随身侍奉的两名侍女外,另有一位身份不明的男子,武艺高强,暗地里还有不少暗卫跟随,想取她性命,派出再多的死士也无用。”


    且胡秦不知道她的身份,他却是知道的,平津侯与其有深情厚意,他不清楚北疆王与她之间的纠葛是否当真,但单凭高平一役,她救下高邵综,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已是寻常人比不得的。


    贸然动了她,他手里纵有些精兵良器,也挡不住这两人其中一人。


    胡秦正待说话,方才领命出去的随令奔上楼来,“将军,徐


    州兵动!”


    北疆上将军梁栋,率六万北疆军奔袭郑州。


    宋怜折回郡守令府,李珣李旋已换上了铠甲,打算亲自带兵,攻下郑州,取郭闫李泽性命。


    她派出去盗取兵器,探查锻造营的暗探还未回来,宋怜劝道,“前些日子我过江了一趟,见到了梁栋统领的骁骑营,他们配备有新铸造的兵器,可以一挡十,高邵综既想取仇家的人头,我们不如暂时避其锋芒,只需两个月,我蜀中必定也能拥有这样的神兵利器。”


    李旋素来信任云女君,听她言之有理,方才起的战意凉静了些,迟疑看向殿下。


    李珣看向面前的女子,虽相信她的意见必定有道理,却还是坚持出兵郑州,“从徐州到郑阳,与同奉节至郑阳,还是奉节近些,现下立刻出兵,待北疆军进入郑州,郑阳、林城、林州三地定已纳入京畿。”


    这么些年过去,近臣臣僚多都能猜出谁才是真正夺下吴越、京师的‘主公’,他登基在即,需要郭闫的人头祭奠被屠戮的李氏族亲,用郭闫的鲜血祭奠父王和先帝。


    且师出有名,能夺下郑州,为什么不夺,“你放心,我们不与高家军交锋便是。”


    说罢抬步欲走,事关重大,宋怜握了握他的手臂,待他停下才松开手,温声劝,“梁栋此次率领的,极有可能是骁骑营,新铸造的兵器威力超出常人想象,士兵不防备乍一见,恐怕乱了军心,李泽毕竟是李氏血脉,与你同宗兄弟,交给北疆军,蜀中不必思量如何处置李泽,反而能省去不少麻烦。”


    李珣诧异,看着她黛眉间浮起的忧色,抿了抿唇道,“蜀军没有这么不堪一击,女君需得相信我,且既然是神兵利器,也需要早点见识过,知彼之力,早做应对。”


    年轻的太孙已彻底褪去了少年气,剑眉星目,身形颀长,这些年身居高位,带兵打仗浸润出了矜贵从容,已隐隐有了皇室血脉的气度,蜀军大胜后,更添几分意气风发。


    身边跟着的一干武将皆跃跃欲试,对她虽依旧恭敬,但神情里皆写着不赞同。


    宋怜知道他心意已绝,劝阻不了,停顿片刻,往旁边让了让,待一行人出了郡守令府,想了想,吩咐清莲去给丘老将军送信,自己回住处换了身方便骑马的衣裳。


    将几封信令交给福华,“这几天先劫持下往军中送信的令兵,换成我们的人,军信换成这些。”


    福华应是接过,几封木简按序标好了日子时辰,应是不想让蜀军知晓郭闫以及北疆军的动向,福华虽不知用意,但也没有多问,立时去办了。


    皇太孙亲自领兵进入郑州的消息传至北疆营,王极呈上信报,高邵综翻看完,张路接过,递给了丞相。


    陈云连看了几封,对应着各县城池往舆图上走了一遍,叹息道,“蜀军决议出兵出乎意料,这会儿夺下这么些周边城池,却避着郭闫李奔,好似不知郭家军李家军驻守新郑一般,不知女君此番又有何计谋。”


    虞劲上前禀报,“暗探回禀,两日前来福已经拿到骁骑营的兵器,出了城一路往广汉去,想是要送往锻造营。”


    陈云微变了脸色,“这么快,锻造营隐匿深山里——”


    虞劲闷声回禀,“那来福只查徐州营武将,把徐州副将以上将军的兵器搜刮了一遍,全带走了。”


    虞劲素来瞧不上来福那眼睛提溜转的样子,在知晓这人竟是趁诸位将军河里洗澡的时候叫人偷走了剑,更是嗤之以鼻,想把对方捆起来好好学一学礼义廉耻,正因女君身边有这样的人追随,才叫女君越加不择手段。


    陈云一时无言,锻造营位置难查,想要最快拿到兵器,从副将将军身上入手,确实要容易得多,只如今多说也无益,主公凡遇到与宋女君相关的事,便不能以常理推论。


    带宋女君上山看骁骑营剿匪,叫他看来,已是失策。


    高邵综提笔写下手书,交于虞劲,“挑着她不在的时候,将此书交给李珣,便说本王欲与他商议十年不战议约,条件是郭闫李泽的人头,太孙若有意,明日午时,便至荥城楼,会面商议。”


    陈云吃惊不已,“主公——”


    高邵综抬手制止,“无妨,去办罢。”


    虞劲接过手书,见礼退下了。


    荥城地坪宽旷,一望无野,既无山川可做屏障,也没有坚固的城池,并非什么兵家争夺之地,连着几日碰不上高家军和郭家军,李珣已知是她拦截了信报。


    知她是担心北疆有神兵利器,叫蜀军看了心生畏惧不敢再战,心里便也没有动怒,北疆既叫这利器显于人前,便再藏不住,蜀中一样锻造便是,他已不是昔日羸弱的少年,怎会轻易被吓到,这高邵综既想用郭闫李泽的人头换取十年不战,距离荥城不到十里的地方,有丘荣田老将军领十万大军坐镇,这约便也没有什么不能赴的。


    辽阔宽广的旷野,却更适合军阵,郭闫李奔率六万郭家军李家军,像是被驱赶的羊群,被赶至荥城城郊,狼狈至极。


    数十里荒草绵延,先是地面震颤,芦苇荒摇晃,接着从远处平野的方向传来阵马蹄声,黑色旗帜从暗云处由远及近,以旌旗蔽天之势,数万北疆军铁骑露出全貌,郭闫捏不住手臂里拂尘,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叫战车车掾拦住,朝义子郭庆示意。


    郭庆会意,暗中朝亲信传令,只是地面震动由四面八方而来,不待他转身,已经士兵骇然禀报,“东面也有北疆军——”


    “西面也有——”


    “北面也有追兵——”


    “我们被包围了——”


    四面皆被骑兵围住,军阵遮住残阳余辉,原野光线暗沉,压迫从四面八方而来,郭闫踩着战车四下顾盼,慌乱不已,他知落进高邵综手里,必死无疑,往前一站厉呵一声,“都往北冲,杀了乱臣贼子!”


