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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烈酒有光。


    春日的草色新绿,星垂平野,山色不知几重,宋怜想回去看看近来从吴越送来的信报有无可用的信息,吹了一会儿风,便打算回去了。


    勒马转身前,往东的方向望了望,心里道了一声珍重。


    夜风清凉,天高星远,纵是有一丝郁意不乐,也尽数散了,宋怜牵动缰绳,却被修长有力的手臂梏住腰身,尚不及反应,已是腾空横坐于那匹名叫照影的大宛天马上。


    宋怜受惊挣扎,被箍着腰身侧坐他怀里,力弱动弹不得,黑夜里看向他。


    他不叫她抬头,执笔朱批的手指压着她的编发,将她压入怀里,下颌搁置她头顶,松了她手里的缰绳,声音黑夜里低沉,“今日穿的衣裙不宜骑马,夜风凉,你风寒刚好,莫要拒绝。”


    本是要乘坐马车去琴行见阿宴的,薄纱轻盈的春衫,马上并无马鞍,腿侧不好受是正常的。


    那天马似十分通人性,有生人靠近,它竟只是微微偏头,不声不响行走于暗夜里,无需人驾驭。


    啸声响起,黑夜里灰色的禽鸟飞来,轻轻落在照影头顶,照影似有些生气,琥珀眼锐利,幼禽却只愿站在最高处,再如何动荡,也牢牢立住,小胸脯挺得直直的,高邵综低唤了一声照影,照影似无奈,对头顶上立着的幼禽熟视无睹了。


    宋怜手指头轻点了点乌小矛毛茸茸的脑袋,小鸟扑闪着翅膀,哒哒走过来窝在她腿上,连睡觉也是极神气的样子。


    听得头顶一声情绪未明的冷哼,方要抬眸看他,却嗅到了些清新香甜的气息,与他肃杀冷冽的模样格格不入。


    她极喜爱柑橘,几乎是凭直接望向他的袖子,微捏了捏指尖,片刻后当真从他宽袖里取出了一枚柑橘。


    橘子生的橙色,鲜灿灿可口诱——人,宋怜看着橘子,怔怔出神。


    那冷冷一声冷笑带上了凛烈,腰间手臂用力,令她吃痛,阴影落下,她被修长宽大的掌心盖住双眼,微凉的唇触碰她,攻城掠地,掠去她的呼吸,直至她通身失力偎靠着他。


    她手里依旧握着那枚柑橘,始终不曾放手。


    他吻着她耳侧,见她心不在焉,竟无半点意动,自她手中取过那枚柑橘,一手依旧牢牢拥固着她,握着柑橘的之那只却高高举起,竟这般单手剥了橘子,只留一瓣,余下随手一掷,竟叫一只松林间窜出的松鼠接住了,那大尾巴的松鼠抱着橘子穿梭几下,已没了踪影。


    他将那瓣橘含去口中,俊美的容颜带着些似笑非笑的冷意,“不过如此。”


    月早已隐进了云里,宋怜黑夜里望向松鼠消失的方向,又望了望他,心里恼火,竟没想过清流之首令羯人闻风丧胆的国公府世子,破军将军,会这样幼稚。


    他漫不经心咬开那瓣柑橘,汁水溢出,甘甜的清香充斥黑夜,宋怜沉默,蜀中的时令里尚还没有柑橘,唯有江淮,早春的时节比旁的地方暖,庐陵郡守令府移栽的十数种橘树里,从吴越来的两株,清明节前,年年皆是满庭芳华,硕果累累。


    高邵综冷眼看着她黑夜里怔忪失神的模样,声音越加森冷凉寒,“想吃么?”


    宋怜恼火,看向他


    已经彻底摘去面具的面容,实在想说她夜里目力虽不及他,却也没有差到这般地步,能令他这般有恃无恐。


    他看着她的目光里似有研判,不见她有异常,神色添了几分沉暗冷色,宋怜垂了垂眼睫,恐怕他已经想‘暴露’身份,好看她大惊失色的模样。


    唇上却陡然一痛,柑橘的清甜香气盈满鼻尖,他并不往她唇——齿间送,只卷裹着她进他的口,倒像是她主动靠近亲近他一般,柑橘香清淡,若有似无,他似已极熟悉如何能让她失神身颤,挑起她的贪恋,待被放开,酥已是透进了骨肉里。


    她极熟悉他的气息手指,被一把捞起,面对面被他拥进了怀里。


    两人似清碧云秀割来的双生情人草,密不可分,他气息沉稳,分毫不乱,与女子不同的地方却悍野非常。


    宋怜匀着呼吸,自他胸膛抬头看他,便想今夜本是约他去秋然苑了结恩怨,虽中途出了意外,不防趁此时一并做个分晓。


    便往上拖了拖身体,手臂勾住他脖颈,唇落在他线条流畅俊美的下颌、血痕已完全褪去恢复如初的侧颜。


    那情孽的擎物分明意动得厉害,梏着她的温度连臂膀都是炽烈的,偏垂首看着她的深眉邃目如同平静的海,不为所动。


    宋怜身体柔韧,带着靡绯的脸颊轻蹭着他修长的脖颈,声音似陷进丝织棉云里,温颤软媚,“郎君不想么?郎君已经这样了。”


    她以身体去贴它。


    他唇扯出一点转瞬即逝的弧度,似嘲讽,扯过风袍,将她笼进怀里遮得密不透风,尤自带着炽温的掌心压住她后脑,彻底将她压在胸膛,她娇美艳丽的模样被遮掩得严实,连林上的悬月也无法窥看一分一毫。


    高邵综看向远山,声音融入夜里,平静之至,“自二十三岁,被心仪的女子亲近,得灵欲相合,得她惠一月又三日蜜意柔情,此后五年二十一日里,凡起念,倒想当年何不如始终不如她意,或许三月相伴会是三年,三十年。”


    欲起便牵出痛恨,噬骨之恨欲啖其肉,藏其骨,身体上的折难又算得如何。


    他握着她的腰拉开些距离,垂眸看向她面容,她依旧沉在欲起的长韵里,杏眸盈盈脉脉,精致冶艳的面容慵靡,美如夜妖,动人心魂,却依旧没有半点异常。


    听了这样的话。


    陆祁阊、裴应物、高砚庭、张昭、季朝、她从京城北上,路途遥远,经年累月,她离开京城北上途中,亦曾遇见过不俗的男子,他知晓的,不知晓的。


    她经由的男子太多,多到与高兰玠乌矛山短短四月的点滴,未曾在她心底留下半丝痕迹,她不曾有半分眷恋,她忘了。


    亦或是没忘,只因无关紧要,那段时光积满灰尘,毫无光泽,毫无记忆。


    “痛——”


    被握住的手腕似已断裂,宋怜吃痛,那黑眸里阴沉冷暗疯狂一闪而逝,快得宋怜几乎以为是错觉,已窝在照影鬓毛侧睡着的乌小矛展翅转身,着他箍着她腕的手,那手背被啄出鲜血,他似未察觉般纹丝未动,反越箍越紧。


    血腥味弥漫,乌小矛停下,张着翅膀呆呆站着,举目四望,无措忙乱。


    宋怜不再挣扎,只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小矛的脑袋,托着它将它重新放回照影鬃毛里,待幼鸟重新陷入安睡,能动的手臂勾着他脖颈,脸轻轻偎靠在他颈侧,唇张了张,却始终未能说出她已认出他的真相。


    他依旧紧拥着她,只是忽而驱马,直至城门不远处,方才渐渐缓下了速度,宋怜一直安静地待着。


    入城后他照影连马蹄声也跟着轻缓了,他将她送回秋然苑,未惊动府里,直拥着她跃进院墙,抱着她往主屋卧房的方向走,直至进了寝房,也未惊动任何人。


    黑夜里宋怜垂下眼睫,高邵综面上情绪不辨,脚步没有半分凝滞,他知她此时虽与他身体相贴,心中恐怕已没有半点绮丽,只疑心他在云府安插奸宄探子,思虑应对他知晓她宅院各处防卫布局。


    但那又如何。


    她现在在他怀里,以后也会一直在。


    这是她第一次见过陆祁阊后,第一次没有舍下他,随陆祁阊离开,纵不是因为他,又如何。


    日后的每一次,无论是敌,还是无关紧要,她终会一直绕在他身边。


    成不了她的爱,他亦会成生在她心底的刺,纠缠一生,至死亦不休。


    寝房里暗无光,阴翳染上俊美的容颜,沉冷晦暗压在平静的海面之下,高邵综替她解衣,换下素色衣裳,取她平素爱穿的茜色水袖中衣与她系上,拆开编发,并不去取梳子,修长的五指没入她云缎墨发间,徐徐缓缓丝丝缕缕理顺。


    秋然苑里有一眼活泉,因着不必生火烧水,夜里不便时,宋怜便常来这里沐浴更衣,想邀请他一道,只温泉二字难免让人想起阿宴,见他离开了寝房,以为他要走,计划只得改日再寻良机。


    骑了马身体疲乏,她沐浴得缓慢,在浴池将头发擦得半干才回,内苑并无婢女侍从,门大开着,宋怜进去时,不经意看见榻前高大的身影,略停了停,认出他的身影,方才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只着水色中衣的身体偎靠在他后背,轻声问,“还以为阿朝已经走啦。”


    他肩背挺拔,伟岸高大,背上线条流畅,薄薄肌理张力内敛,宋怜脸侧轻蹭着,被松握着手腕缓缓拉去身前,也未睁眼,只任由他玄黑的衣袖掠过她手臂,带起微痒,他发半湿,亦是沐浴更衣过的。


    是要留下来吗?


    有微凉贴在脸侧,黑夜里他声音沉冽,“这是什么。”


    那触感是玉,另有丝绢的凉滑,宋怜陡然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绮丽的心思散尽,探手去夺,他一手松松揽着她,一手让到高处,论身量宋怜本已只到他肩,如何能够得到夺回,便也不去废力气。


    他却不肯放过她,绢丝包着的玉缓缓从额头滑过脸颊,力道并不如何重,只黑夜里暗昧,便染上说不出的意味。


    那玉通体是上等墨玉成色,因摔坏只残于半截,不过女子手掌长短,端头墨玉珠晶莹,上等东珠大小,念及前一日她用东珠墨玉在榻上做过什么,待那墨玉珠子要至唇边时,便偏头避开了。


    本是那日山洞里她起了热,没有药杵,他洗干净冠发的横簪,用来给她捣药的,半截落在山洞里,她捡了回来,本是想镶嵌好送他做情谊,后头夜里无意中看见,拿来把玩,此物便不方便让清碧收拾了。


    藏在被褥最里侧的下层,不知他今日怎么起了铺床叠被的心思。


    如此另外一样她前夜备下的东西,他必是也看见了。


    宋怜睫羽轻颤,声音极轻,“听闻有玉物,可助欢愉消乏,我手边没有趁手的物件,拿阿朝的东西用一用,阿朝勿要动怒。”


    拥着她的人身形僵滞,气息略重,是被气的,大约是对她放浪的程度预料得低了,此时听了这样不知羞耻的话,被气到了。


    伴着纸张轻动的声音,他声音尚算平静,“这又是什么,观其墨渍,绘不过两日。”


    今夜本是约在外门东苑住,那儿榻前的案桌下放了许多,介时她会‘不经意’打翻案桌上的砚台,叫他看见。


    他径直将她送来这里,只余一张画得不如何中规中矩的图画,画中男女面容不再避于人前,衣衫半解,似教授习字一般叠坐于案桌前,动静之间,案桌上笔墨散尽。


    男子身形伟岸挺拔,深眉邃目,清贵俊美,暗昧丛生,女子情态靡丽,已是沉溺不可自控。


    宋怜作势去夺,声音微颤,“此处不过小憩的地方,寝房在南苑,我们过去罢。”


    她说的似乎并非虚言,高邵综从未放过她面容上神情一丝一毫的变化,一时心绪复杂。


    她约他秋然苑相见,若约在此处,恐怕她已察觉他的身份,种种亲近,恐怕只是将计就计,故技重施。


    若只是她用以消解的办法……


    圈住她腰身的掌心已如岩浆,桎梏沉睡的情孽已无可抑制,他牢牢看住她,依旧些许不满,“你用着一个男子的物品,却用另一个男子的样貌,阖眼的时候你究竟想的是谁。”


    她被揽得撞进他怀里,那悍野似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那画虽不是上乘的画,却是乌矛山山腹里情形的具现,宋怜几乎是被一把架了起来,在她不肯答话后。


    吻落下,她咛声起,他随手一掷,那墨玉簪破开了窗纱素纸,坠入窗外池塘,珠玉落水溅起水花,她被掼去榻上,虽是在榻上,却与在案桌前并无不同。


    他汗珠自发间滚落,温度炽灼,却还似有理智,覆有淡青色血脉的手背将纸张压平整合,徐徐缓缓叠得整齐,收去怀里,面不改色。


    宋怜只是要给他看,因带着她自己的面容,便不愿将画流去外头,伸手去夺,却哪里还有力气,已是神魂摇荡。


    天明时他依旧贪欢,宋怜困顿,便是愿同他尽兴,身体也承受不住,昨夜骑马腿侧本已受了磋磨,此时更严重了,他昨夜去而复返,当是拿药回来给她擦手腕的,此时正好用上。


    敷药的时间亦漫长,只他素来克制,终只将她拥进怀里,唇轻触着她脸侧,“今日有何事,我差人同你办,留在这里……”


    几乎一夜未眠,身体酸软,宋怜却知无妨碍,款合后,她睡得深熟,便只个半时辰厚醒来,精神也会更好。


    另四处卖贼窝被各州诸侯处置的消息已陆续传来,各诸侯派遣入蜀中的使臣半个月内会陆续到广汉,用不了多久,天


    下人皆会知道蜀中郡守令周弋,蜀中少年白马将军萧琅。


    兴王府、益州罗冥、大周朝嘉奖节度、吴越国、海国,使臣是来道谢的,却也是来探看虚实的,萧琅需要扬名,蜀中是藏拙韬光,还是以诚相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应对。


    譬如大周朝嘉奖节度朱杨,此人断案之能,只在裴应物之下,智计虽不显于性情却不似裴应物无为,颇为廉明公正,阉党当政的朝野里,自是多受排挤,三州节度被郭闫派来蜀中下送嘉奖令,宋怜的意思,萧琅若可出面拜请拉拢,蜀中便又能得一名得力的官臣。


    只这些人宦海沉浮多年,未必看得上萧琅,何时结交,该如何应对,她得提前知会才是。


    卖贼案抄没的脏资,既已承诺用于民生社稷,该如何用能用得效益最好,分厘需要合计,她想用于从北方购买能耕种的犍牛,和经由贺之涣改进的农具,这件事最好是找那位姓沐的北方商鳄,此时又牵连拥着她的人,只得待尘埃落定后,他心满意足,可坐下来商量合作的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周朝野虽腐烂不堪,到底有数百年底蕴,北疆与蜀中,一南一北,此时何不如摒弃仇敌的恩怨,先合谋取徐、郑、益州。


    她看蜀中江河地势,若能连通龙泉、嘉江、成江三处水系,蜀中未必没有成为天府粮仓的条件,只她确实缺少一名精通水利的辅臣,此时只待工曹绘完图册,她差遣人将江域河流山道送去江海,请阿宴帮忙。


    据她所知,北疆亦有一名擅水利工事的能臣江肇,能力如何她未曾见过,但其治理浊河水患的能力天下人有目共睹。


    他借她人用,她回之以冬粮,是双赢的结果,何乐而不为。


    只高兰玠此人,自国公府变故以后,多经背叛,轻易不与人共事同谋,此事有无商谈的余地,还看他是否愿意。


    她便想尽可能消除他心头的恨意,虽眼帘沉重,依旧往上拖了拖身体,回应他的吻,声音软颤,“可要我帮你。”


    高邵综把玩她腰侧,不盈一握,腰臀处腰窝清浅可爱,因沾染痕迹气息,他爱不释手,知她今日再不能受,扯过薄被同她盖好,“你睡便是。”


    他带着微茧的手指把玩她的发,倾身来与她气息交融,“可否看看女君为我备下的婚居南苑。”


    宋怜轻抬了眼睫,黑夜里看他,南苑里除了寝具用具,什么也没有,但东苑与南苑毗邻,廊下种着橘树,窗下摆放有书案,虽无痕迹,他却必能看出是她惯常居住的地方,只要进去,定能发觉那些她藏起的图册。


    有墨迹崭新的,也有特意做旧,能确保他辨不出真假的秘戏图。


    她呓语嗯了一声,她是不必人叫起的性子,睡足一两个时辰,自会醒来,便也不必再交代,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之前,软声道,“不知何时能在有光的地方看见阿朝的面容,想看着阿朝的脸同阿朝亲近呢。”


    腰间的力道骤然收紧,她吃痛,便又松开。


    宋怜沉沉睡去。


    高邵综抱着她,亦并不放手,待她不舒服地轻动,将她安置榻上,五指圈着她纤细的手腕把玩。


    她如此骄傲,知失身错了人,还是数次欲杀,恨之欲其死之人,只怕比当年乌矛山知道他认出了她时还羞愤,介时还不知如何伤怒自厌。


    她本是极容易自厌的性子。


    一时似烈酒入喉,一路灼烧,便没了半丝睡意,端坐榻上看她睡颜,又缓缓将她抱起,揽入怀中。


    第112章 赌约【第二更】安排。


    郡守令府单设下长吏左丞,专司各州郡派遣来的使臣,又有三家书院的学子驿馆任职,接待来往仕途学子。


    吴越势盛,蜀中并不与其争锋,来使孙临济衣着华美,态度趾高气昂,便由周弋萧琅一同接待。


    二人一爽朗耿直,一人尚年少,孙临济沿途来,只见官路狭窄泥泞,待蜀中已极其鄙薄,再见蜀中话事的,一个直愣愣不知世故,一个是尚未加冠的毛头小子,二人待他毕恭毕敬,每日在行驿里搜索好酒好菜招待,他心中越是鄙薄,言语也越发放纵。


    劝周弋萧琅投诚吴越王狂言妄语,说得也越来越多。


    福华近来在驿馆做了个随令小厮,每日引着那孙临济喝酒作乐,得了些吴越国国府君臣错综复杂的关系,一并记下,相隔三五日,便送来云府。


    他对那倨傲无礼的人实在看不上,却依旧能以平常心对待,那孙临济起了要带他回吴越的心思,福华答应跟他去享福以后,那孙临济虽还鄙薄他,却也把他当成了亲信,呼喝来呼喝去,却也透露不少吴越朝堂的事。


    许多同越州周慧传来的消息是相吻合的,可信的程度极高,不像是伪装。


    吴越王育有三子,大王子二王子虽不同母,其母却是同族姊妹,面上已同气连枝扶持大王子,三王子母亲只是王宫里的一名宫女,加之年岁尚小,并没有同前面两位王子相争的能力。


    夺储之争并不好利用。


    宋怜从信报字里行间注意到两人,一人姓贾名宏,任大司马,一人姓庆名风,任上将军。


    两人皆统兵马,通常来说,为稳朝纲,一山不会有二主,纵有缘由,二虎也必定相争。


    吴越舆图铺陈案桌上,北接兴王府,南临海国,东北处与江淮接壤,毗邻蜀中,非但疆域比蜀中多出一倍有余,人户以有数倍,兵力比不上北疆江淮大周,却实打实数倍于蜀中。


    宋怜在心里思量亲自去一趟吴越的可能,此事宜早不宜迟,在萧琅身份彻底掩藏不住之前,便是拿不下吴越,也需得暂时除去隐忧,叫吴越王不会同大周勾结,合兵攻打蜀中。


    宋怜吩咐福华,“这几日可私下透露给孙临济,便说有丹道预测,广汉近来有天灾地动,你暗中安插几人,随他一道南下,孙临济既得天子信用,必是在府廷担当要职,能接触军政要事。”


    “着重查一查贾宏、庆风二人,看看二人关系如何。”


    周弋已知萧琅是先帝嫡亲的孙子,先太子嫡亲的长子,也知先帝并非因京城兵乱暴病,而是兵乱一起时,新帝李泽便借流兵的借口,用药将先帝毒死了。


    这般不忠不义之人,岂能为君,早先他便觉萧琅小小年纪,气度不凡,知晓其是先帝皇孙,越加爱重,大周式微以后,那吴越王仗着兵强马壮,多次兴兵骚扰蜀中四郡,周弋岂能忍。


    他已定了决心,此生势必以全力,助太孙重回京城,以正纲常,亦报先帝知遇之恩,收回失地,诛杀阉党,中兴大周王朝。


    他庆幸面前的女子护下太孙,对她太子故人的身份深信不疑,“那孙临济会信么?”


