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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相聚陵零。


    共有四十名护卫一并南下,各分成五人一众,伪装成南下贩货的商队,前后相隔六七里,出巴郡,过沅水进了沅州,就算进了吴越的地界。


    到了沅州,留下十人护送宋怜,其余弃车骑马,日夜兼程往吴越都城东湘郡赶路。


    宋怜领着清莲清荷宿在沅水支流南沅边河滩,有从广汉传来的密信,宋怜拆开大致看了,段重明擅内政,又是誉满天下的名士,蜀中门阀多少要卖他几分面子,他进退有度,削减门阀子弟选官名额时,一有实证,二来张弛有度,不会将士族开罪得太狠,蜀中新政稳固地往前推着走,他与茂庆二人,实是一把良刀。


    信末有萧琅的问候。


    另有他新写的一篇释义文章,周弋为他请了名儒,段重明得空也会指点四书五经,萧琅进步神速,这些年宋怜亦看过不少大家名作,萧琅的文章虽比不得能臣名士,却也算一篇锦绣文章了。


    进了云府后,清荷习武之余,也跟着读书写字,不懂绢帛上写的什么,看着端秀的字迹警觉起来,萧郎君每日习武,参政,还有时间


    毅力将字练得这般好,可见能力野心。


    夜已经黑透,星光稀暗,火堆上的红焰被风吹得晃动,清荷抿抿唇,“女君当遏制萧小郎君,纵是请老师,清荷以为,请些教授贤德的大儒就好了,女君不但让他在军中历练,还让他涉足政务,每一属每一司,属下查得他留得美名,因着棋艺和文章,鲜少有不与他交好的。”


    清莲正烘烤巾帕,听得惊住,“清荷——”


    她目光带着制止,看向女君的目光带着忐忑。


    清荷哪里不知,她身为婢女,顶多算女君的贴身女卫,实不当插手廷议的事,更不要说是出言离间女君和小郎君。


    但她就是这样想的,便这样说了,她不懂朝政,也听说过江淮的信王,信王胆小懦弱,完全不主事,江淮上下,只有江淮郡守令一个王。


    而萧小郎君,虽然看似温和有礼,比周大人脾气还好,却与周大人绝对不同。


    她不肯认罪,只埋了头,心里发闷。


    因着坐在旁边,宋怜能看见女孩头顶并不服发簪束缚的一缕头发,宋怜探手,轻轻取下她发间的草屑,随手抛进了火堆里,声音温和清丽,“北疆日前兵临徐州城,夺下徐州是迟早的事,兴王府吞并海国,周王徐冠吞并大周荆、郑二地,称后周王,大周京畿,六姓诸侯里,蜀中只占四郡,如今虽不算积贫,兵马却算不得强盛,蜀中需要同其它州郡争名声,争能人志士,萧琅越是出众,对蜀中越有利。”


    她岂不知养狼为患的道理,只是万里长途十之差九,她此时防备针对萧琅,同祸起萧墙又有什么分别,她明白这个道理,若萧琅生了离心,亦也该懂得。


    清荷清莲听得懵懂,努力记着,宋怜见二人并不厌烦,取了舆图,铺在青石上,从京城京畿开始,逐城逐州解释州域的来历,历史,此地又经历过什么样的岁月变迁,出过什么样的战争,又有什么样的地势地利。


    她教过萧琅,知二人底子差一些,讲解时缓慢易懂,撑着额头娓娓道来,清荷清莲几乎是屏息听着,极为珍惜,一词一句都不肯落下,直至夜空里群鸟盘飞,两人飞快握住剑起身。


    不过片刻,有奔马声从林子尽头传来,啸声起,清荷清莲稍稍松了口气,是自己人。


    但深更半夜赶路来,不定是出了什么急事。


    来人是赤营吴群,本是应当随福寿一道去吴越国都东湘郡,此时翻下马来,连气也来不及喘匀,急急禀报,“吴越贾宏率六万大军往北,已过了衡阳,属下半路接到鹤营信报,一并带来了。”


    吴群呈上信报,清明以前潜入吴越的斥候归为鹤营,分由周慧、福华分领,宋怜接过信来看完,心沉了沉,算了算两边的路程,吩咐清荷取了笔墨,分写了两封密令,并虎符,交给吴群,“你同蔡邑两人,带着密令连同虎符,分两路,一路去巴郡,一路去江阳,调兵渡沅水,急行军,一定要快。”


    巴郡、江阳二郡离沅水不到五日的军程,驻军合起来共七万,吴越北军虽战力不俗,但吴越国内乱已有十三日,北军战力大打折扣,蜀中军若能出其不意在沅水河畔伏击,此战必胜。


    若叫北营军渡过沅水,攻下江阳,以江阳为城塞,进可攻退可守,于蜀中十分不利。


    宋怜另外吩咐清荷,“清荷带人亲自回一趟广汉,留田老将军驻守蜀中,萧琅、李旋汇汉嘉、朱城兵马南下,由茂庆调遣石棉粮仓,你找一趟万先生,福记粮铺从周边各郡高价收买粮食,云记、福记余钱用完为止。”


    清荷记下了,回城她只需直接去找周弋,亦或是段先生便可。


    她知军情紧急,也不耽搁,取了一匹马,连夜走了。


    直接调遣江阳、巴郡的驻军,显然能打吴越军措手不及,吴群接过虎符,信印,却十分迟疑,他是新营军里提拔上来的,知道调兵需虎符印信,但却不止止需要虎符印信,以女君的名义调兵,恐怕是调不来的。


    宋怜知他的顾虑,温声道,“信令是周大人、李旋将军的笔迹,以周弋的名义调兵,信印交到江阳军司马方越手里,将蜀中明岁欲置太尉一职透露给方越,待江阳的兵马动了,你和蔡邑再去巴郡,同样将周弋欲置太尉一职的消息透给秋恬。”


    吴群虽不明白,但知以李将军的名义去调兵,事情便成了一半,军情紧急,他应了声是,换了匹马,带上水和干粮,同蔡邑一道领命去了。


    宋怜在河边踱步,方越与秋恬分别出自广汉秋家与方家,是广汉新扶持的士族新秀,洒下太尉这一个诱饵,由不得两人不动心。


    宋怜让清莲取出广汉郡守令府府印,交给一名赤营侍卫,“你去一趟江阳忠义侯府,将这枚府印交给他,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那方越虽年轻,为人却机敏谨慎,拿到印信虎符必不会轻易动作,若要寻人求证,非忠义侯莫属,忠义侯做过京官,与周弋有私交,见了印信虎符,方越吃了定心丸,可保万无一失。


    吴越北军南军从连州打到辰阳,半月里伤残六万,吴越境内四处征兵,私家的马匹被征用,马匹过不了越水,宋怜与清莲扮做男子装束,假做商贩,换了牛车,一行人有周慧先前备下的户籍过所,一路没受什么盘查,只越靠近衡阳城,流民反而越多了起来,都是打算逃往江淮的。


    “砰——”


    梨花木案桌断成两截,案桌上汤水洒落一地,右将军烙姜怒目圆睁,“那庆云岂有此理——我贾家军是替主公兵征蜀中,他庆云驻守陵零城,我北军路过此地,庆云不带官迎接,反将我等拒在城外,此等奇耻大辱,怎生忍得。”


    贾宏扔了手里的佛珠串,未着盔甲的脸面布满细纹,“陵零城上到太守,下到城门门卒,都是庆党的人,开门迎接我们才是怪了。”


    他摆袖转身,“好了,逞一时之气有什么用,早晚我要庆麟庆风的人头,给维儿殉葬。”


    烙姜见提起外甥,不敢接话,只说起渡江的事,“那蜀中更换了门庭,这几年已不比往昔,咱们想要取而代,恐怕不容易。”


    贾宏看向帐中挂起的舆图,原先的蜀中蓄养贼窝,积贫积弱,夺到手中,也只是拖累,没什么用处,如今蜀中四郡,成了吴越百姓逃窜避难的地方,可见今时不比往昔,夺下蜀中,以蜀中为王,何必屈居他人之下。


    贾宏眯了眯眼睛,“那李旋确实有些将才,盯着他和田世荣两人,今夜急行军,过了沅水,先打下江阳巴郡,年前拿下蜀中,我儿的英灵也可安息了。”


    烙姜道,“我先派小队人马,先遣渡江探探路,那周弋能拿下三郡匪首,不是个简单的。”


    贾宏颔首,烙姜大步出了营帐,随令兵贾奉端着晚食入帐来,贾宏捡了两筷子,又暴怒掀了桌,贾奉瑟缩一抖,连忙收拾了,又重新端了饭食来,“那庆麟该死,为了给小公子报仇,将军要保重身体,不用点东西怎么成。”


    贾宏眼里阴毒一闪而过,吃了半碗饭问,“那姓郑的,还有么?”


    贾奉忙回禀,“哪还容得她家活,照将军的吩咐,郑家的人,九族以内全杀了给小公子殉葬,那妖女活葬的,就埋在小公子边上,小公子既喜欢她,就叫她永生永世陪着小公子了咯,等那贼子庆麟人头落地,到了地底下,也没法同小公子相争了。”


    贾宏甩袖,“那妖女也配,等夺下蜀中,取了庆风人头,另寻了家世好的良家女子给维儿作配,用不了多久了,你先打听着便是。”


    有仆妇进来送了汤,又低头垂眼的出去,贾奉弓着腰出了营帐,才直起酸痛的腰,往庖厨去,见里头备下了山珍饭,不耐烦的脸色好一些,叫那厨娘过来伺候。


    这厨娘实在生得丑,半边脸上疤重得吓人,要不是做得一手好菜,也不能留她随军伺候,难得的是任劳任怨,也从不多话。


    今日倒开口了,满脸惊惧的样子,“咱们不打那庆贼了么,怎么老奴看


    着是往北去了。”


    贾奉知给这丑婆子一百二十个胆,也不敢往外乱传,“吴王那老贼要护着那姓庆的,等将军打下蜀中,将来登了大宝,你这丑婆子跟着鸡犬升天了!”


    他志得意满笑起来,小公子叫那庆麟打死固然可惜,只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贾奉吃饱喝足,警告了一句,“在将军府做事,知道怎么活命罢。”


    周慧连连点头,唯唯诺诺,自去年接到女君信报,她辗转吴越内宅府邸,几个月前才进了将军府,用了些手段才跟着一道随军,午间她收到消息,女君已到陵零了。


    周慧收拾厨帐,耐心等夜深人静了,换了装束,借着采买的由头,往陵零城去。


    第122章 武陵城交手。


    秋氏一族里,上三代秋远山曾官至尚书仆射,子一代外放地州官,阖族迁居蜀中,到秋恬这一代,避着应、田几家的风头,本该是没落了,族父秋从岭看准了周弋,上荐了族中三名子弟。


    秋家家教甚严,子侄辈们名声不显,却是真正从三岁开始读书,一路读到大的,甫一被荐官,很快在广汉展露头角,如今秋家长孙秋澹兼任左右扶风,秋家二房次子秋遇任林县县丞。


    秋恬自幼习武,十九岁时随孙德涛迎敌越军,孙德涛兵败,只有他率领的小队兵马奇袭越军,斩敌六千,还算胜绩。


    副将袁杰与他是军中一道混惯了的,此时趴在一丛金丝桃下,看着远处黑夜里陷入安静的武陵城,吐掉了口里的甜草根,“杜怀臣只怕怎么也没想到,蜀中这个一惯只敢赔笑的小角,有一天竟然也敢过沅水,把他这些个先锋军堵在武陵城,一动也动不得。”


    吴越王杜怀臣,原是大周三大异姓王之一,先帝在时,杜怀臣反叛大周,自立为王,不断往南扩张疆域,不敢触怒江淮,这些年频频进犯蜀中,逐鹿中原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秋恬生得一双瑞凤眼,抬袖挥去眼前的飞蚊,英俊的面容带着些漫不经心,“等方越到位,足可以给贾将军一点小惊喜。”


    巴郡驻军大多从蜀南来,当地的百姓又称他们是蜀南军,两年前广汉公告法令,凡军兵者,有侵扰百姓者,轻者徙刑,重的杀头,加上广汉各处设有供给百姓检举的府衙,军兵的名声渐渐好了起来,秋恬便也找到了领兵作战的乐趣。


    接到信令,虽对蜀中比他们还先接到告急令这件事有疑虑,但无论是密令、印信还是虎符都没问题,此番若能打越军一个措手不及,必一战扬名。


    更何况蜀郡欲置太尉一职,总领蜀地兵马,就算他不来,族中叔伯也会挥鞭催着他出兵。


    想要同田世荣、李旋,方家争夺太尉一职,这次好时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错过的。


    秋恬吩咐下去,“十人为一伍,交替休息,兵器别离手,随时待命。”


    他刚下了令,有信兵急匆匆过来,附耳禀报,“江阳军只来了八千,领头的不是方越,是江阳郡守令周卓。”


    “什么?”


    秋恬大变了脸色,副将袁杰离得近,听了个真切,骤然从草丛里站起来,等候撤退的命令。


    山林间有鸮鸟啼鸣,是主帐传递的军令,秋恬往北看了看,低声吩咐,“原地待命。”


    袁杰急怒,尽全力压低了声音,“八千,离三万可差得远,同咱们并起来,也不过三万多,要和贾宏六万兵马交锋,这不是去送死,还待什么命,趁着没有惊动贾宏,赶紧往回撤!”


    知晓江阳只来了八千人,吴越安静的山林便一点不舒坦了,倘若那贾宏现在攻出城来,他们这三万兵马,用不了三天,必定全部埋在沅水里,袁杰不知道这还有什么要犹豫的,“放着太尉这样的高位不争取,恐怕里面有咱们不知道的天坑,还是早早回撤的好。”


    主帐传来的军令是让原地待命,召他前去主帐商议军务,秋恬斟酌,“上官有令,容我先去看看再说。”


    他取了随身佩剑,抬手压住还想说话的袁杰,“观这位郡守令行事,虽谈不上爱惜民力兵力,倒也没有让士兵无辜送死的先例,你随时盯着武陵城的动向,我快去快回。”


    夜风一吹,袁杰头脑清醒了些,蜀中因贼军乱过一阵,大大小小兵事数十起,那些个围剿战军中的人津津乐道,伤亡人数少是新营军最为人称道的特点,尤其李旋率领的李家军,胜仗打得多,伤亡还少,士兵们都愿意跟着他出生入死,这一支军队,算是郡守令府直属军了。


    周弋为政,宽宏清明,平复蜀中这一团乱局,其手腕能力,族中叔伯们无不叹息敬服,当不会做出舍车保帅的小人行径,袁杰还是有些迟疑,“郡守令生得……实在同我想象中差太多,不像有英雄气概的。”


    原以为是侠义心肠顶天立地的名士,见面却令人呆怔,其人生得纤巧温和,钟灵神秀,一张精致的面容雌雄莫辨,可堪绝色,虽气度从容才学斐然,却实在难叫人相信,这就是蜀中百姓敬仰的郡守令。


    秋恬见过周守令亲笔的任书,也从不以外貌取人,吩咐袁杰守着武陵山,潜下山去。


    吴群到达江阳时,江阳军司马方越并不在江阳,他立刻让蔡邑带着虎符印信赶去巴郡,自己留在江阳,劝说江阳诸将出兵过沅水,三日后依旧没找到军司马方越,知道耽误不得,立时赶回来复命请罪。


    一同来的,是江阳县丞周卓,以及八千江阳军。


    宋怜假借的是周弋的身份,做男子装扮,涂抹了眉形,她服用了刺辣的草药,虽不能完全变幻声音,却也不会叫人一听便知是女子,“查到他什么时候离开江阳,去什么地方了么?”


    这吴群也怀疑过的,若方越是提前收到消息躲出去,又是另外一桩公案了,吴群低声回禀,“方将军倒不是无故离开驻地,是方家祖宅的方老太太过寿,属下到江阳前的第三日,就已经离开江阳了。”


    宋怜轻叹,立在舆图前,看着吴越呈梨形的疆域图,拧眉沉思。


    吴越南军北军分由庆风、贾宏统领,吴越王杜怀臣擅权衡术,庆风、贾宏可谓宿怨死敌,每月相互弹劾打压朋党,排除异己,有吴越王从中调停,明面上尚能维持平静。


    却突变骤起。


    月前贾宏之子贾维欲强娶民户女子桃禾入府为妾,庆风之子庆麟与其争风,救下桃禾,将桃禾藏在城郊别院,贾维带人寻到,欺辱桃禾,叫庆风失手打死。


    贾维是贾宏独子,贾维死后,贾家从旁支过继养子袭承爵位,葬了贾维,没有给贾维葬礼,先领兵攻打庆家军驻地陵海郡,两兵交战,吴越内乱。


    如今虽止住了兵戈,却依旧是削弱吴越最好的时机,庆家与贾家已结下死仇,两路兵马纵然能齐心一时,也必不会长久。


    且那杜怀臣,想是许下了什么条件,让贾宏放弃寻仇,先出兵攻打吴越。


    此一战,蜀中便是想退,也退不了。


    宋怜翻看舆图信报,吴群蔡邑等人候立一旁,并不敢出声惊扰,清莲见云秀在营帐口探头探脑,放轻脚步出去了,“回来了……人还活着么?”


    她问得很轻,本不抱什么希望了,说的是那名被贾家活埋的女子桃禾,那日周慧姑娘来见女君,约是心有不忍,央求女君差人去救被埋的女子,赤营里有脚程快的,主动请令,连夜赶去东湘,到现在已经过去四日了。


    云秀跟着骑马一道去的,两夜没睡,一行人撅了贾维的坟,也不敢在东湘停留,她一张小圆脸消瘦下去,眼睛却亮晶晶的,“好在是去了,救下那姑娘,可险了。”


    她往营帐里张望,又见外头有人奔马过来,定是有急务要禀报,便乖觉的不去打扰,自己拉着清莲姐姐絮絮叨叨,“我们到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好赖那块地的土很沙,下了雨冲出了些缝隙,禾姐姐能多透一点气,撑过了四日,医师说再晚一点就不行了。”


    清莲听了,提着的心也放下了,“现在好点了吗——”


    云秀接过水囊灌了好几口,连连点头,“还不大好,不过有意识了,想谢谢女君,我想带禾姐姐来拜女君呢。”


    清莲往主帐的方向望了望,摇了摇头,“忙着呢,先让桃禾姑娘养好身体就是了。”


    云秀哎地应了一声,自从她嗓子好了,能重新说话,就特别愿意说话,絮叨起来比山上的雀鸟还要话多,清莲被拉住问女君这几日如何如何,耐心回答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伸手戳了戳她的脑门,“好好的都好好的,快些消停罢,我这还有事呢,你快去休息罢,不累么?”


    云秀是想同女君说话,但那边主帐里正忙,她只得先回去了。


    小孩蹦蹦跳跳的欢喜开心,清莲摇摇头,看向南边远山汇集起的黑云,心里忧虑,那越军六七万人,江阳兵马只来了八千,怎么能赢呢,要是直接退回蜀地,下一次机会不知是何时了,听女君说,蜀中已有不少臣子知晓了小郎君身份。


    时间越久,越是瞒不住的。


    朝廷


    知道了,怎会容忍蜀中。


    “从此地赶到彬州需要两日的脚程,子时过后,我会带八千兵马赶往彬州,明日子时前后,你率军突袭武陵城,夺下武陵城以后,将贾氏一族这些年做下的恶事广而告之,派出小支人马,前往郃县发粮征兵。”


    江阳县丞周卓是文臣,从未带过兵,除了秋恬,营帐里并无可商议的将臣,宋怜将一叠绢帛递给他,“武陵是贾宏的属城,贾氏一族常年横行,百姓又畏又恨,郃县的百姓是失去土地被迫迁徙的苦役,投诚以后,承诺不会让他们与吴越军交战,让他们给军中的亲眷友人写信即可。”


    她声音不大,却平和宁静,秋恬接过绢帛,才知晓自己已无意识听从了命令,他视线落在案桌前舆图上,扫过彬州,心里陡然一震,很快便明白过来她的用意。


    比起武陵,横断山背后的彬州才是贾家军的巢营,贾家的根基在这里,因要防守庆家军,驻军已调得七七八八,敌袭此处,必有奇效,秋恬心里震荡,立刻道,“我率蜀南军随你一道攻袭彬州。”


    宋怜轻摇摇头,“彬州位处横断山背后,离巴郡与江阳都有距离,攻下这一处位置,也是孤军深入,很容易被贾家军包抄围剿,我们的目的还是武陵,你夺下武陵以后,就地休整。”


    听了这一番言论,秋恬知道后续增援恐怕是不能及时赶到,冷静下来,“即是如此,大人又如何让那贾宏相信,这八千兵马不是诱敌之计,贾宏是老将,不那么好骗,他要是不上勾,不分兵,我们三万兵马,这里又是他的地盘,我们决计不是对手。”


    宋怜点头,看了眼外头即将暴雨的天,“他会相信的,越军军中已有流言,庆家军已同蜀南连军。”


    秋恬听罢,一时失了神,庆风和贾宏引得吴越内乱,百姓流离失所,如今虽平息了战乱,但二人仇怨之深,是不必作假的,流言一起,容不得贾宏不怀疑。


    他往案桌前看一眼,听说周大人是京里出的官,想来京城里的京官,每日尔虞我诈,身形虽纤细,脑子里阴谋阳谋却了不得。


    周大人负责定策智谋,他秋恬负责领兵厮杀好了。


    想到此,不由又看了眼案桌前容貌明秀的男子,便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秋恬,确实最擅长奇袭夜袭。


    是夜,暴雨倾盆,宋怜让清莲牵了马来,福寿几人劝阻,宋怜让给周卓也牵了马来。


    周卓却是恐惧刀枪无眼,连连摆手,“下官不通武艺,大人您也是文臣,君子不立围墙呀——”


    若是在蜀中,将领不领军亦无妨,这里是吴越,只八千兵马,若做官为将的不在,纵使敌军只有三千,恐怕也要出意外。


    宋怜勒紧缰绳上了马,“你这个江阳县丞实在做得委屈,但机会也是要自己争取的,周县丞曾发下过鸿愿,要为官做宰,想要一样东西,总得付出些代价,安安稳稳在江阳县丞里渡日,一成不变,前面的路,也看得见尽头了。”


    江阳是驻军地,在这样的州县做官,文官是没有什么实权的,否则他周卓也不会只带来八千兵马,周卓也知他此刻的用处,咬咬牙上了马,一是那贾宏当真攻过了沅水,头一个遭殃的就是江阳,他身为江阳县令,又怎么能落得下好,恐怕人头落地阖族不保。


    二则郡守令都在这里,瞧着比他还要文弱,周大人都不怕,恐怕还有后招,他怕什么。


    这么一想,便也生了许多力气,要了两柄佩剑,一左一右悬挂身侧,又要了一柄长戟,一柄银枪,“下官愿随大人出生入死!”


    宋怜点头应了,勒马转身,高昂的声音穿透山林,“此一役,三人为一伍,论功分爵,杀敌十人即可记一爵,授一爵者家中免税课三年,免除徭役,见面官学束脩,族中五岁以上孩童,皆可入蜀中官学读书习字,年满十六岁,选为官员,授二爵三爵者,位同子伯侯爵,此言天地为鉴,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欢呼声起,又被压制,队伍里躁动热血,漫说是士兵,连周卓也狠狠心动了,握着银枪一时热血沸腾,听得一声令下,立时驭马汇入军列里,往彬州奔袭。


    袁杰上了高树,远远听得武陵城响起的军号,便紧绷了心神,两个时辰后,武陵城城门打开,当前一人铁甲环刀,率领数万兵马,奔袭出城,却不是往北,而是往东去了。


    竟是成功了!


    袁杰从树上下来,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周弋好大的胆子,八千兵马弄出五万的阵仗,粗算了算,那贾宏领着三千骑兵,四万步兵出城了。”


    如此武陵城中,不足三万兵马,袁杰压住心底的激动,朝秋恬道,“不枉费冒险等了这一日,那周弋果真有几分才干。”


    世家大族对周弋素来是不怎么尊敬的,能叫袁杰说出有几分才干,必然是真心信服了。


    秋恬看他一眼,心道岂止是有几分才干,心性也非比寻常,他见‘周弋’第一眼便知此‘周弋’非彼‘周弋’,只是对方很快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漫说慌乱,对方甚至连半句解释也没有,戳破此事对他没有好处,印信、虎符是真的即可。


    便不知是郡守令府哪位能臣谋士,他竟从未听说过。


    军情紧急,如何奇袭秋恬已胸有成竹,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唤了参将参军,打开舆图,重新细细推演。


    夜半子时,越军眼中本该奔往彬州的蜀郡从武陵城城南攻破城池,迅速占据箭哨城墙,贾宏已被射杀的消息立时从城南传到城北,越军军心大乱,驻守武陵城的战将颇有几分战力,不到半个时辰便收拢了军心,只是城门失守,军队被骑兵冲击得散乱,力战三个时辰,天蒙蒙亮时,清新护持着逃出了武陵城。


    秋恬知最好迟些叫贾宏知晓武陵城遇袭,弓箭手上前,那战将连同出逃的士兵,悉数死在了箭下。


    秋恬这才拿出袖中早就被他摸过百八十遍的锦囊,取出里面的信令,吩咐袁杰,“留下一万兵马守城,按照原定的军法,不可侵扰,侵占百姓财物,违令者,斩,其余人随我一道,追往彬州。”


    袁杰应是,夺下武陵城,他对那周大人,是再没有二话了。


    喊杀声震得人耳鸣,入耳皆是马匹嘶鸣,伴着刀剑刺入皮肉的溅血声,宋怜握紧手里的长刀,身下大宛马灵巧避开刀戟,宋怜稳住身形,她与周卓当先,绝不可退后,宋怜听见一声惊呼,侧身避让,箭矢穿破护甲,刺进她皮肉,穿肩而过,周遭惊呼声起。


    剧痛令人眩晕,日光晃得眼前一片白,宋怜勒住缰绳,顷刻恢复了神志,右手握着的剑挡开刺来的长刀,反手拨了箭矢,掷去地上,暴喝了一声,“武陵城已被拿下,庆将军已知道你贾宏与杜怀臣的阴谋,贾宏,你若此时出来投降,我等可保越军将士周全,我蜀军在此立誓,绝不伤越军分毫,不伤越洲百姓分毫!”


    她双目紧盯着数丈开外那玄甲男子,见其骤然变色,知她的猜测恐怕是真的,失子之仇不能不报,只怕吴越王做了些许诺,贾宏方才肯放弃与庆风对决厮杀。


    远处有锣鼓喧天,喊杀声震,军号声此起彼伏,蜀军知是援军来了,士气大震,越军乱了军心,受前后合围,很快便不敌了。


    清莲清荷皆做男子装扮,驭马冲到宋怜跟前,着急挂心,压着嗓子让她往后退。


    “……大人快去治伤罢,耽搁不得。”


    “大人,这里已经不必大人在了。”


    若非怕漏了行迹,两人都想直接把人架走。


    女君行马速度慢了下来,却依旧在阵列里,脊背笔直,半边盔甲已被鲜血染红,银盔下神情从容自若如常,清莲却是能看见她从额间脸侧滚落的汗珠,霎时急红了眼,要伸手来扶。


    宋怜轻摇摇头,周弋的身份是把双刃剑,能调动兵马,但如果此时重伤出了事,倒在了阵前,赢了同输了便没什么分别,若不想功亏一篑,不能抗也得先扛着。


    战场上胜负已分,因有先前的‘授爵令’在前,蜀=军杀敌勇猛,袁杰秋恬驭马行到郡守令跟前。


    袁杰见那半肩的血,怔了怔,霎时这肃正了神色,下马一拜,“武陵城一役,顺利得末将都觉得轻率了,全赖大人神机妙算,素闻大人治政清明,没成想大人御起敌来,不亚于千军万马,末将佩服。”


    伤口痛意难当,宋怜脸色苍白,神志却还清明,温声道,“周某不通武艺,此一战,全仰仗诸位将军与将士们,问问越军可有愿意投降的,若有愿意的,劳将军登记造册,若是在武陵城以北的,先将他们的亲属家眷一并送过江,送至石棉,自有人接待安顿。”


    袁杰不由抬头,受征打仗的,要么是迫于生计,要给家里谋些口粮,要么是被迫征兵,自愿上战场的毕竟还是少数,她先安顿降兵的家眷,降兵便也对他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了。


    袁杰不由问,“算下来,恐怕挺大一笔钱,蜀中……”


    宋怜听了,倒为他直爽的性子有些想笑,只开口有些呛咳,“无妨,尚能支应得来。”


    她本是做生意起家,这几年手里攒下来不少,与其它诸侯国往来生意也不少,做这些事就方便许多。


    秋恬没错过那些微末的笑意,一时竟觉色如芍菡,清丽之至,不由觉得冒犯,别开了视线,“活捉了贾宏,杜怀臣失去一位左膀右臂,吴越的势力削弱不少。”


    宋怜摇头,看了眼远处尚在厮杀的战场,“待贾宏身边亲信还剩六七人,佯装被突围出一个口子,把他放回东湘城。”


    秋恬一愣,“放虎归山?此番能将老贼打得落花流水,属实是占了我们先渡江出其不意的优势,来日再想捉贾宏,恐怕不那么容易了,他毕竟是老将,打过不少胜丈。”


    宋怜道,“贾家尚有九万大军驻守东湘,统领这九万越军的人,不是贾宏也是别人,不如放他回去,与庆风相争,我们驻守武陵城,另寻良机。”


    且她留着贾宏,还另有用处。


    秋恬想了想,应了一声,光杀了贾宏,对削减吴越兵力确实无用,贾宏与庆风的仇不共戴天,换了一个人,那便未必了。


    他立时去传令,不由又多看了这位上官一眼,凡领兵者,能有斩敌首头颅的机会,少有人能冷静成这样,且其人随机应变之能,属实令人拍案惊绝,他私底下去过广汉,也结识不少能人志士,竟不知周弋麾下有这样的人物。


    按说这样的容貌气度,见过便不可能忘,也不可能寂寂无名。


    秋恬吩咐了军令,让人驾了马车过来,“大人伤得不轻,早些回城治伤罢。”


    宋怜道了谢,吩咐福寿将周卓扶上马车。


    周卓是一心想要争功的,也立了志要好好做个表率,只奈何没有武艺,没多久便被砍伤了手臂,他当场晕厥过去,这会儿才醒没多久,见上官身上血淋淋一片,知其一样受了重伤,却只得硬撑着,一时既愧疚又敬畏,“臣有罪——”


    宋怜还是骑马,留下福寿福禄几名亲信,帮着一道清扫战场,过了横断山,才单独进了一张装粮草的马车里。


    清莲跟着一道进去,去摘她头甲,见脸侧耳根的地方,也有一条不小的伤痕,发丝似水里捞出来一般,都是汗,那伤口用了止血的药,只上马车这稍稍牵扯的动作,又挣裂开了,鲜血如注。


    方才有把刀,几乎擦着她脖颈过,若不是照影机敏,真就要死在这里了么?


