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心机美人翻车了 > 130-140
    第131章 困局寿数。


    官员调派任免虽只是寻常政务,但吴越因纷战刚歇,政权交替,若安置不妥,恐怕引起不必要的动乱,此去东湘城,是需要花费些心思的。


    宋怜没有要去东湘城消遣的兴头,只捋了捋耳边被夜风吹过的发,看向黑夜里面色沉冷的人,柔柔道,“兰玠若能同我一道去,时刻看着我,我也不会找别人了。”


    那身形骤然一动,似是叫烟火点亮的夜,瞬时灼亮得骇人,片刻后消亡,越加森冷寒冽,“你笃定了我不会去东湘城,便又来温言软语哄骗我。”


    宋怜扶着木门框,眨了眨眼,“若兰玠当真肯时时刻刻随在我身边,我必不会寻旁人,怎会是哄骗。”


    “但蜀中出了一位皇太孙,名正言顺,新帝李泽与郭闫宗祠正统的地位受到威胁,必不会坐以待毙,而蜀中离乱刚歇,士兵疲乏,在李泽郭闫眼里,是剿灭蜀中,绞杀皇太孙最好的时机,如今郭闫所仰仗的,无非郭庆李奔,二人手中三十万兵马,凡有动作,便是北疆蚕食河西、徐州最好的时机,兰玠会放弃这次机会么?”


    高邵综自黑夜里,目光落在染着月光她的眉目上,忽略心间熟悉的灼烫,盯着她,一瞬不瞬,片刻后方开口,声音沉冽冷淡,“你费心劝我回去,打着利用北疆牵制中京的主意。”


    宋怜轻轻摇头,“若要蜀中攻入京城,一中间尚隔着益州,蜀中没有优势,二来纵是事成,也抵挡不住北疆军,新帝兴兵南下,是蜀中唯一的时机,兰玠纵是不回北疆,与我和蜀中来说,并没有太大影响。”


    高邵综微微色变,旋即便知道,蜀军此役元气大伤的消息,真伪难辨,外传庆风为吴越王的消息,也有待商榷。


    “你——”


    他想问她想做什么,实则她想做的事,一直很清楚,且为此殚精竭虑,从未停下过。


    宋怜并不理会他些许失神的模样,看了看外头天色,拢着手,语气带着些许遗憾,“若只为牵制中京,兰玠还可以留在吴越陪我,北疆自有诸多名臣良将,郭闫郭庆难不倒他们,但听闻羯族换了一位王,新任的羯王屠万人为王,吞并周边数国,对大周边疆虎视眈眈,那羯王四处征伐,粮草消耗极大,凛冬将至,边关百姓又是叫狼群盯上的羊。”


    “刘同几位老将虽有同羯人交锋的战力,但总不比你和砚庭,事关数十万百姓的生死存亡,兰玠你必不会坐视不理,方才见王极带着军信而来,信兵来去匆匆,兰玠又有这一番嘱咐,我想兰玠天明时便要起程离开了。”


    她微偏着头,一双杏眸里佯带着些许遗憾,云鬓华颜,温软的眉目似乎为他不能陪她而轻声抱怨着,高邵综冷眼看她做戏,微动的手指负去身后,压住心底泛起的层层潮热,冷淡了神情,“此次分别,你必不会思念我,但我会夜夜想你,入睡时想你,醒来时亦想你,凡有空闲,皆念记你。”


    他语气冰冷,落进沉冷的夜里,听不出半点情意,倒似冤死的厉鬼,缠绕着孽债不放,将她些许轻快的心绪压裹成一团,些许透不过气来,宋怜转身。


    “冬至那一日,广汉见。”


    宋怜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快步下了楼去,距离冬至尚有三个月的时间,中京绝不会毫无动作,天下大势瞬息万变,介时北疆未必轻动得蜀中,高兰玠敢来,她便不会让他全身而退。


    便不必再受其挟制。


    如此想着,脚下便快了,只到了那间已灭了灯火的卧房外,举起的手迟迟没有落下去。


    高兰玠说的不无道理,阿宴虽还护她挂心她,却自有傲骨,高平的事已成横在两人中间的刺,她与旁的男子纠缠不清,他纵对她有情意,却是决计不可能再陪她的了。


    宋怜在门外立了半晌,还是轻轻叩了叩门,轻声唤,“阿宴……”


    夜里极静,门内并无回应,宋怜开口又唤了一次,里头并无应答。


    尚还不到他歇息的时日,若不肯开门,便是不肯见她的意思。


    敲门的手便有千万斤重,再抬不起来,宋怜屏息听了片刻,屋内任就安静,她等了一会儿,只得冷了那不切实际的念头,若换成是她,也必不可能再同她纠缠不清了。


    压在背后的视线阴冷暗沉得仿佛实质,宋怜并不理会,从另一侧楼梯上楼回了房,坐下后怔怔出了会儿神,重新躺下,睁着眼望着床帐,只觉周身空荡,潮湿的海将人淹没,越是想睡,越是清醒。


    数着时候约过去一个时辰,宋怜从榻上轻轻坐起来,披上外袍坐去案桌前,翻看案桌上放着的文书,就着月光勾画大周舆图,约莫过去半个时辰,见外头月色正好,想了片刻,索性换了骑装。


    出门时却见男子立在廊前,一身黑衣上沾染凉霜,不知站了多久,听她开门出来,也并未回头,只声音冷淡,“陆祁阊品性高洁,见你我夹杂不清,不肯同你苟合情有可原,怎么,他拒绝了你,你便要出去寻欢么?”


    宋怜没有应付他的兴致,便也不说话,从另一侧楼梯下去了后院,也不惊动清莲清荷,牵了她惯常骑的那匹马,从后院出得街巷,却有吱呀声响起。


    原来客舍房间的窗户,正巧对着巷街,窗户被推开,微光倾泻而出,男子只着白色中衣,清润风逸,眉目比暖春的山风还要温暖三分,“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放纵总是有代价,而阿宴便是她付出的代价。


    宋怜勒马停住,温声道,“阿霜要到陵零城了,我去接她一下,两个时辰后就回。”


    陆宴定定看住她,并未再言语。


    林霜武艺超群,身侧亦有侍卫相护,且出行时常遮掩身份,漫说是在吴越,便是去京城,也绝无危险。


    况且并无信兵回禀奏报,夜深忽而要去接人。


    实不能令人信服。


    宋怜驭马离开,蜀中的地界夜里不能奔马,这里已归入蜀中,夜里跑马容易惊醒沿街的住户,令人惶惶不安,她便也耐下性子,直至出了城门,才催马往南奔去,直行了十余里,方才到了临江边。


    一头扎进江河里,先是刺骨的冰凉,接着渐渐是不知温的麻木,麻木之后身体自骨髓里散出温热,宋怜头埋进略凉的江水里,逆流而上,心底堆积的不知从何而起的郁结,在体力消亡的过程里,渐渐消散沉凝下去,翻身浮着,看天宽地阔,山峦高远,万籁寂静,心情亦随之舒朗了许多。


    陆宴立在江边,看着空无一人的江面,面色苍白,见身侧男子欲下江,定住神拦了一拦,“她自来喜欢游湖,这时候并不喜欢被人打扰,你我等一等便是。”


    高邵综挥开拦在身前未出鞘的长剑,眸光冰冷,“她喜欢你便任由她,怎不知这般时节的江水,凉得彻骨,她此时放纵未必觉得如何,将来有一日,必要自食苦果,若祁阊公子待她的情意,是听之纵之,倒是我错看了。”


    “你不肯与她同流合污,挑起战乱,却听之任之,眼看她从蓝田方寸之地,一步步走到今日,欲壑难填。”


    “祁阊公子贤德清流的名声,也不过沽名钓誉罢了。”


    陆宴脸色苍冷如纸,眉目霜雪,“大周四分五裂,不是她,蜀中吴越亦有旁人侵占,旁人与她有何不同,比之杜怀臣、李泽郭闫之流,她出色十倍尚有余,纵是坐了江淮郡守令的位置,以她的能力也绰绰有余,世上枭雄几凡,贪恋功业之人数不胜数,她既想要,又有何不可。”


    高兰玠曾以官位许诺求娶,如今竟有将她束之闺阁之意,陆宴一时心绞,压着被激起的怒意,勉强维系着理智,“她半生颠沛,世上已无所爱之人,若权势叫她留恋,就让她去拿,若想有人陪,你既不能全心全意陪她,便莫要纠缠于她,她自能寻到能令她欢喜的人,你既爱她聪慧才智,却又不允她施展,岂非太过残忍了。”


    他心急如焚,亦明白高兰玠阻拦顾虑的原因,一身白衣立在江边,几近形销骨立,“来日你二人虽有争锋之时,但无论成败,想必她都是开心欢喜的,这世上有人企望平安顺遂,但她太孤寂无聊,是轰轰烈烈的成败,还是平静无波的枯萎死去,她宁愿选择前者。”


    哪怕飞蛾扑火,哪怕结局并不她所愿。


    江水涛涛,往东流去,那江水之中渐渐显露出一点身影,江流里由远及近,女子纤弱的身形沉浮江中,宛如一尾游鱼,好似她天生长在宽阔的海里,自由自在,无处不可去。


    白衣男子收了厉色,疾步往江河边去,展开风袍将从水里冒出的水妖笼进怀里,痛色掩进温润的眉目里,一语不发。


    高邵综冷眼看着,陆祁阊贪恋她的爱意,守着界限不肯越雷池一步,它日若沦为她的玩物,也必活不久。


    知两人不会有龌龊,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眼似已脱力,懒懒靠着的女子,驭马离去。


    天明时出了零陵城,王极是知道平津侯来了吴越的,便有些踟躇,“不若属下想些法子,牵绊平津侯回江淮——”


    高邵综淡声道,“你多虑了,宋女君是真正将那奸夫放在心上的,决计不肯似玩弄别人那般玩弄陆祁阊,他二人之间,只有亲友之谊,走罢。”


    那神情平静,眸色却漆黑无光,暗沉似天边压山的乌云,王极并不敢多想,也不敢多话,低声应是,上马随之起程了,边疆传来急报,羯王集结六万骑兵,往南穿过漠河,恐怕对大周不利。


    高邵综勒马,忽而问,“信令里报,那羯王富有金矿,消息来源可靠么,可是属实。”


    王极回禀,“是真的,新羯王家占一处山,他以这处金矿起家,招兵买马,这才起了势。”


    高邵综听罢,驭马快行,“军信送出雁门,调集恒州、新兴军,漠河战事一起,两路兵马汇合,取龙城。”


    灭了羯王,夺下龙城,收拢边疆四郡游牧一族,除了边患,他能日日守着她,夺下金山,以羯王的财富,引温泉在北疆修筑一条江,以此为聘,她便是不领情,想游湖,也不必进寒入骨髓的野河了。


    有了这般念头,此一役必是要胜的,行军赶路,尚未过洛水,军报政令已一份份送


    往了北疆。


    高邵综离开,宋怜暂时放下一块心病,她在江水里游了个半时辰,消耗了体力,叫夜风一吹,却觉凉冷,被拥进温热的怀里,嗅着熟悉又久违的新雪气息,心底便又翻出了渴望,只拥着自己的人,是这个世上少有真心待她的几人之一,便也克制着不去歪缠,只靠着他,安静的待着。


    陆宴用袖袍给她擦着湿发,动作和缓,只越是擦拭,越是缓慢,好一会儿开口道,“等你能彻底在蜀中站稳,掌控李珣和蜀越,阿怜调养好身体,同我生个孩子罢,若是男孩儿自然好,若是女孩,自小叫她女扮男装,相信这样的世下,没有一个女孩愿意做女孩的,若她要做女孩儿,将来站得高了,也好选择。”


    宋怜正拨弄着河滩上的石子玩,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怔怔看着他。


    “有了子嗣,江淮名正言顺并入蜀中,淮水以南归一,纵是那时中京已被北疆吞噬,你也不会再受北疆挟制,不必同他周旋。”


    宋怜并未想过这条路,也不打算走这条路,却不妨碍因他的话心情雀跃,不由有些眉眼弯弯,“阿宴相信我能做好,能做到了啊。”


    陆宴心中涩痛,见她欢颜,那痛意又渐渐散去,于这江风里,蔓延出舒悦,她走得越远,走得越高,实则已越难得欢悦,事成后一时欢欣,终是敌不过被迫掩藏于人后,以他人之名的落寞衰败。


    他已不想再从她眼里看见那样的心似死灰。


    陆宴手指轻触她面颊,“我知和离的事,你心中恐怕存着愧意,我实则极喜爱子嗣,无论男孩女孩,只盼此生能同阿怜有一个绕膝小儿,能唤我一声阿爹,阿怜若肯,这便是待我陆祁阊,最好的补偿了。”


    几年前的李珣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傀儡,乱世里懦弱无能的主君无法成事,亲手将其培养出羽翼,幼兽长成猛虎,却不会甘于受控,李珣将来如何还未可知,陆宴垂首,以额同她轻触,“我知李珣是你别无选择的选择,但有了子嗣,若李珣有叛离之心,合江淮之力,加之你这些年在蜀地的经营,蜀越不会乱,两地群臣乐见其成,主君年幼,你有在江淮积攒出的名声,蜀中亦有对你衷心耿耿的臣僚,主两地军政要务,于你来说想必不是难事。”


    宋怜几乎屏住了呼吸,蜀越尚未站稳脚跟,北疆、新帝未除,李珣不敢对她怎么样,但她已需要以女子身份的弊端来消除李珣的猜忌顾虑,便知此人不得不防,待飞鸟尽时,焉知不会弓藏。


    单她自己有子嗣,主君太幼,既不能招到兵马,也不能令群臣信服追随,但子嗣是陆宴和其余诸侯王的却不一样。


    其余诸侯王不可能放弃权势,臣僚也必不会听她调遣。


    江淮却不同,他愿意站在她身后。


    陆宴便见她眼里有水渍汇集成水珠,凝在眼睫,却绝非开怀欣喜,他心急如焚,捧着她的脸颊,声音拔高,“我同你这样说,是希望你变好,是希望你开心自由些,我心悦你不假,但正因你可当明主,能力才干不在当今世上任何一人之下,能让两地百姓安平和乐,我方将江淮托付于你,我与诚心追随你的茂庆、段重明、章华几人并不不同,你若将其悉数归结于男女私心,是低看了你,也看低了我陆祁阊。”


    宋怜勉力提了提神,阿宴不会同她说假话,他肯出兵助蜀中解围,便说明在他眼里,她至少是比吴越王更有作为的人,也相信她能将州郡治理好。


    却也改变不了困住她的困局,需用江淮化解的事实。


    若她与他没有子嗣,江淮诸臣与江淮百姓,究竟是选她,选李珣、还是选高邵综,实不必看的。


    没有她参与的余地。


    陆宴知她看似温和的性子下,自有旁人不注意甚至不以为意的执拗,轻触她眼睫,“既已占有十分之九的劣势,有这一分优势,便要好生利用才是,不要太多思虑,去拿你最想要的东西……”


    宋怜尚未下定决心,但也能理会他的好意,暖了眉眼,困顿的靠进他怀里,“阿宴当真想要子嗣么?”