    放眼放去北疆军足有十余万人,且半数都是骑兵,士兵握着刀兵的手发抖,谁敢往前冲。


    李奔胸腹已受了伤,他不必看也知此地便是他的埋骨之处,看着远处当先一骑,摘下头上护盔,露出短短三月里半白的头发,粗声高呼道,“高世子——可容李奔一言!”


    正喁呓的惨哭声静了一静,旷野上只余风声寒冽,马匹噪鸣,高邵综看向远处李奔郭闫二人,未言语。


    李奔手杵着长剑,弯膝重重跪在车架前,不顾身侧亲信阻拦,遥遥拜首,额头重重磕在木板上,连拜三拜,直起身时,带着些许颤意的声音叫清风吹得激奋壮烈,“国公府灭门之祸、恒州十万高家军性命,原是我李奔与郭闫郭庆之祸!与两军将士无关,我二人万死不足以谢罪,原留尸首,受万马分尸之刑,已告慰高氏一族在天之灵,告慰十万


    将士忠魂英烈,望高世子能网开一面,接受两军将士投诚,留他们一命!”


    他话毕,连叩三首,额头已浸出血来,李家军郭家军无不动容,亲信将领决议随他一道赴死。


    郭闫连道放肆,已是气得身子发抖,正要拔刀,却连同郭庆一起,被早有准备的孙仁成玉制住。


    郭闫还欲咒骂,孙仁刀锋往他脖颈上压,未割破气喉,也是鲜血如注,大周军会败,李家军会败,不是败在不够英勇,只是败在阉党当政,阉党活得越久,大周军便越不得民心,郭闫死有余辜!


    他不由往北疆王的方向看去,虽是离得远看不清神色,但马上之人未着铠甲,一身青衣素服,实有先贤遗风,将军既已决议赴死,他孙仁不打算独活,但背后这些将士同是大周人,同是大周军,确实无辜。


    北疆王虽杀伐,却不是嗜杀之人……


    “先生小心——”


    孙仁抬头,箭矢穿过他胸膛,鲜血涂红双眼,遥遥望去,只看得见马背上那男子缓缓从箭篓里另搭一箭,箭矢擦着李将军耳侧,钉入一名副将喉咙。


    “孙仁——”


    喊杀声霎时震动天际。


    郭闫立时暴喝一声,“那贼子怎可放过你们!痴人说梦!死战一场,才有活命的机会!给杂家杀!”


    梁栋拔出长刀,亦高喝一声,“杀!为了恒州十万弟兄!为亡灵复仇!”


    战鼓声起,刀剑刺破血肉,高邵综往荥城城楼看去,王极上前回禀,“女君绊住了丘荣田老将军,十万丘家军,连同庆风率领的十万庆家军都在新郑扎营,天亮之前定是赶不到这里,只有太孙带着三百人,现下正在城楼上。”


    高邵综嗯了一声,在蜀军锻造出新兵器之前,她绝不可能让蜀军见到骁骑营,但她控得住军队,却挡不住李珣想要功业战绩。


    兵戈声遮天蔽日,却是单一方的屠戮围剿,八万骁骑营勒马围在郊野,只梁栋率领两万兵马冲锋陷阵。


    狼烟肆虐,甚嚣尘上,远处郭闫人头落地,郭庆滚下战车,马蹄踏过,尸身渐出鲜血,染红荒草,鲜血浸入土地,高邵综沉静看着,吩咐王极,“两个时辰后,你去一趟荥城,告诉李珣,两个月,本王给他两个月,两个月后若肯奉玺出降,本王愿以越地、蜀地封两王,两个月后的今日,不投诚,骁骑营踏平京师。”


    王极听了心里雀跃,封两王,除了李珣外,另一王当是女君了。


    分封女子为王,除却盘古开天辟地之时,殷商人王之后,百朝以来,可算亘古未有,若那李珣同意,主上同女君不会刀兵相向,这一段缘,便也能有圆满的可能。


    王极往城楼望了望,“那李珣会同意么?”


    高邵综挽了挽缰绳,未言语,当年她若有更好的选择,未必会选李珣,从她生了贪妄,离开江淮,选择李珣起,便已没有了回头路。


    “带上郭闫郭庆人头,回北疆,两个月后再看便是。”


    第149章 兵戈妄动。


    高邵综不会留郭家军李家军性命!


    这六万士兵今日要随他惨死在荥城了。


    李奔咬牙提刀,从地上起来,转身时双目赤红,浑厚的声音嘶哑带血,“羊城一战,我李家军对那高家军,也曾以一挡二,杀得那蒋胜败逃,今日这高邵综对旧朝将士恨之入骨,不肯接受降兵,你我只有拼死一战,才有希望活命!才有希望护住家中父母妻儿!跟我杀!”


    “将军说的对!杀出一条血路!孙先生死了!”


