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云生挥剑砍开扑来的饿狼,手臂依旧被利爪抓伤,他后退靠着石壁略上了上气。
接到密信后,一行人连夜赶到云水山,一路追查到这儿。
溪涧山谷上方云白山青,风景秀丽,水涧里腐臭味扑鼻。
脚下的溪水呈现冲不尽的血黑色,离得近了,才看得见血红色里泡着的白,竟是白骨,腿骨,手骨,腐了的人头,没腐透的尸体。
百十只狼无不四肢强健,油光水滑,见人便扑,嗅见活物,正撕扯尸体的狼群停下动作,咆哮踱步过来,獠牙上涎液混合血肉腐肉,说是修罗地狱也不为过。
长涧里狼越来越多,只渐渐的竟是不往他们周边围了。
溪涧中央的人手握长剑,满身血污,挥剑没有半点章法,只刺穿狼的身躯时,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道。
周遭堆起狼群尸体,他似乎根本没想过要杀死这些狼并不费劲,纵然不等援军,他擅长制弓,林间这么多山木,数百箭下去,这群恶狼再是凶狠,也死得透透的。
再不济他精通医术,想要找出些毒药也绝不是难事。
入耳只有狼群的嘶嚎,尖锐刺耳,刀剑入腹又拔出,血腥味盈满山涧。
沐云生靠着石块,并不敢汪着血水的骨堆里看,唯恐在里面看见与那女君相关的半点东西,哪怕已经在血泊里发现了宋女君的玉簪耳饰,女君随身带着的迷药和匕首。
沐云生靠着石壁,握着剑柄的手指控制不住发抖,脸色苍白失血。
虽不曾当真同她相交,也不曾正式相见过,但这些年已知晓她太多事,不见面却似早已相识,那溪水里的血红色便格外刺目,叫他提不起半点力气。
暗卫斥候都有猜测,一时心恻,王极性子软弱,几乎立时要哭出来,又屏住了,提剑往狼群中去。
“主上——主上——”
一只狼也没能活命,狼群尸身堆成山,堵住了溪流,王极连唤了几声,“山谷上有脚步声,约有数十人,听着不像府兵,也不是寻常百姓。”
王极看着浑身染血的人,并不敢高声,禀报时忍着想哭的颤音,不敢提及女君的事。
鲜血淋透衣衫,他立在血泊里,握着剑的手掌亦被血水染红,血流顺着剑曹往下滴落,似已听不见一点声音,身形些许摇晃踉跄,又立住,撑剑站了片刻,并不去看那血泊溪水,
被摇醒,嗡鸣声远去,他身形些许摇晃踉跄,又立住,微垂着的眼帘不去看溪水,踏着狼群尸山走到崖岸边,染血的手臂挽住山壁侧藤蔓往上。
一时竟没能稳住身形,胸口起伏,压不住喉间痒意,倒出一口腥甜,清风吹过,便叫他想起青霭山来,那时他抓住了她,她另有计划,她好好的。
左手手心里握着的耳珰与长藤压在一处,嵌进肉里,远处青山褪了色,渐渐泛出白,高邵综踏着山壁发力,翻上山谷,便也听见了山林里逃窜的脚步声。
伴着污言秽语的咒骂,惊飞鸟兽。
他开口,声音平静嘶哑,“去传讯,领兵上山,我要这贼窝,一个活口也不留。”
王极往山涧里看一眼,刺目又心痛,声音也闷闷的,“属下来时,已抽调三百人,现下当潜在山下待命……”
他心里念着女君,声音很低,“属下带人留下来收捡女君的尸骨罢。”
女君足智多谋,假死脱身的事先前不是没有,青霭山那么高的悬崖,她也活下来了。
可女君建下大好的基业不易,岂能轻易放手,她没有诈死的理由,哪怕识破了主上的身份,也没有必要这么做。
最重要的是,这里是狼群,女君被丢下这里,岂能有活着的可能……
王极红了眼眶,“属下给女君收敛罢。”
高邵综唇角牵出弧度,声音神情冷酷,“是她不听话,是她自找的,要以身犯险,就要她在这里——也好长个教训。”
山下六七里开外有广汉府兵囤驻,大约是想将卖贼赶下山再剿灭,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山上出了什么事,哪怕只是烟信出了事,亦是鞭长莫及。
合该她长了教训,日后行事,莫要再如此托大。
日后……
哪里有什么日后,只后悔未早日将人掳去北疆,囚在身边,便不会有今日之祸。
他话说完,喉间血腥味起,不肯再看那山涧一眼,丢下命令,提剑往山上去。
王极眼眶红得要落泪,闷闷落在后头。
沐云生本是书生,上下折腾这一遭,受累得很,再跟着只是拖累,实则他识得那女君时,沐家同国公府尚未覆灭,比王极几人还久,又是友人心尖上捧着的人,落得这般下场,心底如何不惶恻。
只是这里不是北疆,三百兵不算少,却也不多,他如此大张旗鼓毫不遮掩,倘若被有心人认出,便十分危险。
沐云生勉强打起精神,叮嘱王极,“他恐怕一时顾不了其他,事情做得隐秘些,莫要惊动广汉府兵,下山后立时取道吴越,走水路回北疆。”
王极应是,踟躇着没有立时离开山涧边,女君还留在山涧里。
沐云生看向山道的方向,那儿已不见了高兰玠身影,他声音极轻,“不收不去看,便可全当女君还活着,只是像青霭山那次一样,不过是他还没找到她罢了。”
“再是自责,高兰玠怎舍得她冷冰冰脏污不堪的遗落在这里,过后想通了,自己就来了,你先听吩咐做事罢。”
王极听了,埋头片刻,待平复了些,应了声是,兵分几路,先去围剿不远处这一批卖贼。
宋怜被带出山洞。
进云水山前,那名叫云秀的小女孩收缴了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交给了老者,给她套上厚重的麻布衣裳,涂抹了脸和手上的皮肤,混在人群里。
她一直埋头弓背,因着涂抹了臭虫的汁液,无人愿意近身,一路顺利进了山洞。
现下擦干净脸,那男子怔怔片刻,三角眼里立时盈满贪婪,“倒是好一副绝色,只是气味难闻了些,先去洗洗看看。”
说罢,拉了宋怜一把,本是要上手先捏摸,离得近了,实在被熏得倒了胃口,他不耐烦起来,踢着她往外走。
山洞里清莲清荷忍了又忍,只因时辰未到,亥时未过,此时发作,府兵还未上得山来,非但救不了女君和这里的人,反倒打草惊蛇。
人一着急挂心,容易东想西想,清莲忍不住轻扯了扯清荷的袖子,“其余人都只当夫人是在阳川宅子里宴请绢商夫人,唯有那萧琅知道夫人在山上,他若起了异心,让夫人死在这里,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清荷答她,“夫人打算上山,我便问过了,夫人说不会。”
清莲稍安心了些。
出了山洞,宋怜才知关押人的山洞不止一个,被拉出去要侍奉山主们的女子还另有两人。
那男子倒不敢先享用,将她们丢进屋子,两个粗壮的妇人不耐伺候她们,丢了一堆衣裳几桶冷水就出去了。
为确保计划不漏破绽,宋怜思量再三,将缠在手臂里侧食指长的短刃给了身体稍壮力气大些的女子,帮她缠在隐蔽趁手的地方,包裹着迷药的耳珰和银簪虽叫那老者夺去,缠发的丝带里还有半圈,一并给她。
一张只缺一枚印信便可接手广汉三处宅院两处铺子的契书交给年岁小些,识得一些字的雪芽。
她自己自然还有后手,只是不那么多。
“若带你们单独回房,尽可能寻机拖延时间,若我们在一处,切记勿要激怒卖贼,介时听我的指令做事。”
荀娘和雪芽哆嗦着,牢牢握紧手里的东西,虽不信面前的女子能如何将她们救出深渊火海,却是找到了一根浮草,止住了哭声,擦着眼泪,连连点头。
宋怜看了看窗外天色,倒不十分担心,一则萧琅便是人品不佳,也不会在羽翼未丰时弃她于不顾,二来除了萧琅,山上另有福华带着的斥候营,寻得时机,自会动手。
只是不知道她也在山上罢了。
夜里喧闹又寂静,走至厅堂外时,她听见了鸮鸟的叫声,三长一短。
那厅堂里尽是男子粗俗的大笑声,荀娘和雪芽腿脚瘫软,惊恐挣扎,不住求饶。
那两个力壮妇人架住,鄙薄着吓唬,“娼妇还不知这里只是咱们寨子侧峰吧,伺候得不好,哭得坏了兴致,或者是中间断气了惹了晦气,主峰那儿百来十头狼可贪吃得很,死的活的都吃的欢实,你两个最好还是听话些的好。”
荀娘雪芽哭声起,又止住,荀娘立时要冲去撞柱,被拉住,一巴掌打得跌出去。
两人皆被拖拽着往里头去。
唯有宋怜身旁的妇人不住隔着幕离上下打量她,渐渐生了惊疑,她进山有些年头了,从她手里死的活的姑娘不下百,还是头一次见不哭闹不反抗,甚至是要带着幕离给山主们惊喜的女子。
只这容貌确实出挑,南南北北也很难寻出能同她比的,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度,寨子里门主的妹妹,金堆玉砌里长大,寻常出入富贵人家,那是府侯夫人女眷都要热心接待的,同面前的女子相比,还是差了许多。
妇人打量着,便觉这女子发髻装扮,倒与山主妹妹相似。
莫不是见过大小姐,想仿得一二分相似,好得些顾惜。
妇人盯着,心底冷笑,嘴上却不说,使什么样办法想逃跑的她没见过,又有哪一个活着走出去了。
妇人便压下狐疑,高高兴兴推着人进去,等着领赏钱,“老奴见过山主们,今儿可是有个好货儿,山主们且看看满不满意。”
厅堂里灯火通明,酒和各种肉菜的气味混杂一处,气味难闻,共有七人,面相大多凶横,立时有人叫唤了一声,“果真好身段——哈哈,我先用——”
宋怜隔着幕离扫了
眼大堂,许是原来山寨的祭堂,依山而建,十分宽敞,中央摆了长三丈的大桌,上面残羹剩饭,酒气混杂,七人围坐着,姿势各异,另有四名亲信守在堂柱两侧。
宋怜微垂了垂眼眸。
妇人扯下她的幕离,堂里气氛凝滞,旋即有一人粗声吩咐那老妇出去。
妇人唉唉笑着,倒退着出去,拉过门关上。
外头骤然静了,荀娘和雪芽似被带去了别的地方。
宋怜被坐于上首第一位的络腮胡男子拉住坐在他膝上,便同他说笑周旋,数着时刻,待窗外高昂的啸声起,抓过案桌上筷子捅进他脖颈。
鲜血喷溅她脸上,不等周遭正垂涎盯着的男子暴起,箭矢穿过窗纸,乱箭密如雨幕,宋怜并未松开缠绕男子脖颈的手臂,退到尸体后躲避流箭。
尖啸信令此起彼伏,窗外火光大盛,喊杀声声震,宋怜拔了男子喉间的筷子,扔了藏于发间的短刃,重新带上幕离,她浑身带血,伪装成乱箭下毙命的模样却也容易,待福华令人进来确认有无活口,又带着人往云水山主峰方向追去后,才又稍坐起来些,算着清荷带着萧琅来的时间,飞快地处理后续的事。
萧琅拿到云水山地势舆图,率领府兵攻上副峰,三处山牢里关押着的妇孺皆被救了出来,另从两名卖贼屋里救出两位女子。
荀娘雪芽拿出让她们幸免于欺凌的东西,急急跪求,“将军救救那位姑娘,救救她——”
萧琅一眼认出是她的东西,立时往正堂的地方去,又很快停住脚步,耐下焦躁,飞快地道,“那女子是本官特意请来的内应,武艺高强,已先一步下山去了,不必寻她,且回家罢。”
众人无不感恩戴德,数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弱,纷纷跪地拜谢。
萧琅顾不上听,吩咐亲信各自按计划行事,独自快步往正堂去,一路只见遍地死尸,待到正堂前,远远听得里面有动静,脚步一停,连一同来的清莲也不让跟了,“你在外等着,我进去便可。”
清莲比他还着急,根本不理会他的话,冲到里头,立时惊呼一声,又忙捂住,声音已带上了哭腔。
萧琅在外止步,身形僵硬,握着剑的手握紧,身形摇摇欲坠,不肯再进去。
宋怜披上清莲的外裳,被半扶半抱着出来,露出一角散碎的衣裙,凌乱的发髻,身上的淤青血渍,月光下难以遮掩住。
萧琅早有预料,此时却依旧踉跄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我,我来晚了——”
宋怜拢了拢衣袍,她有没有真的被怎么样不重要,只要她进踏进这间屋子,在世间人的眼里,便已经不清白,不管日后李珣能不能察觉今日事是否是刻意,她有这一段不光彩,他许会放心很多。
他那一段为她所知的屈辱狼狈,也就算不得什么需放在心上提防的事。
宋怜扔了手里的薄刃,“错估了时间,发生了些意外,我需得稍作梳洗,扮做你的随令一道下山。”
她镇定得似身上的伤不存在,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萧琅怔忪,他来了阳川数月,廖安不能近身,身上没有添新伤,只是旧伤从未消失,发痒的疤痕时刻提醒着他,他是大周的太孙,却也是卑贱,任人践踏折辱的蝼蚁。
他永远是跪在廖安面前,为苟活不敢吭声,任凭欺凌鞭打的犬彘。
身上的脏污永远也洗不干净。
夜深时,或是沐浴更衣,看见碰到身上祛不掉的疤痕,厌恶令他透不过气来,他时常想,如今听他号令的士兵,与他相交的同窗友人,将来有一日若知晓了这段肮脏的过往,投来的会是何等鄙薄厌恶的眼光。
他又怎配得上皇太孙三字。
可有人不这么觉得,她甚至没有动一点杀意,换做是他,他会将他和清莲杀掉,从此以后,这桩见不得人的事埋在云水山,世上再无人知晓。
她只温声询问着山寨里的情况,安排接下来应做的事宜,“天明时,由你亲自护送寨子里被困的百姓下山,广汉府出资,助他们回家。”
单交代了清荷,“回乡的每一人问好户籍来路,女子单独清点,非蜀地籍的女子押后处理,若是蜀地的女子,要归家的,另备下百钱,送往其所在户地府衙,拟定好文书,这百钱分二十份,每半年其本人亲往县衙,可领取一份钱粮,领完为止,凡有冒领者,阖族论徙十年河役罪。”
清莲听得呆住,清荷怔愣,片刻后想明白了用意,看着面前清丽柔美的女子,一时心潮发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被掳掠上山还活着的人里,半数以上都是女子,于她们来说,山上是地狱,下了山后等着她们的,又有多少是当真真心爱护的亲眷呢。
这些女子里不乏已结亲了的,慢说家中夫郎是否嫌弃,便是子女会不会厌弃,也未可知。
哪怕被掳掠上山,并不是她们的错,哪怕她们已然经历过了地狱。
若只是单单将她们送回去,恐怕一大半都活不了了。
因失贞被烧杀厌弃,沉塘亡命的女子多得数不清,百钱于蜀中不算什么,但对寻常农户来说,不算小钱,足够一家三四口安稳富足过上二十年。
有这笔钱压底,胆大一些的女子已可以安身立命,便是需要依仗家人庇佑,也尽够叫他们多出一点‘真心爱护’了。
清荷握了握拳,又松开,深吸了口气,提议道,“不如蜀地的女子也先不忙送她们回乡,女子这边奴婢先同她们讲清楚她们将来会遇上的事,问清楚她们的意愿,愿意回家的照女君的办法,若不愿回家的,再分一分有无手艺傍身,有绣工的可留在广汉,入绣枋,会烧饭的也有安置的地方。”
清荷说完便屏住了呼吸,以往都是听令做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多说话,但她相信只要是好的建议,女君定会采用的,不会因为她没上过学堂,只是会武的奴婢,便不让她僭越。
见女君点了头,清荷手心潮热,一时竟不敢直看女君,怕藏不住眼里的热意,埋头应了声是,“奴婢立刻去办。”
瞥见旁边立着的萧小郎君,心底便起了阴翳,为何将来做主的人,不能是女君,只能是萧琅呢。
清荷脚步一停,又埋头匆匆离去。
夜凉如洗,山风清寂,血腥味渐渐散去,宋怜接过清莲递来的巾帕,慢慢擦着手指上沾染的血渍,垂着的眼睫轻颤了颤,昔年设谋杀赵舆,过后噩梦连连,现下手上沾满血腥,已激不起半点波澜了。
看着远山沉沉的夜,想起小千和母亲,一时恍了神。
左边脸颊上淤青血红,落在凝脂瓷白的肌肤上十分刺目,萧琅目光晦涩,“清莲清荷是你的亲信,你不挂心,但你不怕我将此事公之于众,将来成要挟你的把柄么。”
宋怜回神,将巾帕递给清莲,吩咐她去找云秀,将云秀带回蜀中,朝萧琅笑了笑道,“捉贼捉现,等你要利用此事时,早已没有证据,你害不到我。”
她实是一语双关,她今日遇到的事是这样,他的遭遇也是这样。
语罢,从路边匪贼的身上脱下一身灰色衣袍,将头发挽进围帽里,虽没条件打扮成随令的模样,但借着夜色掩映
,也无能能注意她是男是女。
她此番是施计不假,身上的伤倒也不少,扶着松柏往山下走,几息后不见人跟来,停下回头唤他,“小琅?”