    陆宴将她半干的发拢进风袍,与她共乘一骑,挡着江风,“若是与你的,我愿以寿数相换。”


    宋怜心底微动,偏头看他,视线落在他淡色的唇,好一会儿才转过头,看向远处微微泛白的天际,横在她与李珣中间的隔阂,终有一日是要解决的。


    要如何做,却还需思量。


    过了城郊,天色已大亮,陆宴驭停了马,千柏已在路旁备下了马车。


    见她眉目间没了郁结,温声道,“马车是让云府的人租赁的,车上有干净衣裳,你可在马车上歇息片刻。”


    进了城人多眼杂,两人不方便同行,宋怜知他恐怕要启程回江淮,今日之后,又不知何时能再见,有些许话想同他说,最终只是道了声保重。


    马车渐行渐远,千柏轻声问,“女君愿意诞下小主公么?”


    若非有子嗣,想将江淮交到蜀中手里,只怕也难。


    清橘的香气似乎还萦绕怀里,掌中依旧残留她发丝的触感,陆宴驭马折身,世上有才之人,能治国理政的人如过江之鲤,他不过唯愿世上有能牵绊她的人罢了。


    她待秦氏与小千倾其所有,可见对血缘至亲十分看重,凡有了子嗣,无论男女,她必会欢喜舒悦的。


    她既有心想甩脱高兰玠,得江淮与蜀越合并,高兰玠不敢随意过江,她得轻松自在,蜀中也多一二分胜算。


    陆宴勒马回身,看了眼陵零城,唤了张青上前吩咐,“你化名留在她身边,暗中相护即可,凡她用得上的地方,江淮潜伏各处的斥候皆听她调令。”


    张青应是,继而回禀,“兴王府元颀令全军退回河海,他只带了几名亲卫,与林霜一道进了陵零城,此刻应是与女君遇上了。”


    陆宴自看得出那曾受她恩的男子对她抱有情愫,虽知二人必不会有龌龊,心间亦有涩痛,触了触方才被她唇触碰过的颈侧,温声道,“恐怕她想招揽元颀,吩咐斥候营盯着些京城的动向,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张青应是,“主公一路保重,属下誓死护好女君。”


    张青略作乔装,用过所进得陵零城,到了云客客舍,先见得一名同样乔装过的男子盘桓客舍四周,跟了一段,叫那人察觉,随进客舍后院巷子,两人交手,认出了对方。


    王极从暗处出来,他知这江淮斥候令的身手本事,与其纠缠打抖,必是两败俱伤,格挡开二人,问道,“你我二人相斗,倘若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烦,反误了女君的事,主上只是挂心女君手边无人可用,差我等暗中相互,蜀中既有郡守令的人在,我们即刻北上便是,阁下勿恼。”


    张青是长袖善舞的脾性,也敬畏北疆王文攻武略,敬重其守卫边疆安平十数年,承其护卫中原腹地安平的恩,但掳掠女君北上一事,实在令人不齿,对这些不劝主君反倒助纣为虐的爪牙便不打算客气,他朝东面略一拱手,笑道,“女君昔年同我家主君分开,不过是为护住我家主君不受牵连,期间女君与主上有些误会,但如今已悉数解开了,不日我家主君和女君结亲,还请北疆王不吝祝福他们,来饮一盏喜酒。”


    王极色变,便又想到今晨江边看到的情形,原先只有两分相信,这会儿也变成了七分,那元颀并不如何是威胁,主上尚且叫他们回来看好人,更勿论平津侯。


    第132章 后路安心


    兴王府元家军驰援浈阳山,战局稳定后,元家军撤回海河河岸,元颀单领数名亲卫,夤夜进了陵零城,住进城东凌阳客舍。


    广汉治书御官王邈年四十,曾任太子侍讲,越州人士,京都易储时,因丁忧回乡,避过一劫,自此隐居避世,太孙驾临吴越,王邈喜不自胜,连夜赶至陵零,赤表衷心。


    李珣对这位并不受父王待见的侍讲还有印象,父王不喜其擅谋,他却知治蜀越,麾下武有李旋、方越,庆风、田世荣亦可用,擅谋的段重明、茂庆二人,却非因他而来。


    李珣尊王邈为治书侍官,名为师长,实则为近臣僚


    佐,已将蜀中诸事和盘托出,“真正解除浈阳山危困,夺下吴越之地的人,不是李珣,愧对先生期望,先生若不愿留在李珣身侧,李珣也毫无怨言,依旧以先生为尊师。”


    自蓝田来,桩桩件件,听得王邈目瞪口呆,虽尚未见过那名云氏女子,心底翻起的惊涛却比当年听闻储位易主,太子圈禁楚王府还要骇人,若非太孙斩钉截铁,他此时尤自是不信的。


    人人都道太孙真龙天子,扶危定倾,以三万兵力转败为胜,是不屈居于北疆王、高祖的不世之才,他来时欣喜万分,此时知晓另有其人,失望失落定是有的。


    但太孙坦坦荡荡,坦诚相告,不失为良主,太孙既托以信任重用,他王邈,竭心为其筹谋,王邈掀了衣袍叩行大礼,“李泽之流乱臣贼子,普天之下,唯太孙是为李氏一朝血脉,邈誓死为主公效力。”


    李珣崩直的肩头不着痕迹松了松,忙快步上前将人扶起,“必不负先生期望!”


    王邈起身,依旧忍不住问了一句,“当真是那云氏?”


    李珣心中却无半点意外,“想必先生曾听过,江淮郡守令曾冒天下之大不韪,任用女子为官……”说话间看向窗外,离此半条街的凌阳客舍,住着兴王府上将军元颀,此人被人问起为何会渡江入吴越,从未避讳过提起蜀中一人,曾与他有恩。


    李珣不知是什么恩,此人与蜀中有何牵扯,但斥候探得元颀与林霜熟识,与其有恩,又不能提及其身份姓名的,恐怕是她了。


    “竟是她?”


    王邈本不敢小觑云氏,听其曾是平津侯夫人,虚白的脸上风云变幻,半响憋红了脸,甩袖道出了一声荒唐!


    若为权势地位,身为平津侯夫人,得以出闺阁后宅,插手江淮诸政,已是翻天的异类,竟不满足于此,挟制太孙,图谋大周。


    荒唐!实在荒唐!


    王邈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李珣朝王邈郑重拜了一拜,“学生亦知宋女君领蜀中政务,有诸多不妥之处,但李珣的命是女君保下的,没有宋女君,便没有今日的李珣,纵有不妥之处,也请先生多多包涵,敬其为李珣尊长,李珣感激不尽!”


    王邈有些不满,看着面前俊秀赤诚的少年,心中又不住点头,天下没有一个谋臣,愿意跟着不知感恩的主公,太孙之贤,有高祖遗风。


    有信兵快步进来,呈上密信,李珣看了,递给王邈,“女君似与元颀有故交,若能为蜀中招揽元将军,蜀中少一位劲敌,多一员大将了。”


    宋氏做男子装扮,已进了凌阳客舍。


    王邈两道虚白的眉皱成川河,此女本该是贞静的后宅妇,却同许多男子有牵扯瓜葛,实在寡廉鲜耻,岂配做先太子的未亡人。


    只这云氏智计不俗,不显于人前,于太孙确实是一大助力。


    也不得不防,“太孙顾念旧恩,恩深义重,此女毕竟同江淮有诸多牵扯,防人之心不可无,太孙不可单听一面之词。”


    那平津侯待其妻之爱重,天下人有目共睹,将来若起叛心,或是与平津侯孕有子嗣,蜀中危矣。


    李珣答,“先生多虑,女君必不会弃学生而去。”


    王邈刚放下的眉头重新皱起,却不再争辩,罢了,太孙年少赤诚,不知人心险恶,该如何做,当细细思量。


    兵乱已歇,陵零城少了贾家军作威作福,新上任的郡守令林易林大人,连夜肃清府衙吏治,城东阶前叫鲜血染红,杀的都是贪官污吏,百姓们见了晾晒的人头,无不拍手称快。


    消息流至大街小巷,激起千层浪,因不见新军干涉,书生文人汇集茶楼酒肆,连百姓也放声议论,客舍里亦满是义愤解气的拍案声。


    “要说大周十三州本为一家,你我皆是大周人,怎地要分蜀人越人,那杜怀臣正是因叛出大周,上头无人管束,才任由那贾宏为非作歹,死了好,太孙真龙天子,能文能武,又与阉党有国仇家恨,将来入主京城,必还天下太平盛世。”


    “单说那些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做就腰缠万贯的妖僧,就是死了的好!”


    “太孙万岁!”


    有人插嘴,“莫要高兴得太早,清江水以北,太孙初出茅庐,虽有惊世的才华,却决不是北疆王的对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有人饮了一盏酒,含混着喊饿,“高家军所过之地,从未取百姓一厘一毫,治军极严,世贵清流,从来庇佑一方百姓,这太孙有高祖遗风,加上贤王江淮郡守令,这天下谁人做主,我方元都高兴!当孚一大瓢!”


    “说的是!”


    清荷不动声色扫过人群,待随女君上了楼,方才小声回禀,“是剪秋手下的斥候和文和武,客舍外另有三四人,不是我们的人,已经离开了。”


    萧小郎君已开始训养斥候,自发现女君周围有萧琅派遣的斥候以后,清荷心里警铃大作,花了些时间精力,把太孙斥候营的人都摸查了一遍,和文和武是生面孔,却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新有一名谋士拜在太孙门下,姓王名邈,四十上下,是东宫旧人,太孙赐封治书侍官。”


    京城未乱时,行走东宫的官员,官职再小,也是众人追捧奉承的对象,当初为解平津侯府危困,能查到的她都查过,对这位太子侍讲也并不陌生,先太子羸弱,不喜纷争,王邈郁郁不得志,却从未心生背离,避过东宫之乱,李泽差人派官任职,也以要为其母守孝三年为由推拒了。


    此番自荐上门,一是为续先太子知遇之恩,二来恐怕揣着大展宏图的心志。


    其人习儒家正统,一言一行无不板正归训,又颇有些谋算,对她这样一个异类,必定


    猜忌防备。


    京城诸事未定,大业未成,尚不到兔死狗烹之时,李珣不会对她怎么样,只是他身侧臣僚亲信会越来越多,早些绝了隐患,也免于蜀中祸起萧墙。


    宋怜听着楼下的喧哗议论,摒弃心底闪过的人影,思忖片刻,吩咐清荷,“让来福寻一寻好的大夫,开能令女子绝了生育的药,你亲自煎药,每日戌时送来我房里,此事需做得隐秘,又无需太隐秘,能叫剪秋的人查到。”


    “主上……”清荷吃惊焦急,压着声音急急问,“女君何至于此——”


    宋怜轻轻摇头,尚有京城虎视眈眈,蜀中新起,经不起半点耽搁,她绝了子嗣的可能,李珣或是蜀中谋臣,也大可安心了。


    “去罢。”


    清荷知女君定下的事,绝无更改,再心焦也只得听令做事,见林霜隐在人群里远远守着,另交代了两名身手好的斥候随时注意着客舍里外的情况,出了客舍,去寻了来福,心底却极不愿意女君绝了后路的。


    林霜往二楼正屋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房门开了,出来一名身着武服的男子,已是大步迎了下来,态度极其恭敬有礼,正是元颀。


    第133章 军务专注


    清莲打听了两家医舍,广汉城熟面孔多,府里人多眼杂,每日煎药服药,很容易走漏风声,带来不必要的风言风语。


    倒不如陵零城,只是医师和医舍需要多打听些。


    清莲出了客舍,惯常在街巷里走了走,成衣铺子里稍换了装束,确认没人跟着,这才往城东的医舍去。


    路过一家正骨医舍,瞧见一名男子的背影,脚步略停了停,抿抿唇迈步进去。


    “林护卫,你受伤了吗?”


    男子未着兵服,未佩长剑,姓林名圩,生就一张端正爽利的面容,手里拿着药包,付了银钱,正同掌事道谢,转过头来,既惊讶又意外,抬手施礼,“清莲姑娘。”


    “……可是女君受了伤?”


    清莲回礼,两人从前虽没怎么说过话,但因林圩常随萧小郎君身边,也算熟识的,遇见便攀谈几句,“女君无碍,是清荷身体不适,我来寻点药回去。”


    林圩爽朗笑道,“姑娘来宣城医舍算是来对了,这里的坐诊医师很有名,陶正肚子疼了几日,两贴药下去,就见效了,在下打听过,这是陵零城医术最高明的医师,姑娘要什么药拿了,在下一并付了。”


    清莲摆了摆手,脸色有些不自然,又重新挂起笑,“我不忙拿药,还得多寻几家医舍看看,只是见郎君在这里,以为萧小郎君也在,进来拜礼。”


    说罢,看了看天色,略服了服礼,告辞了。


    林圩送了两步,待女子的身影转入街角,依旧立在门侧。


    陶正捂着肚子过来,手臂往他肩上一架,笑得揶揄,“清莲姑娘模样生得美,跟着女君读书识字,说是主上的同门也不为过,你小子有福气了——”


    他被手肘击中肚子,疼得倒吸了口气,“我说的没错啊,主上棋艺是女君教的,没有战事的时候,主上每日戌时随女君一道温书,讲的那些东西,我听着倒比那些个大儒实用,主上也更喜欢云女君授课,清莲姑娘可不就是主上的同门,将来的地位可不一般,同你是极登对的。”


    林圩斜睨他一眼,压低了声音,“休要再胡说,清莲姑娘性子温和,待谁都客客气气的,你休要胡乱揣测,坏了姑娘清誉名声。”


    云府大大小小的事都由这位姑娘操持,且云女君陶正见过几回,虽不敢冒犯正视,但那气度总令人不自觉低了头,身为云女君身边得用的人,陶正也就不敢再调侃了。


    可若非对自家兄弟有意,怎会不买药进来专门打招呼说几句话的。


    不待他开口,就见林圩放下药包,跟了出去。


    陶正追出去几步,哎哎两声,“还赖我想得多,我只是说说,你倒要跟着清莲姑娘去了)”


    林圩打断他,低声耳语,“若是给清荷姑娘买药,多买的是伤药,怎需这样遮遮掩掩,必定是女君要用的药。”


    什么病不能告知旁人的。


    陶正与他对视一眼,也不再玩笑,两人分头行事,陶正去查,林圩跟人。


    两人出了医馆,角落里一十六七岁小厮福乐揣着手笑,“看来咱府里好事将近了。”


    来福兜头给他一枚栗子,冷笑一声,思量这清莲已经叛变的可能。


    浈阳山太孙身份露了出来,又是身披龙甲,解救吴越百姓于水火百战百胜的少年将军,斥候营的人知晓是怎么回事,没有生异心,镖局、生意铺可是好一阵动荡,请辞另奔前程的就不少,更不消说生了异心的。


    当年清碧的事,就叫女君吃了大亏,现下这想着要嫁太孙近卫的清莲,恐怕也靠不住了。


    冲着林圩的夫人,不定能比在云府做婢女强,储妃就不一样了。


    若清莲当真有这个心思,只怕又是另一个清碧。


    来福一时恨得牙痒痒,只他从来也不是冲动的性子,便也不声张,只吩咐了两个稳妥的人去查,不放心那元颀,将采买药材的事交代给福寿,自己去云客客舍看看。


    客舍正堂里正议论的火热,忽有人发出惊诧的嘘声,众人往楼上看去,只见一名身着武服的男子,竟朝一位带着围帽的女子拜了大礼,以为是哪个大官的内眷,不敢惊扰,一时噤声,又怕惹祸上身,不一会儿都散了。