    群情激奋,孙仁的死足以说明一切,两军被激起求生的意志,合全军之力,往南突围,欲以性命搏出一个突破口。


    被逼入死境,六万人已是一支不惧生死的勇军,李奔同样鲜血发热,拔剑转身,却叫前阵的战局骇在了原地。


    高家军五百骑兵当先,甫一冲入郭家军骑营阵,不过几息功夫,便叫郭家军三千骑兵阵散成了沙,士兵手里刀剑断成两截,连同几名副将手中的精铁长刀,不是脆断就是卷了边。


    李奔冲去阵前,长刀挑开一名高家军,两刃相击,他被震得后退两步,满耳喊杀声中,他听见一声脆响,虎口发麻发颤,手中这把跟了他几十年的神兵,刀背竟是开了裂——


    两侧喊杀声似乎已经远去,李奔看向远处依旧阵列原地的高家军大军,以及那些泛着寒光的利刃,已是全都明白过来了。


    天要亡李氏……


    “是神兵——是神兵——快跑——快跑—我们打不赢的——”


    两名士兵扔了手里断刃,脸颊滚带爬往后,沾着鲜血的脸上俱是惊恐。


    “快跑——”


    锋利的刀刃刺进皮肉,切割下的断臂残肢散落,恐惧的惊叫惨叫混着马匹凄厉的嘶鸣,荥城城上黑云翻涌,浓稠的血腥味伴着狼烟腾升半空。


    荥城城楼笼罩在死寂里。


    一半守城士兵已扔了兵器逃下城楼,剩下一半立住不动的,也已是两股颤颤,被吓得哆哆嗦嗦,连步子也迈不出了。


    日头还没西落,天光还算明亮,放眼看去,白色利器刀刀劈开四方阵,不到一个时辰,被护在军阵阵中央的郭闫郭庆被乱刀砍死,李奔是大周第一战将,立在李家军堆出的尸山血海里,以一柄断刃,自绝身亡。


    “三万……”


    “只用了三……三万……”


    孙淼战战兢兢,几乎晕厥。


    骁骑营十万兵将,只出动南面三万,余下七万兵马只在外围,静静看着这一场屠杀。


    李珣紧握着袖间尖锐的袖箭,他领过蜀中军,同李家军交过手,蜀中军哪怕是用四倍于李奔的兵力,也绝没有这样迅速溃败的战场……


    这样的神兵利器北疆不是有一千,不是有一万,而是十万……


    十万这样的兵马……那北疆王一旦攻进京城来,他怎么抵挡……


    那高邵综同李氏一族有灭门的仇恨,介时恐怕同郭闫郭庆李泽一样,要用他的人头祭奠高国公……


    或者荥城城下这些残肢死尸,就是来日他的下场……


    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他想离开这里,双腿无法控制,李珣僵硬地偏头,看见数十丈外立着的女子,恍惚了片刻,清醒过来时微微变了脸色,握着箭头的手心收紧,尽力稳住了身形。


    只是直到荥城城下厮杀声停歇,眼前依旧是他被压跪在军前,被那利器削首的情形。


    寒光一闪,他往后两步,发觉只是士兵手里的兵器反了光,靠住山墙大口喘气,十万,蜀中军怎会是对手……


    立在城楼看了这一战,茂庆脑中竟是闪过了蜀中绝赢不过北疆军的念头,只是当年他既已投了蜀中,誓为蜀中效力,无论输赢,这一程路,总归是同蜀中一道走的。


    北疆军似乎并不打算同蜀中军起冲突,荥城城下高家军开始收拾战场,那七万观战的士兵如同忽然仁慈的飓风,调转马头散去,周围三两士兵跌倒在地,大口喘着气,劫后余生。


    城楼上这三百禁军已是被骇破了胆子,以后上了战场,刀剑还没出窍,先怯了,哪里来的战力,茂庆心里叹气,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身侧女君面容上,怔了怔,那股因眼下这一场修罗地狱升起的灰败竟尽数散了。


    再看女君身侧跟着的斥候、士兵,虽是有震惊畏惧,却没失了神志。


    太孙殿下到底年少些,身形僵硬紧绷,佩剑落在墙侧,垂落的袖中有鲜血颤巍巍落下。


    茂庆知上位者此时未必愿意有人靠近,在其察觉前不动声色背过身,同女君立在一处,说出了事实,“有了这样的利器,北疆不好对付。”


    远山被乌云浓雾笼罩,宋怜看着远去的高家军,估算蜀中倾注多少钱财人力,需要多久能锻造出这样一支军队,“他将李奔郭闫赶尽杀绝,却不攻打荥城,反来信叫殿下来此观战,是想利用这一场战争,让蜀中服软。”


    恐怕用不了多久,李珣,包括蜀中诸臣,皆会收到北疆递来的劝降书,除了保全性命之外,再许下高官厚禄,心动的人不会少。


    高兰玠这一役,若成了,蜀越人心涣散,蜀中从内里散了,北疆不必动兵戈,兵不血刃赢了天下。


    想将北疆送进蜀越、京城的信件文书拦下,不但需要耗费许多的人力,也未必有用。


    宋怜思忖片刻,看了一眼李询,见他依旧还看着城墙下遍布的死尸,知他恐怕是被吓到了,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便同茂庆道,“你速速拟定一封令书,陈述阉党戾帝罪行,阿珣以戾帝亲眷、李氏一族的名义,对天下人致歉,对恒州十三县致歉,分封北疆江淮,以企望天下安平,再不起纷争战乱。”


    国公府并无皇室血脉,国公府血案主谋郭氏一族、郭家军、李奔、戾帝李泽已除,国公府的血仇已报,新帝太孙殿下贤明仁爱,只盼天下太平不起战乱,你高邵综倘若咄咄逼人挥师南下,便是与民意相悖。


    茂庆明白此令的用意,但还是有些顾虑,“北疆有这样的神兵利器,定北王和北疆诸臣又怎会甘愿为臣。”


    宋怜点头,“北疆想出兵,需得师出有名,我们需要的是时间,今岁到秋收还有四个月,我们需要做的,便是在四个月里,锻造出一样,甚至更厉害的兵器。”


    秋收……


    北疆冀、晋、鲁三地今


    岁已经开始军制屯田,四个月后便是收成不好,北疆粮库也定会比先前殷实许多,女君在这之前先断了北疆以战养战的后路,秋收之前,北疆确实不好轻动。


    茂庆深吸口气,四个月,四个月,蜀中必须在这四个月里找出生机。


    茂庆知晓耽误不得,立时便要去办,只是看见有些站立不稳的太孙,脚步有些许迟疑。


    无论是他还是女君,如今皆系在这位太孙身上,倘若他因这一场兵战权衡利弊,想在蜀中做个蜀王,底下的人使再多的力,也是无用的。


    宋怜顺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李珣衣袍的血迹上,让茂庆不必管,又吩咐来福去备车,“备了车你回郡守令府接上清莲清荷,我们直接去同县。”


    来福揣着手,睁圆了眼,“不回京城了么,殿下登基大殿那日,需得将女君的名牒送入李氏宗祠,告祭天地鬼神,才算正了名,成真正的太后呢。”