萧琅茫然立在原处,听得唤声,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见她叫地上的枯藤绊倒,探手扶稳,片刻后松开,纵已看明白她的态度,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你不觉得不堪么?”
宋怜扶着树干道了谢,当名声对她要做的事无用时,她便不太会在意名声了。
既已开了弓,她便也希望李珣能一直记得他们正在做的事,“我还有更想做的事,而当日后站在高处,便也再不会对这些伤害束手无策了。”
这世道光怪陆离,唯有成为强者,方可自在自由。
山风清寂,叫人灵台清灵,她声音温和平静,萧琅却如得当头棒喝,是了,他还有想做的事要做,比起他正做着的事,其余的事又都算什么。
廖安备下一府的刑具,要打断他的脊梁骨,十余年他不反抗,是无法反抗,但正如她扎进那匪贼脖颈里的那根木筷,他已不是那年被舅舅带回家折辱的六岁小童,总有一日,他也会变强,会将属于他的那一支木块,插进廖安的脖颈。
萧琅深吐了呼吸,随她的视线看向远山,心中潮热,大步往山下走时,压在心头十余年的愤懑怨怼,似乎也叫山风吹散,他走出去很远,记起还有人与他同路,回身等她。
俊秀的眉目间郁色散了许多,虽和以往一样温和守礼,这份温和舒朗,却又显得真实得多。
宋怜眉心跟着松了松,她本想下山后同他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但如果他能自己想通,那便再好不过了。
如此要除掉廖安,便可少许多顾虑。
萧琅嗅到血腥味,知她身上的伤并不止脸上手臂上这些,低声问,“还好么?”
宋怜轻摇摇头,她身上的伤多是因匪贼踢攘来的,斥候营这几年一直招养医师,除却负责给百姓军营治病,云家镖局也出资材供给他们研究药方,做出了许多方便携带的药包,马车上随时准备着,这点伤势便也不打紧。
“你呢,上山可还顺利?”
“顺利。”萧琅心道得到了云水山山防舆图,摸清楚了山匪真正的藏身之处,她已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若这样还不顺利,便不知她要辅佐的人,究竟是多愚笨了。
李珣偏头看她,眸光停在她脸侧的淤青一瞬,手负到身后,走了一会儿问,“女君夫君姓甚名谁,是什么样的人?”
不等她答,又道,“别再跟我说,你是我父亲的外室滕妾,若我父王身边当真有你在,东宫不会易主。”
宋怜并不想提起,也不想编谎言,一时便沉默不语。
平素沉稳谦和的少年今夜却似非要追根到底。
“平常家女子没有条件读书习棋,你家世不凡,夫君必不可能是无名之辈,他……是去世了么?”
此言必是有些冒犯的,萧琅一直凝视她侧颜,见她终于抬头,似有责备,那责备却转瞬而逝,他擅察言观色,开口道,“女君既已离开了他,他便是活着,于蜀中基业也是无碍的,你不必介怀叫萧琅知晓后,会生出什么事端,萧琅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样的男子,曾与她并肩同路。
宋怜黛眉轻蹙又松开,“他是个很好的人。”
多的便也不愿再多说,恰察觉山林里的动静。
“有人往这边来了。”
她虽不通武艺,但自从在淇水被劫,又有多年在外行走的经验,可当半个斥候。
果见没有片刻,林间有火把的光亮由远及近,听脚步声有两人。
副将成海和参事武方。
两人上前见礼。
萧琅视线从她面容滑过,越想知晓她的旧事,只她不愿说,他便也不问了。
“回将军,副峰上所有买贼都已收押,即刻押回广汉。”成海回禀时神情奇怪,“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只是没有一个卖贼逃下主峰,末将亲自带人上山查看,有一个人身手不凡,现下陷进主峰那些主力打手里,此人着实厉害,百十买贼围着,竟也不能奈他如何。”
“反而买贼死伤无数。”
不知是敌是友,山下府兵并未妄动,两人立时赶来请示。
从侧峰有穿山的栈道过去主峰,宋怜虽身体不适,却更容不得卖贼一案有变,她让李珣留下,护送得救的百姓下山,自己随成海过去看看。
萧琅不放心,“我随你一道去。”
宋怜在新军营混过一段时间,说话声稍做改变,也就不会引起人怀疑了,“这些被拐来的人来自半个大周,各州各郡各县,正是你扬名,积攒威望威信的好时机,论起天下什么样的主君最得人心,无非贤王二字。”
越是乱世,世人越向往贤德仁爱的君王,李珣有了贤德仁爱的名声,天下百姓对蜀中心向往之,事半功倍。
这些都需要实绩累积,天下人皆痛恨买贼,无疑这是扬名最好的时机。
萧小将军能征善战,爱民如子的名声,会随着这些回乡的人传遍十三州,收到他信件的各州州郡官,也从此知道蜀中有这样一位能力不俗的小少年。
萧琅知她用意,只得应了。
待见她身影消失在山林尽头,折身下山,回了临时安置百姓的营地,先寻了同样扮做男子的清莲清荷,讲清楚副峰的情形,让她二人带人去接应。
天际已渐亮,自栈道穿出山谷时,山林间万物复苏,霜露散尽,虫鸣鸟叫。
宋怜循着兵戈声的方向往前走,到半山时听得打斗声是在山腰,没有立刻靠前,隐蔽处寻一处高地,倚着石块往下看。
辨出那被群起围攻的身形,一时忘了呼吸,怔忪着出神。
男子手持长剑,一身黑色玄衣似沾不上半点晨光,周身皆是阴翳,鲜血从剑尖滴落,分不清是谁的。
他似不知疲倦,被刀剑伤到,也没有半点反应,似只一心要留下这群卖贼的性命。
成海看着下首杀人如麻的男子,只觉毛骨悚然,“萧小将军让我带着弓箭手去狼谷,那狼谷里的狼全死了,几乎全是一道毙命,我追着血迹一路到这儿,他那会儿就堵在这儿杀卖贼了,那会儿百十来号人,如今只剩这一点了。”
那身影伟岸挺拔,衣着本是宽袍广袖的家中样式,因浸透了鲜血,泛出赤红,似地狱尸山血海中提剑的修罗,成海屏息看着,敬服又纳罕,“不知是什么人物,竟也让家中妻子进了卖贼窝,死在这里,难怪发了疯。”
“这般厉害人物,便是不能招至蜀中,能结交一番,也是万幸,希望是友非敌罢。”
宋怜目光从那身影上移开,顺着成海的视线看去,那青石坎边上几个人,连着虞劲在内,袖上皆系着白布,王极脸色惨败带着恸色,似乎察觉这边有人窥视,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宋怜矮下身形,隐在草丛后,指尖叫草木划伤,冒出血珠,些许刺痛顺着指尖窜进心底。
另一侧便是狼谷,虽离着数十丈,也能闻见浓重的血腥味,天上鸟禽盘旋,林中虎啸豺鸣,似皆在往山谷中奔走,分食狼肉。
宋怜重新支起身体,目光落在那身影身上,怔怔出神。
第102章 山果【第二更】蜻蜓点水。
“什么人?”
成海咒骂一声,矮下身形,卖贼喊杀声都能把天震翻,那伙人竟还能发觉有人窥视。
两人另换了一处地方躲藏,蹲下来时,卖贼只剩了几十人,大概是叫满地的死尸骇破了胆子,拿着兵器只将那人团团围住,踟躇不敢上前。
成海咂舌,“看这气度模样,就算是友非敌,恐怕也很难招揽成我们的人。”
在蜀中,人人可朝郡守令举荐人才,要是被举荐的人做了官,举荐人就有奖励,被举荐的人官秩越高,举荐者能得的奖励就越多。
只这人一看便不是能屈居人下的,成海叹气,“不是我托大,这样强的身手,放眼整个大周,肯定都是数一数二的。”
宋怜不语。
北疆军势如破竹,雄踞北方,对大周朝虎视眈眈。
昔年国公世子如今被朝臣称为乱臣,恐怕已少有人记得,他文识也极厉害。
学识之广博,有圣人遗风,兰玠品性,是清流之首。
只成海说的不错,他是绝不可能被招揽进蜀中麾下的。
许是误会她在云水山受了凌辱,又被扔进狼窝里被狼吃了。
不听他说什么,只看他做的事,他对她,并非单只有恨。
至少,他亦痛恨所有伤了她的人。
宋怜看了看天色,起身时,午间的风吹过,吹散心底丝丝涟漪。
清莲寻着踪迹过来,总觉得夫人与先前有些不同,往山腰张望,“夫人认识的人么。”
她似被那人浑身是
血杀神修罗的模样吓到,声音里带着惊惧,宋怜微垂着的眼睫轻颤,“不认识,走罢。”
山上卖贼囤积的金银珠宝成山,悉数清点送回广汉。
侍从送来军报,掀开车帘时宋怜看见人群里一名北疆斥候,略顿了顿,待看完军报,让清莲将车帘挂起来了。
那名北疆斥候呆住,脸上涌出狂喜之色,飞奔离去。
宋怜吩咐清莲放下车帘,缓缓趴回小榻上,阖眼休息。
王极飞奔下山,到了阳川江边,距离虞劲还有数十丈,便忍不住失态地出声,“主母还活着——”
立在江边的人看着江面荡开的水纹,清冷严峻的面容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似乎没听见,又似乎是听见了,未置可否。
王极的欢欣停了一停,往虞劲看去,目带询问。
“主上吩咐下山,这就回广汉。”
王极见气氛沉凝,笑着回禀,“属下远远见得主母在马车里,婢女伺候着用茶用水,十分轻松惬意,主上莫要挂心了。”
高邵综神情淡淡,他已换了衣裳,只是脸侧依旧带着刀戟划伤的痕迹,平添杀伐,“留下七人,清理狼谷里受难的人,择地安葬,若有遗物或是户籍,能辨明身份的,着人送回家去。”
“是。”
宋女君无事,沐云生自是松了口气,可此女左右好友的心绪,令其数次陷入危险的境地,实是不能以常理推算,沐云生散漫惯了,这会儿也不由提着神经。
他们一行人多是将士,广汉府兵护送百姓下山回乡,见了他们,都暗自戒备侧目,还能走动的,都远远避让开。
前头的人骑着高头大马,周身皆是生人勿进的阴鸷寒冽,这般张扬过市,恐怕惹出祸乱,沐云生驱马上前,递给他一张面具,好声好气劝,“难保被人认出来。”
那张面容依旧苍冷,听见宋女君安好的消息也不见缓和,沐云生皱眉,又劝,
“查问出来的卖贼窝点遍布十三州,被掳掠的百姓也来自天南地北,离蜀中最近的吴越王,今日当已收到蜀中发出的告信,如此大的案宗,是蜀中扬名的好机会,女君为利计,必定殚精竭虑,你这会儿叫她认出你,她思虑更重,还怎么休息得好。”
千里马上挽着缰绳的人背影挺拔,虽神情冰寒,阴云密布,却少见的听劝,接了那丑陋的睚眦面具带上。
见当真有效,沐云生纳罕,又觉没什么好意外的,这世上若说还有谁能令高兰玠拔旗易帜,非这一人莫属。
傍晚日光清凉,照着银色睚眦面具,泛出冷厉的光,被大人抱着的孩童看见,哇哇大哭起来,马背上挺拔冷厉的背影一僵,微偏过脸勒停马。
那孩童哭声更大,撕心裂肺,周围三两小孩被惊到,随着一道哭喊起来,一时哭声震天。
高邵综面具下薄唇紧抿,挽紧缰绳,轻驭一声,打马疾驰而去,渐起一地尘土。
大人连忙抱着孩子哄,唯恐惊到这些煞神不高兴,惹来祸患,等那一行人身影远了,方才敢喘气了。
三两个书生拍拍身上的灰尘,不免抱怨,“瞧着模样这般不俗,气度怎生这般暴虐,哪里同萧小郎君,爱民如子,仁和贤德。”
“是啊是啊,这些达官贵人,除了要缴税,眼里哪里有我们这些蝼蚁——”
“听说周大人正想要给咱们免一年税呢,可恨那田家人阻挠,今年恐怕是不成了。”
“他有多大官,能大过郡守令去?”