    萧琅知她晨间核算春耕各府减免的赋税,同府库、铺子掌事议事,已极废神,便朝周大人见礼,代答,“那孙特使幼时得过重病,是丹道治好的,自那后便极信任丹道,且此人性情狭隘,又厌恶蜀中,知道消息后,绝不会将广汉地动的事告知第二人。”


    宋怜朝萧琅点点头,“我观吴越王出兵临边四国的境况,竟大多是吴越府起动荡的时节,以征战外敌转移朝内纷争,从它国夺得粮草珠宝,朝内便平稳许多。”


    周弋上前翻看,只摞山高的文书州志,有纸制的,也有竹简的,数目之多,他只看一眼便眼晕了,不由看向案桌旁正支頤沉思的女子,也不知她哪里来的耐心,偶尔从天黑看到天明,非但不知厌烦,还似乐在其中。


    那茶盏里的清茶,已从庐山云雾换成了决明子,他不免开口,劝得十分不自在,“政务要紧,但身体亦要紧,你这个眼睛既然已不适,更需要注意了。”


    萧琅亦挂忧地看着她。


    宋怜答应了下来,她的眼睛并未感觉不适,换了茶是因为她想近期‘看破’高兰


    玠身份,总不好先前夜里目力差成那样,近日忽而好了,决明子可清肝明目,喝一喝亦无妨。


    定北王在蜀中的事无人知晓,宋怜没有太多解释,只是交代周弋,“除了江肇,林旸商亦是可用之才。”


    她见周弋皱眉,知道他的顾虑,端着茶盏饮了一口润喉,温声道,“人无完人,那林旸商虽爱财,但我观其取财,并非无道,反而极有风骨,凡在世间立足,有多少事能离得开财帛,太鄙薄看低商人,反是困于囹圄,作茧自缚了。”


    士农工商,那林旸商却是以行商为乐的,周弋若肯端正态度,那林旸商必定奉其为知己,愿意为蜀中效力。


    凡庭府政务,识人用人,军政要事,听她的从未出过错,周弋不再反对,且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那林旸商正经行商,倒确实从未搜民脂民膏。


    他应下来,又踟躇,犹豫不决,“段重明本以为蜀中主事的人是我,只他生了一双慧眼,不过几日便看出我背后另有其人,他奉其为知己,心生向往,一心只愿同其结交为友,我已尽力隐瞒,他与茂庆两人却以为我不肯同他们交心,那日宴饮,竟是一盏茶没喝完,甩袖离去了。”


    “小郎君毕竟年幼,那两人待小郎君尊有余,敬重却是谈不上,整个蜀中,寻不出一人能替代的。”


    他揣着手,提议时,连自己也不确定,“不如你出面见一见段重明,此人精通内政外务,田府的案子掀开这么大的口子波澜,你没怎么插手,结果竟与你所料不差,蜀中吏治一清,蜀中学子入仕的意愿非同以往,处理官员的案件交给他,一桩接一桩,一面安抚新起的四家,一面为蜀中扬名,不过两月,举家逃来蜀中开荒定居的百姓,竟比往常多了三成。”


    “若能留住段重明,茂庆,你无需事必躬亲,也能腾出些时间休息。”


    宋怜并未觉得休息不够,只是若她是去京城翠华山看母亲小千还好,左右来回不过十余日,但若想似高兰玠来蜀中那般,去吴越,数月不回,虽有斥候可来往送信,无得用的主臣主将坐镇,是万万不能的。


    主将田老将军和李旋,都可当事,能主臣谋事的却没有,宋怜应下来,“便在郡守令府设下茶局,云山坊三日前购得二两上等君山银针,你亲自去取来,招待段先生,时间你来安排。”


    周弋听她肯见,大喜,却亦有忧虑,昔年他之所以肯听她调遣,是因那其名诉告者危在旦夕,应章只手遮天,他只能看更多无辜的人死去,看百姓水深火热,无力回天,既有一根救命的稻草,便无所谓纲常伦理。


    一路走来,她的心智谋算,品性人物,他从心里敬服,他敬服的这个人,是男是女已无干系,正如她曾提点过的,人生而有名有姓,似乎都是一样的,又有什么分别。


    他从未轻看她,可若其余人亦如此,她又为何要藏于云府,若有急务需亲自去郡守令府,也只得乔装打扮了示人。


    可那段重明性情孤傲,为他的隐瞒欺骗,确实动了真怒,臣属官来报,段重明已收拾了行囊,明日清晨便要起程离开蜀中。


    周弋欲言又止。


    宋怜知他的顾虑,她天生如此,亦没有旁的办法,温声道,“我便去见先生,若不肯留,亦无法,思虑无用,便去请罢。”


    至多也是摔杯离去,周弋应声,亲自去取茶叶。


    萧琅轻声说,“蜀中未必不能似江淮,可令女子做官。”


    宋怜不语,陆宴能力排众议,让她在江淮府衙里有一席之地,一是陆宴本身出生士族,江淮起事,起因为朝中阉党,他誉满天下,有的是人追随信服,是江淮士人效忠推崇的领首,二是因为她在江淮府衙的身份,基于她是平津侯郡守令之妻。


    蜀中尚是弱势之国,风吹雨动,容易群起而攻之,尚不到她可露面的时候。


    宋怜不再去想这件事,看了看更漏时刻,起身去沐浴更衣,待周弋差人送来赴宴的时刻,见还有一点时间,唤了福寿来,询问府里排查斥候奸宄的事。


    福寿困惑,先呈上两封信,“除了有三名婢女受广汉刘、巩、卓三家女眷收买探听云府来历消息外,其余的钉宄皆埋得很深,属下等愚笨,这两日方才发现些异常,那几人动作却极快,两个时辰前已悉数撤出了云府,两名斥候房中放着的信件,当是要呈递给夫人的。”


    除了阿宴和高兰玠,她在蜀中只是一个家资稍有富足的商人,因偶尔同官员来往见面,引得内眷猜忌注意,通常不会惹来其余州郡的人斥候注意。


    一封信里斥候写明了身份,是阿宴差遣来看护她周全用的,信当是斥候临走前写下,信中言但有能用到的地方,听凭差遣。


    一封里只问经年一别,她可还安好。


    无署名没有来历。


    只从纸张墨迹来看,少则半年之久。


    不会是北疆的人。


    宋怜反复翻看这张素笺,思量不出是何人,只得暂时作罢,吩咐福寿,“当是察觉你们在清理方才现身离开的,北疆应当还有人潜在府中,越不可能的人,越需要留心,查到以后,立时来知会我,勿要打草惊蛇。”


    福寿应是,行礼告退,宋怜唤住他叮嘱,“北疆斥候擅追踪术,用人上不拘一格,不如外松内紧,你借势收回正查问的人,暗地里亲自盯着,钉子放松警惕,想必更容易些。”


    福寿领命,这便去办,照夫人所言,六日后福寿来回禀了消息知道是谁,宋怜亦错愣,“怎会是他。”


    福寿起初亦不信的,可他是亲自跟的,看见此人同人递消息。


    宋怜手指捏着薄薄的纸张,片刻后方才吩咐,“明日安排车马,我去城郊祭祀。”


    福寿应是,先退下了。


    临近酉时,宋怜去青弘巷,尚未到季家的小院,远远便可见炊烟升起,再临近一些,便可闻见饭菜香气,清碧小声道,“季公子的厨艺竟长进不少,现下光闻着就觉得好吃了。”


    宋怜嗯了一声,令她去别院歇息,过一会儿再来接,自己下了马车。


    院门并没有关,离得越近,饭菜香越浓郁,宋怜看向灶台边正忙碌的身影,一时恍惚,这几日不知为何,他言行举止竟渐渐与季朝相似,连气质也收敛得接近,若非她早先便知晓内情,恐怕是当真难以分辨。


    竟似乎是不打算揭穿秘密,要以季朝的身份,一直带着面具与她厮混。


    他袖子卷到手肘,手臂似如练月华的颜色,肌理流畅,张力内敛,修长的手指浸泡进水里,青翠的菜竟叫他的手指映衬出翠玉的光泽,宋怜怔怔看着,出神了片刻,直至呈上了饭菜。


    自知道他是高邵综,宋怜自不会坐以待毙,虽不能往这条街安插人手打草惊蛇,却照旧有旁的办法探查他每日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知每日信报来往不断,他偶尔出城,她偶尔不在广汉城,他甚至去过益州、京畿阳邑大周军营里做过暗探,甚至曾在李奔平叛洛阳动乱中立过战功,


    每日她若在戌时睡着,亥时以前他亦会处理政务。


    近来不知招惹什么毛病,同季朝一样下厨做饭,兰玠世子是文臣时,学识广袤,清流以其为首,做武将令羯人丧胆,现下下了厨,厨艺每日见涨,凡她说一句比先前好吃,用得多些,他睚眦面具下下颌微微抬起的弧度,与乌小矛如出一辙。


    今日格外不同,虽带着面具,却又是十日前冷淡冷厉的模样,宋怜猜测他恐怕知晓她已经知道他身份了。


    院子里气氛凝滞,似因有那张面具,两人便可相安无事,又似动了怒,夜里发了狠,一味贪多。


    宋怜压着低吟,抱着廊柱承受风雨,失神之际肩上吃痛,他一语不发,只顾一味逞凶斗狠,晨起她醒时,他已经走了,他依旧不肯摘下那张面具,宋怜一时竟难以开口问他什么时候回北疆。


    往常还有言语,此后只余用饭和欢合,若她不来青弘巷,他自会来请她。


    第三日用膳时,案桌上除了清江鱼,春笋炖汤,还有树莓山果,柑橘色泽明丽,已被剥好放在盘盏里。


    悉数皆是她爱吃的,手里的竹筷似是银制的,重得她抬不起手腕,她终是放下了碗筷,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回北疆。”


    他周身骤然阴翳,并未立时取下面具,看向她的眼眸逆光里平静却漆浓,亦缓缓放下了碗筷,“高兰玠三字,是犯阿怜的忌讳么?凡是碰上了,必要赶尽杀绝。”


    宋怜几乎在这一瞬意识到,想同北疆合作,是不可能的,两人凡有来往,不可能不掺杂私欲,她几乎立时摒弃了先前的想法,冷静道,“我若要动手,兰玠现下不会坐在这里。”


    高邵综唇角牵起笑,笑意不达眼底,“不过因为今时不同往昔,当年北疆军临清江水,威胁陆祁阊,今日的蜀中地缘偏远,正养精蓄锐,不宜树敌,也不宜出挑,你最大的死敌是大周,北疆离你太远,杀了我,蜀中不得利,盛壮的只会是你的邻里,如今的北疆,正好牵制大周朝野,留给蜀中壮大的时间空隙,阿怜这般聪慧,又岂会倒行逆施。”


    他说的没错,宋怜心脏里却莫名牵起些许刺痛,似一把散落的牦牛针,痛并不明显,却绵延的长,迟迟未能消逝,她不再开口,也不再看他,只看着远处空濛绵延的山脉出神。


    此时她确实不能耐他如何,但不会永远如此。


    他又问,“为何会去医馆寻大夫,询问治腿伤的办法,买续通经脉的医书。”


    自医馆陪乌小矛那日后,再未见过季朝,有一日她借上街游玩,走去了青弘街后巷,进了暗卫营,从案桌上的笔迹纸印看出了端倪,季朝已脱离了定北王府,因愧对高邵综知遇之恩,亦想全她同高邵综之好,已前往关外,寻找一名擅治腿伤的游医。


    高砚庭不失为一名战将,与蜀中利益相悖,但当时想着若当真能寻到名医,治好他的腿,她亦是有些高兴的。


    只事已至此,倒没了意义,宋怜开口道,“我若有悔过之心,兰玠岂非心软,事已至此,隐瞒无益,兰玠早日回北疆才是正经。”


    他眸色深暗,喜怒不辨,不知信还是不信。


    宋怜语罢起身,被握住手腕,“跟我回北疆,我奉其一生,舍下这条命,必定坐上高位,你是皇后,将来亦是太后,同我临朝,想做任何事,我不会拦你,亦会助你。”


    “阿怜,随我回北疆,相许一生,相依相伴,白头偕老,只有你我。”


    宋怜抬头看他,想说高砚庭的双腿无法站立,高国公与二人的祖母,必定希望他照顾好弟弟,娶仇人为妻,他在高砚庭面前,又如何自处。


    但此事必是他心中一生不能愈合的痛,她一时竟拿不起这把锐刀,挣了挣手腕,挣不脱,倒朝他笑了笑,温声道,“兰玠若肯舍下北疆的基业,留在蜀中,愿意助我便助我,若不愿意,只每日陪我烹茶做饭亦可,我必与兰玠相许一生,相依相伴,白头偕老,永不相弃。”


    他五指僵硬,连身形也僵住,睚眦面具后漆黑的深眸里是从未有过的不可置信,看着她好似妖魔,已立成了石柱,久久不曾归位。


    宋怜只认识他起,倒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只觉新奇,被逗乐似的莞尔一声,莞尔过后,黛眉却轻轻蹙起才又散开,看向远山广袤,“兰玠做不到的事,又怎会要求我一定要做到呢。”


    他僵站在原地,这次她手腕轻易从他掌中脱落,纤细的指尖轻押了押眉心,只余安平泰和,“回北疆罢,若有一日兰玠想通了,肯摒弃私人恩怨,与蜀中有往来生意,可以差遣使臣前来,蜀中欢迎之至。”


    语罢,不再理会,也不再回头,他声音已恢复了平淡冷静,“蜀中郡守令明日傍晚在郡守令府设下家宴,宴请段重明,规制严密,想是要为你引荐,阿怜不同我立下赌约,若段重明见了阿怜以后,依旧肯引阿怜为知己,为蜀中效力,阿怜留在蜀中,若不肯,随我回北疆。”-


    第113章 宴席【第三更】领命。


    宋怜回头看他。


    他提出这样的赌约无可厚非。


    她无法事必躬亲,既要成事,便要用人,周弋与她相遇的时机时间映照天时地利人和,也同周弋的秉性相关,恐怕此生再不能寻出第二个。


    段重明是良才,乱世之中,无法招揽良才良将的君主,走的是一条孤绝的路,路的尽头只有万丈深渊。


    摔下去,粉身碎骨。


    他提出的先决条件不算太苛刻,毕竟段重明于读书人里,已是离经叛道之辈,若这样的人效力蜀中,亦因她而离开,正巧说明她已成蜀中基业的阻碍,绝不会成功。


    可她不会同他赌。


    宋怜摇摇头,“段重明留不留下,皆与我要做的事无关,能留是好,不能留也罢。”


    她看着远山,精致的眉目间带着些许怅然,高邵综脑中霎时空白,知她竟是为那权欲不畏生死,连生死也不顾,一时心如火焚,声音不由拔高,“宋怜!”


    他倒从未连名带姓喊过她,宋怜偏头看他,逗他道,“待我功成之日,兰玠你若愿意做个入幕之臣,我也是愿意的,我走了,望兰玠早些回北疆,你身份不同,逗留在此,有心人察知,布知于天下,大周朝天子岂能错失良机,引兵攻打蜀中,累及蜀中百姓,介时我也只能将你捆绑起,送去京城了。”


    她有些眉眼弯弯,恐怕是当真不将生死放在心上,高邵综看着,不免想起昔年京城请的医师,若能早上一日,亦或是他未顾虑太多,早日除去阉党,吏治清明些,她母亲和家中妹妹尚在,她必不是这般模样,也当有所顾虑。


    他取下面具,往日谋算悉数抛之脑后,开口道,“我以你夫君的名义一同去见段重明,日后凡我在蜀中,绝不做对蜀中不利的事,以蜀中利益为谋划,可帮你领兵攻打吴越,可好。”


    宋怜眼睫轻颤,不知为何竟几乎落下泪来,她偏头避开他凝视的目光,垂睫掩下眼底的水色,待平复后,才又看向他道,“不必你插手,只愿兰玠如同先前所说,日后每月初一,十五,人在广汉即可。”


    她实则并不是太在意段重明是否留下,能留下固然好,若不能,顺其自然,将来蜀中强盛,是为良木梧桐,未必不能吸引得良禽凤凰栖身。


    念及北疆距离蜀中路途遥远,便稍放宽了时限,“路途遥远,三月一次即可,遇见隆冬日,开春再见为止。”


    高邵综一时立住,片刻后重新带上面具,宋怜奇怪,看他一眼,骤然发觉夕阳映照,他脖颈耳根微红。


    宋怜偏头弯了弯眉眼,方才又折身,走回他身边,问一直想问的问题,“小乌矛叫什么名字。”


    高邵综自面具后看她,答,“乌小矛。”


    宋怜有些忍俊不禁,竟这般毫无心意,亏得小矛不通字。


    惯常倒常见她笑颜,只是此时又与寻常不同,倒有些似昔年


    安岳茶楼上,看见她骗陆祁阊吃蜜饯,那陆祁阊轻轻皱眉,便惹得她眉花眼笑。


    尚不如同陆祁阊那时欢悦。


    那陆祁阊本不是宦海中人,此次自蜀中回去,非但不辞官,反而与往日不同,勤于招揽人才,治水治民,越加勤于政务,原先从不曾纡尊降贵招揽名士,甫一回蜀中,便亲自前往西海蓬莱,去请他的老师谢无勉。


    此人曾向先帝呈递《富国十策》,只先帝重病,这一策国论便闲置了,彼时谢无勉大约看出大周气数已尽,解印归隐,隐居西海蓬莱,此人收过三位弟子,其一为裴应物,其二是因病早逝的谢琛,二人无不是少年显名的奇才,传言谢无勉最为爱重小弟子。


    这位小弟子,恐怕便是陆宴了。


    只怕来了蜀中,见了蜀中的情形,看出她的野望,心急如焚,自此励精图治,将来能救她于危困。


    她虽不知陆祁阊所作所为,江淮倒像是她心底不染血腥的雪地,虞劲送回的消息,江淮府只有陆老夫人身侧有一名婢女是蜀中的人,平时并不轻动,只有陆祁阊有危险时,方才会往蜀中送信。


    她曾在江淮为官,若起念头,江淮一众官员里,未必没有可利用的。


    竟半点不曾想过。


    不似北疆,他似乎荣幸成为她名录上第一要紧的死敌,非但北疆长治,甚至恒州府、晋阳、东海三郡皆有江淮、蜀中斥候活动的影子,且行事越来越隐蔽,似将来志在必得。


    高邵综圈住她手腕,眸光晦暗,开口问,“将来若陆祁阊同你为敌,你当如何。”


    宋怜抽回手,倒也认真答他,“恐怕你不了解阿宴的秉性,若我当真做得明主,为百姓利计,他不会同我相争。”


    她精致的面容上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暖意,显得刺目,高邵综圈着她手腕的掌心重重一握,“那你我呢。”


    他舍不下北疆,她亦不会放弃蜀中,将来若非死于旁人之手,侥幸都活下来,必有一争,实则两人这般境况,两地情况相互了如指掌,介时不必动刀戈,胜负便可见分晓。


    如何处置,亦或是自处,她尚不知,宋怜只道,“何必思虑这样说,割据乱世,短则数年,长则数百年,止动谋划,各凭能力便是。”


    她眉眼清丽,因从容多一分明丽,隐有光华,高邵综倾身,吻落在她眉心,片刻后亲她的脸颊耳侧,声音低沉微哑,“我在云街建得一处宅院,屋舍家用一应皆是新的,乌小矛每日往返青弘巷和云府数十次,十分不便,且危险,你我同住,可省去许多事。”


    宋怜不由问,“你不回北疆么?”


    倒也不防同他透露些消息,“朝廷欲联合徐州,对北疆用兵,你不挂心么?”


    “且郭闫无所不及其用,恐怕郭庆放开西北门户,引羯人入关,介时生灵涂炭,你分——身乏术。”


    高邵综便看向她,心底泛起异样,此一役并不难,难处在于郭庆,郭庆狭隘,唯利是图,若无意外,必会引羯人入关,她所言,便是他心中所想。


    凝视她容颜,便问,“当如何。”


    宋怜知他用意,凡收到密令信报,不拘是哪一州郡哪一国的,她必会反复推演,其余州郡因了解的不够,不好说,北疆查得多,此事倒也不是完全没想法。


    “看你想不想动兵戈。”


    山川舆图装在她脑海里,因绘过无数遍,已不需要图册,“羯王囤驻山阴,若想南下,只余两条路,一条走阳关,一条过林泉,林泉一带近年河水枯竭,已不适合放牧耕种,你新将新兴纳入北疆,若说服林泉百姓内迁安置,百姓们想必是乐意的,林泉缺水、新兴地广无人的问题可以一并解决,你自派军驻守阳关便是。”


    “你只在阳关驻军,可防郭庆,也可防羯人,那羯王已叫你打破了胆,林泉一路毫无防范,他恐怕不敢南下,若有万中之一敢南下,沿途已无人,无人即无粮,他纵是吃人,也寻不到来吃,此时不折返,必定一路南下,只待孤军深入,你系上袋子口,他纵是有再多的兵力,恐怕也转不出圈子去。”


    宋怜估测那羯王怕没胆南下,北疆军驻守阳关,似定住死门,北疆军兵力没有分太散,那郭庆想动一动,需付出十倍数兵力,郭庆颇有些将才,恐怕不会自讨苦吃。


    “换了你麾下的叛将宋广德,恐怕会静待羯人入关,取得郭庆与羯人勾结的证据,出兵援救,以此博得百姓爱戴,盛名于世,以图后利。”


    高邵综知她聪慧,亦看得见蜀中蒸蒸日上,到底不似今日,听她言说。


    她说话声音柔静温和,说起军政军务,较之昔年高平时,已大为不同,短短不过数年,她对天下兵事已明了得大差不差,不可谓不灵慧,北疆招揽有才之人,同她相比,又如何。


    他把玩她指尖,“刘同虽不如你,但北疆诸军事已安排妥当,无需挂心,亦莫要急于撵我,再过六日,我会起程北上。”


    他目光凝睇她面容,见她非但没有伤怀想念,反似松了口气似的轻松,霎时面沉如水,“你很高兴我走。”


    宋怜自是希望能得好眠,可他身份特殊,待得时间太久,恐怕节外生枝,萧琅心细,似有所察觉,提醒她季朝非寻常人,她不得不防,知他想听的话是什么,便也不会扫兴,温言软语,“盼着兰玠日日相陪才好。”


    高邵综知她若愿意,甜言蜜语张口便来,冷哼一声,不以为意,却又握住她手腕,叫她坐于怀里,密密吻她,“婚——”


    宋怜心惊,吻住他的唇,他住了口,后头的字便也未说出口,他神情渐冷,宋怜眨了眨眼,望着他只做不知,“兰玠我饿了。”


    高邵综垂眸看她,见她装傻充楞,卖娇卖痴,不由想平素他在她眼里,是否十分吃她撒娇撒痴这一套,连婚书亲事的事亦可拿来蒙混过关。


    陆祁阊非但可得婚仪,甚至可得婚书,他与她,竟连告祭天地亦不能,算什么。


    到底不肯再问一遍,只沉默坐着,眉宇间俱是寒霜,她并未想过同他做长久夫妻,多数只怕是势不如人,困于他纠缠,同他周旋罢了。


    只怕到头来,依旧如林州那时,得她片刻甜言蜜语的哄骗,不过镜花水月,她转身离去,丝毫不留恋。


    一时齿寒,昔年箭伤处生出痛意,喉间微痒,腥甜味起,心灰意冷,见她面色苍白,略几分挂忧,不由笑,“你何不如嫁于我,孕育子嗣,待孩子出生,一把药将我毒死,他会是比李珣更适合的幼主,你称制临朝,不更方便么?”


    宋怜已看见他唇齿间血渍,视线落在他手指按着的地方,知是安锦山那一箭留下的旧伤,欲探查的手指顿了片刻,一时竟不敢解开去看了。


    她低垂着眉眼,面色苍白如纸,倒似有些牵挂的,高邵综一时看得出了神,“阿怜不如同我完婚,自管来害我便是。”


    宋怜虽知是班门弄斧,却还是没忍住同他把脉,技艺尚且微末,看不出什么,只得暂且忍耐,亦不想听他胡说八道,“难道你会束手就擒,坐等我来害你么?你精通医术毒术,连云秀那等名医束手无策的哑症,吃了几副你开的方子,也有成效,我能毒得倒你么?”


    她本是心烦意乱,胡乱接的话,他却失笑,“你说的不无道理。”


    宋怜哑口,看着他面容,纵知他的心结,只她可以同蜀中任何一个男子合婚,也不能是他,亦或是陆宴。


    若她与外加诸侯王结了亲,谁肯再信她只为蜀中利计,恐怕就是周弋和萧琅,也必要离心背德。


    百害无一利的事,万不可行差踏错。


    宋怜亦不隐瞒,同他直言相告,“女子与男子不同,我不能同你合婚,日后兰玠在蜀中,亦只能与季朝的身份示人,兰玠若能带上面具,便再好不过了。”


    高邵综听得心滞,看着她冷静之至的模样,只觉齿痒,天下怎生得这般女子。


    他微平复些,让她从他身上起来。


    宋


    怜挂心他伤势,只因根由无法应承,关心牵挂的话便显得多余,起身站到一旁,一时默然不语。


    端看她立在这里,娉婷纤浓,潋滟沉静的模样,如何能知晓她皮囊之下华盖亭亭,盛放芳华的模样,她为利计不肯同他成亲,比之哄骗欺瞒,心底竟不似方才空落窒痛。


    便只开口道,“既暂时不能正礼仪名份,阿怜亲亲这处伤口,当是无碍罢。”


    他背对着院门口,是以未曾看见踏步进来,忽而石柱一样了的王极,待察觉她视线,回头扫过一眼,身形僵硬,眸光锐利如鹰。


    王极埋头匆匆退出去,宋怜认出他便是云水山上看着马车手舞足蹈的人,只觉他十分有趣,不由笑起来。


    高邵综冷眼看着,“他已定了亲事。”


    从乌矛山起,宋怜便知他妒烈,季朝的事恐怕不能善了,此时提恐怕雪上加霜,她瞥见院子外马车,马车外挂了三缕麦穗,当是福寿寻她有急事,只得朝正欲打算重新做菜的人轻轻道,“今夜有要事,明晚再来寻兰玠补上。”


    她尚未用晚食,高邵综压着微咳,“你自去便是,饭食做好,王极会送来。”


    宋怜并未拒绝他的好意,点头应下,“兰玠好生歇息。”


    张路端着药进来,退到门边,恭敬行礼,自他知晓昔年从阉党手中救下国公府三百余口的人是这位宋女君,高平救下主上的亦是宋女君,因二公子腿伤存的怨怼便散了,正如二公子所言,若非昔年她一幅万菊图,他早已埋骨阉党奸计之下,江淮与北疆,各为其主,各为其利,便不是主上心仪的女君,亦无需耿耿于怀。


    张路打心眼里敬服,又见其生得倾城容貌,搁在心里已是同主上比肩的人物,十分敬重,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又忙去取了一幅崭新的风袍,“夜风凉,女君当心。”


    见那马车下竟没有马扎,忙跑去隔壁抢了一个来,他生得圆小,与暗卫营诸人性情不同,言行举止竟是十分讨喜的模样,宋怜道了谢,见马车上驾车的竟是老丁头,微垂了垂眼睫,上了车去,问出什么事了。


    老丁头扬鞭驾车,并未朝季家院子多看一眼,态度恭敬,“周大人让老奴快些来接夫人,有贵客要见。”


    宋怜大约知是什么事,上了马车,吩咐往郡守令府去。


    高邵综在院内听到,料是段重明茂庆两人欲离开蜀中,周弋将宴席提前了。


    他微拧眉,吩咐王极,“跟去看看。”


    王极应是,领命去了。


    第114章 醉酒清明。


    白玉盏中茸然尖茶冲升水面,徐徐下沉,沉而又升,炙灼清泉冲下灵山毓就的针叶,云气袅袅,香气清高,入口之醇香甘冽,似宁静致远,又似有舞彩流霞,实是独占云梦泽山色灵气的好茶。


    段重明爱兰花,亦能赏茶,知这是极上乘的洞庭君山,千金亦难得,周弋以此招待他二人,可见诚心挽留。


    前事恐怕不是有心欺骗,当是有难言之隐,段重明搁下白玉茶盏,他一身青衫儒袍,落在身上,反叫他瑰杰的容貌衬得志气宏放,似儒非儒,似名非名,起身朝周弋揖礼,“前翻重明失礼,只博常可是错看了我二人,才不取容貌门第,贩夫走卒、身残有疾,纵便是总角稚童,有如此才谋,我段重明也必为其尊,听凭差遣。”


    又忍不住催促,“博常快把人请出来罢!”