    男子一身简略的青色武服,身形笔直挺括,样貌寻常,单就一双眼,野心隐匿于温和爽朗的笑容下,已绝非当年被逼入禁军,看阉党为非作歹束手无策的青年了。


    他必不会受蜀中招揽。


    宋怜见他第一眼,便知能招揽他来蜀中效力的可能很低。


    “女君大恩大德,元颀无以为报,蜀中但有差遣,元颀愿尽全力相助。”


    宋怜上前虚扶他一把,让他起来,二人一同进了屋舍,林霜守在门外。


    元颀还欲道谢,宋怜取出带来的舆图,在案桌前铺开,温声道,“当年的事,不必再提,此次与将军相见,是有要事相商,吾欲谋取京城,将军若有意与蜀越联手,可共取之,北疆势盛,日渐强大,南土若想成事,同心协力,方有一线生机。”


    元颀偏首,看向身侧女子,一时恍了神,听得一声轻唤,目光落回舆图,垂在身侧的掌心已带出潮热,敛去神思,神情微微赫然,“是在岭南识得一名女将军,名唤江云,岭南三十二山,她竟能将舆图悉数默写下来,守着岭南地界,寻常三五万士兵不能耐她如何,方才见女君模样,一时想起她,便走神了。”


    周慧麾下如今的斥候营,已遍布清江以南的土地,宋怜没听过有这样的人,但大周十三州,山明水秀里,藏着多少能人才士,她只是先记下,想叫周慧去查,心里疑虑散去,思虑便又悉数放在如何谋取京畿上。


    元颀悄然松了口气,收敛神思,专注军务上来。


    第134章 猜忌欢腾


    “至多半个月,皇太孙的消息会连同蜀越战事军报一同传往京城,李泽坐得住,郭闫也未必。”


    李泽言行暴虐,内里实则软弱,信用郭闫,阉党横行朝野,排除异己,手段毒辣,朝臣虽畏惧阉党势盛,不敢张声,但听闻皇太孙蜀中起势,朝野上下也必会心思浮动。


    先帝之死尚有疑云,新帝登基以后,天灾不断,世人痛恨阉党,新帝得位不正的猜疑揣测从来不少,李泽对李氏旁宗赶尽杀绝,此次萧琅太孙的身份昭之天下,李泽郭闫便是不想动,也不得不动。


    她声音温和沉静,元颀不由侧目。


    蜀越战事方歇,士兵疲累,越州百废待兴,两郡时局实算不得稳当,大成毕竟历经百代,新帝举兵南下,叫他看来,如何蜀中也难有胜算。


    舆图足有丈长,两人之间有三尺余间隔,元颀高出身侧人半尺,偏首时,目光便能触到其耳侧,昔年半梦半醒被挟制时棉麻布料压着他的脖颈,匕首锋刃冰凉,却似乎留下火灼的痕迹,这几年越发


    灼烫了。


    不由抬手,触及脖颈,又放下,听她究析京畿朝臣,“郭闫麾下郭庆守北,受北疆军牵制,并不敢轻举妄动,朝廷可动的兵力除徐成率领的驻京驻兵九万人,郭闫私军六万外,有十六县府兵合三万,蜀越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元颀目光落在徐雍二地,“女君说李奔必弃雍徐两地,领兵南下,李家军与北疆军交兵数载,虽失势退避,战力比起贾家军,却是不弱的,他若当真南下,合二十五万大军,广汉必亡。”


    徐雍两地因北疆蚕食,李家军一退再退,如今的驻地似一条狭长的江道,弃之虽有可惜,继续囤驻却是将咽喉送进北疆军手里,撤出徐雍两地,攻蜀中,想必李奔与郭闫,在这一件事上,是不会有太大争执的。


    蜀越一役,老将田世荣重伤,麾下六万兵马折损过半,秋恬浈阳山带走三万秋家军,蜀中得胜后,秋氏驻十二县府兵两万人撤出江阳,加上新编投诚的越军六万,蜀地拢共不过十五万兵马,虽算不得新兵,但同兵器精良的京畿驻军、李家军相比,差的实在还是太远。


    元颀不认为这一役,蜀越有胜算。


    他偏头看向身侧的女子,“皇太孙尚未称王,可上书朝廷俯首,新帝定没有不允的,忍一时,续存实力,总好过全军覆没。”


    宋怜并不意外,纤细的手指握住舆图边角,缓缓收起,收入墨色绒袋里,朝元颀笑了笑,“一月后雍徐两地军报传来,或许那时,元将军会对兴、蜀盟约有兴趣。”


    元颀一怔,脸色骤变,猛地上前了一步,“……你去求了北疆王………也是,北疆王何等高门贵胄,素来秉礼持重,竟放任声名狼藉,与平津侯夫人诸多纠葛,令世人议论纷纷,想必爱你至深,又怎会放任蜀越有难。”


    他面上不见先前爽朗,言语间浓厚的失望连同锐色的目光一起,说是指摘也不为过。


    宋怜已不会为此失望,心绪依旧平静,只就事论事,“新羯王强兵铁骑吞并草原十八部,铁勒、摩秣、高车已归入羯国,代郡边疆动荡,北疆防御外族,西河阳关郭庆与外族勾结,目前北疆军无暇估计李奔,但守荆、豫、徐三地于李奔来说是剜肉补疮,对益州罗冥却不是。”


    益州……


    元颀被冻住一般,待想清楚个中关节,愕地一震,方才看过的大周舆图飞快从脑子里掠过,脱口道,“你想攻下——”


    话到一半,一时如木雕泥塑,心如擂鼓,“你欲助罗冥夺荆豫。”


    宋怜点头,此事已同益州有过议定,朝廷大军南下,蜀中若失势,大成军必对益州成合围之势,昔年罗冥放坐看京城陷落,这些年几度依附北疆,李泽郭闫便是能接纳益州投诚,罗冥也未必能睡好安稳觉。


    被蚕食吞并,是迟早的事。


    蜀中出粮助罗冥夺荆豫,掐住李奔咽喉,哪怕胜不了,拖住李奔半月,李珣李泽交兵,悉心经营,蜀中未必没有胜算。


    宋怜取过幕离带上,“将来事成,苍梧、番禺两地归兴王府治下,元将军若有兴趣,可随时前往广汉。”


    淡青色薄纱帘幕阻隔视线,但元颀知那清丽绝艳的眉目间,从来从容自如,后背不由自主冒出一层凉汗,世人皆以为兴王府与蜀越交好,欲谋始兴,却叫她一眼道破,如此他正秘密训练的水军,建造的船舶,在她这恐怕也不是什么秘密。


    心念电转间,一时不能分辨,她是否是在他身侧安插了奸宄斥候。


    宋怜观他神色,知他果然欲在水战上取胜,心底越发想同兴王府结盟,只是元颀颇有野心,眼下时局不明,多说亦无用,临近出门,却被叫住。


    “萧琅固然得天势,但便是渡过这一劫,蜀中也必定元气大伤,成为北疆的口中肉,我岭南诸将并不如广汉臣僚迂腐,女君若投诚兴王府,为兴王效命,日后大可立于三军之前,为将为帅,又何必屈从于那尚未定性的毛头小子……”


    不待宋怜接话,他声音渐渐小了,宋怜道了声回见,重新遮上幕离,出了客舍,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往街角看去,尚能看见隐进壁角的半片衣角。


    清荷跟着看了看,眉头不由皱起,“小郎君手下的斥候,竟尾随到女君这里来了。”


    元家军入吴越并未遮掩,李询关注元颀的动向无可厚非,宋怜放下车帘,靠着车壁阖目养神,吩咐清荷,“差人往太孙跟前回禀一声,便说元颀不好招揽。”


    清荷应是,恰逢福华送来吴越官员名册,宋怜翻过一遍后,让清荷一并给萧琅送去,叮嘱福华,“备本快马加鞭送去东湘,交给茂先生,多的不必说,只消同他说万事唯稳,非罪大恶极之人,留待日后慢慢处置。”


    茂庆有治州之才,亦嫉恶如仇,却也知轻重,吴越内政交给他,宋怜是放心的。


    马车驶出陵零,一路往南,过始安后,马车依旧慢行,夜里却有三人换了装束,混入商队,辗转北上。


    林圩呈上药包,叩礼回禀,“回禀太孙,是绝嗣的药。”


    李珣从案桌后站起来,知以她的脾性,恐怕当真不在意是否有嗣,当真见了药,却依旧不敢相信,“药方无误么?”


    林圩只觉胆寒,世上竟有女君主动服用绝嗣药,只为断了后路猜疑,野心和权欲令人心底生寒,药包林圩确认了无数次,云女君此去东湘城,一路都有他们的人暗中跟着,做不了假。


    “药请吴先生看过,确实是伤身的药,凡服用六七副的,从来没有能孕育子嗣的,到斥候送来信报这一日,女君每隔两日煎服一次,已有十次了。”


    如此云女君将来所能仰仗之人,唯有太孙一人,自然尽心竭力,再无二心。


    林圩抬头去看,只见俊秀少年脸上并无喜色,仿佛是惊了魂,好半晌方才挥了手让他下去。


    王邈从屏风后出来见礼,看向案桌上已拆封的密信,“那元颀问得好,蜀越之主究竟是谁,越地官员任免,竟全权交由云氏,天下英雄看了,谁又会来投奔殿下。”


    收到女君的信以后,李珣去信招揽,那元颀十分张狂,并不来太孙府觐见,只来信一封,问蜀越两地,究竟姓什名谁。


    李珣收了密信,放去灯台,火舌吞噬纸张,顷刻化成灰烬,他转头朝这位曾侍奉过父王的旧臣问,“元颀盘踞兴王府,领重兵,欲离间我同……她,实是正常,先生又是为何?”


    王邈吃惊,脸色涨得通红,欲要张声,对上少年人淡漠的视线,记起君臣有别,硬生生将高声咽了回去,只对那云氏的厌恶,又增添了几分。


    敷衍请过罪,退到书房门外,甩袖离开时,神情不怎么好。


    李珣传苗决进来,问她现在到了何处,这几年她并未阻止他收拢斥候卫队,倘若她当真有二心,又怎会坐视不理,又为蜀中东奔西走,他听信谗言,倒将她逼到这般地步。


    论才学谋算,便是再寻十个臣僚,又怎及得上她一人。


    心底便起了焦灼,听苗决回禀,她确实是去了东湘城,才稍安心了些,念及王邈方才难藏的不满,抿了抿唇低声吩咐,”盯着些先生,相安无事倒也罢了,若不回禀擅自做了什么手脚,出手制止,立时来回禀。”


    苗决应是,安静退下了。


    虞劲快马加鞭回北疆,一路北上至雁门关,恰逢高家军得胜归来,北疆王率亲兵,夺西河,俘左部贤王,新羯王以三万牛羊交换左部贤王,成群的牛羊被赶回关内,军粮以外,悉数分给了将士百姓,代郡一片欢腾。


    事关重大,虞劲并不敢耽搁,待北疆臣僚商议完政务退出营帐,立时埋头回禀,“皇太孙身侧有王邈、林玄,公羊鹤几人,多进谗言,女君为免太孙猜忌……服用了药……”


    第135章 失踪谋算。


    “…是绝嗣药。”


    北地风劲,裹挟雪粒扑进营帐,沐云生放下正仰饮的水囊,隽秀的眉蹙起,“女君足智多谋,暗


    中替换药物,做下障眼法也不一定……”


    他生就一幅玲珑心,话说着停下了,斥候营行事,送来的消息必是验过真假,李珣身为蜀地主公,既忌讳宋女君有嗣,想用假药骗过他恐怕不易。


    绝嗣药的事大约是真的了。


    无嗣又怎能任定北王妃,以女君的性子,恐怕也不会为妾,此举是杜绝了两人将来的可能。


    营外号角声密集,有军情传来,沐云生不由看向案桌后。


    桌上铺着北地舆图,那人尚不及换下盔甲,玄铁凉寒的质地映着深潭的黑眸,自战场上带出的杀伐气还未消融,越显严冷,他一语不发,只是自墙壁上重新取下尚沾血的长戟,吩咐另换一匹战马,竟是要亲自领兵。


    随令路明张了张嘴,想劝不敢开口,沐云生拦了一拦,目光落在那握着长戟的手上。


    本是荆山玉石的颜色,偏有寸长的伤口拉过手背,腕骨上方鲜红的血迹自衣袖蜿蜒而下,肩臂必是伤得不轻。


    沐云生眉头越皱越紧,“不过是仓皇逃窜的残军,还用不着你亲自领兵,你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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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邵综神色平静,“能从刘同手下逃脱的残军,不是简单的羯军,我的伤没有大碍,你叫军医过来给你治背伤。”


    他生就一幅刀刻的容貌,疏离冷漠,神情苍冷无绪,似乎心上人服用绝嗣药这件事,与今日北疆下雪了一样稀松平常。


    语罢已不等旁人再劝,出了营帐,接过侍从手里的缰绳,驭马离去。


    那大雪中的背影清正笔直,端的岳峙渊渟,仿佛两天一夜未得眠的人不是他一样。


    沐云气笑了,抬手掐了掐眉心,让随令取了风袍来,“去请冯医师跟着。”


    路明见他也要去,急得劝,“先生身上也有伤。”


    沐云生摆摆手,自己取过风袍系上,“死不了。”


    此番雁门遇袭,定北王借雁门府将败势,引左贤王入瓮,于阳山设伏,斩断羯军左翼。


    高家军虽大获全胜,但既要牵制郭庆,以防其伺机而动,护代郡百姓不受羯人侵扰,想以最少的伤亡灭左贤王大军,高兰玠再是殚精竭虑,也有陷入死地的境况,围攻龙城时,沐云生因监送粮草陷入敌营,不得已提剑杀敌,背上挨了一刀。


    伤口看着吓人,好在没有伤筋动骨,当时已处理过伤口,在一众伤兵里算不上要紧,倒是高兰玠,这几年性子越加凉冷,战场上不管不顾,伤了病了皆不放心上,一心只为开疆拓土,夙兴夜寐,似乎连停一停的功夫都没有。


    欲清阉党肃清天下是一,未必没存着早一日平定战乱,便少一分与宋女君刀戈相向的可能。


    为此连日不眠不休是常有的事。


    他自己精通医术,碍不着性命的伤势,潦草处理过,便全当不存在了。


    不足千人的羯军往河西逃逸,欲投郭庆,被截杀于曲阳,前后拢共不到两个时辰。


    厚雪叫鲜血融化,原野上血红一片,士兵清缴兵器战马,填土掩埋,不留活口,沐云生从来看不惯血腥,对这样的场景却提不出异义,羯人眼里,大周人连牲畜也不如,动辄劫掠烧杀,高兰玠要灭羯族里能拿得动弯刀的,没什么不对的。


    到这会儿才驭马上前劝,“算算时间,还来得及制止女君,或者暗中将药换了,冯老看过虞劲带来的药方,稍动一动里面两位药,天下能看出药方破绽的,绝不超五个,谅那李珣看不出来。”


    大雪簌簌而下,不过一刻,草原上血红已被白雪覆盖,再不见一丝踪迹。


    高邵综勒马转身,驭马回营,“这些年她帮着收拢不少能臣武将,李珣颇有威望,如今虽不能同她分庭抗礼,却也再不是当年一无所有的贫弱少年,蜀中此时经不得半点风吹草动,若祸起萧墙,蜀中基业功亏一篑。”


    “绝嗣叫李珣放了心,方可图谋长远,她当不得一点闪失,绝嗣是逼不得已当断则断的抉择,站在她的立场,并无不妥。”


    他声音沉冽,不见半点怒痛,沐云生哑然,说不出辩驳的话,单是她与江淮、同北疆过往的纠葛,要叫李珣与诸臣僚放心,绝嗣无疑是永绝后患,当下最好且最有效的办法。


    “可这样,她同你再无可能了。”


    马蹄踏入已结了冰的河流,带起冰渍,溅入伤口,是刺骨的寒,高邵综握着缰绳的手指收紧,驱马驰策。


    冰冷寒冽的声音落进风里。


    “定北王妃并非非她不可。”


    沐云生勒停白马,冷眼看向那道阴沉的背影,轻呵一声,不是非她不可,这些年你倒是成亲啊。


    临近军营,远远可见火光盛烈,歌舞欢笑声穿透寒夜。


    北疆军与羯人征战数月,暴雪覆盖原野,阻隔行路,眼下羯王元气大伤,羌、胡两族畏惧北疆军兵事,探出来的触须已悉数暗中收回冥河以西,至少这一个年关是安稳的。


    关内百姓得了牛羊,反将好酒好菜送至军中,篝火燃亮半边雪天,烈酒烹煮,欢笑声驱走雪夜凉寒。


    以后会越来越安稳。


    沐云生长舒口气,听着营地里的欢笑声,心底不由跟着舒朗,伸了个懒腰,也不惊动众人,慢吞吞从后头回了营帐,取了他私藏的上等花雕,去寻他那孤寡的好友。


    “拄拐将军,干!这世上能让老吴佩服的,除了王爷,就是将军你了,那日你忽然站起来,提刀杀羯人,可是惊呆了弟兄们!”