先前掸灰的书生接话,“是做过丞相的人,家里多少官多大势,周大人奈何不了他,不过方才听萧小将军的意思,这会儿从山里带的一分一厘,除去抚恤,剩下的都用来免减明年四郡税课,以后也会增设捕贼兵,专治这些该死的卖贼,日后大约能安生些。”
他是求学路上被骗的,师门没拜着,被拐骗上山做苦力,差点没病死了,对这些卖贼是恨之入骨。
“不是还有好几个窝点在别的州郡么,那些个当官的会管么?他们可不是周大人。”
另有一人高兴道,“放心吧,萧将军派人给各州郡府送了信,此事传遍大江南北,甭管那些个官有多贪,天下人看着,谅他也没那么脸皮当王八,被掳掠的人肯定能得救。”
又有几人附和,“是了。”
众人劫后余生,议论着,不免欢呼赞叹。
宋怜已换做文士装扮,看着远处的情形,眼里带着的一点好笑还没散去,便遥遥对上那人的视线。
她身体无意识想往里撤,又顿住。
一人一骑由远而近,行至马车旁,速度慢了下来,他已换了青色衣袍,只杀伐气重,彷如深渊寒潭,冬日的暖阳落在肩上,也不见半点温度。
视线落在她手臂,凝住一般,宋怜反应过来,放下了揪着车帘的手臂,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伤痕淤青。
隔着面具宋怜都能感知到他骤变的神情。
心里便动了动。
世上恐怕少有男子能接受女子有过这样的经历。
想必他自此会离她远远的,再不肯靠近一步。
两人是不死不休的死敌,他恨她,已知她性子如斯浪-荡淫-秽,遇到这样的事,若半点伤怀也无,恐怕更加厌恶她,视她如同怪物怪胎。
宋怜惯会做戏,便于车窗里微微仰头,掌心撑着下颌露出些笑来。
那面具后深潭般的眸光骤然凝滞,似有痛楚一闪而逝。
停滞片刻,非但没有离去,反而驭马并行。
宋怜抬着车帘的指尖轻颤,重得抬不住,缓缓放下后,周遭一切人声似乎淡去,只余车辙缓缓转动,时光被拉得很长。
马车外的人一路沉默,不知过去多久,车壁响起两声轻叩,片刻后探手进来,摊开修长的手指,宽大掌心里躺着两枚山果。
覆梅生得似红色宝石,晶莹剔透,烈日的光晕里,光看着,便十分可口诱人。
宋怜目光落在那手指手背的划痕上,大大小小的口子并未再流血,只他手型漂亮完美,上首的伤痕便十分碍眼。
他声音低沉沉冽,“味道酸甜可口,不防尝尝。”
宋怜几番提起心力,作用却不甚大,最终抬手去拿两枚山果,只手腕被轻轻圈住。
力道并不紧,没弄痛她,宋怜往外挣了挣,没挣脱,感知到被压住的脉搏,抬眸看他,便明白他其实是在同她把
脉。
片刻后方才松开。
他声音带着迟疑,“你可还好?”
那双黑眸严冷漆浓,看不出情绪,但马背上微僵的身形,透着他的挂心。
宋怜便自觉出卑劣,想借机坐实受侵这件事的话一时没说出口。
她一语不发放下车帘,靠回车壁时,才发现两枚山果依旧握在手心。
些许香甜的气息在马车里蔓延开。
宋怜垂下眼帘。
高邵综看不见她的神色,只是她取走山果时,轻触掌心的指尖冰凉,纤细的手腕也是寒凉的。
有婢子踟躇过来,似有事需回禀,高邵综收回手掌,握住缰绳,开口道,“傍晚天凉,你多穿些衣裳,原先那块琥珀石不慎丢失,广汉城外寒山寺里梨花盛开,央你再给我做一枚琥珀石,我在广汉等你。”
言罢,也不待她回答,沉冽的声音轻叱了声,驭马离开了。
清莲一直坐在角落里,心底担忧也不放在脸上,佯装云水山上的事不曾发生过,笑道,“季公子竟跟来了阳川,可见待女君是极真心的。”
宋怜靠着车壁,没吃手里的山果,只放去一边。
她不似高兰玠,她便从不做无用的事。
成海在远处戒备,见一行人相安无事离开了,跟着轻松不少,陈家在广汉有名有姓,成海来军营做事,纯粹是佩服周大人敢同阉党叫嚣的勇气。
萧琅虽是上官,成海同他相处,却更似友人,忍不住同他感慨,“那人身手当真了得。”
他把云水山上的事说了一遍。
萧琅认出了那人的背影,知是她的人,只是不知这季公子,是否已答应同她结亲了。
有将近千人被卖往十三州,需查出这些人的下落,照她的意思,此事闹得越大,追查得越彻底,他便越受百姓爱戴,于他的名声越有利。
回了广汉,除却勤学不辍的文课武课,他在律令司上值,每日审案结案断案,因后头有广汉郡守令府做支撑,断案时公正严明,刚直不阿,了结了许多案子。
下值时已是傍晚。
门口有两名老者正往府衙里张望,自蜀中起势,换了门庭后,府衙门前的空地便不再是禁地,百姓有事可以直接上门,若有冤屈,状告上官,也不需要再上刑。
刑案多了很多,但一一处理了,广汉府衙的名声流传很广,这大抵就是她说的经营了。
老者见了他,颤巍巍上前见礼,“草民见过大人……”
李珣忙上前将人扶起来,“老人家不必多礼,快快起来。”
老者手里捧着灰布袋,往前递了递,“大人帮小老儿找回一双儿女,这是找回我一家的命了,老儿家贫,凑了这点家资,谢过大人,大人不要嫌弃——”
老者忙打开布袋子,露出里面的银钱,数十钱并不算太多,但对一个寻常农家,恐怕已是倾全家之资,李珣忙把袋子合上,四下看了看,并不十分放心,叫了个信得过的守军,让他送老者回去。
不待老者将袋子推过来,李珣便推拒了,“新上任的周大人定下了规矩,连同蜀军,不可收取一厘,否则是要丢官的,快回家罢。”
两人听是要丢官的事,不敢再坚持,诚惶诚恐的连连道谢。
守兵送两位老人离去,阳光暖和,李珣转入街巷,脚步轻快。
“哟,小公子这青天大老爷当得好,当上瘾了不。”
略尖细的声音从斜里传来,唇角带着的笑意淡去,李珣停下脚步。
是廖府的家仆周才,极得廖安信任的亲随,通常廖安找他,都是周才联系他。
周才抱臂瞧着他,冷笑一声,“小公子如今成了人人称赞的少年英雄,恐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吧?”
从云水山下来,仿佛隔着一世一样,再见周才,好似双脚能踩到了实处,便是知道接着的会是折磨,也不似先前那样不能忍耐了。
周才一双毒眼,察觉出了这点不算细小的变化,白脸一沉,“小郎君可莫要忘了,若非有将军,小郎君怎能得周大人资学,又怎能在广汉府做官呢。”
“请罢。”
萧琅惯常的不言语,前去赴约。
负责暗护萧琅的是福寿,回云府禀报,“小郎君被叫去廖府了。”
“廖将军的军费来路不明,恐怕不太干净。”
女君和小郎君还未从云水山回来,斥候营便收到了消息,廖府外已布控半个月有余,府内也安插了能用的人。
必定是要动这廖安了。
宋怜没将要动廖安的真实原因告知暗卫,但原因不重要,结果一致便好。
萧琅如今有了自己的声望地位,廖安失去掌控,对李珣的控制只会更深。
宋怜正看匠曹送来的行船图,今岁云氏与来福经营的郑记获利颇丰,手里有了余钱,她私底下招募匠曹,专司各类船只,图册送来她这里,她便也翻着看看。
想要养出一支擅水战的军队,需要有大量的时间和银钱,但不做不行,蜀中处内陆,这是劣势。
将图册叠好,收进暗格里,宋怜穿上暗色风袍,朝福寿吩咐,“调派一营三千兵马,守住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三百镖师围住廖府,斥候营配合镖局制住府兵,将人押回大牢严加看守,反抗者格杀不论。”
福寿应是。
宋怜取下壁挂上一柄轩辕弓,“走罢。”
将军府里,李珣被带进密室,像往常一样,仆从和侍卫只守在外围院子,廖安带他进‘军机处’,同他讲述‘兵法’。
廖安大抵察觉他渐丰的羽翼,显得十分没有耐心,也或许这些年酒已经掏空了他的身体,没使上几次刑具,便气喘吁吁,盯着他恨恨道,“你以为你李家还有气数么?只消本侯去信一封,那李泽必定倾兵南征,你只有死路一条。”
鞭子带着倒刺,身上火灼一般的痛,萧琅被绑在刑柱上,抬起无力垂着的头,脸色苍白,却不似以往沉默,“外甥知道,舅舅现在不动,只是因为蜀中尚没有和朝廷抗衡的能力。轻轻一捏就死,舅舅又怎么坐观虎斗,看李氏一族斗得你死我活。”
他到底心意难平,问出压在心口十数年的话,声音沙哑,“母妃因我离世,是我之过,可将她做权柄,嫁进东宫的,难道不是外祖和舅父么?母妃若愿意进那东宫,又怎会郁郁而终,舅舅如此怨恨我和父王——”
“住口——”廖安暴喝一声,“你的生辰既是阿沅忌日,你有脸提她,唤她母妃——”
萧琅自知不配,“你当初何不杀死我,你不敢杀我,因为我有徐沅的血脉——”
鞭子挥落,留下数道血痕,“你便不说,我也查得你同那云氏关系匪浅,周弋没钱,有钱的是那云氏,你倒是子承父业,十分会攀附,如今你只消听我的令,查出那女子囤粮粮仓的位置。”
他死盯着他,“届时夺下蜀中,你我以此为据,迟早有一日,舅舅能将你送回那张宝座。”
“难道你情愿受制于妇人之手,自甘下贱。”
萧琅想笑,莫非以为他不知他那龌龊,不想受制于妇人之手,便要亲自将心爱之人送嫁于他人,他幼时读过母亲的留书,信里虽有不能同心仪之人相守的遗憾叹息,嫁出徐府,却是轻快的。
听照顾他的徐嬷嬷说,每每舅舅入宫请见,母妃多避如蛇蝎。
他几乎要将母妃对面前人的厌恶脱口而出,碍于母妃声誉,硬压下了,十余年的痛楚却似在此时翻涌出来,恨意滋生,他抬头笑道,“莫非舅舅以为我不知那些兵是怎么养起来的,舅舅没有云氏赚钱的本事,无非暗地里抢掠,是海寇罢?”
萧琅咳笑,“舅舅又高洁到哪里去。”
廖安变了脸,“你放肆——”
只是鞭子尚未落下,箭矢破空声响起,昏暗的灯火下,箭矢穿破他喉咙,露出玄铁的矢尖,沾着鲜血,寒光粼粼。
廖安浑浊的双眼圆凳,欲要转身却不能,重重倒在地上,似山倾塌,萧琅失神间,只觉密室的地面和墙壁,被砸得跟着震了震。
他听着暗道尽头传来的脚步声,身体僵硬,屏息紧绷,心底有潮热的泉水,也有凝固血液的冰,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待见得黑暗里只来了一人,黑布遮住面容,露出一双杏眸潋滟水润,松下紧绷的神经,那冰便也叫泉水化成了温的水,潺潺而动。
那双杏眸里和先前一样,既没有同情,也没有鄙薄,她只是飞快地检查四周,见再无密道,也无暗藏的人,摘下面巾,上来解捆住他的绳索,靠近时她身上有淡淡的柑橘香。
若有若无,却似能掩盖满屋子的血腥味。
第103章 无可名状不知何处来
杖、笞、拶、剐、烙、鞭,不管是九尾的刑鞭,还是廖安最喜欢用的马鞭,能毁的她都毁去,不能毁的,也想办法叫它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他转开视线,去看别处,不一会儿目光不由又落去她身上。
她蹲在廖安面前,取上头的箭矢,擦干血迹放在一旁,替换了木杖,伪装成跌到被刺的模样,又打开了暗门,取出廖安储藏的酒,往廖安口里倒,周遭浇上酒水。
延伸至密室的台阶,扶着他出了屋,堆在门口的麻衣布帛往洞道里推,点了火石,噗砰地一声,火势沿着酒迹往里窜。
萧琅怔怔看着那火焰,大火烧干净了一切,压在心口的巨石被挪开,一瞬间的轻松,叫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片刻后眼前才恢复清明,“会连这座宅子也一并烧去么?”