    “重明今日翘首以待,博常可莫要又是诓骗,介时你再沏一盏白鹤茶,我段重明亦不领情。”


    茂庆不擅言辞,已是打算前往益州,效力罗冥,周弋藏不藏人,隐不隐瞒,已同他无关了,故而只斟茶慢饮,拈棋研看着昨日与好友僵持不下难解的棋局,筹谋推演以益州的兵力,如何吞下蜀中。


    周弋早知段重明是极另类不羁的风骨名士,听了他的话,心下大定,看了看更漏时刻,离约定的使臣还有一刻钟,她当是要来了。


    段重明察觉周弋神态,不由大喜,起身整理衣冠。


    茂庆观好友如此,不由亦往厅堂院门看去,周弋若当真以诚相待,蜀中有此人物,他二人与之共谋,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华灯初上,廊下松柏清寒,仆从婢女微微屈膝见礼,段重明微怔,起身相迎的脚步停住,片刻后回神,方朝周弋道,“今日宴请明公,怎还会有女眷……”


    那女子生得洛神神女的倾城样貌,妍丽比芍菡,通身气度却又不同,从容自如,月华之下缓步而来,似静夜里集天地灵秀的琼枝,辉光柔静,动人心魄。


    周弋起身,段重明方才回神,哪怕对女眷来扰略有不满,竟生不出厌恶之情,非礼勿言,便也不去探问郡守令府有这样一位出众的女子,却为何从未听说郡守令府住有女眷。


    因上官处尊位,段重明朝女子的方向略施了施礼,退避一旁。


    郡守令府今日伺候的仆从撤换了不少,留用的皆是云府周府亲信,安静有序见礼告退后,庭院里越加寂静。


    周弋见两人生了误会,开口解释,“不是女眷——”


    段重明吃惊,更为不悦,“段某虽未得见明公,猜其人,绝非沉溺酒色之徒,博常你请了……舞姬,恐怕适得其反,惹明公生厌。”


    周弋脸色涨红,高声喝止,“你胡说八道什么,这是……我先前同你提过的先太子故人。”


    他素来礼贤下士,求贤若渴,对待段重明茂庆,从来只有尊敬的,察觉自己急眼了,又放平了声音,“先前云水山一案,正是夫人以云府为饵,诱得卖贼上钩,牵出卖贼窝点……”


    段重明睖睁,倏时变色,一时忘记非礼勿视的君子之仪,往那女子看去,震惊失神,他已猜出那萧琅正是李氏皇孙,前几日周弋同他提起过,太子太傅阖家问斩前,已内定了家中次女云娘为太子妃,东宫事变,先太子被废,圈禁楚王府,太傅府阖家问斩,云娘南下探亲,侥幸逃过一劫,京城兵乱后,幸得云娘聪颖多谋,一路避开新帝搜罗筛查,将皇孙带回蜀中,护得皇孙周全。


    段重明初听时,便觉此女颇为不凡,今日的茶宴,本为明公所置,周弋态度异常,段重明哪里还不知晓,这女子便是周弋背后谋定后动,令他钦佩神往的蜀中‘明公’。


    一时如得当头棒喝。


    段重明愕异,茂庆手中的茶盏掉落案桌,虽未碎裂,衣襟却已叫茶渍染失,两人目瞪口呆,直立立似石柱木鸡。


    宋怜让清碧清荷止步,守在院中,她诚心想留二位先生与她一同共创蜀中基业,听得方才段重明之言,也并不放在心上,缓步上前见礼,“云翊曾读得先生《博采论》,先生之言,正法眼藏,常令云翊豁然开朗,云翊心慕先生已久,今日得见,实三生有幸。”


    段重明倒退一步,甩袖避开其礼,行动颇为狼狈,脸色涨红,呼吸深重,几番方才压住出言不逊,此话若出自男子之口,实是诚心诚意,但从女子口中说出,实在是怪异。


    说什么心慕,说什么三生有幸。


    言语间坦坦荡荡,是将自身放在了同三人对等的位置,以茶会友,却也正因为如此,方才越加怪异。


    段重明并不同其多言,只是取了案桌上放着的阮琴,这是他偶然得来的乐器,声清鹤鸣,本欲同茂庆一道,琴萧合一,为明公娱奏一曲,此时只觉受了莫大的愚弄,甩袖便走。


    临到末了,忍不住止步转身,并不看那女子一眼,只朝周弋略拱了拱手,“此来蜀中,多受大人照料,至交一场,博常听鄙人一句劝,悬崖勒马,犹未为晚。”


    周弋惊愕,不免也失望,“重明旷达之士,竟看不见今日的蜀中,与往常有何不同么,周弋不知哪里是悬崖,只知若无夫人,三郡百姓落在贼军应章爪牙之下,枉死不知几何,饿死不知几何,冻死又不知几何——”


    话未说完,却叫段重明高声打断,“桀犬吠尧,恐怕天下男子都死绝了,轮得到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前有平津侯陆宴,你蜀中周弋,也要做那贻笑大方霍乱纲常之人么?”


    周弋惊愕,他一面想反驳,云翊与纲常无关,一面寻不出可反驳的话,一时脸色青青紫紫,直至那两人离开,也再说不出一句话。


    知段重明茂庆不会再留下,宋怜未再开口说一句话,走上前想寻干净的茶盏斟茶,瞥见茂庆案桌上豆粒摆放的棋局,随手拨弄两下,朝周弋温声道,“民生要务最忌朝令夕改,二位先生虽然离开了,但新政对蜀中有利,提领二人左右丞,继续施行新政罢。”


    周弋尤自意忿,听她话语平和,一时怔住,又心折,他做过京官,也在蜀中见惯世俗冷眼,每每愤愤不平,怒火烧得寝食难眠,段重明的话虽不是对她说的,却句句皆是批剿辱骂,她不见动怒,这一份气度,已是超过他所见的大多数官员了。


    他真要说话,却见远处茂庆急匆匆来,朝他略行一礼,取走了仆从手里托着的洞箫,却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竟忽而一震,呆站了片刻方才离去。


    “茂兄?”


    茂庆回神,收了神色,埋首急匆匆离开了。


    周弋并非擅察言观色之人,只茂庆神情实在异常,他走至那案桌前,辨得出是棋局,倒嘟囔了一句,“都破了摆出来显摆什么。”


    便是不知先前的才干能力,光看这一局棋,也能知这二人有治理一方水土的能力,可惜不愿留下,便也罢了。


    宋怜搁下茶盏,她偏爱清茶,这般上等的君山银针,倒品不出应有的滋味,知周弋亦不好此道,便道,“二位先生于蜀中有功,既是走,也当走得体面,你收拾一番,前去相送,金银之物倒显俗,不若便以这君山银针为礼,赠与二位先生罢。”


    她略思忖,又道,“挽留二人留宿广汉一夜,明日清晨,你亲率百官为二人送行,务必当众将清山茶赠与段重明,告知其将来若有危难,凭借此木枝,蜀中当尽其义,不忘先生为蜀中立下的功劳。”


    周弋听得心震,清山茶是蜀中至宝的药材,有百宝药之称,将此木附之以重诺,蜀中礼贤下士重义的印象和名声,不用多久,便会传遍大江南北。


    哪一位士人,会不以获得这一枝清山茶为荣,段重明茂庆离去,自有学子奔走往来,他眼前已浮现出蜀中学风蔚然,往来书墨,酒楼茶肆皆辩议的盛况。


    学子想借蜀中扬才扬名,蜀中亦得良才,从中获益。


    周弋张口,竟呛住了,他知此举对蜀中大有益裨,也不敢耽搁,立刻去追段重明茂庆,她提点的对,无论段重明茂庆留不留,因什么原因离开,都不能让他们星夜离开。


    哪怕以二人的心性,并不会将她的事公之于众,节外生枝。


    临出门,回身看她,见她确实一切如常,并未将段重明的话放在心上,略安了心,急匆匆去了。


    宋怜在庭堂里站了一会儿,方才出了庭院,廊下耳房里清碧清莲早先便候着,二人不知内情,也不多问,只递上风袍与她系好,复又牵了马车来。


    再过七日是清明节,宋怜打算回一趟翠华山,来回十余日,便有许多政务需提前安排,回了云府便径直去了书房,只到底对段重明茂庆二人有过期许期盼,两人竟话也不肯同她说,没有一丝可陈情劝说的可能,加之清明节将至,抬首看见天边孤月,心情不免低落。


    书房里有她备下的云泉酒,宋怜取了酒盏,坐在庭院里公孙树下,撑着头自斟自饮。


    清碧再傻,也看得出女君心情不好,并不上前打扰,轻轻关上院门退下了。


    到了院外才担忧问,“怎会想起来喝酒了。”


    进府这么多年,见过女君亲自酿酒,饮酒是没有过的,更不用说自斟自饮。


    清莲知女君有许多秘密,只她们并帮不上忙,沉默守在院外,也抬头去看天上孤月,“醉了好生睡一觉,也好。”


    段重明茂庆连夜出城,村落里雇了一辆寻常马车前往益州,天蒙蒙亮,已出了城郊,车夫十里亭处惊诧唤了声先生,驭停了马车,不敢再往前。


    段重明知那女子心机颇深,观蜀中风云,其不乏杀伐果决的手段,马车内听得动静,只当那云氏留不得他二人,要取他二人性命,变了脸色,却也不怎么惊慌,他欲离开蜀中,怎能不防,今日他和好友若在蜀中有了闪失,蜀中必名誉扫地,大祸临头。


    他与茂庆对看一眼,面色凝重,掀开车帘看去,却只见十里长亭,芦苇绵延,蜀中郡守令周弋着郡府官服,领着郡守令府四百秩以上臣官迎上前来,朝他拜了一拜,“蜀中百姓受二位先生之惠,车乘之众,良师益友,周弋亦所得颇多,感念二位先生,知先生今日离开蜀中,特来长亭相送。”


    第115章 心悸信件。


    “吾等恭谢先生劳心———”


    数十人见礼呼和,有路过的百姓听得这是罪定田家,诛斩贪官的司律大人,不由惊呼,知他今日竟是要离开蜀中,虽不敢出声挽留,也纷纷拜倒行礼恭送。


    数百人声相合一处,惊飞晨鸟,盘旋入云霄,茂庆掀开车帘看去,只觉满腹热血,一时竟起了留在蜀中的念头,蜀中虽积贫积弱,却有腾飞之相,将来未必不能成事。


    只周弋性情耿直,昨日宴饮,义愤填膺,若无人点拨,恐怕五六日尚在气怒中,哪里会星夜召臣官出广汉城郊十里,长亭相送。


    今日这一桩君臣相宜,可谓先古圣贤遗风,必传为美谈,读书人提起,必心向往之。


    先不说那云氏心智谋算,单就这份沉着冷静的心性,已是令人心折心惊。


    那棋局他同好友苦思良久,未得其果,她只观一眼,随手一拨,竟豁然开朗,棋局已破。


    可见棋艺,非但不在他二人之下,恐怕还高出许多。


    七年前他曾来过蜀中,茂庆看着远处晨曦薄雾里的广汉城,晨光微曦,拨云见日,已焕然一新。


    只可惜周弋唯云氏马首是瞻,弃礼法不顾,皇太孙李珣尚年幼,无兵无权,二人如提线木偶,蜀中真正主事的,是那云氏。


    以段重明心智,岂会猜不到眼前这一幕是那女子有意为之,只越是如此,越令人心惊。


    云氏利用他为蜀中扬名。


    他与好友心知肚明,却也甘之如饴。


    段重明整理衣袖,下了马车,快步走到周弋面前,同他还礼时,倒明白了他堂堂七尺男儿,缘何愿意听凭女子差遣驱使,胸臆间竟没了昨日怒其不争的怒意,只是将来云氏身份另外人所知,他又如何平息群下之臣的谣言。


    他依旧想劝周弋莫要兵行险路,只百官面前,无法多言,重重握了握他的手,与昔日同僚施还大礼,“诸位珍重。”


    周弋自萧琅手中取过清山茶木枝,双手赠于段重明,“愿先生似这山茶,万久常青,若先生遇到危困,差人将此木送至蜀中,蜀中必来相救。”


    那蜀中至宝木枝枝叶清和,散着淡淡的清香,比之梅竹兰菊,亦不逞多让,段重明几乎要脱口问可是云氏交代的,但见周弋眉目间尚有些残存的冷淡,也就不必问了。


    他接过木枝,回上得马车,出去二三里,掀开车帘看后头蜀中众臣,手中木枝似有了烫手的温度,念及昔日种种,胸臆间扼腕叹息,到了哀叹上天的地步,竟是生成了女子。


    案台上放着已解的残局,两人相对而坐,各自陷入烦思,沉默不语,连马车再度停下也未曾察觉。


    车夫孙甲只以为又是来送别两位先生的,只是此人生似神君,威仪不凡,令人不自觉垂首避讳,屏住了呼吸,连手脚也拘谨起来。


    他驭停马车,朝马车里回禀,不见应答,并不敢高声,下了马车打开了车门,“有位公子要见二位先生。”


    那男子带着睚眦面具,身侧一匹天马矫健沉静,段重明快步下了马车,“鄙人正是段勾,公子尊姓,有何见教。”


    段重明其人生得端颜俊整,儒雅却又不失不羁狂放,名士风骨,观其在石棉、广汉所做所为,其经济内政外务的能力,可与张昭比肩,不可谓无才,只是迂腐至此,便枉负了他山居狂士的名声,亦不过沽名钓誉之徒。


    高邵综开口,睚眦面具后神情淡淡,“先生自诩离经叛道,骨子里却得腐儒之辈真传,迂腐之至,听闻先生爱兰高洁,日后恐怕不近此物才好。”


    来人生得挺拔伟岸,一身玄黑衣袍无半点坠饰,辨不出身份,气质清冷疏离,威慑内敛,却依旧令人生畏,语气平淡,已是极尽嘲弄讽刺,未留半点余地,段重明脸色发青,却隐隐有热烫羞惭掺裹其中,令他失了往日利口,噎舌在了原地。


    兰花高洁,他敬重爱护,无论雄雌同株,还是单株生花,皆各有妍态,他从不以雌雄为兰花分高


    低贵贱,他常以梅兰喻人,蜀中之事,岂非正好印证他的品性,虚伪丑恶,徒有其表,实则欺世盗名。


    只自古阴阳有别,各尊其道,云氏逆天而行,他不肯与之为伍,何错之有。


    念及此,面上热辣褪去,略拱一拱手,“禽鸟择良木而栖,鄙与云氏道不同,不相为谋,也错了么。”


    高邵综听得云氏二字,面具下剑眉紧蹙,纵是化名,也是名字,她赠与他黄金千两洞庭新茶,又与鹤枝相送,当不得段重明称呼其一声云翊么?


    “听闻先生常翻遍经史子集,为兰花正雅名,云翊之才,先生奉其为知己,在下看来,当得起先生称呼其一声姓名。”


    段重明听得心中怪异,却想不出辩驳之词。


    女子之名不扬于外,长于闺中的良家女子,一生里,除去家人夫君,恐怕再无人知晓,段重明本是因礼法避讳直呼其名,又岂会不知此避讳实则并非出于尊重,而是纲常伦理,在家从夫是云氏,出嫁随夫,便是某云氏。


    终其一生,只是某一族,某一人之私产,与牛马无不同,名不名否,有无字号,便无关紧要了。


    段重明何尝不知个中关节,只这样的事,是不会思虑,也不必思虑的,面前男子气度不凡,非寻常人,竟拦在此处,揪着他的话,锱铢必较,言重带刺,句句不留情面,段重明心底并非理直气正,便是动了怒,也似恼羞成怒。


    便只再拱了拱手,“在下只是离开蜀中,另寻它处栖身,并无错处。”


    高邵综淡声道,“先生自没有错处,某只是替先生遗憾,先生著书共十三策,《兵论》《法论》《儒释道》受人敬读追慕,《博采论》浸筑先生心血,落在书肆里,积满灰尘却无人问津,先生深夜研墨提笔时,可否曾催心扼腕,叹息过良书无人能识。”


    段重明怔住,《博采论》写于七年前,并不承接诸子百家,而是博众家之所长,乱时重典用法,盛时用律与礼,儒法共存,家国州郡何种境遇用何等国策,细分之下,竟有数十种,尤记得他写下博采论时,落下一笔,一气呵成,设想着大周种种国情境况,一一拆解,胸臆间激动彭拜之情,此时想起,亦心悸不已。


    岂料书册出了,无人问津,连他也渐渐忘记曾挥毫泼墨,写过这样一册书了。


    如今书肆里,此书也已绝了迹,知道的人恐怕也不多了。


    段重明不免对面前的男子起了结交之心,“还不知公子名讳。”


    高邵综打开马鞍右侧木匣,里面躺着一卷泛黄的书册,他手指微顿,到底是将书册取出来了,将书册递到段重明面前,“先生不如看看这卷书册,再决定是否离开蜀中。”


    靛蓝的书页能看出保存良好,分明六七年前的书册,封线依旧完好,只纸页微微泛黄,段重明接过,翻开书册,此书耗费他心血,字字珠玑,竟大多每一句后都有注释增补,引经据典论证他的要义,或有不赞同的,夹杂纸页辩驳,娟秀的字体下,字字针砭,鞭辟入里,读来令人信服。


    往后亦如是,段重明翻阅得很慢,字字看得仔细,心潮澎湃,动容动情,“这是……”


    高邵综难得耐心等着他翻阅,“在下与云翊相识于数年前,此书为云翊偶然买得,此后爱不释卷,先生壮志凌云,与云翊政见相合,若留在蜀中,君臣相宜,必一展宏图。”


    她极喜欢《博采论》,高平书肆里偶然买得一卷,或是坐在松柏下,或是半卧榻上,看得入了神,笔墨沾染衣袖也不知,离开高平入京,混在裴应物车马行里,大多数东西便都留在了乌矛山山腹。


    此书确有所长,读来亦有受益,他便带在身侧,偶尔翻阅。


    段重明怔怔站着,捧着书册心头潮热,心底挣扎犹豫,竟觉此刻竟是遇见生平最难抉择之事了。


    得君如此,夫有何求,只巾帼不让须眉,巾帼究竟不是须眉。


    踏出这一条路,清名必毁。


    几番挣扎犹豫,直至正午当阳,他终是朝男子重重一拜,声音干枯艰涩,“承蒙夫人厚爱,重明——”


    高邵综知其言中之意,周周身气息冰冷森寒,面具后深眸里暗沉不见光,鄙薄不屑昭彰,毫不遮掩,侧身避到一旁,“走好,只望先生莫要后悔。”


    短短不过一个时辰,竟有数年之长,段重明潦草见过礼,便要离开。


    暗沉森寒的声音响起,“书册留下。”


    段重明停步,握着书册,犹豫片刻,折身朝男子郑重施行一礼,“公子可否将此书转让于鄙人。”


    以那女子心性品格,既已让百官相送,便不会再强留,面前男子气度,亦不下屈居人下的,想来对方与云翊是为好友,这本书册是他的私藏罢。


    书卷他还未能看完,他确实想留下书册。


    高邵综不肯再废话一个字,朝他伸手,段重明只得双手奉还,临走倒觉此人全无士子风仪,十分傲慢无礼,先前欲结交来往的心意已悉数散了。


    对方失仪,连真面目也不肯露,段重明略拱了拱手,折身离去,上了马车,听着车辙声走出去很远,眼前依旧是那卷书册,注解字字珠玑,他反复咀嚼回味,竟生了种叫停车夫,先抄录成册的念想。


    沐云生正在数里开外的山坡上赏景,手里撵着的是一根青葙草,两月来青葙草的故事传入了京城,一对诗书人家的男女自幼定亲,却因家族升迁调度南北分离,分别前二人以青葙草为信,立下誓言,最终修成正果,故事平淡乏味,并无波折,却寓意美好,自蜀中来的青葙草成了时兴的物件。


    男子赠与青葙草聊表寸心,梦幻的淡紫色亦颇得闺中女子的喜爱,除了青葙草花束,还有布庄衣料,绣庄绣品样式,连青葙草香膏也都有了,蜀中各行各记卖出去的商货,其利之丰厚,不能不叫人侧目。


    他让人一查,也就知道这件事同云府宋女君的关系了。


    此时见那段重明离开,便从山石上跃下,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草渍,走至照影身前,一边用扒来的嫩叶喂照影,一边斜睇着好友的手腕。


    此人身着箭袖武服,通身看着并无坠饰,只是衣袖遮盖下,右手手腕上系着两串琥珀石,一枚里岩崖青松,孤高和寡,一枚里镶嵌着女子的耳珰和青葙草。


    若非他习武时摘下放置一旁,恐怕还不能得见,沐云生见他蹙着眉,将书页抚平,周身气息寒冽,生人勿进,一时无言,“不过一卷书册,那段重明想要,你给他了又何妨。”


    他只当是寻常书卷,给了便给了,恐怕那段重明亦没想到,区区一册书卷,竟也要不来。


    将来若再想招揽此人,记起这一桩事,也绝无可能了。


    沐云生不由打量身侧散着寒意的人,此人到蜀中以后,当真任意妄为了许多。


    高邵综将书册放进木盒,周身因不虞


    愈加沉冽,收好书册,翻身上马,心中郁结始终不散,驭马前吩咐沐云生,“你以定北王府的名义,往罗曾处去一封密令,倘若那段重明茂庆当真进了益州,欲拜在罗冥门下,秘密扣下二人,关进天牢待命。”


    沐云生吃惊,一时倒仿佛听了天书,“这两人是名士,女君招揽不成,亦有胸襟气度送别二人,你原先便不想用这两人,如今他不肯投定北王府门下,只愿去益州,你又何必下杀手,此举实在有失君子风范,落在下乘了。”


    高邵综并不理会,照影抬蹄,沐云生拽住缰绳,“你到底怎么考量的。”


    高邵综一语不发,并没有什么考量,此举对北疆有害无利,只不过他看不惯段重明茂庆二人罢了。


    沐云生忽而呆住,“莫非你是为宋女君,你——”


    高邵综不悦,“你听令照做便是。”


    扣下段重明茂庆只是小事,沐云生却收了平素玩世不恭,凝重了神色,“段重明与茂庆只是其中之一,世人眼里,女子当相夫教子,将来她必遭口诛笔伐,你扣得下段重明茂庆,扣得住天下人么?”