    清莲红了眼眶,嘴唇张了又闭上,闭上又张开。


    这般凶险,岂不是当真如清碧说的那样,在北疆做了定北王妃,平平安安,亦是万万人之上。


    却又知女君若想做定北王妃,怎会来蜀中。


    便是定北王不够好,那江淮郡守令陆大人,也是一等一出众了。


    便也硬生生将要说的话压了回去,马车车帘遮掩的严实,却也要防着什么意外,并不能完全解了衣裳清理伤口,清莲便又后悔了,若是在内宅,怎会受这样的苦遭这样的罪呢。


    她心里叹气,一时有些呆呆的,咬咬唇轻声问,“女君不喜欢定北王,奴婢看嫁给周大人就不错,他性子好拿捏,将来是决计不会违逆女君的。”


    战事虽暂时有了胜负,但还不是能放心安睡的时候,宋怜勉强提了提神,瞥了她一眼,“周弋人不错,他遭了什么罪了,要娶我。”


    她对周弋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周弋对她亦是一样的。


    清莲不满意,女君配周大人,周大人还有哪里不满意的。


    宋怜是怕了会有另外一个清碧,握了握她的手,声音温和,“此番事出突然,机不可失,也只是一点皮外伤,要不了性命,我觉得这样挺好,怪只怪我没有跟你们一道,好生习武,日后再多花点时间就是了。”


    清莲可是见过女君习武的,箭术还好些,活动手脚的武艺剑术,同手同脚还算好的,拿剑的时候,她们几个还担心她伤到自己。


    想到女君习剑那模样,被逗乐了,又抿了抿唇,她们几个若武艺再好些,也不会顾不及了。


    若换成那位定北王身边的王极几人,有那叫王极的身手,今日女君必不会受伤。


    便暗自下了决心,日后更要勤加练武。


    又道,“先前有个女子跟着我和清荷,先是要进云府做侍卫,问家事来历又不说,我和清荷不敢让她进府,给了些钱让她走,她不要,又说要同我们比武,把我们打趴下后好一通鄙薄,胡乱一个女子就把我们打倒了,可见是我们武艺太差了。”


    宋怜听得微怔,“查过是什么人么?”


    清莲摇头,“只查到她在客舍留下的,姓林,别的便不知道了。”


    宋怜只认识一个姓林的女孩。


    烈酒浇在伤口,痛得眼前空白的一片,宋怜却没出声,忍耐着等那阵痛过去,清莲已经给她的伤口敷上药了。


    “末将见过大人,医师来了。”


    清莲拉过衣衫给女君系好,将她的头发重新拢进头甲里遮掩住,外头医师又拜请了一遍,清荷正应付着,清莲忙应了一声,掀帘出来,只取了药徒托盘里的药,朝医师服了服礼,“小人擅医术,大人的伤小人处理便是,多谢医师了,只是皮外伤,并不打紧。”


    医师是听将军令来的,他是秋家自己的医师,本身便擅长刀枪箭伤,方才也远远看了一眼,那伤便不像是轻伤,这会儿忍不住要劝谏。


    宋怜探手掀开车帘,温声道,“因穿戴了金丝软甲,伤势倒不怎么严重,替我谢谢秋将军。”


    医师听了,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回去复命了。


    到武陵城时已是半夜,宋怜掀了车帘,武陵城是吴越三大城之一,虽已宵禁入夜,也看得出商肆林立,颇为繁华,路边偶有亮起灯火的住户,约是听见了马蹄声,也很快熄灭了。


    宋怜召了福寿上前询问,“蜀南军军纪怎么样。”


    福寿换了清莲,边驾车边低声回禀,“秋将军待百姓不错,治军也严格,午间有三名士兵进了一户没主的屋子翻东西,秋将军下令把人抓起来,杖责三十大板,有一名士兵明抢,掳掠女子的,拉去东市斩首示众了。”


    宋怜点点头,吩咐福寿,“你带人亲自去沅水边接一下万先生,另在衡阳郡附近山里,寻一处隐蔽的藏粮点,备下足够一万人吃用两个月的粮草,这件事不着急一次做完,要的是隐秘,中秋节前备下即可。”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藏粮食,要么藏进山里,要么藏进村里,一次几十石即可,并不打眼,这件事不难办。


    进了武陵郡,有蜀军在,还有十二近卫,并不用担心女君安危,福寿立时去办了。


    武陵府衙已成了空宅,宋怜和周卓住武陵郡守令的屋舍,宋怜伤口痛得厉害,知这一夜恐怕难眠,便也不要清莲清荷守夜,让她们都去歇息,左右院子外有护卫守着。


    秋恬翻进郡守令府,并不需要寻找,哪一处有护卫守着,哪一处便是‘周大人’下榻的院落了。


    他昨日抄家的时候已将这座府邸查了个透彻,并不需要惊动护卫,便翻进了院子,叩了门无人应答,正要推门进去,陡然查知危险,左侧有阴影袭来,他翻身避开,长剑出鞘,隔挡开袭来的长剑,短兵相接却是吃惊。


    来人身形挺拔,一身黑衣,黑巾遮面,只露出剑眉星目,一击之后,收了剑式,退入阴影里,似与黑夜融成了一体,“大人已经休息了,阁下改日再来。”


    大约是担心吵醒屋里人,男子声音压得很低,秋恬微挑了挑眉,只一击,他便知此人武艺高超,绝不是‘周大人’身边那几名护卫可比拟的,他自幼习武,便一时技痒,拔剑上前。


    宋怜昏昏沉沉间听得有金石相击之音,甫一有意识,便叫肩头的伤口痛得清醒,起身披上衣裳,为防意外,她一直扎着男子发髻,夜里涂抹了肤色,身形笼在宽大的风袍里,便不怎么惹眼了。


    推开窗门看见院中正与秋恬交手的身影,目光落在他握着的剑上,却是怔了怔。


    第123章 柑橘动作


    吱呀声止住兵戈。


    宋怜吩咐闻声而来的侍卫,连同清莲清荷都回去歇息。


    一行人应是,收了刀剑安静退下,院中重新恢复了宁静。


    秋恬收了剑式,自袖中取出瓷瓶,上前潦草施行一礼,瓷瓶抛往窗前,“白芷膏,止血疗伤有奇效。”


    宋怜习过弓箭,却不擅武艺,尤其夜里,她只能看见朝她抛来的模糊的一团,想接住是不大可能的,却不待她探手,一身黑衣的男子已将青色瓷瓶截在手里,道了谢,“谢过将军。”


    沉冽的声音带着些久不开口的沙哑,两月来高兰玠用药治好了嗓子,宋怜便没有再听过这样的嗓音了。


    宋怜唤了声阿朝。


    侧对着她的身形薄削挺拔,微微一顿,方才折身过来。


    宋怜接过瓷瓶,入手温凉,青色胎底上浮出鲲鹏雕纹,木塞揭开以后,药香清淡,宋怜塞好木塞,朝秋恬道谢,“此药名贵,多谢秋将军了。”


    秋恬目光扫过黑衣人,落回‘周大人’面容上时,目光霎时古怪,竟不自觉连连后退了两步,回过神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略施了施礼,从来时路离开了。


    出了这被烧掉半边的郡守令府,院外袁杰候着,正靠墙打盹,听见动静迎上前低声问,“伤得怎样,要当真是重伤,这丈怎么打,就需要斟酌了。”


    秋恬倒不担心,此周弋非彼周弋,撑过半月,蜀中差来新的将领,真正的周大人全须全尾活着,军心乱不了。


    且这人受此重伤,一声不吭硬抗了一整日,实是非一般的心性,明日有降臣降将要见,恐怕再重的伤,他也要装着轻伤去见的。


    袁杰见他英俊的浓眉打成了结,急脾气上来了,“咱们怎么办你倒是说句话,如今可是乱世,攒下这点兵马不容易,可经不起折腾。”


    “死不了,守着便是了。”


    秋恬心不在焉应了一句,那黑衣男子武艺非凡,虽不过短短几息,亦能看出待‘周大人’极为体贴细致,若是护卫,本无可厚非,只若只是护卫关系,恐怕不至于靠近时竟连呼吸也不会了似的,不曾往窗户那边看过一眼,打斗时全幅心神却似乎都在屋里。


    递过瓷瓶时,虽连头也未抬,叫他看来却是古怪之极。


    袁杰随意惯了,廷议之外没有那么多讲究,见他面色古怪,手肘捅了下他腰,岂料身边的人针扎了一样跳往一旁,呵斥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岂非有龙阳之好!”


    袁杰瞠目结舌,看了下自己的手肘,咒骂了一声,“你发什么神经——”


    秋恬神思不属往前走,念及‘周大人’那张面容,那护卫分了桃断了袖,似乎也不难想通。


    秋恬已经差人回广汉查这假周弋究竟是什么人了,半个月后自见分晓。


    有凉风习习而过,宋怜拢了拢身上的风袍,合上窗去开了门,她用了药,身上当是起了热,一阵冷一阵热,走回榻前,头晕目眩,已是失了力气。


    秋恬对她的态度说不恭敬并没有恶意,说恭敬显得潦草,也许会有士族弟子待京官的不以为然,却也不能排除他已经识破她不是周弋的身份。


    虎符印信都是真的,秋恬既已领兵来了这里,秋家想要更高的权势,便不会拆穿她的伪装,只要防着旁人发现她女子的身份便可。


    她坐在榻边歇息了一会儿,眼前恢复了些清明,才去看跟进来的男子,他肩上带着寒露,不知在寒夜里待了多久,宋怜目光落在他面容上,他依旧带着面巾,严峭清俊的五官被遮去了一半,宋怜温声问,“阿朝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晨。”


    赶去彬城的时候已经晚了,季朝目光落在她左肩,纵是上了药包扎了伤口,也有血渍渗出,染红了素色风袍。


    他握着剑的手指微紧,“我可潜进吴越宫中,杀了吴越王,也能想办法杀了贾宏。”


    宋怜摇头,杜怀臣从上一任吴越王手里接过吴越国时,朝内已是两‘将’相争的局面,如今两将相恶,已是水火不容的死敌,吴越王是死是活,于蜀中和吴越两地,关系并不怎么大。


    且到底是盘踞西南多年的诸侯王,王宫内必定守卫层层,要以一人之力,取吴越王性命,实在太冒险。


    宋怜没有提北疆,他叛出北疆,也从未做过不利北疆的事,此时来了蜀中,宋怜便也不担心他有一日会对蜀中不利,他武艺非凡,能来蜀中,是好事。


    宋怜扫过他被露水打湿的衣袍,温声道,“阿朝先去歇息,武陵城郡守令残暴不仁,又贪生怕死,并不得民心,先前便有百姓冲进府衙,杀县官反叛蜀中,恐怕少有要替武陵郡守报仇的,且院子外有护卫守着,不会有危险。”


    叫他做护卫显然大材小用,宋怜想将他送去军中,教授士兵护身杀敌的武艺,定可锻造出一支以一敌百的精锐。


    念及此,便扶着床柱起身,挪去案桌前,提笔写信令,要周弋从新营军里挑选一批体格相对上乘的士兵,单列为营,还有擅侦查追踪的,分门别类。


    从哪位将军手底下抽选,占比多少,又有讲究,她细细思索,肩上的痛意难消,她被分减了神志,笔下便慢了。


    她额间浸出汗珠,耳侧有汗珠滚落,脸色苍白,想必是伤口十分疼痛,那箭矢贯穿了左肩,伤势不轻,季朝立在暗影里,忍耐等着几乎度日如年,见她搁下笔,欲取竹筒来装,上前接过,将信封装好,取过印泥问,“红色令么?”


    颜色不同,急缓程度便不同,宋怜轻轻点头,伸手去拿文书,被带着茧的手指握住,一时怔然。


    那手指纤细,季朝却似被火蜇了一般,松开手,收回搁在身侧,声音潮哑,“身为属下,有劝上之责,你……女君该休息了。”


    这样说便是以后都会留在蜀中的意思了,多得一名能教士兵的参将,宋怜心里高兴,连肩上的痛意也去了两分,她将拟定的章程交给季朝,同他商议起来,“便分为骁骑营和龙武军如何,骑兵做骑兵,步兵做步兵。”


    人数,军需一应都拟定好了,季朝接过来看了,“可以一同训练,半年以后再分骑兵步兵。”


    不待她再说,将案宗合上,视线扫过她面容,克制地挪开,“主上在发热,此处临窗,凉气重,那位将军给的药是生肌止血的上等伤药,属下去请清莲姑娘来给您换药。”


    宋怜知她这段时间是绝不能倒下的,虽是伤口痛得睡不着,也不再勉强,“那明日再商议好了。”


    季朝起身,略微迟疑,解下风袍里一直未曾放下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张药方,一包油麻纸包裹严实的药包,轻轻放于案桌上,低声回禀,“属下在关外寻到一名巫医,这几副药配着药方,有续接筋骨的奇效,用法医师写在了药方里。”


    回禀完,便不再多说,收拾了包袱,起身大步出去了。


    她的伤需生肌止血,需要这张药方的人是二公子。


    药方交到


    她手里,如何处置由她自己做主。


    若她对世子有意,将来会同世子在一处,治好二公子,便是有愧,同二公子相处有不自在,也能少些。


    若她选择不治好二公子,避免北疆多出一员战将,亦或是想用这张药方同世子交换什么,都可以。


    清荷清莲认得季朝,见他来了南越,都十分高兴,她们几人的武艺都是半道路子,这几年除了勤加练武,也遍访武艺高的武士,只是无论价出的再高,也不愿意来云府做护卫,偶尔有答应要来的,也都不怀好意。


    有季朝在,以季朝的身手护着女君,再有类似彬州这样的情况,女君必不会再受重伤。


    清荷看着药炉煎药,清莲搜罗了些干净的被褥送去给季朝,进了屋子见季朝合上的包袱里露出橙黄的一角,轻呀了一声,男子盖得及时,清莲鼻子却灵,已闻到了屋子里淡淡的橘子香。


    清莲惊喜道,“季公子带了橘子么?可是甜的,女君喝的药太苦,用不下饭食,这里一团乱,什么也没有,有橘子就太好了!”


    季朝握剑的手指收紧,手心一片潮热,见婢女过来取,侧身到一边让开,“不怎么新鲜了。”


    这一路回来,女君连粥也难下咽,清莲顾不上许多,从包袱里取出柑橘,是甘南那边出的甘南橘,果汁清甜,外皮虽有些发软,但重重沉沉的,显然水分还很饱满,远从千里之外带来这里,还有清甜的香气,已经很不错了。


    共有三枚。


    另有一个青石小罐,清莲看向季公子,季朝脖颈泛起不受控制的热意,念及她苍白的容色,又平复下来,没什么可藏的,上前从包袱里取出青石小罐,一共是两罐,“柑橘恐怕解了药性,青色罐里的干果是关外沙漠生的姚果,味甘甜,多吃也无妨,灰色里面的是干浆果,同柑橘的口味相似,她……女君当会喜欢。”


    清莲高兴得很,知这是他带给女君的,也就不客气,小心捧起东西,这便要去寝房,余光瞥见那包袱,里头除了用来填护小罐的布帛,竟空得没有东西了。


    宋怜见端着托盘进来的人是季朝,想让他去歇息,换了清莲或是清荷来,后又想以他的脾性,若非清莲清荷托付,恐怕不会深夜入这间屋子来,且二人随她奔波,大约有两日没阖眼了,又作罢了。


    “两位女君出城去取信,交代属下看顾主上一夜。”


    他将托盘放在榻前的案桌前,低声回禀。


    宋怜端过药盏,一饮而尽,口里含着甘甜的姚果,不免想起案桌上那张药方,眼睫轻颤了颤,他二人曾是亲昵亲近的关系,这样共处一室,又怎生做得好臣僚。


    宋怜用了些鱼羹,她伤到的是左肩,右手却是不妨碍的,取过暖炉,一枚放进被褥里捂在膝下,一枚拢在袖中,温声道,“我睡一觉便好了,阿朝奔波一日,定也累了,自去歇息便是。”


    季朝应是,往榻侧站了站,“主上伤得不轻,夜里恐怕再起热。”


    宋怜知他必不会离开,意识也昏沉得厉害,没有力气再争辩,笼着温热的手炉,混混沌沌昏睡了过去。


    寝房空旷,壁侧点了三盏长灯,显得昏黄,榻前案桌上一盏走马灯,映衬着她容色苍白,季朝俯身收拾案桌上药盏,目光落在她眉眼容颜间,便再没了动作。


    第124章 刺骨无妨。


    身体浸入冰河,刺骨的冷淹没口鼻,挣扎着游上岸,赤足下是蔓延的冰山雪水,没有一丁点暖意。


    袖中的暖炉渐渐冷却,她知是身体虚疲沉在梦里,却无论怎么挣扎也没能醒来,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冰凉的指尖上有温热蔓延,她被拥进暖而炙的温度里,榻下似烧起了地龙,暖炽蔓延,驱散寒意,她脸颊靠着瓷枕轻蹭了蹭,喟叹着陷入安眠。


    醒来时伤口虽还疼痛,精神却好了不少,外头有些雾蒙蒙的,清莲正在案桌做针线。


    宋怜撑着手臂坐起来一些,“我睡了多久了。”


    清莲听得榻上的动静,忙放下绢帛过来,看了眼外头天色,小声劝,“只三个时辰不到,女君再睡一会儿养养神罢。”


    听还是早上,宋怜略松了口气,“可有新的军报信报。”


    清莲想劝又忍了回去,把昨夜从衡阳取回来的密信,连同凌晨从广汉送来的军报信件一同抱了进来。


    屋子里还不大亮,清莲新添了两盏油灯,宋怜就着温水稍稍洗漱,换了药,比昨日舒坦了许多。


    清莲端了粥来,宋怜用了些,见她眼睑下带着青黑,温声道,“谢谢清莲照顾我一宿,我好多了,另请一名嬷嬷外间候着就好,你和清荷去歇息。”


    清莲含混应了一声,她其实刚进来不久,进来时榻上的情形不能叫人多看。


    女君是纤浓的身形,季公子生得修长挺拔,女君躺在季公子身上,相衬相宜,叫看的人脸红心跳,她那时急忙忙退了出去,眼下没有银丝柴火烧炭盆,习武男子的身体自然比暖炉暖和许多。


    只女君将要醒来前一刻钟,季公子将女君小心放好,盖好被褥,叮嘱她不要提起这件事。


    看了令书,清莲也就明白了。


    季公子日后要在广汉为将,在女君这里,同季公子就只是臣僚了。


    虽是有些可惜遗憾,但女君心里显然蜀中更重要,清莲便也不提,拨亮灯芯,重新给女君添换了新的暖炉,取了针线篮退下了。


    宋怜先拆了周慧传来的密信,庆家军没有异动,与贾宏休战以后的大半个月里,依旧尽职尽责守卫吴越东南门户。


    宋怜拨弄着暖炉上的绢带出神,贾宏死了独子,却秘而不宣,只等着庆麟的人头给儿子做祭礼,没拿到庆麟的人头,岂会甘休。


    庆风定也在猜测贾宏休兵熄战的原因,未必查不到吴越王与贾宏私下交换的条件,却还按兵不动。


    事出反常,但周慧能潜进贾家军已是不易,短时间里想要从皇宫或是庆府打听到消息,实在太难。


    宋怜思忖着,扫了眼记时的滴漏,寅时才刚过,便也不惊扰府里的人,另取了从广汉送来的信报来看。


    除了惯禀报军情政务的文书,多是周弋无法决断的,她提笔批复完,放在一旁,另取了一卷绢帛,打开非但笔锋字迹陌生,连内容也同蜀中无关。


    手里这一卷是汾州节度使丁析闻呈上的问政。


    此人擅辞令,风格与她往常见过的北疆文书大为不同,词句委婉,明面上是申议臣官人手不足,实则是在擢选赜潞郡守一事上犯了难,对擢选的事只字不提,只在字里行间辞藻华丽的夸赞汾州司直、洺州长吏。


    都道二人才干斐然,是不可多得的贤臣良臣。


    蜀中这些年派往北疆的斥候越来越多,斥候营里有专门的人负责探查北疆诸臣的情况。


    收到信报以后,宋怜将北疆臣将分门别类整理了文册,虽未曾见过这些人,大概情况却也是知道的。


    汾州司直丁白常与丁析闻同出一族、洺州长吏钟佩簪缨


    世家,祖上曾跟着老国公出生入死。


    丁析闻恐怕是想选丁白常,因过于爱惜羽毛,举贤避亲,又不想同钟家生出嫌隙,索性把这件事往上头递,送来高兰玠这里了。


    宋怜合上文书,欲放去一旁,将余下几卷看完,有些百无聊赖,随意翻着几卷文书,看着上头的字迹,一时兴起,取了绢帛仿拟字迹,末了来了些兴致,将文书批复了。


    辰时宋怜让侍卫请了来福,两人稍作乔装,乘马车出了郡守令府。


    街上不比往日繁闹,已经过了辰时,依旧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商肆也一应都还关着,秋恬不辞辛劳,领着小队人马,沿街敲开门户,带着人进屋搜检。


    他生得端正英俊,态度和蔼,店家诚惶诚恐,见他和手底下的士兵果真只是搜人搜查兵器,并不动家里家私物件分毫,抄检完没有异常,每家每户贴补一斗粮做补偿。


    粮数不算多,但乱世里,粮食贵重,他这给的实打实的好稻米,没人不欢喜。


    原本战战兢兢不敢出门的人家,待他们走后,也都安下心来,能烧火做饭了,有些胆子大的,重新打开门户,做起生意来。


    “从前只听蜀中的兵极有规矩,那侵占百姓家私的,甭管官大官小,都要受刑,最轻的杖刑三十,贪得多的,严重的还会被杀头,看样子是真的了。”


    “是啊是啊,别的不说,官府送粮还真头一次见,贾家的人横行霸道,年初说提前征了今年的粮税,后头又说明年的粮税提前征收,今年咱们还没吃饱的呢,征明年——”


    直綴的书生买了碗茶,大口饮了,“武陵陵零城两处,县官提了要收道税,水税,各三十取一,本是要中秋节布告州县的,这会儿贾家被打出了武陵城,这税的事停下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前几日被困城里的农人愤怒起来,“今年的粮食刚收了些,还不够过冬的,当明年的粮征了去,咱们吃什么,还要收什么道税,水税——”


    另一人哼了一声,“天下都是朝廷的,路自然就是朝廷的,水也是朝廷的,你要不要从路上走,你要不要喝水了,凡你走了路,喝了水,自然就有了明目,且看着,日后还多着呢。”


    “是啊,前头那太尉征了粮,现在蜀中军又来了,莫非又要征一遍,咱们还有活路吗——”


    众人忧愁惧恨,却听一道舒朗的声音当空砸来,“我秋家军在此立了誓,三年内绝不征收武陵一厘税,若违此誓,我秋恬受天打雷劈,千刀万剐之刑。”


    他生得高挑,从高头大马上下来,飒然不羁,因着样貌端正明朗,极易让人心生好感亲近,又立了重誓,便好似一粒定心丸,叫惶惶不安的人群都安定下来,为之欢呼雀跃。


    刚经历战乱的惊慌阴霾,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旁边有随令上前扬声,“这是镇南将军,总领武陵军务,言出必践,乡亲们放心。”


    因着半座城里的人都已经收到了一斗粮,又是真正的大官,众人更是又信服了几分,纷纷上前见礼。


    有一人出列,略拱了拱手高声说,“旁的不说,今日铺子里的粮价比往常低六钱,凭着这件事,咱们就没什么不信服大将军的!”


    这话一出,不少人连连询问是不是真的。


    有人插嘴应,“是真的,起先洪记和刘记的米铺价都高,还限买,按说昨日今日该接着疯长的,却是当真降了——”


    “昨日就降了——”


    欢呼声更盛,众人纷纷拜倒,几乎要称起万岁来。


    秋恬就近扶起一位杵拐的老伯,朗笑道,“实则自炎黄五帝起,大江南北就是同一家,往上数三代,吴越也同京城是一家,不分彼此,他杜怀臣霸占沅水,自立为王,是为大逆不道,大家伙却是受牵累的,贾家军苛捐杂税,叫吴越民不聊生,秋家军却不会做这样的事,必定替天行道,势必还武陵城一片清明!”


    叫好声一片,长街上人越聚越多,声震云霄,武陵城渐渐恢复了人气,炊烟袅袅升起,秋恬的声音渐渐淹没在喧闹的人生里。


    有行脚商贩开始叫卖。


    街上行人也渐渐多了些,来福瞪了眼,轻声驭马,待马车转过巷子,依旧有些愤愤的,“这秋将军着实有些口舌,分明是主上调了粮,压调了粮价,用的是云府的私财,发的米粮也是蜀中调拨的,怎么到秋将军口里,半点没影了呢。”


    他常年跟着在外做事,也见了许多的世面,哪里能看不出这位将军是在借蜀中的花,添秋家的锦呢。


    宋怜看了眼远处万人簇拥的男子,乱世里,文臣另投它主,武将蓄存实力,都是常有的事,世家弟子皆有些傲气,也有野心,稍有不慎,离心叛主也是有的。


    宋怜缓缓放下了车帘,后头福寿追马赶上,回禀消息,“李将军率十万大军,已过了沅水。”


    宋怜算了算行军路程,大约再有三日,蜀中大军便能到武陵城了。


    她的伤势实在不能骑马奔波,但乘坐马车这样慢吞吞走着,等到东湘城,也迟了。


    宋怜提笔,写下一封手书交给来福,“你亲自去见他,邀他到衡阳城一聚,若他不动心,皆是再打开手书来看。”


    来福应是,将手书放进钱袋子里,贴身收好,主上交代了什么时候看,他便什么时候看,纵是好奇,也从来不会提前拿出来,主上这样交代,自有她的道理。


    他弃了马车,只带三五个人,轻装便行,往东湘城赶。


    宋怜扮做回城探亲的家眷,往衡阳城去,有季朝在,便也无需太多护卫,福寿便也被她遣回了武陵城。


    沅水江畔,合雁山孤壁上是去往吴越的山道,虞劲看向山下往西行的船只,闷头不语,五日前主上从云府脱身,那负责守卫云府的青营首领章华是个不肯松口的,一路追咬,主上的大宛天马一直养在城中,他们跟着主上一路出了城,到岩渠一行人才发现不是往北,而是往南。


    郑寻是个直肠子,出声询问,主上一句走错了,便将他们打发了。


    已然是走错了,如今却一错再错,错到沅水河畔,过了沅江,进了吴越国的地界。


    虞劲麻木的看着江上船只走远,宋女君手底下的人都有些轴劲,那章华连同三百卫兵,不好大张旗鼓搜罗追捕,硬是化成小队兵马,日夜不停的咬在身后,蜀中斥候营组建的时日不算长,中间虽有乌小矛暴露行踪,但能跟上他们的路数,追咬到现在,已十分叫人侧目。


    昨夜由郑寻引路,叫章华以为他们上了船,引往东边去,一行人脱身出来。


    王极不得不上前劝,“属下已收到消息,女君身体没有大碍了,第二日清晨便已经出了城,当是不防事的。”


    高邵综并未多言,蹲在肩上的海东青大约听得出女君二字指的是谁,睁开眼睛微展了展翅膀,羽毛轻擦过他侧脸,晃着脑袋东看西看,往后仰时,忽而啼鸣一声,展翅往南向飞去。


    高邵综勒了勒缰绳转身,“放出信令让郑寻南下武陵,不必同章华纠缠。”


    王极便知主上宁愿耗费人力路上风餐露宿处理政务,也不愿回北疆,究竟什么时候愿意回北疆,他也不知道了。


    吴越虽离北疆更远,却是比蜀中安全的,只得放出信令,压下遮面用的围帽,驾马追着乌小矛的方向去了。


    两艘小船在江上一前一后相隔不到百丈,郑寻见那姓章的竟要带着人跳了江,往这边游来,连忙放出黑旗,立在船头大喊,“实不相瞒,主上不在船上,昨夜主上根本没上船,如今已进了吴越,你我并不到拼死的时候,已到了沅水,章掌事何不如南下寻云夫人,云府人不通武艺,多晚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他声音粗狂,沅水上传出百丈,章华在水里听见,略一想便知昨夜中了计,稍作停顿,挽住缰绳,借力重新翻上船,青营其余人也跟着一道跃回甲板上。


    章建看向百丈外那艘大船,抹了把脸上的江水,顾不上连日奔波追捕的疲倦,“眼下怎么办。”


    又忍不住道,“首领可知究竟是什么人,那公子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漫说这一群手下,神出鬼没的。”


    章华沉默不语,那男子囚禁云府三月,寻常在院中踱步,哪怕手腕缚着玄铁链,也有一种令人无法窥看的尊贵,是松风霁月般的人物,动起武来,威慑凌寒,不怒自威,出手健歃如长空疾电,招式大开大合,一人立在院中,是譬如千军万马的气魄。