宋怜摇头,“只差不多能将木头烧干净,不过也尽够了。”
廖安来广汉之前,一直潜藏兴王府,与海寇勾结的罪证,近日也拿到了,只是蜀中方才起步,公开清理腐虫,非但起不到收拢民心的作用,还会因拿廖安下狱,引起诸将疑心揣测,带起不必要的动荡。
一批相关的人,今夜已着人暗中处置,待时机成熟,再另做打算。
密室位置深,浓烟从洞口涌出,只整座府宅外已被府兵亲信控制住,黑夜里并未引起太大动静,她斟酌再三,和萧琅据实以告,“云水山祭堂,是我提前提醒清莲,让她见到你之后,引你独自前来。”
事关掩藏她身份,清莲并不敢不重视,从烟信燃起,到府兵攻上山,以及从山洞到祭堂的距离,需花的时间,她大抵都是算过的。
萧琅赶来的时间,虽与她估量的时辰有些差别,但大差不差在。
萧琅脑袋里一片空白,猛地转头看她,一时像是浑身的血液停滞,呆呆立着,半天后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你,为什么——”
哪怕是故意为之,但那般模样从祭堂里出来,假的便也成真的了,她竟连她自己也算计,半点不顾及名声。
宋怜见他俊秀的面容上有怒,却不似生了嫌隙,倒像是看不得亲友自我作践,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直言道,“若能给廖安定罪下狱,最好不过,只是你幼年受他所控,恐怕移了心性,为免你留下心结,故而有了祭堂的事。”
她这样做,是因为萧琅的性子,现下坦言相告,亦是因为萧琅的性子,他比她想象中还要聪颖坚韧,能查到廖安海贼的事,说明他亦只是在等时机。
母亲早逝,父亲厌弃,唯一有血缘关系的舅父,加诸于身的只有欺凌侮辱,这样的人,恐怕很难接受亲近信任的人,一丁点欺瞒欺骗。
恐怕日后弄巧成拙。
这么多年,她已悟出一些道理,想谋得大事,便需君是君,臣是臣,君臣之外,萧琅当她是朋友、亲眷来亲近信任,皆是大业路上看不见的阻碍。
宋怜见礼请罪。
萧琅自是能从她眉目间看出疏远的距离,俊秀的面容带出恼意,却也知她的用意,能体察她的用心,若非为了他,她又岂会自污名声。
他止住她行礼,定定看着她,对天立誓,“我萧琅李珣,活着一日,便奉您为尊辈一日,以尊辈之礼待之,它日若得幸京城,必为尊辈正名,拜入李家宗祠,加封名号。”
“若违此誓,万箭穿心而死。”
他看着她,声音轻而坚定,“你辅佐的人,绝不会背信弃义您,卿可放心。”
虽只是誓言,当不得真数,宋怜亦莞尔,想必没有一个臣子,不喜欢听这样的话。
他自有徐沅做母妃,奉她为尊辈,是同样的意思。
自此,他们这一对君臣,虽与旁人有些不同,却再无隔阂。
解决一桩心事,身体纵是累,心底也不由松快,宋怜不再多言,叮嘱道,“便是再难忍受,也再忍几次,对廖府里的金银财物,一定只做不知,一分一厘也勿要动,清点造册后,直接送去城郊,用于征人修广济渠。”
这是要为日后给廖安定罪埋下灰线。
萧琅应声,到了自己常住的院子,知她疲倦,让她回去歇息,辞别后又忍不住问,“弓箭手都是斥候营的人,许多都曾见过你,尤其头领,你不怕被认出么?”
宋怜回头看他,“我既做了,便先掂量好有十之七八,不会暴露的条件。”
卖贼案的事斥候营的人在查,知道因卖贼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户越多,便越痛恨卖贼,斥候营里的人人人皆恨不得将卖贼千刀万剐。
她估量福华赶着去主峰剿匪,确认里头的贼寇都没了气,不会细查。
事实也果真如此。
萧琅哑然,视线落在她面容,见带有倦色,便不再问,辞别她,自己略作洗漱,换了衣裳,叫人看不出异常,只待天亮。
萧琅一直住在廖府处理后事,待得了空闲,差人往云府送信,却得知她不在府中,不知去了何处,只是回禀说周大人又在吩咐云府里掌事,要操持起婚事。
萧琅便知是青弘巷的季公子邀约她出游,周弋最是看不惯她同季朝无名无份,却一同出游,哪怕知二人并不同乘一辆马车,也见一次,要唠叨婚事一次。
去云水山前,她已不怎么去青弘巷,还以为她同那季朝,关系已经淡了。
但她虽已做了父王的未亡人,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要为父王守节的意思,萧琅管不了,也不想管,若母妃被父王厌弃后,肯同她一样,想必会开怀一些罢。
萧琅周全廖府的事,只到了午间,有事去寻周弋,问了地方,叮嘱随令到酉时提醒他,他好去接人。
宋怜是去城郊梨花林。
约她出门的是季朝,却也不是季朝。
甫一在马车里见面,他便说脸上不慎受伤,依旧带着那张睚眦面具。
只因声音身形与季朝相似,他竟有恃无恐。
可既已知季朝有两人,如今坐在一处,任凭双方言行如何相似,便也极容易看出差别。
季朝秉性毕竟与他不同,气度也很难掩藏。
出城后的路并不算平整,宋怜便时常去看系着面具的绳结,想着若面具不慎脱落,她应当如何反应,又当如何行事。
她还不知如何应对,故而希望那绳结系得稳当些。
宋怜略屏息,侧头不去看了,待路平整些,继续看手里的名册文书,筛选廖家军里士兵和将领,为防以后留下隐患,凡是登船做过海寇的兵,一律需提前处置妥当了。
第104章 惊飞距离。
广汉城郊的梨林位于洼地里,山阳山腰上,长着大片摇曳的细枝芦草,不过二尺高,白的似雪,间或的淡紫色如轻梦,坐在里面,可以看见山下一整片梨花林。
胧月粉香,风一起,沙沙声衬得空谷幽静,淡粉色花瓣随风轻旋,似群起逐天边彩霞而去,仿佛带起清香漫山。
她不是第一次来梨林,只是今次来,没有直接进梨林,下马车时他探手扶她,牵着她一路往山阳面,穿行约莫一盏清雨茶的光景,绕过几株零星的梨花木,远远便见得一片晕着柔光的淡紫色,占据半片山坡。
时值傍晚,夕阳余辉并不灼热,仿佛将时光拉长,几近停滞,她怔怔看着,攻于算计满腹思绪的心,一时倒也万籁寂静,竟当真将团枝晴雪的景色看进了眼里。
许久回神,不由看向身侧一身玄衣,冷寂杀伐的男子,这些年他雄踞北方,落又起,兵事铁血,大周朝野,各方诸侯王无不忌讳,名声也越加冷厉寡恩。
便容易叫人忘了,昔年兰玠世子,亦精辞令,多少山川水景,因他经过,便显名于天下。
只他似不喜这等烟雨软罗般的景色,将她送来此处后,止步于一株梨花木前,睚眦面具下一双冷寂的黑眸,看向远山,是心绪寡淡的模样。
这一处景色,恐怕是单为她寻的。
或许是依旧想让她失态失心加以报复。
或许是误会她因云水山的‘事’心绪不佳,带她来这里,看这梦幻洁净的场景,能得一刻忘我的放松。
亦或许二者皆有之。
宋怜在芦草中斜坐下,她认识这种草,枝叶柔软,只要不完全干枯,稍一压,便倒了,起初抽枝时是白色,成熟后是紫色微红,带晒足了日头,颜色褪去,只余现下这样雾蒙蒙一层淡紫色,它是轻盈毛绒的触感,握在手中,似从狸奴的尾巴上滑过。
草枝随风轻摆,轻柔触碰着指尖,宋怜眼睫垂了垂,复又抬起,朝那边负手而立的身影轻声唤,“阿朝……”
那人听见了,但不太想应答的模样,宋怜望着他,轻眨了眨眼,“在蜀中,这样的芦草又称之为情人草,听说一对有情人若能在情草坡许下愿望,必定能白头偕老,阿朝不过来一起赏景吗?”
他看过来,淡淡道,“既已定下决心,要做臣僚,缘何有这等轻慢的言语,这是冬紫青葙,根茎醒脑,花叶安神,并没有能供给实现愿望的传说,勿要听信谣言。”
宋怜自然知道没有,毕竟是她胡诌的。
来福
从安岳传了信来,不能确定潜入蜀中北疆军的人数,但确实不少,都是擅于隐匿行踪的强兵精兵,至少两千人以上,或许更多。
因地缘关系,宋怜并不太担心北疆现下会对蜀中有所图谋,只是他留在蜀中,迟迟不肯回去。
依旧是以季朝的身份。
为她挂心,为她‘复仇’,想让她心情欢悦,带她来这里。
他不肯上当受骗,宋怜也不恼,在芦草里躺下,虽看不见山坡下千树万树梨花雪白,但阖上眼,晚风吹过柔软的枝条,轻抚着眼睫,亦是偷闲。
却是有脚步声靠近,冷冽的气息与周遭梦幻的紫格格不入,宋怜没有理会。
他在旁侧坐下,挺拔的身影遮住零星的日光,宋怜听他沉冽如古井深潭的声音问,“不喜欢?”
清冷的语气些许迟滞,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隐忧。
似有风轻轻吹过,宋怜心底微微一动,一时并没有睁眼,也没有回话,只片刻后,便感知得身侧人身形僵滞,本内敛的威势一时可怖慑人,是让她不得不睁眼去看的存在。
眼帘微抬,凝聚眼睫的水珠滚落,打湿散在芦草上的发,宋怜立时偏过头,遮掩似的开口,清丽温和的声音听不出半点异常,“一时被风沙迷了眼,阿朝忽而好吓人。”
尾音不免带出鼻音,身侧人即将风雨骤电带着杀意的昏暗,帘成黑云压成,虽阴云密布,却到底克制,深邃的黑眸里一望无尽,平之至,不露端倪,垂在身侧的手指间却折断了许多芦草。
大抵是再想将云水山上的卖贼活剐一遍。
宋怜偏着头,一时再提不起捉弄试探他的心思,怔怔看着远处出神,精神不济。
来时路上,马车行走得缓慢,她昏昏沉沉睡去,半梦半醒间听得有人劝他回去,他那时圈着她手腕把玩,隔着车窗,声音寡淡。
他目的尚未达成。
那人大约是从北疆来的,与他是君臣,又似师,劝他勿要执于过往。
高邵综未再答,那人行礼告退,她神思恍惚,春困起,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也许落鱼山的事,成了他心底的死结,若不能了结因果,恐怕不能释怀。
若他想看她一颗心丢在真正的他身上,最后再知晓他‘真面’时的神情,何妨叫他满意。
只究竟什么时候‘察觉’,还需要安排,现下她身上虽然带着烟信,却离城太远,光凭清荷、清莲两人,倘若她与高邵综起了冲突,城中驻军一时鞭长莫及,反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另外选时候罢。
定下了计划,心底些许安定,宋怜坐起些身,眼睫上尚且带着些润泽,“阿朝带水了么?我好渴哦。”
她已打定主意想要他满意,便捡起了先前的情态,瞧了眼山下那漫山开遍,逐流水而去的梨林,潋滟的眉目间带出凄楚愁怨来,侧过头,背对着他,默默流起眼泪来。
他似乎以为她会就此厌恶男子,她醒着的时候,除却牵着她手上山时握紧的力道,余下皆离她二尺宽,此时袖袍微动,手抬起,又放下,道了声等着,起身离去。
山阳一侧便有溪流,不过百十来步,宋怜目送他离开,起身,那身影立时察觉她的动静,停步回身,宋怜往旁边松柏林指了指,他略颔首。
竹叶新发,正是郁郁葱葱之时,高邵综取下半枝装水,远远能见女子在林间闲逛,他默然片刻,手指叩到唇边,军啸声起,不过须臾,数丈开外林间飞出一只幼鸟。
虽是幼鸟,却勾爪锐利,初见凶猛的模样,与乌矛脾性却不大相同,扑着翅膀在溪流边绕了一圈,并不满意,停在一株松柏最高的枝头上。
已是如此,依旧挺着还带着幼鸟茸毛的胸脯,神气昂扬骄矜的模样。
乌矛与其伉俪,并非是如此脾性。
且二人本是极华丽威武的外表,诞下的乌小矛,眼见的似染了淡墨,灰暗了不少。
平素无论无人有人,他皆夸赞幼鸟生得威武漂亮,此时看着它青灰色羽毛,倒盼着它早出生半年,如此这会儿,幼茸褪去,换了羽毛,便会出众漂亮许多。
高邵综蹙眉,此时却也顾不上许多,声音低沉,“下来。”
灰色的幼鸟只愿停在最高的枝头,有些不情愿,但它唯听一个声音的命令,便也高高傲傲地落在他手臂上了。
落下后,又垂了垂头,用喙去理膝上茸白色,对它来说略显长的护膝。
它自幼用它取暖,乌矛对孩子也并不算大方,只给了一只,小鸟不但不生气,反而因与其父一样,每每神气扬扬。
高邵综耐心同它沟通,“护膝我先取下,洗干净后,叫太阳晒过,再送还于你。”
他视线落去溪水里,幼鸟尚不能分辨真假,对他又极信任,咕咕两声,自己缩着爪脱出护膝来,小心叼放到他掌心。
高邵综收好,又道,“半刻钟后,你潜伏进草丛里,佯装成饿晕的鸟儿,接近那名女子。”