    高邵综看向远山,眸色漆黑深暗,驭马回城,“准备撤回北疆。”


    宋怜收到福寿送来的密信,看完后薄纸点燃灯火,化成灰烬。


    福寿待命,见并无吩咐,忍不住抬头,“属下查过,确实有匠人出入青弘巷,那匠人虽行迹隐蔽,可毕竟要带工具方料,料铺里名目对得上,货量却少了,去向不明,老丁头所言,恐怕是真的,夫人需早做打算。”


    宋怜嗯了一声,福寿安了心,行礼退下了。


    门被轻轻关上,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宋怜在案桌前坐了片刻,心底并未思虑太多,继续处理政务,傍晚青弘巷有人府外求见,宋怜知是高兰玠差人来请,并不十分想去,让清碧以她有事要忙,脱不开身推拒了。


    清碧却又进来带话,“那人说季公子备下了女君爱吃的榛果,家中幼鸟亦惦念夫人,请夫人过去用晚饭,酉时夫人再回云府便是。”


    宋怜猜来请人的不是王极,就是那与来福性子相似的定北王府随令张路,她略想了想,吩咐清碧将人请进偏房等一等,自己起身去沐浴更衣。


    半个时辰后,风袍遮掩下的衣裙轻薄柔美,精心打理过的妆容耀如夏夜星辰,唇色潋滟,黛眉淡扫,云鬓华颜,甫一下马车,进了青弘巷的院落,解去斗笠风袍,正于阶前张弓射箭的人骤然停住,似乎连呼吸也凝滞了,大步跨过来,解了他风袍将她遮掩得严实,将她揽进怀里,脸颊压在他肩下,便连面容也不露分毫了。


    “都退出去。”


    “是。”


    有一点几不可闻的动静,院子里守着的护卫斥候退了出去,宋怜靠着他肩头,片刻后被拉开少许,他抬起她的脸,指腹轻拂过她脸颊,似流连她略施薄粉的容色,深眉邃目深不见底,吻自她额间落下,眉,眼睑,脸侧,鼻,唇,流连她耳侧,咫尺间心脏沉稳有力,显然是极喜爱的。


    宋怜垫了脚尖,自玄黑风袍里探出手臂,茜色水袖滑落,光洁白皙的手臂勾住他的脖颈,与他交——吻,直至唇——舌些许刺痛,方才往后仰了仰头,避开他追寻来的唇,靠着他肩,恢复着急缓不平的呼吸,清丽的声音因温软染上绮色,“兰玠我饿了。”


    她眼尾带着浅浅薄红,一双杏眸盈盈脉脉,软柔潋滟,身似无骨,疾风骤雨的吻渐渐和缓,他一把将她抱起,进了内苑,并不叫她脚沾了地,将她放在榻上,替她脱去鞋袜,声音低沉暗哑,“你昨夜饮酒宿醉,今日必是累乏,先歇一歇,我去给你做莲子羹。”


    早年学酿酒,尝得太多,喝得太多,她早已不会醉了,些许累,却也还好,宋怜斜靠着榻上迎枕,他寝具简单,通常一席薄被下,连软褥也不铺,只自她来了以后,铺置软和,迎枕软枕皆会用到,一应备得齐全,全然没有她不合心意的地方。


    宋怜斜靠着迎枕,看向他,“兰玠把窗户打开,这里当能一直看见你。”


    茜色衣裙水袖散在玄黑床褥上,妍态丽色,是盛放的姝容,她若刻意温柔蜜意,恐怕无人能招架,高兰玠知她越是如此,心里恐怕越是郁结,垂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片刻后方才起身,“那段重明不识抬举,自要承担后果,你不必再挂怀。”


    宋怜本是被他说的浑话逗笑,后听他说有后果要负,不由怔住,从迎枕上支起身体,“什么后果,兰玠做了什么。”


    他出城的事她是知道的,只是数年前陈云便提议招揽段重明,高邵综去了,只是大约已有陈云张昭,去了段家,段重明不在家,他便回了长治。


    段重明多智,又怎会看不出襄王无意,前往段家,也只为全他段重明山居狂士的名声,这些年虽游历大周,却从未踏足过北疆。


    高兰玠不会招揽段重明,北疆已有陈云张昭,段重明也绝不会投诚北疆。


    她便也不担心段重明茂庆会为北疆所用。


    他去拦截段重明,也必不会是想招揽。


    他曾说在蜀中一日,便以蜀中利计一日。


    宋怜目光落在他些微紧绷着的下颌,心底泛起的涟漪微热又冷却,他不会一直待在蜀中,总归会回北疆。


    又忍不住轻声问,“人各有志,不必为难于他,二人在蜀中出了事,于蜀中来说,弊端远远大于利益,去了益州也好。”


    高邵综垂首看她,“他已知晓太孙李珣正是萧琅,你不担心么?”


    宋怜摇头,“段重明绝不会效力于朝廷,此事泄露给谁,只会壮大朝廷的实力,此消彼长,段重明不会无的放矢。”


    这是她能放走段重明的原因。


    高邵综清楚其间因果关联,只依旧不想二人过得太舒坦,他错开视线,神情寡淡,“北疆对罗冥施压,罗冥会扣下段重明茂庆。”


    宋怜怔怔看他,已是看不透他,此举绝非明君所为,他对她,并不是不好。


    她怔怔望着他失神,似已魂游天外,高邵综指腹轻触她颈侧肌肤,便不想将她独自留在这里,想他不知道的事,亦或是他不知道,不愿她想的人。


    他重新取过风袍,将她裹紧,抱起一同去厨房。


    宋怜想下来,他不让,便也不挣扎了,只是问,“信令已发出去了么?”


    高邵综停步看她,“你要为他求情?”


    那段重明出言不逊,她竟半点不动怒。


    一时便起了疑窦,看着她的目光霎时幽冷,昔年高平时,她读得《博采论》,当时便朝他打听过段重明其人如何,心向往之,如今得见了真人,虽是年长些,却也是端俊的样貌,秉性另类,难免恃才傲物,狂放不羁,亦有不少女子心仪他。


    圈着她腰的手臂收紧,眸底寒冽,盯着她,并不错过她一丝神色,“段钩虽没有妻室,只再年长几岁,足可做你的爹了,你也看得上。”


    宋怜听他说得不堪,心中气怒,又心凉失意,岂不知段重明茂庆不肯留在蜀中,没有男女大防,怕损毁清誉的原因。


    男子招募男子,无人揣度传谣,换了身份,谣言自起,她同周弋有亲眷之名,尚有人浮想联翩,更勿论其他人。


    一时倒像昨夜饮下的清酒涌进心底,灰心彻骨,被他臂膀圈住,便微阖了眼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几不可闻了。


    心口被温热的水渍沾湿,灼烧的温度直透进心脏里,似利箭,高邵综脚步猛地停滞,见她面色苍白几近透明,顿时后悔失言,拥着她手臂紧了又紧,松开了些,开口道,“……抱歉,是我失言了,阿怜从不与臣僚沾惹,不会同段钩如何。”


    宋怜知世事如此,不是高兰玠,也有旁人揣度,她要拿一样东西,便要付出一些东西,若事事放在心上,受不得流言蜚语,又何必要去做这些事。


    只是她不畏惧,


    清流名士却畏惧,段重明只是其一,也许究其一生,她也无法似高兰玠一般,寻得陈云、冯唐、张昭、刘同、陈武、梁翼这样的名臣良将。


    但段重明茂庆只是第一次。


    她尚且没试过第二次,第三次。


    岂能此时言败。


    终是平复了胸臆间翻起的郁积,再睁开眼时,杏眸里水色已淡去,鼻尖嗅到炉上温着的果汤,偏了偏头,朝拥着自己的男子软声道,“我想吃这个。”


    本就是给她做的,高邵综嗯了一声,却不肯将她放下,只换了单臂,依旧箍着她的腰,单手揭开炉盖,盛出山果羹。


    荔肉晶莹剔透,清枝甘甜,宋怜肚子饿了,想自己端来吃,他却拥着她在案前坐下,“我喂阿怜吃可好。”


    今夜自见面以后,他便不肯撒手,宋怜眼睫轻颤,并未反驳,含下他递来的汤勺,放了许多山蜜,混合果子的清甜野香,宋怜喝完,直至最后一口,他放下碗盏,已密密吻来,被抱回卧房,已是情——热。


    榻间凤颤,从厨房捞来的两枚山果从玉白的指尖滑落,掉在榻里侧,身体被推往高处,悬而不落,她一半陷入酡颜醉梦里,一半尚挂高着,迟迟不得意。


    积高的雪不得消解,她难耐出了声,见他不曾来捂她的唇,让她出声,便知这院落周围的守卫当是全撤走了。


    她越加难捱,提腰去贴他,被制住,炽烈的温度自后背落在颈窝,他声音低沉微哑,却似乎恢复了些昔年兰玠世子声音里的冷冽,古玉落入幽潭,清冽冽的,又沾染暗色,令她背骨软如泥。


    说出的话却叫她神志清明了两分,“虽不能有婚仪,但阿怜可同我写下婚书,阿怜如今以云翊为名,宋怜两个字绝不会出现在人前,我绝不会将此事告知于人前,且阿怜以宋怜的名义同我写下合婚的婚书,纵有一日旁人知晓了,也同蜀中基业无关,无需婚仪,只需一纸婚书,阿怜同我,告祭天地日月即可。”


    他唇在她左侧春日软云轻轻落下一吻,言语间虽有询问,一手却是已经取下了榻里侧绢帛,狼毫笔落入她发颤的指中,一同握在他掌心。


    定了亲、结成夫妻的人便是家人了。


    与旁人绝不相同。


    宋怜不肯,却又知此人温和时亦只是看似温和,这是第二次同她提起婚书,她恐怕再难搪塞过。


    身体里吊高着的难捱令汗珠凝结滚落。


    宋怜似游动的鱼,能动的腰尾小幅动着,去吻他,他并不避开,只是若即若离,不肯相与,宋怜难受欲要自己动手,被钳制住手腕,似沙漠里即将渴死的鱼,只得转头看他,他以为有了婚书,将她带去北疆,她便会同他琴瑟和鸣,恩爱似夫妻了么?


    便开口道,“有一年生辰,阿宴曾朝圣上递了奏本,请了养病的沐假,实则是同我在温泉山庄厮混,足有两日,我性浮浪,我的夫君必如阿宴——”


    榻间迤绮的气氛散尽,他温和的外皮退下,盯着她森冷冰寒,漆浓的眸底漫着杀意,手掌已圈住她脖颈。


    宋怜手指握向榻里侧,却骤然被他握住,旋即被翻转,疾风骤雨落下,蛮力搅扰。


    他明知她是故意言语相激,不肯许下婚约,却似因她的话梗刺在心,笔墨绢帛被扫于榻下。


    她受不得出声求饶,他不肯放过,她数次失去意识,又不敢当真睡去,用了那两枚山荔枝,昏睡醒来,看寝房案桌上滴漏,知已是第二日傍晚,屋舍里还是原来的陈设,不由略松了提起的心神。


    他擅医毒之道,她想让他昏睡,唯有故技重施,她从厨房拿的两枚山果,用她带来的果子替换了,情——热时喂给他吃,他并未起疑,若非如此,只怕她当真要死在这里,死在这张榻上。


    宋怜并未立刻起身,躺了片刻,手指搭上他脉搏,轻声唤兰玠,不见反应,又倾身去吻他,确认他睡得熟了,屏了屏息,轻轻挪开睡梦里依旧箍在她腰间的臂膀,撑起身体。


    去取衣裳时,手臂竟难抬起,想起昨夜,骨软意摇,身体欢愉之至,她同他是极契合的,只是若沉溺瘾病,等着她的只有万丈的深渊。


    她起身下了榻,在榻边立了片刻,不见他醒来,也不穿鞋,缓缓挪着脚步,视线在寝房里环顾一周,不见异常,挨着博物格案架寻找,大约过去两刻钟,取下一卷舆图后,墙壁后头露出空荡的暗格,宋怜看了眼窗外,口里发出些绵长轻吟,那似欲近前见礼的身影猛然止住身形,旋即转身,似火烧了般落荒而逃。


    她在这间寝房藏有烟信,高兰玠或许知,或许不知,也许知晓,只是放任不管,今日却是用不上的,宋怜抬步进了密室。


    在住处底下挖开地道,大抵是国公府代代相继的传承,数丈长的暗道并不逼仄,两侧如同国公府暗道一样,装有能照明的钟乳石,一路往里,到了一处空旷宽敞的旷地,里头并无兵械,也无金银粮草,只有一辆外观华丽的行商马车。


    是四驹马车,行商可用最高的规制。


    马车足有三五丈长宽,从外看并无异常,宋怜停在马车前片刻,一时竟担心从里面看见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被捆缚着的,成为威胁她筹码的人。


    阿宴,云秀,亦或是林霜,清碧清荷。


    不可在这里多待,宋怜掀开车帘,马车是空的,除却案桌书阁棋瓮一应布置,并无异常。


    那匠曹擅做囚困人的囚牢,若只单是一辆寻常马车,高兰玠用不着藏在这里。


    她下了马车,看了一眼马车外观,重新回去,在侧壁寻找机阀,打开棋瓮后,车壁豁开口子,掀起帘幕,里头露出的铁栅栏四方形,高有丈半,宽两丈,铺就她惯常喜欢用的软褥,右侧柜格摆放书册,兵名法儒闲杂州志应有尽有。


    又有上等榛果,装在瓷白铜盏中,已悉数去了皮,露出白皙香甜的果肉。


    四角悬挂铁链垂下,连着的一对镣环上包裹有软和锦缎,从囚牢底穿出的环扣小些,关在这密室马车里,一路上纵是遇到搜查,也听不到她弄出的半点动静,她被锁住手脚,纵有一百倍逃走的计划,打不开锁链,也回天乏术,无计可施。


    长宽不到两丈的囚牢,倒像是勒住她脖颈的绳索,宋怜呼吸困难,赤着的脚底冰凉,定住神用衣裙擦去青石板上留下的痕迹,仔细查看过并未有遗漏,合上机阀,将棋瓮恢复原样,擦去指印,回了密道口,停住脚步屏息感知外头,并无动静,方才折身出去。


    屋里一切如常,博物架上她放置的发丝无人动过,宋怜将书册放回原位,走去妆台前,镜子里的面容苍白无色,唇干裂,她常以妆容遮掩样貌,在他这里歇息的多了,他冷硬空旷的寝房里,便添置了许多她要用的东西。


    宋怜补了脂粉,脂膏清淡的香气遮掩住些许桐油味,检查过衣裙发丝并无异常,重新回了榻边,看他睡梦中俊美清贵的容颜,那匠人数月前出


    入过青弘巷,也许他已经歇了心思,改了意愿呢。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睡梦中的容颜,依旧没有一丝瑕疵,熟睡中依旧带着疏离冷硬。


    宋怜解开衣裳绳结,踩上榻,坐在他腹上,未着寸缕的身体轻动着,垂着眼睫看他,等着他醒来。


    悍野苏醒,高邵综醒来,睁眼握住她软如柳枝的腰侧,几乎欲将她嵌进骨髓里,“阿怜……”


    宋怜眼睫轻颤,朝他轻声道,“再有几日便是清明节,我想念母亲和小千,小千和母亲恐怕亦惦念我,我想回翠华山看望他们,却不放心兰玠在蜀中,兰玠可否明日起程回北疆。”


    在蜀中,他没有动手的机会,想要将她关进囚牢,只有在进京的路上,亦或是从京城回蜀中的路上。


    他若就此回了北疆,她便做不知匠曹和囚车的事,待他一如往常。


    高邵综停住,抬首看住她神色,握住她腰的五指收紧,“怎么,不是说伯母曾意属同国公府结亲么,我不能见外家和妹妹么?”


    “不肯过六礼举行婚仪,不肯写下婚书,不愿让我去翠华山,你当我高兰玠是什么。”


    那声音里已含无尽的怒意痛意,冷厉了神色,已不肯同她尽欢,将她滑落肩头的衣裙拉好遮住,系上扣结,便握着她的腰这么将她提到了一边,起身穿衣,约是担心怒起伤了她,动作克制,不愿再同她待在一处,理好衣裳,已冷厉了神色,看向她冶艳的容颜,再无半点情意怜惜,“去往北疆的路与回京同程,夫人何时起程回京,我何时起程回北疆。”


    他衣衫穿戴整齐,折回放下帘幕,未有一言,也未看她一眼,推开门,宋怜唤住他,看着他背影轻声说,“段重明的事我虽然伤怀,却只是片刻的,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纵然将来无人肯追随我宋怜,我受尽天下人唾骂,口诛笔伐咒骂于我,我亦不会在意的,兰玠无需因此为我心焦挂心。”


    他转身看她,眸底深暗,盯住她,片刻后方才缓声问,“为何忽然说这些。”


    宋怜知他敏锐,敛下心底细密的痛意,摇头道,“无论如何段重明与茂庆毕竟对蜀中有不小的功劳,不肯留在蜀中,并没有什么错处,兰玠不必为难他们。”


    她越是求情,高邵综越不想放了段重明茂庆,这样阴鸷晦暗的心念却来得毫无理由,他闭了闭眼,只道,“并不取他二人性命,只是关上半个月,自然就放了。”


    宋怜握着床柱的指尖因用力泛白,半个月十五日,恰好刚过清明,若她当真被掳掠去了北疆,此间一切,无论是蜀中还是益州,皆与她再无干系了。


    指尖似被榻柱木刺刺到,是钻心的痛意,泪意顷刻盈满睫间,又很快隐去,宋怜开口道,“我倒并非因私情替段钩茂庆求情,只是关着二人又放了,并没有什么用处,周弋已做下二人有难,蜀中必来相救的承诺,兰玠扣住段重明,不如放了茂庆,介时他必带着清山茶前来蜀中求救,那段钩与茂庆皆是知恩图报之人,日后必尽心竭力效力蜀中。”


    那罗冥本性摇摆不定,首鼠两端,绝不敢在此时开罪北疆,若有心害了二人性命奉承北疆,也不无可能。


    宋怜手指压着廊柱,段钩茂庆出了蜀中,死活与她无关,她却不愿其裹挟进她的男女私情,受她私情牵连,前途未卜,性命不保。


    若如此,她宋怜岂非当真祸于内宅,难以成事。


    若高兰玠不肯放人,她便设法营救,她只是不明白,他明知她不会同二人有任何私情,却依旧针对两人,不肯轻易相与。


    高邵综厌她无论何时何地,皆冷静沉着的模样,似乎这世上,除却权势与陆祁阊,已无人能打动她,却也再无扣下二人的理由,应了一声,踏出房门前,情绪莫辨,“我知那云秀生得与小千有三分相似,你待她与待旁的婢女不同,此去翠华山,不防带上,妹妹知晓你如今有人相伴,想必也会安心开怀些。”


    宋怜指尖收紧,并未应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唤了他一次,“若兰玠肯今日起程回北疆,我愿意同兰玠告祭天地日月,起誓此生往后,再只有兰玠一人。”


    高邵综猛地转身看她,深眉邃目间情绪繁复,有喜亦有骇人,挣扎之色却只一闪而逝,片刻后归寂于无,一语不发,大步离开了庭院。


    宋怜缓缓坐回榻上,心凉透底,片刻后收整衣衫妆容,重新带上幕离风袍,打算离开了,到了外院,却听得有碗盏触碰的声音,竟是他挽着玄黑的袖袍,露出半截手臂,正熬荷叶粥,见她出来,眉心蹙起,“用些粥再回。”


    宋怜已一刻也不想同他多待,纵使是落鱼山时,她亦从未后悔过与他相识,那马车囚牢锁链浮于眼前,却只愿此生从未遇见他,从未与他相识,纠缠不休。


    她眼睫轻垂,怕眸里厌色露于人前,只做是寻常一般,上前用汤勺舀了清粥,略晃了晃待凉,往口里送去,荷叶色鲜,伴有春笋清脆,粥汤清爽可口,她本该喜欢的,入口却淡而无味,她勉强喝了一口,手臂重得握不住汤匙,只得放下,拢了拢肩上的风袍,朝他道,“我吃不下了,周弋虽知我这两日沐休,但已经两日未归,要去翠华山,许多事需提前安顿,我就先回去了,定在三日后起程。”


    高邵综知她原是定下五日后出行,听她如是说,不由问,“为何提前了,此去京城,五日后起程已是足够了。”


    宋怜想明日便起程,如此可早日了结此事,不必再同他虚与委蛇,但安排一些事需要时间,宋怜开口道,“我同你无名无分厮混着,确实要气得母亲跳脚,想着提前一两日去了翠华山,在母亲和小千的坟前过了礼,也算正了名份,兰玠若愿意的话。”


    她霎时被拥进了坚实的胸膛,他心如擂鼓,许久方才平复,宋怜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心底没有半点波澜,越过他宽肩看向远山,待时间差不多够了,往外挣了挣,“我该回去啦。”


    他并不松手,下颌压在她发间,眷恋摩——挲,“既还有三日,何不如搬来这里同住,我可帮你处理蜀中政务军务,绝不会徇私,以此图谋北疆利益,你不必这样劳累。”


    宋怜实则很想知道他将她带回北疆以后,会将她关在何处,又会关她多久,一日两日,一年数年。


    却也没有必要知晓了。


    她如往常一般,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温软,“何必搬来搬去费力,三日后同路少则六七日,多则十余日,同寝同食,这几日还是安心处理税课的事为好。”


    高邵综拥住她,不再阻拦,只抱了许久方才松了手,“阿怜还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都告诉为夫,上天入地,但凡能寻得的,为夫必为阿怜寻到。”


    他声音低沉清冽,宋怜朝他莞尔笑了笑,想了半天,方才说没有了,折身出了院子,清碧正靠着车架犯困,被推了一下骤然醒来,有些错愣愣的,对上一双有些泛冷的杏眸,一时心悸,再去看时,那冷意已不见了。


    清碧心如擂鼓,不安地驾车,夫人待她们从来温和,从未这样冷待过,见她们犯困将她们推醒更是从未有过的事,一时心里忐忑,几乎错乱了神志,走错街道。


    放下车帘宋怜方才靠着车壁缓缓阖上眼,双手摊在膝上,再无力抬起,马车回云府足有半个时辰的路,她却觉有些短,马车直接驶回寝院,宋怜支开清碧去采买路上要用的吃食用具,福寿呈上从安岳送来的消息。


    宋怜从暗格力取出一份舆图,铺陈案桌上,足有丈长,主绘从广汉至翠华山沿途山势山脉,河流溪谷,她每年皆要去翠华山数次,自是不敢不小心,一路有何山有何水早已烂熟于心,但高兰玠亦知她的境况,劫持埋伏的地点必然出乎她的意料,在她的防备之外。


    宋怜目光落在舆图上,一处处沉思斟酌。


    前有定北王同平津侯


    、平津侯夫人纠葛在前,落鱼山大火的事坊间说辞不一,但那时福寿还只是街上行乞的乞丐,亦听说过了,近日查到青弘巷潜伏有北疆斥候,那季朝季公子,竟是定北王,他心中翻起的惊骇无法用言语形容,对夫人的身份便有了猜测,他心中敬畏更甚,几乎与来福一样,令行禁止,绝不再多问一句了。


    只他虽未曾同北疆军打过交道,也知北疆军威名,来福自安岳送来的信里,也足以让人心惊了。


    不由出声劝,“今年不如不回京了。”


    宋怜摇头,一则她不可能一辈子受高兰玠牵引,他在时,她便不得动弹,哪里也去不了。


    二则北疆军潜伏蜀中,且不提暗藏的隐患和变数,便是为监视探查这些军将的动向,便要花费她数倍乃至于数十倍的物力人力,早一日解决此事,早一日脱出手来。


    宋怜垂首沉思,福寿安静候命,待两个时辰后拿到密信,方才问,“老丁头说,是那人许下夫人诸侯王妃的诺言,并且承诺绝不伤了夫人,他才劫下江淮送来的信件,让清碧姑娘传主上行踪消息的,当如何处置。”


    从在平阳侯府起,宋怜鲜少叫身边的人背叛,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这一对父女甚至算不上背叛,只是已道不同,清明节以后,不宜再留在云府,宋怜想了片刻,方才开口,“这次我带清莲,清碧清荷留在府里,过几日收到来福信报,送他们北上去长治便是了。”