    动手那日,半个青营加上三百卫兵,不到半个时辰,一半人躺在地上,剩下一半人围在外围,手持兵器却避讳着不敢上前。


    那男子与他交手,本是能取他性命,最后收了手,留下了他的性命,大家扶着伤了的人回去,便发现一个也没伤到要害,纵是不能动弹的,也只是脱了骨节,正了骨,也就好了。


    此人身手之不凡,叫人又敬又畏,当天夜里,使的一招声东击西,待他们察觉上当,折回去时已经晚了,人已逃出了城,一路追来了此地。


    这一路更是叫他们见识,追得十分辛苦,数次失去对方的踪迹,蜀中斥候营,离真正的斥候,实在差得太远了。


    不等章华回答,章建先叹了口气,“再追我是没脸了,十次里有七次都靠装成女君的声音欺骗那只海东青幼鸟,才能寻到对方的行踪,我宁愿回去找女君领罚。”


    船上一阵死寂的沉默,那只海东青幼鸟每每听见哨声盘飞出来,欢欣雀跃,待察觉不是女君,嗷嗷叫在天上打滚撒泼,下次再骗,下次还来,次次如此,再没完没了欺负一只没成年的幼鸟,实在也没有脸皮。


    章华脸上亦燥得慌,沉默片刻开口吩咐,“先佯做南下去武陵,下了船潜进江里,另换小船,跟着去看看他们北上做什么。”


    “是。”


    郑寻见章华几人散了,松了口气,放出信鸽,他们有要务在身,行船并不靠岸,直接北上往京城去了。


    王极收到信鸽时,一行人在陵零城一处茶楼里,主上已换了一身衣裳,青色衣袍清贵俊美,墨发玉带敛去几分杀伐冷肃,置身在这布置简单的茶楼里,亦好似名山里久居的先贤隐士,瞧着与平日十分不同。


    平素


    太过杀伐严峻,冷森森的,倒叫人常常忽略,主上样貌是生得极好的。


    这样简单无坠饰的青袍,落在主上身上,也叫人晃眼。


    要等的人还没来,窗前男子负在身后的手指正摩挲着矢尖,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王极想起丞相的叮嘱,只得硬着头皮劝,“丞相说色令智昏,让属下虽是提醒着主上一点。”


    起因是近一月来,主上忽而差人传令,让他将送去北疆的政务文书全部送回广汉,他莫名,见到丞相时多问了一句,丞相站了半响,却是脸色大变,急匆匆回了府衙,接下来北疆出了名的和煦丞相没了好脸色,到他南下时,再也没见过丞相的笑模样。


    却原来将近一个月里送往广汉的政务文书,都是宋女君批复的,北疆欣欣向荣平安顺遂,若非主上察觉异常,其他人谁又分辨得出来。


    偏那些个女君处理的政务,桩桩件件无不妥帖,北疆臣佐无不心服,半点异常也未曾察觉。


    知情的,那个不心生骇然。


    王极心有余悸。


    高邵综看向长街尽头的太尉府,漫不经心唔了一声,她批复北疆送来的信报,让人快马加鞭送回北疆,一模一样的文书送来他这里,待他批复后送去北疆,前后差着一个月,两次批复应答的内容相差的不多,便是处置不同,也各有侧重。


    偶有一二桩,不乏叫北疆臣佐惊叹叫绝的。


    她倒也好兴致,这般忙,又受了重伤,还有心情做些旁枝末节的事。


    高邵综张弓试了试弓弦,张弓搭箭,吩咐王极,“你留在此处收买粮草,购齐运出陵零城,与郭平汇合后,待命便是。”


    王极应是,看向远处的太尉府,已有约五百精兵列阵清道,百姓们纷纷避让,朱红大门缓缓打开,又有六七十银枪玄甲的卫兵从府中出来,止动间训练有素,器甲精良。


    大步跨出门槛的男子铠甲在身,接过樱枪翻身上马,喝驾一声,竟当街纵起马来。


    身后三百骑兵紧随其后,丝毫不顾两旁百姓惊慌躲闪,满地被带翻的瓜果粮食,王极瞧见其中一名士兵挥鞭劈向一名躲闪不及的百姓,极厌恶的避开眼,朝虞劲点点头,先一步下了楼,隐进了人群里。


    箭矢破空而去,卫兵应声而倒,列阵里不及惊慌,第二箭没入贾宏左肩,箭矢没骨穿出,贾宏被带下马去,惊叫暴喝声响起,高邵综收了弓,置于案桌上,留下两枚茶钱,抬步转入茶肆另一端。


    虞劲随主上穿行人群里,有一肚子话要问,待从北门出了陵零城,身后已传来关闭城门的磬钟声,他二人并未掩藏乔装,太尉府士兵很快便能从茶楼查到他二人身上。


    却也不必要隐藏,出了陵零城,查到他们也无妨。


    虞劲闷声问,“主上何不趁机取了贾宏性命,此人横征暴敛,又伤了女君,实在死不足惜。”


    高邵综淡淡道,“吴越情况不比其他,贾宏一死,接手贾家军的人是冯弘,此人性残暴,好屠城,比贾宏还不如。”


    且吴越庆风手中尚有九万越军,她若想取吴越,留下贾宏与庆风二人相争,比此时取了贾宏性命更有利。


    否则以她睚眦必报的脾性,岂会让伤了她的人逃脱了性命。


    陵零城外东郊远远有军号声传来,高邵综眸底片刻晦暗,端看那贾宏有无顶着箭伤领兵的韧性,若没有,她也能安心养一养伤势。


    李旋与茂庆到了武陵城,兵事的事宋怜便不怎么插手了,议事堂里,通常只是听着几位将军商议,轻易不开口,贾宏在彬州败北,仓皇逃窜,怎吃得下这口气,回去以后必定纠集大军反扑武陵。


    是以武陵城连日来加紧修筑城防工事,排兵布阵,严阵以待,等了好几日,派出的探子斥候一茬接着一茬,今日却从周慧那里收到贾宏重伤的消息。


    午间军探送来了消息,李旋不由大笑,“真是天助我也,这贾宏平素为人气势太盛,仇家太多,这就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了!”


    秋恬听了却往上首看了一眼周大人,颇觉古怪,一来那贾宏竟也伤在左肩,一样是箭伤,实在有些巧合。


    二来是李旋和茂庆的态度。


    尤其是茂庆,待那周大人有十二分恭敬,便是他早知这周大人是假货,也难以从此人身上察觉端倪。


    茂庆虽不如段重明名盛,也是遐迩闻名的清流名士,受他尊敬的人,绝非寻常人。


    秋恬与李旋约了饭,因着郡守令定了规矩,领军时全军上下一律不得饮酒,席间便都只喝茶,饮过三盏,秋恬开门见山问,“此周大人非彼周大人罢。”


    李旋啊了一声,见他已经知晓了,也就不瞒了,“将军好眼力,这个周大人是郡守令的传令兵,此次事急从权,秦小兄弟才出此下策,将军莫怪,郡守令已派了参军同知,给将士们的嘉奖令不日就到了,赐爵令也如秦小兄弟所说,一一照办便是了。”


    秋恬听了,越加觉得古怪,便不说这一位‘周大人’极擅内政,但看武陵城这一役,也绝不可能只是一个区区传令兵。


    偏李旋似乎是与其相熟的,秋恬问,“秦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斥候查得零陵城外外集结的贾家军暂时散回了大营,也并未松懈了军防,每日换了便装去城楼寻防,她要收拢民心,先将武陵郡治下十二县里有申告的冤假错案寻出来,差遣周卓带人重新审查定罪。


    是冤案的平反,被豪强侵占的土地,悉数返还退回,又兼顾她在江淮曾随农官下过农田,略略懂得些农事,见这里的百姓用石块农具的占大多数,便又把抄没得的两座矿山提来了案上,一是找人锻造兵器,二是锻造农具。


    养伤的时候,便也忙碌得很,从议事堂出来,回郡守令府时,天光渐暗,她还没进得院子,见侍卫云间守在院外,倒有些奇怪,有了季朝以后,她身边不必那么多人,福寿几人都叫她派去军营了,只留下几个不怎么擅长武艺的听候吩咐。


    云间在青营排名最末,年纪也还小,见她来了,上前行礼,笑得憨憨的,“主上的夫君来了,正在书房等主上。”


    宋怜吃惊诧异,脚步也顿住了。


    云间四下看看,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禀,“属下探查过了,周围并没有人。”


    小孩十五六岁的年纪,被来福捡回来,习武没什么天分,又有些笨,章华以其人耳力眼里非比寻常的理由留下了。


    “主上的夫君神仙似的人物,同主上好生般配。”


    宋怜心跳便漏跳了片刻,嗯了一声进了院子,绕过荷池回廊,往书房的方向去,见到窗前一身青衣修长挺拔的身影,脸色微变,走近些,确认不是季朝,笼在袖间的手指垂下了。


    高邵综眸光落在她左肩,移至她面容,微蹙着的眉心稍松开了些,淡声道,“抱歉了,不是女君想见的人。”


    宋怜日前已经广汉送来的消息,知他已经逃出云府,也知他并未伤到青营和卫兵的性命,反留


    下了一册与追踪探案相关的文籍。


    贾宏的伤大约也是他做的,正如当年云水山上,他误以为她被劫匪掳掠,替她报仇。


    清莲清荷这几日几乎都泡在军营,她是女子,人多反而走漏消息,院子里也没有旁人,宋怜推开书房门进去,见他还立在松木下,一袭青衫叫他俊美的面容衬得贵不可言,眸底是晦暗的,袖袍里似藏着什么,动得厉害,又似乎受了压制不能动弹。


    宋怜看了又看,心里轻叹,倒了盏茶,轻声道,“进来坐呀。”


    严峻冷肃的面容往里偏了偏,深眉邃目里薄冰散去,高邵综抬步进了书房,在她面前坐下,端起茶盏浅饮一口,目光扫过她左肩,探手握住她手腕,探过脉,松开,“既是伪装,让斥候伪装有何不同,你领兵上战场,没死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沉冽的声音里带着谴责,宋怜知他是好意,便不与他争执,只是目光又扫过他宽袍广袖间,“世子怎么来了。”


    高邵综视线落在她杏眸黛眉间,放出了袖间被困住的幼鸟,“唔,它想你了。”


    幼鸟乍得了自由,扑腾出来,愤怒地张口要啄他的手腕,又扭头飞,一头扎进宋怜怀里,多时不见它已长大了一圈,整个撞进怀里宋怜差点没稳住,拢住它扑腾的翅膀,见它翅羽乱了,再看对面面沉如水的人,就想责问。


    乌小矛虽还是幼鸟,却已经这样大了,装在袖子里岂不受罪,只是又过于亲昵,不免夹杂不请,便又住了口,只是抱着小鸟,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它。


    高邵综压着要将海东青提出来的念头,看住她眉眼,“我留在吴越,领李家军,夺下吴越。”


    换了任何一个将才贤臣说出这样的话,宋怜都求之不得,只这人绝不会是高邵综。


    宋怜开口道,“你不插手,当初你我定下的三月之约依然有效,你若插了手,我希望你是为北疆图谋,我虽受了箭伤,但我受的箭伤,不是为了获得你的怜悯庇佑。”


    她做男子装扮,涂抹了肤色,乔装遮掩住潋滟明丽的容色,一双杏眸却温和清亮,声音轻,却坚定。


    高邵综凝视她面容,片刻后挪开视线,淡声道,“你能写信去往江淮,请陆祁阊入蜀中治水,倒不肯我统领李家军,女君倒低估了我,我亦不会借机收买蜀中将臣,那秋恬你用得,换做是我,女君便诸多忌讳了。”


    宋怜哑口,治水一事关乎百姓利计,水灾一泛,饿殍满地,牵连十数万人,她不请阿宴,单只周弋去请阿宴,阿宴亦不会拒绝的。


    至于秋恬,秋恬收买民心有私心,是为利计,尚是不必忧心的程度,便也无妨了。


    她抱着乌小矛,看着他的面容,有些定定的,“世子就说答应不答应罢。”


    高邵综正要开口,察觉院门外有人靠近,掀了掀眼帘往外看去,目光霎时凝滞,周身寒意森然,没了方才松快温和的模样。


    季朝身影微微一僵,旋即恢复如常,端着托盘进了书房,笋汤的清香充溢书房,两菜一汤放置案桌上,莲子羹,清江鱼,清白菘,当归笋汤,无一不是她爱吃的。


    季朝放了碗筷,手指僵硬,脸色苍白。


    书房内空气凝结了一般,冷沉得直叫人身体发寒,连气也喘不过来,连乌小矛也停下了拱蹭,宋怜安抚地摸了摸它的翅膀,转头看向季朝,“阿朝可以帮我买一点蜜果吗,想吃蜜果了。”


    她开了口,书房里气氛更是凝结成冰。


    季朝应是退下。


    想是还不能坦然面对昔日旧主,那背影僵硬,又绷得笔直,似一株单枝木,反而易折一样。


    他本是衷信义明的人,日后当真能真正摒弃北疆么,又或者年久日长,会不会愧悔。


    “还没看够么?”


    压抑克制的怒火似崖下的岩浆,宋怜抱着乌小矛起身,走到案桌前,取出一个小彩球,递给乌小矛。


    幼鸟极喜爱鲜艳明快的东西,许是知道是送给自己的,啼鸣一声叼着玩,欢快开心。


    “宋怜——”


    宋怜转身朝他走去,迎着他冷冽阴鸷的目光,在他身前站定,倾身在他唇上轻轻吻了吻,稍直起些身体,偏头看着他,并不说话了。


    第125章 安生相处。


    药汁遮掩了凝脂雪肤,遮不住清弘翦瞳,纤长的睫羽似被微风吹动,涟漪轻晃。


    高邵综垂眸看着,一语不发,也不为所动。


    宋怜眨了眨眼,靠近,在他唇上吻了吻,正要支起身时,近在咫尺的人胸膛骤然起伏,拽住她右臂,将她拉扯至膝上,目光落在她眉目,眸似深渊,看不见底。


    没有旁的动作,只是看着,似在看一幅岩崖的云海,从朝云到日暮,从昏黄到晨曦,就这般看着,不会倦不会累。


    圈在腰间的手臂越来越紧,宋怜轻呼了声痛,避着左肩的伤口,撑持起身体去寻他的唇,再次被避开,停下有些恼火地看着他。


    只咫尺间的深眸没了寒冰,昏暗的光影里,竟透出一二分缱绻,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目,思念竟似越来越浓。


    他自是对她有意的。


    且不能不说不深厚。


    若她出了事,贾宏必定在他箭下活不成了。


    但正如她不会因男女之情割舍下野心,他亦不会。


    他待在云府,只是因为他对北疆的情况了如指掌,多出一些人和资财,他一样能处理北疆的政务,日前北边有消息传来,羯族沙城里有新王继任,汾城郭庆蠢蠢欲动,事关边疆数十万百姓安平,他不会坐视不理。


    宋怜猜他顶多能在武陵城待五日。


    九日内从广汉到零陵,又从陵零城折回武陵,一路上恐怕少有能休息的时候,宋怜想着,松下劲来,想起身,被圈住腰身没能挣脱,便也不动了,只温声道,“我吩咐下人给你备水沐浴。”


    他未置可否,圈住她的手指,握在手心里漫不经心把玩,声音沉冽,“季朝效力国公府十数年,功劳苦劳,皆抵过国公府教养之恩,既已同意他离开北疆,便不是叛主,季朝不会不明白的道理,他见了我如见厉鬼,恐怕有亏心事——”


    他看住她,眸底平静无波,“你同他有肌肤之亲了么?”


    宋怜与季朝之间没什么事,也不会有什么事,漫说两人曾相似如同同一人的声音,两人身形也是有些相似的,看见季朝,她无法不想起高邵综,纵是起了心思,也不会选择季朝。


    但季朝身手好,在定北王府修习的是杀人术,教给士兵,上了战场,无疑能减少很多伤亡,宋怜要用他。


    她指尖轻触他捏着她指腹把玩的手指,又往外挣了挣,他冷了神色,看了眼院外,却没再阻止,起身往外踱步,“你伤口生了炎疮,需早些医治,让医师给你看看。”


    宋怜亦看见了外头燃起的烟信,不过一熄,院墙上一黑衣武士挟持着一名灰裳男子落进草地里,男子趔趄着站稳,十分没好气的夺过虞劲


    手里的木箱,“既有正门,连门也不去敲,怎么就要做翻墙的勾当,老夫是来给人治伤的,还有人不想开门不成。”


    虞劲闷声回禀,“主上吩咐说尽快。”


    那再快也不能不让他吃饭不让他喝水不让他走路啊!


    冯清涧正要说话,看见从院子里出来的‘男子’,话止在了原地,看着那‘男子’一时有些怔然。


    他十二岁行医,至如今三十余年,双眼如炬,看一眼便知面前的人是乔装了,且还是他认识的。


    医者多生憾事,当年因着迟了一步,他与那叫郑成的老头,眼睁睁看着女子一日之内痛失两位亲人,夜里辗转,也常常亏心愧悔。


    如今再见这女子,瞧着她好好的活着,也是高兴得很。


    又想起在北疆听过的传言,现下那眼高于顶的国公世子立在一旁,与往常冷克严峻不同,心里也高兴,上前问,“如今创口恢复得怎么样了。”


    宋怜认识冯大夫,她自身医术不到位,在武陵城不方便寻医,用从广汉带来的伤药见效慢,这两日是有些低热的,只是情况不严重,换了药用着,便没再管了。


    能早些痊愈自然是好。


    宋怜道了谢,将大夫请进书房,见到曾见过母亲小千的故人,她心里高兴,问老大夫的境况,“先生这几年还好么?”


    冯清涧倒没了待虞劲那些个闷木头的不耐烦,乐呵呵的,“好着呢,女娃给老头看看脉。”


    窗是关着的,虞劲云间两人守在院外,高邵综立在屋外廊下,宋怜见老大夫把完脉,有些迟疑,略一想也就明白了。


    她取了把剪刀,将伤口外的衣裳剪开,露出左肩箭伤的创口,见老大夫有些惊异,温声道,“晚辈想着医者眼里当无类,治好伤要紧,劳烦先生了。”


    她大大方方的,冯清涧知晓她这副性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心下叹息,那创口足有半尺,贯长伤,口子泛红,已是有炎浓的迹象,一时责怪起来,“你这伤不早早请好的大夫治好,这么拖着,是想要了命么。”


    又隐约听过些她的事,知晓她的不易,不免唉声叹气,这创口伤势严重,必定疼痛难忍,换了寻常人,纵不至于躺在地上打滚哼哼,也绝不会似她这般面色如常。


    看着柔柔弱弱的女子,却做下这么多事,挺奇异的。


    他不是喜欢纷争的,却也无可置喙,若他父母亲眷死于非命,也未必不恨,不怨。


    冯清涧重新给她把了脉,先取了两丸药给她服下,“老夫去一趟药铺,女娃给老夫和老夫乖徒安排间屋子,老夫要在武陵住几天的。”


    宋怜知他是好意留下给她治伤,点头道了谢,送老先生出了府,知高兰玠在他身边安排了人,便也不叫人跟着了,吩咐云间去去准备,朝阶上男子道,“临街有一家食肆,吴越的菜做得地道,我们外面用饭罢。”


    高兰玠神色更淡,“不劳费心,府外虞劲领着一名女子,医术虽不及冯前辈,与京城寻常医馆的医师相当,留在你身边,另有两名护卫,身手与虞劲王极相当。”


    宋怜摇头拒绝,“不必——”


    他眉目阴鸷,开口打断她的话,“既是送来了南越,他们与北疆再无关系,我高邵综不至卑鄙到将他们变成斥候探子,纵有一日他们随你与北疆为敌,也不是女君的损失,不必介怀。”


    语罢,拾级而下,清贵挺拔的身影迈入暗黑的夜里,已是离开了。


    宋怜无意识扶着门框,直至云间进来掌灯,才折回屋子里,案桌上换了新热的饭菜,她慢慢吃着,心里并不如何松快。


    虞劲拿着药回郡守令府,将冯老大夫的行踪回禀给主上,“遇上一位称会治瘟疫的老人家,前辈与人争执起来,在医馆比斗,让属下先拿一日的药回来接。”


    他手里拎着两包药,还没煎药,苦味已十分浓重,高邵综接过来看了,其中一包是消热生肌的,另一包药用他分辨不出,待老前辈回来,便多问了一句。


    冯清涧唉了一声,“女娃幼时恐怕起过什么重病,治得不及时,伤了身,极难受孕,我前几年跟着个妇医倒是学了两招,当能治得好她,她亲眷走得早,同你有个孩子,也是好的,北疆那群老棺材板,也就不会吱吱歪歪了。”


    说着从袖袋里拿了药方,一并给他了,“这三五日药我来配,待我走了,酌情逐减,连喝六月,方才能见效了。”


    她同他的孩子……


    高邵综微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翻起的潮热,再睁开眼时,眸里已恢复了平静,“不治对她的身体可有影响。”


    冯清涧吃惊,又有点隐怒,“老夫看她不错,当得国公府女主人,你若忌讳她才干,不允她有子嗣,是辱没了她,趁早收了坏心!纵是争权夺利,也别连枕边人都算计了!”


    高邵综面色黑沉,一语不发。


    冯清涧狐疑,更吃惊了,“宋家女君不想要?”


    他吃惊一会儿,倒是息怒了,“那女君不想要,暂时不调养也无妨。”


    他一听宋家女君不想要子嗣,便知这两人尚不是夫妇的关系,倒后悔失言让准备院子,也不回去住了,往这客舍里头看了会儿,知道有屋舍,朝那神情抑郁的子侄哼了一声,背着手去休息了。


    瞧见屏风后软榻上没骨头一样睡着的沐家小子,又不顺眼了,“你这每个正形的样子,也是个娶不到夫人的,着点紧罢!”


    沐云生受了无妄之灾,目瞪口呆取下脸上盖着的折扇,坐起来理理衣裳,见外头窗前那人周身寒冽萧索,心里叹息,收了玩世不恭,劝道,“温柔乡,英雄冢,她既已无碍,我们不如早些起程。”


    他是从未想过,有一日能见好友失之风仪,对一名女子纠缠不清的。


    情之一字,实是移人秉性。


    沐云生心生不忍,却是事实,“她同你虚与委蛇,你却越陷越深,宋女君只字不提旧怨,同你亲近是因为暂时没有能力对抗北疆,无法摆脱你,你当真不知么?”


    高邵综自窗户看向远处郡守令府,眸底暗夜漆浓,他岂看不出来,只那又如何,虚与委蛇一辈子,亦是一辈子,纵是怨偶,也相伴到老了。


    远处传来车马声,车辙碾过青石路,静谧的夜里悠扬宁静,沐云生认出了车夫,偏头见身侧好友已有冰雪消融的迹象,瞎了一声,转身往躺椅上一躺,不管了。


    宋怜从马车里出来,察觉有视线落在身上,抬头看去,男子立在窗前,居高临下看着她,暗夜里神情晦暗不明。


    夜风凉寒,宋怜将微乱的发丝别去耳后,见他不动,四下看了看无人,仰头道,“给兰玠备下了房间。”


    他只面无表情看着她,宋怜既已决定同他安生相处,便也不在意多走几步,拢了拢风袍要下马车,头顶却传来沉冽的低喝,“不是还病着,折腾什么。”


    “回马车里去。”


    宋怜止住脚步,他已不在窗前,片刻后他自客舍里出来,身形挺拔伟岸,大步流星。


    朝她走来时,风被带起涟漪,宋怜一时兴起,待他走近时,闭着眼直直朝前倒去,被接进怀里时,不由弯了眉眼。


    她似心情很好的样子,高邵综手臂紧了紧,抬头往客舍二楼窗边看去,目带警告,待沐云生悻悻缩回去,才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送进马车里,手背轻触她额头,见无异常,才低喝道,“半夜出来做什么。”


    宋怜右臂轻轻攀住他脖颈,盯着他的唇,靠近了亲吻。


    唇齿间皆是她的馥香,她似羽毛般的轻触并不能满足他,高邵综反客为主,拥着她的背压入怀中,撬开她的唇齿,侵吞她的呼吸,直至她伏在他肩膀,呼吸忽急忽缓着软颤,一声接一声难耐轻唤着,心底便似被蜜意填满了。


    他掌心落在她小腹,密密吻着她耳侧,


    心头潮意翻涌,岩浆滚烫。


    第126章 蛇蝎喜怒。


    天际缥缈深远,新月上悬,流光穿过窗棂,洒落晃动着的天水碧色罗绡帐。


    被拥坐着,撑得太紧,宋怜气促,先前他想挟制她去北疆的目的败露,加上她忙于蜀中新政,便是偶然起了意,也被日渐繁忙的军务政务充塞,很少真正动念。


    她身子敏颤,散乱的发丝沾着润湿粘在脸上,被从身后捂住口,神魂被推高,意识融化时,挣扎呜咽,齿咬住他手指,换来更重挞伐。


    只是一次便收了,他甚至不肯用她。


    她被捂住了眼,听身后他的呼吸,她用来缚胸的绑带已是不堪,泾了水一般的身体往后靠,他带着炽意的手指却是缓缓提起堆叠她腰间臂弯的茜水色薄纱。


    手臂拢来她身前,骨节分明的手指系着她水色中衣的绳结,一丝不苟,却因慢条斯理,带起别样的遐思。


    宋怜张口要说话,他已取过衣袍穿戴整齐,声音因克制些许低沉暗哑,“你还在养伤,不宜太过。”


    就是因为伤口痛,才想欢情,且她既与他协商好了有三月之约,便是定下了日后只同他一人欢情,此时暂无政务军务,以后三天都有事要忙到很晚,下次再见至少是三月以后了,若两人各自忙碌,恐怕也未必能履约。


    今夜她自是想尽兴的。


    她的身体既餍足,又不怎么足够餍足,空吊半空里,说不上难受,却是空泛得厉害。


    想同他贪欢,今日不够,远远不够的。


    宋怜慢慢躺下,头枕着已被她扯坏的罗绡幔帐,朝他轻声道,“不妨事的,兰玠累了的话,我自己轻轻来便是,待兰玠起了意,再交由兰玠。”


    她半趴在凌乱的幔帐里,温薄的中衣遮不住她纤浓有度的身形,云鬓墨发从肩颈滑落,她半枕着手臂,如同夜昧里盛开的芙蕖芍菡,动人心魄。


    高邵综理着衾衽的手指微顿,微闭了闭眼压下眸底暗流欲色,取过薄褥给她盖住,指腹轻理了理她脸颊的发丝,“待你好全,自当奉陪,先睡一会儿罢。”


    宋怜自有了这样的怪癖,也翻过些医书的,欢情对伤势恢复的影响并不大,只是若过了度,会伤身伤及子嗣。


    一则她远远不到过度的界限,二则子嗣对她来说反是拖累,她不想有,也不会有。


    便无所谓克制不克制了。


    但他不愿意,她便也不强求,宋怜翻了个身仰面躺着,阖上的眼睑轻颤,只待他出去,却不防被捉住了手,他力道极大,令她骨头生疼,掌心里带着墨玉珠的半截冠簪掉落进被褥里,宋怜朝他看去,对上一双盛着恼火暗沉的眼眸,轻咬了咬唇,“我睡不着……”


    他眸底皆是暗色,倾身吻她,却只是蜻蜓点水,手里被塞来一卷书册,他在她唇上流连片刻,起身时取下已坏了的幔帐,声音已恢复了平静,“纵欲伤身。”


    旋即递给她一卷书册,收拾榻前她已碎得不成样子的衣裙。


    他身形修长,衣袍整齐冷肃,理着地上散碎的布帛,似在理着奏疏文章,清贵俊美,玄黑袖袍下腕骨清癯,冷玉的手背上淡色青筋张力内敛,


    已足够又不足够的身体空泛泛的,宋怜去看手里的书册,原以为是贺之涣改良的兵器谱,心跳停了片刻,屏息翻开扉页,几乎呆了一呆。


    禅佛的画像庄严肃穆,他字迹端肃,锋锐沉潜,铁画银钩的一撇一捺硬朗冷冽,宋怜飞快翻了两页,霎时坐了起来,胸脯起伏。


    书页上写着《戒》一字。


    里头写着[人未有不欲长寿康宁,吉耀照临者,亦未有短欲折疾病……


    竟是一册教导人如何戒欲的,从纵情的危害,到如何秉持心性,戒除色欲,再到适度欢情对身心的益处,条例分明。


    纵情的危害有五六例案例。


    多是因纵情骨瘦如柴、浑身病痛、内宅不安,家族破碎的例子。


    秉持心性清心寡欲的方法十余条。


    包括但不限于读圣贤书,观山看水。


    适度欢情的适度又是如何适度,摘录有医书宝典文籍出处。


    整一套书册同一州州史差不多一样厚了,字里行间用词斟酌,郑重之至。


    捏着书册的指尖几乎将书页扯烂,宋怜心底深吸了口气,坐了起来,气极怒极,反而是平和冷静的,朝他笑了笑道,“没有男女欢情,岂不是没有大周人了,兰玠特意写了这卷书册,未免动周章了。”


    高邵综将鞋给她穿上,淡声道,“倒是有趣,阿怜是为了子嗣么?”