幼鸟半展着翅膀,呆滞滞站着,高邵综眉心紧锁,已是遇见生平除复活亲人之外,最难的一桩事,知此事太复杂,便不再为难它,只令它在芦丛中藏好,拿起盛着清水的竹筒,往山林去。
幼鸟还不及芦苇高,略飞起来一些,往远处张望,呆了一会儿,似完全将军令抛诸脑后,走几步,飞起来看,再走几步,再看,不知不觉已出了林子。
宋怜正绕着松木寻着松脂,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疑心是蛇,只是她虽想叫高邵综如意,却非在情事款合上,便也没有借故倒向他怀里,便只专注在树脂上,为心上人做琥珀石,自是要专情专注的。
身侧男子五识敏锐,却只偏头看了看,大约也不是蛇,是什么山间走兽罢。
林下是溪流改道干涸后留下的石子粒,没了芦苇草叶的遮掩,那窸窸窣窣的动静变成了轻微的哒哒声。
像是小鸡走在路上,只是脚步声过于铿锵有力,她竟觉这只小鸡十分骄傲神气,不由回头去看,对上半扑着翅膀,微仰着小脑袋看过来的幼鸟,一时呆住。
连手上正定型的松脂落在地上,也没有眼睛去看,远远看着那小鸟,没忍住扯了扯高邵综的衣袖,“好漂亮的小鸟。”
她声音虽小,似唯恐惊飞了,却满是压不住的惊呼赞叹。
高邵综知她为何如此,大抵喜爱一样事物,总能很快看出对方的优点来,哪怕在
旁人眼里,并没有那般惊艳出色。
他不免扫了眼那灰扑扑的鸟。
她的话语落,那小鸟竟往前抬了抬胸脯和脑袋,黑亮的双眸如黑曜石,晶晶亮又活力四射,哒哒过来时,速度竟快了许多。
宋怜屏息看着,离得近了,观其勾喙和利爪,疑心是海东青,心脏里不由一跳,她因乌矛的关系,翻看地州志或是杂书杂谈时,碰见提到海东青的,总也反复观看,听人提起,也会出言打听。
再细细看时,从那黑亮的眼眸里,竟看出些熟悉来,一时有了猜测,越看心里倒越觉就是了,留心洞察那小鸟竟不怕人,敢一步步靠近,必是对她二人里一人熟悉的。
立在夕照的余辉里,宋怜看着那幼禽一步步走近,停在二尺的距离片刻,等了一会儿,张了张翅膀,最后抬起爪,近前两步,靠在她腿边。
第105章 风轻云暗血珠。
小鸟体长尚不及一尺,微张着翅膀,偏着脑袋靠着她的裙摆,靠得近了,反而陷入她的裙幅里,被裙摆蒙住脑袋。
又往外退了两步,虚虚斜倚着,因看不见它的勾喙利爪,只看得见它忙忙碌碌摆姿势找位置的样子,便透出几分憨态可掬来。
她从未在蜀中这里见过海东青,这一只看着还是幼鸟的年纪,加之有可能是乌矛的血脉,又更不同,宋怜恐怕惊了它,一直没有动,也没有再说话。
小鸟倚了片刻,倒张着翅膀,后仰着往上来看,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清澈透亮,对上她的目光,非但没有避开,后退几步,看得更真切,片刻后张翅飞到高处,盘旋啼鸣,或是冲上云霄,或是旋转身体,片刻后定好位置,旋即翅羽微收,利箭一般向下俯冲,一头扎往溪潭中。
宋怜快步往溪边走去,尚且还没到,又听哗啦声起,那急流的溪水中央渐起巨大的水花,夕阳下折着七彩的光晕,那尚且年幼的鹰隼喙里,叼着一只比它身体还长一些的江鱼,任凭那鱼如何拍打,牢牢叼住,往回飞,在她面前盘旋。
高邵综蹙着眉,别开眼不去看幼鸟拙劣的卖弄,不知是不是因为乌矛,亦或是她衣裙上零星的刺绣图案,幼鸟一见她,便表现出了非凡的偏爱,幼鸟出生后,性子十分倨傲,除却二弟砚庭,其余人它皆不怎么理会。
现下正换着花样展示,以幼鸟的身躯告诉她,它是凶猛的万鹰之王。
她哪里会不喜爱,并不探手去触碰它,也不说话,一双杏眸里却满满皆是赞叹,喜爱之情,藏也藏不住。
比起言语,幼鸟更易察觉善恶,亦或是喜欢厌恶,它神气活现地叼着江鱼回溪潭上空,放掉那长鱼,扇着翅膀甩去身上的水珠,再回来,展翅停在宋怜面前。
“叽咕叽咕。”
高邵综垂着的视线落在她面容,她白皙的面颊染着些微红,杏眸润泽明亮,心情当是欢悦的,他唇角牵扯出些弧度,“它想你接住它。”
宋怜探出手去,小鸟收翅停在她掌心,仰头呆呆看着她。
宋怜莞尔,却也不忘记莫要露出破绽,问身侧的人,“阿朝竟懂得这些,好厉害。”
她眉花眼笑,容色动人,高邵综凝视片刻,睚眦面具后回得漫不经心,“武官里有训鹰,略知一二。”
武馆和镖局里常有这样的事,他这样的理由,倒也无可挑剔,只是恐怕季朝又需得多一个要学的东西。
宋怜尤其想知道小鸟叫什么名,不方便问,姑且在心里唤它小矛,莫看它小,实是个十分磁实的家伙,很有些重量,大抵鸟儿是以雄壮为美,小矛甚至为了增重,在她掌心往下踩了又踩,高兰玠将它养得极好,小小年纪,已初见万鹰之神的风姿气度。
宋怜收回些手臂,将它拢进怀里,见它没有不适,抱着它去芦草丛里坐下,见它的视线被芦草遮住,想了想,往四周看了看,选中一株枝枝蔓蔓的古松柏,有些高了,她看了一会儿,倒觉或可一试。
高邵综依旧还站在原地,睚眦面具遮住了他神情,不知在想什么。
宋怜抱着乌小矛往回走,停在他跟前,晚风吹起她垂落的发,丝丝缕缕轻抚在脸侧,她声音温软,“我想带它在这里玩一会儿,不知会待到多晚时,阿朝不若先歇息一会儿,或是先回去,改日再同阿朝约。”
高邵综不语。
她从来是体贴的性子,又与乌矛相处过,知鸟儿都喜欢高处,想是看中了数丈开外的古柏。
那树干崎岖蜿蜒,朝南向的枝干粗壮,上去以后坐下,背靠古柏树干,山川河海尽收眼底。
只是离地十数丈,她不通武艺,该如何上去。
高邵综垂首看她,眸底漆浓,“沧海桑田,山川日月,亘古不变,我自会带你去高处,与你自己屡屡涉险,以命相搏所闻所见,并无不同。”
他的声音沉肃冷冽,似对她想上那株柏树不悦,话里一语双关,明显得她疑心他已经知道她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这样的话她没听过,只与她的目标相悖,也不是她想要的,便也无需放在心上,宋怜将前后几月来与之相处的言行思量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破绽,也不再理会他,抱着乌小矛往那株古柏树走去。
她想他先回去,无非是她穿着水袖衣裙,无论如何也不方便上树,至少需得脱掉外裳,他在多少不方便,现下他话里有话,她也不与他解释分辨,走到古柏树下看了一会儿,将小矛放在肩头,脱了鞋袜想要上树去。
高邵综立在远处看着。
她只着了中衣,露出纤细匀称的双腿,那双脚肤色如雪,光晕里似羊脂玉,没有半点瑕疵,踩上树干粗糙的外皮,似被扎了一下,却没有退缩,反而贴得更紧,五指亦是,纤细羸弱,有时攥着树干凸起的树结,又是抓住枝干,虽每次都会掂量试探,那红痕却刺目。
宋怜见幼鸟并未飞走,只是牢牢站在她肩头,偶尔用喙去勾树结,似是在帮她出力,模样天真可爱,一时喜爱,忍不住偏头在它额侧轻轻亲了一下,陡然察觉身后投来冷厉寒锐的视线,也不去理会。
幼鸟僵了一瞬,脑袋和胸脯却抬得高高的,喉咙里发出些咕咕声,听着似并不讨厌的样子,宋怜莞尔,继续往上爬,她手被刺得痛,手背上亦留下了些枝叉划过的红痕,心情却是愉悦的。
却骤然被强势有力的臂膀揽住腰身,她不及反应时,连同乌小矛一起,被揽进坚硬的怀里,他跃起,右臂握住枝干,身手如游龙,不过须臾,便落在了那根她要去的木枝上。
天高云阔,视野开阔,梨花盛开在薄薄的云雾之下,是人间盛景,宋怜看着,有一瞬的索然无味,想下去自己上来,可又想毕竟只是一件小事,计较起来,倒徒惹人生疑,她被拥着坐下,小矛安静地待在她怀里,脑袋枕着她臂弯,眼睑似重了,有些想睡的样子。
宋怜留心抱着,不叫它有落下去的危险,已不想再看风景,又不想被他察觉,轻声问,“阿朝知道它是什么鸟儿么,这样亲人可爱,又生得威风凛凛,将来必定是长空之主。”
怀里的小鸟竟似听得懂,支起了脑袋,一动不动侧耳细听,又似乎最能听得懂夸赞它的话,连翅膀也不自觉扑棱了起来,黑眼睛晶亮晶亮,骄傲遮掩不住,宋怜被逗笑,有些生闷的心情散了郁结。
他待她是愿与之同欢喜富贵的心,已是她这半生里遇见,待她极好的几人之一,他是好心好意,两人纵是所思所想相悖,两人各自追逐各自的,暂时并不妨碍什么。
便也无需去计较了。
她想通后,便不去挂怀,看着小鸟欢乐自在的模样,微往后仰了仰头问,“可知它是什么鸟儿。”
高邵综揽在她腰侧的手臂收紧,将她笼进怀里,他身形高大,足以为她遮挡微凉的夜风,欲她发现他非季朝,只是若当真发现,她此时便会拿出腿侧系着的匕首,刺入他喉咙,而非与他同坐此处,温言软语。
眸底漆黑的郁云掩藏于霜冰之下,他再次看向窝在她怀里的幼鸟,失了耐心,伸手提出,声音寡淡,“只是寻常鹰隼,没什么特别的。”
玉刻瑝琢的手指立时被锐利的喙啄红,幼鸟似不满意,还欲待啄,见那手指冒了血珠,呆了呆,张着的翅膀缓缓落下,垂下头,用喙轻触,有些垂头丧气的。
虽知是一人一隼之间的事,宋怜还是忍不住侧头望了望他,只见得面具冰冷,不由扯了扯他的衣袖,又重新将乌小矛抱起在怀里。
鹰隼天生就是锐利的,野性的,凶狠且带有攻击性的。
宋怜唯愿它一直保持这样的锋利,不要被驯化,哪怕它如同乌矛,自小生长在人的身边。
高邵综手指轻轻放于膝盖上,乌小矛重新欢快起来,展翅绕着古柏盘飞,啼鸣声冲上云霄,宋怜便知他并没有计较,也似乎从没有想要驯化小矛。
若非如此,小矛恐怕不会以狩猎为荣。
她目光落在他膝上,斜阳的余辉里,那修长的手指完美无缺,连指腹一侧些微的薄茧,也只令其多了些内敛的力量,唯有正冒出的血珠刺目。
她知如将他手指含在口中轻口允,他必以为她对他动意,只是她戒欲已数月,万不可轻易撩拨。
便别过了头,去看远处山峦。
夕阳下落,风轻云暗,蓄积一整日的闷热似从山林里蒸腾出来,她背靠着的身躯渐起了热度,箍着她腰的手臂炽灼,臀下压着的悍物似渐渐苏醒的猛兽。
宋怜欲往前挪避开,腰上的臂膀却越梏越紧,掌心隔着薄薄的衣料,指腹把玩着,带起热意。
他下颌睚眦面具贴着她耳侧,冰凉的温度与身体里带起的热意相
合,被他衣袍盖住的赤足不自觉微蜷,身体开始虚软无力,宋怜手指握住他臂膀,屏息想拉开。
搭在他手臂上的指尖轻粉微颤,宋怜垂了垂眼睫,勉力稳住呼吸心绪,“我想下去寻找树脂,答应给的琥珀石,还未制好……”
他手指自她宽袖中缓缓往里,去解她束胸用的绑带,指法娴熟,却缓慢,另一手绕过她胸前,又似捆缚,声音沉冽而平淡,“数年未得欢愉,不想要么?”
第106章 许愿绑带。
【106章节修】
他声音沉冽好听,话却不是季朝能说出口的。
太宋怜侧头看他,俊美的容颜被面具遮住,只余双眸漆黑深暗,情绪冷冷淡淡的。
与他岩浆似的身体截然不同。
他这样疏于遮掩的模样,破绽如此之多,她便是装作认不出异常,恐怕也装不了太久。
说出数年未得欢愉这样的话,存心试探也未可知。
空气变得湿闷,阴云汇聚,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宋怜搭着他手臂的手指下滑,轻触他掌心。
他未用力,任由她五指嵌入他指缝里,十指相扣。
宋怜垂了垂眼睫,“以阿朝的武艺才干,比起男女之情,我更希望阿朝能有一番事业,因此同阿朝依伴的心思淡了,且云水山的事以后,我身体虽依旧,心底对男女之事却十分抗拒,阿朝若是只愿要消乏解闷的搭伴,只好另外寻人了。”
察觉他身体僵滞,箍在腰间的手臂不自觉收紧,宋怜眨了眨眼,靠在他怀里微微仰头,“我只愿同此时一般,与阿朝安静坐着,天气微暖,风清云和,一起看看风景,说说话便好了。”
语气是低落失落的。
他一语不发,只腰间手臂松开了些,那桎梏且强势的力道散了,依旧松松揽护着她,片刻后肩颈上散开的衣裳被理齐,遮掩得严实,勾带被重新系好。
他将她重新拥入怀里,下颌搭在她发顶,一语不发。
又渐渐收紧力道,似要将她嵌进骨髓里。
宋怜轻垂下眼睫。
天上云卷云舒,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她有些昏昏欲睡,忽听得他问,“不是要许愿么?”