    这一日是蓄谋已久的,宋怜期盼那一日,只是北疆兵器骤然出现,不得不打起一百份的精力,实则在绝对优势的强兵利器面前,再多的筹谋都显得无力。


    尤其拥有这批武器的北疆,从君主至臣僚,都不是酒囊饭袋。


    蜀中必须像北疆一样,拥有这样的神兵利器,宋怜温声道,“离登基大典还有两月,到时候快马加鞭赶回去也来得及,山窑的事要紧。”


    来福也瞧见了下面的修罗地狱,知道那兵器的厉害,重重点头,路过太孙殿下时,没抬头,规规矩矩见了礼飞快跑下城楼了,这几年打的仗多了,经由的事多了,他心里对这位太孙殿下越来越平淡,对皇室血脉这些东西看得越来越轻,不再像当年京城时畏惧崇敬,只他是人精,心里再如何想,也笑眯眯的不会显露脸上。


    临到下了城楼,看不见那身影,才回头看了一眼,这将是大成新帝,新帝不需要多英勇,只需知恩一些便好。


    若往后灭了北疆,他李珣胆敢似前朝那些君王一样,飞鸟尽,良弓藏,他来福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呢。


    随令冯喜过来禀报,“凡上过城墙的,属下都已经制住了。”


    来福四下环顾一周,女君上城楼前便有交代,除了茂先生和太孙殿下,上去的人暂时是不能四处‘乱走’了,现下所有出入口皆有云府亲兵把守。


    因着禁军里多官宦子弟,将人制住后,需要全都送去灵泉山庄看管,待同县的山窑有了成果,再将人放归京城。


    来福多叮嘱了两句,“照顾好这些公子的衣食住行,勿要闹出事端。”


    冯喜不敢大意,更上心了些。


    两人见城楼上太孙已随女君缓缓下来了,也不多留,各自去忙了。


    上了马车李珣便脱了力,靠着车壁阖着眼,脸色煞白,车帘阻隔了凉风,连那些刺鼻的血腥味也都散了,他袖中的手指还是有些发抖。


    车马缓缓慢行,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外头天光暗淡,李珣才睁开眼,恍惚看向一直安坐着的女子,神情黯淡,“你不怕么?”


    案桌上放着宋怜摆开的烈酒,伤药,干净的布帛,知他现在恐怕不想见人,拉过他的右手,取了被一直紧握的箭矢,一边给他清理伤口,一边问,“阿珣还想继续走这条路么?”


    灯火被罩在琉璃里,透出的光晕暖而柔,洒在她周身,马车里流淌着安宁静谧,李珣恍恍惚惚看着,那北疆王至今未娶,想必对她情根深种,蜀中纵是败了,北疆王也必不会要她的性命,非但不会要她性命,恐怕还会以江山为聘,封她为一国之母。


    所以她见到那天兵天将一样的利刃,也半点不会怕。


    鲜血似乎顺着掌心流干,连骨头也泛冷,李珣心如死灰,“便是不走,那国公世子会放我一条生路么?”


    在城楼上看见他和禁军的模样,宋怜便有些猜测,这时听他这样问,心下依旧泛起些空茫,握在手里的绢帕也似乎有千金重,“你是先帝血脉,正经的太孙殿下,贤名在外,得蜀越百姓拥戴,高邵综非但不会下杀手,恐怕还会封你为蜀越王。”


    “只要你不造反,不起兵戈,他不会动你。”


    李珣惨然笑了笑,心下却摇头,谁会放过灭门仇家的血脉,谁又会放前朝太孙这样一个心腹大患活太久,那高邵综若要动他,理由和办法都太多,让他自己‘病逝’,又能废什么力气。


    可他是大周新帝!太常寺已占卜了瑞日,五月旬中是百年来难得一遇的祥瑞日,正合告祭天地,登基为皇!他领兵来奉节时,宗正杜锡正筹备祭礼,还差不到五十日,他便是大周皇帝了!


    既能做皇帝,为何要俯首称臣,在那高邵综的威慑之下,过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日子,他霍地看向面前的女子,不管手上刺痛的伤口,抓住她手指,“女君,我……不想放弃。”


    宋怜心里悬着的巨石缓缓落下,李珣若不愿,她纵是强迫,也不会有好结果,他若还愿意继续往前走,那便再好不过了。


    她心里高兴,重新拉下他的手,“那些利器是用新的锻造法锻造的,添了些什么矿石斥候营已有眉目,五日前我差人去了广汉,把工坊里百名匠曹带来同县,用不了两月,定会有个结果。”


    “这几年虽没查到兵器图谱,但陆陆续续在吴越两地建出了上千座窑炉,这次只待研究出兵器图谱,不消半年,蜀中也能有这样一支骁骑营,介时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清丽的声音流淌在马车里,从容自如,是扶危定倾的气度,李珣脸上渐渐恢复了些血色,他已无路可退,若想活着,必须要拿到兵器谱。


    许是伤药起了作用,李珣靠回车壁,看着她精致的眉眼,这么些年过去,他长高不少,也长大了,她容貌却似乎没有变过,甚至比昔年更明丽,更令男子心折,这几年若非碍于太子故人的身份,寻她做夫人的人家恐怕要排满长街。


    洗去铅华后,会是越加潋滟绝世的容颜芳华,李珣看了一会儿,低声问,“……江淮鱼米之乡,粮草充足,平津侯待你情深,你可否请平津侯……若江淮肯同蜀越联手,肯出兵相助,蜀越定会多出几分胜算……”


    宋怜尚在清理案桌上留下的血渍,握着巾帕的手指有些发僵发冷,耐心同他解释,“平津侯历来厌恶战争,生平唯愿给治下百姓安平的一隅,他也许会锻造神兵以护卫江淮百姓,但他更愿意将刀刃对准异族和海寇,他与高邵综有仇怨,却信任他会是一个好的君主,非要起兵乱,他会带着群臣出降。”


    哪怕代价是高邵综要他自绝身亡。


    陆宴做得到。


    宋怜见李珣脸上神情僵住,开口道,“对蜀中也是一样,因阿珣亦是好君王,待同北疆决出胜负,他一样会出降,阿珣,勿要心存侥幸,我们需要靠自己。”