    宋怜看向他整齐叠好放在一旁的布帛,想说在门边时,他将她衣裙撕碎,并非是不喜欢的样子,却又知同这样从不自读的人理论,她绝占不了上风。


    叫他这卷‘戒经’搅扰,没了兴致,起身去沐浴,听得他在背后道,“并非是逼迫你,只是明年秋冬之前,阿怜稍加收敛静心一些,三月一次,明岁重阳节以后,我定当夜夜奉陪,如阿怜绘下的秘戏图里一般,我们同寝同食,相依相伴,夜夜共寝。”


    宋怜心颤,回头看他一眼,他立在晦暗疏影里,身形高大,阴影如夜黑,她心绪混乱地点点头,脚步如常到了后间。


    水池墙壁连着后厨,厨房里的火一直闷着,池水便都是热的,只是如今已过去半夜,池水便只剩下些许余温了。


    宋怜赤脚踏入池子里坐下,冰凉的水浸痛伤口才被激得醒过神来,靠坐着片刻,右手绘下了大周如今的疆域势力割据,视线落在北疆,此人素来做十分说一分,既是说明岁重阳节之前,便是定下计划了。


    蜀中却实在弱小。


    他就这样告知了她计划,丝毫不避讳,想是笃定了她会失败。


    池水渐渐变得温热,宋怜望了望厨房的方向,换了干净的衣裳回去,脑子里装着舆图,思量着蜀中与吴越的形势睡了过去,睡梦里察觉熟悉的气息,被揽入怀里,也并没有太警觉惊醒,以高兰玠的脾性,有了先前蜀中被囚的前例,同样的伎俩他不会再用第二次。


    难得好眠,她精神一松,很快陷入了梦乡。


    寅时醒来,身侧已无人,换了药包洗漱完寅时二刻,清莲端了早膳来,连同熬好的药,苦味弥漫整个书房,宋怜接过第一碗,屏息喝完,口里泛着苦味,问清莲,“怎会变成了两碗。”


    清莲瞧见她颈侧肌肤上有微红的痕迹,纤细的手腕上亦有指痕,不由脸红了红,回禀时竟不敢看女君未着粉黛靡丽明艳的模样,声音有些小,“是那位冯大夫拟的药方,一前一后两碗,一日服用两次。”


    说着捧来了第二碗,宋怜端起来时,闻着气味有些熟悉,略尝了尝,怔在了原地,再尝了一口,手里的陶碗便似有了千斤重,成亲后一直无嗣,看过许多大夫,类似的药喝过很多,已到了入口便能尝出味道的地步。


    连续喝了几个月,没有效果,陆宴便不让她再喝了。


    以高兰玠的品性,做不出以孩子挟制她的事,药送来这里,大约是冯清涧探出她子嗣有碍,一时误会想帮她调养好身体。


    但身为国公府世子,北疆之主,年二十六,他盼着子嗣无可厚非。


    可她是决计不能有子嗣的,且不说蜀中起于微末,正悬在岩崖边,稍有不慎,多年筹谋付之一炬,怀上子嗣行走坐卧受限,极容易受伤殒命,死于生产的女子多不胜数,她不想担这样的风险。


    二则以蜀中的情势,一旦她有了子嗣,李珣可还会信她,蜀中上下又岂能上下一心。


    退一万步,她能与天下任何一个男子有孩子,这个男子也绝不可能是高邵综。


    宋怜放下碗,朝清莲温声吩咐,“后面这一碗的药以后不必熬了。”


    清莲有些错愣,但素来听吩咐做事,便什么也不问,将药拿了出去。


    潜伏在北疆斥候营里的探子送了密信来,有近六千北疆军从益州延江分批进入了吴越,周慧这边传来消息,陵零城米粮的价钱一夜之间陡然翻了一倍有


    余,暗流涌动。


    午间她从议事堂回来,院子里已满是饭食香,他正用巾帕擦着手上的水珠,周身带着与平素不同的暖意,宋怜尝了一口,很好吃,但只一口,她便放下了,北疆与吴越相隔太远,纵是图谋拿下,也不容易控制,此时费心筹谋,非明智之举。


    她猜他陆续往吴越增派兵力,大约是想在危难时用来护住她的,宋怜承他的心意,同他直言,“虽同兰玠有了三月之约,却只是欢情敦伦的男女之事,若兰玠盼着子嗣,我同兰玠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此一生,我决计不会同兰玠有子嗣。”


    似天佛当头落下的棒喝,盛日里劈开他的神魂,手里正盛汤的碗落在案桌上,待心底噬骨的痛意褪去些,他方才寻回了五识,眼前她的模样渐渐清晰,她杏眸看着他,清透如静湖,认真得几近真诚,竟有几分慈悲的味道。


    他声音艰涩干哑,想问为什么,最终竟也吐不出半个字。


    他自是知晓为什么的。


    她要能独霸天下走在最高处的权势,与北疆是仇敌,他胜她败,以她的心性傲骨,又怎会心甘情愿与他同伴到老孕育子嗣。


    纵是她胜他败,她不介意将败军之将纳为入幕之宾,也必不可能有昔日诸侯王的子嗣。


    这便是她说的,此一生,决计不会同他有子嗣。


    宋怜知道他为什么明知没有结果,还跟来了吴越,无非笃定了她不会成功,笃定了她终有一日会‘回头是岸’,笃定了她终有一日会心死神消,再无妄想。


    但她偏不。


    她依旧想要走她既定的路,无怨也无悔。


    她热爱权势,连性命也不顾,高邵综闭了闭眼,平下心口裂痛的涩然,睁眼后眸底已恢复了平静,“阿怜不要子嗣,那便不要子嗣,尚有砚庭,兄终弟及不是没有先例,纵是没有,选了德才兼备之人,也算全了我年少时唯贤是举的愿景,没什么不好。”


    他往她碗里撷了她爱吃的菌菇,寝不语食不言地开始用饭,宋怜眼睑轻颤,有一分犹疑,却只一分,抬眸看向他时,莞尔笑,“那便好了,冯大夫给的药吓到我了。”


    她声音轻软,笑颜清丽,高邵综凝视着,痛意翻覆五脏六腑,她对他,究竟有无一丝丝情意。


    用了膳宋怜牵着他去书房,两人皆有文书信报要批阅,宋怜不把蜀中的给他看,倒去拿他面前的,他不阻止,她便连密信也一并看了,看完坐回自己案桌前,先唤了清莲清荷。


    两人皆不在,季朝现身回禀,“两位女君去了军营,还未回来。”


    宋怜道了谢,“阿朝去寝房,帮我取一下案桌后第三阁暗阁里的吴越舆图。”


    季朝应是,高邵综不耐问,“你非要现在看舆图么?”


    宋怜从书页上抬眸,“我正看东湘城地州志,需要舆图。”


    高邵综起身去取,宋怜翻着手里的地州志,季朝立在门边回禀,“吴越城舆图并不在第三阁。”


    东西是他帮着收拾的,放在什么地方季朝清楚。


    宋怜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两刻钟后高邵综取回了舆图,宋怜就着东湘城的地势地貌,询问他攻城的策略。


    高邵综平静如常,“杜怀臣自称王至今日,一直没能拿到南北两营,加上五城兵马司,亲信兵马九千八百人,他怕死,东湘城城墙厚一丈,外绕护城河三丈宽,河底养着南湾鳄,东南西北三十二楼相互守望,攻破不易,困城之战伤亡不计其数,不是上策。”


    唯一的办法,便是将杜怀臣引出东湘城。


    如何引又是难题,宋怜听他声音平缓清冽,“可曾听过净衍大师。”


    宋怜心里一动,吴越一带佛教盛行,东湘、和郡、宁郡等三郡里,僧寺无数,以净衍大师为宗首,信徒无数,杜怀臣手里没有兵权,在位十余年里,大力推行佛教,净衍在王宫出入自如,威信非比寻常。


    净衍此人,确实能有大用。


    常常出入王宫的僧道,纵然是得道高僧,也必有所图。


    宋怜支頤,陷入沉思,午后永州传来捷报,秋恬、李旋攻陷永和县,势如破竹,宋怜同周卓一道,调度粮草供给,拟定嘉奖名册,忙至亥时方才回了寝房。


    屋里的男子似乎忘记了先前戒欲的册子,无度索取极尽手段,天微微明时,方才放过了她。


    “阿怜可有寻到续接断骨的良药,若寻到了,北疆可花费百万石粮食购买。”他立在榻前,垂眸看着她,墨发玉冠,已换上了一身玄黑骑服。


    宋怜身体似被拆解开,乏累酸痛,只略顿了顿便道,“还没有。”


    寝房里沉凝片刻,高邵综垂眸看着,透骨的寒意蔓延,他垂眸看她,温声道,“砚庭秉性豁达,但双腿日日受断骨之痛,每至阴雨天,疼痛难忍,烈酒已不能压痛,阿怜若寻到能治的医师,便给我罢。”


    宋怜略支起了些身体,朝他笑了笑,“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世上比冯大夫更精研的医师有几个,兰玠慢慢找罢,总能找到的。”


    便见他眼睛倏地红了,看着她似看蛇蝎,从惊疑陌生再到痛意难当,最后化为凉寒厌恶。


    最终已没了往日暗藏的灼热。


    他本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只因两人同床共枕,知之甚详,宋怜才能轻而易举感知到那越见浓深的厌恶。


    第127章 共谋图谋。


    晨光微曦,寝房里光影暗淡,他漆黑的瞳仁平静,却是一种压抑到极致,能将万物吞噬的平静,“还从来没问过阿怜,时至今日,落鱼山大火,阿怜可有后悔过。”


    宋怜理着发丝的手指停住,看向他,并不说话。


    黛眉下睫羽轻颤,水漾的眸子尚带着欢情后微朦的水雾,盈盈秋水,慵懒靡艳,她同你柔情蜜意,温柔恬适,皮囊下的心却是冷的。


    她欲壑难填,被权欲浸染得透了,势必要同北疆争出死活,又怎会容忍砚庭重上战场,树起强敌。


    她藏着药方不肯示众,他又何必再问,她是否后悔过。


    高邵综眸底压境的乌云寸寸退去,平静成海,暗沉疏离,“你既不愿砚庭恢复腿脚,你我二人便只是秽乱纲常的禽兽,今日一别,它日再见,即是陌路人——”


    宋怜握着发的手垂下,抬睫看他,“都说兰玠世子品性高洁,言行叫世族清流奉为圭臬,竟不想有翻看旁人箱笼的嗜好,兰玠的话也好笑,佯装开不了锁扣的人是兰玠,出了云府不回北疆追来吴越的人是兰玠,如今反倒骂起我是畜生了。”


    伟岸的身形阴影高大,那双深眸骤然翻起怒海,厌恶之至,竟不欲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再未回头过。


    宋怜坐在榻上,略绷着的脊背松下来一些,只要不危及其余人,高兰玠对亲近之人实则是极包容放纵的,譬如季朝,他态度虽是冷肃冰冷,却不似其余诸侯,杀之除之,高砚庭年少时恣意不羁,少不了兄长教养照拂。


    她声伐他的真心用意,利用他的情谊做成攻击他的兵器,无疑是他最痛恨厌恶的。


    宋怜踩上软鞋,去浴池沐浴梳洗完,清莲送了药盏和早食来,宋怜略用了些,留周卓与知州参将卢生留驻武陵城,午后她会同江阳军司马方越、以及他率领的江阳三万援军一同赶往永州。


    清莲见女君已换了装束,做好了乔装,却是立在窗前望一动不动,她进进出出收拾东西,一应准备妥当,女君还在廊下一动不动的,她上前往外看了看,只见林木苍郁,鸟语花香,并没有不妥。


    纳闷问,“公子该起程了。”


    宋怜回神,抬头看了眼廊上的彩织提篮,巢穴空荡了两日,自那日高兰玠在暗阁里发现药方,乌小矛已经有五日不曾回来住过了。


    她问起时,张路只说海东青在城郊山林里玩野了心,晚上不愿意回来住了。


    宋怜知晓原因,只当他说的是真的。


    她从墙壁上取下长弓,朝清莲道,“走罢。”


    鸟兽极有灵性,乌小矛又格外干净纯粹,高兰玠如何会将它舍在她身边教养,见她一眼也厌恶,自是不会让小矛来同她告别,见过最后一面。


    宋怜停住脚步回身,又看了一眼提篮,吩咐清莲,“小矛离开了,把篮子取下来收好罢。”


    清莲有些怔怔的,宋怜解释道,“它是海东青,不适宜生活在这里,且它在北方还有亲眷,回去也好。”


    清莲知女君是极喜爱那只海东青的,轻轻应了声是,用竹竿把回廊顶上的彩织提篮取下,擦拭干净收收起来了。


    出了郡守令府,见王极正候在马车边,宋怜心头微跳,没看见幼鸟的踪影,心里空落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


    王极上前见礼,呈递一方木盒,北疆并无紧急军务政务,主上却吩咐立时起程回北疆,二人之间定是出了什么事的。


    “这是主上令属下交给您的。”


    又呈递上一枚印信,“吉州云县有一处粮仓,是北疆存续的,凭借此印信,可取出里头所有的粮食,约有百万石,印信交由女君手里,粮仓由女君处置。”


    宋怜立在原地片刻,袖间的手指捏着中衣袖口的布帛,朝王极笑盈盈道,“便谢过你家主上了。”


    王极领着人离去,宋怜上了马车坐下,看着案桌上两份礼,片刻后打开了木盒,取出里面放着的绢帛纸张,地契、府院房契,商肆铺子,共有二十余处,遍布十三州,每一处什么人在打理做什么营生都写得清楚。


    除此之外,另有一件金丝软甲。


    王极不清楚送给同一个人的礼为何要分作两份。


    宋怜却是看得明白的。


    粮仓是他‘买走’药方的银钱谢礼。


    房契地契是两人这些年厮混后对她的补偿,好比体面和离的夫妇,夫家不太绝情的,愿意分一些财物给女子,二人纵没有名份,且对她厌恶之至,以兰玠世子的品性,也要给些东西,方才能将关系割舍清楚了。


    没开口要,对方临走给的东西,总令人心里不那么爽利,但都是她目前缺的,意外之财,没什么不好。


    她其实想写一封信让王极送去给他,既要以财物做这些年厮混一处的赔偿,她想要贺之涣兵器图,但他一直没


    给,总也有不给的原因,她开口要,也未必要得来。


    也只得作罢了。


    宋怜将来福传进马车,盒子交给他,“找信得过的人去办,悉数卖掉,筹备银钱,原地另买些田地庄子铺子,交给云秀她们经营。”


    陡然多了这么多的地,房契,来福瞪圆了眼,宋怜问,“可有寻到鲁公的弟子。”


    来福将东西收好,点头应了,“寻到两人,是一对兄弟,只是鲁门没落,传到他们这一代,没名了,兄弟两人穷困,平日里专做一些家私去卖,小的看他们做出来的农具,倒比先前见过的好用些,两人家在韶州,来喜正劝说二人把家迁往巴郡,过一阵子就有结果了。”


    贺之涣性情乖张,独来独往行踪不定,想在他身边安插人困难得很,青营的人这么多年也没能成功,不得不另想办法,网撒得大,好歹捞出了两人。


    宋怜吩咐,“先把他们做出来的农具带回广汉看看。”


    来福应声,带着一盒子地契房契,先去寻人办事了。


    江阳军驻扎武陵城外略作修整,午时起程,‘周弋’已回蜀中主持大局,宋怜扮做广汉府参军吏,出城后撇下马车,和其余士兵一道骑马。


    清莲清荷另有任务,去了零陵城,季朝福寿两人随行护卫。


    萧琅目光落在那挺拔沉默的男子身上一瞬,移开视线,驭马上前,轻声问,“伤势还好么,不如乘坐马车。”


    两月前少年已过十七,由周弋、田世荣老将军二人为其提前加了冠,他勤学武艺,一身银白色玄甲,在军中已有了些名声,此时驱马过来,不少武将士兵也跟着将目光投注到宋怜身上。


    宋怜摇头,左肩的伤还没好全,却也无妨。


    两骑并行走着,渐渐落于人后,宋怜左手挽住缰绳,取下马侧悬挂着的包袱,递给萧琅,“金丝软甲,找机会穿上。”


    萧琅愕然,手指拨开包袱,露出里头银色的铁片,金丝软甲并非是金银所制,而是技艺高超的匠人以精铁锻造柔韧的铁片,穿钉细眼,上等的兽筋片片穿凿制成,寻常匠人锻造的铁块厚重,便是兽筋能承受,人也不便行动,这件软甲是真正的软甲。


    说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柔韧轻便,刀枪不入。


    萧琅目光落在她左肩,听斥候回禀箭矢穿肩过去,若再移分寸,必伤及心脉,因军中无将,一直撑到武陵城,才得了医治。


    软甲上鳞片崭新,必是新近得的。


    她受了这样重的伤,不会不知这件金丝软甲是能护命的护身符。


    萧琅握着软甲的手指收紧又松开,递还给她,“我修习了武艺,用不上,这件软甲适合你。”


    又忍不住问,“看软甲还是崭新的,可是遇到了什么高人,若能请他们再锻造一些,不管是恩赐给将士,还是自用都挺好,花重金也值得。”


    宋怜眼睫垂了垂,纵有匠人,要打出一副足够做锁子甲的铁片也绝非易事,三日前王极送来一袋子东西,昨夜欢情时,高兰玠那双手上好几处伤痕,约是穿织软甲伤到的。


    她微摇了摇头,朝萧琅温声道,“偶然得来的,难再得了。”


    不待萧琅开口,又道,“上次上了战场是迫不得已,我收到消息,那贾宏已能下榻,吴越王召文武百官议政,不日便有大军反扑蜀中,你身为广汉参军参将,是必定得要上战场的,放在我这儿浪费了。”


    她态度坚决,没有转圜的余地,萧琅收了软甲,见那黑衣男子一直在几丈开外沉默守着,握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抿唇道,“我有话要同夫人说。”


    语罢,驭马进了官道旁侧林间小道。


    萧琅并未下马,御着要低头吃草的马匹,未开口耳根先红了一截,“你竟连远行征战也带着他么?”


    宋怜莫名,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倒有些好笑,知她与季朝先前的关系,叫人误会也无可厚非,便同他耐心解释,“季朝以后会任职军中参事,我同他,只是寻常臣僚的关系。”


    萧琅松了口气,神情自在了许多,“那便好。”


    多时不见,少年人俊秀的面容轮廓清晰明锐了几分,似又窜高了一截,“季公子容貌武艺皆不俗,将来夫人若与他有了儿子,不知会如何聪明毓秀。”


    他牵扯着缰绳,不叫马匹踏进水洼泥泞,是用玩笑的语气,神情却些许不自然,见她抬眸去看他,星眸里俱是温和,到底是年纪小,藏不住探究,“原先住在云府的那位,比季公子还出众许多。”


    他虽不知游园苑里关着的是什么人,但云府动乱那日,远远见其气度,也知不是寻常人。


    高兰玠出云府,章华领兵拦截,动静不会小,惊动萧琅并没有什么意外,宋怜打断他脑子里的猜测,“我不会同人结亲,更不会有子嗣,大业未成,不做它想,主君且安心。”


    以她的才智,不会想不到子嗣或是婚嫁会给蜀中带来的动乱,得了肯定的答复,牵挂一月的心安定下来,挑拣着些蜀中新政的事回禀了,直至有人来寻,方才行礼离开。


    宋怜传了福寿上前,“查一查萧小郎君近来同什么人走得近。”


    福寿领命去了,宋怜驭马跟上前面方家军,季朝守在身侧,开口时握剑的手心里俱是汗湿,“实则无论是世子,还是萧郎君,皆因男女情爱一事祸起萧墙,主上日后若不再碰男女情爱,便不会同小郎君心生嫌隙了。”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至少在成事之前……似先前那般,与世子做三月之约,一旦被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宋怜心里轻叹,倒后悔将高邵综给的那卷书册烧了,不过她翻过一遍,大抵还记得,得空默写下来便是了,她正待说话,远处行军队伍里有哗然声起,抬头看去,只见二十余里开外,山坳间有狼烟燃起。


    绵延山脉间,每隔十数里,六七捋黑烟腾空,宋怜心往下沉了沉,轻叱一声,驭马快行,不过一刻钟后,福寿与信兵一同来报,“那贾宏似乎提前知道我们欲直取东湘的消息,十万大军只是假做前往永州,看炉灶数量,少则九万人,拦在前方十里处,俱是精兵精锐!”


    方越,萧琅齐齐变了脸色,“你我只四万兵马,要等永州的援军,怎可能是吴越军的对手。”


    吴越与北疆天南地北,纵使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也需两月的光景,更不用说一行人越是往北,行进速度越是缓慢,晚行六日的王极,在通州府城郊,汉水江边,追上了一众人。


    已是入了秋的时节,夜凉如洗,山林里只闻鸮鸟啼鸣,王极回禀斥候传送的吴越军报,“蜀军分两路,一路由李旋小将军率领,共三万兵马驰援永州,一路由江阳郡军司马江阳、萧小郎君率领四万新营军,南下直奔东湘城,只是那贾宏似乎早有预料,十万大军提前等在古州城外六山原。”


    王极语气急促,正因形势危机,他才会马不停蹄往回追,他虽不领兵作战,但这些年来回各州传递军情消息,也知蜀军这次遇上贾宏,是危在旦夕了。


    高邵综变了脸色,约是那姓秋的蠢货想来一出声东击西,先击破贾召驻守乾州的贾家军,再迂回往西,与方越萧琅汇合,围困东湘城,那贾召只要弃了衡、乾二州,与贾宏汇集兵马,先灭了方越萧琅,反包了口袋,秋恬、李旋便是翁中的猎物,多则两月,少则半月,必被绞杀蚕食。


    心间便起了烦躁,鱼线晃动江面,游鱼遁走,他扔了手里握着的鱼竿,压了压眉心,她身侧除了季朝、王南王北二人,暗地里尚有一名自江淮来的女子,武艺尚可,金丝软甲在身,纵是兵败山倒,这几人也能护着她逃出一条生路。


    一时面沉如水,重新捡起鱼竿,抛线入江,摆袖坐于月下,阖着眼思量京中局势。


    王极小声回禀,“女君驭马时,只右臂能使上力气,伤恐怕还没好全。”


    高邵综眉间浮起不耐厌烦,声音严峻冷硬,“已吩咐过,日后她的事,同


    北疆无关,已不必回禀。”


    王极是心里着急,口里已起了燎泡,呐呐道,“女君伤势还没好全,金丝软甲给了小郎君——”


    便见那竹制的鱼竿断在了掌中,夜雾里似有一声冷嗤轻笑,转瞬既逝,王极不免后悔失言,主上在蜀中听闻女君受箭伤的消息,吩咐斥候卫拿着两枚紫金石去寻钟凡金,此人年过五十,本是大周先帝一朝时的大铸造师,已归隐山林,轻易请不动他,此番除了老国公的恩情,两枚紫金石也是投其所好,方请钟老先生锻造一件护身锁子甲。


    老先生听是要给世子妃锻甲,应是应了,偏说没时间织甲,叫斥候卫背着一箩筐鳞甲片回了吴越,那软甲一片一片是主上亲自穿织的,拳拳心意,叫女君送给了旁人,岂不是火上浇油。


    他心急如焚,怕适得其反,又不敢多言,站了片刻,见江边垂钓的男子入了定似的没半点要回兵驰援的意思,悄然退下,路过一株柏树时,停下了脚步。


    半大的幼鸟耷拉着翅膀,精神怏怏的立在树枝里,旁边放着鲜美的鱼,也不见它动上一口。


    张路端着木盆出来,“从离开吴越就是这样了哎,每日除非主上亲自盯着,便不吃不喝的,只叼着小球,除了主上,旁人碰也不给碰一下。”


    说完,摇摇头回营帐里歇息了。


    王极立在树下踟躇片刻,循着洞箫的声响,去寻了沐先生。


    “差人送信给陆祁阊,你疯了么?”


    萧声戛然而止,背靠树枝的沐云生差点跌下来,王极把吴越的军情说了,“宋女君有危险,江淮毗邻吴越,江淮若肯出兵,宋女君便有救了。”


    沐云生不语,给砚庭治腿的药方已送回了北疆,那日他问药方的来处,他一语不发,只说起程回北疆,又令他准备房契地契,他便知此事与宋女君有关。


    她拿到药方,却不肯公之于众,可见对落鱼山大火,没有一丝悔过之心,她身为蜀中之主,不愿北疆再添一员猛将无可厚非,但若以未婚夫妇的关系,其心可诛。


    此女心如蛇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半点不曾为旁人考虑过,玩弄人心,将好友一颗真心踩在脚下碾碎,实在不堪为良配。


    只到底关系不比寻常,沐云生斟酌片刻,从树上下来,“你赶路累了几日,去歇息便是,我来安排。”


    据他所知,吴越亦有江淮斥候,陆祁阊未必会比他们晚收到军报,必不会见死不救,沐云生回营帐坐下,想了想,还是提笔写了两封信,让下人去放信鸽,往江淮送了一封,也往蜀中送了一封。


    十日前收到消息,那平津侯受蜀中郡守令周弋邀约,前往蜀中治水,此举亘古未有,世人传为美谈,读书人对周弋陆祁阊更是推崇备至,蜀中能这般另辟蹊径的,非宋氏女无疑了。


    沐云生掀帘出了营帐,走至江边,看了眼石块旁空荡的木桶,在一旁坐下来,看向阖目养神的好友,“你如何想。”


    高邵综睁眼,“虞劲。”


    虞劲从树上跃下,“主上。”


    “带十二卫去一趟东湘,隔岸观火,待蜀军战败,杀了萧琅,将她带回北疆。”


    虞劲应是,沐云生懒洋洋看着,不过片刻,那江面涟漪微动,有鱼上了勾,他摇扇问,“若有那万分之一赢,你是希望她赢,还是希望她输?”


    夜极静,沐云生始终没得回答。


    方越、萧琅领兵退守武陵城时,被贾德率领的中路军拦截住,往东奔袭,退入邵阳小城,方越擅守城,以邵阳城为高地,用石块,热油、开水做守城兵器,三日里退敌十二次,但一座小城里,柴火和石块总能用尽,粮食也有枯竭的时候,更勿论贾宏率强兵,日夜不停袭城,蜀军三万人,坚持不了多久。


    萧琅银枪上俱是鲜血,定住神,“再坚持三日,必会有援军。”


    方越是不怎么信的,但此次诱敌之计是他与秋恬、李旋三人共同商议的军策,决策失误,带累这么多弟兄,甚至蜀中覆灭,他纵是战死在这里,也是罪有应得。


    他仰头将烈酒灌下,陶碗摔在地上,“今夜你守城,我带小队兵马潜过河,找机会烧他们粮草,我要死了,叫周首领绕我家老太君这一命。”


    他似乎总走些背运,上一次调配江阳驻军,他恰好不在江阳,进了吴越,却是败军之将,带累蜀中,万死也难辞其咎。


    萧琅已两日不曾休息,看着远处黑沉的乌云,听着贾家军军营里传来的朗朗练兵声,心里亦不确定了。


    刀剑架在宋怜脖颈上,逼出血痕。


    “桃禾现下在何处。”


    中年男子身穿儒服,依旧能看出是魁梧的武将,虎目逼视着,茶舍里气氛剑拔弩张,宋怜是以季朝将剑放下,解下遮住头脸的围帽,“将军不必问桃禾,桃禾并未怀有贾维的子嗣,不过是在下担心将军不肯相见寻出的借口——”


    男子霎时怒愕,宋怜不去管压在颈侧长剑,温声道,“贾将军唯一的独子死了,死在小将军手里,贾将军,只等着庆小将军的脑袋做祭礼,竟能同意休战,转攻吴越,将军就不觉得异常么?”


    庆风冷笑一声,并不理会这女子口舌是非,只不过这份临危不惧的从容,倒叫他高看两分,这里是道州城,越军重镇,六万庆家军囤驻此地,面前的女子,声称是蜀中郡守令周弋的家眷。


    千里迢迢来此送死,不知该说其无知,还是胆大包天。


    王上能许贾宏,自然也能许他。


    “想来越王许诺来日将三王子过继到庆妃名下,立三王为储君,将来可继承吴越国。”


    女子清丽的声音在客舍里响起,不急不缓,温和有礼,却叫庆风身侧两名近卫变了脸,宋怜不待庆风说话,接着道,“将军因老越王当年知遇之恩,多年来对贾宏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将军替越王考虑,越王倒不见得看得见将军忠君爱国之心,除却东湘城万众兵马,从六年前起,越王便暗中圈养私兵,如今已有三万余众,越王答应夺下吴越以后,奉上庆家阖族的人头,贾将军才肯姑且甘休,平息战乱。”


    庆风变了脸,宋怜视线扫过他面容,“以如今贾宏的声势权柄,越王已拿他无可奈何,将来他灭蜀中,夺下蜀中四郡,称霸一方,可还会屈居越王之下,介时贾宏若开口要庆氏一族项上人头,越王给还是不给。”


    若是给了,庆家阖族赴死,亦或是起兵谋反,谋求一条生路,贾宏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攻入吴越,庆家成为战乱的罪魁祸首。


    若不给,贾宏挥兵南下,庆家一样是人人憎厌的祸端。


    凡遭世人厌恶的臣将,纵有再多的兵力,也不会长久,终究只有死路一条。


    坐看贾宏势力壮大,于庆家军而言,怎么选,最终都是死路一条,庆风胸膛起伏,显然思虑得厉害,宋怜轻声说,“越王私养精兵一事,在下并非虚言,庆将军可立刻差人,将东湘城周围的,凡皇寺挂名的佛寺佛塔搜查一遍,可知真伪。”


    庆风朝近卫看了一眼,门侧一名男子,带六七人换了寻常衣着,散进了人群里。


    庆风盯着她,虎目里阴云密布,“周首令将我吴越之事查的一清二楚,心思之缜密,倒与传言不同,阁下究竟是谁。”


    宋怜取出印信,“在下身份不足为道,越王每每发兵侵扰蜀郡,将军常出言劝诫阻止,为此同贾将军政见不合,仇怨越结越深,周大人也是知晓的,此次将印信交于将军,足以见其诚心。”


    庆风并不接,冷笑道,“旁的不说,姑娘好生歹毒的心思,今日我接了这印信,不反,也得反了。”


    宋怜收回印信,笑了笑没再强求。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慢不慢,宋怜没有再说话,直至那名近卫回来,附耳在庆风耳侧回禀后,观庆风青白的脸色,才轻声开口,“其实若是老越王在,未必会为当今越王掌权开怀,贾宏之子贾维恶事做尽,贾氏一族横征暴敛,素位尸餐,信任重用这样的臣子,杜怀臣


    ,又怎能称得上一位明主呢。”


    “我此次来,是与庆将军协心同力共图大业的。”


    第128章 夜袭听令


    “滚——”


    道州城外,垂榕竹柏已是染上昏黄色,暴雨刚过,泥水混合落叶,更显脏污,从囚车里被扔出的女子砸落泥坑里,狼狈不堪。


    庆府两名近卫凶神恶煞,神情鄙夷,“将军仁慈,饶你们一命,下次再敢出现在道州城,就不是杖责三十这么轻易了,滚罢——”


    雨势方停,城郊已有不少农人行商,远远避开那马车,待回城的马车走远,才围在一旁窃窃私语。


    有提篮的女子急忙忙上前想去扶人,叫知道的人拦住,“那马车上虽没有族徽,可那面黑的壮士我是认得的,庆将军府的家丁,扔出来的人,定是开罪了庆将军,咱们吃罪不起,还是别惹事的好。”


    女子听是庆府的,再一看地上的两人,登时呸了一声,“有手有脚,生得也齐头齐脸的,怎么好好的人不当,偏要做这讹诈的勾当,丢不丢人,咱们女子的名声,就是叫你们给污坏的!”