是她先前编造的故事。
宋怜不由回头看他,他不是不信么?
还未说话,又听得他声音寡淡,“你这一生,恨不得其立刻死去的人是谁,若是与其成婚,你绝不会说什么样的祝词。”
宋怜奇怪他的问话,因着她曾杀他数次,几乎立时有了猜测。
她不怎么确定,偏头看他,认真回答,“是李泽哎,但若与其成婚,我会祝他和我情真意浓哎——”
腰间骤然一痛,是他惩罚似的收紧了力道。
宋怜手指搭在他修长有力的手臂上,眼睫轻轻垂下才又抬起。
他是想让她在心里许愿。
同他情真意浓。
不知是他心计更深,还是两次杀身之仇的恨意淡了,昔年益州那箭矢破空而来的杀意,她竟不太感知得到。
梨花盛开,溪水潺潺,山涧云海翻涌,山脉绵延,纵没了日光,也是人间盛景。
高邵综圈着她腰的手臂紧了又紧,“你在想谁?”
本是说些山盟海誓蜜糖话的时机,话到唇边,却只捡了旁的事来说,“在想府里一个名叫云秀的小孩,阿朝既通医术,跟医馆的大夫相熟,可否请来帮她看看哑疾,我检查过她的喉咙,舌和嗓都看不出问题,当是被卖贼毒哑了。”
云秀被清荷带回府,知道石棉的事都是诱饵后,求到清荷面前,想治好口疾,也想在府里做事。
云家家贫,家中五个兄弟姊妹,云秀排行第二,除了病故的大姊,下头的三妹卖做了奴婢,云秀被人牙带走,路上逃跑,方被那老者拐骗擒住。
宋怜有意想养一养清碧清荷清莲,知道三人会在外面差派人做事,也并不阻拦,每月反多让她们支取百来银钱,三人渐渐胆子大了,管查她们想知道的事,做她们想做的事,得了闲暇,也并不常待在府里。
清碧自己领着人去了一趟平城,回来那日说,“云家一个小宝,九岁,吃得珠圆玉润胖嘟嘟的,那小四妹却比柴还干瘦,做农活起早贪黑的,想是长得大些,也一同卖了。”
那时宋怜正翻看信报,听了便知她是想起她自己。
清碧便点了一通云秀的好处,左右不过三口饭,府里不差什么,宋怜收了,只是小孩年纪虽小,经历却复杂,已叫那老者教养出了癖好,在外遇到什么好的,又出不起价钱,便常偷来府里。
要寻些事叫她做起来才好。
宋怜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山下有鸮鸟声响起。
宋怜辨得出是清莲的声音,手指叩在唇边,回了军号。
不到一刻钟,清莲上得山来。
不是急务,不会这时候特意送来,宋怜下树前,叫高兰玠拉住,他将她垂散的发髻冠好,比起林州那时,虽不算熟稔,却好太多。
念及那与他定亲,又退了他亲事的刘家女君,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清莲目光往树上看去,只看一眼便不敢再冒犯,从云水山回来后,季公子似与往常不同,喜怒不形于色,虽从未发怒,却令人生畏,不敢近前。
清莲知晓夫人在云水山的事是假的,她心底的隐忧去了,是真意希望季公子能与夫人相守相伴,对二人相会的情形,也只如周大人一样,希望他们快快完婚。
她将尚未拆封的密信呈上,“是周姑娘从吴越差人送来的,那斥候称务必要交到夫人手里。”
周慧从石棉去吴越至如今不过数月,竟已经有消息送回来了。
宋怜拆开看了。
清莲见不过尺长的薄纸她看了半响,担忧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怜摇头,收了纸张,交给清莲,清莲知道是要毁了的意思,临走又回禀,“小郎君欲来接女君,奴婢同他说,女君今夜宿在城郊别院,小郎君回去接着温书了。”
宋怜应下,清莲匆匆对着古柏的方向见了礼,离开了。
待清莲离开,宋怜也没有再观景,她在松林间寻找,终是在岩崖处青松上寻得一团满意的树脂。
撇下的松芯剔成指甲大小,两根干净的松针拨进树脂里,待剔透如蜜的颜色蔓延开,将松针包裹住,宋怜摘取两片树叶,轻扇着风,好叫它
快些凝固了。
“上一块琥珀石,中央空城,除却花瓣,还有你簪子上的鎏金,这次你似乎心不在焉。”
沉冽的声音平淡之至,话里的意思却不同,宋怜有些语塞,温言道,“鎏金梨花毕竟靡丽,青松古柏凌云霄,可云上数千尺,再没有比这更与君适称的。”
高邵综知她擅辞令,并不受她哄骗,鎏金与梨花相伴,孤松生在崖边,纵看云海,又有什么乐趣。
他摊开掌心,“可用此物。”
一枚银制的,菽豆大小的耳珰,连同一根淡紫色芦草。
是被卖贼山上妇人搜罗去的耳饰。
宋怜眼睫轻颤,“刚才已经寻了一遍,没有了合适的树脂。”
他牵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到那株古柏前,淡淡道,“本就在树下,只是你一半心放在登高上,一半心放在那只隼上,无暇上心罢了。”
宋怜垂在袖中的手指微痒,十分想现在就摘了他的面具,顶着季朝身份的人,为得她的真心,恐怕亦时时忘记他真正的身份,仇恨暂时被忘切。
若摘了面具,必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宋怜从他手心取过耳珰,拿起那株青葙芦草,见他看着她眸光淡淡,放软了声音,“那我重新做便是。”
她寻了一块稍显平整的石块坐下,将耳珰和青葙草摆弄出好看的姿态,觉得空荡,又采摘了些芦草上细碎的碎末,便发现这类草若是生在向阳的地方,纵使干枯了,也还是保持着鲜活时的形态,颜色并没有褪去太多。
寻稳妥的地方放着,未必不能长长久久。
倒与古来诗书里情爱的祝词相和。
她惯常可一心二用,手上动作未停。
草粒汇集成淡紫的颜色,在树脂里缓缓流动,她从袖袋里取了不到半尺长的火折,点燃松明子,隔着石块烘烤,直至成型,再用匕首打磨,虽依照琥珀石形状,并未有太多修剪打磨,完全弄好后,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琥珀石折射月辉的流光,虽漂亮夺目,与高兰玠气质却极不相符,眼前递来几缕丝穗,是他从腰带上剪拆下的,现下他散着外袍,没了平日一丝不苟的装束,立在山间,清贵俊美的容色多出几分落拓,越发有昭如月星的气度。
“一事不烦二主,劳驾。”
宋怜擅女工,接过来很快打好络子,他看也未看,收入袖中。
天光暗淡,天上阴云汇集,遮住了月光,雪白的梨花瓣笼罩进阴影里,看不真彻,宋怜心道恐怕会下雨,方才这样想,树林间陡然落下豆大的雨点,雨势迅疾,她立时被高邵综外袍护住,他拥着她折身快步往山北的方向走,很快出了松林。
宋怜猜是要去寻避雨的地方,不由回头看向天空,那儿已不见了小矛的踪影,便想下来去看看,“打雷了,小——小鸟——”
雨滴打在林叶间,噼里啪啦,她需得很大声的说话,他言语时,却将她按在他心口,声音似从胸腔直接透进她心底,“莫要小看它,它自会寻地方。”
宋怜便知这只幼鸟同乌矛一样,是从小养在山林里的。
她被紧拥着,他玄黑的衣袍将她遮掩得严实,阻隔了风雨,乌矛山的记忆浮起,身体虽意动,她心底却是平稳的,想着除了欢情这一条,还能如何让他相信,她对他是真正的心动。
高兰玠已知她性情狡诈,不肯再轻易上当受骗,若一直拒绝同他欢情,恐怕很难叫他相信,他成功了,她一颗心已被他拿走了。
周慧送信来,说查到北疆数月前曾与吴越王有使臣来往,实则当初欲与吴越联兵的,并非是益州,而是北疆潜藏在蜀北的北疆军。
恐怕益州罗冥出兵,也同北疆脱不了干系。
他待她自是极好,只是若有蚕食蜀中的机会,他亦不会错过。
他留在蜀中,于她来说是掣肘,恐夜长梦多,节外生枝,早日了结此事,他早些回北疆,也免除许多不安定的隐患。
能避雨的山洞狭窄得只能算是一道岩隙,两人相贴着退在一处尺高的台地上,她失了裹缚的胸口紧贴着张力内敛的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毫无阻隔传至她心里,宋怜轻靠着他,掂量如何才能合情合理推翻先前她拒绝欢情的理由。
如此密不透风的相贴是同他,她的身体并不需要假装,宋怜身体往上拖了拖,胸前春日软散云轻颤着,她抬手,水袖滑落,肤润纤白的手臂勾住他脖颈,潋滟暖融的唇去吻面具的下颌,温度冰凉,他不为所动。
她不去解面具,微垂了头,轻咬住他交叠的衣襟,待要探手去解,被握住,往外剥离拉扯,他垂眸看她,眸里些许研判,没有半丝意动。
宋怜轻咬了咬唇,清兰蕊馥,额上汗珠点点,粉颈花团,声音亦似浸了水,绮态缱缱,“近来的阿朝格外不同,我要爱上阿朝了,只愿与阿朝相伴。”
桎梏着腰身的掌心陡然炽烈,却只片刻,面具后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嗤,高邵综垂首看她,心底疑窦丛生,疑心方才那婢女恐怕送了什么消息,或许此时,她已知他是谁。
只若当真知晓他是谁,没有避之不及,却蓄意亲近,可能么?
也或许只是如林州一般,故技重施,待他失神之时,喂他吃了迷药,毒药,亦或是将她右腿侧藏着的匕首,扎进他心口。
二弟伤了腿,他这些年精研医术,虽有进益,却微乎其微,可主事北疆,却不比从前。
他死在这里,虽于她的野望无益,却可提前除去隐患,世仇已结下,她万不会心慈手软。
外头暴雨倾盆,心口昔年留下的箭伤隐隐生痛,高邵综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收紧,将她拽来跟前,看住她,眸光冷厉,“你既喜爱那只幼鸟,它亦愿意被你收养,你为何不给它起名,称呼起来也方便。”
除非她知晓这只幼鸟已有名字,且因幼鸟喜欢本来的名字,不肯为其改名。
宋怜垫着脚尖吻他的颈侧,知自己情急,恐怕这人已起了疑心,只得道,“实则我曾与一名男子有过渊源首尾,一直也有差人探查消息,婢女以为是要紧事,送来给我,原是那人定了亲了,我心情委顿,连给阿朝做琥珀石,也心不在焉,叫阿朝看出来了。”
咫尺间的人身形伟岸,喜怒不辨,连心跳也没有半分变动,平静的声音下反压着暴雨倾盆的阴云,“你同他什么关系,他定亲,轮得到你伤怀。”
宋怜听了,心里些微刺痛,今日事,今日毕,她既已下定决心,便想再试一试,再次想同他勾缠,却被他桎住手腕。
他却冷静得近乎冷漠,“女君欲做的事,想要的人,费尽心机也要得到,若当真上了心,岂容得他定亲,又岂会为此伤神,休要再作态,女君但有所求,何不直言。”
她是当真意动,还是假意奉承,如今的高兰玠,只需直觉,便可察知。
此时她杏眸里的贪欢,还不及方才柏树上,偏一分,演出十分。
如此作态,必是有所图谋。
她尚不知他是谁,只因有所图,便以身许之,究竟是云水山的事令她性情大变,还是出了什么她无计可施的事。
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到,而季朝能做到的。
恐怕是受了伤害,欲以最肮脏也最简便的路换取利益。
无论是哪一种,足以钩出万箭攒心之痛,一时胸膛起伏,高邵综闭了闭眼,压下因风灌进引起的微咳,给她理了理滑落肩侧的衣裳,遮住凉风,察觉有些微热,手背触碰她额头,眉心霎时紧蹙,衣袍将她遮得密不透风,将人抱起,“看雨势今夜恐怕难停,离此地不远处,尚有一处宽敞些的山洞,我们先过去。”
他侧身出去时,面颊上面具不小心被树枝剐蹭到,钩开了绳结,面具落在地上时,他脚步猛地停滞。
宋怜听到声音就笑了一下,只因头埋在他怀里,显得闷闷的,“让你带个破面具,害我一整日看不到你的脸,掉了罢。”
他心跳停滞一瞬似是她的错觉,宋怜头埋在他怀里,因有暴雨遮掩,便也遮掩住了她些许苍白的脸色。
面具掉落时,正巧有闪电划过,转瞬即逝,照亮他紧蹙着的眉心,眸底不及遮掩的痛惜。
她略一想,便知晓了他缘何心悸,那时他拥着她的手臂发颤,似有刀割之痛,松松揽着她,似她是碎掉又捡起的瓷器。
是她戏做得生硬,他以为她因云水山的事,以身体图谋利益。
世上能如此待她的,除了母亲和小千,和陆宴,便再也没有了。
她在雨夜里,探手去摸他的脸,触碰到伤痕。
现下已结痂,再过不久,当能痊愈了。
她指尖轻触着,他换了单臂扛着她,另一手将她的指尖握住,收进外裳里,触碰到一手润湿,又将她的手塞进他颈后,暖热的温度驱了夜雨的凉寒,与当初在乌矛山那夜时一模一样。
宋怜脑袋搭在他颈侧,想抬起头来看他,被他压住,只得轻声说,
“我有一件事要同阿朝说,还请阿朝不要生气。”
他脚步微顿,看了看天色,将她头发笼住,快步走至山洞里,将她放在干净的高台上,拧干衣裳里的水,挂起来后,也不往里走,只侧对着山洞口,“说罢。”
山洞里光线更暗,宋怜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感觉这里略空旷,似乎曾有人住过,因为她脚下是一片干净干燥的高台,铺着干枯的芦草,她探手摸了摸,洞壁挂着的,是与山坡上那处一模一样的青葙草。
依旧散着淡淡的香气。
宋怜屏息开口,“那日在云水山山下,阿朝想必是误会了,我并没有被如何,只因一些私事,才做出那般情态,实际上我进去没多久,卖贼们便中箭死了。”
黑暗里她能感知到他霍地转身,他几乎快步过来,将她抱起打量,喜悦让沉冽的声音清明昂扬,“当真?”