    李珣沉默片刻,朝她抿出个笑容,“世上竟有平津侯这样的人……那便算了。”


    宋怜视线落在他年轻的面容,并未看出什么不妥,稍放松了些,取出一份名录递给他,“来荥城的禁军暂时都被监禁起来了,在灵泉山庄,茂先生会一道去,负责安抚住他们,你回京后注意收买人心。”


    名录上是文臣武将官职调动,赏功分封,这些臣将有些是蜀中的,有些是吴越的,也有大周降臣,谁该有什么样的封赏,该在什么位置,都有考量,安稳了人心,方可图谋后续。


    李珣接过,外头车夫驭停了马车,宋怜知是到了郡守令府,取过车壁上挂着的风袍披上,系好绳结,“你回京以后,大约再过三五日,各位武将的家眷当也到了,当去接一下,以表感激才好。”


    “里头庆风和赵跃两人,其母其父有疾,流霞给你一并带回京师,能将这二人顽疾治好,他二人衷信,可重用。”


    桩桩件件


    她已安排妥当,李珣见她掀帘下了车,捉住她手腕,待她停住脚步,才回神松开问,“你去哪儿。”


    来福已备好马车候在了远处,夜里风凉,宋怜拢了拢风袍,“我去同县,盯着些匠造,两个月后回京,阿珣,有任何事,皆可随时来信。”


    第150章 京城狂风骤雨


    为防随驾荥城的三百禁军出事,林霜季朝同斥候营橙营一道去了灵泉山庄,福寿福华福禄三人护送四人去同县。


    来福在外驾车,清莲知女君月事时身体凉寒,添了个小暖炉放进薄毯,灌了一整壶姜枣茶,递给女君。


    宋怜不大想喝,她先前虽然服用了绝嗣药,可并未影响月事,当真论起来,倒比先前还规律些,以往小腹有些坠坠的痛,这一年来那一点不适也察觉不到了。


    先前医师道她身体凉寒,多喝一些姜枣茶有利于子嗣,可她已没了这项挂碍,便不大想喝了。


    实在喝起来不如白水来得清甜。


    宋怜眼睛没从文简上挪开,“清莲放在一旁,我等会儿喝。”


    清莲哪里不晓得,“女君又想等着放凉,然后佯装惊讶,躲过去么?”


    宋怜抬起双手摆了摆,“现在不用喝这个东西了。”


    清莲心里闪过些纠结,张了张唇,话要出口转而道,“必须得喝,至少月信不难受。”


    她说话间已经拔了木塞,将水囊递到了唇边,宋怜知她二人在照料她起居这件事上素来一丝不苟,就不在坚持,手里文简搁在膝上,接过水囊,屏息闭气,仰头一口气喝了。


    清莲接过水囊,摇了摇,见都空了,这才安了心,收了水囊,又将三人明早洗漱需要的用具准备停当,安静坐去一旁,听着车掾压过地面的吱呀声,渐渐出了神。


    路途颠簸,卷轴上的字看得人眼晕,宋怜指尖压了压额头,接着继续看,片刻后从这一卷冶铁治上抬头,看了眼清莲,目光落在她指尖露出半截的银簪,看了看清荷,目带疑问。


    以往凡是在马车上,清莲都会问一些算学上的事,如今偶尔帮宋怜查验云记账目,简单一些的,已难不倒她。


    这会儿呆呆坐着,神思不属,定是出什么事了。


    清荷拐了下清莲,嘴角带起月牙一样的笑。


    清莲回神,见女君正专注地看着她,俏丽的脸上羞赫一片,往袖中藏了藏银簪,动了动身体,又将银簪取出来了。


    俏脸上一片绯红,“是虎贲将军相赠。”


    攻下大周军以后,论功行赏,李旋迁虎贲将军,封忠勇侯,是大周目前最年轻的千秩将军。


    银簪样式算不得多清雅,但瞧着份量十分沉,端头镶嵌的宝石宋怜见过。


    从郭家抄出的金银财宝,十分之九都被充进了国库,少部分被李珣赏给了功臣,名录送来宋怜这里过目过,李旋分得一块蓝宝石,现下镶嵌在这支银簪里。


    宋怜并不怎么意外,清莲性子里柔中带刚,这几年许多想上门求娶的,只是少见能让她不好意思的。


    若非相互有意,以清莲的性子不会接这银簪。


    李旋今岁二十四,身负战功,少年将军一表人才,许以正妻之位,且李家家风清正,李府里只有一位老母亲,一个同族兄弟,都是难得中正仁善的性子,倒也是一段好姻缘。


    宋怜替她高兴,又有些莞尔,想了想,放下书卷道,“回头找丘老将军说个情,收你为丘家女儿,这样将来嫁进李家,身份是相当的。”


    虽说待在她身边,清莲清荷没有被不尊敬过,但婚嫁关乎后半生一辈子的事,多做些准备总没错的。


    清莲却通红了脸,“哪里就到这一步了,奴婢不愿嫁。”


    她脸上依旧带着红霞,眸光里却带着犹疑。


    清荷同她每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说话也直,“李将军并不迂腐,承诺成亲以后一切随你,你也心悦他,就在一起,不要扭捏。”


    清莲脸上的红已经足够将鸡蛋煮熟,“你和女君都没有结亲,我不成亲。”


    清荷立马呼了一声,“我倒是有瞧上的,就是人家要后宅主母,我不想做,只好相忘于江湖了。”


    她说的直爽坦然,清莲被噎住,想起清荷还没表明心迹就流走了的爱慕,有些愧疚不好意思起来。


    清荷却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细小的牙,“你成亲了,也还是要跟在女君身边做事的。”


    清莲脸色通红,既期待也忐忑。


    宋怜温声道,“李旋还算良配,待回京选了良辰吉日,先在丘府安家罢。”


    叫这份轻松欢快的喜悦感染,她眉间带出暖意,“安心,他不敢欺负你,要敢欺负你,也有我。”


    清莲心底的慌张散去,轻轻点头,抿唇笑了,她心悦李旋是真,但想同李旋结亲,也有一点点私心,女君和太孙殿下虽为一体,但她希望同她结亲的李旋,因为多了解女君一点,从忠心于太孙殿下,变得更忠心于女君。