    她当真往泥地里啐了一口,侧头时啊呀了一声,只见女子背后条条血痕,浸透素青色罗衣,实在瘆人可怖。


    一时也顾不得,提篮子扔到一边,急忙上前去扶,入手只觉一把伶仃骨,纤弱得很,急脾气上来了,“姑娘你看看你受的这罪,咱们可不兴这样,这几个月冒充怀那庆将军外室的,没有百个也有几十,都被打出来了,那叫什么云娘的只有一个,可千万别再犯傻了。”


    清莲从地上爬起来,往衣裳尚算干净的地方擦了擦,忙去扶女君,扫过那满是鲜血的背,眼眶悄悄红了,“女君……”


    宋怜安抚地朝她笑了笑,给身侧的女子道了谢,“这庆风实在无情,不是个好人,再请我来我也是不会来了。”


    左肩伤口已结痂,背后杖伤却是新添的,泥水不干净,被从马车上扔下时,她勉力避着不叫后背沾到泥,头脸和衣裙无论如何是避不开了。


    “不认便不认罢,竟还要将人打死。”


    妇人打量女子,端的是能勾魂的好样貌,这会脸上沾染泥点子,也难掩得住丽色,风姿身段,活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亮人眼的,漫说那些个男子,便是她也看直了眼去,“姑娘可莫要这么说了,咱们道州已是很不错了,听说北前那里,昨日收了税,今日又来收,缴空了粮食,连地也被收了去,庆家军没做过什么好事,可也没听说有过什么恶行。”


    旁边一名灰衫长髯老者插嘴,“要我说,该怪那越王自立为王,带累我们叛出大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要还是归京城管,多一道监察,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从上到下都是脏的,五十年前咱们过的都是安平日子,哪里像现在!”


    “两位臣子打起来,做王的竟管也不管!君不君,臣不臣,国不国!”


    他说得愤恨,旁边人着急地拉他,“不想活了!朝廷的事你也敢议论,赶紧收粮去,这庆家和贾家闹翻,北边的粮食运不进来,到时候有钱也买不到粮,还不抓点紧!”


    “这话不假,先前两家打起来,哪回不是这样。”


    他这话一出,人群轰地一声散开来,女子也急忙忙捡拾起提篮,临要走又劝宋怜,“听姑娘口音是江淮地界的人,难得的安平地,瞧姑娘不像缺吃缺穿的,这世道光活着就不容易,你赶紧家去,安安生生过太平日子,可别想些有的没的了,说不得那庆家的小妾,日子过得还不如江淮寻常百姓哩!”


    见宋怜点头应了,女子略安慰些,摆摆手匆匆往村子去了。


    远处已有几名闲汉盯上了二人,清莲想去将人打发了,宋怜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以眼神制止,背着几人给清莲递了一个小药瓶,倒了里面的药汁,做不经意抚过脸颊和手臂,迅速冒起的疹子又红又肿,比背上的血痕还要瘆人。


    宋怜忍着刺痛,掩唇咳嗽,几名闲汉走近,不怀好意的神情陡然转变成惊恐,连滚带爬掩着口鼻后退,“瘟病!是瘟病——”


    另隔着五六丈还有两三地痞泼皮,听的是瘟病,再仔细看了看,也鸟做兽散离得远远的。


    清莲将袖里的瓷瓶往里收了收,自己脸上手上痒得厉害,再看女君的,比自己还要红肿三分,忍不住劝,“几个闲汉,奴婢能应付,女君何必遭这样的罪呢,奴婢去寻了马车来。”


    宋怜轻轻摇头,“有人在看,出了两郡再说罢。”


    清莲忍住想四下看的冲动,不再问了,替女君遮好面纱,扶着她往官道上缓行,因着脸手上的疹子,加上一身的泥污,路人避让得远,遇到起坏心的,也没当真敢上来掳掠。


    通州城楼、城门巡逻军里各有一人隐去身形,一人生得面黑,往将军府去,一人行至城门背阴处,放了信鸽。


    越王宫,监察卫廖信收到密信,回禀越王,“庆府并无异常,三日前有从章州来的一位貌美女子入庆府,称孕有庆风的子嗣,照旧是被杖责一顿,扔出城去。”


    整个东湘城尚佛,四处可见佛寺僧人,家家户户供奉佛像,越王宫更甚之,檀香似云雾,缭绕议事堂,越王杜怀民在宫里行走,只着僧服,拨弄着手里的佛串,笑得意味不明,“庆风未必也太不知怜香惜玉,这些个女子冒充怀着庆家的子嗣,无非是为了攀上庆家的门第,既然是貌美女子,收下又能怎么地,偏他庆风不识趣。”


    “他把庆府收拾得铁桶一样,滴水不进,这回连美人也不要,是担心被贾宏和本君往府里塞人罢。”


    廖信是越王宫亲信,寻常帮着处理朝政以外的事物,畏惧越王,但也不敢表现得太过诚惶诚恐,“起先陵零、温潭两战,双方消耗兵力六万人,可惜庆风是个缩头乌龟,无论贾宏再怎么挑衅,也不应战,一退再退,退进道州,守着这巴掌大的地界不肯出来了。”


    杜怀臣冷哼,手里佛珠磕碰案桌上,珠子滚落一地,他随意踢开,另取了一串,“他庆风怎会是缩头乌龟,不过是不想应战,想要保存实力罢了。”


    十数年看下来,那庆风当真不是昏庸无能之辈,相较之下,贾宏行事反而阴毒暴躁,廖信迟疑问,“此番派他与贾将军一同迎敌,庆风会不会谋反?”


    杜怀臣笑,“庆风就是我父王的一条走狗,当年我父王救他一命,这么多年指东打西,此人虽是刚强的秉性,但最讲究光耀门楣那一套,拿着忠君的大旗,他是宁死,也不会反叛谋逆,背叛我父王,做那乱臣贼子的。”


    他手指在香炉上挥了挥,叫那浓郁的檀香随风散尽些,“至于贾宏,此贼既惦记蜀中四郡,想自立为王,再恨庆风,这一役也会收敛许多。”


    只素来只有吴越侵拿蜀中的份例,那周弋区区一介文人,竟胆大包天,率兵过沅水,想打进吴越来,简直是笑话,“那贾宏性情暴虐,治下只管杀戮,对百姓横征暴敛,是个会打仗不会治政的屠夫,他夺了蜀中,蜀中就是下一个武陵城,他还不如那应章,那应章至少能装模作样,且等着看罢。”


    廖信应是,缭绕的檀烟隐去杜怀臣慈眉善目,一双细长眼里俱是精光,“去瑞金山将净衍请来。”


    廖信领命,待要退下,叫杜怀臣唤住,“罢了,备车,本君亲自去瑞金山便是了。”


    出了道州,宋怜和清莲往邵阳的方向北行,两日后换了装束,折回时绕过道州,扮做男子往东湘城去,并未进城,两人混在香客里,上了瑞金山。


    瑞金山名山古刹,香火繁盛,山上山下行人络绎不绝,清莲见女君从山寺里出来,见这名叫净衍的宗师,她比先前在客舍见那庆将军还要紧张几分。


    照周慧姑娘查到的消息,这净衍与吴越王关系要好,越王笃信佛,每隔几日,或是亲自来瑞金山礼佛,或是将大宗师请进


    宫里讲学,这位宗师在吴越国地位超然,出入宫廷自如,若是有心透露女君身份,那吴越王定不会让女君活着走出东湘城。


    待见女君好生从寺里出来,她差点腿软,缓了好一会儿,才上前见礼,扶着人下山。


    听见右侧林边有熟悉的军哨声,奇怪又暗自警觉,手已经悄然按上了藏在腰间的软剑,寻声望去,只见一株合抱的荣木下,停着一辆吴越官眷惯常用的牙贝马车,车前立着一名粉衣女子,做婢女装扮,和身后马车上的贝壳坠饰十分相衬。


    见她看过去,有些不自在的偏头,但肩背笔直,像一株孤崖旁独自生长的竹。


    清莲见过这名女子,只不过先前对方一身简略的黑衣,头发似男子冠起,连珠钗也无,同现在簪花带钗的模样完全不同,她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来。


    那时对方同她和清荷比武,不到百招,她和清荷败下阵来,女子扔了本册子给她们,画册上笔迹清晰,绘艺高超,她和清荷试了试,是能改良她们武艺身手的招式。


    清莲轻轻扯了扯正看向瑞金寺方向的女君,“那女子似乎在等我们。”


    宋怜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容,呆了呆,倒不是意外来人是林霜,从出了道州城,她便知道林霜跟着她了。


    只是高平云泉山以后,她便从来没见过林霜穿黑色以外的衣裳,故而呆滞了片刻,她同清莲说了声是故人,往马车走去,“阿霜。”


    林霜满不自在地扯了扯粉色衣裙,看了眼走近的女君,隔着薄薄的面纱,她依旧能想象出对方绝美的面容,脸颊浮出粉,渐渐的粉变成酡红,最后连修长的脖颈也添成了火烧云,清莲惊奇,几乎恍惚。


    这还是先前那个拿头顶看人,一言不发只拔剑的女豪侠吗。


    就因为女君冲她莞尔笑了笑,那一颗实在漂亮的头颅,似乎有要冒烟的迹象。


    季公子武艺虽高,但季公子是男子,女君出门在外,常常掩藏身份,带季公子在身边,总不是那么方便,这位叫阿霜的女子武艺高强,与女君熟识,能留在女君身边最好不过了。


    清莲接过女子手里的缰绳,让她进去马车里坐,自己带着幕离,驾起了马车。


    林霜早早到了广汉,只试过清荷清莲武艺,又知二人身兼数职,常常被派出去办事,并不能时时刻刻守在阿怜身边,便去各戏坊里寻精通武艺的女子,待回广汉,云府已经人去楼空,追到吴越时,广陵城已被夺下。


    林霜又看了她一眼,连日奔波她依旧跟往常一样,美得耀眼,只是大约伤还没好全,脸色苍白无色。


    军情紧急,从道州出来,马不停蹄赶来瑞金山,一路上又需注意各方势力的耳目,精神一直是提着的,这会儿上了马车,宋怜实在困乏,靠着榻眼帘发沉,仔细端详面前的姑娘,轻声问,“这三年阿霜还好么?”


    林霜想点头,但执拗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几乎是梗着脖子,“不好。”


    宋怜微怔,要从榻上起来,林霜抿着唇,按着她右肩让她躺下,声音低了两分,“我没有受伤,只是你将我舍下,独自离开,你受了许多伤。”


    林霜陡然知道对方离开江淮时,已是五日后了,她有心瞒着行踪,谁又能寻到踪迹,她被遗留原地,没留下一句话,一封信。


    她离开庐陵,往北,往东,最后往西,走遍州郡,在蜀中发现女君的踪迹,她知她为何离开庐陵,遇到名山名水时,听见有隐士名士,也壮着胆子去拜访,想帮阿怜请得一些能人贤才,只是世上多沽名钓誉之辈,听她的主君是女子,不嫌她污了名声唾弃咒骂的,也似听见天大笑话一样,鄙薄大笑。


    她一家一家拜访,终失望而归,转而提起笔,将路过的州郡绘制成舆图。


    白日里寻人,夜里绘图。


    现在厚厚的一沓册子正放在她手边的包袱里,林霜抑制不住想拿出来,但知道她很累,便也暂时忍住了,只是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你要走的路很危险,你不想我跟着冒险,将来丢了性命。”


    但阿怜又怎知,她愿意追随她,同她一道赴死,只要是她想做的,不管上天入地,她都会追随。


    哪怕下场是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之痛,她亦能承受。


    林霜嘴唇动了动,话堵在喉咙口,最后看了眼车帘的位置,“我也可以和来福,和清莲姑娘,清荷姑娘一样,你若是败了,我立刻倒戈,向赢家投诚拜倒,换活命的机会。”


    车帘并不隔音,清莲吁了一下马,掀开车帘,往里面瞪了一眼,“奴婢敬佩你武艺比我们强是真,但姑娘您怎么乱造谣,来福小先生待女君一等一的忠心耿耿,我和清荷,不仪仗女君根本活不下去,怎会背叛女君。”


    她说着,对上粉衣姑娘坚定的目光,忽而明白过来,她哪里是要给自己找后路呢,只不过是如同她们一样,要女君放心将留下她罢了。


    听着话里的意思,是女君旧时的人,千里迢迢寻来这里,一路上又岂会容易。


    清莲心软了一分,知她没有恶意,恐怕是个不擅言辞的,便不在意了,看了眼天色,从袖子里衣最里侧的袖袋里取出药瓶,反手递进车帘里,“女君背后有杖伤要上药,阿霜上一下。”


    难怪是趴在榻上的。


    林霜接了药瓶,抿了抿唇神情黯然。


    宋怜大约能猜她想什么,边伸手去解衣裳的绳结,边温声道,“这是必要的步骤,再强的武艺护在我身边也无用,只是看着可怖,并不怎么严重,阿霜勿要挂心。”


    轻软的绫罗滑落,本是玉色凝脂的肌肤上伤痕遍布,有些发红,有些已皮开肉绽,左肩处半寸的伤口结了痂还未好全,当


    是箭矢贯伤。


    林霜别开眼,视线又落回背上,从架子上取下干净的巾帕,沾了烈酒擦拭,见榻上的人埋在床褥里,肩胛骨连动也未动一动,她反而下不去手。


    究竟受了多少伤,才能这般忍痛。


    清莲每次上药,必是泪眼汪汪的,宋怜生怕林霜也这样,忙抬起头问,“阿霜有阿宴的消息么,他可曾好。”


    并不是太好,女君离开以后,夜幕以后她常见平津侯立在楼台之上,看着女君离开的方向,身形萧索,来回踱步,相隔甚远,但那浓厚无法排解的思念,叫她心有戚戚。


    但女君既已舍下平津侯而去,平津侯不远追随女君来蜀中,便也不必多说,叫女君平添烦恼了。


    林霜只应了声好,偶尔伤寒,并无大碍。


    于江淮来说,平津侯无疑是好官,“侯爷勤政,治下有方,江淮百姓安居乐业,非但百姓对他爱戴,连士族学子都十分敬仰他,奴婢走过南北,侯爷的名声威望,几乎要同北疆王平齐了。”


    北疆以强盛的兵事俯瞰大周王朝,他收获名声的来源,除却一身的学识品性,还有其在北疆重蓄实力养精蓄锐的这几年里,四处派兵镇压叛乱,替周边各郡县除匪贼兵患,百姓自不必说,许多小诸侯势力,或是已有兵马的将军武将,因敬重高兰玠,自愿领兵投诚的也不在少数。


    蜀中起步得晚,走起来处处受掣肘,姑且比不上江淮北疆,她不是真正的贤德之士,周弋没有真才实学,想如同阿宴一样,得道多助,短时间内不可能做到。


    也没办法似高兰玠,大国强兵的底气,世家贵子,十二岁进军营驻边关,十三岁小有捷报,十六岁与羯人交战,大捷,声名就此显赫,此后百战百胜,二十二岁偃武修文,因学识品性受世家清流追随倾慕,国公府灭门案以后,自羯人手里夺回恒州,高家军沉冤昭雪,十数万高家军平反。


    这样的人想得人追随拥戴,实在不算难。


    宋怜半阖着眼,思量吴越几方势力强弱,以缓解背上叫烈酒和伤药激出来的剧痛。


    那修长纤细的脖颈上滚落水珠,竟是从发髻里落出的汗珠,沾湿散落肩背的发,林霜便知上药带来的痛楚,并不似她表现出的这般云淡风轻,连她放下药瓶先去净手了也未曾察觉。


    林霜抿抿唇做坐了回来。


    眼前放来一叠厚厚羊皮,左侧用麻线封着,看得出经常拆装的痕迹,入眼的兽皮被削得很薄,看起来崭新,上头写着图册两字,墨字不算有形,但看得出写得极认真端正。


    林霜见过女君的字,常用的字秀丽端方,写在绢帛上叫人看着就赏心悦目,林霜见女君的目光落在字上,脸上重新烧红,僵坐着忍住要夺回重写了来的冲动,“是我绘的图册,沿海兴王府共有六郡,是城街图,海国三郡,徐州两郡,郑州三郡,除了城街图,还有一点山势地埋,不知你用不用得上。”


    先前在江淮,跟在她身边,偶尔听她同臣僚议论政务,和江淮丞相也议论兵事,她记下女君说的,兵战起时,非但城防重要,一些山脉峡谷,关隘江河也很关键。


    她也不知道该打听哪处山脉山势,到地多听说书人讲郡县里过去的历史,尤其是打过仗的战役,总想着将来要是有用,能帮到她就好了。


    宋怜只听她走过这么些地方,已十分震惊了,知她恐怕是为了寻自己,看着她失神,好一会儿后才去翻羊皮卷。


    绘制舆图是件难事,县衙、甚至是州郡里的工曹匠作,也未必能做得来,未学过天象数术,单就辨别城郭座记、各街各坊方位都难,度量尺寸、绘图,哪一桩都不容易。


    林霜并未学过,宋怜翻开时只担心她受了翻山越岭的苦,最后却做了无用的事,已是决定无论里头写的什么,画的什么,都说是有用的,她对勘看舆图、测绘感兴趣,她以后教她便是了,纵是一时忙不急,先请了先生教她绘画数术,学了绘画数术,她恰好知道大周谁擅星象,再请来教她学一学星象也未尝不可。


    知道女孩正一瞬不瞬注意着她的神情,宋怜神情维持着肃正,翻开第一张,复杂却有条理的舆图映入眼帘,宋怜呆住,“这是阿霜绘制的么?”


    她趴在榻上,双手捧着舆图,明丽绝艳的容颜上,没了寻常或是温婉端丽,或是从容自如,一双杏眸因惊诧显得微圆,有些呆傻傻的,林霜紧张得不行,鼓起勇气又泄气忐忑,“能帮上阿怜吗?”


    宋怜一时连背上的痛意都忘记了,先不说对不对,单就这一份条理清晰的绘图能力,就不是寻常人比的,宋怜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孩,一时竟有些为自己此时衣衫不整的样子不自在起来,正如她平素拿起先哲们的书册,总是衣衫端正,仪容整齐的。


    她想披上衣裳坐起来,背上凉刺感袭来,才知药还没上完,却也管不了那么多,现在就想看这卷图册。


    林霜探手按住她肩,触得一手滑腻如凝脂的肌肤,脸上热得很,能近身照顾她,不管她做的事有没有用,在她心里,她一定是和清莲清荷一样可以信用的人了。


    那照顾好她,就是她林霜的责任,林霜态度坚决,“药还没上完,这一路上没有什么事,你必须要好好休息了。”


    后头还有硬仗要打,宋怜算算路程,过了今夜必须要换马,她需得养足精神,便作罢,重新趴下,下颌枕在图册上,盯着羊皮卷上两个字迹出神。


    林霜用干净的布帛清理她伤口上旧的药渣,屏息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是完全没用么?”


    宋怜偏头看忐忑又期待的姑娘,倒也并不隐瞒,“是令人惊叹意外,等上完药坐起来,我再翻看。”


    图册里所耗费的心血不足以用言语来形容,沉甸甸的心意纳进心底,是少见的暖热,宋怜便想起小千。


    无论她想做什么,小千从不阻止,只会脚步坚定跟着她。


    哪怕她做的也许是错事。


    宋怜眼睫颤了颤,重新翻开图册第一张,细细看每一根线条,看了第一张,忍不住偏头看她,“阿霜很有天分,将来稍加打磨,必能成一名可名留青史的舆图师。”


    那杏眸里皆是赞叹和坚定,明亮灼人,林霜脸红透,虽知阿怜待她们,惯常说肯定的话,便似当初习武一样,这会儿也不由心情雀跃,“能帮到阿怜吗?”


    宋怜郑重点头,何止是一点帮助,她翻看了自己稍熟识的徐州、郑州两地的舆图,凡她有见过的,有记忆的,图册上多数已经绘制标注了,绘制山川地势的触笔方法虽还有些稚嫩,但已掌握了舆图绘制的精髓要点。


    盛世里舆图对生意人很重要,乱世里舆图对将军、对谋士一样重要,宋怜两样都占了,一时拿着图册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看。


    知这一笔一划不知耗费她多少心血,更是珍重无比,待她真正掌权,若林霜愿意,她必定让她成为闻名遐迩的舆图师。


    她看得认真,连什么时候衣裳被穿上的也未察觉,清莲在外听马车里没了动静,以为是睡着了,掀开车帘一看,正趴在榻上看书呢,顿时有些责备,“路并不好走,本也有些夜里目力不好的毛病,这么颠簸还看书,日后白日再瞧不见可怎生是好。”


    林霜一听,顿时绷紧了神经,后悔拿出图册了,她将册子收好,守在榻侧,“你睡罢。”


    宋怜虽还想看,但清莲说的有道理,她按了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往榻里侧让出了些位置,困顿道,“阿霜和清莲轮换着歇息,困了就上来一道睡一会儿,三个时辰后大概能出东湘的地界,介时我们弃了马车,换骑马回武陵城,路上没办法休息了。”


    东湘郡有律令,凡士兵官员以外,不可奔马快行,违令者被人高发,刑法极重。


    进出东湘城的路上,为避免惹人注意,再着急也只好忍耐。


    她连续奔波几日,伤药本也有镇痛安眠的效用,药效上来,纵是背上的痛再难以忽视,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雨后的秋日微凉,林霜寻出备下的薄毯,给沉睡的人轻轻盖上,蹲在榻边看着熟睡的人的半张侧脸,只觉世上怎会有这般漂亮的人。


    清莲看了一眼,放下车帘继续赶车,她有心想让马车行走得慢一些,但知晓女君心里什么最重要,也不敢胡乱停下,路过一处泥坑,马车颠簸了一下,她再看马车里,见那寒竹一样的姑娘还蹲在榻边,看着女君睡颜,一动不动灵魂出窍了似的。


    一时好笑又无言,比武之后,清荷极敬仰这叫林霜的女子,因着收了对方的武学图册,早已暗地里将其奉为了师父或是师姊,要是叫清荷看见林霜这副模样,恐怕吃惊得摔倒。


    正要说话,忽闻远处有笛声号子,是斥候营用来联络的信令,她将缰绳交到林霜手里,借着要出恭解手的幌子,避着官道上行人,进了树林里,四下探查过无人,方才从香囊里取出鸽子食,这是养鸽以后她特意制出来的鸽料,里头家了异香,纵是在不熟悉的地方,六里内,信鸽也能准确寻到她们。


    果真不过片刻,马车顶落下一只灰鸽,清莲取下信筒,放飞信鸽,折回官道,掀帘正要进马车里,女君却已经醒了,想来惦记武陵城的事,已听见了笛声。


    “是军务急书。”


    小筒外有灰色漆印,宋怜拆开看了,李旋回援途中,被贾宏亲兵副将贾秦围追,贾宏则亲率十万大军攻打邵阳城,江阳军司马方越、萧琅二人陷于邵阳城,等不来援军,覆灭是迟早的事。


    那信报上小小一行字,看得人触目惊心,蜀中各路军马合并共九万人,吴越光是贾家军,便还有十五万人之众,越军骁勇狠毒的名声在外,蜀军已有败势,贾宏派大军围剿,蜀军怎会是对手。


    披着风袍坐在榻上的女子神色同方才没有不同,林霜看着,心不由也安定了下来,踟躇片刻,还是有些忐忑地道,“阿怜可还记得元颀,我在始兴城见过他,兴王府虽说还姓李,其实兵权已在元颀手里,少则有四万人马,他自己暗地里恐怕还多有些,不知有没有用。”


    林霜想解武陵城危困,她看着她为此奔走劳累,负伤累累,不想看她这些付出和辛劳毁之一炬。


    也不想看吴越和蜀中的百姓,落进那吴越王手里。


    她走遍这么多郡县,看待官员和皇帝的想法很简单,只看治下百姓们过得如何,过得好就是好君主好官,过得不好,那那位君王表现得再爱民如子,再慈悲为怀,也是狼子野心。


    譬如吴越王,悲悯众生的佛祖,又怎会愿意看到一国君王劳民伤财,修建这么多寺庙佛像呢,佛祖五蕴皆空,又怎会任由寺庙侵占这么多土地呢,僧人不种地不做活,不用缴纳赋税,反而是下地做活的农人,君王取了一次税,两位将军再取一次税。


    官员捏造些荒唐的税名,直把农人家中刮剥得家徒四壁也不罢休。


    但看蜀中,蜀中百姓日子过得安平,种地的有粮吃,纺织的有粮穿,她去蜀中的路上,每日都能遇见要投奔蜀中的流民。


    吴越王,还不及女君万分之一,根本不配同女君相提并论。


    林霜见女君正沉思,缴着手指补了一句,“我认识元颀挺久了,他治下的始兴城还算可以,且女君救过他性命,他待女君极为尊敬,我去送信,或者女君写了亲笔信,他必定会借兵。”


    始兴城距离武陵比较远,比起从广汉过沅水赶到武陵城也差不了多少,但离东湘城、零陵城都不算太远,贾宏率领大军走空,若元颀从后方攻打东湘城,哪怕杜怀臣手里藏着的三万暗兵皆是战力强悍的精兵,不会左支右绌,但兴王府四万人攻打东湘城的消息一出,前方越军军心必定大乱。


    越军军心一乱,秋恬几人就有了可乘之机,怎么说也能拖延几日,等田老将军渡沅水。


    宋怜斟酌问,“阿霜与元颀相处得多么?”


    林霜怔了怔,片刻后明白,她是担心元颀为人,想了一会儿,从在江淮,元颀辞别平津侯先离开后,便再没了音讯,始兴城一见,已是过去了几年,男子一身铠甲,虽只是寻常样貌,气度已不同往日。


    那日见时,六七名将官跟着,元颀如今在兴王府,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离开江淮以后,只见过一面了。”


    只现下武陵城情况危急,林霜又道,“他还是很记挂女君,见面待我跟在江淮时没有不同,询问起女君的消息,十分挂怀。”


    宋怜斟酌着,兴王府地处偏僻,蜀中斥候营的布局,还触探不到这里,她确实不知兴王府真正掌权的已经换了人。


    她提笔写了封信,交给林霜,“我安排人跟你一道,去一趟始兴郡,查一查元颀是如何夺权养兵的,不必与他接触,从今日算起,到第十五日,武陵城之困还未解除,你带着这封信去寻元颀。”


    她自小腿侧取下匕首,将匕首一并交给林霜,这柄匕首锋利无比,她从平津侯府带到高平,当年用这枚匕首割李莲,用这柄匕首要挟元颀,算是一件能提醒他救命之恩的旧物。


    林霜接过,知道事情紧急,摘了头上的簪花,往粉色衣服外套上惯常穿的黑色短打胡服,要出马车,又回头,目光凝在马车里女子容颜上,“等我回来,我可以跟着你么?”


    宋怜是极喜欢她的,点头,“同你一道去的两个嬷嬷,两个斥候,武艺虽不及你,但一路上也有个照应,阿霜保重。”


    林霜背着包袱,扶着门框,抿唇问,“再不把我丢下?”


    她问得极郑重,宋怜提着笔的手指极其重,世事无常,人心易变,她并不常做许诺,但此刻望着女孩,竟也轻轻点了点头,“再不会了。”


    林霜眼里俱是雀跃,翻身跃下马车,折转往南行。


    清莲传了信令,自有人随林霜一道去始兴郡。


    挨过两个时辰,金乌西坠,官道上再无巡查的士兵,连行商路人都少了,两人换上骑服,弃车往北行。


    邵阳城城墙已被冲击得破烂,蜀军伤亡不计其数,那贾宏见硬攻拿不下邵阳城,使出困城之术,将邵阳城围的密不透风,漫说是粮食,连要飞过邵阳城的飞禽鸟兽,也一并射杀了。


    那贾宏等着城中粮食吃尽,邵阳城中蜀军军心动摇,邵阳城不攻自破,方越、萧琅等人亦以为要同蜀军命丧于此,却不料天降神兵,这邵阳城内竟有一户名为云记的商肆,上门求见,说愿意显出铺中粮食、草药供给蜀军。


    方越不以为然,一处商肆的粮食,哪里又够两万士兵冲击糊口,铺子里那么点草药,又怎么够兄弟们治伤。


    那姓万的掌事先生领着他打开地库以后,所有人都呆在了原地,震惊无比,清点完以后,这些粮食足够蜀中吃用三月,由萧琅做主,分出一部分发给城中百姓,以此交换修筑城墙工事后,城中士兵和百姓皆形如年节,军心大振。


    “周大人提前在邵阳城存放粮草,必定正布施夺取吴越的计谋,我等只要守好邵阳城,只等援军来便是!”


    不必方越萧琅再行誓师,蜀军必胜的呼和声传遍整座邵阳城。


    萧琅同万全熟识,知那来福接管斥候营以后,这万全是她手底下最为得力的商肆掌事,在蜀中已许久未见他的身影,没想到竟在此时挽救蜀中败局。


    萧琅问方越,“当时与贾家军交锋,败走时你为何领兵奔走邵阳城?”


    方越喝过药,青灰的脸色好了很多,听萧琅问,随意答,“出征前一晚,那周大人的信兵秦小将带着舆图寻过我,问过吴越六城的地势地埋,连同邵阳,都是名不见经转的小城——”


    说着猛地停下了脚步,微变了脸色,那小将当时并未说问这六座小城有何目的,他甚至不是来问地势的,因为其人对这六处城池如数家珍,从城防到山势水流,面面俱到,尤其提到这六城易守难攻。


    其中就包括邵阳城!