宋怜见他多的是欣喜,几乎可称之为欣喜若狂,眉间不由也漾开笑意,点头道,“是真的,伤势都是我自己弄的,那时需得骗过看到的人,我没事。”
便猛地被拥进怀里,牢牢拥住,他下颌压在她莹润的肩头,暗哑的声音里带着无边的潮意,“万幸。”
只两字,已是直明其心意,宋怜虽不能与他和解,却也不再纠缠日后如何,他愿意用季朝的身份留在蜀中,只要不牵扯蜀中政务,不危及蜀中基业,她便好生与其相处,车到山前时,再思虑路如何走。
她伸手抱住他的背,脸颊在他胸口轻蹭了蹭,正待说话,却骤然被拉开,力道虽不大,这人周身却是阴云密布。
宋怜心头一跳,正要靠进他怀里温言软语,他却已丢开了手,晴天转阴,疾雨雷电悉数压在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下,山洞里却沉寂凉寒。
“……阿朝……”
他不理会,宋怜慢慢在干草堆上坐下,她无需担忧山洞里会有蛇鼠,乌小矛栖身在山洞外岩崖下,有鹰隼在,山洞里便是有,也先跑了。
他走至洞口片刻,再回来时,有拧干的巾帕落在她脸上,动作并不温柔,是他里衣袖子的半截,宋怜扯下巾帕,抬了抬手想自己擦一擦,手臂略动了动,又放下了,轻声说,“刚才举着手臂太久,抬不起来了。”
高邵综岂看不出她伪装,并不十分想理会,只念及放置高台上的琥珀石,阴沉着脸走过去,重新拿起她手中的巾帕,给她擦发丝上的水珠。
黑夜里宋怜轻嘶了一声,他动作微顿,旋即轻柔了不少。
他似已恢复了冷静,并不问她缘由,黑夜里声音依旧严冷,“他山之石,亦可攻玉,纵不是我,这世上想必还有女君可信赖倚丈之人,次次以身犯险,恐怕有节外生枝,顾虑不及变数之时。”
他沉冽冷寂的声音平静,似有劝导之意,告诉她再周密的计划也会有料不到的变数,那日若有半点偏差,说不定假的也成真了。
他微凉的手背触碰她额头,宋怜有些贪恋冰凉的温度,他已知萧琅的存在,她便也不隐瞒,“是萧琅,我不慎知晓了他的把柄,故而借云水山的事,解了他的心结,未免日后留下隐患。”
高邵综手微顿,若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不堪,算的是人心,恐怕没有比之更妥当简便的办法,只他盯着她黑夜里一双盈盈美目,眸底晦暗一闪而逝。
虽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可依旧危险重重,其中不知凶险几何,援兵到达之前,她又如何与卖贼周旋,每每遍体鳞伤。
不觉便阴沉了脸色,给她擦拭乌发的力道重了些。
那双杏眸黑夜里看向他,盛着些或许连她也未曾察觉的羡意和憧憬,转瞬即逝,在他看过去时,她看去了虚空里,憧憬和羡慕隐进了眼眸,高邵综心滞。
他自知她羡慕什么。
他垂首,指腹将她散落的发从衣襟里勾出,敛去眸底情绪,低声道,“你起热了,睡一会儿,洞外有草药,我去摘些回来。”
宋怜知自己没有大碍,便也不想他和乌小矛来回淋雨。
她纤细的指尖轻轻点在他手背,调皮地往上,“阿朝,我想与你敦伦。”
他甩开手,紧蹙了眉,气息阴沉,“莫要如此唤我。”
宋怜听他语气冰冷,态度冷淡,心里恼火,是他不肯以真面目视人,她想叫他开怀如愿,他却怪她的样子。
却不由屏息,他若就此承认了身份,便也好。
便依旧好脾气地问,“那我怎么称呼阿朝,阿朝说便是。”
他却更阴沉,黑夜里投过来的视线风雨如晦,片刻后缓缓开口,“女君以为如何。”
宋怜看着他,微咬了咬唇,开口唤了一声,“季郎君。”
他胸口似有起伏,片刻后方平复,“不必连名带姓。”
宋怜眨了眨眼,手肘撑着膝盖,托腮看着他,软软唤,“郎君。”
高邵综神情严冷,“想必夫君二字,女君已祭给了你那死去多时的亡夫,此生往后,再也唤不出口了。”
宋怜几乎是起了怒意的,他不是真正的季朝,自然知晓她只有过一个夫君,便是陆宴,咒的便是陆宴。
她脸上依旧是笑盈盈的,袖间的手指却已捏紧,“我听见小鸟扑翅膀的声音,它在外面吗?”
高邵综视线扫过她袖间,眸底冷意更甚,撇下巾帕,径直出了山洞。
宋怜知他是要去采药,心底一软,唤住他,轻声道,“便请公子帮我往山下送信,好叫婢女知晓我们在山上已有避雨的地方,请他们勿要挂心。”
这次倒听他简单应了一声,走至洞门口,又停住,半张俊美的面容落在残月之下,“盖住芦草,莫要贪凉。”
宋怜嗯了一声,他伟岸清贵的身影踏入雨夜里。
宋怜听着雨声,目光漫无目的地在黑暗里游移,自己靠着芦草侧躺下,她只觉体热,便只侧躺下,躺了一会儿,有些百无聊赖,手指往案台处摸索,便摸到了两块松香石子。
仅凭形状,她亦辨得出是什么。
一块里头是芦草和耳珰,因那淡紫色,衬着珍珠色银耳珰,显得温柔梦幻。
一块里头是青松,孤山青绿,古朴沉静,气度不凡。
方才离开时,他漫不经心背过身去,将东西放在了高处,声音极细微。
宋怜指尖捏着琥珀石捏来捏去,外头有乌小矛咕咕打招呼的声音,方才将琥珀石放去原位。
他裹着一身雨夜的寒意,进来后也不言语,山洞里传来的声音沉稳而有条序。
宋怜闻到了丁香附子,是驱寒用的。
宋怜听声音想象他捣药的模样,撑着手臂支起些身体,“郎君用什么捣药。”
高邵综探过手臂,手背在她额头试了试温度,许是见她没有盖芦草,手指微顿,却什么也未说,取过芦草给她盖好,方才在山石上摆袖坐下,“山洞里简陋,并无干净的药杵,横簪洗净了。”
宋怜知他今日固发用的横簪是极简单的墨玉,端头樱桃大小的墨玉珠。
她明知是什么模样,这会儿去极有兴趣想看看,也不起来,只托着身体往他那边够,“给我看看。”
山洞里光影暗淡,她夜里目力比寻常人还差些,又能看见什么。
这般慵懒爱娇,不过心生亲近,有意无意撒娇撒痴罢了。
高邵综见过她这样,京城时与陆宴,乌矛山时与他。
此时与季朝。
只需略入得她的眼,她与每一个男子,皆能如此娇俏妩媚。
心底暗色滋生,墨玉簪在掌中断成两截,他顺手扔了,蕉叶盛了草药泥,端到她面前,“女君非但眼力不好,遇到男色,连心也瞎了。”
他声音极其冷淡平静,话里意思却锐如冷刀,宋怜接过果壳里盛的药渣,苦得黛眉蹙起,硬是咽下,难受得几乎屏息,手边递来一枚竹筒,她端起来尝了尝,甘冽的泉水冲刷了苦味,握着竹筒小口喝,并未喝完。
他并接,只是在离榻边三尺的地方坐下,手指虚握着她手腕,阖眼休息。
宋怜知他是想随时知晓她的体温,挪着脑袋往他掌心里靠,一头半干的乌发悉数垂在他手边,长睫轻轻
颤动,“夜里风凉,郎君上来,与我一道歇息罢,我冷。”
她脸颊轻蹭着他掌心,高邵综却不肯应答,抽回了手,连看也未看她,“今日上山游玩,已是累了。”
宋怜轻咬着指尖,脉脉看向他,“不必郎君出力,郎君若是嫌累,我自己来便可,轻巧的来,只待郎君起了意,我再轻轻上去。”
宋怜想同他玉成款合,也存着一二分坏心思,知他最不喜她浮浪,偏要如是说,那黑夜里投来的目光果真修罗杀神的可怖,几乎欲将她生吞活剥。
宋怜倒回干草堆里,因暴雨与下属彻底断了联系,他似杀神一样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伟岸挺拔的身影投下阴影,几乎将她完全遮住,她心底竟也没有半丝觉得危险。
山洞外雨声似玉珠,打在枝叶,叮叮咚咚十分好听,宋怜知他恐怕是不肯同她好合,闭上眼前,去拉了拉他的手指,“夜里阿朝若起了意,想要与我款合,一定叫醒我哦。”
几乎立时便听见了咯吱响,当时咬牙切齿,宋怜莞尔,她心情舒悦,指尖勾着他手指略微晃了晃,竟睡得沉了。
台地旁男子脸色阴沉,与山洞外暴雨天融成一色,盯着睡梦中露出倦意病容的女子,知她故意逗弄,越加不虞,片刻后方才平复了叫她气起的怒,在她身侧坐下,手指重新搭上她脉搏。
眉心渐渐蹙起。
她染了淫这一样毛病,自与陆宴成亲到如今,已有许多年,现下要禁了,搁笔不再绘秘戏图,不再与男子欢情,她自有毅力做到,只身体内热虚耗,压抑得久了,内热外症,反而伤身。
加之周弋不算有才,萧琅尚不能担当重任,蜀中起于微末,若想在诸侯割据里称王称霸,一步也不能踏错,丝毫时间也不能闲暇,她劳心劳力,不得片刻消解放松,如今已是有伤寿数之相。
心上似落了一把牦牛针,一时窒痛得厉害,高邵综收了把脉的手,坐在榻边看着她容颜,指腹摩——挲着她手腕,神情晦暗莫测。
拧干的巾帕擦去她额间细微的汗珠,高邵综解了她衣衫,唇舌落下。
梦是绮色的梦,辨不清梦里人的容貌,只知他的手指、唇,掠过她身体所有的地方,极致的欢愉过后,是黑甜的睡梦,待她从梦中醒来时,他已带回了面具,正慢条斯理用她的绑带擦拭着手指。
那绑带同她中衣是一样的水茜色,从他指缝滑过,滑腻无比。
思及梦里,落在裙摆上的指尖不自觉轻揉着茜水色绸料,见他拿着绑带,浸没清水里,不知为何脑中皆是梦中的情形,一时着恼,侧过头去,片刻后平复些,才又转头,“你为什么用我的衣裳擦手。”
她心衣心裤下不适,似有滑腻,她熟悉身体缘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时便觉是自己压抑太久,做了这秘戏的梦,梦中不自觉做了什么。
恐怕被他听了去。
梦里不能自控,恐怕失态得很。
宋怜身体微微摇晃,又很快不去思量了,左右她在他眼里,已是那般不堪,再多这一桩,也不算多了。
只是见洞口外天光大亮,似已是午后,几乎惊变了脸,起身便要下去,被揽住抱回干草堆上,“做什么,还想再病一场么?”
宋怜垂首看去,却先看见了手腕上微红,略微朝胸口瞥过,上头指痕亦是浅绯,甚至有口舌留下的,只力道轻软,只有浅薄的痕迹。
昨夜的绮色并非全是梦,宋怜心中欢悦,又还带着空泛,并不足够不满足,往他看去,脸染红霞,去揽他的脖颈,“昨夜为何不肯要我。”
高邵综拉下她手腕,取过已晾干的衣裳与她穿好,并不接话,他与她是在乌矛山,相似的情形,便只是名义上,亦不愿旁的男子沾惹。
若非她此时对着的人是季朝……
指腹轻擦过她耳侧,笼起她的发,簪进玉簪里,高邵综只道,“每月初一、十五,留出时间,蜀中尚有许多景色可为之一观。”
宋怜视线扫过他发髻,因着没了墨玉簪,冠发便只用树枝固住,不过寻常木枝,落进他发间,倒与玉石一般光辉。
宋怜看了一会儿,知该回去了,临出洞,又轻声问,“以后每月初一、十五,你都会同我在一处么?”
雨后的日光清冷,落在睚眦面具上,显得晦暗冰冷,高邵综声音里情绪不辨,片刻后方应答,“是,以后每月初一、十五,你我皆会在一起。”
宋怜心底听了,却并不如何欢悦,反而有说不出的怪异,他非是因儿女私情耽误政务的人,他有问鼎京城的野心,亦有阉党要除,有世仇要报,北疆现下虽是休养生息,日后却总有事务繁忙不便南下的时候,他在蜀中尚好,回了北疆,此话便做不了数了。
因着那张面具,宋怜便也问不出口,心底疑虑却并未散去。
小矛本是落在她车窗边,马车起程后却频频扭头去张望,宋怜知它舍不得高兰玠,同它待着的一刻钟里,数着它张望的次数,共有六次,最终令萧琅驭停了马车,“去罢。”
幼鸟扑腾起飞,绕着她盘旋,才又冲出窗外,大约又过去一刻钟,竟又重新飞回车窗边,靠在她身侧。
如此往复三五次,宋怜不免掀开车帘去看,“我不方便养着它,劳烦阿朝照管着,我时常看看它便可。”
高邵综见她黛眉间隐有恼意,大约是怪他折腾幼鸟,淡淡道,“我并无能力驱使它,只是雏鸟天性,谁它亦不舍。”
宋怜去看小矛,因着她同高邵综离得远,在不同的方向,小鸟的眼睛便似不够用,脑袋顾不过来十分忙乱。
宋怜便沉默下来,高邵综眸底神色微冷,驭马快行,“不必挂怀,我自会照料。”
下山后他似另有要务,驭马走的官道,与他们并不同路,只路过萧琅时,隔着面具亦透出冰凉冷厉。
萧琅脸色苍白,却始终没有后退,直至那男子离去,他才微扶了扶车架,隔着车帘问,“那男子当真是青弘巷季朝么?”