    北地汉子言语粗狂,惹来士兵哈哈大笑,“是的是的,惊得老子刀差点掉在地上。”


    高砚庭亦朗笑出声,陶碗相撞,仰头一饮而尽,眉目俊朗,依旧是当年国公府二公子疏懒散不羁的样子,“那不是眼看刀子要落小六身上,急了么?”


    “那还得感谢小六,叫二公子站起来了,哈哈——”


    “亏得小六是男的,要是女子,拐将军高低不得以身相许,报小六的大恩了!”


    笑声一阵高过一阵,一时你来我往,热火朝天,二公子同他们混惯了的,下了战场大家伙儿也不怕他,参将江平往主帐的方向望了望,捅了捅二公子的轮椅,“往常大胜,主公再怎么也会同将士们共饮一盏,这次活捉左贤王,灭敌数万,给十六县百姓换来这么多牛羊,主公也该庆贺庆贺才是。”


    “二公子将这酒送去给主公罢,是关内来的美酒,听说千金难得,这雪大的,喝点酒,暖和些。”


    那酒装在碗口大小的木器里,高砚庭隔着竹塞闻了闻,疏朗的眉目微怔,沉寂片刻,便没提兄长平素滴酒不沾,有伤在身,不宜饮酒的事。


    酒香清冽,清幽绵长,柔中带醇,竟是一壶已绝迹了的云泉酒。


    天下云泉酒皆出自一人之手。


    “将军,将军——”


    江平连喊了几声,高砚庭回神,握着酒囊的手指收紧,片刻后洒然一笑,朝江平道了声谢,自己推着轮椅往主帐去。


    两盏油灯燃尽,灯火灰暗,映照营帐内光影明灭,海东青褪去幼羽,通身雪白,已和成年海东青相差无几,此时占据一半案桌,只是半年来凡进了营帐,必是要背对着定北王,只留一个绝不转向主人的后脑,显然气得性长。


    高兰玠封好信印,看向窝在彩篮里一动不动的鹰隼,指腹摩挲着袖间琥珀石,缓声道,“是去蜀地给她送信,当真不去么?”


    海东青霍地睁开双眼,黑夜里鹰眸霎时炸开亮光,锋锐锐利,它平日听人提起蜀地二字,总要凑着脑袋挤进去听一听,不管听懂与否,定北王府的近臣亲卫,都知晓谈论蜀地,这只通身雪白的海东青,不消片刻便会凑近人堆,硬从缝隙里挤进去,唯恐漏听了什么机密大事。


    此时立在彩篮里,张了张翅膀,啼鸣声长且缓,似是并不相信。


    高邵综将信筒往海东青的方向推了推。


    已颇有威势的海东青先是呆僵,旋即猛地提翅


    起飞,以扑猎的速度叼起不过寸长的信筒,似离弦的利箭,射出营帐,于营帐上空盘旋飞舞,啼鸣声穿破苍穹,引得营地里士兵驻足来看。


    便是守门的士兵,也看得出乌小矛开心欢悦,不免纳罕陈奇,这只小隼性情乖张,素来是个阴晴不定的火爆脾气,从来只见它生气动怒,这般模样还是头一次。


    沐云生听得动静,瞥见推着木轮椅过来的二公子,懒洋洋笑了笑,“二公子来寻高兰玠的话,明日定要后悔踏进这顶营帐。”


    高砚庭笑得舒朗,朝他遥举了举手边的酒囊,并不太放在心上,中意的人落鱼山放了一把大火,他九死一生,得了性命,腿却废了,本以为此生再不能上阵杀敌,却又绝处逢生,寻到了续接断骨的药方,再过三五月,他的腿便能彻底恢复了。


    战事尚算顺利,高砚庭知兄长兴致不高,必是因为远在蜀中的人,进得营帐,并不觉有什么困难的,“李珣虽算不得大才,但蜀中有宋女君在,天下承平并不难,肃清阉党后,北疆与蜀中南北划江而治,又有何不可。”


    高邵综眸光落在舆图上,平静无绪,“你的腿伤还未痊愈,不宜饮酒,你莫要放纵。”


    高砚庭便知他不曾想过划江而治,时至今日,兄长想的依旧是天下一统,想着将来两人刀戈相对的情形,心下失望失落,“就算你们其中一人会死,倘若她会死呢。”


    高邵综眸底情绪似潮水翻涌,须臾消弭,“她不会死,分疆治州,它日必起战乱,此事我只当从未听过,你亦勿要再提,乱了军心。”


    高砚庭只愿守一方百姓安平,一时气闷,也不愿在这营帐里多待,扶着轮椅要走,看见身上放着的酒器,宽大的手掌握了握,片刻后将这一囊云泉酒重重搁在案桌上,嫌轮椅慢,也不坐了,站起身大步出得营帐,叫张路牵匹马来,原野上跑马去了。


    王极得了吩咐,亲自去跟二公子,以防出事。


    营帐内恢复了平静,独留酒香清冽,高邵综取过酒囊,眸光晦暗,片刻后将酒囊收入暗阁,“虞劲。”


    虞劲进得营帐,叩首听令。


    “三月内蜀中与京畿必起战乱,你增派半数斥候营,潜入京城探查消息,每两日一报。”


    虞劲应是,知事关重大,顾不得休息,点兵南下。


    “你来时她在哪儿。”


    虞劲自知主上问的是谁,“东湘城,女君似要隐藏行迹,前往永州。”


    高邵综目光落在舆图上,眉心微蹙,她此时不留在东湘处理政务,北上永州,必有谋算。


    宋怜是有要事,她本是想先一步潜入益州,好能随机应变,只是刚出永州城,便收到了福华的来信,太孙在陵零城被掳掠,斥候一路追查至梧州,失了踪迹。


    第136章 信件成果。


    “主公遭遇贼人掳掠,还请云夫人差人尽全力搜查,早日寻回太孙!”


    “太孙要出了事,蜀中危矣!”


    张淼急得失了儒生体仪,似热锅上的蚂蚁,在厅堂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往外探看,见女子从马车上下来,一时大喜,立刻抬袖迎了出去,顾不上擦拭两鬓冒出的湿汗。


    “殿下是在秋阳茶肆失踪的,可出了零陵城,到那平江江畔,就完全失了踪迹,往北追查了五日,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查到!”


    这五日连同他在内的六七近臣,几乎将手边能用的人手都派了出去,张淼焦头烂额,“神机营新立不久,斥候暗探到底差了火候,张某知夫人府中能人不少,还请夫人快快差人查寻,此事万万耽误不得!”


    陶正听得火冒,上前一步就想开口,林圩暗地里拦了拦,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放肆。


    陶正忍下,实在是心有怨气,自太孙失踪,这五日神机营一心追查线索,寒冬腊月里一刻也不敢松懈,可那秋阳茶肆本就是贼人提前布置的,出事后连鬼影都没留下,与殿下同行的两名书吏官从头昏睡到尾,连贼人是男是女都不知晓。


    不能大张旗鼓挨家挨户搜查,放在广汉还有希望,可这是零陵城,眼下新归蜀中,府衙还是一团乱,城中几条街几户人还没摸清楚,想短短六七日把人找出来,怎么查。


    若非这帮子臣僚搞不定吴越遗臣遗将,主上又何必亲自去见那些个州郡官,乃至于中了贼人圈套。


    陶正越想越气,实在憋了一肚子话要说。


    林圩挡在他面前,目光里带上了警告,“勿要生事,寻太孙要紧。”


    吴越百废待兴,蜀越两地军令调动频繁,只单看斥候营近来从京城来信的次率,也知道恐怕还要起兵戈,这时候太孙久无音讯,不等其它诸侯蚕食,自己先得乱起来了。


    陶正只得忍着,往那云夫人看去,女子身量清丽婉约,一席素色纹竹风袍遮掩住身形,亦似初夏清晨的池荷,动人心脾,围帽取下时露出云鬓华颜,莹润的肌肤与精致明丽的五官叫暗沉的厅堂跟着清亮华丽起来。


    通身说不出来的气度气韵,美得惊心动魄。


    厅中诸人无一不失神。


    陶正恍恍惚惚的,要他是这女子,生成这般模样,哪个英雄豪杰嫁不得,又何必为蜀中四处奔波,不留名,也留不住利的。


    听她说已派出斥候营统共七营的人去追查,几人都松了口气。


    蜀中斥候营的本事,陶正是见识过的,主公也曾请赤营的人来教授他们追踪之术,指点武艺身法。


    张淼大喜,一时倒顾不上指摘这女君私养兵卫的事。


    门外传来见礼声,众人呆住。


    “殿下!”


    守卫叩首见礼,语气激动。


    门外跨步近来的少年人一身银白铠甲,右肩上血渍殷红,将手中银枪交给侍卫,“劳诸位挂心,我无碍。”


    “殿下!”


    张淼迎上前去,到了近前,深深拜了一拜,顾不及询问是怎么回事,“殿下竟——”


    他话说到一半,视线落在少年人脸上,咽在了半空,仔细辨了一番,脸色陡然大变,正要呼喊下人进来拿下逆贼,身后有女子清丽温婉的声音传来。


    “张先生稍安勿躁,我与殿下有军机要务需要与先生商谈。”


    那声音平和温宁,却暗含意味,张淼僵住,盯着眼前少年人的模样,须臾回过神来,她竟找李旋假扮成太孙!


    陶正与林圩是太孙亲信,很快也察觉出异常,几乎立时握上了腰侧配剑。


    张淼连喘了几口气,勉强定住神,只此举虽是谋逆的大罪,却极有用,至少能为寻找太孙争取些时间,稳住蜀越军心民心。


    这本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计策,只不过他碍于君臣纲常,从不往这一面想罢了。


    张淼心下平复了些,仔细往面前的人身上看了看。


    竟是李旋!


    这李旋与太孙本身身量并不同,许是用了些装扮的手法,看起来竟差不多了。


    他将太孙的举止神态学了个十成十,穿着这身银甲,他们这些朝夕相对的近臣乍一看都难分辨,更不要说将士们。


    声音略有不同,一句伤风风寒也能搪塞过去。


    云氏的侍卫出去后,守在外围的侍卫便远远退开了,张淼有些不满,先压下不提,只低声问,“依夫人看,是什么人要害殿下,斥候营那边多久能查到殿下的消息。”


    “先生稍安勿躁,想必不日便会有音讯了。”


    宋怜扫了眼几人,温声道,“寻找殿下的事不可声张,几位需如常处理政务,过几日再看。”


    另外吩咐林圩,“去请医师来给‘殿下’治伤。”


    林圩应是,与陶正一道去办,张淼额上折痕深了几许,朝李旋略行了行礼,急匆追着林圩陶正出去。


    厅堂里只余下两人。


    肩上的伤是伪装,李旋一脸苦大仇深,“太孙一事,夫人有什么头绪么?”


    云夫人说服他假扮殿下的理由,他没法反驳,他


    对殿下忠心耿耿,自问问心无愧,但将来若与同僚起了龌龊,这就是对方攻讦他最好的把柄。


    也当真担心殿下会出事。


    宋怜倒了盏热茶,在案几旁坐下,指腹无意识抚着茶盏,思量萧琅失踪的事。


    起初她同张淼想的一样,猜是京城的人掳掠萧琅,李泽残暴,要活捉萧琅带回京城惩戒折磨也不无可能,但时间已经过去五日,属地太孙失踪的消息依旧没有传开,实在有些奇怪。


    若是李泽、或者其余诸侯王掳走了萧琅,不管萧琅活没活着,传到蜀中的消息必定都是死了。


    她差福华福寿一一排查这些年与萧琅有过节仇怨的,包括廖安的遗部,也并未发现异常。


    宋怜朝李旋道,“除了每日去一趟军营,这几日你借养伤的名义留在府中,莫要出府走动。”


    李旋猜不透她要做什么,但先前他见段崇明段先生、丘荣田老将军二人待她毕恭毕敬,便知她的身份恐怕不止太子旧人这般简单。


    那张淼颇有些谋才,平素眼高于顶,追查太孙殿下的消息,连查几日没有进展,急得要问她如何办。


    她身边想是养了不少能人,太孙分明不在,但需太孙处理的蜀中政务,今日竟都一一送往各处,他以李旋身份接到的越军收编策议,先不说字迹与太孙一模一样,便是里头的荐策,也只有让人叹服拍案的份。


    李旋应了声好,“听凭女君差遣。”


    宋怜唤福华进来吩咐,“这几日分两营的人护送‘殿下’安全,明处一营,暗处一营,暗处的护卫盯着接近郡府和殿下的人,无论是何身份,随时来报。”


    “是。”


    李旋猜到了她的用意。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掳走太孙的人眼看太孙依旧‘在’零陵城,必要来探查一番,时间越久,想必越是坐不住。


    李旋不由失礼地去看那女子,那明丽倾城的容色叫他不自觉避开视线,折回再看时,惊愕地失声,那精致的眉眼竟有几分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当年在军中给他传令的秦小将!那个周大人身边,已经解甲回乡了的传令兵!