    福寿应是,行礼退下了。


    有些信是送到老丁头手里,有些是府门婢女嬷嬷收的,另有四五封,只在铺子里便被截获了,最终悉数送去了高兰玠手里。


    只不知信还在不在,又写的什么。


    只无论写的什么,于她来说都没有了意义。


    指尖押了押眉心,宋怜重新将舆图拿过来,静心沉思,高兰玠智计无双,又多年领兵御敌,南征北战,数起数落,想从他手中取胜,恐怕不容易。


    书房里灯油添了三五次,宋怜并不敢懈怠,困极累极,亦先将图册书墨收好,令人在外守着,伏案歇息片刻,醒来反复推演,几乎所有的可能都要预测到。


    又有蜀中官员升迁考校的事要处理,她诸事忙碌,乌小矛前来捎信,来回飞得累了,索性停在书房窗沿打盹,不肯再离开。


    宋怜却知分别再即,不愿它再在云府多待,虽探不出手驱赶它离开,待它却不似往常亲昵亲近。


    幼鸟极通人性,不过片刻便似有察觉,扑展着翅膀绕着她盘飞,啾啾叫着,似离开母亲的幼鸟,声音焦急凄厉,伤心怒恶,清莲备下的山食果肉一应不肯用,只展翅立在窗边,她若忙碌,它便当石雕的海东青,她但凡得了闲,从文书信报上抬首,它必定啼鸣,渐渐撕心裂肺,声音亦哑了。


    它寻常每日进食五次之多,喝水两次,戏水沐浴两次,自第一次朝她怒吼后,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也不外出,似要绝食而亡。


    宋怜心里惦念,夜里不得安眠,三更时睁开眼,见它耷拉着翅膀,依旧站在榻前,奔去窗前看,见它依旧水米未进,一时停住,心悸难受,用手指抓着心口处衣襟,片刻后那阵心悸过去,方才回身去看那幼鸟。


    它与人相处时日居多,此时翅膀虽无力,却用喙叼着一只软鞋,哒哒走到她跟前,放在她脚下,仰头看她片刻,扭过身体去,飞跳上案台,看了一眼装吃食的碟盘,又扭过脑袋去。


    大约才想起还有另外一只,又飞下案台,将另外一只也叼过来,如此往复两次,竟似耗光体力,站立不稳要从窗棂前坠下。


    宋怜手指扶着案桌边,将它接来怀里,它睁开锐利的眼,翅膀在她怀里扑腾,起初煽得她手臂微痛,后头渐渐欢悦起来,似忘记了她先前的罪过,往她臂弯里钻,不会饿似的,从她左边手臂往上,走至肩头,从肩头偏倒着身体,勾住她交叠的衣领,一点点挪去右边,从右肩走至她右臂,到了右边掌心,再回来,来来回回,一双黑曜石清澈透亮的眼睛,一直望着她,分寸不离地看着,皆是依恋喜欢。


    宋怜抱着它坐下,取过山果喂它,幼鸟小幅度扑闪着翅膀,叼住山果,欢欣欢喜,肚子里发出咕咕咕的声响,它也不去衔食,只张着喙等着她来喂。


    待吃饱喝足,便用喙衔着她衣袖,双爪抓着她裙幅,心满意足睡去,宋怜抱着它,怔怔看着外头山月出神。


    高邵综从廊外进来,便见她抱着幼鸟坐于窗边,对月出神,眸里妒色一闪而逝,也并不进去,隔着窗棂淡淡开口,“同在广汉城中,相隔不过三条街,两刻钟的路程,竟三日不得见,白日想见你,亦事务繁忙,连一盏茶的功夫也抽不出,我实不相信阿怜所言,此生只我一人是真的。”


    那日她离开,他始终觉得有何处不妥,甚至疑心她因段重明茂庆受挫,念起陆祁阊的好,丢下蜀中基业,要往江淮去,明知不可能,亦忍不住数次令人查探,他需知她每时每刻在何处,做着何事,见了什么人,方才稍安了心,夜里立在她院墙外,她书房里灯亮了一夜,他亦站了一夜。


    虽只有一府之隔,想见她,却并不容易。


    那幼鸟察觉他来,睁开眼睛,略动了动翅膀,算是打过了招呼,重新睡了过去。


    他多看了一眼,目光凝滞,“它因何事动怒,不肯进食。”


    宋怜心惊,勉强提了提神回他,“只是想着你回了北疆,它同你一道回去,与我分别了难受,昨日便不理它,不想它这般聪慧,宁愿饿着也不肯回去寻你,我……”


    她低下头,心生歉意。


    高邵综探手,掌心轻抚幼鸟的额头,并不言语。


    那样的事不会发生,只此时不可道明,去了北疆,成亲以后,她一样可以掌权参政,甚至于不必似在蜀中,需隐匿于旁的男子身后,功劳官绩无人所知,有他护着,她便是进得军机处,也无人敢置喙。


    他收回手,负在身后,虚握着,片刻后松开,只是道,“我同乌小矛是一样的,宁死也不愿被抛弃,只望阿怜莫要抛下我和小矛。”


    宋怜别开眼,抱着小矛起身,他探手从她怀里取过幼禽,幼禽待他极为亲近信任,松开了勾爪,被安置去屋外松枝上,便忘记了白日的怏怏不乐,安心睡去。


    她被揽入怀,拥回榻上,吻落下,宋怜欲抬手抱他,却是没了应付的心力,半点提不起力气,只怔怔看着床帐帐顶,思量将他了结在蜀中,又能让大周、益州、徐州分不得丝毫利益,蜀中又如何才能应对北疆军、北疆诸臣、高砚庭反扑报复。


    穷思竭虑,却没有半点可能,这是高兰玠留在蜀中、任凭她在他的卧房安置烟信,床榻上放置匕首的倚仗,是她不敢在此时动手的桎梏。


    蜀中依旧太弱。


    颈侧重重一痛,宋怜回神,对上他冷厉森寒的目光,勉强歉然地笑了笑,抬起手臂拥了拥他的背,“近日太累了,兰玠抱着我睡一会儿罢。”


    她眸光清明,没有半点意动,高邵综盯着她,胸臆间似针刺,渐汇集成刀裂五脏,她欢情后能得安眠,累便也不累了,从来喜爱鱼——水之欢,来之不拒,若没有半点意动,便只有心生厌恶不喜这一个缘故。


    在许下婚约之后。


    他凝睇她容色,并无异常,回北疆之事极为隐秘,连几位亲信近卫也不知,纵使安插云府的探子被她策反,也不过知晓他劫持江淮信件的事。


    胸臆间妒意翻涌,竟压不住,他俯身吻她,见她欲避开,箍住她手腕,声音寒冽,语带讥诮,“你追悔莫及,那陆祁阊却是山里的雪,沾不得半点脏污,不管因由如何,他再不肯要你,你如今只有我,纵是不喜,日后亦只有我,再无旁人能进你身,何不如早日清醒些。”


    宋怜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什么恶毒的话,她只是开口,说了一句真心的话,“我终有一日会杀了你。”


    若此生杀不了他,大约是她死期将近了。


    她杏眸里痛意分明,竟似痛得痉挛,眼睫阖上时,脸色煞白,他霎时色变,钳制着她手腕的五指松开,压上她脉搏,脸色大变,将她拥起,扶着她叫她顺了气,薄被将她裹缚住,翻出院墙,寻到一家医馆,进去寻了药丸,自己咬了半粒尝过药用,方另倒出两粒喂进她口里,待她缓和过那阵心悸,盯着她依旧苍白的容色,心底似烈火烹煮,五内焦灼。


    她骨子里极傲,他将囚车布置得再精美舒适,依旧是囚牢,她又岂会低头,只慧极必伤,她这般思虑操劳,又怎得长寿。


    圈着她腰侧的手臂松了又紧,终是不敢太用力,只声音沙哑,“我可以将截获的信件给你,但你只许在我面前看,且不能回信,否则,我必叫他死于非命。”


    宋怜并


    非因为阿宴,只她已定了决心,要同他割席,便也用不着他因顾虑她身体退让妥协,“只是这几日政务繁忙,事关各州郡臣官任免,不能不费心,不曾好生歇息,一时心悸,回京路上安生歇息几日便好了。”


    高邵综想说若是在她身侧的人是陆祁阊,她必不会防备至此,他欲帮她处理政务,她却始终不允,他若暗中插手,叫她知晓,又不知废去多少心力。


    五指圈着她脉搏,知她听不了陆祁阊三字,只好压下不提。


    他将她送回云府,宋怜想得出无数能与他周旋的谎话,或是亲昵,或是温软挂心,大抵令他安心展颜,只竟一句也不想说,便阖眼闭目养神,他竟也不肯离去,只立在榻前守着。


    他能为她杀敌寇,为她停驻蜀中,与她厮混纠缠,却也遮住了她的前路,她在他身侧,已不能放心安睡了。


    第116章 打燕啄眼。


    段重明茂庆甚少同人提起将往何处,离开蜀中,折转郑州盘桓几日,同至交好友相会后,方才前往益州。


    二人不欲大张旗鼓,一路上只用儒道学子的化名,并未张扬欲效力益州的打算,只是甫一进入益州地界,踏足益州濮县,立时被一群灰衣常服的刀甲男子围住,遮掩了眼睛口鼻,被带到了一处囚牢。


    段重明猜不透来人目的,但观狱中情形,猜是蒲县县牢,回看他段重明一生四十年,性子狂傲,倒开罪过不少人,偶尔得罪了这蒲县县官也未可知。


    既不知其目的,也不知对方是谁,段重明陷落狱中,也并不着急,只是连着六七日,无人前来,也无人理会,狱卒每日送来清水饭菜,着人清扫牢狱,差遣来的人,连同狱卒,却是身患哑疾的,亦不受金银钱财所贿,似十分避讳,安静做完事立马离开,绝不肯多停留一刻。


    倒像是想将他困在这暗无天日的方寸牢狱里,渡过余生。


    念头一起,初初时倒能心平静气,又过了三日,那狱卒依旧如往常,只愿送些书籍与他,不肯留下只言片语,追问天下大势,也绝口不提,纵衣食无忧,吃住的境遇比数年前他落魄山林时优越数倍,他亦肺腑俱焚,如同囚牢里的困兽,日渐烦躁,恨不能生出钻地通天之能。


    天下大势风云俱变,大周朝廷欲扩大京畿治区,李奔率大军欲东征郑州、夺回徐州,只那李奔麾下司马炀是他旧故,他深知此人面相如佛陀周正和善,实则绝不肯久居李奔之下,郭闫令其掌军马,攻打郑州,平定郑州叛乱,司马炀借朝廷兵马攻下郑州,必定自立反叛称王。


    江淮之主陆宴近来频有利民之策,清江以南风调雨顺,百姓富足,府库充盈,鸢飞之势必之以往,有直上青云之相,未必不会有动作。


    此间种种,瞬息万变,而他却被困在囚牢里,听不见,看不见,便是能从那狱卒买来的书肆里看见书生写下的只言片语,也无济于事,只能坐看风云变化,良机错失。


    那狱卒倒不阻拦他询问时辰时刻,干净宽敞的囚牢里,甚至放有记录时辰的滴漏,段重明算着时间,一刻钟后,果见那狱卒送了饭食来,白菘扣肉,香煎鱼,面米皆有,并不算奢华,在这蒲县里,当也是极为丰盛的。


    另还有新鲜的甜瓜。


    段重明再问,那狱卒只是见了礼,放下一盆新绿的墨兰,安静退出去了。


    “拿走。”


    段重明甩袖,怒不可遏,“你家主人究竟是谁,又有何用意,我段重明七尺男儿,宁死,也不肯受这等羞辱,你且唤他来,是杀是剐,自便便是了。”


    那狱卒并未停留,仿佛比那哑奴还不如,连双耳亦失聪了,径自离去,牢狱尽头合上主门,透进来的一点微光便也渐渐熄灭了。


    只余囚牢暗室里油灯带着刺鼻气息的黄光。


    旁边的囚徒长鬓乱发,看那文士非但饭食是他们尝也尝不到的珍馐,衣裳干净整洁,连囚屋里的光也比他们亮堂,艳羡不已,“先生究竟是何人,能得县官大人这般礼遇。”


    段重明并不重食欲,只取寻常的饭食,余下的都分给了两侧的书生。


    来时那狱卒说起过,此二人倒非大奸大恶之徒,一人仲,名甲第,在主家做私塾先生,教授些稚童念书读经,未经主人家允许,私自抄录藏书阁书籍,送与贫寒学子,受惠者多及百余人,蒲县县官从中调停,那主人家定要这书生性命,因其在蒲县,乃至益州都算有些门第权势,蒲县县官齐鸣并不敢违抗,拼着冠帽印信不要,挣得一个囚其终身的刑判。


    另一人姓贾名太鸿,原是白羊县一名无所事事的游荡浪子,白羊县日前春汛发了洪水,白羊县共三十余村万数人流离失所,短短不到六日,饿殍满地,那白羊县县官逃得早,倒有米粮开酒肉宴,贾太鸿使计引开了粮库守军,开仓赈粮,那县官以已前去请令为由,判贾太鸿袭击官兵,叛上作乱的罪名,要定他满门抄斩,盖因这贾太鸿满门只有他和他老母一人,老母被白羊县官气得病死了,只剩下贾太鸿一人。


    蒲县县官齐鸣不知如何争辩的,倒以奉孝之名,暂且保下了贾太鸿性命,将其关押此处,守孝三年后,方行腰斩车裂之刑。


    擅自开仓放粮是为重罪,便是不押解京城廷尉府审判,也需禀报益州府罗冥,文书一旦往上递,必是杀头的大罪,这齐鸣处于微末的官职,能保下二人性命,便是段重明,心底不由也生出一二分敬佩来。


    为官多年,分明颇有能力政绩,却处位卑微,处处受掣肘,传闻罗冥礼贤下士,仁以待民,事实当真如此么?


    是政务繁忙,无心管束赃官污吏。


    还是下属官员狡诈谄媚,有心蒙蔽,罗冥身为益州之主,身受欺瞒。


    只那白羊城水患,这样大的事,怎么瞒得了。


    恐怕受什么原因掣肘,连赈灾的这点米粮也调不出,只得派兵镇压,将消息瞒得密不透风,若非来了这里,倒不知这里的水是浑是清。


    念及路上偶然听来的惨状,不免义愤,“无能的官员太多,混沌腐坏的冤情太多,必是君主的过错,此事若放在蜀中——”


    话至此,一时止住,胸臆间倒翻出诸多繁念。


    他话戛然而止,那书生仲甲第接了话,“那蜀中有了周弋,由郡守令府,出钱收买散落民间的藏书,又礼请了几位学识渊博的大儒校订修复因兵乱遗散的书册,凡家中有藏书的,捐献一册,记一等功名,可换取参与书院考校的资格,纵是白丁的人家,也可换些米粮,郡守令下令如此,蜀中新起的士族哪一家不是积极献书,郡守令府又聘书博士,校准抄录书籍,供学子借阅。”


    “周大人方才是思虑悠远之人,蜀中偏居一隅,却学风蔚然,隐隐成了贫寒学子向往的学府圣地。”


    段重明岂会不知,半响方道,“岂不知这是蜀中笼络人心的手段,诸位莫要上当受骗了。”


    贾太鸿叼着


    根稻草,倒是笑出了声,“那蜀中郡守令,若为笼络人心,能做到现下这般地步,又怎能说他不是好官呢。”


    他嚼着口里的稻草,朝南的方向望了望,囚牢密闭,倒看不见那天边的明月,亦或是冉冉升起的旭日朝阳。


    他已在此处关押有三年之久,只待两月后期满,刑了刑法,漫说是那朝阳旭日,便是这四方囚牢,口里的稻草,也已尝不出滋味了。


    心里不是没有愤懑。


    他与那狱卒相熟,狱卒待他倒还不错,时常同他说些外头听来的见闻。


    提起蜀中,看着他目带遗憾不忍。


    只因蜀中也曾有一桩相似的公案,一样的水患涝灾,一样是开仓赈济,白羊县县官升官发财,蜀中盐城太守因河堤工事贪贿人头落地,擅自开仓的百姓吴了青虽受了责罚,却是罚轻赏重,后又随蜀中军灭贼寇,立下功勋。


    白羊县起发的水患不比盐城严重么,因水患死去的人比盐城少么?


    只不过比起人命,益州的官员更愿意维护朝廷的权威。


    它立在府衙的大门前,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猛虎大虫,让人畏惧,也让人生厌。


    贾太鸿道,“那周大人从卖贼处缴获的金银珠宝,换了旁的官员,怎会理它是沾着人血的赃物,哪怕有心往上上报,纳入国库,当真到国库跟前,也就没有了,那周大人说不动就不动,把钱拿去修河堤了,分厘用在什么地方,每日皆有书生刻录石碑之上。”


    “周大人必定是个好官。”


    段重明知蜀中内情,也知那周弋空有拳拳挨爱民之心,说他能压住士族广建书驿,肃清吏治,是万万没有可能的,只因那云翊心思缜密,走一步已是瞻看十步,待蜀中士族反应过来时,事已成定局,想动,也无从下手,无力动弹了。


    只那周弋送他走时,虽未曾交代不可将云翊的身份告知他人,他段重明也并非道人隐私是非的小人,眼见两位小友对蜀中心生向往,也不好多言,只是重新在草堆上坐下。


    那夜茶宴他言语十分不善,云翊竟似半点未曾放在心上,甚至让周弋以那剩下的洞庭新茶相送,又许下重诺,哪怕是伪装,这等心性气度,已非寻常男子可比。


    将来若寻得良主,恐怕不缺机会同她相争,究竟是不是那云翊的对手,恐怕还未必。


    段重明坐回草垛间,拿起书册来看,他游走诸侯列国多年,虽未攒下多少家资,好友熟人倒有不少,来时路上茂庆已设法逃脱,请了人相助,想必很快就能出去了。


    他算着时间,倒也平下了心气。


    两日后果真等来了茂庆,却并非好消息。


    那狱卒收了钱财,守去了外头,茂庆摘下斗笠,不过短短半月,他清减许多,两颊凹陷,倒似一下苍老了十来岁,段重明惊疑歉疚,多的却不必说,只看他是独身前来,便知事情是没成。


    茂庆近来东奔西走,口里急出燎泡,见了这狱中的情形,略放心了些,宽慰道,“那罗冥原先多次相邀你我二人,诚意十足,你我信了,现下不肯违令相救于你,究竟什么缘故,我竟打听不出。”


    段重明大吃一惊,“罗冥也无法么?”


    益州再如何,也堪称一方诸侯,罗冥手握数万兵马,亦是四周诸侯拉拢的对象,他不敢违的令,究竟是谁的令?


    朝廷,北疆皆有能力施压罗冥。


    段重明穷思竭虑,亦想不出缘由。


    这牢笼布置得清雅,若非那木栏杆,同居所又有何异,茂庆却知好友最爱山林旷野,将其囚禁此处,恐怕是比施之以刑法更难令其忍受。


    茂庆开口宽慰,“我这次来,是想同你说一声,好让你放心,我去一趟徐州,请徐州蒋平差人同罗冥周旋,放兄长出来。”


    段重明问,“可往舟山送了信。”


    实则茂庆是亲自去的,许结同两人交好,亦同罗冥有故旧,此次二人前来益州,也有许结的缘故,那许结倒像是提早知晓他要来,草庐中留有信件,提前两日往海国去了。


    茂庆义愤,已不愿再提起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


    许结同罗冥交好,非同一般,若连他也无法说服罗冥,徐州比益州势盛一些,要让罗冥言听计从,恐怕还是差些。


    他二人究竟是开罪了何人,茂庆思虑半月,没有半点头绪。


    若说是那云氏,罗冥恐怕还未将蜀中放在眼里。


    又怎会听她的令,将他二人囚禁于濮县。


    茂庆亦知徐州此行,恐怕希望渺茫,想起离开蜀中那日,周弋送出的琼枝,开口道,“那琼枝兄长可还留着,倘若留着,交给我,我去寻周弋,那周弋当着世人的面,许下重诺,你我二人但有危难,必倾力相救——”


    “不可。”


    向蜀中求救,与向那女子求救,又有何分别,段重明重新坐了回去,他从未想过再回蜀中,也从未想过对云翊有所求,那琼枝他也未带离广汉,与那男子别过没多久,他将那枝叶插进了芦苇边松土里,此时已不知是死是活。


    茂庆自知以好友的心性,恐怕宁死也不会向蜀中求救,只得作罢,思前想后,将平生所识的人理过一遍,不是离得太远,就是实力不足,不知是否为防好友出逃,这不起眼的县城,竟多了七千精兵,防守搜查都极为严格,他带不出好友。


    便解下了风袍,在牢前席地而坐,“我同你一起。”


    段重明正要厉声呵斥他离开,那头狱卒端着托盘过来,里头放着二人被擒拿时身上带着的书信饰物,“二位先生出了天牢,自有人接应二位先生离开濮县。”


    茂庆大喜,又狐疑,站起来打量狱卒,“你家主人究竟是谁,缘何这般戏耍我二人。”


    那狱卒竟半点不客气,连因施礼微欠着的身体也直起来了,面无表情,“无可奉告,两位先生走还是不走,若不走,齐大人麾下不养不务农事不事生产的囚犯,二位先生丧命此,也莫要怪在下事先没有提醒。”


    “你——”


    茂庆正要上前,叫段重明拦住,他知来此处并未受磋磨,反得这名狱卒照拂,也知这人虽位卑,为人处世却极有根骨,并不轻易弯折,问也问不出什么,朝他行礼道了谢,又朝狱中另外两人道别,“二位兄台纵是有罪,也罪不至死,小可若有幸活着,必想办法解救二位,珍重。”


    仲甲第连同贾太鸿都知此人必在牢里待不久,见他得见天日,都替他高兴,纷纷道贺恭喜,那段先生离开此处后,那狱卒却并未离开,反而打开囚牢,整肃了神色,朝二人施行大礼。


    “属下姓虞名功,从定北王麾下,主公得知二人陷于囹圄,特令书属下,前来接应二位先生,离开益州,若二位先生愿意,属下可安排人护送两位先生前往北疆,以二位先生智勇,必能有一番功业。”


    两人呆滞片刻,仲甲第再三确认眼前并非幻觉,霎时大喜,狂喜至手舞足蹈,连失去读书人风度也顾不及,勉力定下心绪,还是不由问,“你此话当真?莫非诓骗我二人。”


    虞功待谋士,无人贫寒贵贱,一应皆是恭敬有礼不敢怠慢的,对段重明二人盖不住不满,只因兄长来信里,此二人待主母不敬,曾言语羞辱,不知悔改,他每日透露十三州战事消息,此人如同饮鸩止渴,空有一身才能抱负却无处施展。


    此人自然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却似乎从未想过,他希望主母做的事,过的生活,正如他在这囚牢里所经受的。


    纵衣食无忧,又哪里能得自由。


    虞功倒宁愿他在此地多待数月,甚至是数年,但斥候营有信令传来,令他尽快放段重明离开。


    因违令多留几日,兄长虞劲亲自来了濮城,对他一通申斥。


    相比较而言,虞功倒更敬重面前的两人,一人入狱后,泰然处之,此时得救,欣喜若狂,实有名士之风,一人为其母,为白羊县百姓,敢冒杀头的大罪,亦令人心生敬重。


    他取出书信印信呈上,“属下之言,句句属实,二位先生一看便知。”


    能留存性命重见天日,二人花了些时间方才平复心绪。


    在那段先生来之前,仲甲第和贾太鸿已经做了半年之久的朋友,每日相谈,早已对蜀中心向往之,也不是没有想过,此生若还能活着走出这间牢狱,要到哪里去。


    想去的地方很多,最想去蜀中看一看,看一看蜀中郡守令,究竟是不是同传闻中听说的一样。


    定北王高邵综,曾是国公府世子,出身显赫,允文允武,兵力强盛,麾下名臣名将数不胜数,竟特意令人前来相请,不是不令人动容。


    北疆占齐鲁之地,天下名儒,十人有九人出自此处,国公世子曾为清流之首,北疆学风,比起蜀中,不知超出几凡,那名士陈云,正是北疆相国军师。


    仲甲第压下心中激荡,当即拜身,“承蒙王爷抬爱,甲第愿效犬马之劳!”