    这才是她最想做的事。


    清莲取出袖间藏着的羊皮卷,展开铺在膝盖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九章算术的注解,是半个月前女君写给她的。


    清莲手指轻轻捋平羊皮卷边角,忍不住屏息偷看了一眼支頤看书的女子。


    那女子坐姿端庄亦随意,光穿过雕刻玄鸟的窗棂透进马车里,洒落她身上,她眉目精致,却是神清骨秀,骨纤娉婷,颌颈映玉,却是从容宁和。


    清莲只觉这样看着,便可不知时间流淌,又因太温和又太夺目,并不敢多看。


    是将阉党逼得无路可走的人,是一手将太孙扶持成大周新帝的人,也是叫蜀越两地百姓人人称赞太孙的人。


    这一个大周,是她一手缔造的。


    等再拿下北疆,她会更耀眼,没人能比得上,也许许多年后,许许多多的子孙也要记得她的名字,是那些皇帝,文臣武将一生都在追求的名留青史。


    对上女君投过来询问的目光,清莲脸上更红,小声道,“女君将来必定会名留青史的。”


    她声音小语气却坚定,宋怜心里也有期许,如今还剩一步,但从微末走至今时今日,心底也似开出了花,千难万险似乎都不算什么,她期盼最终胜利的那一日。


    宋怜另给她一卷《货殖列传》,每次周慧云秀来府里盘账,清莲都十分高兴,知她喜欢生意经,便先教她识字,算账,如今做个账房掌事是没问题的,“十来座窑炉不够用,进了同县我忙建窑的事,你便留在屋子里习读这卷书册,我已批注好了,不懂的可以圈出来,晚间我回来再看。”


    清莲接过书册,扬起笑,“将来我定也能像慧慧和万先生、云秀和来福大人一样,给女君赚很多钱。”


    宋怜被逗笑,点头应下,“等着呢。”


    车帘外驾车的来福听着里头的笑声,唇角亦不自觉扬起笑,轻驾一声,把马车驾得更平稳了些。


    到了同县以后,除却寻常军报文书,宋怜所有精力都投到了锻造坊,临时靠研习锻造文籍显然救不了急,但多少叫她了解了些工序,安排起建窑来,事半功倍。


    同山山坳里建起的新窑东西南北各式各样皆有,一个多月以后,每日准备柴火的力夫需要将近三千人,初夏的林间不算炎热,也被炙烤得似火炉,夏至这一日京城来了人,接她回去准备册封大典。


    周弋,杜锡,裴应物一道来的,周弋领中书令,杜锡任宗正兼领太常令,裴应物廷尉正。


    周弋有从龙之功,是潜龙新贵。


    杜锡是前朝谏臣,裴应物是先太后姻亲,背后站着的是士族宗亲。


    如今身份有别,周弋有些不自在,恭恭敬敬拜了君臣之礼,“殿下本是要亲自来接您的,政务多,抽不开身,派了臣等过来,内府已经备下了册封入籍需要的正服,礼冠,请……君上回京。”


    杜锡从见面起就张大了嘴巴,只因对方是女子,方才收了些激动,“要先知道你是太子故人,当初就不该叫你一个人住京城,护太孙殿下周全,杜某也能出一二分力。”


    宋怜但笑不语,便是知晓他愤世嫉俗不过是因为大周朝腐烂朽败,他对太/祖,高祖中兴王朝仍有向往,才在两军交战时,安排人策反他的。


    裴应物虽有断案之才,但奉行老庄,是随波逐流顺势而为的性子,他只专注断案,并不关心时政,李珣胜了,他依旧是廷尉官。


    朝内无论新贵旧城,待他都还算客气。


    他在山窑坊里站了一会儿,脖颈间浸出汗湿,看着宋怜若有所思,若单单是太子故人,怎能在这乱世护住太孙,蜀越两地旧臣提起云氏,无不尊敬。


    以太孙养母的身份,也无需成月待在这火炉里,他们来时,她正与一位匠曹测算矿药配比,粗布麻衣,同匠人们极熟稔。


    似乎正在改进某种冶铁术。


    裴应物取下侧壁上挂着的一柄弯刀,刀开了刃,寒铁烈日里泛着冷光,锋锐之极,他在宫中见过不少好刀好兵器,但同手上这一柄比起来,还差得远。


    他不由问,“这还不够么?”


    宋怜摇头,这是这月半以来的进展,加了徐州一种赤石后,原先软且易断的情况改良了许多,千锤百炼以后,铁质似乎更细密,也就更韧了。


    比起北疆军用的,还差得远,却也是不小的进步。


    徐州被采过的赤石有六种,也许是单


    用了里头哪一种,也许混用了,不断尝试,总能有新收获。


    北疆骁骑营似悬在脖颈上的剑,蜀中一日没有能与其抗衡的战力,她心里始终落不到实处,什么时候夺下北疆,一统大周,才算是走完了一步。


    比起窑坊的事,册封仪程晚一些也无妨。


    宋怜斟酌片刻,朝几人道,“你们先回去,筹备太孙登基大典,册封另选吉日便是。”


    杜锡不赞同,“君上当年护殿下周全,待君上当如亲母,登基这一日,必是需要君上在的。”


    一来一回需得二三月,宋怜自是想看一看那一身由内府和太常寺一道制定的太后正服,却也知晓若造不出兵器,那正服再威严华丽,也并不长久。


    周弋知她不会无的放矢,又见这里炎热苦寒,便打算留下,“女君这样做,必定有这样做的道理,老石头你别啰嗦了。”


    宋怜让周弋也回去,“你不懂冶铁,在这里也无用,且你如今领中书令一职,殿下登基,你必定是要在场的。”


    周弋听她这样说,应了一声,也不再说要留下。


    杜锡觉得有些怪异,回去的路上忍不住问裴应物,“你有没有觉得,云女君在蜀越旧臣里地位有些特殊,连那丘老将军,庆风,段重明这几人,提起她都太尊敬,这周弋是块臭石头,最重礼教,却这样唯云氏的命令是从。”


    裴应物把玩从同山带回来的一柄匕首,他看了几眼这柄匕首,云氏便赠送给他了。


    匕首只有一个简单的乌木手柄,被打磨出石块的质地,锋锐,古朴。


    他很喜欢。


    答话也答得懒洋洋的,“太孙殿下藏了十年,没有一点机遇,怎能拔地而起。”他同那位表亲殿下见过几次,虽有些才学,但若说逐鹿天下,夺得帝京,不合理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杜锡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震惊坐着,吃吃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半个月以后宋怜收到了宗正太常重新核定的良辰吉日。


    太孙应天地之诏,登临大宝,为示新帝恩泽,山窑里除匠造匠曹,匠人和力夫们都领了赏银,歇息一日,窑营里一片欢腾,是真正的普天同庆。


    张青送来一篮子柑橘,到的时候青央央的橘子外还挂着露珠,堆在新鲜的桔叶上,梗还是新绿,叫炎热的同山山窑也跟着清凉了三分,宋怜拿起一个青橘放到鼻尖,清新甘甜,叫她弯了眉眼,“想是新摘没多久的,阿宴来了九江么?”