    李旋惊得张大了嘴巴,一时无数念头从脑海中闪过。


    宋怜唤住福华,另交代了一事,“传令让京畿、蜀越两地的斥候散布消息,便说新帝李泽遇刺驾崩了。”


    福华没有多问,领命去做事了。


    李旋张大的嘴巴又合上了,深深看了眼面前的女子,她这样做可谓一箭双雕,一来总有人相信无风不起浪,李泽暴毙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总要惹得十三州揣测,大周军人心惶惶,于蜀中有利,二来将来纵有人再传蜀中太孙失踪暴毙的消息,真真假假,反而不容易令人相信。


    外头有府医求见,宋怜起身,路过李旋身边时轻声叮嘱,“殿下身边的臣僚待殿下衷心,必会怀疑我们假扮太孙的用意,恐怕时不时会来刺探你是否别有用心,言行切记小心,勿要引起误会。”


    李旋是武将,也知人心,听到外头张先生求见的声音,还是有些无言。


    宋怜朝他无奈笑了笑,出了厅堂,沿着青石路绕出郡守府,远远见屋舍瓦沿上有些积雪,抬手接住落下的雪粒,黛眉轻轻蹙起。


    蜀越两地便是落雪,不待片刻也尽数化了,北地此刻只怕积起了三尺厚,掳走萧琅,目前对北疆基业并无益处,但这些年那人性情大变,行事越加令人捉摸不透,此时掳走李珣,借此要挟她或是给她一个教训也未可知。


    若是高兰玠掳走李珣,想从他手里救出李珣,并不太容易。


    她也不费人力物力去查,到了清莲备下的客舍,提笔写了封信,拿着信去了后院。


    战乱方歇,出门的人少,客舍平素没什么人,清莲租赁下客舍,客舍掌事乐意之至,收拾了后院亭台,宋怜沿着石子路走至阁楼前的旷地,四下观察,并未发现异常,开口道,“出来罢。”


    院子里并无动静,她平素身边亦跟着侍卫,但每日守着的是谁名甚每日清晨名册都会送来她手里,凡有事要吩咐,她都是直呼其名,现下叫的,必不是蜀中斥候营。


    张青四下看看,不见有人应承,从阁楼屋檐后翻身下来,他身法极好,轻如鹞燕,叩礼问安,“见过女君。”


    另呈上了一册名录,记录着江淮斥候随护女君这几月来,探查到的欲探听女君行踪、或是欲接近女君奸宄的情况。


    宋怜接过名册,翻看完,道了谢,温声问,“阿宴近来可安平。”


    张青回禀,“江淮诸事安平。”在他看来,女君安平,主上诸事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宋怜嗯了一声,往一株山榕树看去,那上面下来的男子虽不是王极虞劲,武艺身手也极好,只不过一惯是北疆斥候营沉闷寡言的脾性,埋头行礼后便没话了。


    宋怜将信递给他,“劳你将信送去北疆,交给世子。”


    王樑应是,捧着信行礼告退,翻出院墙,调派人手接替他的位置,亲自往北疆送信去了。


    那身手之敏捷,竟不在季朝之下,宋怜看在眼里,心知高兰阶这些年恐怕又培养了不少她没查到的势力。


    张青忍不住上前行礼,“夫人有何事可吩咐属下做,主上让属下追随夫人,除却护夫人平安,也全听夫人差遣,北疆王虎狼之辈,夫人不必劳烦他。”


    第137章 呆僵松口


    广汉城有周弋、段重明、茂庆、丘荣田几位臣将坐镇,来往陵零城文书书信一切正常,蜀越两地暂时稳定,宋怜暂居客舍,处理从吴越各地送来的军报政报。


    负责越地官员任免初选察举的是原广汉府知州胡致远,连同负责探查的文斥掌事万全,两人垂首立着,快有半刻钟了,正厅里针落可闻。


    胡致远自接到任命后,马不停歇赶往各州,可原先越州朝野从上到下为多征收赋税,州、府、郡、县划分得细,拢共百县,想要在年关前厘清楚,实在有些困难。


    且任命的官员,还需经过文斥营的监察核查,胡志远更不敢大意。


    他亦知蜀中眼下正是官员紧缺的时候,恳请增派人手的文书捏在手里,几次都没递出去。


    宋怜铺开舆图,朱笔先圈了梧州、邵陵、陵零、东湘四郡,“这四郡官将会由广汉直接任命,余下州郡以湘水为界分东西,胡大人负责东面,万先生负责西面。”


    “察举官员里,以军司马、匠作将、知州参事三人为紧要,此三人中任选一职安□□们的人。”宋怜提笔拟定了名册,递给胡致远,“其余原越州府官员,只要不是罪大恶极,或是百姓深通恶绝的贪官恶官,预先任用,一切比同广汉府官。”


    强龙难压地头,各州郡府官郡官、士族豪强先前被喂养得口味大了,谁也看得出来蜀中眼下求稳,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宋怜沉吟片刻,另给了两人信印虎符,“倘若实在难以决断,可问当地百姓,看他们愿意谁来做府官州官,一旦有了人选,你二人调兵处置,违抗者,立斩绝。”


    胡致远抬起头来,双手接过印信,郑重收下,精神也为之一振,先过问百姓的意愿,日后动起兵戈来,非但不会引起暴——乱兵祸,蜀中反能尽得民心,如此一来,可事半功倍。


    两人也不耽搁,立时去办了。


    年关将至,万全一道带来了云氏各州郡商肆账册账务,擂在案桌上有三尺高,宋怜俯首案牍,屋舍里油灯添了几回,天明时似听见有鹰隼啼鸣,握着朱笔的手指停了停,旋即微微摇头,押了押眉心,核算账目。


    那海东青的鸣叫声却越来越近,似在客舍上方盘旋飞舞,门外清莲已惊呼出声,“哪里来的一只鹰——”


    “是小矛么?”


    宋怜心跳漏了一瞬,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去看,却叫屋舍雨檐遮住,折回门边,方才拉开门,劲风袭来,怀里撞进来一团雪白,有近半年未见,海东青小崽长大了一倍还多,原先柔软的羽毛坚硬不少,却


    同幼时那般,脑袋只管往她怀里拱,扑着再不比先前的大翅膀,带起的风声几乎能将窗前珠帘掀飞了去。


    却只片刻便撤出她怀里,停到廊檐下,黑曜石般锐利的双眸盯着远山,一动不动的,威风凛凛,又威严十足。


    清莲惊叹鹰隼生长的速度,有心想上前摸摸那雪白的翅羽,只畏于鹰隼慑人的气势,不敢靠近,远远候着。


    “小矛。”


    宋怜抬手抚去它翅羽间的雪沫,让清莲给它准备些吃食和水,见它锋利的勾爪竟顺着檐廊换了个方向,只用后脑对着她,十分骄矜的样子,眉间不由带出暖暖的笑意,转了个方向,弯腰矮下身形去看这只小小鸟,又探手检查它身上可有带伤。


    海东青张开翅膀任由她梳理毛发,恢复了啾啾啾吱吱的模样,围着她盘飞,羽毛的触感令鼻尖发痒,宋怜看见它腿上的信筒,知它是来送信的。


    三日前她方让人往北疆送的信,此番必不是回信了。


    她抱着乌小矛回了书房,先拆了信。


    那字迹挺拔持重,笔画流畅却也严峻沉敛,信件里附带了文书口证,宋怜翻看完,兀自坐了半晌,好一会儿端过灯台,取下灯罩,绢帛触碰火焰,顷刻化成了灰烬。


    用笔尾拨弄着燃烧殆尽,看不出一丝痕迹,重新取过信筒,仔细检查除了她之外,再无旁人打开的痕迹,略放了放心。


    清莲端了吃食饮水,见那幼鸟翻着肚皮伸着爪窝在女君怀里,一时噤了声,也就不进去了。


    那鸟儿却极为敏锐,霍地睁开双眼,大概知晓她的气息,又很快合上,带着咕噜咕噜暖和舒服的声音睡着了。


    宋怜猜它路上恐怕没能休息,想了想让清莲去取些山果来,她剥了壳,往乌小矛的喙角边送去,见它同小时候一样,闻见香气张开口,一边睡觉一边吃东西,不由莞尔。


    一碟红山果浅下去一半,清莲抿唇笑,“难得女君有空闲,女君这样有耐心,将来有了孩子——”


    她话说到一半,自知失言,行礼请罪,宋怜看了眼怀里睁开眼睛立起来虎视眈眈的乌小矛,让清莲起来,并不怎么在意,“没有便没有,你已有了心悦的人,将来定会有孩子,孩子的事不是忌讳,不必有顾虑,有人来了,去开门罢。”


    清莲知海东青能察觉数十里外的动静,目力和耳力惊人,也不意外,这便退出去了。


    福华疾步进来,声音压得低,带着压不住的喜意,“主上,查到了太孙的消息。”


    呈递密信时,叫一道锐利的视线盯得后背发毛,抬头看去,对上一双鹰眸,双目寒光锐利,虽只露出一个头,却叫能立时能想起那锋利的喙,一爪能抓下羯人脑袋的利爪。


    福华认出来这只海东青,心里一动,见礼回禀,“我们的人追到在湘城外六十里南岭山,失了那些和尚的踪迹,朝周围村落打听过,没人见过也没人听过,只往年确实偶尔能见到有和尚会去林子里采药,想必山里是藏着山门的。”


    他往那一直盯着自己的鹰隼看了一眼,“歹人行踪隐蔽,冒然进山搜查,恐怕打草惊蛇,乌……将军在的话,可否请乌将军帮忙探查殿下的位置。”


    福华是斥候营掌司,北疆斥候送来的信息都从他这里汇总过目,这只海东青在草原上的战绩他是听过的,总之端看现在乖乖呆在女君膝盖上一动不动的模样,旁人绝想象不到它一只鹰抵一只小队,战场上令羯人闻风丧胆,两爪就将一个欺凌女子的羯军撕得头身分家的模样。


    这只海东青能力不俗,又极通人性,若能得它相助,找到太孙殿下会省去他们很多功夫。


    至于乌矛同北疆有无关系,一切皆听主上的,他无权干涉,也不会置喙干涉。


    宋怜看向怀里的小鸟,海东青昂着脑袋,翘着尾巴,一幅神气活现的样子,叫人忍俊不禁。


    听说乌矛已经回归了草原,只偶尔才会到北疆军营,不知如今可还好,又是什么模样。


    宋怜摸了摸小矛的爪子,见它像乌矛一样缩起来不给摸,不由笑出了声,抱着它去换衣裳。


    南岭山山中猿声啼鸣,平添阴森,几名武僧从山腹潜入寺院,当头一人面容年轻,却白眉白发,身法快如雷电,闪进天王殿里,附耳在一手持宝杵的红衣僧人回禀,退到一旁盘膝入定,鲜血自阶上溢出,浸泡僧袍,也不为所动。


    鲜血蔓入眼,李珣睁开眼睑,入目佛像高大,佐以十八罗汉,三大士,蛛丝密布,火光幽暗,抽打在背上的木棍似乎停下了,李珣勉强坐起来,双腕双腿皆叫铁索锁住,碗口粗的铁链已经将他的手腕坠脱臼。


    五脏六腑似已移了位,李珣喘着气,“大师不愧是大师,与那道衍一样,生得一副慈悲面容,做的却是鸡鸣狗盗的勾当。”


    金色金刚杵往他胸口一击,李珣倒退撞到佛柱上,还没爬起来,张口倒出鲜血,手肘撑在地上重新坐起来。


    他手指被剔了指甲,血肉模糊,僧人双手合十又放下,撵着挂珠往前两步,“只要殿下说出浈阳山一役,是谁的计谋,是谁害了我主,我等出家人,自不会为难殿下,殿下大好前程,何必折在这里。”


    出家人?


    自从这群人察觉吴越一役不是他的计谋,露出的凶相,比蜀中的军贼有过之无不及。


    那道衍心存不轨,实在死得好。


    李珣呛咳着,“光这天王殿里堆放的粮食,便足以解梧州水涝之困,尔等坐看梧州十数万百姓饿死病死,却以出家人自称,竟不觉讽刺么?”


    僧人也并不动怒,只是道,“殿下爱民如子,义薄云天,只恐怕识人不清。”


    他半蹲下,将将才收到的信帛抖开,铺在血沫里,揽袖道,“殿下失踪,蜀越两地没半点动静,贫僧差人前去探查,零陵城郡府里,另有一位‘太孙’坐在殿下的位置,处理军务政务,一切如常,殿下不担心么?”


    “贫僧截了几封书信,笔迹与殿下一模一样。”


    “殿下就不担心么?”


    他紧盯着面前少年一张沾满鲜血的脸,没在这张俊秀的脸上看出应有的慌乱,脸上的慈和散了干净,“告诉贫僧害了圣主的人是谁,殿下非但能免除活罪,还能将我主留下的钱粮带走。”


    他一身暗红袈裟,俯视浑身是血的少年主君,“莫说殿下可用这些银钱招兵买马,可汇集四十万大军,便是一时不敌昏帝,这些钱粮也足够殿下东山再起。”


    这样大的利益,交换一人性命,普天之下,恐怕没有主君会拒绝,更勿论是一位初出茅庐的少年人。


    僧人不急,他等得起,是以并不催促,“倘若想好了,殿下将其姓甚名谁,来历出处,生得何等模样说清楚,待我等取到人头,自然全力效忠追随殿下。”


    语罢折身出去,接过下人递来的文书,留在陵零城的暗探还在查,只送来的消息暂时没什么用处,那假扮李珣的李旋,虽有些将才,却未曾到过东湘城,也实在不像能扶危定倾的。


    “再探。”


    正是巳时一刻,冬日久违的日照驱散氤氲,山林里只剩薄雾微湿的味道,凉冷的天气冻得人指骨通红,宋怜将右手提着的布袋换到左手,看了眼远处尚有流云的山谷,方才重新提着布袋往前走,转过山角,直觉有危险,尚不及反应,已被人从后方挟制住,拖进阴影里。


    她手上依旧拎着布袋,张口咬向手掌时,右手已拔出袖间的匕首,只挟制住她的人似不会痛一般,她尝到血腥味也不见他动分毫,另一手握住她手腕,便将她制压在了石壁上。


    只这人未将她一刀毙命,便还有周旋的余地在,宋怜正欲松口,那身影覆至她身后,落在耳侧的气息冰寒沉冽,带着压制的怒意,叫宋怜呆僵在了原地。


    “蜀中斥候营若连这点事也需要你亲自来做,你也不必再争什么天下了。”


    第138章 排查密林。


    水滴从山石间隙滴落,掉进低洼处的水坑里,敲出清灵空寂的回响,一声间歇一声,规律绵长。


    徐徐的风抚过被压制石壁上的手背,带起些许寒冷的战栗,身体被制住,洞中只余她略急起伏的呼吸声,横在她胸前的手臂一僵,旋即往外扯了扯。


    山风吹过纤长的睫羽,宋怜缓缓松开嵌入血肉的牙,想避开将身体磕碰得生疼的石粒,后背却离温热越近,几近靠进那胸膛里,昔年亲近亲密的情形令人恍如梦中,后背泛起的苏颤流淌进骨髓,思绪却是极清醒的。


    宋怜稳着身形,与他相隔寸长的空隙,“世子怎会在此。”


    高邵综垂首,目光停在两人之间的距离,眸底沉冷森然一闪而逝,“以为李珣是我绑的?”


    他让出了位置,宋怜控制着呼吸转身,肩臂擦过他胸膛,体温穿过布帛,熟悉且不容忽视。


    宋怜往后靠了靠,后背贴住山壁,石粒凉冷的温度,粗粝的触感令她不至昏头,诚然高兰玠对她的身体有令她失控失去克制的吸引,但一来她还有要紧事要办。


    二来她拒绝他的办法,烧掉了他的来信以及连信一并送来的证据,依旧服用了绝嗣药,北疆必会有定北王妃,同他纠缠不清会有无尽的麻烦。


    麻烦不止于此。


    藏在身后的指尖


    压着石粒,宋怜温声道,“是我误会你了。”


    她低估了佛道根植人心的本事,遍查无果,哪怕猜以他的心性,只怕不屑于绑架李珣,却也不得不提防不怀疑。


    高邵综目光滞了滞,视线压着她垂落的眼睫,“一句话就够赔罪了么?”