    他要拉好友一起,见贾太鸿正望向南面,不由劝道,“太鸿同我一道去北疆罢,你我二人一道,相互扶持照应,遇事也有能相互商量。”


    贾太鸿倒朝虞功拜了一拜问,“贾某相信便是贾某不去北疆,王爷亦会相救我二人,只若是贾某想去蜀中呢,想效力蜀中呢,王爷可还会留下贾某性命。”


    虞功怔愣,脱口道,“当然可以——”


    蜀中是主母的地界,此人愿意去蜀中效力,又有何妨,他不会阻拦,也不认为主上会阻拦。


    贾太鸿动容,不由再拜,“世子高士,贾某敬服。”


    他自入狱起,一心想去蜀中,近来死期将至,暗中发愿,便是死于五马分尸,人头落了地,魂魄也要飞去蜀中看一看,北疆虽好,他却更想去蜀中。


    他既为蜀中考量,便想将好友一并带去蜀中,仲甲第窃书为寒门的事迹传扬开,蜀中蔚然的学风会越扬越广,自有源源不断的仁人志士,愿读书的学子汇集蜀中,加上此人遍读古今书籍,眼下虽声名不显,将来未必不能成大儒圣贤。


    那定北王看中的人,必是不错的。


    他读的书不多,说服仲甲第前往蜀中,便当成他送给周大人第一份名帖罢。


    贾太鸿开口道,“定北王世家贵子,虽任人唯才,对寒门子弟亦一视同仁,可北疆陈家、刘家、方、冯、贺、沐等,皆是名门望族,我等寒门子弟,并没有似张节度那般经略一方的才干能力,恐怕难融入其中,且家中老母潦草安葬羊江边,我不忍远游,只得与甲第兄道别了。”


    虞功总领潜伏于益、徐、郑三地斥候,兼顾接送来往江淮的信报,也算有些慧心,听贾太鸿的话,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这位名叫仲甲第的书生,受益州豪强迫害,险些丢了性命,已是吃够豪强贵族的苦头,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小,年老的腿脚不便,年幼的体弱多病。


    贾太鸿的话,是一针见血,摁住了仲甲第死穴,果见仲甲第面露迟疑之色,大抵是想到了家中老母,露出羞惭之色。


    若只有一人去了蜀中,他这里还好交代,若一人留不下,恐怕先要惹来兄长劈头盖脸一顿骂,虞功希望仲甲第去北疆,替北疆辩解,“北疆律法森严,吏治清明,虽有士族,却绝非蛮横霸道贪赃枉法之辈,请二位先生放心,至于二位先生的亲眷,属下会照料安排妥当,不会有事的。”


    仲甲第越想越觉好友的话有道理,倒也迅速做了决断,同样朝虞功拜了一拜,“实是家中母亲年迈,此去蜀中,若一道去,路途遥远,恐不受奔波,若将母亲留在此处,山高水远,又着实放心不下……”


    道出此言,不免忐忑羞惭,垂下头去,面红耳赤。


    左右是去为主母效力,虞功不想再劝了,“谨尊二位先生意愿,虞功为二位先生备下洗浴的用具,二位先生好生歇息休养几日,虞功备下车马,路引文籍,二位先生好去蜀中。”


    二人吃惊不已,动容感念之余,不由又拜了一拜,“国公世子兰玠品性,实令人敬服,我等在此谢过了。”


    虞功听着,倒有些面红,不肯效力北疆的人少,却不是没有,欲离开北疆去往别处的,他以往不会为难,却也不会费心至此,他虽未能得见主母,却也看过斥候营里的文书造册,此二人去了蜀中,才学不会埋没,必有所作为。


    蜀中斥候营的右掌事来福亲自来了濮县,虞功想去看看那人是什么模样,亲送仲甲第贾太鸿二人安置好,便先去了一趟城郊。


    来福接段重明茂庆出濮城,到邑河江边时,驾停了马车,将装有银钱吃食,路引文书的包袱交给茂先生,又朝二人施行一礼,奉上信件,“此番的事,我家主公令小人朝二位先生至歉,盖因夫人的好友见先生二人弃蜀投益,一时不悦,方做出失礼之事,主公与二位先生道声珍重。”


    段重明不是不怒,想起那日城郊拦路的男子,亦有心惊,究竟是何人,连罗冥亦不得不听令避讳。


    那男子既收藏她落下的书册,仔细保管,言语间偏袒之意未曾遮掩,她既识得这般男子,又怎会要以蜀中,行那大逆不道之事,走一条不归路。


    来福来之前,听过夫人叮嘱,此时便半点不意外段重明吃惊困惑震惊的神情,揣着手眼睛显得更圆了,“相助夫人的,只是一山中居士,因拿捏了罗守令错处,足以令他身败名裂,故此罗首令并不敢轻动,此事了结于濮县,再不会发生第二次。”


    他深行一礼,留下一辆车马,便要离去。


    段重明唤住他,“你家主公大可以拿着相救老夫及好友的恩情,询问我二人可否前往蜀中,我段重明知恩必报,定会为你家这夫人效力,为何将这件事告知我等。”


    他仔细询问过好友近半月来的情形,未曾寻出半点蛛丝马迹,可见那人行事诡谲,这件事若云翊的人不说,恐怕他一二人一辈子也查不出究竟谁是幕后主使。


    来福尚未上马车,揣着手立于马车前,不足七尺的身形在二位良才面前,丝毫不显得瘦小,“倒是二位先生有些低看小人与我家主公了,若有什么人效力蜀中,一为权势抱负,二为衷心追随,漫说是蜀中起势后,便是蜀中起势前,我家主公也从未持什么恩挟什么人相报。”


    他纵知面前的两人学富五车,读过的书或许比他吃过的盐还多,却还是忍不住刺了一句,“论智谋才情,二位先生比之我家主公,恐怕尚有不及,告辞了。”


    他略一拱手,甩袖便走。


    若说施恩,近几月岭南忽起的元家军,受吴越王、兴王府、海国国主竞相拉拢的元颀,夫人于他才是有救命再造的大恩。


    他查到此人曾祭祀夫人,往细了查,查出在高平云泉山时,元颀并非是随阉党作恶的脏兵,若非云泉山一场大火,此人必沦为阉党鹰爪走狗,不是死于非命,就是为祸人间。


    若夫人想利用旧谊,联合元颀攻打吴越,岂不方便许多。


    他知段重明、茂庆二人对夫人多有鄙薄,不愿同他们呼吸同一处的空气,屏息上了马车,自己驾车往南去。


    又叫那段重明唤住,“小掌事。”


    来福年纪不小了,只是因生得一张娃娃脸,眼睛圆些,故此常被认错年纪,因着这样更容易混在人群里打探消息,故此他也不恼,全当自己只有十八岁,回身时还屏着呼吸,“小人有何事还能为先生效劳。”


    段重明问,“重明有三问,小掌事可带回,代重明询问夫人。”


    他竟一而再再而三唤住他,来福生来机灵,心跳倒是快了两下,面上依旧笑眯眯的,“先生请讲,小人必定原话带回。”


    云女君虽为女子,胸襟气度却是超出这世上许多男子,她亦有气魄,他段重明茂庆不肯效力,她亦不屑勉强,段重明上前一步,心口微热,“敢问女君将来若成亲,蜀中与谁姓,将来结亲生子,蜀中又与谁人姓。”


    来福呆了一呆,他是从未想过这件事的,夫人让谁姓,蜀中便让谁姓,并且无论夫人将来会与谁结亲,夫人的事都不会停下,也与从来与其夫无关,从前在京城,郑记就是同平津侯府无关的。


    后来去了江淮,大人不肯与夫人同道,夫人离开江淮,来了蜀中。


    来福答,“蜀中当下姓李,将来是否姓李,恐怕需看小郎君。”


    言下之意,与婚事无关。


    段重明再有一问,“男女来往,多有流言蜚语,夫人清誉必受其扰,可会半途而废,恐怕日后有一日,后悔不迭,半途而废。”


    夫人要做的事,或许会暂时搁浅,或许会蛰伏,或许会失败重来,但从未有放弃的。


    只不过,过往的事,已不好再提了。


    来福只道,“日后之事,谁亦无法预料,先生若有兴趣,不如过些年再看看,介


    时便知晓了。”


    段重明岂不知凡事无定数,他问亦无用。


    来福走近几步,“二位先生若肯为蜀中效力,非但我家主公,周大人,萧小郎君,便是蜀中臣僚,城中百姓,也无不欢欣高兴的,先生离开后,蜀中百姓翘首以盼,十分想念二位先生。”


    茂庆忍不住看了这小老孩好几眼,恐怕跟在那女君身边做事久了,洞察人心的本事不可小觑,茂庆想起那随手拨弄的棋局,以及此刻依旧还剩一大半的洞庭新茶,心下一松,倒是彻底释怀了,恐怕那日从蜀中带着琼枝离开,好友心中已有所松动,那一卷《博采论》,路上好友数次提及,言语中感慨惋惜不能以一言蔽之。


    他亦如是。


    纵未能识得那人样貌,但观其身形气度,必不是寻常男子,云翊若是耽于情爱之人,那男子能驱使一州诸侯,何尝不是好归宿。


    至于流言蜚语,云氏并不出现前朝,李珣是为先帝遗孙,先太子仁善,萧小郎君品性端方,观其非兔死狗烹之辈,只要蜀中不祸起萧墙,用心经营,未必没有同十三州诸侯一争之力。


    茂庆同好友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动,茂庆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朝来福见礼,“方才濮县牢中,有两人,一人名为仲甲第,一人名贾太鸿,皆是有识之士,又是我二人新结交的好友,一事不烦二主,凡请小掌事周转,相救二人出狱,务必要快,有一人刑期将至,迟了那濮县县令齐鸣,恐怕也保不住他了。”


    来福大喜,忙侧身避开两位先生大礼,连连应下,他这些年在外行走,见得多了,凡有才学的名士学子,多有些傲骨,怕就怕他们不开口请你帮忙,但凡开了口,便与先前不同了。


    他连声应下,“二位先生交给小可,二位先生但凡有驱使,漫说是濮县囚牢,便是益州府蓝田大牢里的,小的想方设法也能捞出来。”


    茂庆笑,终是忍不住拍了拍小老孩的肩膀,“日后便要小掌事多多关照了。”


    既已定下要往蜀中成就一番事业,先前说的话云女君不计较,他却是不能不管不顾的,段重明亦道,“某看那濮县齐鸣,亦是可用之才,蜀中应贼一案牵连甚广,许多州县官员尚有不足,正是需要齐鸣这样的人才,不若请主公——周大人亲自来请,那罗冥不会用人,将人请去蜀中,方才不辱没了美玉。”


    来福见二人真心为蜀中考量,心中欢喜自不必说,只拿出待夫人的态度待二人,事无巨细,听段先生问及夫人,来福也未瞒着,“主公母亲和小妹病逝,恰逢清明将至,主公前去扫墓,主公虽一应安排妥当,周大人倒还担忧蜀中出了急务,无人能支应,二位先生回了蜀中,周大人悬着的心总算能落下了。”


    段重明听闻女君不在广汉,致歉谢罪的事只能暂且放一放,他是洒脱不羁的性子,知来福掌管斥候营,恐怕事务缠身,便也不需要他随行,借了车马,自己同茂庆两人,往广汉城的方向去。


    恰逢乱世,此处又是益州的地界,来福哪里会让二位先生独行,亲自将人送至阳邑,安排四名身手不俗的镖师随行护送,自己折转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比之段重明二位先生,夫人此去京城,一路凶险,才是紧要的关键。


    进了濮城,路遇一男子,对他好奇窥看,他心中狐疑,悄悄将人记下,观其手指带着薄茧,猜这人身负武艺,先笑眯眯上前招揽一番,叫对方毫不留情一口拒绝了,嘁了一声,甩袖匆匆离开了。


    虞功见过那蜀中斥候令,心里纳罕得很,却也不便表明身份,置办了马车路引,将仲甲第、贾太鸿送出濮县。


    虞劲对着自己这个白痴弟弟,再是沉默的性子,也变成了街头屠夫彪汉,“那贾太鸿虽不曾读过什么书,只单凭他以一人之力,能调开白羊县粮库数十名守军,又能嗬住百姓不要哄抢粮食,便知他是有勇有谋的,主公交代招揽二人北归,你让人去了蜀中,是什么意思。”


    虞功连连往后退,“他们二人早就想去蜀中了,此二人皆是重义忠孝之人,竟连救命之恩也不报,要去蜀中,我有什么办法,总不好强人所难,不为北疆所用,便痛下杀手罢。”


    北疆招揽人才,没有这样的习惯,正如主母,那段重明茂庆要走,也不会阻拦。


    虞劲心中气闷,倒并非因为此二人悖逆,只不过世人多凡俗,似平津侯陆宴那般的能有几何,北疆斥候营的人因追随主上,有过半的人曾监察过江淮或是蜀中,多年来知晓主母,也知晓主母所作所为,多数心生敬意,也尚有元吉那样的,以将女子安置进后宅为纲常正理,为此不惜叛主背主。


    那贾太鸿、仲甲第奔本以为是奔周弋而去,到蜀中以后,恐怕用不了多久,亦会如段重明茂庆,很快会发现周弋只是一根死心塌地的喉舌,蜀中真正掌权的人是主母。


    一来不过徒惹主母伤怀,二待主上事成,贾太鸿、仲甲第不过空欢喜一场。


    北行的计划只几人知晓,虞劲不好同这蠢笨的弟弟言明,既已放两人离开,也只得作罢,又想用不了几日,主母去了北疆,又要掌政务,说不得治理哪一处州郡,同北疆斥候打交道的地方就多了。


    只因监察的缘故,便暗中心仪主母的不是没有,更勿论有季朝的先例,虞劲严肃了神色,叮嘱弟弟,“在主上没有调令之前,你需得一直潜伏益州,护好齐鸣,若他有一日动了离开益州的心思,将他引往北疆。”


    以齐鸣的能力,足以治理一方州郡,他十数年不得升迁,亦不肯辞官离去,只因那罗冥实亦有爱民如子光明磊落的一面,齐鸣深信不疑,一心只肯为濮城百姓谋算罢了。


    虞功不疑有他,点头应下了,见兄长装束,知他立刻要离开,开口问,“哥哥要去蜀中么,主母待王极他们好么?”


    虞劲听了,神色更严肃,“不当打听的勿要打听。”


    知这个弟弟因看了斥候营造册的文书,对宋女君已是极为尊敬崇拜,知宋女君是北疆主母,便极想谋得她人的认可,他心中警铃大作,“女君一心只有蜀中基业疆域,视主上和北疆为死敌,你觉得主母对北疆斥候,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她恨不能将我们连同主上,一道除之而后快,她同主上居住的屋舍里,随时放有烟信。”


    虞功只得不做声了。


    虞劲也不解释,宋女君对他们并无敌意,可招揽之心是有的,他曾被宋女君招揽,季朝亦是。


    他见弟弟沉默下来,不再继续打听,放心了些,又交代了几句,留下他新得的护心软甲,看着他穿上,将怀里的云片糕放在桌上,这才要走了,“那齐鸣不可小觑,倘若察觉你是北疆奸宄,未必不会下杀手,务必小心。”


    虞功应下,从桌下拿出栗子糕,虞劲脸色不自然,胡乱拿了揣在怀里,往京城的方向去。


    云秀、清碧清荷一应留在广汉,宋怜单带了清莲,负责驾车的是老,她是轻装便行,马车里除了祭祀用的器具,便只余下些书籍棋盘,用于打发沿途无聊的时日。


    乌小矛原是窝在她怀里,叫身后拥着她的男子赶去了屋顶,它原本喜欢立在高处,以为亲近的主人是为它好,欢喜高兴,立在马车桅杆的最顶端,昂着小胸口,神气活现。


    一路日头往中,显得炎热,宋怜当心它晒到,掀开车帘探出头想去看它,被箍着腰拖回,密密的吻落在颈侧,越临近京城,越是炽烈。


    宋怜往外挣了挣,未能挣脱他手臂桎梏,便也不去废力气了,只是软声问,“海东青可能听得懂,让它留在广汉,亦或是随你去北疆,只担心它两地来回,路途遥远,路上不知会出什么样的意外。”


    高邵综捉了她欲去捡棋子的指尖,牵住把玩,“不必挂心,我自会处理。”


    宋怜不语,掀开的车帘却也不想放下,手臂搭在窗口,脑袋枕着手臂,看林木间缓缓流逝的风景出神。


    “在想什么。”


    沉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近来用了药,声音渐渐恢复了她初识时的模样,落在开始有些炎热的春夏之交,如同古玉掉进寒潭深涧,格外的好听。


    腰间手臂的力道收紧,宋怜略略回神,笑了笑道,“在想小矛,怕它去了北疆会想我。”


    她衣着并不是寻常素衣素群,茜水色衣袖搭在窗边,往车掾垂落,是有别于绿树青山的亮色,高邵综探手将她拉回,放下车帘,“你倒从未担心我亦会惦念你。”


    宋怜弯了弯唇角,并不答,只是接着问幼鸟的事,“小矛同乌矛亲近么,乌矛如今可还陪着小矛。”


    高邵综不虞,箍着人的手臂发紧,下颌压在她发顶,他并不喜欢她追问海东青,昔年乌矛山,她开始为海东青操心之时,便是她离开之时。


    这一次,倒不会发生了,乌矛同乌小矛是否亲近,她很快能亲眼看见。


    高邵综避而不答,只是道,“乌矛给你留的山果木,已有六十株。”


    宋怜私心底下是想要小矛陪伴的,她心机叵测,穷思竭虑,恐怕也唯有林间的山兽方可作伴,只一是小矛待高兰玠亲近,恐怕未必能舍得高兰玠,二是乌矛在北疆,小矛留在蜀中,恐怕二禽想念,三是海东青始终是草原辽远的长空之王,幼时养在人身边无妨,待大一些,恐怕它亦想鹰击长空,飞驰翱翔了。


    指尖轻抚着窗棂上小矛落下的翎羽,想着将它带回,同乌矛的那一支一同放在窗台下,不必刻意摆放,也是一幅意趣横生的美景图。


    又想她几次三番对两只禽鸟的主人动了杀心,这一点想念又何其虚伪,乌矛未必肯再理会她,小矛若通灵智,也必会厌恶她,倒不如相忘得好。


    幼鸟随高兰玠回北疆了也好。


    宋怜把提篮挂去窗外,她闲来无事用布帛编织的织彩提篮,里面装着新鲜的山果,小鸟极喜欢,常走到哪里,便将提篮叼到哪里,肚子饿了,便将提篮叼到她面前,让她给它装山果。


    现下嗅得瓜果的气息,从车顶倒挂下来,啾啾咕咕,先用喙来轻蹭她额定,方衔着一粒榛子翻上车顶,提篮依旧放在她看得见的地方,过一会儿又探下身来,过一会儿又探下翅膀来,亦或是探下卷曲又松开的爪爪来,倒像是故意逗她开心似的。


    宋怜被逗笑,又要往窗边靠去。


    高绍综得见她笑颜,搭在她手侧握着窗棱的掌心收紧,胸臆间竟有妒意翻涌,略闭了闭眼,去吻她脸侧,见她怕痒似的微侧了侧头,搭在木棱上离他手掌还差两厘的手指无意识往旁边挪,胸膛一时起伏,覆手握住。


    吻落在她发侧,“为何这几日没有兴致了,两几日分明痴缠得厉害。”


    那唇一路向下,吻落在薄衫下颈窝,宋怜懒洋洋的,被拨弄起些许意动,却并不情热,哪怕知再过不久,两人翻脸成仇,她再见不到同身后这具一模一样的身体,一模一样清贵俊美的容貌,也并不想动弹。


    听得他的话,偏头微垂了垂眼睫,起程那日两人从青弘巷出发,她并未见那辆马车从府里出来,一路出了广汉城,也只得她乘坐的这一辆,其余斥候护卫皆扮做镖师骑马护送,她以为那辆马车只是先前恨她留下的囚牢,并非他此时的本意,他并未想将她打晕带回北疆,心中欢喜,越加喜欢同他款合纵情,怎料过了郑州,镖师换成了布商,那辆马车寻常又刺目。


    纵是为纾情消乏,亦或是为打发时日,她都失去了兴趣,捡起了医书,马车摇晃,她看得眼睛干涩,头晕难受,常闭眼睡去。


    过了洛水,方才打起些精神,有了说话的兴致,听他问,便轻声道,“兰玠不厌倦么,总是同同一个人。”


    话音刚落,腕间骨痛,他将她扯起,转过她肩膀,深眉邃目间皆是压抑克制的寒风暴雪,“厌倦?不是同一个人,你想要几个人,想要谁?”