    张青笑着回禀,“洺州段决口改道,主上过来看看,知女君在同山,让属下摘了这些青橘,送来同山。”


    又道,“这一篮是单给女君的,另有九千个,一路井水凉着,邓德和来福正在营地里发着,清荷清莲姑娘也都各有一篮。”


    这几年江淮出产的柑橘总是多汁甘甜,且能保存的时间更长久,连京城里权贵,都喜欢从江淮快马加鞭运送橘子过去,价钱实在不低,眼下山窑里炎热,这几车橘子送到,匠人和兵丁人人都能分到两个,必是高兴的。


    宋怜唇角弯起弧度,挂心洺州的事,“可伤到人?”


    张青摇头,“是在山里,没伤到人,也没损坏村舍农田,只是主上听了禀报,挂心河水改了道,原来下游的百姓没水灌田,过来看看。”


    宋怜握着凉沁沁的橘子,想起房内放着的匕首,算算此地离洺州的路程,一来一回两日也足够了,便动了心,交代清莲清荷留在同山,自己去洺江一趟。


    张青笑逐颜开,朝二人保证,必护女君周全。


    除了江淮的暗卫斥候,福华福寿他们也会跟着,清莲只单将一支小香囊系在了宋怜腰间,“林大夫给的药丸,调养身体用的,女君记得每日清晨起来吃,不要忘了。”


    宋怜应了声好,为赶时间便换了骑装,骑马过了海沧山,离洺州还有十来里,微曦的清晨薄雾里,远远便听见了长笛悠长清远,她驭马行快了些,出声时已不自觉带出了轻快笑意,“阿宴——”


    男子轻袍缓带,手握玉笛,澹泊恒宁,眉如墨画,见她下马来,墨眸里带出真实的暖意,从她手里接过缰绳牵着,“橘子可还喜欢。”


    宋怜一个也还没吃呢,不过不妨碍她心情好,同他道谢,“谢过阿宴送的橘子,还有匠人。”


    两个月前,他便差人护送了五百名匠曹来了同山,里面个别老师傅,比从京市来的匠曹令还要厉害些。


    陆宴听她话语中带着轻快,知必是冶炼有了进展,心下亦放心许多,“不必谢,亦是为了江淮百姓,且用新的锻造法,冶炼出的农具,质低价好,将来农事生产,会便捷许多。”


    便不再提这件事。


    两人并行着,走在清宁的青石路上,他手指微动,想似昔年在江淮时,牵着她的手逛遍长街,如今却也没有了理由身份。


    也未曾去管两人偶尔交叠触碰的衣袖,只是温声道,“前头有一间屋舍,你一夜未眠,先睡一会儿罢。”


    宋怜摇头,取出马鞍旁套着的匕首,递给他,这是两个月以来成果最好的几柄匕首之一,握柄上雕刻雪景,十分适衬他,“给你防身用的。”


    她牵着缰绳,轻轻开口,“册封大典定在夏暑这一日,阿宴你能进京观礼么?”


    陆宴定定看住她,半晌不言,墨眸里些许轻快散去,疏影晦暗。


    手里的匕首沉凉,陆宴摩挲着握柄上的纹路,踱步进了亭子,在石桌前坐下,倒了一盏茶,浅饮了一口,方才开口道,“你同李珣的‘关系’目前并未有太多人知晓,何不册封长公主,不必非得是太后。”


    宋怜跟进了亭子里,在他对面坐下,同他解释,“太后权柄总要比长公主大一些,且先太子坟冢上书的是未亡人,我年年祭祀,太后的身份,群臣更容易信服。”


    她是希望册封那时他是在那里的,她也希望在结束后,他能陪她一道去翠华山,看母亲和小千。


    宋怜道,“不以平津侯的名义,偷偷来便可。”


    陆宴握着陶瓷杯盏,见她目带期许,一时霜落眉宇,黑眸漆墨,“请你的前夫去看你的合婚礼?阿怜,我并没有你想的这般大度。”


    他脸色些许苍白,如玉的声音因暗含的冷意似山覆的雪,宋怜怔然,册封礼和合婚礼本不是一回事,但因为她先太子故人的身份未入宗祠,这次册封礼和合婚礼便也差不多了。


    宋怜稍收回了些往前倾靠的身形,一时沉默下来,与她年少相关的人如今只剩下了这一个,宋怜本也只是想在那一刻,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便好似结亲、升官时宴请亲朋好友,是她觉得很重要的时


    刻。


    宋怜看着他开口道,“若一年后我有幸夺下北疆,我邀阿宴共渡后半生,阿宴你愿意么?”