    宋怜抬首,他身形极挺拔,山洞逼仄,她背靠着石壁微微后仰,下颌亦只到他肩臂的地方,些许光透过空隙,洒落他半张脸,纵有晦暗加深了阴影,也难掩清贵俊美。


    她视线不由落在他薄唇,昔年肩颈被那唇触碰的温度似留下了烙印,灼热一路蔓延。


    宋怜别开视线,避开他被光影描摹的喉结,微偏了偏头,从布袋子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水囊,揭了盖子,小口小口喝着,漏下的水珠从脖颈滑落,冰凉的温度带走些干涸的燥意。


    她知自己的情况,近半年来忙于政务,并未寻欢,见了高兰玠,容易起情亵之心。


    实在不太好。


    宋怜转而解释此行非她不可的原因,“南岭山广袤,山脉地势复杂,并不方便大肆搜捕,山门口狭小,里头恐怕石窟错综,整体易守难攻,想要确保萧琅无恙,安全将他救出,派兵攻打不现实。”


    他只垂首看着她,波澜不惊,宋怜思忖着他出现在此处的目的,面上只耐心解释,“这里面的僧人不是普通山匪,他们个个身负武艺,极容易看出进出的人是否习过武,清莲清荷都有武艺,很容易被识别出异常,由我假扮厨娘进山做饭,是不得已的无奈。”


    高邵综目光自她绯红的指尖上划过,唇角勾了勾,并不再为难她,声音和缓许多,“你安生在此候着,我自会带人救他出来。”


    宋怜侧头看他,想问他日后争夺江山,他也会悉数代劳么?


    他必会答会。


    宋怜将空了的水囊放回袖袋里,轻声问,“日后争夺江山,你会帮我打下,让于李珣,然后自裁么?”


    高邵综眸光深重了回去,竟寂若寒潭,暗沉的森冷落在她身上,宋怜只觉冬日的寒意都汇集于此,她并不避讳,依旧沉静地看着他,他二人心里都清楚,若走到那一步,兵临城下,必定只剩你死我活了。


    她赢,高邵综作为千军响应的北疆王,哪怕出于安抚北疆将臣子民,一时留得他性命,也必不会让他活长久,死了,她和李珣才会安心。


    宋怜并未想过靠自裁达成目的,只是想他想清楚两人各自的位置,笑了笑,“兰玠再插手蜀越政务,我便要以为兰玠是为阳谋,与我夹杂不清,惹得我同李珣君臣相忌,离间我二人了。”


    高邵综冷冷看她,深眸凝结寒霜,“何必我离间,圣门抓了蜀中少主,是为寻仇,至今未将他的人头剁碎祭祀道衍,想必是露出了马脚,若非说出浈阳山一役主谋另有他人,我想不出他还能活着的理由。”


    “你此来南岭,焉知不是落入贼人陷阱,自投罗网。”


    他神色沉冷,“此人看似坚韧,内里实则软弱狠辣,将来你因他而败,又待如何。”


    竟是将李珣看成鼠辈宵小,宋怜心里生气,本已过了动怒上脸的年纪,此时却忍不住朝他莞尔笑,声音清丽婉转,“我曾于元颀有恩,他念慕我至深,若将来蜀中败了,我投兴国滨海,做海上霸主的夫人,亦不差的。”


    眼见面前伟岸的身影胸膛起伏,俊美的面容沉冷阴鸷,目光冰寒似利刃,显然被气得不轻,她心底气顺了些,又沉默了下来,若非不知他的情意,她有怎会知晓这样说能激怒他。


    争执没有意义,宋怜取出铜镜,连同脂膏,重新整理妆发确认没有错漏。


    手臂却被拉住,一枚简单朴素的藤环手镯套上她的手腕。


    只见他修长玉刻的手指拨弄腕骨处卡扣,便有暗光闪过,银针扎进山壁,针尾轻晃。


    他声音依旧沉冷,“左侧机槽里一共二十枚针,涂抹的迷药可令人在半盏茶内昏迷,滕环实则是缠绕的弓弦,打开右侧机槽可用。”


    “这次你如果能护住自己不受一点伤,我可以给蜀中提供七千犍牛,你会对这件事感兴趣。”


    手腕上指腹摩挲的力道并无狎昵,只有叮嘱,几乎与当年在酒楼茶肆,他叮嘱高砚庭勿要饮酒消沉时一模一样。


    宋怜恍了会儿神,脸色些许苍白,很快恢复如常,直了直肩背,垂着眼睫道,“蜀中可以用粮食和织锦和北疆换,这些年虽忙于战事,但云氏收拢了许多绣娘,里头有六七人竟改进了纺车,便是算上运送的费用和损耗,我都能给你比冀北、江淮更优势的价格。”


    边疆战事远离城郭,蜀中斥候营的人要送战报消息回来,速度没有这么快,宋怜猜测他与羯胡一战大捷,可能重挫了羯王。


    于农桑耕种来说,他给的不是小数目,宋怜此时倒诚心想同他交易,抬眸看他,“具体粮价,如何运送待此间事了,我会差人与世子商议。”


    咫尺间深眸漆浓晦暗,沉怒翻涌,山雨欲来,却转瞬即逝,清贵俊美的面容从面无表情,到温和内敛不过一瞬,宋怜看进他眼里,见他当真平和沉稳,看不出一丝端倪,几乎以为方才是自己的错觉。


    高邵综淡淡道,“北疆需要粮食,女君若不放心,可差遣万全前往北疆,同沐云生订立契约,再行交易便是。”


    他松开手指,负去身后,语气不咸不淡,“不是赶时间么?”


    宋怜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一时拿不准他要做什么,只能暂且压下疑虑,检查过妆容衣着,提起布袋出了山洞。


    距离桑娘所说的山腹还有半个时辰的路,宋怜顺着红杉木林一路往南,转过一处密林,唤出昨夜便潜伏进山林里的福华,低声吩咐,“让成海调兵守住东湘城外官道,通知来福多准备些运送粮食的马车,随时待命。”


    福华应是,看了眼前头的密林,女君本就猜测山里恐怕藏着粮食,想来是比预想的要多上很多。


    “恐怕有陌生人混进了我们的人里,仔细排查。”


    福华面皮一紧,应了声是,隐进了山林里。


    南岭山山深林茂,北疆斥候顺着僧道出入留下的痕迹探查,东西南三面皆有可上山的路,唯有北面无人踏足,原是隔着天堑绝壁。


    数十丈高的侧壁只有零星枯草,山壁泥土受尽侵蚀,偶尔风劲些,便扑簌簌往下滚落,凭是仙人,想从此处上,恐怕也要借用云梯了。


    王极没同这些僧道交过手,不过里头有两位‘圣尊’的样子,犯下的事他清楚,此二人系兄弟,在北地作乱二十余起,灭门五户的江洋大盗,南下避祸时受圣僧‘点化’,到了吴越的地界,遁入空门,前翻所犯的罪过便也如同尘烟,一并翻篇了。


    合计着无辜死去的人命,成了这大盗立地成佛的垫脚石,他心里极不屑,


    对圣尊二字没半点畏惧,只是两人心肠歹毒,身手也好,女君乔装的把戏万一瞒不过……


    乌小矛叼着绳索的一端,飞上山壁,绕了一圈,绳索回到高邵综手上,他系上腰间,手腕试了试力度,将长剑扔给忘记。


    王极接住,这千丈崖看得他胆战心惊,忍不住小声道,“主上既挂心女君,怎么——”


    “恨之欲其死亦是挂心,仇未报完,她不能死在旁人手里。”


    高邵综淡声道,“本王一人上山即可,你去将蜀军里的医师绑了,叫他上不得南岭山。”


    “做干净些。”


    王极纳闷,应了声是,方想问问缘由,只见海东清楚展翅盘飞,一袭黑衣的人借着绳索的力道,已离得远了。


    第139章 有福合眼。


    “已经第十五日了,零陵城停止了搜查,蜀中臣将至今不知殿下失踪,蜀越两地一切安平。”


    对着刑架施行一礼,道境盯住少年半垂的头颅,祥和的慈悲从眼中流淌而出,“殿下背后的人确有制敌先机之能,我等本欲将殿下受难的消息传回蜀中,岂料无人肯信,新帝李泽暴毙、北疆王已死的消息穿传遍蜀地,真假难辨,殿下的音讯混在里面,已无人肯信了。”


    李珣缓缓抬起头来。


    道境见他有了反应,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微微一笑,“蜀越已不需要殿下,殿下若肯交代谁是幕后主使,我等可以如同圣主辅佐越王一般,辅佐殿下。”


    李珣笑起来,“最后似越王一般,叫圣僧的信徒一口一口撕扯着吃了么?”


    “这几日两位圣尊轮流着来,一人做怒目执法,一人延经讲学,实是煞费苦心,我既已无用处,便不如杀了我罢。”


    道境脸上笑容褪去,五官竟与道清有六分相似,盯着面前已浑身是血的少年,缓缓放下了合着的手掌,佛珠落地,“殿下显然知道自己身负龙血,活着的价值更大,那便不要怪贫僧不客气了。”


    “殿下在这儿受尽皮肉之苦,那人坐拥蜀越两地,将来君临天下,殿下甘心么?”


    天王殿里神佛宁静,僧人的说话声伴着烙铁烧红的声响穿过墙壁,传到执法殿,宋怜坐在里侧房梁上,垂眸思量计划里的每一步,尚不知捆绑李珣的铁链是何模样,需如何解开,时间便不好控制。


    天王殿外左右两边各有两名武僧守卫,距离天王殿外十丈远是三门殿,每殿中至少有三名僧人,天王殿背后大雄宝殿里堆放粮食,有一名守卫,东西两侧禅院,按照规制来算,至少有二十人,她需得等一个能避开人耳目,潜入天王殿的时机。


    距离晚膳还有一个时辰。


    待会儿要用不少力气,宋怜将匕首重新绑回腿上,闭上眼睛,却又察知危险,霍地睁眼,有暗器袭来,她避让时手臂攀住上梁,那朱红横梁却滑不留手,往下坠落时尽量侧身,心却不断往下沉。


    她进入执法殿时留心观察过,竟不曾发现殿中有人!


    落地之前有阴影袭来,她被箍住,不过一眨眼,她便又被带回了房梁上,那揽住她的臂膀如铁钳,若有若无的沉木香熟悉之极,宋怜脑子空白了一片,怒意叫她心口起伏,手指发抖,若非尚有一息理智,立时便要拔出匕首将他弄死在这里。


    那被她用手接住的‘暗器’,竟是一枚榛子,宋怜怒目,你究竟想做什么。


    高邵综居高临下看她,扯了扯唇角,“倘若事先潜伏在这里的是敌人,女君便也似先前那般闭目养神,介时南岭山莺飞草长,又是一年清明,我必来此为执法天王烧上一柱香,感谢他为女君提供一处葬身之地。”


    他笑意凉薄,嘲讽不加掩饰,宋怜深呼吸几次,暂时压下了怒意,这几年她常被人追踪,有了一点探查踪迹的本事,这座偏殿她仔细观察过,只到底本事不到家,才没发现他在殿中。


    那僧人一直诱惑李珣殿中藏有的粮食富可敌国,实则就她的观察和估算,唯有天王殿的粮食是真的,若道衍当真屯下了足够一方诸侯东山再起的财宝,道衍恐怕早就反了。


    高邵综不远万里南下,当真图谋这点粮食的可能不大。


    若有旁的要务,不会随她来这小小的寺庙,戏耍她。


    宋怜忍住想偏头看他的动作,心里困扰之余,生了许多无力茫然。


    她同他并无血缘关系,实则算下来,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如何多,情爱二字,叫他待她百般好,却也叫他变成了恶鬼,似要缠着她,永生永世。


    隔壁的酷刑还在继续,李珣极耐痛,却也隐隐有低微的惨叫传来,宋怜心下焦躁,却又不得不忍耐,等时机,若过了寻常换防的时间,道境道清依旧在天王殿,福华会启用另一计划。


    她雾眉微蹙着,脸色苍白,高邵综垂首看着,圈住她手指。


    冰凉的指尖被握进宽大干燥的掌心,暖意丛生,宋怜往外扯出手来,她此生有太多后悔的事,高兰玠已成为其中一件,她不该招惹他,亦或者当初高平就下他以后,便该抽身离开。


    掌心落了空,高邵综视线凝在她脸侧。


    那眸光并不严苛冷厉,竟有一二分平静淡泊,只似静海下的深渊,暗潮风云都翻涌在下面,宋怜身体有些发僵,寒意骤然升起,疑心是她后悔困扰露在了脸上,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朝他软声问,“北疆的战事可还顺利,兰玠可有受伤。”


    他只凝视她面容,眸底晦暗阴翳翻涌,缓缓倾身靠近,俯首寻她的唇,被避开,停在原处,掌心握住她后颈,制住她欲后退的身形,眸色漆浓,暗不透光,声音里压着山雨欲来的沉怒,森寒阴鸷,“眼下蜀中内忧外患,我既可以扶持益州攻下蜀中,杀李珣,也易如反掌,所以女君对我的态度,最好好一点,比如我吻你时,你需回应我,比如我牵你的手,你便需安静忍耐着。”


    宋怜怒从心起,只发火争吵解决不了问题,她便也压下了无用的怒火,只是手指叩在唇边,打了三声军哨,看着他平静地说,“以世子的身手,引开这些人应当不难。”


    “这是你自找的。”


    窗外已迅速传来脚步声,宋怜拉下他握着她后颈的掌心,从他怀里退出来,扶着他的手臂,借着他的力道往下踩到一处石阶,落在一尊观音佛背后藏好。


    高邵综垂眸看她,平阳侯府大女君待人有一二分真心时,便不会设计利用,不可来往的,必定划清界限,不肯欠人一分情,但若欠了,生了愧,日后决计狠不下心来。


    那双杏眸里依旧烧着怒火,比盛满厌恶后悔强。


    高邵综略过心口泛起的隐痛,从梁上下来,侧首向那观音的方向,“我得女君教化,识得情-欲一事,此番南下身边未带人,需人纾——解,女君性浪,晨间时分明起了淫佚心思,今夜戌时,我在山下湖旁静候,女君若不想李珣出事,便洗干净脸上身上妆粉,按时赴约。”


    宋怜捏着袖子的指尖发白,气极的话几次冲到口边,最后也压住了。


    那观音像后面没有半点动静,高邵综脚步微顿,旋即破门出去,格挡开迎面而来的僧棍,并不急于出三门殿,只沉声问,“让出这些粮食,我可以饶你们一命。”


    道清抢出殿门,见地上已躺下了两名僧人,拔出腰侧武士弯刀,攻上前去,百招过后竟占不到上风,有些意外地停下,“阁下是何人,我等在此,与世无争,阁下若此时离去,我等可既往不咎。”


    高邵综只道,“道衍已死,这些粮食你们留着也无用,何妨叫我带走,养兵养民,将来尔等从龙之功,岂不和美。”


    道清一笑,道了声阿弥陀佛,笑他痴心妄想,如今四分天下,疆界大势已定,有北疆王,郭闫,蜀中在,岂还能有旁人下场的余地。


    不知死活。


    他暴喝一声乾坤阵,山寺里僧人汇集,迅速将其围困中央,“有我山门三十六僧超度


    相送,阁下也不算枉死。”