    那时叫贾家军劫住,率领溃兵败走逃往,甚至未看舆图,他立刻往邵阳城奔袭,如此才守住了这三万兵马。


    他猛地拉住萧琅,“你可记得,出征前三日,我、秋恬、李旋、你一同在议事堂商议军策,那秦跃曾说此计牵连人数太广,行军线路很长,极容易走漏消息,只当时你我都认为急行军赶往永州,时间恰恰好,并没有理会——”


    萧琅岂会不记得,看向远处永安街,因粮绝几近动乱的邵阳城一片安平乐呵,百姓们正欢呼高兴地拎着粮食回家,对云记的信任信服感激,几乎如海潮,铺天盖地,待这座城恢复宁静,邵阳城再无云记以外的商肆。


    士兵也记得云记的恩德。


    算无遗策。


    萧琅手握住栏杆,心底除了敬服,是腾升绵延的畏惧骇然。


    “简直神了!”


    方越赞叹不已,“他究竟是何人,有这般远见,只做周大人传令兵实在屈才了,竟声名不显,早知他是这般人品,当日就当同他结交一番。”


    云记救下的何止是这两万士兵的性命。


    这般有才,大周怎生没有他的姓名,在蜀中也没个


    正式的官职,方越奇怪,“莫非我家探子探查的情报有误,周大人确是大智若愚的人,看蜀中这些年新政,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明公所为。”


    萧琅听着,心底起的挫败不可言语,论计谋,论手段,他差她实在太远。


    她对过往的事只字不提,偶然间他询问起,她只说往事已矣,提亦无用,不必再提,他暗地里曾派人去往蓝田探查,不是被人轻描淡写挡回来,便是查不到音讯踪迹。


    她究竟是否姓云,又或是姓秦,出生是何处,又从什么地方来,有无父母亲眷,他一概不知。


    若说她不曾信任他,却曾以名声安危杀廖安,将他救出泥沼。


    若说她信任,却半点不肯叫他知晓来历。


    她精通谋略,在此之前,怎会没有半点名声音讯,萧琅往东向看去,心里微微一动,江淮亦有一名女子曾名动天下。


    曾引得定北王亲往江淮,平津侯为其冒天下之大不韪、令其参政做官的,平阳侯宋氏女。


    那女子病逝后,多数人咒骂活该,但亦有扼腕叹息的,江淮十二县的百姓,感念其治政农耕渔业,私底下供奉祭奠,那里的百姓,同眼下邵阳城的百姓,何其相似,纵使收买人心的方式办法不同,亦是殊途同归。


    难道当真是她?


    这一猜测如同青天白日里电闪雷鸣,劈头罩来,叫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又缓缓摇头,那定北王高邵综非轻浮之人,若非确有其事,情根深种,怎会放任流言四散,祁阊公子妻子亡故以后,不近女色,爱妻之名天下人皆知,无论是做定北王妃,还是做平津侯府人,都已是万万人之上,没有落鱼山大火,将来连皇后必定做得。


    若她当真是平阳侯之女,缘何放弃这两人,来襄助他。


    他唯一可取的地方,是他是李家的血脉,父亲作为太子时,名声尚可,是大周正统的皇太孙。


    但定北王与平津侯,皆已不需要这样的名头了。


    她来他身边,实起不到能襄助定北王、平津侯的用处。


    “玉璋?玉璋?”


    方越见他僵站着,身形直愣愣脸色十分不好,连唤了两声,“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萧琅摇头,定住神,是与不是,待出了这里,差人去一趟江淮,绘一幅平津侯夫人画像回来,也就知晓了。


    “只是昨夜没睡好。”


    方越笑道,“说来周大人当真爱重你,为了让你领兵不受人轻视,竟特意请了几位蜀中大儒为你加冠取字,实在叫人羡慕。”


    雨后凉风吹过,萧琅心绪渐平,“那贾宏以为我们粮绝,正是放松警惕的时候,今夜不如你我带人偷袭贾军大营,周大人待我等亲厚,我们也不要辜负了他。”


    方越神情凝重,片刻后摇头,“甭管怎么偷袭,就算贾军临时整顿兵马,我们也绝不是对手,还是屯兵驻城,养精蓄锐的好。”


    萧琅却坚持,取出舆图在楼台上铺开,比之先前三人军帐议政,态度已慎重许多,“我观察贾家军扎营布局,每每灶台炊烟是在此处燃起,抓到的那名火头兵说,每每需要半个营的人去挑粮,多数是在戌时正,算算时间路程,贾家军粮草应该藏在东南方,我们不正面攻贾家军,只顺着护城河潜伏绕到后方,一把火把贾宏粮草烧了便是。”


    方越看着舆图,烧是能烧的,恐怕激怒贾宏,如今邵阳城中有粮,岂不知那贾宏会不会下令全军冲击,合全军之力,猛攻邵阳城。


    萧琅轻声道,“此计若成了,贾宏率贾军冲击邵阳城,围城的口子破开,我们撤出邵阳城,同秋恬汇合,解了永州的围困,三军合军,才能同越军有一战之力。”


    “否则等那庆家军北上,我等纵是等到田老将军援军,也决计不是越军对手。”


    萧琅不想似被困囚牢里,等着大人来救的小孩,正如她所做的,要有名声,便要有功绩,他需要战功和名声。


    萧琅朝方越道,“今夜我领兵,你安排将马粮分送往各家各户,明日时机一到,立刻将相亲们疏散至城东,沿途洒下马粮。”


    方越眼睛一亮,撤离时最忌骑兵,有了马粮,马匹停滞不前,若挥鞭驱赶,势必引起惊乱,能拖延不少时间。


    两日的功夫便可同秋恬汇合,两军夹击贾召,合二为一,奔往可能同样有储粮的沅城,贾宏调集粮草需要时间,蜀军也就有了喘息修整的时间机会。


    此计难就难在烧粮草,李旋听了计策,并不十分赞同,“秦小将既先有预料,说明周大人自有定策,眼下形势不明,邵阳城安全,我等姑且守住邵阳城,等待军令便是,再者——”


    他言语有些吞吐,见萧琅有些不悦,先止住话头,等三人散了,他方才朝萧琅单独见礼,“是主公身份贵重,身系蜀中安危,轻易不可冒险。”


    他叩行将礼,“今夜夜袭,由末将领兵便是,若不成功,将士们提李旋头颅来见,请主公放心。”


    萧琅将他扶起,态度坚决,“李将军不防看看,天下做得明主的诸侯王,哪一个不领兵打仗,便是那以温润贤名著称的平津侯,凡城池有危机之时,也不会坐以待毙,更不要说那北疆王,身在乱世,坐于帷帐之中不肯涉险,又怎能让将士们信服,怎配弟兄们出生入死。”


    李旋心震,萧琅轻声吩咐,“三十营里,各选出十名身手最好的,我有话同他们说。”


    李旋应是,立时去办。


    他身后六丈外院门边守着两名士兵,萧琅认得其中一人是云府斥候营章华,走近后问,“有多少人暗地里护卫我?”


    章华不答,只是叩请他不要涉险,“我等未收到女君信令,女君临走前交代属下等,务必护好郎君周全。”


    萧琅温声问,“章掌事入斥候营,是侍奉追随女君,还是听令李珣?”


    第129章 重逢故人


    萧琅李旋二人分率两队人马,从贾家军驻军两翼包抄,邵阳城忽然下起暴雨,火烧粮草的计划被迫中断,萧琅临危不惧,借暴雨的遮掩,带人将贾家军堆放粮草的营帐、遮盖粮车的雨布划破。


    贾家军粮草被雨水浸湿,不过两日的光景,已悉数发霉。


    贾宏暴怒,一日内率军冲击邵阳城三次,萧琅领兵守城,拆烧城中房舍木块,源源不断滚下城墙,贾家军死伤无数,贾家军粮草被烧,退避衡阳,蜀军士气大盛,白袍小将萧琅在军中声名鹊起,又因撤出邵阳城时,并未弃城中百姓不顾,极受百姓尊敬爱戴。


    有邵阳城百姓指路,蜀军抄近道赶往永州,第五日与秋恬前路军三万人汇合,里外夹击贾召,贾召败走浈阳,蜀军趁胜追击,连破三城,过浈水后却被贾军围困,危机四伏。


    萧琅曾打过蜀中贼军,当即令全军退入浈阳山,时下正值深秋,加


    上随军粮草,吃用姑且不必担心,但山林里瘴气弥漫,士兵纷纷病倒,人心惶惶。


    “中计了,那贾宏将计就计,借筹备粮草的由头固守衡阳,按兵不动,待贾召一路败北,将我等引过浈县,他贾宏立刻发兵合围,我们被困在这里,他贾宏只要不断往里收紧山头,迟早能将我们逼死在里面。”


    秋恬脸色并不好,只因林中毒气,轻则令人头晕目眩,严重的当场昏迷毙命,现下山阳一面已经躺倒了一大片重病的士兵,再这么下去,整个秋家军都会折在这里。


    他自诩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连续几日瘴雾不见消散,也烦躁起来,“随行的军医怎么说,这毒瘴可能解。”


    李旋摇头,“每日派士兵四处搜罗草药,只是杯水车薪,七万人,如今有近六千人已是病重了。”


    漫说这瘴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就是因瘴雾引起的死伤,足以令军心涣散,用不了多久,只怕就会有士兵私逃。


    萧琅脸色灰败,强自稳着心神,思虑破局之法,浈阳山下却是大军围困,被团团围住,贾军兵力倍数于蜀军,无论从何处冲击突围,蜀中军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李旋察觉他心绪,略拱了拱手,“萧将军不必自责,邵阳城中有粮的消息瞒不住,那贾宏岂会坐视不理,邵阳城城墙多次修缮,顶多能再承受贾宏三次冲击,趁其不备冲出突围,李某并不觉有错,再者胜败乃兵家常事,萧将军不必自责。”


    萧琅面上一暖,定定神朝他笑了笑,他是主将,她教他对弈时,曾与他说过,哪怕陷入绝境,身为主将,也必不能慌乱,慌亦无用,“分出一半士兵,砍伐竹林树木,削制箭矢,没有矢尖,把木屑削尖即可。”


    “从山顶开始,每隔十丈于丛林高木上设置箭阵,四十人为一伍,两伍一队,防御浈阳山。”


    几人点头,眼下的情形,借林木的掩映,布下箭阵,是最节省也最方便的守城办法了。


    “报——————”


    “报————山南贾家军叫战——”


    报信的士兵惊惧迟疑,萧琅平心气和问,“他骂什么了。”


    信兵埋头,声音低得很多,“骂将军小儿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快快出去受死——”


    李旋大怒,萧琅面上没有喜怒,依旧是一派平静的温和,“取我的兵器来。”


    秋恬皱眉,并未说什么,萧琅让信兵先下去,立在舆图前思忖,“那贾宏开尊口辱骂,是想激我出兵,此事定有诈,但眼下军心涣散,我身为主将,不得不出,非但要出,还要做出主军随我一道迎战的架势,不若我带一营人叫战,你另带一营人,在山林里做出千军万马的阵势,且看那贾宏想做什么。”


    秋恬已熟知浈阳山地势,不由看一眼这位比他还年轻几岁,还可称为少年的人。


    浈阳山山南地势易下难上,对蜀军有利,那贾宏令人言语咒骂相激,要引萧琅出战,恐怕大军前脚下山撤离高地,后脚北山就被攻陷了。


    早在两年前,秋家埋藏在广汉的信报,便已送回了有关萧琅的信报,称其不过是一名寄居亲眷家的贫寒少年,因那商户云氏与周大人有远亲的关系,得以入学院读书,并无特别之处。


    此番在吴越的表现,却与他们这些自小修习文武艺的世家子弟并不不同,于收买人心一道上,甚至还胜出一二分。


    饱读诗书,精通棋道,能同士兵同吃同住没有半点架子,危机险情里,又能沉着冷静,不见半点慌乱。


    与那信报中‘普通寻常’四字完全不搭边。


    那李旋虽有所遮掩,但言行举止间对少年人的尊敬维护是藏不了的。


    营帐外点兵声紧锣密鼓,秋恬收了探究的目光,取过兵器,随萧琅一道迎战。


    萧琅白袍白马,秋山翠林里,英姿勃发,不见丝毫被困绝境的颓势,声音高昂,“贾将军既是想见萧某,怎么只带这么点兵,莫非只是虚张声势?”


    少年人清朗的声音在山林里回荡,贾宏心里咒骂这小儿年纪轻轻心机深毒,先是毁了他六十万石粮食,那粮食半干不干,带不走,丢了可惜,十万大军被裹住手脚,硬是在邵阳城外晒了两日谷子。


    此番憋闷,他怎忍得了气,得参将一计,令贾召佯败,舍二城将这群死兔子困死在瘴山里,这黄口小儿倒是机敏,迅速攀上山顶,寻到一片栖山之地,那瘴气重伤蜀军,却也成了蜀军暂时的屏障。


    除非从北山上,否则他越军上了浈阳山,一样是个死。


    贾宏看向远处那白色身影,脸色阴毒,吩咐左右,“点兵六万,今夜子时,分两路,强攻山南山北。”


    副将贾宁看向半山缭绕的雾云,行礼劝诫,“夏秋季树木枯败,正是瘴气毒气最强最浓时,兄弟们虽然在越地长大,但轻易也不敢进瘴林。”


    □□马匹因停滞不前烦躁地喷动鼻息,贾宏不耐烦,“我越军数倍多于蜀军,蜀军上得浈阳山,越军上不得?”


    贾宁只得低声应是。


    贾宏盯着远处那白袍身影,眯了眯眼睛,缓声道,“传本将军令,冲上浈阳山,重重有赏,杀一名蜀中军,赏半金,杀两名,赏一金,杀官将者,授被杀者相同官职,胆敢后腿私逃者,斩立决,株连九族。”


    贾宁自知主公为人,必是说道做到,寒意从脚底冒气,并不敢违抗,应声称是,勒马回身,去寻副将商议点兵。


    “冲上浈阳山,重重有赏,杀一名蜀中军,赏半金,杀两名,赏一金,杀官将者,授被杀者相同官职,胆敢后腿私逃者,斩立决,株连九族。”


    “杀蜀军者,赏重金,胆敢后腿私逃者,斩立决,九族株连!”


    传令兵声音粗狂高昂,响彻整个山谷,越军高声应和,震得走兽四散,群鸟盘飞。


    两处山脉虽离得远,但山涧深邃,那令信非但传遍越军军中,连浈阳山山里的蜀军也听得明晰,秋恬快步走至高地,见山下那越军正汇集兵马,知这贾宏性毒,这是完全不姑息越军的性命,打算拿人命做盾牌,攻上山来了。


    没有这样做将军的。


    秋恬拧眉。


    方越冷笑,“这贾宏行事,可不好以常人推断,当年老越王在时,曾受困武陵山,这贾宏为全忠心之名,要把爱妾杀了煮给老越王,越王妃,越王子冲击,那越王子说不肯吃那脂粉重的老的,他竟提刀要把儿子也杀了。”


    “老越王骂他几声荒唐,没成全他的‘义举’,到底是感念他衷心,让他掌十万贾家军,贾宏出入銮驾车瑀,私自招兵买马,贾家军短短十年,从十万扩至二十万,老越王听之任之,到杜怀臣这一段,贾宏不受控制,他性子刁狂,已是将世事看得透彻了,又怎么会顾惜兵力人力。”


    立在高位,手掌兵权,蝼蚁的死活何必顾惜,方越极衷心周弋,对待贾宏这等残暴不仁,虚伪阴毒的将官,自是痛恨无比,他手中银枪插在地上,“我打头阵,会一会他。”


    他往秋恬抛去一物,“你我两家一家守江阳,一家守巴郡,虽互为牵制,也互为犄角,你弟与我弟交好,将我把这枚玉佩交给我弟,让他前去灵隐山替我修行,完成我的夙愿,叫他照顾好老太君。”


    秋恬将玉佩捞在手中,摸了摸鼻子,劝道,“有句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只要活着逃出去,重新招兵买马,未必没有迎风翻起的一天,名知是死,何必同那贾宏纠缠,平白丢了性命。”


    李旋怒道,“还未决出胜败,秋将军怎生就要放弃了,秋家军虽姓秋,领的却是蜀中的军粮,一半秋家军是周大人招的兵,买的马,蜀中此时有难,你怎么能临阵脱逃!”


    秋恬抱臂,并不动怒,“续存实力,才有东山再起的一日,明知道要败,还领着兄弟们赴死,与那贾宏又有什么分别,为衷心大义之名,枉顾民力,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必呢。”


    李旋自然明白这些世家贵子们续存家族实力的考量,若非如此,不能一路屹立不倒,不在此时轰然倒戈贾家,已是仁至义尽了。


    李旋冷怒,“秋将军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嘴,秋将军要做逃兵,反倒成义举了。”


    秋恬虽大度率性,却到底是世家子弟,连番好言相劝,李旋不听便罢,反倒屡屡出言讽刺,他亦失去了耐性,冷下了脸色,“李将军要全衷君的名声,自顾自拿将士们的性命去铺路垫脚便是,留下千古忠臣的名声,我等日后自然日夜瞻仰——”


    李旋脸色涨红,“秋恬你——”


    “都别吵了——”


    萧琅拔高声音,高地上顷刻沉寂下来,萧琅目光添上几分锐利,“自己人想先乱起来,自乱阵脚么?”


    守在外围的士兵虽听不见几人对话,却看得出是起了争执,频频往这边张望,交换眼神,喁喁私语起来,李旋闭嘴收了声,秋恬略拱了拱手,他已看出李旋唯萧琅之令是从,便不再与李旋纠缠,劝诫萧琅,“秋某知萧将军必不是寻常人,能抓住时机踏足吴越,将来必不止步于蜀中,照现下的情况,贾宏已调集全部兵力,纵是死伤半数,也数倍于蜀军,实不必送命于此。”


    方越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山下喊杀声震天,那贾宏平素最喜收纳逞凶斗勇之徒,此时加以威逼利诱,军心振奋,进则赏,退则杀,战力非同一般,无论如何,蜀军都没有胜算。


    是走是留,连他自己都不能下定决心。


    走,留得一命,舍下的是山里因瘴气病重的士兵,舍下的是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的弟兄们。


    留,殊死一搏,埋骨这一处,漫说日后,明日也未必活得过了。


    方越不由看向那萧琅,先前那放粮的万先生,待萧琅极为尊敬,出武陵城这一路,此人身边能看得见高手就有三四位,恐怕身份不一般。


    远山上阴云密布,恐怕有狂风暴雨,萧琅抚着身侧的佩剑,这是云悦送的佩剑,或者可以称呼她为宋女君,那季公子手中亦有一柄,是她为他延请武师父那日,她提前送给他的冠礼,虽同那季公子的


    那一柄没什么分别,却实打实的是请锻造大师铸造的良器。


    若此时换做是她,她必不会舍下士兵自己逃走的。


    当日云水山,他第一次领兵,她将新营军交到他手里,并没有太多叮嘱,只是临走前同他说,无论何时不要丢下自己的士兵将领,哪怕陷入绝境,沉下心思考,必还能找到出路。


    他曾问过,她选择了一无所有的李珣,若败了,受他牵连至死,将来会不会悔之莫及。


    她说不做则以,既是做了,愿赌服输。


    今日丢下亲兵,来日再招兵买马,谁又肯信他,她尚且能置之死地,他萧琅,也不该太差劲。


    秋恬已生了离心,留在此处非但无用,反而容易动摇军心,萧琅朝秋恬拜施一礼,笑道,“秋将军可带亲信自行离去,只是离去的原因,是突围往沅水接应田老将军,出得衡阳城,秋将军若愿意,差人赶往沅水,送信于田老将军,浈阳山有难,若为难,秋将军自去便是,萧琅祝秋将军来日壮志得筹。”


    这便是要留下的意思了。


    方越,李旋皆动容,秋恬亦怔了怔,无意识放下了抱剑的手臂,问萧琅,“萧将军不怕死么?”


    萧琅拢着手温和笑了笑,平津侯夫人如同盛开的昙花,曾惊动大周十三州,人人津津乐道,他潜藏蓝田苟且偷生,亦听过她的传闻,她曾受千夫所指,从江淮到蜀中,再到吴越,每一步不是险中又险,他不会不如她。


    萧琅道,“他们愿意参军,愿意选择我,随我一道来了吴越,便是将性命交到了萧琅手里,萧琅纵是做不到将他们带回故里,也绝不会将他们弃在此处,萧琅愿与李家军同生共死!”


    他话语铿锵有力,李旋、方越叩请,“愿随将军刀山火海。”


    萧琅将二人扶起,秋恬深看一眼少年,他敬佩这样的人,但事实便是蜀军必拜无疑,他身系秋氏一族命运,不能让秋家断在他手里,秋恬郑重告行一礼,“抱歉。”


    便也不再多说,同两名参将亲信,点兵上马,“除去秋家军要用的,余下的草药虽不多,皆留给萧将军,我猜贾宏必定要熬上一夜才会发兵,介时只待一乱,我便带人下山了。”


    李旋怒发冲冠,方越亦难掩怒容,要拔剑,萧琅伸手拦住,看秋恬领兵离开。


    李旋破口大骂,“那草药塞鼻中可防瘴气,还是当初在武陵城时,秦小将交到他手里的药方,他竟也好意思用,留下那枚一点,只百十个人能用,什么世家子弟,我看是唯利是图的小人!”


    方越亦是开了眼界,担忧问,“秋家军在蜀军中是最精良的,五千多人乘乱离开,那贾宏乐见其成,他们逃出去不难,只是咱们本就惶惶不安的军心,恐怕慌乱成一团,更无战力。”


    那贾宏乐得见浈阳山军心紊乱,动手拦截秋恬,或是杀了秋家军,反而会逼迫山上蜀军咬牙背水一战,那秋恬认定贾宏会在凌晨攻山,是因蜀军人心惶惶,山上只怕无一人能睡得着,凌晨时人困马乏,精神极为萎靡疲乏,攻下山城不费吹灰之力。


    方越火急火燎,眼看山势崩倾,却无计可施,转来转去,最终颓然看向远处贾军军营里能骇破人胆的喊杀声。


    萧琅沉吟片刻,令方越李旋召集方家军、李家军,等军列侯齐,萧琅从营帐出来,已是卸去了盔甲,墨冠锦衣,手中一卷明黄,上托名牒。


    那明黄的颜色,叫息壤吵闹的林场为之一静,方越呆住,李旋一震,旋即明白过了,血液一时沸腾,勉力压住,当即叩行大礼,“末将见过皇太孙!”


    章华明了小郎君用意,女君亦曾有过交代,此时朝身后示意,章秦、章云、福驮、福松、福林几位青营斥候叩首拜礼,“臣等见过皇太孙!”


    方越震惊失色,军中哗然,“皇太孙?什么皇太孙——”


    萧琅手中明黄卷轴垂落,立在前排将士能看见上头玉玺国章,宗室文牒,萧琅朗声道,“我本名姓李名珣,庚寅旬月年出生,乃文皇帝玄正孙,我父楚王为肃清阉党,受阉党迫害,被囚楚王府,我被蜀中郡守令周弋周大人救出,曾面北而立,与苍天明月为誓,必肃清战乱,还天下太平,那贾宏与阉党郭闫勾结,苛监杂税,屠戮百姓,却一时势盛,此时浈阳山有难,我李珣必与贾宏血战到底!虽死尤胜!”


    天下人人恨阉党,若非阉党作乱,大周天下不会如此,人人皆同阉党有国仇家恨,那贾宏因其子不甚亡故,屠戮全村的事已传得人尽皆知,便不是桃村的人,也对其痛恶之极,军中一时义愤,有人大声说,“楚王我知道,那是出了名的贤德,当年太子少师奉圣令教导小太孙,便曾断言小太孙聪颖过人,有人君之相,如今见萧小将军竟是皇太孙,可见少师谢元臣老大人的话一点不假,原来竟是太孙殿下!”


    “若不是那阉党作乱篡权,小太孙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了!”


    “当年文皇帝死守武陵山,被困七天七夜,断绝口粮,不曾丢下士兵逃跑,也不肯吃士兵割下的肉,太孙殿下生得与文皇帝肖似,莫非是文皇帝显灵,文皇帝英明圣贤,蜀中军必能化险为夷!”


    “太孙殿下必定会化险为夷!”


    萧琅高举手中的圣令,高声喝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诸将随我一道,杀下浈阳山,叫那贾宏不敢轻动,田老将军率领的十万后路军,已破开围追,我等只坚持五日,蜀中援军必到!”


    喊杀声声震,已从北面下山的秋恬勒马回首。


    与浈阳山隔江而望的红枫林里,陈云见那死气沉沉的浈阳山忽燃起灶火,轻咦了一声,抚须道,“那萧小郎君倒当真有几分文皇帝风采,这般境况,竟也稳得住军心,只不过还是太稚嫩了些,吴越叛出大周多年,那越王为统领越国不至离心,这么些年对抹黑大周朝廷可以说不予余力,越国士兵对朝廷那点敬畏,可谓聊胜于无,田世荣在沅水被贾梅和益州军缠住,分-身乏术,哪怕此刻突围成功,全行军快马加鞭赶到浈阳山,至少也需十日,倘若雨势不停,行路艰难,多则二十日。”


    “蜀中,危矣。”


    虞劲闷头听着,王极心底却是焦虑得很,满口是泡,却不知该如何,此番不同一年前,那时女君处理蜀中军贼,主上是提前让北疆军潜伏进蜀中的,以防不测时,这一小股北疆军出其不意,能起奇效。


    这一次主上只让斥候营共十二人南下,让他们静观其变,待到蜀中兵败时,将女君带回北疆。


    哪怕他召集散落清江以南所有的斥候共两百人,在应对贾宏十数万大军时,无论如何算计,也绝无翻天覆地转败为胜的可能。


    主上已算准了,这十二人可保将女君安全带回北疆。


    丞相则纯粹是先前没有分辨出被女君处理的北疆政务,心生郁闷,丢开手里的事务,暗中随他一道南下,除却广汉各州郡驻军共两万余人、正与益州军交缠的田老将军麾下六万人,蜀中所有的兵力都被困在此地。


    浈阳山一旦兵败,田老将军孤立无援,溃败只是迟早的事。


    女君毕竟不擅领兵,吴越这一步,一路走来险之又险,纵是有胜,也只是昙花一现,兵败于此,多年辛苦经营毁于一旦,宋女君……


    陈云擅洞察人心,直言道,“这便是当年林州城外,老夫后悔放夫人离开的原因,你并未同夫人真正相处过,只因探听监察,对其敬服已不亚于对主公,你尚且如此,更勿论其余人,她才智出众,表面看起来端方宁静,内里傲骨其实已高出天去,她处理北疆的政务,十之七八与主公做出的决策一模一样,少了缺了的,无非是因对北疆诸事不够了解,定北王府知道内情的几位臣僚,谁人不敬服,假以时日,她未必不能


    成事,介时天翻地覆,她把天也翻过来了。”


    “你当真愿意见她同主上争得你死我活么?此时北疆与蜀中尚未交兵,借由贾宏之手,蜀中堙灭,是最好的结果了。”


    王极怔怔看着山对面,忍不住道,“女君怎会甘于内宅,它日……”


    陈云摇首,“虽说难以令人理解,但她要的是她得来的权势,而非依附于谁,大约从江淮脱身出来以后,她已不屑于依附任何人了,不是她的,她不会要的。”


    嫁进定北王府,恐怕她不会再沾染北疆政务。


    陈云不是不敬服,只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大周的君王,只有一个。


    “且等着看罢,不出三日,蜀军必败。”


    看着天边下垂的一轮金日,心底竟些许憾然,亦有隐隐不安,“李家军中出了这样的事,她不会不知,可有查到她的行踪。”


    王极摇头,原本宋女君对追踪一事便极为警觉,从武陵城出去以后,身边除却原来的斥候卫,还多了季朝,以及林霜两人,此二人武艺超群,季朝对北疆斥候营极为了解,北疆斥候很难在他眼皮底下跟人,纵是季朝有要务被宋女君派出去,那名叫林霜的女子简直一心一意都在宋女君身上,半点异常也不放过。


    排除的斥候是最好的,但出了武陵城没多久,便跟丢了。


    陈云思忖,“能解蜀中困局的,无非三条路,一,江淮,二,兴王府,第三是庆风,那陆祁阊不会没收到消息,到此时江淮兵竟没有动作,至于庆风,对待吴越王忠心耿耿,女君纵是有萧琅这一枚棋子,想说服他也并不容易,何况千里迢迢……”


    王极回禀,“斥候探到六万江淮兵已到江州,与袁州隔江相望,若急行军,只需四日便可到这里,只不过平津侯一直未下令,江淮军按兵不动,那贾宏除去分出小部分兵力探查监测军情,大军还是围在浈阳山。”


    陈云凝思,一时竟辨不出那陆祁阊究竟是真君子宁愿见夫人惨死也不愿兵动战乱,还是同主君一样,心存歹意,隔岸观火,只待女君兵败,将其收入府中。


    “蜀中军俱是夫人供养出来的,折在这里,女君多年心血都白费了,主上尽快发兵罢。”


    张青平素不参政务,听了斥候信报,提心吊胆,见主上按兵不动,僭越急劝。


    千柏让张青稍安勿躁,自收到消息,女君进入吴越起,大人每日寝食难安,从蜀中、吴越两地送来的信报每日络绎不绝,短短不到三月,竟清瘦不少,如今浈阳山陷落,必是五内俱焚。


    可既是这么担心,兵力驻防江州,一江之隔,怎生不肯发兵,千柏亦轻声劝,“那吴越王在越地大修佛寺,未尝不是劳民伤财,看斥候送来的信报,越地百姓实则吃穿匮乏,越王并非明君,便是叫女君夺取吴越又如何……”


    千柏道,“女君纵只是因贪恋权势,但若贪恋权势,能治好一洲一郡,便是贪恋权势又如何?”