    心底便泛出潮热的甘甜,蜜一样,甘甜里却隐着细密的刺痛,陆宴压住心底翻涌的荷田,看住她一双杏眸,“你是因为心意,还是因为江淮。”


    宋怜开口欲答,两者皆有,但这分明不是阿宴想听的,她只这一迟疑,还未开口,便叫他打断了。


    陆宴知她纵是对他有一二分情意,也不是他想要的,他将手中的茶饮尽,分明是温茶,却似灼烧五脏六腑,剜骨噬心,见她心情不似来时轻快,心有不忍,起身道,“前些日子有事回京了一趟,路过翠华山,顺便将一卷新得的笑林纪事送去给了小千,新栽了些时令的牡丹芙蕖,她们想必会喜欢……”


    他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青痕,只一眼便挪开了视线,“你且回罢……”


    他下了台阶,知她还看着他,停住脚步,微微侧首,“徐州出产的赤石矿,广陵一带也发觉一些,品像同徐州的有些差别,已着人开采,过几日会送往同县,希望对你有用……”


    “若你赢了,江淮自会交到你的手上。”


    旋即快走了几步,接过王青手里的缰绳,“送她回同县。”


    宋怜没请到人,心情有些许低落,后又想着广陵离这里不算远,朝张青问清楚地址,便打算直接过去一趟。


    在江淮,和在蜀越没什么区别,一是安全,二是她手里有印信,只要不表明她蜀中人的身份,江淮各州官员她皆可调用。


    只她在广陵第五日,福华来回禀,说找到了徐州锻造营的地点,在徐州成县七峰山里。


    这无疑是最好的消息,同山窑的工事不会停,但既知道徐州锻造营的位置,徐州锻造营的锻造法也必须要拿到手。


    这样的地方必定是重兵把守,宋怜调回了林霜季朝,先派他二人,加上福华福寿,去一趟七峰山,探明情况再做安排。


    周弋杜锡又来了一次,劝她回京,“这般大批锻造兵器,锻造法定是瞒不住的,既已知道了位置,派人盗了图册,或者绑了一两个匠曹就是了,殿下让臣二人务必请女君回去,有要事相商。”


    宋怜算算时间,便也应了。


    大周新帝代李氏行赎罪之礼,分封的文书连同邀请北疆诸臣入京观礼的诏令堆在定北王长治府的架子上,无人翻看,也无人在意。


    用不到半月,邀请北疆诸臣进京观太后册封礼的圣令送来了,王极拿着烫手,那李济虽同女君没关系,但到底亡夫也带了个夫字,且还是在天下人面前过了路,女君日后需要年年祭祀的。


    从那李珣依旧选择要登基为帝起,北疆府里的气温一日低过一日,王极捏着圣令立在一旁,虞劲埋头回禀消息,上头压下来的目光冰寒阴鸷,“去了洺州?”


    虞劲闷头回答,“这几年江淮盛产柑橘,平津侯往同山送了九千枚,送去以后,女君去了洺山,平津侯回庐陵府以后,随身带着一柄匕首,是同县工艺。”


    案桌上已横放着一柄匕首,无雕饰,显得古朴,倒与裴应物的脾性相衬,高邵综冷冷看着,将这柄匕首扔进案桌旁水景池里,用巾帕擦了擦手指,眸光漆黑,平心静气问,“匕首呢。”


    虞劲心知主上这是病症犯了,凡是宋女君沾手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块石头,搁进旁人手里,女子尚好些,若是男子,必定是抹不平的砂砾,非要把东西拿回来,才能心悦些。


    这世上除了主上,没有哪个男子再能拿到宋女君相赠的礼物。


    虞劲闷头道,“属下这就去取。”


    高邵综盯着他,眉峰浓重,波澜不惊的眸底暗潮翻涌,严苛冷厉,“偷便是偷,何必说取。”


    虞劲这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闷不吭声的,高邵综起身,从剑架上取了一柄剑,五指握住剑柄,长剑出了两寸鞘,他松手后,剑回落,发出金石之音,寒光映照他严冷的面容,将这一柄剑给了王极,“把这柄剑送去同山给她。”


    那是锻造营新出的兵器,比先前骁骑营用的还厉害三分,王极欲言又止,却也不敢多话,接了剑应声出去了。


    到了门口,忍不住小声抱怨,“平津侯给送的是女君喜欢的柑橘,主上送这样一柄剑,谁人看了都觉是恐吓威胁。”


    他大着胆子折回去,行礼谏议,“正所谓博众家之所长,我们需得学习一下平津侯。”


    高邵综眸底浮起讽刺嘲弄,“学什么,学陆祁阊看似风轻云淡实则心机城府么?”


    王极被噎住,只问道,“比起江淮,我们长治到底有些荒凉,要种些橘子树么?”


    如今两军对峙,平衡不知什么时候会打破,至少女君估测得很准,秋收前,北疆不会动兵戈。


    高邵综看向窗外,已是傍晚时分,天际风起云涌,闷雷过后,电闪雷鸣,潮闷的烈日下,庭院里绿植一成不变,她去江淮倒如同回家一样自在,还从未踏足过北疆府。


    便淡淡道,“前院栽种一些芭蕉,挖一汪池子,种上芙蕖,后院栽些浆果树罢。”


    王极乐呵呵应是,立时去吩咐人办了。


    窗外风起云蒸,高邵综回了案桌前,处理政务,亥时张路进来催灭灯歇息,他回了寝房,也无半点睡意,靠着床榻把玩手里的琥珀坠,一室清冷。


    婚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


    纳采。


    问名。


    纳吉。


    纳征。


    请期。


    期初婚。


    柑橘林亭亭华盖,郁郁葱葱,女子挽发金冠,着龙凤婚服,宽袖金银线刺绣白鹤牡丹,手持红结,踏着一地雪白繁华,步步朝他走来,纤细的手指轻轻放进他掌心,她抬眸,莞尔一笑。


    天地也失了颜色,梦里只余这一人。


    是梦,她还未嫁给他,还未有一场他二人的婚仪。


    雷声劈开春末初夏的夜,沉云遮住星月微光,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潮湿粘稠的水汽随风涌入寝房,高邵综从炽烈的梦里醒来,周身似乎还萦绕梦里柑橘香的清甜,风急雨骤的间隙里,他呼吸平和平静。


    他不是第一次梦见婚仪,便是在梦里,也清醒着,知道是幻境,并非真实。


    回想梦中与她交颈相拥的情形,她似余霞散绮般靡丽的面容,也并不去管身下已胀得健硕的孽根,起身批了件大氅,取过一卷兵法,却是半个字也看不进去,想念熬心透骨,浃髓沦肌。


    他已不满足偶尔见面,偶尔亲密。


    雨势迅猛,滂沱大雨间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高邵综剑眉微蹙,抬头望去。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闪电划过天际,照亮男子惨白的脸色。


    王极踉跄跨进门里,腿软得站不住,噗通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着,一身的泥污。


    高砚庭看向上首,声音制不住的发抖,也带着血腥气,“……她出事了……京城。”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