    他握着她肩的手指并未用力,垂首看住她眉眼,平声静气,“阿怜为何故意惹怒我,休要再说这样的话。”


    宋怜双手垂在身侧,看着他俊美的眉目,温言软语,“我何必故意惹怒你,我当真是这样想的,总是和同一个人,就是会厌倦啊,否则天下男子,又怎会娶了一个,又要纳一个又一个呢,人生来皆有贪欲,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眉眼精致,黛眉似静湖上笼着的雾,杏眸眼角尚带着情后微红,清丽冶艳的颜色,芍菡芙蕖不过如是,唇是因他流连泛起的微红,皓齿中舌柑橘香清甜,吐出的话却似蛇蝎,他同她从不生厌,从不倦怠,从未想过与另一人,从不多看旁的女子一眼,不愿看,亦从未想过要看。


    她却说厌了,倦了。


    她近来反复无常,时而甜似蜜糖,时而冷漠疏离,偶尔靠着车窗,看外头缓缓更迭的山川景色,思绪似乎游离得很远,凡有意趣时,多与乌小矛有关。


    倒与她所言的厌倦相合。


    胸腔里窒痛,渐如万蚁蚀骨,连握着她肩的手指亦发僵,他只盯着她,黑眸似一团研开的墨汁,黑深不见底,“你将那日的许诺重说一遍,方才的话我只当没听见。”


    许诺时她尚不知他的目的心意,如今知晓了,许诺自然不作数了,宋怜偏了偏头,有些莞尔,“今日便再教兰玠公子一次,会骗人的人,骗你一次你不跑,就还要被骗第二次哦,世上的山盟海誓,若每一笔都要兑现应验,天地早已塌陷,海水枯竭,石也化了。”


    高邵综缓缓松开她,眸光黑沉,“我答应过会给你看陆祁阊的书信,只是不是此时,你纵是生气不满,倒也不必将自己说得这般不堪,你既是困倦,便睡罢,我出去骑马,并不打扰你。”


    他收回手,负在身后虚握着,起身打开马车门,听得她声音清丽温婉,“兰玠,我们好聚好散,就此撒手罢。”


    他霍地回身,见她神色沉静绝非玩笑,知再过一日去北疆和京城的路便要分开,她反悔不愿带他去翠华山,厌倦了想分开,握在身后的手指收紧成拳,看着她缓缓道,“你唤我一声夫君,这件事就此揭过,若再放肆,后果只得阿怜自负了。”


    宋怜打量这辆马车,它的外形连同内里的布置,同青弘巷那一辆完全一样,但机阀不在同一处。


    起先她以为只是形制一样,并没有牢房,心底存了一丝希冀,但连日来她观察这辆马车的车辙印子,同后头清莲和嬷嬷同乘的马车相比,这辆车留下的印子深进去很多,换成重量,必定重出去不知几凡,肯定


    是另有玄机的。


    宋怜并不敢赌,她盘膝坐着,手指捏着水袖的布帛,声音温和,“便是不放肆,我不是也已经在你彀中了,兰玠。”


    高邵综色变,一瞬后军啸声响起,海东青幼鸟盘飞啼鸣,距离马车数丈开外的王极吃惊,立时清点人数,应声回应,朝虞劲吩咐,“动手。”


    高邵综手指抚过马车门上一枚墨玉珠,来蜀中时,他身侧带着一名工曹巨匠,后头他以为这囚车用不上了,那工曹回北疆修筑水渠工事,青弘巷里那一辆,是新雇的匠曹根据图绘所制,比不上她乘坐的这一辆。


    自马车外围升起的困栏寸寸拔高,路过马车车窗时,彩色提篮滚落在地,宋怜听得幼鸟海东青怒火冲冲的啼鸣,它叼起提篮,一头扎进了窗户,差点叫那玄铁铸造的铁栏扎到,再扎进她怀里,用喙去啄那栏杆。


    大约喙生疼的痛,啼鸣声凄厉,宋怜将它捉住,抱进怀里,轻抚它的脑袋,它大约以为安全了,暂时平复下来。


    那铁栅栏与马车顶合在一处,宋怜这才发现马车顶看起来是木质,实际亦是玄铁,只是能工巧匠铁上雕花,漆涂的手艺高超,她仔细翻找这辆马车,竟未曾察觉这点异常。


    宋怜唤了声福寿。


    无人应答,以外头方才的动静,想来是她带来的人被制住了。


    她坐于囚牢里,美似夜妖,心底腾升起的烫意顺着血脉流遍四肢百骸,负在身后的掌心炙烫,他垂首看她,居高临下,“本打算去过翠华山再带你回北疆,如今你自找的。”


    原来开开心心去见一见母亲和小千,就是他对她仅有的情谊了。


    宋怜心口竟有密密的细痛,不浓重,到底是不舒服的,她不想说话,也不想看他。


    高邵综未错过她一眼不肯落在他身上的神情,手指僵住,那烫意起又落,可又很快被熔岩覆盖,自此她独属他一人,喜怒哀乐皆只为他一人,再无法惦念任何人。


    他松开手指,取出锁链,同她扣上铁链,手腕脚踝,大抵因为二人之间并未动怒,幼小的海东青尚未见过什么是锁链,喙叼着玩一玩,失去了兴趣,转而抬起脑袋看着她,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满是担忧挂心。


    高邵综知幼鸟擅查她心绪,心中忽起窒痛,系好铁链,起身淡淡道,“你智谋无双,无人能看管你,只得暂且锁住,蜀中缺了你,形如散沙,不消半年,必露颓势,吴越、益州、朝廷虎视眈眈,你那奸夫恐怕不愿你的心血毁于一旦,必接手蜀中,你放心,蜀中百姓不会受牵连,纳入江淮治下,臣子将领,那陆祁阊亦不会偏待,你不必劳心。”


    腕骨上铁链沉重,宋怜忆起昔年高平云泉山,铁链锁住他断骨,如今他用这样的办法对付她。


    她眼底泪意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高邵综负于身后的手指收紧,“我知你必不喜待在宅中,待十三州再无蜀中二字,北疆诸事,你与我共谋,不分彼此,你别再离开我。”


    不管是被谁蚕食,亦或是被阿宴接手,她蓄积起来的臣将、兵力会顷刻被瓦解,她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宋怜看着腕间的锁链,心口沉闷,忽而开了口。


    她语调平静,却拔得很高,落在死寂一般的山林里,显得凄厉,潜藏在山林里的来福从未见夫人这样,被惊掉了魂魄,虽没有看见烟信,也暴喝了一声,“弓箭手!布箭!”


    骤然安静的山林间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不过片刻,岩崖上冒出许多身着农服的武人士兵,良弓箭矢正对着车行马队。


    放眼看去,大约有三百余人,人数还在增添,王极挟持着一名云记镖师,暴喝一声护住马车,往马车边汇集,又立时放出烟信,欲引来援军。


    高邵综看着她,面沉如水,“原来那些你说要趁机带进京做探子的斥候,是真正的障眼法,你并不倚仗他们,这一群弓箭手,才是你的后手。”


    宋怜点点头,她怎会肯孤身一人只带婢女和几名护卫便同他上路,她不放心,他亦不会信的,她亦知晓镖局里镖师,有六人已被北疆策反,且这六人武艺在镖局里都是拔尖的,此次入京,有四人入选。


    北上时,她也一并带上了。


    也不外头这四人,此时有无露出本相。


    “到底是我低估了你。”


    看那农人装扮,黝黑的肤色,必是在此一动不动潜伏数日之久,她早知他的目的,却一直只做不知,同他虚与委蛇,过往所有的温柔爱意,俱是伪装。


    他怒极反笑,盯着她眸色里蓄积风暴雷电,“但宋女君若以为,靠这一点人便逃脱,宋女君便估算错了。”


    宋怜晃了晃手臂,悬挂两侧的黑色锁链随着她的动作轻晃,“我的目的不是想逃脱,而是想捉你呢。”


    高邵综变了色,忽而大步下了马车,微闭了闭眼,便猜是援军出事了,蔡成领援军,本该在距离此地五十里外的旬邑潜伏,等待他二人自翠华山回来后,路过此地时行事。


    纵是提前行事,也在预料范围中,昨日尚还收到蔡成送来的密信。


    高邵综掀开车帘进来,“你仿照了蔡成的字迹。”


    宋怜倒摇了摇头,“倒也没有呢。”


    她用些许调皮的语气,唇角弯着些笑,高邵综只想将她吞入腹中,目光发起狠来,“若是虚张声势,你倒不必逃,便是逃走,进不了蜀中,被抓回,我必不会再手下留情。”


    宋怜嗯嗯点头,晃着手腕上的锁链,“我只是令斥候,给那李奔麾下司马炀送了一封信,心中言那李奔已同徐州军联合,欲将他除之而后快,司马炀兵动,李奔驻守郑州,应声而动,两人隔济水对峙练兵,声势浩大,虽未必当真有兵战,恐怕阻拦了蔡将军来路呢。”


    高邵综身形凝滞,挟持着人质靠近的王极、副将郭平皆是脸色大变,尤其郭平,那司马炀本就有反叛朝廷,自立为王的野心,他心里有鬼,收到那样的信件,如何坐得住,六万大军驻守镇安,唯恐叫李奔挟持粮草后路,匆匆南下,守旬邑,蔡成纵是长了翅膀,团成鸟,也不敢在此时轻举妄动。


    宋怜抬睫看他,“怎么办,兰玠,就算蔡将军领着的那三千士兵,人人皆如兰玠,以一当百,恐怕也不敢在此时引得李奔司马炀的注意,此二人视你为劲敌,恨你入骨,蔡将军哪里敢祸水南引,兰玠的援军,是等不来了。”


    王极往四处看,女君是下了狠心要擒住主上,四周山路上,箭矢密密麻麻,竟连半点可突围的余地都无。


    分明沿途都有斥候先行探路,只不知是斥候被策反,还是蜀中斥候的能力,其实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样简陋不堪,至少这隐藏伪装的能力,漫说是他,便是林间的山鸟虫兽,沿途也没有被异常惊动的。


    发难的位置时机,似乎也精心挑选过,王极越看,后背越是湿透,今日是常年打燕,却被燕啄了眼。


    第117章 落空夜长。


    弓箭手并不知这一路人的来历,只是一来这二十余人虽是多做行商打扮,身手却不凡,加上上官先前有叮嘱,便不敢掉以轻心。


    数倍众于对方,也依照指令行事,先一一分列分次缴了对方武器,将人逐一分散捆绑起来,十人一伍,看管严实了。


    王极脑中有十数种可供突围的策略,扫过山头上依旧蓄势待发的弓箭手,扣在马环上的食指悄然松开,藏进里袖里,与副将郭平示意过,没有再反抗。


    来福知道王极,也知道此人是北疆斥候营魁首,敬佩对方的武艺手段,却也并不畏惧,上前往他袖口两处探过,除了袖箭,短刀匕首,并未寻到烟信,他也不急,令属下的人搜罗北疆兵身上的物件,悉数缴了,临起程时吩咐事,也没避讳北疆斥候,“赤营三人一列,看管这五人,剩下橙营的人,三人一列,看过


    这十人,押回广汉。”


    王极张路郭平等人都变了脸色,知道蜀中斥候,亦或是说宋女君,已是将主公身边的人查透了,什么人擅追踪,什么人擅传信,什么人武艺不凡需严加看管,一一辖制住,叫他们难以动弹。


    此番恐怕是龙困潜邸,王极看了看天色,心底也焦急了,再听那娃娃脸的掌事单派了一列人,专门盯着他们沿途会落下的东西,甚至是踢过的石块,更是心沉进了谷底。


    他们是斥候,常年传递消息,纵是被捆缚住手脚,只要还剩一口气,也自有传讯的办法,但显然主母已经将他们的底摸得差不多了,王极深吸口气,不敢朝马车的方向看。


    被押着往南行,只得另寻脱身的良机,他们随主上南征北战,也曾潜入西羌北羯,那儿的斥候地貌不比蜀中,但任何关押于他们来说,都不是十分之十没有破绽,只需耐心等待,总也有脱身的时机。


    王极与虞劲几人交换过眼神,并不再挣扎,也无需蜀中兵推攘呼和,姑且顺从跟着行列走。


    郭平忧急,不住往马车看,被推至王极身侧,急问,“那女子端的心计深沉,主上还不如挟持了她,先脱身出去再说。”


    王极不由往马车看去,挟持主母,先不说以主母缜密的心思,岂会留下这样的疏漏,再者便是主上挟持成功了,主上身上带着的匕首,离着主母二尺远,绝舍不得伤主母分毫,又有什么用。


    “将军稍安勿躁。”


    他一眼颇含深意,郭平理会得,冷静了些,见那圆脸的年轻掌事已注意到这边,也不再开口了。


    宋怜拖着沉重的锁链起身,缓缓走到车门前,纤细的手指覆上他胸膛,没有摸到能解锁链的钥匙,隔着铁栅栏去牵他的手腕。


    捎拨起他鸦青色宽袖,目光落在他腕间,微垂了垂眼睫。


    他骨线流畅,肤色冷白,编线缠绕两枚琥珀石,午间阳光盛烈,映照湖泊鎏金,淡紫色情人草簇拥珍珠耳珰,与他坚硬的腕骨极不相衬,宋怜取下,扔到窗外,琥珀石落去窗外,发出金石相击的声音。


    他神情倏地冷厉,风雨雷电压至深不见底的海面之下,沉冷森暗,“女君若能杀高某便罢,若杀不了,倒无需走这一条绝路,叫高某多记下女君一桩旧案。”


    宋怜解了他手腕上系着的钥匙,开了手腕脚踝上的锁,从两副沉重的玄铁链里脱身出来,纵依然是在马车里,位置没有变,但被锁住时的沉郁却消散了许多。


    以蜀中眼下的形势,取他性命无异于自掘坟墓,但若要这样周周全全让他离开,一无所获,也实在对不起近两月来一通运作安排。


    自今日之后,两人再无可能,他记恨她多一桩,少一桩,也没什么分别了。


    宋怜开口道,“蜀中你留下的斥候,我查到的不多,唯恐打草惊蛇,也没有能控制住,待回了蜀中,我会放了王极,令他将我的书信带回北疆,交于砚庭——”


    高邵综深眉邃目里俱是寒光,是午日阳光驱不散的冷冽冰寒,宋怜打开囚牢的机关,提着茜水色裙摆踏出囚牢,赤脚立在车板上,偏了偏头,朝他道,“为了北疆王的颜面,二公子和陈先生,必不会声张,我纵是开口要百万石粮食,要贺先生改良的武器图,两位兰玠的亲人亲信,也不得不差人送来。”


    她微偏着头,鬓发垂落,纤细的手指打着素色风袍的绳结,娉婷立在微风里,便是一株枝叶柔韧妍冶的芍药芍菡,唇依旧带着缠绵欢情后的微红,语气温软清丽,却沉静不带一丝情意,仿佛他高兰玠,于她眼里,不能杀,便只值得一册武器图,只值得百万石粮食。


    没有半点情意。


    昔日二人交颈相拥的时日,说舍便舍了。


    他眸底蓄积风暴,声音平静,“陆祁阊的信尚在广汉,只没有我的吩咐,女君想拿到信也不易。”


    他有的是办法脱身,这世上她曾在意过的人,也并非只有秦淑月宋纤陆宴,他制住那一人,她纵不会因此失智,恐怕也不会不在意。


    与其相比,陆祁阊又算得了什么。


    眸里俱是妒色,高绍综盯着她,缓缓道,“把车外的珠串捡起来,我可以告诉你信在哪里,我受过的酷刑比女君见过的还多,我不肯开口,女君此生,亦休想再见到陆侯爷心意。”


    宋怜已知阿宴在江淮一切安好,那时已十里长亭送别过,那些错失的信看或不看,已没有任何分别了,只是等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阿宴在信里说了什么。”


    高邵综眸光阴森暴虐,“你已经失去机会了,宋女君。”


    宋怜不再言语,只垂首去他身上触探,他讽刺一笑,“不是人人皆如女君,与人欢情燕好时,枕下安置武器,唇齿间渡送的,皆是砒霜迷药。”


    宋怜知以他的智谋,必定想到了她是如何知晓他计划的,她也并不与他争辩,只推着他往囚牢里走。


    他被推得趔趄,回身看她,神情竟是平静的,约是怒极反笑,不用她再使力,自己走至囚笼中坐下,阖目养神,清贵俊美的面容再无一丝神情。


    他是伟岸挺拔的身形,坐于囚牢里,倒像是位列朝堂之上。


    宋怜知他必是思虑如何脱身,她对北疆斥候有一些了解,尚做不到知晓点点滴滴,知他武艺不凡,精通医术,却不知道他身手的极限,医术又究竟高深到什么程度。


    毕竟路上随意一些花草枯枝,落在他手里,或可成药,或可成毒。


    蜀中斥候花在北疆身上的精力和财力实在可观,在拿到‘赎金’之前,这一枚价值千金的人质,是容不得半点差错的。


    宋怜立在囚牢外,开口道,“还请兰玠自己锁上镣铐,匠曹费尽心思打造的,这一路去翠华山,尚有一日的路程。”


    高邵综睁眼,光透过玄铁栅栏落在他面容,光影影影绰绰,映照着他神色晦暗不明,“怎么,你不敢靠近,怕被我高兰玠挟持脱身,要不到你那百万石粮食。”


    宋怜不语,只要不过阳邑,他纵能以一当千,也走不脱这辆马车,且他并非孤身一人,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大抵不会将王极张路等人舍下,不顾麾下亲随兵丁的死活,独自突围逃往。


    宋怜走上前,在他身前半膝蹲下,将那镣铐系去他腿上腕间,正要扣上链锁,却听铁链哗声响,玄铁相撞声音刺耳,她被拽去他身前,如铁锻造的力道箍着她手腕,吻如同海上暴雨,啃噬她唇上血肉,她舌尖被咬破,唇上弥漫出血腥味,她袖间匕首扎在他肩头,鲜血溢出。


    他身形连凝滞僵涩也无,不为所动,反制住她腰身,撕扯她衣裳,摘去了她心衣心裤收去怀里,方才松了手,将她推了出去,眸色幽森冰寒,“是女君刺出来的血誓,女君不若此时杀了我,今日不取高某性命,它日落在高某手中,便只余国公府禁脔的下场,生不如死再见不得天日,女君何不动手。”


    宋怜要的是蜀中中兴,可逐鹿南北,她不会被激怒,也无意折辱于他,从木栅栏上支起身体,并未去管被他推攘掼痛的肩背,只从包袱里取了新的衣裳,遮下帘幕,避着他换上,此次上京,她的衣裳颜色大多相似,外头罩着风袍斗笠,便也看不出异常了。


    她掀开车帘,下车前微侧了侧头,“从广汉送信至定北王府,一来一回至多不超三月,这三月里我并不会折辱王爷,会让张路照顾你起居,那百万石粮食,以及经由贺之涣改良的农具兵器图谱,交付与广汉,从此你我二人之间,恩仇俱消,日后再见,只兵戎相见。”


    高邵综盯着她,唇角扯了扯,牵出些弧度,笑意不达眼底,“你是不错,只是受平津侯府所绊,耽搁太久,起于微末,岂能与北疆抗衡,你既不


    肯同我结亲,将来兵戎相见,亦只有败北城下,任我摆布的下场,你可想好了。”


    宋怜想说宋宏德,落鱼山大火后,宋宏德叛出北疆,最终兵败,他高邵综有一二分敬宋宏德才干,宋宏德自刎江边,他亦敬上一柱香,收容宋军,并未苛责偏待,她力争一次,将来当真一败涂地,如宋宏德一样,败身亡,他必也不会苛待蜀军。


    便实在没什么好怕的。


    何况天下实势,风云变幻,未必不会有情形调换的一天。


    宋怜将他阴鸷幽冷的目光抛在脑后,下了马车,让来福放了张路去马车上,帮高邵综包扎。


    另将一支不到巴掌大的白瓷瓶交给来福,“待他止住了鲜血,将这瓶药每日喂他两粒服下,那王极张路必定想方设法要来拿药,若当真来,让他取走一些便是,将人送回广汉,我大约晚三日回。”


    来福应是,并未问是什么药,但只听吩咐,便知是会让王极几人顾虑劫狱劫囚的药,唉地一声应下,知夫人无大碍,安下心来,亲自去提那张路。


    高邵综在囚车内听得,隔着车帘缓声开口,“怎么,女君不敢带我去翠华山,是没有信心困得住我,还是担心夜长梦多,耽搁一日,恐怕蔡城挥师南下,女君的百万石粮食希望落空。”


    第118章 结霜钥匙。


    翠华山离京城东南门数十里,山脚下阡陌交通,放眼看去,麦苗田埂新绿,虽风景秀丽,却非名山,亦无古刹,并不是可供游玩的圣地,恰逢晓雨初霁,草枝上水珠还未干透,一路便只余溪水潺流,燕子栖飞。


    一行人扮做回乡祭祖的行商,用的是京城勋贵府的路引门牒,路上鲜少遇到盘查询问,恰逢清明时节,官道上出城祭祖踏青的车马人群往来,福寿驾车停在距离翠华山五里外的官道旁,用京里的官话同人交谈,并不惹人注意。


    虞劲等十二名北疆斥候被押回蜀中,单就王极和徐堂二人继续北上,一路‘来’了翠华山。


    宋女君并未捆缚囚困他二人,镖师和卫队对他们虽论不上以礼相待,却也从没有羞辱怠慢。


    甚至于两人还有佩剑傍身。


    王极避开众人,借茶棚后的竹围做个屏障,自个儿清理伤口,给伤口上药。


    茶庐掌事端了盆清水来,见怪不怪,“这年头做什么不好,去做镖师,看兄弟你一表人才,想必是有能耐的,怎会走这么一条路。”


    都说天子脚下,沐浴皇恩,百姓当过的太平日子,实则阉党当道,官匪横行,到处都是劫掠的草莽。


    原先的官要搜刮金银,还要巧立些明目,如今全都不需要了,东市的斩将台,斩杀了清官好官,连布告缘由也是看不见的,似他们这样开草棚茶摊的,请不起镖师,自个儿也得会些武艺傍身。


    这会儿的皇城,动辄打起来是常事,见了血,官府管不过来,也管不了,城中勋贵官宦们,轻易不出门,凡出了的,带上十几二十家丁,搁如今的世道,是再常见不过了。


    掌事往外张望,那马车瞧着普通寻常,几个护卫镖师,看着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刚才那容长脸的护卫送来的药,可金贵,掌事探究问,“怎么看兄弟和那两人不对付的样子,也不来搭把手。”


    王极苦笑,他身上大大小小六七处伤势,都是蜀中护卫的手笔,福寿身上也挂了彩,一路北上,他如何看不明白,宋女君是拿他和徐堂两人做饵,训练蜀中兵呢。


    他和徐堂脱离车队共六次,次次谨慎小心,第五次几乎逃出京城,只是福寿这人样貌不显,武艺稀松寻常,却是个有韧劲的,咬住了不放,硬生跟了一天一夜,把潜进山里的两人给抓回来了。


    福寿取了干净的布帛进来,他话不多,等王极上了药,朝他拜了一拜,“还未请教兄台,这次是如何从茶驿逃脱的。”


    王极扎白绸的动作一顿,见这容长脸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是真心实意来请教,都要气笑了,经此一役,宋女君与主上再无可能,宋女君不加掩饰的野心,已是叫北疆诸臣诸将绝了宋女君会入主定北王府为当家主母的念想。


    再没有比他和徐堂,虞劲、郭平几人,更清醒地看到宋女君惊世骇俗的野望,北疆与蜀中注定要起兵戈,王极收了南下蜀中以来心存的侥幸,先将自己和徐堂逃脱茶驿的事点解了,“你六人确实能力不俗,要没有进入茶驿的那辆马车遮掩,徐堂借其虚张声势,我没有机会避开朱桓耳目,逃进山里。”


    福寿垂头思量,片刻后见礼,“受教了。”


    王极没有避让,只笑道,“赤营的弟兄们各有所长,若换一处地界,必能大展拳脚,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实是唾手可得,若兄弟几人愿意追随北疆,某将来,与弟兄们平起平坐,肝胆相照,永不背弃。”


    福寿抬头,神情带了些奇怪,半天才道,“赤营的人知道定北王身份后,主上准备过仪程,当时便问过我等十二人,愿意脱离蜀中北上的,她即不会阻拦,也不会暗除。”


    王极嘴角抽了抽,知宋女君心思缜密,也知晓蜀中与北疆相比,实力悬殊,于求贤求才一事上,没有优势,她即不为此不悦愤懑,也不担心臣属就此离去,这一份从容的气度,亲信臣属忠心耿耿,也就没什么好意外的。


    王极只策反无用,只得作罢,见这人拿出一本棋册,就地摆下棋盘,自己跟自己推演军阵,倒也没什么嫌隙仇恨,坐下同他对弈,不免也刮目相看,两年前蜀中斥候营里,识字的都不多,现下习文的习算学天象,习武的读兵书读史传,已不能同日而语。


    假以时日,超过北疆斥候营也未可知。


    王极绷紧了神经,把不擅兵政的徐堂也叫进来,同福寿一起研习兵法。


    守墓的老伯早知主家会来,早早收拾好院子等着,见主家女君看着篱笆院边栽种的松柏出神,絮叨道,“半年前来了个谪仙般的公子,栽种些草木,后头过了两月,来的公子端的一幅好样貌,就是气势慑人,要铲了兰花,老奴不敢阻拦,那公子栽了这一排的松柏,老奴看那花木可惜,挪在左边种起来了。”


    宋怜朝老伯道过谢,在坟茔前摆上云泉酒,水团,同往常一样席地坐着,翠华山山清水秀,她便什么也不想,偶尔行走于田间山埂,到第三日,斥候送来蜀中军报文书,阅看后交给信兵送回,如往年一样,取了扫帚,打扫庭院。


    茂庆、段重明回心转意,肯为蜀中效力,算得上是今年头一桩喜事,宋怜却也未同母亲小千多说,只认真清理庭院周围的杂草,修剪花草枝条。


    墨兰花开,淡香清雅,宋怜浇了水,院子南面松柏并非幼苗,如今只是清明,已然华盖亭亭。


    老伯见她并不给松树浇水,上前见礼,“女君可是不喜松柏,要是这样,老奴请人来清了就是。”


    宋怜默了片刻,她在和县亦安插了人,数月前有人查这处坟冢的来历,差一点查到平阳侯府,只是叫另外的势力引去了别处,且暗地里护着老伯和坟冢,她略问了问,便知是什么人暗中相助。


    沉默片刻,宋怜摇摇头,“不必管它便是。”


    老伯并不知她在蜀中的事,宋怜也不提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回哪里,同母亲小千道过别,带上面纱幕离,启程回蜀中。


    南下进了安岳的地界,宋怜将信交给王极徐堂,“世子虽困于广汉,却不会有危险,此去安心,我等二公子陈先生回信。”