    纵是她舍下江淮离开,这里的人对她,却是没有半点怨言的,陆宴心中苦笑,放下手里的舆图,“她未必愿意受我帮助……”


    千柏张青俱是沉默,若女君肯求救,漫说是江淮,便是北疆那位,又岂会坐视不理。


    张青见礼回禀,“属下带人过江,寻到女君,随时听候差遣。”


    待他要退下,却被唤住。


    陆宴取出虎符印信,让千柏交给张青,“送去给景策,三日后浈阳山之围未解,出兵过江,围剿贾宏,助蜀中夺下吴越。”


    千柏张青大喜,张青接过虎符,疾步出去了。


    千柏才笑道,“千柏就知道,大人不会坐视不理的。”


    陆宴染了风寒,喉间起了想轻咳的痒意,推开窗,凉风穿堂而过,心中焦灼焚烧的火丝毫不减,五内俱焚,她虽坚韧,也曾数起数落,但苦心经营蜀中多年,登高跌重,功败垂成,心中所受煎熬,只怕比之他如今,百十倍有余。


    心火如焚,陆宴起身,吩咐千柏,“备马,去浈阳山。”


    千柏亦不放心,见能去浈阳山,立时去准备了。


    宋怜从东湘城而来,途经全州,距离浈阳山尚有六个时辰路程时,马车在官道旁废弃的茶棚歇脚,清莲赶车,远远看见道路旁俱是个高八尺的黑衣男子,惊疑不定,不欲惹事,便想远远避开。


    宋怜正支頤养神,察觉马车欲改道,隔着车帘问清莲,“怎么了。”


    车外想起的却不是清莲的声音,“我家主公有事,请夫人下车一见。”


    男子声音发闷,只让人一听,便会想起头埋得很低,闷声回禀的模样,宋怜顿了顿,掀开车帘看去,十丈开外简陋的茶棚下,摆放一桌一椅,男子端坐斟茶,自斟自饮,深秋的霜寒意落在他一身黑衣,不怒自威,也不近人情。


    宋怜自不会以为他此来是来相助她的,但人已经到了这里,她不想见,他亦有的是办法拦截马车。


    宋怜抬手掀开车帘,见清莲清荷歪倒在一旁,奔上前探过鼻息,见只是昏迷,心里一松,抬头时亦忍不住朝虞劲怒目,眸光冷然。


    虞劲并不好回答主上原话是将人绑来,他只打晕两名婢女,已是极客气,便也不解释,只让道一旁。


    高邵综坐在芦篷下,看她一步步朝他走来,仰头盏中茶水喝尽,茶水清冽,不是什么好茶,却如烈酒入喉,他将茶盏放回案桌上,眸光从她面容淡淡扫过,“多时不见,女君清瘦不少。”


    宋怜箭伤未愈,又受背伤,因不得休息,没办法好生处理背上的伤口,如今虽已结痂,但留下了斑驳疤痕,不比以往好看,只是世上既有舒痕膏药,此一役后,再寻些药来用便是。


    宋怜在茶棚前几丈的地方停下,不肯再上前,只见他轻抚茶盏的手指停住,漆黑的眸光看过来,似笑非笑,“我高兰玠好歹同女君一场露水情缘,如今虽分离了,女君倒也不必将我当成洪水猛兽,半步也不肯靠近。”


    “放心,我还要等着看女君从云端跌落,多年辛劳付之一炬,失望失魂的模样,不急于一时将你掳掠走。”


    宋怜藏于袖间的手指收紧,又松开,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道,“兰玠,你看。”


    “兰玠,你听。”


    高邵综微微色变,远远守在道路两旁的虞劲却是脸色大变,立刻让两名斥候前去查探。


    高邵综看向她身后远山,那是她来时的路,距离此地约有三十余里,暗淡的天光里,火把汇集的光点蜿蜒,似盘踞山脉间的长龙。


    他常年领兵,地面震颤虽及不可觉,但分明是大批急行军兵马正靠近,高邵综手指微顿,“庆风,还是元颀?你求元颀?”


    他盯着她,怒极反笑,“那北蛮纵有几个兵,也来路不正,宋女君倒舍得下脸面求他。”


    宋怜确实让林霜往兴王府带了信令,一是查清如今兴王府的形势,为日后打算,二是以防万一,若真需要,借元颀的兵力助蜀中夺得江淮,一则元颀兵力不足以对蜀中造成威胁,二则探清楚元颀的情况,当真良才良将,能就此拉拢元颀,将他纳入蜀中麾下,蜀中添兵添将,接下来应对朝廷新帝李泽疯狂的攻伐,更多了几分周全。


    只是面前的男子平静无绪的话语里,讥讽不言而喻,她不欲同他多说,只是念起小矛,四下看看,不见海东青,询问没有意义,便也压进心底了。


    她只是开口道,“不是元颀,是庆风和吴越王,我征伐吴越兵败,因由并不是因为我宋怜无成算,只因你高兰玠,在蜀中阻我时机,若我能早进吴越十日,只消十日,那时庆风同贾宏相争,我黄雀在后,坐收渔翁之利,吃下吴越,易如反掌。”


    “只因为你,生出许多事端,叫我这么多年的付出毁于一旦,我恨你,告知那吴越


    王你定北王在吴越,那吴越王差人探查,见你果真在吴越,立刻令庆风点兵,前来捉你。”


    眼见他色变,宋怜捋了捋垂落耳侧的发丝,轻声说,“至于我,那吴越王虽一般,但一般的人有一般的好处,他贪恋美色,我乐意奉承,有了冯先生先前给的方子,我调养好身体,将来有了自己的子嗣,总好过萧琅的。”


    他勃然变色,怒不可遏,长鞭甩来,宋怜闭眼,那鞭子并未劈头落下,只顷刻间她腰身被马鞭卷住,她不及反应,已被卷上马,牢牢固在他身前,“我杀了你,我们一起死。”


    “我高兰玠害你失了蜀中,以命赔给你就是了。”


    宋怜本意是担心节外生枝,想将他激走,见他言行有异,似性情大变,挣扎不过,反叫他几乎将骨头勒断,往远处看看,只得道,“定北王是被酒灌坏脑子了么,这样也上当,我骗你的,你放我下来。”


    右肩陡然一痛,他咬在她肩头,痛意叫宋怜觉得他要啃噬下肉来,他却忽而停住,视线凝在她颈侧,他指腹轻触她颈侧衣衫已无法遮全的伤痕,眸底漆黑,胸膛起伏,“谁弄的。”


    宋怜待他早已没有半点实话,她能感知他的情意,身体挨近时对她噬骨般的思念,但那又如何呢,她一直想要贺之涣的兵器谱,他每每避而不谈,宁愿给她粮仓,也不愿给良兵,只因有一日,蜀中的刀兵,兴许会对准北疆的士兵。


    他纵对她有情意,来此也并非相帮,不过想待她落败,将她带回北疆罢了。


    远处有车马车驾露出一禹,宋怜并不想同他勾缠,温声道,“兰玠若想看戏,不如同我一道上马车,我带你去看,看蜀中是胜是败便是。”


    她坐于他怀里,温声软玉透入心底,透骨的酥意蔓延至血脉,从骨缝里滋生出的欲望让他想将她寸寸吞噬入腹,高兰玠知她只是同他虚与委蛇,那又如何,她既招惹了他,此生便要同他纠缠不休,生同寝,死同穴。


    他拥着她下马,挟制她上了马车,也并不放她单独坐去一旁,只让她坐于他身前,脸侧与她脸颊轻触摩挲,“当初你既招惹了我,我便是死,也是绕在你身上的鬼,劝女君省下些力气,莫要再在我身上玩弄计策,没有用的。”


    他语气平静冰冷,与吻在她耳侧唇上的炽热截然相反,阴鸷,阴晴不定,性情比先前阴沉许多。


    入夜凉风穿窗而过,宋怜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看向远处远山,她是越加不能败的。


    宋怜让虞劲唤醒清莲清莲,虞劲看向主上,得主上示意,未有动作,先行礼退下了。


    宋怜偏头问他,“你堂堂国公府世子,为难两个女子做什么。”


    她知道他自来是不屑于定北王这一个称呼和王位的,分封疆域,从来只是新帝一厢情愿。


    新帝封王,只是为拉拢制衡北疆,高邵综是懒得理会,鹿只有一只,只看鹿死谁手。


    宋怜眼睫颤了颤,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情绪。


    她实则并不难懂,凡阻碍她路的人,无论是谁,毫不留情甩开便是。


    高邵综箍着她的腰,唇角噙着一缕笑,“你当着她们的面,唤我一声夫君便是,算起来只有昔年乌矛山欢情时,你曾唤过呢,后来到了蜀中,从蜀中去京城路上,爱过那么些次,也再未听过了。”


    他言语粗俗,竟像是被夺舍了一般,此时清贵俊美的面容噙着些笑,却半明半暗,显出隐着疯狂的妖异,宋怜心惊,勉强定住神解释,“我刻意让你发现药方,是因为我有要事不能走漏行踪,想让你离开,时间紧迫,我迫不得已,但我用错了办法,以后我不会了。”


    高邵综定定看着她,眸底漆浓。


    她其实很好懂,譬如现在,蜀中势不如人,浈阳山情况不明,她唯恐哄不住他节外生枝,因此愿意花费些口舌同他解释,为何使计骗他,她口里说是不再骗他,实则正在骗他。


    他依旧看着她,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口里道,“谢谢阿怜,砚庭双腿已有好转,再过三月,必定能站起来了。”


    他试探着上前,看进她眼里,问,“或许阿怜为何想治好砚庭,可以告诉我么,当年在京城,阿怜对砚庭,便极有兴趣,砚庭自幼生在边关,性情豪爽,为人真挚热忱,最不受拘束,不似我这般无趣惹人厌,或许我似陆祁阊,背地里替你备下些阿怜会喜欢的男子,阿怜会开怀些。”


    宋怜听得指尖发颤,叫他捉住把玩,失控的错乱令她不安,宋怜算着车程,勉强提着精神应对,“你就是这样待你亲弟弟的,它日你们兄弟反目,北疆祸起萧墙,我不会错过良机。”


    她话停下,又道,“我并非厌恶兰玠,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二人天注定是仇敌,它日刀兵相见,长痛不如短痛。”


    他盯着她的眉,盯着她的眼,视线最终落在她唇上,“刀对着我,阿怜竟是会痛的,呵。”


    宋怜只觉他比从前更难应付十倍,正待说话,虞劲叩窗回禀,“广汉斥候营的人求见。”


    高邵综把玩她垂落肩头的发丝,她发丝柔软,似上好的绸缎,心却是冷硬的,他拥着她,下颌压在她肩上,声音有些低沉泛懒,“让他过来便是。”


    福寿送来一封信,连带一枚玉质麒麟。


    宋怜认出是江淮虎符,有些怔怔的,接过信打开来看,信里人问她可还好,江淮六万兵马囤驻江州,她若有需要,可随意调遣。


    “祁阊公子情深意长。”


    炽烈的唇落在耳侧,他手指拨弄她衣领,吻落在她颈后伤疤上,宋怜能理会他的意


    思,她若需要,只管去取,若不需要,便不必理会。


    耳垂上重重一痛,他声音低沉,风暴俱被押在平静的海面之下,“女君感动了。”


    他已凡出口,必是阴阳怪气,宋怜叠起纸,掩住里面清俊出尘的字迹,“只因吴越王失道寡助,贾宏有人屠之称,蜀中比起吴越,这几年百姓情况好上一些,若有需要,不必我开口,阿宴会不余余力。”


    宋怜一口一个阿宴,不待他开口,她便道,“我和阿宴非寻常夫妻,我母亲软弱可欺,我在平阳侯府过得并不好,六七岁时,也曾想过一死了之,我甚至已下了河,活过来情况并没有变好,母亲受污下狱,妹妹病重,若非阿宴肯娶我,将我带出平阳侯府,我和母亲和小千,早已经死啦,兰玠那时还是世家贵子之首的兰玠公子呢,他明知东府的事情,却做不知,只暗中相互,兰玠那时,偃武修文,正是有抱负的时候。”


    所谓杀人诛心,宋怜眼见咫尺间俊美矜贵的面容苍冷痛楚,心尖竟也似洒了把牦牛针,听着车辙转动的声音,听着马车驶入黑夜,呆呆的出神,他对她自然是好,不肯给她兵器图也无可厚非,她利用他对她的真心加以利用,她亦待自己生厌。


    身后有炽热宽大的胸膛熨帖而来,宋怜轻声问,“以兰玠的才学样貌,天下女子定有能同你两情相悦的,我志不在此,何妨好聚好散,兰玠将我当成真正的对手,将来我若侥幸能赢得兰玠,除你同砚庭外,不会祸及他人,若我败了,兰玠好生安葬了我便是。”


    他声音骤冷,“若你死了,我可以娶你的尸身骨灰做夫人了是么。”


    透骨的寒意从指尖泛开,宋怜偏首看他,知说不通,见马车已临近浈阳山,她吩咐清莲将马车停去枫林山下,往枫林山上去。


    她手里提着一盏走马灯,怎奈夜里眼里不怎么好,走得磕绊,他只在她身后两丈开外闲庭信步,宋怜记挂浈阳山情形,好几次停下,不见他上前,不由问,“你要在背后杀死我,勒死我么。”


    高邵综眸里暗夜无光,看着她夜里白皙艳丽的面容,“女君倒不必有这样的担忧,我只会令你欢情死在榻上。”


    宋怜自染上怪癖,性子浮浪,可亦不曾似他这般,口无遮拦。


    临近浈阳山,她身边除了清荷清莲两人,其余包括季朝在内的护卫,都有任务在身,被她派出去了,但也有一二人斥候远远跟着听候。


    他身边更不用说了,虽说那些暗卫来去无影,隐藏在暗处,想必也是远远跟着的,如今这样的浑话他脱口而出,宋怜低声呵问,“高兰玠你疯了么?”


    高邵综淡淡道,“你在我身后,你丢在何处,我看不见,我走在你背后,看着你,便也无所谓你甩不甩开我了。”


    他定是已经疯了。宋怜握紧走马灯的手柄,提灯晃动,带动光影婆娑,她着急上山,转身往山上大步走,眼力不好,但她捡了根树枝,探着路,渐渐的也顺手了。


    寻到一处便宜观察浈阳山、以及贾宏军的高地,树后却闪出两人来。


    宋怜是亏心事做得多,心里有鬼,被惊住,提着走马灯片刻方才平复,“原来是故人。”


    王极尴尬,他亦看见了远处庆家军燃起的火旗,担忧地行了礼,告退了。


    宋怜温声道,“若是先生,此番当如何破局。”


    女子立于微风里,素色衣裙随风轻动,乌发云鬓,华颜清绝,身姿纤弱,立于这山林间,从容沉静,是令人心惊动魄的姝色,他如何还看不明白,“庆风定是反水了。”


    略想一想,便明悟了一些,“女君筹谋之远,陈云甘拜下风,只是千里迢迢,女君又何必亲往,以身犯险。”


    只他亦知,无论战场兵事如何交替,吴越这一役,成败的关键都在这最后一笔。


    干系重大,换做是他,又怎敢轻易将这一役决定蜀中生死的要事交给旁人,纵无辩才,也必一同亲往道州。


    山下喊杀声声震。


    正如秋恬猜测,贾宏令全军修整,凌晨再攻上浈阳山,岂料山上黄口小儿号称是先帝太孙,许以蜀军封侯拜相,以援军为诱饵,攻下山来,待他集结军队欲要与其厮杀,那萧琅带着人扬长而去,只抢夺了些兵器,他集结大军,攻上浈阳山,如今已过了半个时辰,不出一个时辰,必定杀他萧琅一个片甲不留。


    他正在舆图前,与诸将商议绞杀田世荣,灭了萧琅,集合大军围剿田世荣,那老廉颇扛不住三日,过江夺取巴郡,江阳,直入蜀中,蜀中阖郡不足两万人,越军,不,他贾家军铁骑长驱直入,拿下广汉,只许半月光景。


    夺下蜀中,粮草丰厚,贾家军根本不必等到来年秋,趁热打铁杀庆风,夺下吴越,理由也是现成的,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不想他贾宏,也有能同朝堂决一死战的时机!


    贾宏想到此,不由哈哈大笑。


    臣僚参将相视一看,俱都笑起来。


    “将军神机妙算,如此我宏国,睥睨一方,那新帝不过阉党傀儡,天下乱做一团,介时将军举兵清君侧,荣登大宝,指日可待!”


    “何必再称将军,我等应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自丧子后,贾宏始终未得开怀,只今日方得几分和颜,面露红光,连声道,“赏——都赏——”


    唯有角落里一名参将面露忧色,出列见礼回禀,“不知将军可曾留意,先前曾攻下武陵城、彬州的蜀中郡守令周弋,竟再未出现过,此人有将才,擅谋略,算尽人心,浈阳山此等关乎蜀中生死的大局,竟不见他的身影,将军岂不觉得奇怪。”


    他话出口,有人若有所思,贾宏是见过那周弋的,肩不能担,手不能提,量其只是个蠢笨如猪的书呆子,且当初出使蜀中的人,是他的好友,蜀中什么情况,他心里清楚。


    参将见贾宏不以为意,急劝,“小心使得万年船,彬州那日,主公也曾亲眼所见,其人受了如此重的伤,还能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可见其心性非常人可比,端看武陵城这一役,出兵时机之准确,可谓步步为营,这般筹算,不可小觑。”


    贾宏听了,倒也放在了心上,差人去查,又道,“我十万大军围山,量他一个人,再是有通天之能,又能翻出什么水花。”


    营帐外有信兵回禀,“庆将军求见。”


    山上刀兵相交的动静传出去很远,贾宏不悦,“杜怀臣这是怕我势大,差他的走狗来抢功了,我的人上山受毒瘴侵蚀,拿性命挣军功,他庆风来捡便宜了。”


    他不耐烦摆手,“不见——”


    那信兵应是,退下时营寨门口传来惨叫,贾宏脸色大变,取过兵器架上提刀,“来人!来人!”


    山上山下刀兵相接,陈云虽早有猜测,此时见庆风果真反了,心中震惊亦无法言喻,不由看向身侧始终沉静看着的女子,“那庆风便不是真的衷心,装了这么多年衷心,也与真的没什么分别了,女君如何说服他的。”


    到此时,倒无所谓透不透露了,宋怜道,“一是贾宏,二是越王,三是国师净衍。”


    贾宏要取庆家阖族人性命,老越王当年实则并不想叛出大周,至于净衍,还是她先前猜测的,一位出入宫廷,遍交达官贵人的佛祖,又怎会是五蕴皆空的真佛祖呢。


    净衍的名字一出,山脉间骤然亮起一道火龙,那龙分明不能叫他这等不信鬼神的人相信不是人为,但火龙游冶盘山,震慑众人,一名着明黄袈裟的僧人持礼自僧车而下,眉目空净,满目慈宁,“太孙真龙天子之身,我等凡俗,当迎天子,贾施主,莫要执迷不悟。”


    贾家军只余两万众在营中,庆家军入得营帐,除却信兵,已溃散逃窜。


    贾宏被制住,盔甲已被卸下,半灰的头发垂下,被两名士兵扭压住,依旧挣扎得厉害,“我要见越王,杜怀臣,你这反复无常的这狗贼!”


    陈云倒看出这净衍在吴越威力非比寻常,那净衍下得佛坐来,山林里风似乎也寂静了三分,正相杀嘶闹的士兵似乎并不敢以血腥冒犯佛祖,许多竟不自觉放下刀兵,同净衍拘束地拜起礼来。


    山间空谷万象,净衍身后火龙腾飞,仿佛天降的异象,令人跪拜臣服。


    宋怜亦有些心惊,她料到净衍在吴越百姓心里的地位,亦未曾想过会到这般地步。


    火光映衬她面容,秀丽独艳,陈云偏头看了眼,见自家主公立在女子身侧,对山下异象熟视无睹,眸光只落在身侧女子身上,那眸底似乎没有情绪,又似乎是因太浓太烈,以至如同暗夜深渊,什么也辨不出了。


    他朝女子略拱了拱手,“还请教女君,如何说服大师的。”


    宋怜对大师二字是存疑的,“换做是陈先生,同大师说,将来可入道修行,万国万人为佛,大师可做到真正普度众生,大师没有不同意的。”


    如果是北疆,如果是高邵综,去请净衍,想必净衍会答应得更


    快。


    她只是替周弋答应,可封净衍为国师,在蜀中四郡二十六县修建佛寺,布道施法,为蜀中百姓渡难消灾罢了。


    陈云些许瞠目,细想之下,竟察觉不出不妥来。


    那庆风竟直接砍下贾宏人头,连带几名亲信僚臣,一并杀了,军号响彻山谷,贾宏死了消息传遍浈阳山,正在山上与蜀军厮杀的越军起初并不敢信,有人高呼净衍禅师来了,萧琅为真龙天子,越军纷纷扔下兵器,逃窜下山。


    蜀军死里逃生,有高声呼和的,有力竭倒地的,喧哗吵闹,却俱是欢欣鼓舞。


    萧琅握着剑的手轻微发抖,稳住心神,吩咐云祥:“带两队人马将伤员送到安全的地方,立马去请随行军医来,给弟兄们医治。”


    祥云正望着山坡上冒起的火龙出神,听吩咐回过神来,知道抢救伤员要紧,立时呼和一声,点了几个精力尚好的,帮着打扫战场。


    那贾宏一夜里连续派兵冲击四五次,密密麻麻的越军好比蚂蚁,纵是过了毒瘴,人数也是蜀军的两倍有余,战力强悍,半夜下来,几人几乎以为要死在这里。


    李旋提着长剑过来,看向山下喧哗的地方,“是不是周大人,周大人派秦小将来了。”


    方越知道秦小将,上次武陵城一役,大半功劳皆要归功此人,听李旋问起,不由问萧琅,“那秦小将究竟是什么人,缘何从未在蜀中听过他的名声。”


    萧琅斟酌,“是父王留给我的幕僚,不便显露于人前。”


    牵连皇宫辛密,众人便不问了,收拾好兵器,那净衍已经率领越国降军迎上山来,见得萧琅,朝他施礼,目光慈和,似千年前弥留于世的圣贤高僧。


    “贫僧道衍,见过太孙。”


    此人得道高僧,声音祥宁如梵钟,周遭不由静了静,待净衍欠身施僧俗礼后,数万越军随之叩拜见礼,“见过皇太孙,太孙殿下千岁万安——”


    “太孙殿下千岁万安——”


    恭迎皇太孙的唱喏应和响彻云霄,陈云看完这一场戏,若非主公在场,实是忍不住抚掌叹息,“妙哉,妙哉,蜀越一战,蜀中大获全胜,萧小郎君一战成名,先前云水山一战,小郎君解救受困百姓,已得贤名,此次吴越一战,将才外显,一夜之间,威名传遍大周十三州,皇太孙的名头一出,多少推崇先帝先太子、苦阉党久矣的能人志士奔赴蜀越,以这一战为小郎君扬名,论造明公的能力,我陈云甘拜下风。”


    他已看见远方来路有奔马袭来,看人数有三万余,只如今大局已定,合两军兵马近二十余万,这三万人只要不是北疆高家军精锐,此局已是天定,无论如何也翻不起波澜了。


    陈云话音一转,“只是杜怀臣借僧道一事蓄存实力,越军溃败投诚的速度,恐怕也超出了杜怀臣想象,他已遭反噬,女君要走越王的老路么?”


    施法布道,普济众生的吴越国,日渐下行,僧人巨富,百姓穷困流离,杜怀臣可曾看得见,也许看见了,醒悟之时,已经晚了。


    他的话尚无人回答,有信兵前来禀报,“越王率军三万前来。”


    山脚下那一行兵马奔袭而来,当前一人头戴冕旒,身着朝服,远远见那僧道随在一名少年小将身侧,霎时怒目圆睁,“净衍!尔敢如此!”


    净衍眉目依旧慈宁祥和,略一施礼,“杜施主,吴越、蜀中本应不分彼此,是为一家,此乃大周真龙天子,杜施主下马拜见,还吴越一片净土罢。阿弥陀佛。”


    杜怀臣怒喝,抽过身侧参将背上长弓,张弓搭箭,“净衍,旁人不知你,我还不知么,你不过欺世盗名,什么圣僧,你也配——”


    他怒极,看向净衍背后密密麻麻的降军,理智尚且还在,弓弦拉到最满,拇指却紧紧扣着并未松手,耳侧却有铮鸣声震动,他双耳嗡鸣声起,那箭矢从脸侧擦身而过,破空而去,射入净衍喉间,鲜血喷溅开,素白僧衣上梅花点点,和尚脸上慈宁不在,双目里俱是不敢置信。


    “圣僧死了——”


    “圣僧死了——”


    “杜怀臣杀了圣僧——”


    “越王杀了圣僧——”


    “他杀了圣僧,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为圣僧报仇——”


    “圣僧——”


    “圣僧死了——”


    “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为圣僧报仇——”


    哭嚎声,愤怒的喊杀声混合,萧琅呆呆立着,他脸上依旧沾染那僧道的鲜血,温热的触感渐渐凉却,他往远山某一处望去,他不知她在哪里,但今夜种种,必是她的手笔。


    那越王惊慌失措,大喊不是他,不是他放的箭,但他的声音淹没进喊杀声里,被蚂蚁一样的行军掩埋,手底下僧道士兵被冲击散了,落荒而逃,两军相互残杀,待到天明,那吴越王必定尸骨无存。


    李旋、方越呆滞马上,看向萧琅时,对其是真龙天子的谶言坚信不疑,又敬又畏。


    若非气运,如何能从浈阳山死局里里反败为胜,又如何有圣僧为其证道,那吴越王,蜀军不费一兵一吏,已是埋骨枫林山下。


    蜀中军叩拜在地,敬畏之意已不言而喻。


    陈云知那吴越王必不会愚钝到此时射杀净衍,偏头看向身侧女子,心惊骇然,心下已起了杀意,看向身侧主上,只盼有示下,那平素英明神武的主公,从头到尾却只顾看着女子,此刻唇角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似是以之为傲,又似是心情愉悦,那模样好比乌矛带着伴侣来定北王府诸人面前盘旋,炫耀之意不言而喻。


    陈云心下叹气,再看向女子时,落进对方一双带着些许笑意的杏眸里,“先生还是一点都没变。”


    陈云讪笑,山下已有数名黑衣斥候卫奔来复命。


    负责护卫萧琅安全的章华、遮面带弓的季朝,清荷,清莲,以及潜伏至越王军中的福禄、先一步随吴越使臣潜进鸿胪寺的福华,宋怜见章华神情犹疑,似有要事回禀,让清莲清荷带周慧回马车里休息,先令章华随她下山。


    宋怜大抵是能猜到什么事的,“无碍,接下来加派人手护卫他周全,用不了三五日,刺客恐怕络绎不绝,吩咐手底下的人,盯着京城的动向。”


    章华应是,领命去了。


    宋怜回身,陈云几人已离开了,独留他一人,远远立在暗黑里,神情晦暗不明。


    这里基本可以算是她的地盘了,他还不走,实是有恃无恐,蜀中虽得吴越,却百废待兴,除却利用他对她的感情,再次对他下杀手,她确实动不了他,目前蜀越也承受不住同时来自京城、北疆的报复反扑。


    宋怜温声道,“今夜可定了住处,若没有,不如我请兰玠喝茶。”


    高邵综知她顷刻间里,脑子里必定是转过千万般念头,为蜀中利计,她是愿意且有耐心同他周旋的,高邵综淡声问,“女君确定要邀请我么?此时平津侯便在山下。”


    宋怜往山下看过一眼,高邵综眸底浮出冷意嘲讽,并未同她一道乘坐马车,下山上马离去。


    天际已微微泛白,日光照耀下的浈阳山,已不似昨夜阴沉晦暗,士兵清理战场,宋怜缓缓踱步下山,萧琅换了便服,带上面具候在马车边,宋怜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短短不过两月未见,提前加了冠的少年已同先前不同,似是窜高了个,似是少年温和的气息被战场洗刷褪去,气度不比寻常,宋怜掀开车帘先进了马车,萧琅跟了上去。


    章华说了两件事。


    一是萧琅差人前往江淮,绘她的画像,此事既已暴露,便已没了遮掩的必要,只是若由她开口,萧琅必察觉异常,不必为此事让二人心存芥蒂,萧琅不问,她便不必说了。


    二是萧琅询问他,广汉斥候营追随的,究竟是云府,还是皇太孙。


    宋怜给两人道了盏茶,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一眼,温声问,“可有受伤。”


    萧琅本欲将左臂给她看,后又想她此番远走东湘,行走奔波,吃苦受劳,必不会比他更轻松,不说也罢,他只是忽而道,“方才路上,我得见一辆马车,马车里的主人生得谪仙般模样,通身气度,比之山巅新雪,月下松林还要清雅温泰几分,那人是平津侯。”


    他盯着她面容,“便不知他为何会来浈阳山。”


    此人带兵来的,祁阊公子果真名副其实,同他道友人受困,带兵前来相救,如今浈阳山危机已除,江淮军已悉数撤出江州,观江淮军训练有素,便知此人虽一身书画气,治军却也有方。


    陆祁阊,高兰玠。


    他除却太孙一个身份,又拿什么同他们相比。


    宋怜便怕他不问,既是问了,她便答,“我与平津侯曾是夫妻,只因两人道不同,他只愿偏安一隅,不愿入主京城,我便离开江淮,到蓝田时,遇见你以后的事,你便都知道了,非故意隐瞒,只是担心引起不必要的事端。”


    萧琅连日来郁沉的心情散开来,恢复了些往日少年气,“我带三百精兵毁了贾宏粮草,奇袭两次,皆是胜


    了。”


    宋怜已从斥候令送到的信报里看过了战报,见少年别开脸后耳根发红,知他想听什么,并不吝啬赞叹,“阿珣做得很好,此一役里,沉着冷静,已颇有大将风范,假以时日,必可为明君。”


    李珣提挂着的心此时方才落在了地上,又问她,“你呢,可有受伤,此一行,可曾受伤。”


    又有些责备抱怨,“去何处也不同我商量,若知道——”


    宋怜摇头,实则策反一事,风险极大,变数之多,以人之力,实难以控制,不到最后一刻,连宋怜也不敢十成十确保会成功,故而她在庆风身侧安插不少人,若庆风反悔,斥候营的人会先推翻老越王对他的救命之恩,庆风若再不肯,庆家另有人有叛出之意,只庆风终究未能弃阖族性命不顾,终是赴约了。


    至于那越王,她只需差人告知他,庆风贾宏两人相斗,二王相斗,必有一死一伤,杜怀臣正缺兵力,不可能放过收拢二人残兵的机会,这些兵他不收,只会壮大贾宏和庆风,这绝不是他愿意见到的。


    她只是瞒着她净衍已叛变的事实。


    她浅饮了口茶,“实际此番九死一生,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若不能成功,我需另想它法,提前同你们说,也只会人心惶惶。”


    风吹起车帘,宋怜瞥见李旋、方越几位臣僚从远处过来,朝萧琅无奈道,“你身上悬挂的印信没有取,带了面具也无用,他们过来拜礼了,你下去罢。”


    萧琅垂头看向腰间玉玦,那是他从皇宫带出来的,唯一一件物件,并非是谁送的遗物,只是是皇宫里出来的罢了。


    以往唯恐泄露身份,他都藏在袖袋里,如今终是能挂出来了。


    他告礼起身,宋怜微抬了抬他的手臂,“往后需执晚辈礼了。”


    这是他们当初约好的,萧琅失神一瞬,点头应下。


    他起身下了马车,李旋、方越、吴宋、程尧几人,已是看见了马车里素色衣裙的一角。


    便十分尴尬地沉默下来。


    萧琅便知几人误会了什么,一时脸色微红,极为不自在,他读诗书,岂会不知大战刚胜,身为主君便亲近女色,实是下作之极,有损声威,他正待解释,车帘微动,里面的女子掀帘出来。


    她未带幕离,清晨一张绝艳明丽的云鬓华颜便露在了人前,周遭倏地安静了下来,似光影被凝滞,女子温和清越的声音响起,几位小将方才回神。


    李旋只觉她生得面熟,那精致华美的容颜,似会发光的珠玉,令他不敢多看,脸色微红地询问,“这位女君是——”


    萧琅不知如何开口,这是父王的外室,反倒是她落落大方,“我是先太子未亡人,先太子薨逝前,曾叮嘱过我,让我务必救下太孙,护好太孙,我如今在太孙身边做个幕僚,日后与诸位将军一起,一同为殿下效力。”


    她刚开始说时,众人面露同情敬重的神色,大约感念她千万万险重重阻碍里辛劳护住皇太孙,功不可没。


    待她提及正在皇太孙身边做个幕僚,七人登时怪异了神色,有吃惊的,有愕然的,也有震惊的,但每一个都带着怀疑鄙薄,甚至是不赞同。


    宋怜从诸人面容上扫过,一时静在了原地。


    萧琅怔忪片刻,心头连月来压着的最后一块重石似被风吹散,他压着神情不露端倪,恭敬见过礼,又朝诸位将军拜礼,“云夫人助我良多,我待其——形如亲母,劳驾诸位,待其如同待我。”


    李旋、方越几人便心生敬重,恭恭敬敬见了礼,“见过云夫人。”


    尚有些杂务要处理,萧琅同几人一道离开,浈阳山下人烟渐稀,宋怜立在马车边,她并未看少年人离去的背影,也解除了压在两人中间的隐患,但心情低落空荡,并不如何高兴。


    宋怜盯着水洼里的倒影出神。


    “还好么?”