    道境在殿内,见外头动静久不见停歇,看了眼已只剩一口气的少年,从武器架上取下佛刀,一并出去了。


    打斗声渐渐撤出佛院,半刻钟后再无半点动静,宋怜提上布袋,从观音像后出来,一时晕眩,扶着佛柱缓了一缓,不去想那些将她体面扒光的话,渐渐的也恢复了些力气。


    快步走到殿门边,观察外面确实无人,跑进天王殿,一眼便看见刑架上满身是血的人,先关了门,疾步过去,号了脉搏,往他口里塞了半截参,仔细观察铁链。


    看不出锁孔,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一种样式,福华教授的开锁办法用不上,宋怜转而看她连同刑架一起拖走的可能。


    口里含着的东西亦苦亦甜,清淡的柑橘香若有若无,李珣思绪空白了一瞬,心里连嘲弄也无力,恍惚片刻,那香气依旧若隐若现,他勉力睁开眼,透过鲜红的血网,看见了身身侧正试图将他拇指指骨掰断的人,眼底霎时涌出一股热意,火辣辣刺痛。


    张口呛咳出鲜血,心口起伏得厉害,“你,你来了。”


    他通身已没有一块好肉,虽不如当年高邵综受的伤重,却也触目惊心,宋怜有很多话要说,眼下只得压着,迅速道,“这玄铁链太过坚固,打不开砍不断,我试着解开机关,需要你观察殿外的情况,坚持两刻钟,两刻钟后自有增援。”


    李珣用力,牙咬着口里的参,尝出甜的滋味,“右侧墙壁,兵器架下二层那有一块砚台,拿起砚台,打开压着的盖子,转动机阀,应当是往左……三个半圈。”


    “……刚来那日,他们以为我昏迷着。”


    兵器架在离刑架六丈远的地方,果真如他所言,砚台下另有玄机,宋怜观察卡扣扭动的痕迹,转动三个半圈,那扣在他手腕脚踝上的锁链果真打开了。


    宋怜快步过去将人接住,被压得踉跄,靠着廊柱才立稳,一手血腥黏腻,似乎后背也有伤,叫她手臂手掌碰到,鲜血溢得更多。


    宋怜避着一些,架着他往外走,这些年衣食丰足,又习了武,少年人窜高了许多,又身受重伤,腿骨也还没正好,宋怜走得吃力,走至门边,脚步停了停,便还是决定依照原定的计划。


    李珣靠着廊柱半躺着,猜不出她是如何混进山门的,眼下也不问,只是看着她将油抹在那口佛钟的边缘,抹了一圈,香油落在地上一圈,她将他挪进钟口下,半片铁半截木棍押边,喂他吃了两粒药丸,往他耳朵里塞了两粒软木塞子,去放捆绑悬挂铜钟的绳索。


    那铜钟有数百斤重,但合抱粗的殿柱上雕刻有许多暗曹,圈圈缠绕,缓缓落下后,李珣能听到的动静并不大,他费力抬起手腕,蹭掉左耳里的软木塞,佛殿门已经重新关上了。


    被铁块木棍支出的缝隙边,有一张字条和一把匕首,字条上写着殿里烧着迷烟,半个时辰内无人能靠近他,自有人前来相救。


    每一步皆提前计划好了。


    李珣尝着口里的参,微苦的味道开始回甘,叫些许泥土的味道也泛出甜味来,他细细咀嚼着,回想起先前诸多猜忌怀疑,步步紧逼,竟叫她到了故意服用绝嗣药的地步,骤然升起的愧悔越聚越多,恍恍惚惚坐着,脸色也越加苍白。


    距离与福华约定的时间尚还差两刻钟。


    宋怜出了三门殿,循着打抖声的方向奔去,远远寻到位置,四下看了看位置,往东面高地上去,背上背着的箭筒,手里握着的长弓,皆是从天王殿兵器架上拿的,宋怜张弓搭箭,射向正朝高邵综挥刀的武僧,那武僧不察有人暗算,身中一箭,未中要害。


    宋怜也不管,搭第二箭,同样亦不费心去瞄准要害,只射中便可。


    “箭上有毒——”


    中箭的僧人动作迟缓许多,道清脸色青紫,起掌飞身往那高地掠去,宋怜将弓弦拉至最满,瞄准他身形,那道僧却叫劈掌截住,一人两僧缠斗一处。


    “主上——”


    “主上——”


    鹰隼啸声穿破云霄,群鸟盘飞,道境已死,道清身受重伤,知今日必亡命于此,盯着面前的男子,目光阴毒,“你究竟是何等,既是死,也让贫僧死得明白。”


    高邵综收剑入鞘,“高邵综。”


    道清错愣,随后哈哈大笑,“死在北疆王手里,我兄弟二人倒也不冤!”


    他收了笑,整理衣衫,叩行大礼,“只贫僧手里,除了粮食和太孙,还藏有不菲的珠宝银钱,王爷若不嫌弃,我等愿意效劳。”


    宋怜正要喊小心,却见那人剑风密布,毒针悉数打在剑上,没能近身。


    宋怜往后靠了靠,凉风吹过,方才惊觉后背出了一层湿汗,道清道境二人受道衍点化,脱离苦海,奉道衍为圣主,一心只想为道衍复仇,为此再造杀孽,手段阴毒,如何肯真心降服。


    道清见计谋败露,从地上起来,施行一礼,“我等本该早些随圣僧而去,苟活至今日,不过为一事,如今复不了仇,但若北疆王既知道南岭山,想必也知道究竟是谁害死我主,若能告知一二,贫僧便将宝库的入口告知殿下,没有能敌国的粮食,却也不算少,足够北疆军过上一个好年。”


    “王爷可否告知,谁是浈阳山主谋。”


    话里透出的是欲将其千刀万剐的恨意,宋怜并不放在心上,示意福华同她一道去接李珣。


    “本王令属下潜藏越王身侧,为的便是诛杀道衍。”


    男子声音冷肃,长剑入鞘,“道衍之于你二人有再造之恩,但他名为圣僧,实则借僧道名义大肆敛财,圈地占田,越地百姓苦不堪言,道衍死有余辜。”


    道清不敢相信,神情越添鄙薄,“誉满天下的清流之首,无数名将名臣追随的北疆王,竟也用这阴谋诡计,原是沽名钓誉之辈,可笑,可笑!”


    语罢,抬手自绝身亡。


    宋怜站了一会儿,让福寿就着佛院里的木材,做一张简易的担床,好方便接李珣下山。


    吩咐福华,“带人清点殿里的粮食,一并搬下山。”


    福华应是,有些迟疑,却还是开口道,“我蜀中形势与别州不同,新兵兵力薄弱,钱粮分分厘厘皆有安排用处,若当真讲周公之仪,真刀真枪与越军交战,我蜀中的百姓和士兵,只会数百倍死在贾家军的铁骑之下,蜀中安平将不复存在。”


    “若光明正大的代价是军中弟兄们的性命,我等情愿要这‘沽名钓誉’。”


    福寿几人皆应是,面带忧色,宋怜倒笑了笑,安抚道,“我知道了,勿要挂心,都去罢。”


    王极带人上前行礼,有些头疼,拜了又拜,“主上怀疑这山里并没有多少粮食,便是有,恐怕也机关重重,那和尚一而再再而三提起山腹里尚有大笔粮食珠宝,许是诱饵。”


    他便不明白,主上南下本是为女君而来,为何见了面偏对女君这般态度,哪个女子喜欢男子这般性情模样呢,如今分明是好意,却连一句话也不愿多说的模样。


    王极见女君犹豫,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传话,“主上说女君实在舍不得粮食,可待明日懂机关术的人进山,再运不迟。”


    宋怜是在想道清临时前说的话,片刻后朝福华道,“让所有人都下山,要尽快。”


    福华方才看过了,天王殿里确实堆放着不少米粮,一时迟疑,宋怜果断道,“走。”


    再这样隐蔽的地方建起这样一座庞大的山门,道衍不会让它轻易落进旁人手里。


    海东青在空中盘旋,似幼时那般,要让宋怜抱,听得远处传来的哨声,不情不愿展翅飞离。


    王极尴尬地挠挠头,匆匆行礼,刚要告辞回去复命,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山摇地动。


    宋怜猛地回头去看,正是山门的方向,烟尘弥漫,山石滚落,压断林间树木,天崩地裂之势,她往下山的路看去,却见那早已先一步下山的人往这边奔来,止住脚步时清贵俊美的面容尚带着苍白色,片刻后往那山脉投去目光,脸色阴沉之极。


    宋怜有心道谢,那人却是淡漠至极,接过虞劲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驾马绝尘而去了。


    福华几人心有余悸,同王极拜礼道谢,王极亦在心里不住庆幸,乐呵呵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兄弟几人打了些猎,晚上用烤料烤了,大家一起尝尝手艺。”


    此次来南岭山的皆是亲信,福华几人同王极虞劲几番交手,虽佩服他们身手能力,却也从不亲近,经此一役,心里感激,不忍给他没脸,却也并不答应,都婉拒了,“多谢兄台好意,只是殿下伤重,我等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改日有机会,宴请王兄。”


    王极早知会被拒,也不恼,乐呵呵应着,往影卫背上看了一眼,主上本是让他帮了女君这边的医师,方才不知为何,又让他放了。


    待王极走远了,宋怜吩咐几人,“北疆的人出现在这里的事,勿要同殿下提起,只当他们没来过,我们也没见过,免生事端。”


    福华、福寿、福禄、秦东、方于皆应是。


    此次一道跟来的医师姓林名流霞,因好酒,在蜀地有醉流霞的名号,医术极好,只是因一心扑在钻研医术上,为人木讷了些,见了宋怜便急急说他被


    人用药迷晕的事。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山里当真有鬼,还是个会擦香的男鬼!把属下拖拽去了林子里,也不知对属下做了什么,又将属下送回房里了!竟没要了属下的性命,吸干属下的血!真是怪异!”


    他不是个信鬼神的人,可已将身上上下检查了几遍,并没有伤口,连续把了几次脉,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只是迷迷蒙蒙的似梦似幻,不是鬼怪作祟,他实在不知缘由了!


    宋怜知是高兰玠差人做的,只一旦实话实说,这个一根筋的医师必定要追问对方为何要这样做,只得道,“林医师应当是睡迷糊了,你一直都在屋子里没有出去过。”


    不等他开口,宋怜又道,“是福华借了你的鞋子穿,你的鞋子里才会沾染了树叶和泥土,他鞋子坏了。”


    林流霞这一路受福华照拂看护,十分亲近他,听了半点不怀疑,反而跑去包袱里取了一双新做的鞋,抱着就去找福华了。


    宋怜哑口,呆坐片刻,对上窗外同样目光呆滞的王极,打起精神来道谢,“今日多谢你,有事么?”


    王极递上信件,“属下应该做的,女君勿要客气,凡用得到属下的地方,女君随时差遣。”


    王极取出一瓶伤药,有些为难地往前递了递,“主上先前领兵奇袭羯军,虽是剿灭了羯军,左肩却也受了伤,这几年主上越加不在意身体,凡不伤及性命的,连用药也不上心,女君可否帮着劝劝,女君说的话,主上必定是听的。”


    他话说完,不等对方开口,将药瓶放在窗台上,潦草行了个下臣礼,急匆匆走了。


    纸上词字简略,字迹端严持重,却暗含锋锐。


    她并不打算赴约,也不打算理会他的伤势,便没去动那瓶伤药。


    一行人借住南岭山山下的村落里,这里拢共只有三十六户人家,多数姓孙,原是早些年越王叛出大周时,从梧州搬来这里,每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深山里虽有寺庙僧人,但僧人上下山并不走这一路,那一带自来有鬼怪的传说,于村舍来说是禁地,井水不犯河水,相互便也不打扰。


    给山里和尚做饭的桑娘,则是南岭山山脉另一面的洪家村,寺里管膳房的是个花花和尚,桑娘名义上上山做饭,实际是受这和尚胁迫,洪家村里大部分人虽不知山里有寺院,却有许多圣僧的信徒,那桑娘拿着银钱,当夜便连同家人一道离开了。


    一行人便舍近求远,到这里休养。


    李珣伤及肺腑,正骨后双腿能行走,两三天之内却不宜颠簸,便在此处租赁了空院落,暂且歇下来养伤了。


    已是日暮时分,霞光穿透云层,将麦草染得昏黄,山脉后晚霞如练,宋怜就着霞光,随手翻看着一册心经。


    宋怜不信佛,常敬而远之,故此甚少翻阅佛经,对佛法了解得极少,听李珣说道清道境两人连日来除了对他施以酷刑,便是对他讲经论佛,试图教化于他。


    他二人企图用这样的办法收归李珣,便说明此法是有用的,至少对一部分人有用。


    那道衍内里同其余诸侯王并没有什么差别,敛财之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又十分不同。


    有无数人自愿为其奉上家财,为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不豢养军队,一朝令下,男男女女,无论高官重臣,还是农人工匠,皆俯首称圣。


    手里这一卷经书是她顺手从天王殿里捞出来的,书页已被翻得残旧,是为《大佛顶首楞严经》,艰涩难懂,宋怜耐下心来,字句拆读,实在不明其意的,提笔标记,留待日后再请高僧讨教。


    福华来禀,“殿下醒了,要见主上。”


    两人院子隔着一条石子路,走过去只需半刻钟,宋怜掀开草帘进去时,林医师刚叮嘱完用药吃食的忌讳,说完朝宋怜潦草行了礼便出去了。


    药尚放在木凳上,李珣欲起身去拿,几日水米未进,实在虚弱,连坐起来都难。


    “我来罢。”


    宋怜在木板床前坐下,端起陶碗,手背试了试温度,石勺舀到他口边。


    她手上亦包裹了白纱,大约是在那殿中受的伤,李珣含下汤药,叫热汤激得咳嗽,咳得剧烈,平息时扶着她的手臂,“我大意失查,中了僧人手段粗劣的招数,害你奔波来此,又受了伤。”


    那僧人先假扮成普通人的模样,掠了人再穿上僧衣,手里的度牒可以通行吴越任何一州,又有无数信徒帮其遮掩,想追查到行踪本也比常人要难。


    宋怜温声道,“实则你不必硬抗,大可将蜀中幕后人的消息告知于他,然后告知他我极擅追踪术,身边又有林霜季朝这样的高手,没有你的相助,他们很难得手,这样一来,他们会将你带出南岭山,折回零陵城,或是广汉,到了这两个地方,无论是你往外传消息,还是被斥候寻到,都要容易得多。”


    他自幼受廖安折磨,极能忍痛,但频繁受伤,总是容易落下宿疾病根。


    李珣听茬了,以为她是嫌自己笨,便又想起前翻斥候查到的消息,昔年在江淮,她亦被贼人掳掠,却是将计就计,牵扯出了潜藏江淮的奸宄。


    论智谋,他确不如她,李珣只道,“我亲眼看见一个本分实在的人,只因这道境拿出了道衍的圣令,立刻便提刀杀人,那道境说整个越地里,哪一个人都可能是道境,只要知晓了你的身份,零陵城又有多少能取你的人头。”


    他说得急,想坐起来一些,喘匀了气,半响方道,“抱歉。”