    王极接过,已是没了脾气,潜伏在蜀中的斥候已设法营救主上,此后也不会停歇,蜀中斥候营的人,未对北疆斥候营赶尽杀绝,只是如同他和徐堂一样,成了宋女君训练云府内卫、蜀中斥候的器具,云府内卫对潜伏进云府意图劫持解救主上的人,来者不拒。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局势僵持不下。


    王极无法,只得与徐堂二人,带着信件快马加鞭赶回长治。


    回广汉城时,宋怜收到南越传回的信报,她大致看完,吩咐福寿去请军司马田老将军,上将军李旋过府议事,“段先生、茂先生一并请来,便说有要事相商。”


    福寿领命去了,宋怜顾不及洗漱换衣,径直去了书房。


    张路听院子外远远的有仆从婢女急匆匆走过,放下手里的托盘,攀上墙头去看,目光穿过静湖,瞥见那女子,立时从墙头上下来了,身为定北王府亲随,他竟被一名女子掳掠来此处,困在这一处小院里不得脱身,本该是奇耻大辱,但近来他屡次出逃,连外院的门都没摸出去,对云府是服了,对主母也服了。


    近来外头常有刀柄相向的动静,有时远有时近,都是前来营救主上的,只不过目前都没能成功。


    那女子并未往游园苑来,转过回廊往北面去了,张路下了墙头,去井边洗干净手,重新端起托盘,往书房里送药,进去后眼观鼻鼻观心,看一眼窗边手执兵书的主上,心下倒忐


    忑,被困在此地近十日,倒不见主上着急。


    张路不由劝,“小的摸排过了,这府里大致有三百卫兵,以主上的身手,出得云府,外头有咱们的人接应,隐出广汉并不难……”


    药是治嗓的药,自进了云府,除却饭食用度,需得什么用药,也应有尽有。


    高邵综抬起碗,一饮而尽,瓷碗掷回案上,带得手腕间玄铁联作响,面上神情莫辨,“她回来了。”


    张路呐呐应声,“当是有什么急务,女君往北面去了……”


    宋女君回了云府,云府的守备只会越来越严,张路心里焦急,斗胆抬头,小声建议,“要是女君过来,主上记得想办法拿到钥匙呀……”


    玄铁锻造的锁链两端连着二尺宽廊柱,足够长,却出不了院子,高邵综阖眼,遮住眸底暗沉的光,神情淡淡,“能有什么办法,卖了身到蜀中,恐怕她亦不屑于顾,下去歇息罢。”


    张路是真着急,先不说北疆诸事,皆需主上定夺,轻易耽搁不得,便是北疆无要紧事,主上被宋女君困在这里,将来传出去,可要天下人笑掉大牙,北疆王威名扫地。


    叫他看来,先逃出去才是要紧。


    可那锁链精铁所制,没有钥匙,也没法。


    张路想不出办法,只能寄希望于外头的北疆斥候,见主上重新拿起了兵书,只得先退出去了。


    房门阖上,高邵综看向腕间铁链,左手覆上,指腹拨弄,两声几不可闻的轻响,铁拷机扩舒展,他自铁链中脱出手腕,眸底暗沉,透不出半点光,翻看案桌上放着的闲书,直至金乌西沉,天光暗淡,院外传来见礼声,方才重新阖上铁链铐环,冷睇着缓步进来的女子,眼睫结霜。


    第119章 如愿仔细。


    游园苑位处云府东南侧,两进的院子松柏掩映,本该是葱郁华盖的时节,却是断藤残枝。


    她不在的这十余日,北疆斥候一共潜进云府六次,负责看守游园苑的是青营,专司武职,身手放在蜀中皆算是上乘,半月以来重伤十二人,青营令章华不知应对的人是北疆斥候随卫,近来北疆斥候营停了动作,章华也如临大敌。


    防御,追踪探查,训练,每日领着手底下百来人,一刻也不敢松懈。


    进益也是可观的,无论是战力,还是追踪术,不长的时日里,已有了很大的改进,与广汉军防配合默契,纵使高邵综出得这间院子,也难走出广汉城。


    只是北疆斥候营的主事郑寻,大约看出了她的目的,这几日轻易不肯再出手。


    游园苑地处偏僻,苑内并无景致,穿斗抬梁的椽木悬出屋檐角,书房窗棂上罩出一片晦暗阴影。


    金乌西沉,晚风灌进大开的窗户,竹简声动,衣袍猎猎,案桌前男子坐于案前,玄衣简略,只因整齐端肃,一丝不苟,清贵俊美的面容神色沉晦,冷凉的夜风里,便透出青山绵延的厚重来。


    风仪沉冽肃重,陈旧的小院半点看不出简陋,若非腕间泛着冷光的玄铁链,谁人也看不出他是被囚禁于此。


    正看兵书,《徐子兵法》,是近月从关外流回中原兵古法,先古文字晦涩难懂,宋怜暂时看不明白,请教过许多人,皆不甚解。


    那手骨手骨骨骼清晰,修长分明,手背微微凸起的筋骨张力内敛,叫玄黑的铁链衬着,冷白色似寒夜落下的月辉,最厉害的丹青手绘出的图也不过如是。


    今日陆续有消息从吴越传来,宋怜召臣僚议事,夜里恐怕不得眠,她并未打算进屋,只绕过垂落的藤花,隔着半高的窗棂同他说话,“世子找我什么事。”


    盛开的珍珠梅枝条轻蔓,微风拂过,白色花瓣落于她乌发间,清丽淡雅,她面色尚好,大抵已挨过了思念母亲小妹的那一阵。


    握着竹简的手指微松,高邵综目光淡淡扫过她眉眼,她平日并不喜描妆,尤其是府内家中,若遮掩了潋滟的眉目,装成清丽婉约的模样,必是与臣僚议事。


    想是从书房径直过来的。


    高邵综收回视线,取过烛剪,拨弄灯芯,光影里神情寡淡,“我并未找女君。”


    宋怜便没了话,她尚在议事,府里的医师守在书房外,待几位先生去用晚膳,急匆匆进来回禀,说游园苑里住着的客人肩上伤口溃脓开裂,却不肯看伤,也不肯服药,时间长上了筋骨,半臂也就废了。


    偏每日又用着治喉嗓的药,实在古怪得很。


    国公世子身负血海深仇,北疆基业,自是不可能因被囚困蜀中便自断生路,既杀不了,宋怜也无意为难他,“已放了王极,大约再有半月,世子便可北归了。”


    高邵综再抬眸看她,俊美的五官在渐暗的天光里越见冷厉,眸色黑沉,“我回了北疆,你的病症待如何。”


    宋怜目光落在他面容,那眉目冷峻优越,稠密漆黑的眼睫下,眸深似海,无疑他生得极好的皮相,她若再寻消遣,也寻不出比他更好的,但只是消遣,比起因由男欢女爱惹来的麻烦,比不过他,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知两人纵是结了仇,面前的人恐怕也不会想听到她会另外寻人,又不想也没有必要承诺她以后会如佛子清心寡欲过完一生,便只道,“我让人给你送药来,肩上的伤早些处理。”


    高邵综岂会看不出她避而不谈之下,是浮浪重欲,淫心不改,他怒极,眸底反而平静,怒意被寸寸压回海底,声音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沉冽,只余一二分冷意,“衍乱三年,京城兵乱,楚王府受流兵所劫,府内无人生还,李珣逃出楚王府,世上凡巧合之事,大多人为,你为蜀中劳心劳力,当心以虎谋皮。”


    宋怜扯住手边的珍珠梅藤,她心里生了怒,本欲说国公府阖族被灭,国公世子幸免于难,世上人也并非认为他是凶恶之徒,但国公府的惨案,于他来说,是毕生不可挽回的悔和恨,乌矛山时,她曾见过他五内俱焚,这一把利剑便也提不起来。


    且虽是无端揣测,但总归是挂心她竹篮打水。


    便松了手边的珍珠梅串,那梅枝没了束缚,随风轻晃,清香淡雅,宋怜心底怒意散了,吩咐张路随守门的侍卫去医舍取药,温声道,“谢谢兰玠在翠华山栽种的松柏,也谢谢兰玠帮我护过母亲和小千。”


    她在和县安插了人,只是若被人查到翠华山同平阳侯府的关系,难免牵扯出祸事,搅扰母亲和小千。


    宋怜承他的情,也并不想同他起无用的争执,“萧琅的事我会看着办的。”


    她温言软语,高邵综心底却没有半点涟漪,夕照的光落在深眉邃目间,瞳仁愈加暗沉,“当是李珣推出的李济,流兵有了果腹的食物,暂时放弃搜查楚王府内苑,李珣方有了出逃的时机,此子心性非比寻常,你辅佐他,飞鸟尽良弓藏亦未可知。”


    国公府毕竟是开朝世家,能查到宋怜查不到的事无可厚非,宋怜捏着袖中指尖,朝他笑了笑,“兰玠这样说,可是有什么凭据。”


    高邵综神情冷厉,眉宇间俱是森冷霜色,“我不会以此挟制李珣,你不必费心思。”


    宋怜被他勘破目的,也不恼,高兰玠不会使这样阴司的手段,北疆也不需要,但这样的凭证,不能落在外人手里,宋怜斟酌片刻,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开口道,“兰玠将人证物证交于我,我即刻放了兰玠,免去粮食,只要兵器谱,兰玠以为如何。”


    高邵综注视着她,片刻后冷笑了一声,眸底冷暗阴鸷,抬手探到窗外。


    那手指似玉刻,握住窗棂往里带,窗户合上,将她隔绝在外,只余窗户上剪影,似乎月下远山,伟岸挺拔,修长高远。


    声音隔着窗户传来,冷刻沉冽,“今日我身体不适,女君若要利来利往,改日再来罢。”


    宋怜黛眉轻蹙,看着远处松柏残枝一会儿,折身出了院子,清冷无绪的声音隔着窗纸从背后响起,“女君下次来,还请带上足够的诚意。”


    宋怜再好的脾气也生了恼火,出了游园苑,唤了章华出来,低声吩咐,“抽青营半数人,去一趟京城,随时探查京城动向。”


    章华迟疑看向游园苑,他虽不知这里关押的是什么人,但看此人身手气度,加上这六次企图前来劫狱的护卫斥候,也知不是寻常人,一整个青营,加上外围盯梢的十二赤营,连同埋藏广汉的暗兵,堪堪才将此人困住,抽了人手,恐怕应对不及。


    只蜀中斥候只听女君一人调遣,且唯命是从,章华很快便抛开疑虑,领命称是,下去安排了。


    云府甫一动作,当夜南街便有了动作,兵戈声起,府中人也习以为常,只是待宋怜吩咐来福备下马车,准备出府时,章华急匆匆来回禀,“青营惨败,那虞劲带人已攻破游园苑防御,却不知为何带人撤出了云府……”


    章华神情古怪,“囚徒没有被带走。”


    这一夜下来,他大致也想清楚了,主上是故意撤走青营人手,要放那囚徒走的,只那人不知是何缘由,留了下来。


    此人生得清贵伟岸,气度不凡,劫掠主上不成,被囚后难不成竟


    愿意留下做云府入幕之宾不成。


    他抬头看去,廊下灯火昏暗,星海夜月,阶前女子一身素裙,云鬓华颜,是清绝的样貌,虽不无可能,他心里却是有些狐疑不安的。


    那般男子,无论如何,怎会屈居,做出这样的事。


    便埋头低声回禀,“此事恐怕有诈,主上务必小心。”


    宋怜道了声无妨,“青营留下些武艺一般的,你亲自带了人进京,查楚王府旧事。”


    章华应是,行礼告退。


    计划有变,宋怜只得重新解下系好的风袍,交给清荷,折回厅堂里坐下,拧眉沉思。


    堂里无人,来福怵道,“那煞神该不会当真想留在蜀中,进云府做男主人罢。”


    定北王那般风姿气度,文武兼修,在士林间颇有威望,武将里亦是当下大周第一人,漫说他们这些知道他身份的,便是不知道,凡见了定北王的,又有谁会相信,日后成了亲,他肯安分于游园苑,专为女君洗手作羹汤。


    先不说他有无心思要谋反,便是没有,只怕不少臣僚也会簇拥着他走至高位。


    这些年来福南来北往,蜀中的政务接触的不少,知似国公世子这样的人,书信一封,读书人天下奔走,一支穿云箭,便可召集千军万马,实不是女君的良配。


    他是不太喜欢国公世子的,一是那男子再是威慑内敛,常居上位的气度藏不了,不好亲近,二则此人虽秉读诗书,是清流士子仰慕推崇的案首,光风霁月,秉性持重,遇上女君的事,却极其善妒,先前他进女君马车回禀事务,那妒色杀意虽转瞬没了,却也是真的。


    凡女君与这人成了亲,他还能不能跟着女君做事,成为女君亲信还是问题。


    女君没有同他结亲相守的意思,那就再好不过了。


    来福愈加讨厌那世子,揣着手问,“游园苑那边怎么处理。”


    想来是高兰玠猜到她即刻要对吴越用兵,她暂时又拿他的性命没办法,不肯离开蜀中。


    宋怜指尖按了按眉心,唤了清荷进来,“他既想留,便叫他留,调重兵围住游园苑,任何文书政务,也不要放进去。”


    清荷应是,正要出去,外头有人求见,清莲领着一名男子进来,生得清秀白皙,是张路。


    张路见了礼,埋头回禀,“女君宽恕,主上听闻女君棋艺了得,欲与女君切磋,请女君移步游园苑,女君所思所念,必如愿以尝。”


    张路屏息等回应,他家主上想必已经疯了,伤处不肯上药,是不是为了让女君回府后去游园苑他不知道,但影卫暗卫好不容易攻进游园苑,他家主上不肯离去,现在又想方设法要将女君请去别苑,将来便是回了北疆,心也能跟着回北疆么。


    那名叫清荷的婢女拿了点兵的令牌,领命退了下去,张路想替自家主上解释,只是现在被囚禁的人是他们,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涨红了脸,见女君不为所动,又照主上吩咐道,“主上说他略通吴越水师战船绘图,女君若有兴趣,他不会藏私。”


    来福吃惊,不由后背紧绷,定北王竟知道他们要对吴越用兵,还知晓他们缺什么要查什么。


    宋怜抬睫,看向游园苑的方向,眼睫轻颤,她知晓高兰玠一通折腾想要什么。


    第120章 上眼黑夜。


    蜀中北面,有朝廷兵马大元帅李奔,与上将军司马炀隔着济水内讧,二人已撕破了脸皮,哪怕双双叛主攻入京城,也绝无联兵的可能。


    益州罗冥素来谨小慎微,因毗邻郑州,李奔与司马炀数次遣送使臣招揽拉拢,司马炀为人势盛,李奔秉持正统,皆是势盛的人,说是拉拢,实则威慑更多些,罗冥周旋二人之间,想必已是焦头烂额。


    秋收以后,北疆补足粮草,必会有兵事。


    书房里灯火通明,宋怜坐于案前,支頤沉思,约半个时辰后吩咐清荷去请周弋萧琅,另段重明茂庆两人。


    府外已备下了马车,云秀抱着包袱进来,探头问,“还出远门么?”


    宋怜点点头,云秀便不再问,欢天喜地去准备了。


    周弋听得她带着几名亲随要去吴越,并不赞同,“蜀中虽得了段先生茂先生,但诸事繁杂,春耕刚过,又有水汛,那些个新晋的官员,到底年轻,想要在世家新秀里博出位,有一席之地,实在不容易,你在蜀中,会容易很多。”


    扳倒同气连枝的四大族,也不好将蜀中豪强士族皆开罪了去,为蜀中基业稳固,蜀中扶持新秀的同时,另有学府选学,官民察举递上来寒门子弟,各占半边,周弋知晓是为官的制衡之术,听着不怎么难,他与萧琅来处理,却常常捉襟见肘,十分窘急紧迫。


    再者那贾宏与庆风,因权势相当,常年不对付,似这样参劾的奏本,一年没有十次也有八次,每每不了了之,她去恐怕也无用,且虽她的身份不显于人前,女子独身出这样远的远门,依旧很危险。


    周弋将信报放回案桌上,“这两人喊杀喊打十数年,未必没有做给吴越王看的意思,否则一人任太尉统领南大营,一人任上将军令北营六万大军,两人交好,吴越王必定是睡不着了。”


    今日先后有消息从吴越来,多是与吴越臣子相关,提到一桩见闻,上将军贾宏参本太尉庆风,罗列十数条罪名,足以叫庆风抄家灭族。


    宋怜摇头,“此次吴越王似乎有些为难,二人是不是伪装,去吴越一查便知晓了。”


    且两军这些年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北军南军斗殴的案件数目越来越多,那吴越王谁也不肯开罪,借机扩张疆域也未可知。


    翻看近十年来的案宗,应章伏诛之前,吴越侵扰蜀郡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亦不得不防。


    宋怜斟酌道,“还未募到大将么?”


    周弋头疼,宜河、理塘江水汛水患频发,群臣商议是当修缮治水了,银钱也调拨备好了,只是如何修,怎么修是问题,凡蜀中四郡官员千人,竟找不出一个擅治水的。


    以高官厚禄诏令,来应征的,多是高谈阔论之徒,需知治水一事,动辄劳民伤财,蜀中刚有些势头,稍有不慎,叫工事拖垮了根基也不无可能。


    廷议上以治水是无底洞,建议将银钱用来招兵买马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可十数万百姓流离失所,一旦起了水灾,重的饿殍满地,轻的颗粒无收,他已在廷议上夸下海口,必定要治宜州水患。


    不免扼腕,“原先我是知道一人擅治水的,可惜请不来。”


    不等宋怜问,他已滔滔不绝,“你没在朝做过官,大抵不知,那赵舆原先做中书侍郎,攒下许多治水的功绩名声,殊不知擅治水的是平津侯府祁阊公子,祁阊公子清正廉明,惊才绝艳,治水的才能更是了得,由他经手的水渠工事,事半功倍,荒野成沃土,实在是上天派来救苦救难的仙人——”


    “只可惜他如今为江淮令,无论如何是请不来


    的。”


    周弋坐在椅子里叹气,绞尽脑汁想不出别的办法,“天下能做得江淮郡守令的人如过江之鲫,然有大才能治河的匠造国手有几何,祁阊公子若不做那江淮郡守令,天下便不止江淮的百姓能受惠。”


    会有那样的一日。


    宋怜开口道,“君子之交,不尚虚华,你以蜀中郡守令的名义,往庐陵送上一封拜帖,请江淮郡守令为宜河、理塘议定水工策。”


    周弋呆住,萧琅亦吃惊,却也听过江淮郡守令的贤名,蜀中诚心相请,说不定当真能请得动他。


    周弋亦明白过来,看着面前的女子,一时瞪大了眼睛,她以蜀中十数万百姓的安危为由,正式给江淮下帖请教,祁阊公子青山明月般的品性,必不会推拒,便是寻常名士,顾惜名声的,生病了想必也得拖着病体过来。


    这一招阳谋属实是歹毒。


    周弋嘴张了张,最后还是闭上了。


    宋怜起身吩咐,“可寻一些对治水工事感兴趣的学子、官员,跟在郡守令身侧,一则他有能支应的人,二来耳濡目染,能学一点是一点。”


    说着又吩咐萧琅,“可先在孔家书院里开出一课,与算学同类,专司治水,另有农耕、桑种、机巧,先分出类别,前来蜀中投奔的客卿,若无官职,暂且安排在学舍里。”


    便是没有大才,能读书识字的,暂且教授学舍里的幼童,也尽够了。


    萧琅应是。


    宋怜从清莲手里接过风袍,叮嘱周弋,“事关百姓安危利计,江淮郡守令必亲自前往宜州查看河流地形,需得防着暗处的人利用加害,青营的人留下,从郡守令踏入蜀中的地界起,郡守令的安危由蜀中负责,务必小心谨慎。”


    周弋神色一凛,点头应下了。


    宋怜看了看天色,此去南越路途遥远,便是快马加鞭,也需十余日,梅雨时节,路不好走,又不知要耽搁几何,早一刻也是早,宋怜带上围帽,叮嘱跟着起身的两人,“兵事外政询段先生,李将军,田老将军,内政问江肇,顾清音,商肆商户找完全、林商旸,务必注意李家军、司马炀兵马动静。”


    周弋记下了。


    萧琅追上前,“我同你一道去。”


    宋怜抬睫看他一眼,高兰玠所言不无道理,李珣身世坎坷,身处东宫时,因母妃早逝,见恶于太子,见恶于母族,自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被廖安憎恶,十数年未有一日能得安心好眠,他不似先太子软弱,也不似信王毫无斗志,他有野心,也聪慧,它日若生了离心,他有能力兔死狗烹。


    但她已不是昔年面对困境什么也不能做的幼童。


    当下除了李珣,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且走且看罢。


    宋怜垂睫遮住心绪,叮嘱他不要落下课业,“可在新军营里设下擂台,多与士兵一同进退,能令他们折服的身手,积攒了威信,将来领兵,事半功倍。”


    萧琅应是,送她上了马车,放下车帘时终是牵了牵缰绳,“你……小心……等你回来。”


    宋怜心里微暖,自古君臣相宜的佳话并不少,悉心经营,总会有的。


    车马路过南院院墙,夜极静,落针可闻,清莲却知这里已是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困住了,数倍兵力之下,先前的斥候除非有飞天遁地之能,否则再无法靠近分毫。


    宋怜轻抚了抚乌小矛的脑袋,指尖轻轻梳理着它的翅羽,举着它看着,直至马车穿过南街,方才将它放出窗外,轻声说,“去罢。”


    翠华山时幼鸟一路留在她身边,幼鸟想念高兰玠,大约会在他身边待上一阵,五六日后,它寻不见她的气息,不会追去吴越。


    海东青不知今日一别日后再难想见,扑着翅膀盘飞,脑袋探进马车,用喙轻蹭她额头,毛茸茸的脑袋往她怀里蹭,依恋开心,直至宋怜轻捏了捏它的翅羽,如前几日一般,在它脑袋上轻轻碰了碰,方才展翅腾飞,盘旋于云府上空,落在了游园苑。


    宋怜看了一会儿,直至听见云秀的轻唤,方才放下车帘,收了微乱的心思,接过她手里的算筹,同她讲解算学。


    带去吴越的人走另外的路,福寿亲自赶车,广汉城已是宵禁,车内便只闻她偶尔低语。


    乌小矛落在窗沿,盯住案桌上一处,发出一声蛄蛹咕噜,展翅飞进彩织花篮里,要蹲下,又展翅飞起,叼着提篮往案桌中央走,踩上案桌前端坐男子的膝盖,放好提篮,整只鸟才窝进去,惬意地闭上眼睛。


    花篮是张路送来的,书房里黑云压城,张路看了眼守在外头多了三倍不止的护卫,硬着头皮回禀,“女君大约不想动兵,没有问过半句和战船有关的事……”


    高邵综收了案桌上的图册,纸张触碰灯盏的火舌,顷刻化为灰烬,张路不自觉上前,“主上连画了十几日。”


    火光晃动,映照他神色苍郁冷寂,高邵综收拾了灰烬,案桌恢复了整洁,他垂眸整理衣袖,声音寡淡,“必是已经有了船图,如今除了贺之涣的兵器图,恐怕没有她能看得上眼的。”


    看游园苑外的兵力,想是蜀中出了什么事,她不得不离开,能叫她此时离开蜀中的事,必不是小事。


    张路见主上提了笔,便上前研磨,小声问,“主上我们回北疆么?”


    高邵综抬了抬手腕,玄黑的铁链黑夜里泛着冷光,他眉目间一片平静,“没有钥匙,怎么回。”


    张路噎住,几次张嘴想说话,都咽了回去,只得小声道,“现在外头围了许多兵,游园苑水泄不通,北疆的政务传不进来。”


    高邵综放下狼毫笔,待纸张干透,将密令绑在乌小矛腿上,吩咐它,“去找沐云生。”


    乌小矛夜里并不需要睡眠,啼鸣一声飞出屋外,消失在了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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