    清润的声音响起,宋怜怔然抬首,远处男子宽袍广袖,青衣墨冠,立在山林间,连弥漫的血腥味似乎也淡了。


    宋怜似闻见了新雪的清新,将那枚虎符递还给他,“好久不见。”


    陆宴岂会错过方才她眼里来不及收起的灰败死气,心脏一时涩然酸痛,见她肩头瘦削,知她如何辛劳,一时竟痛彻难当,伤风尚未好全,一时没忍住,便咳嗽起来。


    宋怜怔然,快步上前,手指搭上他腕间,同他把脉。


    二人离得极近,近到她身上淡淡柑橘的清香萦绕周身,陆宴垂眸看着腕上玉白的指尖,想唤她同他归隐,却知必无可能,只得将冒入喉间的话压了回去,偏头咳嗽得厉害,轻推她一把,“离得远些罢,染病给你。”


    宋怜手指依旧搭在他腕间,知他是忧思过度,明白他的挂忧,轻声道,“我很好,阿宴当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的。”


    又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成或是败,她都接受,只是看着他,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见,便又说了一句,“只有一事想拜托阿宴,若真有那一日,劳烦阿宴收敛我的尸身,送回翠华山,悄悄埋了便是。”


    陆宴心痛难当,只尚未答话,便听一人声音沉冽,“倒不知宋女君将来有几副尸身,要拜请这么多人收敛。”


    男子不怒自威,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腕上,喜怒不辨,“宋女君刚认下太子未亡人的身份,便同男子拉扯一处,未免轻浮浪荡。”


    宋怜只得收了手,见千柏千流张青牵马在远处候着,虽是没有看向这里,却每人皆握着佩剑,紧绷戒备,似只要此处有异常,随时便能冲过来护住陆宴。


    宋怜朝高邵综眨了眨眼,“阿宴生病了,我同他探脉看病,世子自便就是。”


    高邵综眸光落在青衣男子那张面容上,唇角勾出冷笑,“女君半吊子医术,也不怕被人告出一个谋杀前夫的罪名。”


    陆宴自知素日自持冷静的国公世子缘何如此,只因得过她片刻爱意,那爱意微薄,求而不得罢了,她当初主动接近高兰玠,其人对她必定是极有吸引的,若她能……


    若她能于世间寻得一人,能叫她停留,不再以命相搏,不再孤注一掷,也未尝不可。


    陆祁阊压下心底窒痛,朝面结寒霜的男子笑道,“正要同女君一道去零陵城,品南城生茶,世子不如一道罢。”


    高邵综脸上越加阴晴不定,宋怜看向陆宴,目带询问。


    高邵综冷眼看她轻软轻快的模样,欲开口,陆宴先一步截断他的话头,“今日蜀中军大胜,当庆祝女君得胜凯旋,走罢,定了酒,你今夜不防饮一盏。”


    他话里隐有暗意,高邵综岂会听不出,亦知她心情为何郁结,诸军将赶着去庆贺,山谷空寂,了无人烟


    ,她立在马车旁,看着水洼里倒影出神,脸色灰败,竟有心灰意冷之意。


    只因陆祁阊那声问候,她些许惊喜,脸上方才恢复了些血色。


    呼吸一时凝滞,肺腑生痛,高邵综便收了锋锐,上了马车坐下,开口道,“距离陵零城不远处,有一处月牙景,湖水生蓝,不如去看看。”


    陆祁阊听着,倒生出三分诧异,只道兰玠世子自幼秉礼持重,学贯古今,允文允武,讨女子欢欣一事上,却显得太笨拙,大约在她之前,从未近女色,遇到她之后,误了一生,旁人再难入眼,也不知该如何对待心上人了。


    她已极累,不似他是武将,此时哪里还有心力去看风景,陆宴温声道,“朗州灾情严重,如今蜀越归一处,南江江流的治水方便许多,我会在吴越盘桓六日,今夜饮饿了酒,你且歇息一日,明日再叙话不迟。”


    宋怜确实累,但念着日后蜀中舆图宽阔,又有了精神,想取出舆图同陆宴议论,只因左边坐着的人便只是坐着,也无法令人忽视,只得作罢。


    她一时没有力气说话,便只怔愣坐着,想吴越日后郡县如何划分,官员如何调遣安置,倒越来越精神,直至眼睑上覆来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掌,他声音温润,“你该休息了。”


    昔年在平津侯府,亦或是庐陵府,她处理事务忘了时间,他便会如此,她就着他掌心温度,眼睑偶尔能困倦,这会儿疲乏上来,就着他掌心的温度靠在案桌上,顶着后脑上那暗沉沉几乎欲将她头颅割下来的视线,沉沉睡了过去。


    马车十分宽敞,只气氛沉凝,陆宴面上神色冷淡下来,指腹无意识轻抚她脸侧的肌肤,察觉对面男子眸底越来越重的妒色,方才停了手,淡声道,“世子何必动怒,她待我的情意,并不比待世子多多少。”


    第130章 后果心思。


    “竟连庆风,越王都一齐到了浈阳山,萧将军折戟,蜀军全被埋在这里——”


    参军吴徐尚有余悸,念及浈阳山里都是蜀中同袍,心中不忍,有心想留下替弟兄们埋骨,只此地是片刻也不能留的,那贾宏能放他们走,无非因为可动摇浈阳山蜀军军心,待浈阳山一灭。


    必定转头追攻秋家军。


    参将令全军加速北行,“亏得兄弟们及早出了浈阳山,将来兵强马壮,必为蜀中的弟兄复仇,叫那贾宏越王付出代价。”


    身后士兵皆露出愤懑之意,恨不得啖其肉,秋恬面向浈阳山来路,浓眉紧皱,单萧琅统领的兵马,实在不是贾宏的对手,何必劳动庆风与越王。


    但二人确实来了,且是率全军之力。


    浈阳山云山雾绕,晨光升起,亦让人看不出真面目,秋恬勒马,正待驭马转身,远山浓雾里踉跄奔出来三五人,裹挟着血腥气往北奔,偏脚步踉跄蹒跚,纵是离得远,依旧可以从身形上看出这些人拼了命的惊恐和绝望。


    皆做越军打扮,多数着玄赤兵服,零星几个全黑军服的,伤势似乎更严重。


    “是贾宏,越王他们的部下——”


    “怎么回事,看着不像胜了,这是败了么?”


    逃散的越国士兵越来越多,吴徐呆住,揉揉眼再看,确实是越军无疑,一时大喜,“蜀军赢了么?”


    几名听到动静的参将奔上前查看,岩崖下俱是溃逃的越军,不敢置信,“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秋恬看向远处浈阳山,心底翻起的涛浪令他乱了神志。


    田世荣在沅水被缠住,此时正脱不开身,蜀中不会有援军,这群士兵里没有庆家军,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庆风反了。


    庆风反了。


    待越王忠心耿耿的庆风反了!


    那萧琅竟留了这般后手,贾宏败了,蜀中胜了。


    仿如冬日惊雷当头劈下,秋恬握着身侧长剑,半响方压下脸上的燥意,深吸了口气,现如今不是想如何如何的时候,蜀中百姓不用受离乱之苦固然是好事,但蜀中胜了,他秋家军当如何自处。


    又何去何从。


    狂喜过后,吴徐几人反应过来,俱是羞惭沉默,身后两万士兵虽不知浈阳山形势如何发生的巨变,却看得出是蜀军赢了,越军败了。


    “我就说当时不应该出逃,就算是死,也和兄弟们死在一处,如今做下这等背信弃义之事,将来有什么脸面回蜀中!”


    “是啊是啊——”


    此起彼伏的抱怨声越来越大,几乎把天翻了出去,吴徐冷笑,呵斥一声,“当初跟着将军一起出浈阳山,没有一个是要回头的,怎么,蜀军活着,你们才是背信弃义,蜀军死了,你们倒留下清名了——”


    他声似洪钟,叫人面红耳赤,吴徐缓下声来,“单凭将军,连同秋家在巴郡的势力,便是守在浈阳山败北,也是那贾宏座上宾,将军为弟兄们活命,给诸位争得给田老将军解围送信的差事,背受骂名,若有再非议者——”


    秋恬制止吴徐,“事已至此,想要离开秋家的,可自行离去,我秋家绝不追究。”


    山下是越军逃命的身影,山林里死寂一片,无人做声,片刻后方有人应声,“誓死追随将军——”


    秋恬并不如何开怀,也只得做出爽朗欣喜的模样,朗声道,“且随本将军北上沅水,自有去处!”


    “是——”


    便也不去理会山下逃窜的流兵,重新整装上路。


    如今定是回不去蜀中的,天大地大,这两万人竟不知该去往何处,吴徐心中憋闷,好半天才道,“亏得将军坚持派了三千人往西北,替田老将军解围,是末将短视了。”


    几名参军参将便也冷静下来,当日浈阳山的情形,换做是谁,恐怕也猜不到今日的变数,将一局死棋盘活,那萧琅,实不能小觑。


    吴徐道,“这回是末将眼拙,倒没看出那小郎君,是个内里藏秀的,这一通成算,确有明公之相。”


    萧琅确实聪颖,要叫秋恬相信他有这般远见能耐却也不易,脑中倒闪过武陵城里那假扮周弋的羸弱男子,秋恬眸光微闪,若是此人,必是个极厉害的谋士,比之北疆陈云,恐怕也不在话下。


    眼下却也无暇深究,他此番对蜀中兵事预估失策,需得早做打算。


    秋恬令吴徐备下笔墨,手书两封,交于斥候,“一封立即送回巴郡,交给家主,另一封速速送去陵零城王家,把信交给王家家主,多的不必说,他看了信,自会明白了。”


    陵零城王家有位已致仕了的老臣,同北疆大将刘同刘老将军有交情,与家里老太爷私底下也见过面的,吴徐立时明白了,大喜,“天下十分,北疆王独得五分,我等诚意投奔,定北王便是顾惜名声,也必礼贤下士,将我等奉为座上宾。”


    去处有了着落,诸将安下心来,北疆势胜,精兵强将,不是蜀中可比的,能北上投


    诚北疆王,再好不过,几名亲信臣僚面露喜色,此事虽还不好声张,但余下士兵看了几位将领的神情,也都安定了下来。


    那斥候收好信令,选了一匹快马,抄了近路,往北疾驰而去。


    又见一路兵马从南路来,不待吴徐询问,已有信兵奔上山来禀报,“是兴王府的兵,打头的是兴王麾下元颀将军,率三万兵马前来,欲解浈阳山之围。”


    吴徐骇然,秋恬面色凝重。


    山下元家军见山上士兵摇晃蓝旗,辨出是秋家军,虽是鄙夷,却也知两军不必交锋,遂都收起了出鞘的兵器。


    只是前方并无兵战,只有溃败的越军,浈阳山之围已解,他们似乎也不必赶往浈阳山。


    林霜欣喜又懊恼,她已换做男子装扮,驱马上前,“你接下来如何打算,她的能力并不比兴王差,若你肯留下,必是蜀中座上宾。”


    元颀着玄黑铠甲,手持长戟,勒住欲往前奔袭的大宛马,出兵前林霜曾劝阻他,尚不必动用兴王府兵马,那时他便猜她恐怕已有成算,他却还是来了。


    终是如同林霜所言,浈阳山之围已解。


    元颀吩咐参将,“阖军往东,退至青阳大营待令。”


    参将应是,要留人护卫,见将军连铠甲也解了,不由劝,“此地毕竟是吴越,防人之心不可无。”


    元颀爽朗一笑,将手中长戟扔给他,“既无需援军,此次便是与旧友相会,你且领兵回去便是,无需挂碍。”


    参将劝阻不得,又想吴越恐怕已归入蜀中,那郡守令周弋出了名的正直仁义,断不会此时与兴王府交恶,便也不再多话,领兵撤退了。


    缰绳在手背上缠绕了两圈,知其定还在吴越,一时竟有些踟蹰不前,片刻后方压住掌心潮热,朝林霜道,“高平一别,数年未见恩人,尚无时机与她道一声谢,劳驾林女君带我去拜见她。”


    林霜去往兴王府时,元颀已整兵出发,他肯出兵,便说明未曾忘记阿怜待他的恩义,若他肯留在蜀中效力,阿怜又能轻松许多,林霜便爽快应了。


    山上吴徐不免揣测,“这元颀是后起之秀,手底下三万兵马,皆是精兵,若投靠了周弋,蜀中的势力,已今非昔比了。”


    倒也未必,秋恬不语,勒马转身。


    零陵城不算远,只不过半日,秋家斥候送出的信便辗转到了王极手上。


    深秋的日头不算盛烈,王极顶着日头叩了叩车窗,“属下有要事相禀。”


    马车行走缓慢,车辙声似催人好眠,趴在案桌上的人贪恋男子掌心的温度,脸颊轻蹭着,雾山黛眉间笼着许久不见的温软轻快,必是一场好梦。


    她待陆祁阊的情谊,比不上寻常夫妻,却也非比寻常。


    至少他要陆祁阊性命,她必不允。


    陆祁阊想要他的性命,她乐见其成。


    高邵综眸底漆黑,寡淡之极,辨不出一丝情绪,“何事。”


    平津侯暂且不提,宋女君也在马车上,王极并未言语,将信递了进去。


    高邵综打开看了,只吩咐了一句,“待秋家军过洛水,将消息传给李奔。”


    “是。”


    王极退下后,马车里重新恢复沉寂宁静,日光偶尔穿过窗棂,落在她眉目,陆宴见她睡得沉,并未被马车方才的停顿惊醒,方才抬眸,淡声道,“国公既会为她考虑,当初为何做出欲将她囚禁北疆的事。”


    浈阳山危急,秋恬带走三万秋家军,蜀中大胜,秋恬未曾违背诺言,当真派兵接应田将军,算不得背信弃义,却也再难在蜀中立足,秋家此时投诚北疆是明智之举,他不接,反让人将秋恬欲投诚北疆的消息透给朝廷。


    新帝李泽如何会放任北疆再添一员大将,秋家军北上,从洛水而过,李奔截杀秋恬,此事实不像国公世子定北王所行,说不是为她复仇,恐怕连他自己也不信。


    “世子既心中深爱她,又何必强求。”


    高邵综坐在山南一面,窗棂透进的光只到他身前的位置,落进阴影里的面容上讥讽之色一闪而逝,“秋恬虽有些将才,却擅明哲保身,今日叛出蜀中,来日北疆势弱,未必不会叛出北疆,这样的人,又何必用。”


    以大周如今的形势,北疆又怎会势弱,陆宴见他避而不谈,眉心蹙紧,“你还没有放弃么?”


    高邵综眸光落在她散落的发丝上,距离发丝只有半尺的手指轻动,克制的收回,片刻后掌心翻转,挥掌击在一侧车壁上,马匹受了惊,扬蹄嘶鸣,虞劲纵是竭力稳住,也显将马车掀翻。


    趴在案桌上俯睡的人偏了身体,往左侧滑,落进臂弯里,脸颊靠着温热有力的胸膛,只略动了动,便又沉沉睡去。


    高邵综收紧箍在她腰间的手臂,牢牢桎梏住,片刻方松了松,下颌压在她发顶轻压了压,喉咙发烫,片刻后方才看向对面满面怒容的祁阊公子。


    “她在高某怀里,亦能安睡。”


    他以风袍遮住她尚露在外面的脖颈耳垂,不叫人看去分毫,垂眸看向她的睡颜,心底渐恢复平和宁静,“若非仰仗她心底一二分情意,祁阊公子恐怕做不到这般从容自如。”


    她心中即无他,他便得将她牢牢扣在怀里,方可安心,正如此刻,叫她哪里也去不了,谁也看不见。


    男子身形伟岸,俊美矜贵,女子纤浓,相拥一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陆祁阊淡淡道,“她的才学能力,当得北疆之主,可天下只有一枚宝座,世子必放不下北疆,不若早些撒手的好。”


    那如画的面容失了血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眉目间无半点温润,高绍综知他于她的事上,必不似样貌这般出尘澹泊,也并不动怒,只箍紧手臂,叫她靠着他睡得安稳香甜。


    “你同她已和离了,昔年她从高平去往江淮,想必真心实意想辅佐你入主京城,祁阊公子未能留下她,你同她,便再无可能了。”


    陆祁阊能得她真心辅佐,尽心竭力,而他高兰玠,纵是用尽手段,也再无那般运气。


    他拢紧手臂里的腰身,胸膛起伏,眸底暗黑。


    陆宴袖袍里手指蜷起,收拢后又放开,抬手去取茶,浅饮一口,任由苦涩在口中泛开,他无法阻挡她,便只盼着,这世上尚有她肯牵挂的人,她若能心悦高兰玠,也好。


    “好好待她,兰玠公子不给我出手的理由,我自会隐居山林,相祝你同她白头偕老,不会再出现。”


    高邵综诧异,待察觉怀里的人已是醒来,正怔怔看着对面谪仙般的男子,怒极反笑,见她推拒挣扎想要离开,目光越加阴鸷,淬了毒一般。


    陆宴哑然,也并不解释,只是温声道,“方才路上颠簸,马车行的不稳,你差点撞到车壁,幸得世子接住了你,他并非故意冒犯。”


    他脸色苍白得厉害,宋怜对他熟悉之极,又怎看不出他极不肯看到她同旁人亲近,她与高邵综绝没有结果,她也不想再同他有什么可能,宋怜从那满是寒意的怀抱里脱身出来,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自己坐好,想着方才听到的话。


    他要什么时候去隐居。


    他若起了离开江淮去隐居的意,那她可否请他来蜀中,无需他再进官场,也无需他出主意,城郊建一座院,除了能偶尔见面,与归附山林并没有什么分别。


    “既难舍难分,女君又何须和离,乌矛山与高某纠缠恩爱,又似平津侯此人已亡故一般,半点不曾提及。”


    平淡无绪的声音响起,眼见正相看的两人皆煞白了脸,高邵综冷笑一声,起身掀帘,大步下了马车。


    在马车前等了片刻,不耐道,“马车堵了路,若不想惹人注意,二位还是早些下来。”


    宋怜从马车里出来,再是好的养气功夫,也叫他激出了脾气,算起来各自为谋,她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却也有待他好过的地方,欠了他,也非欠他所有,只正待开口,他先截住了她的话。


    “不想我今日重伤在这里,女君可以闭嘴。”


    他眸里暗黑,身形伟岸高大,阴影深重,俊美的面容晦暗,看着她神情似笑非笑,眼里半点笑意也无,暗黑的旋涡里隐隐有不管不顾的疯狂之意。


    吴越刚定,元气尚未恢复,再过半月,朝廷收到消息,李泽知晓太子太孙尚在人世且为蜀中之主的消息,必不会坐视不理,以李泽与郭闫的脾气,发兵征伐是必然的,她已有安排部署,但若高邵综此时重伤在吴越,平白添上几分乱,实是得不偿失。


    她不信他会如此失智,做这样对北疆无利,只为害她的事,但药方那件事以后,他性情大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宋怜不好激怒他,却也心中恼火,说不出和软的话,从马车上下来,看也不看他,从他身边过去。


    清莲清荷已定好客舍,她洗漱沐浴过,寻了案桌坐下处理政务。


    吴越百废待兴,有许多军务政务要处理,拟定好诸事章程交给清荷,已过了半夜,要紧的只两桩,一是官员任免调遣,一是粮食赋税,照这几年吴越诸州天灾粮产,或贫或富,免收或是不收,多收还是少收,都一一做了调整。


    各处寺院名录下的田地山林,也都令工曹测算好了,追了来源,一一返还百姓。


    还地还粮,是此时稳固收买民心最好的良策,越快越好。


    纵是先前思虑好的,此时做起来,需考量的事情也颇多,文书交给清荷,令她明日清晨送去给李珣,便又翻阅起了蜀中送来的信报。


    越王手底下的臣僚里,有几人是要见一见的。


    便吩咐清莲,“先备下马车,明日辰时起身去一趟东湘。”


    清莲应是,见女君还要去拿文书,先一步将书卷取走了,“马车清莲会备好,天一亮就起程,这些文书我翻阅过了,没有太要紧,需得女君这会儿就处置的,奔波劳累一路,女君该好好歇息了。”


    宋怜叫她从案桌前拉了起来,知她若不休息,她和清荷也落不了灯,也只得应下,“你去歇息罢,我在这里坐一会儿便去睡了,不必理会我。”


    清莲看得出处理完了政务,女君是有些百无聊赖的,只大约是在马车上睡着过,这会儿没有困意,便坐在这儿将那些文书舆图翻来覆去的看。


    清莲不由问,“要奴婢陪女君下棋么?”


    宋怜趴在榻上,拉过被褥盖好,摇摇头让她去睡,“早些歇息罢,我无事,躺一躺,也就睡过去了。”


    清莲嗯了一声


    ,她实在太累,便是睡不着,躺着养养神也是好的,清莲放下帷幔,吹了灯,想着女君也极有可能再起来翻看文书,恐怕伤了眼睛,索性连灯台也一并取走。


    好绝了后路,叫她安眠。


    下了楼,不由朝右侧一处雅间望了望,翠竹下窗棱半开,窗上叫烛火映照出的身影修长清隽,她虽不知这位神仙般的公子与女君是什么关系,但先前在蜀中时,她便知道女君同他的关系非同寻常了。


    倒是楼上那位,住在女君隔壁,灯已灭了。


    那人也太冷冽了些,若要与女君相配,她更喜欢那霞举烨然的陆公子,女君与他在一处,也似乎更要开怀些。


    清莲轻摇摇头,提着灯出了院子,找福寿打听林霜的行踪。


    宋怜知清莲必是取走了灯,无奈阖上眼,念着住在楼下的人,轻轻在榻上翻了个身,身体陷入崭新干净的被褥里,一时难眠,看着窗外流光的月出了会儿神,竟是越见清醒了。


    她想问问阿宴,今时今日,可愿来蜀中,与她相伴。


    她并没有什么睡意,闭着眼数自己的心跳,正因没什么要紧的政务,她才不想在陵零城多留,只现在想问一问阿宴,问他何时归隐,又会去什么地方,又无意愿前去蜀中。


    她想她如今有能力护他将来不受牵连。


    她想让他陪她。


    宋怜耐心地躺在榻上,点着吴越的一干政务,看檐上的月挂上柳梢,方才起身,以指为梳,拢了拢微乱的发,随意披了件外袍,踩上软鞋下了榻,开了门想下楼去寻人。


    她从另一侧下楼,本是轻快雀跃的脚步,在听见黑夜里陡然响起的声音时,戛然而止。


    “女君果然是耐不住寂寞了么?”


    宋怜色变,又很快恢复如常,“只是有事想问问阿宴。”


    她一身素衣,乌发云鬓,纤浓的身形笼在月色风袍里,柔软纤弱,艳色靡丽,高邵综冷眼看着,这么多年纠缠至深,他岂会不知她的脾性癖好,败时她恐怕没有心力,凡是胜了,倒好似没了消遣,必定要寻男子寻欢作乐,那陆宴就在楼下,她又如何忍得住呢。


    那本就潋滟的唇添了口脂,润泽晶莹,看似随意的装扮,却是梳妆装点过的。


    如此迫不及待,倒从见她在他身上用心过。


    宋怜不欲惊动旁人,想着明日再问,折身回屋,却被陡然欺身上前的身影捂住口鼻,剪握住手臂往屋舍里拖,她张口咬住,牙深陷进那虎口,用尽力气,齿间溢了鲜血,那手也不肯放开。


    门被关上,阻绝了亮光,他目光寸寸划过她眉眼,“你梳妆去见他。”


    宋怜呼吸不能,亦不想叫阿宴察觉她依旧同高兰玠纠缠不清,渐渐停下了挣扎,松开牙齿,不见他松手,眼睫轻颤了颤,复又抬起,探着舌,在那被她咬伤的血口上轻触了触。


    咫尺间被咬时无动于衷的心跳,骤然跃动得厉害,有如雷动,口鼻上的手指骤然松开,却换成了冷冽的唇,吻疾风骤雨,宋怜得了一丝呼吸,却也只是一丝,被扣在墙壁前,胸口起伏着呼吸。


    她虽没有被掳回北疆,但只要北疆依旧比蜀中强盛,她便如此刻一般,永远受挟制,永世也不得自由,翻不了身。


    “阿怜在想着如何吞掉大周京畿,与北疆南北相望抗衡么?”


    他掌心握住她手腕,从她宽大的袖袍探入,缓慢往上,抚住她的背,语调缓慢,“你会这样想无可厚非,只是你去找陆祁阊,若是想问他可愿随你去蜀中,你恐怕要失望了。”


    “他会隐居,也欢喜与你在一处,却是你同他一道隐居山林,他清楚你的心性,此次你纵是与他求欢,他亦不会应允回应,再同你纠缠不清。”


    “阿怜又何必走这一趟,终只是自取其辱。”


    宋怜勉强笑了笑,推着他手臂的手指却有些沉重无力,见他的唇落下,衔着她交叠的衣领欲剥落她的衣衫,往后避让,“今夜我真的没什么浮浪心思,当真只是想问问他,蜀中水利的事,我明日一早就要去东湘城……”


    高邵综岂不知她在说谎,他也大可冷眼看她被拒,看她失魂落魄,见她当真夤夜从房里出来时,却忍耐不了。


    他指腹摩着她的唇,上头已不见半点口脂,她唇微肿,周身皆被拢在他手臂里,高邵综垂首吻她,“你同我成亲,我助你夺京畿,解除蜀中危困,李泽的人头落地,北疆可休兵三年。”


    宋怜屏息,为那休兵三年,有一丝的心动,却只是一丝,她又怎会将蜀中的安稳寄托在另外一人身上,得一时消闲,却后患无穷。


    宋怜轻推了推他的胸膛,“我需要的时候,会请兰玠帮忙,不会同兰玠客气的,兰玠放心。”


    他是极喜欢听她唤他的字的。


    高邵综垂首,与她额头相触,微闭了闭眼,轻抚她后背滑腻的肌肤,“既如此,今夜让我帮你。”


    他以身躯靠近她,密密贴着,不留一丝缝隙。


    往日相拥恩爱的情形不免袭来,身体不受控制使不上力气,宋怜握住他手臂,见他看住她,双眸平静无绪,想是已将她看得透彻。


    宋怜心颤,放软了声音,“明日需得早起,我如今也没有心力了,我已不想要了,兰玠早些歇息。”


    高邵综不语,反拢住她的腰身往前带了带,“何时给我。”


    宋怜答,“下次再与兰玠相见时。”


    吴越纳入蜀中,新帝必有动作,如此剔除阉党,剿灭郭庆李奔的良机,他岂会错过。


    他必是在吴越呆不久的,下次再见,已不知是何光景,先应承下亦无妨。


    高邵


    综凝睇她面容,冷嗤一声,终是松开了手,看着她逃也似的拢住衣衫,从他臂弯里离开,在她身后淡声道,“那姓元已进了零陵城,明日一早便会寻上门来,我猜你不会对他有什么兴趣,但此去东湘城,也莫要起寻旁的男子的心思,否则后果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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