    他声音极低,却郑重,宋怜怔了怔,便明白了他说的抱歉二字,并不是因为南岭山的事,心里也跟着松了松,“你安心养伤罢,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他的伤重,却也能养好,宋怜斟酌片刻道,“罗冥送来的回信有些异常,益州的事事关重大,我需得亲自去一趟,蜀中有周弋段重明坐镇,二人待你忠心,目前出不了岔子,五日后你启程出山,便直接留在东湘城处理政务。”


    “万全和周慧留给你,云氏尚有一些粮食,你要做的是尽快收买民心,除百姓外,先解决刘、楚、公羊三姓,此三家各有优缺,各有软弱,我留下文策,你学着周旋处理,有敲不定主意的,可去信给段先生,许先生,宋先生,也可让福华传信于我。”


    李珣知军机耽误不得,自夺下越州,蜀中的时间便是寸寸必争,轻轻点了头,“女君累了一日,也早些歇息。”


    少年眼里多了些真切的关心,宋怜道,“继母亦为母,殿下或可称呼我为母亲,臣僚见了,日后也好说道。”


    此事她已想了很久,只是两人中间始终有些未解的隔阂,她便也一直没提。


    少年


    人却似被惊到,含着的一口汤药咳得面红耳赤,好一会儿方才平复下来,“它日事成,册封那日,便是李珣拜礼之时,若是事败,也没有用了。”


    宋怜猜他想念徐太子妃,并不愿随意认母,换做是她,她亦做不到,暂时便也不强求,“也好,那便待事成之日再议,你安生休养,睡罢。”


    李珣点点头,目送她出了院门,直至看不见了,方才合上眼。


    叮嘱他安生养病,端着空了的陶碗出去了。


    叫宋怜看来,只要她同李珣不祸起萧墙,便是再难的事,悉心经营谋划,便未必不会有成算。


    她心情轻快,留侍卫守着李珣,自己出了院子,见月光是从背后照来,影子被拉得很长,便提着裙摆去踩,总是追不上的,追几步停几步,去找高挂的月亮,隔着篱笆看见院子里的人,脚步停住,夜便也沉寂下来。


    那样稍显活泼,自得其乐的模样,恐怕只有陆祁阊曾见过,负在身后的手指收紧又放开,“你不肯赴约,是想让我将他非——”


    宋怜惊怒,从篱笆上扯了块石子粒朝他扔去,她只是气极想阻止他开口,却忘了她习过箭术,准头极好,那石子便在他左额敲出伤口来,鲜血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往下流,越显森寒修罗。


    宋怜张了张唇,终是什么也没说,走至门前,余光瞥见左臂有鲜血顺着玄黑袖袍滴下,知是被道清伤到的,心上似被洒下了石粒,细细密密泛起些沉闷。


    却也并不把这一点沉闷放在心上,宋怜脚步停了停,迎着他墨黑的眸光,探手去拉他的手,要拉着他上台阶,那手心里已满是鲜血,她没拉动,转身看他,“让兰玠看出来我的身体有一点想你,你呢,想我么?”


    第140章 照办心悦。


    屋舍狭小,纵是有凉风,也并不太寒冷。


    石几上放着药箱,宋怜用干净的布帛蘸着烈酒,清理他手上的伤口,除被她咬到的虎口,手背上有半寸长的一条伤口,未见骨,擦拭完血迹,她手指轻触,玄黑的袖口处依旧有鲜血洇出。


    大约是旧伤伤口崩裂了。


    宋怜抬眸看他一眼,解了他袖封,只他穿的武士服,袖口算不得宽阔,不怎么方便。


    宋怜探了探伤口不在小臂,稍支起些身体,去解他衣袍,被压住制止,也不抽手,只逗趣笑,“世子不是令妾洗干净头脸,等着世子临幸么?这会儿反悔啦?”


    屋里陈列不多,两人相对坐在草席上,她本是跪坐着,此时支起一截软腰,潋滟的杏眸含笑,明媚鲜活。


    高邵综静静看着,眸底漆浓如夜,收纳她此刻的模样,却也未置可否。


    她惯常能曲能伸,暂时不能奈他如何,便也能垂顺地给他上药,与他笑语晏晏,厌憎悉数埋进心底,捂得严实,不露分毫。


    他唇角牵了牵,笑意凉薄,缓缓松了手,双眸半敛,看着她,心底不起半点波澜。


    那眸光并不锋锐,却似已洞察进人心,宋怜眼睑轻颤,垂首避开他的视线,去解他的外袍。


    左肩上半尺长的创口本已结痂,许是因为动用武力,又裂开了。


    鲜血潺潺,需要上止血生肌的伤药,宋怜问了声小矛去哪儿了,不见有回答,猜可能是送什么信去了,又轻声道,“会有点痛,忍耐一下。”


    那黑眸里似带着一点似笑非笑,又似没有,大抵是嘲弄她戏演得拙劣。


    此人文通武略,见过繁华,出入过地狱,尝得人心冷暖,也受过亲近之人算计,心窍已是洞隐烛微,拿住她的命门脾性,她这一点把戏,便不够用了。


    宋怜放下沾血的巾帕,看他半响,“我真是怀念高平那时的高兰玠,或者那之前的高兰玠。”


    高邵综视线扫过她眉目,拉起衣裳穿好,语气不咸不淡,“那时的高兰玠,女君不是不要么,日后也休要再提。”


    宋怜软下腰,重新坐回了腿上,“兰玠,可以聊一聊么。”


    高邵综整理衣衽的手指顿住,偏头看向她,未说可,也未说不可。


    地上铺的是干草,宋怜往右挪了挪身体,往他身前靠近,见他只是垂眸看着她,并不为所动,仰头在他唇上轻轻吻了吻,后退了些,软声道,“我知道兰玠待我好。”


    唇上温软,柑橘香萦绕,高邵综眸色越加严冷,夹杂着一丝隐于暗夜之下的森寒。


    他几乎能猜到她会如何处理困局。


    先以她不能有嗣的理由,对他动之以理,让他陷入两难。


    若他因子嗣结亲,她正好断了同他的关系。


    他否决,她会提议同他安生相处,直至他结亲的那天。


    此路行不通,她也不恼,会同他剖心置腹,讲明她身为蜀中之主,与他纠缠,带来的不利会如何翻天覆地,完全忽略以他二人的能力,纵是相见,外人又从何而知。


    若他并未为她花言巧语昏了头,她会同他约定,两人分开数年,待天下大势已定,她赢了,会与他结为夫妻,她输了,甘愿为后。


    实则并不难揣度,她只是千方百计,想同他了断罢了。


    心口传来的窒痛翻覆,高邵综搁在膝上的手指没了知觉,被她纤细的指尖握住,轻轻牵到了她唇边,柔软的唇落在上面,是唯一的温度。


    被她咬伤的地方已叫干净的纱帕绑扎住,宋怜看向他,“如若说这世上我会心悦一人,那这人必只会是兰玠了。”


    饶是知这不过是其计中的一问,高邵综也不由笑了,“真是荣幸,不知女君将陆祁阊放在何处。”


    他盯着她莹洁耳垂上的一抹浅粉,微微颤动似藏着三分不自在的长睫,叹服于她做戏的本事,比之数年前,已是登峰造极,炉火纯青。


    他眸底嘲讽浓似厌恶,宋怜身体僵了僵,忽略心底牦牛针摇晃一样的刺痛,问他北疆子嗣的事,“以兰玠的品性,恐怕不愿负定北王妃,我已绝无能拥有子嗣的可能,北疆将来兄终弟及,由子侄继承基业,兰玠会有遗憾么?”


    高邵综凝视她面容,“没有自己的子嗣自是遗憾,但我父亲优柔寡断,既不能断绝同恩人之女的关系,又不能断绝同心爱之人往来,致使府中两位女子郁郁而终,妾生的幼弟既不受父亲待见,也不受祖母祖父待见,幼年早夭,高某此一生,不会重蹈覆辙。”


    他看着她脸色微白,为摆脱他穷思竭虑的模样,“女子养育子嗣,本是九死一生的鬼门关,你不愿意,便也罢了,虽遗憾不能见到融有你我骨血的孩童,但没有也无妨。”


    他话语缓慢,清贵俊美的面容温和沉稳,宋怜怔怔看着他,几乎要说不出已备好的说辞,只她同他再纠缠不清,或许可得一时之利,将来却是祸患无穷,她步步为营走至今日,不会为一点情爱之事为蜀中基业埋下祸患。


    宋怜敛住心神,取出写好的婚书,递给他,“十年,再迟,想必十年后,也当见分晓了,十年后若兰玠赢了,介时还瞧得上我,我会亲笔写上这封婚书,心甘情愿嫁做你为妻。”


    “如此,兰玠可放心了。”


    高邵综唇角噙着笑,“我看阿怜并不如何心甘情愿,是觉得对不起我么?”


    宋怜矢口否认,“我只是并不认为自己会输,我也没有对不起兰玠的地方。”


    她赢了,不会让高邵综、高砚庭活,她输了,也不会苟活于世,这也是她必须同他断离的原因。


    无用负累的感情,早断早好。


    知面前的洞察人心,宋怜并不敢松懈,看着他温言软语,“希望兰玠,自此不要踏入蜀越的地界,也不要再帮我了。”


    心底最后一丝希望熄灭,高邵综接过那封婚书,里面果然没有字迹,只有右下角末尾印章的地方,书写宋怜二字,印着那枚从不示人的私印。


    高邵综不甚在意地接过,叠好压在掌下,终有一日,她会在这张绢帛上写下与高邵综合婚五字。


    且那一日不会太远。


    宋怜见他接了婚书,仔细看他的神色,松下了紧绷的神经,她解决了一直以来的不安定,心里轻松,又潜藏着丝丝不安,只不待她开口,便听他道,“答应是可以,但我有要求。”


    “既已许下婚约,你我二人便是未婚夫妻,当忠贞自重,目的达成前,你我二人,身心皆属于彼此,不可与旁人有半点牵连龌龊。”


    高邵综盯着她,缓缓开口,“你我属于彼此,若违背誓言,我必诸其人,必诛陆祁阊,起翠华山坟冢。”


    “勿要怪我暴虐无德,若阿怜是背信弃义之人,做长辈的,是失教之过。”


    他声线没有波澜起伏,不带半点情绪,压在她身上的目光却似泰山之重,宋怜屏息,目光平静的看向他,自季朝过后,这几年她不是没有空乏动念的时候,但每每念头一出,他的身影挥之不去,北疆强大的实力是一道压着她让她直不起背的阴影。


    她担不起节外生枝的代价,故此便是有寻人的念头,也并不敢当真去谋算。


    同他提的条件,其实没有分别。


    宋怜答应了下来,看向他,“兰玠放心,我宋怜虽非君子,但既然答应了,这十年里会信守承诺。”


    高邵综心中冷嘲,神情寡淡刻冷,“我可以信你么?”


    宋怜因他近乎羞辱的反问刺痛,也知自己身体的隐癖,他疑心也正常,便道,“我便是起了意,也只自愈,若兰玠连自娱也不允,我会忍耐。”


    她轻咬着唇,已是将他的羞辱鄙薄全盘接下,他却不见展颜,眉目压着森冷,盯着她面沉如水。


    宋怜的忍耐亦几乎到了极致,她的欢乐喜怒并非全部来自于情事,但这亦是她活着觉得有趣喜欢的一部分,如今被迫舍下,并不是多让人心情舒悦的事。


    宋怜看了看天色,温声道,“天色不早了,兰玠早些回去歇息,小珣伤势重,需得静养几日,听闻南岭山东侧有一处风景不错,兰玠若不着急离开,明日可否陪我一道去看看。”


    北疆的人并不住在孙庄,斥候回禀他们在离此地二十里外的山林里宿营。


    高邵综来时已是沐浴过的,闻言起身,淡淡道,“今夜并不想宿在山野,故来寻你,一道歇息罢。”


    他踱步至床边,慢条斯理铺了床,不见动静,缓缓直起身体,折身看她,“怎么,有不便的地方么?”


    宋怜摇摇头,起身去洗浴,刚安顿下来时她沐浴过,便只就着温水稍加洗漱,脱了鞋躺到榻上,冬日夜凉,本该像昔年一样,窝


    进他怀里,但因那灯火下能将她完全笼罩其中的阴影,失了同他欢情的兴致,便只背对着他,怔怔躺着,看着虚空的黑夜出神。


    心绪纷杂,睡不着,却也失去了周旋的欲望。


    月光从窗缝洒落,落下一地银霜,月亮高远,明亮,星辰再耀目,叫这月光映衬着,也显得暗淡无光了。


    宋怜思绪飘得远,背后有阴沉的声音传来,“阿怜入睡时,素不喜着衣,如今你我已有名份,却要和衣而眠么?”


    宋怜心口起伏,几乎想翻身立刻骑去他身上,他不就是想看她浮浪丑态,借此羞辱拿捏她么?


    她却也不是置气的性子,敛下眼里冒出的水渍,转了个身,脸埋进了他怀里,声音是困顿的含混,“那两位圣尊这些年也救弱济贫,不少信徒是真心追随的,寺里查不到名录的僧人还有四名,还未到广汉,并不是彻底安全,这样更安全方便些,兰玠莫怪……”


    她鬼话连篇,高邵综本欲剥了她衣裳,因那一丝压抑克制的鼻音停住,眸底暗沉晦涩,终只是将她揽入怀中,力道渐渐收紧,下颌压在她发间,片刻后开口,“我明日晨起先行一步,最后再问一次,当真不需要我的相助么?”


    惊喜乍然充盈心间,宋怜几乎立时抬起头来,又克制住了,“怎么会这么快,这么突然——”


    又略支起些身体,于黑夜里认真看着他,“谢谢兰玠,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他并未说相助什么,但宋怜明白,北疆于蜀中是柄双刃剑,并不如何好用。


    月光已移得远了,屋舍里暗黑,高邵综目力极好,她一双杏眸里有坚定,也有傲视群雄的从容有度,云鬓华颜之下,是朝阳烈日一样灿耀夺目的灵魂。


    高邵综将她的模样收入心底,片刻后应了声好,掌心握住她右肩,稍用力,她吃痛低呼,旋即抬眸瞪他,一双杏眸水光潋滟,终是抵不住困意,没能挣扎开,便沉沉睡了过去。


    高邵综凝视她睡颜,抬手将被褥拉至她肩,就这么坐在榻边,看着她,守着她,欲私藏的心过于肮脏阴暗,似藤蔓疯长,直至天明时,方恢复了些理智。


    该起程了。


    她尚在熟睡,并未惊醒,高邵综立在榻前,看了片刻,戴上榻边放着的傩佛面具,离开了院子。


    “主上。”


    王极见了礼,因女君事先有交代,北疆的人不便出现在村里,他便扮成了普通商贩的模样,一路都避着人,进了山林也不敢开口说话,虽是同女君共处一夜,但没有半点开怀心悦的样子。


    高邵综淡声吩咐,“差遣两路人马,一路往宿州,将蜀中欲助益州截杀李家军的消息传给李奔;另一路往藤州梁栋,传我军令,发六万兵马攻彭城、永城,截断李奔粮道。”


    王极呆了一呆,他不领军务,斥候营也没有查到过这样的信报,可也懂得蜀中若要出兵助益州罗冥攻打李奔,必定是女君定的军策,传给李奔,岂不是坏了女君大计。


    王极迟疑不定。


    高邵综眸底冷冽,“照办便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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