清莲亦有同感,季公子近来颇有些神出鬼没,带上面具后,十分迫人,她们常常连气也不敢喘。
若说什么时候好些,也唯有夫人在时,略有些不同。
清荷问,“可要差人跟着他,奴婢看季公子近来有些恃宠生娇。”
她的话叫清莲通红了脸,萧琅几乎咳嗽起来,清荷并不觉有甚不妥,那季朝似以往知情知意,待女君好,倒也算良配,近日来来去去,大约因伤了脸,毁了容貌,阴晴不定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论家世人品,实不能与夫人相配。
以夫人的模样品性,自有大把的男子倾慕,季朝竟丢下夫人自己回城,实非君子所为。
她便打定了主意,要去另外寻一寻广汉城出色的,未成亲的男子,她不欺男霸女,但若那男子心悦于夫人,便也水到渠成,这季朝公子,她是不喜欢了。
清荷执拗,又问了一遍,“可要属下差人跟着他,依属下看,季公子近来行迹十分可疑。”
宋怜摇了摇头,“不必了。”
倒不是她不想让人跟,而是蜀中的斥候营起步得晚,比得过虞劲几人的凤毛麟角,更莫说高邵综。
他常年领兵,非常人的敏锐,跟得住他且不被察觉的恐怕没有,打草惊蛇,反而节外生枝。
只待他称心如意,或可离开了。
“夫人。”
清莲小声唤,朝清荷的方向示意,清灰色短打武服的女子正望着官道尽头若有所思。
宋怜知她性子虽沉闷,实是个另类有主意的,叫她上前来,吩咐她,“你去寻一位书生,写一段有关青葙草的戏本,务必恪守君子之礼,发乎于情止之于礼,感情真挚正果圆满,写完拿来我看。”
清荷抬起头来,微瞪了眼,似乎有些呆了。
宋怜知她素来有些呆性,讲得清楚了,“是想着给云秀她们试试生意,你带着她们去布山里寻青葙草,找到割了仔细晒好,送去布庄里,请绣娘如何将青葙草做成香囊荷包。”
小孩已教老者教坏,染上了偷癖,虽然自己在克制,只是见到好的,稀奇的,又买不起,总也想往府里搬,清碧后头去付了银钱,却总有顾不及的时候,在广汉还好,到了不认识的地界,惹来丢命的祸患,也是有的。
几人并不知什么是青葙草,宋怜说是梨花林后面那一片,清莲先啊了一声,“确实是漂亮。”
她也不怀疑这漫山遍野的野草究竟能卖得出去卖不出去,夫人常常这样,凡府里的人,亦或是铺子庄子里的掌事,来2请令想另做什么生意,夫人让做的,无不生意兴隆。
她应了声是,该怎么做,什么时候割什么时候晒,已细细思量起来。
马车慢行,萧琅不再提与季朝相关的事只捡了这几日郡守令府的政务与她回禀,“田同云不知受了茂庆什么提点,竟大义灭亲,拿着田相官商勾结、田氏一族买卖官位的铁证,郡守令府门
前,敲鼓状告田相。”
这事可谓奇观,“今日晨起,广汉城里已掀翻了天,连百姓们都议论这一桩奇闻,喊着要郡守令按律处置,周大人唯恐蜀中动荡,并不敢妄动。”
宋怜嗯了一声。
田相子嗣虽然颇多,却唯独偏宠小儿子田同海,田同云是长子,其母张乔虽是正妻,却不得田世延喜欢,连带子嗣也不受待见,自幼便受族中兄弟欺凌,田世延早先便起过家财悉数留给田同海的念头,恐怕最近田家有动荡,分家分财起了争执。
茂庆恐怕洞察人心,离间田家族中子弟,这才闹翻了。
田世延手握铁卷丹书,死罪活罪皆可免,至多只落得抄没家财的罪名,田同云大义灭亲扬了名,日后善待老人,亦算不得杀父弑兄,没了后顾之忧,倒戈起来,也就快了。
广汉势必有些动荡。
宋怜朝萧琅道,“我们回府罢。”
萧琅应是,带上围帽,亲自驾了车,“回城有些距离,你睡一会儿罢,到了我叫你。”
宋怜昨夜睡得沉,难得好眠,高兰玠昨夜做那样的事,大约长久禁欲是伤身的,二者皆有利弊,她便也不再执着纠结,只思量片刻,另唤了清荷上前,低声吩咐,“府中恐怕混进了奸宄,你去寻福华,暗地里查一查,内外院,查得仔细些,送信郡守令府,府官、府兵里,也都要留心。”
清荷精神一凛,交代清碧几句,先回府。
宋怜搁下手里的文书,高兰玠连云秀的事也清楚,蜀中人和事了然于心,两府里恐怕不少探子。
汉阳城外,虞劲呈上信报,因着近来待在蜀中,蜀中四郡政务,斥候营便也尽数查了,连同北疆的,约有一个时辰,方才结束,虞劲单呈上一份,埋头回禀,“平津侯已进了安岳,再过两日便可到广汉,他是只身前来,可要属下等……”
尚带着些伤的面容上皆是冷色,高邵综翻身上马,眸底漆暗,“让他进广汉,只不过控制好云府那老者,莫要让只言片语传进云府。”
虞劲应是,高邵综勒住缰绳,神情莫辨,“把季朝叫来。”
王极心跳不稳,近来主上不乐意见季朝,凡有用季朝的时候,便是要约宋女君,他上前回禀,“蜀中出了田家的事,正乱着,女君恐怕没有闲暇……昨日今日这才……”
哪里就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
高邵综淡淡瞥他一眼,“田家的事尚不足以让她太多思虑,你自差人去请她便是,便说梨山带回来的那只幼鸟病了,请她一同去医馆寻医师。”
第107章 另嫁倾听
衣甲护卫簇拥着一群年纪相仿的世族子弟,金冠玉带,踏马骑马疾驰而过,渐起路边掉落的菩提落叶,为首的公子青衣墨冠,路过茶楼时,勒马驻足回头,片刻后收了纵情恣意,下了马,整理好衣冠,方举步往茶楼去。
身侧几名好友皆是加冠的年纪,亦是勒住了缰绳,看见茶肆里男子,不免也心叹,秋澹与林桢关系最为要好,骑马出城也并行一处,见方琢进了茶肆请见,若非唐突,便想一同进去了。
“如此气度风姿,不像簪缨之家,倒像是哪一处名山秀水隐居的名士,如此不凡。”
那男子玉袍素带,身侧案台上纵放着素剑,恐怕亦是君子剑,立于窗前,身形修长,澹泊恒宁,午后喧闹的街市,倒像自雪峰松林流过的清泉,凉沁沁,不染纤尘。
林桢收了手里的扇子,随手搁去路边摊铺上,轻声说,“当不是蜀中人,蜀中变了天,凡有这样的人物,你我岂会不认识。”
蜀中连连变天,以田家为首的四姓士族大家盘踞四郡多年,却叫田家嫡长田同云亲手掀起,牵枝连叶,田世延卸印自贬,捐善家财,闭门不出,道台大人对田相尊敬如初,本以为此次新政得以顺利通行,田家当风平雨止,岂料御史司直王瑾上告参本,田同海任邛崃、石棉等四郡府台时,收受贿赂,放开关卡,与卖贼匪首往来勾结,牵连百户人家。
家家户户皆有妇孺幼童,卖贼人人得而诛之,田同海反了众怒,田家声名狼藉,有如过街老鼠,更有百姓从四方来,聚集府衙门前,宁愿吃上一顿滚刀肉,也要跪请按律处置田同海。
周大人自来为百姓利计,任命御史兼军司直王瑾为狱令官,彻查田同海一案,铁证如山,田同海自小养尊处优,吃不了牢狱的苦,不过三五日,也就招认伏法了。
四族之内,受牵连之人百二十,周大人手腕杀伐果决,兔死狐悲,蜀中士族难免人人自危,那周大人却又嘉奖起另六族稍有势力的族中子弟,提拔才学卓著的,秋澹、林桢、方琢都在其列,忧变了喜,田家的事,翻过这一页,除了定罪问斩的那一日,恐怕无人问津了。
自此,谁都道周大人,外容冲动莽撞,实则内藏于心,无人再敢小觑。
近来广汉城里,分明多了不少读书人,也不乏能人异士,都为效力蜀中而来。
他们结伴出游,实则也是在为各自府中寻清客谋臣,结交新贵。
茶楼里的男子,恐怕不是屈居檐廊之辈,几人自不敢冒昧,秋澹见方琢从茶肆出来,连忙迎上前去,“怎么样,西邻山景色不俗,可邀先生一观。”
方琢摇头,亦有些遗憾,“果然江左出名士,那位兄台从江陵来,年长我们几岁,有事在身,无法应约。”
几人都不敢往茶楼里张望,恐唐突,聚集街上,已引得不少人好奇驻足,几人只得离开。
走得远了,林桢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就不知那位先生会在汉中盘桓几日,可还有拜谒的时机。”
方琢问了,“先生说不知,许是不便对你我言明,走罢。”
那男子生得霞举烨然,谪仙的气度仿佛画中仙,世上少有人能及,四周却也有人暗中护卫,当不是寻常人。
“走罢,无故歪缠,反倒冒昧。”
王桢点头,一行人倒不再当街纵马,牵着缰绳缓行出城了。
茶肆隔壁开了一家书铺,再往东三四丈,是两条街相交的街角,从窗口往东向看,可看见医馆外一对男女。
男子身形挺拔,一身黑衣略有些沉闷,却生得十分英俊,立在街边外围,偶尔侧身,挡住的是一些投向女子不怀好意的目光,偶尔侧耳倾听,专注听着女子说话,爱意爱护未曾流于言表,却实是藏不住的。
女子一身素意,微探着手,掌心站着一只幼鸟,幼鸟微偏着头,憨态可掬,她似乎被逗笑,明丽莞尔的笑颜,几乎隔着幕离透出来,必是极开怀心悦的。
千柏哪里会认不出,正因认得出,才是心生恻然,可主母若对主上有情,怎会送了这么多封信,没有只言片语,既无情,另嫁他人,亦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他等了片刻,看向窗边的人,几度想出声劝,最终都未能说出口,见那一对男女已取了药,带着幼鸟离去,脱口道,“千柏去见夫人罢,夫人见了千柏,自然知道是大人来了。”
第108章 相见去路。
已是许久未见,密密的思念泛起,伴着细密的痛意,陆宴透过春日的微雨看向街角,模糊的薄雾淡去喧嚣,街上万籁寂静,只余她微仰着头看向身侧男子的模样。
好奇,些许探究。
心间陡然窒痛,陆宴五指握住窗棂,垂首看着落在手背上的雨丝,他并不喜欢这样的雨天,不足万物生长,不至摧毁脏污暗昧,潮润又阴郁。
他制止了欲下楼去请她的千柏,面容依旧苍白,“当初既未能给她她想要的,如今又何必叨扰她,她将蜀中治理得很好,蜀中百姓安居乐业,她在这里快乐自在,一切安好,便也罢了。”
语罢,往街角檐廊下看过一眼,久久未曾回神,直至千柏轻唤,方才松开了握着窗棱的手指,缓缓折身,拿起案台上
佩剑,与她背向,越离越远了。
清明前的雨两点三丝,细雨朦胧,宋怜偏头看向身侧的男子,依旧是挺拔修长的身形,只因她知道二人不同,便也能从身形上分辨出细微的差别,高兰玠再收敛,再模仿,气度亦是不同的。
二人皆寡言,只季朝的寡言如同廊前的雨,润物无声,高兰玠的寡言,深沉内敛,疏离淡漠。
英挺的面容上带着与高兰玠脸颊上一样血痕,连痂也极其相似,很难寻出破绽。
他竟让季朝来陪她。
宋怜看了一会儿,在季朝察觉前,垂下了眼睫,在高平,或是林州时,凡她多看哪个英俊男子一眼,高兰玠必是不悦不允的,今日却让季朝陪她出游。
恐怕是她前几日叫云水山的情形蒙蔽了心智,错估了他对自己的情意。
也或许他心中的仇恨比他自己想象中还要深,无法消解,这几日她表现出来的心意令他心悦,他打算收网了。
手里抱着的,除了吴越海国的文书州志,还有她从医馆借出来的医书,今日约在医馆相见,她提前到了一会儿,看见有研习骨伤的医书,便买了下来。
她虽从未后悔落鱼山的事,但既已动了意,与他厮混,便想着闲暇时翻看着,继续修习些医术,若有万分之一,能治好高砚庭的腿,便是万分之一的幸运。
小矛站在她肩头,依偎着她,它虽有些困顿,却更似因雨声催眠而起,大夫说并大碍,宋怜看着季朝的脸出神,最终没有放下手里的医书,近来蜀中多了段钩、茂庆一对良才,又有许多才学之士投奔,许多琐碎的庶务她只略看过,无需亲自处理,每日倒多得出一个时辰的空闲。
总归也是有用的,萧琅的心事有了了结,重新将医术捡起来,也挺好。
宋怜不再去想高兰玠为何让季朝陪她,与季朝在一处,轻松自在从不是作假,她便也舒展开了眉目,探手去接落下的雨丝,只觉凉沁沁的竟有些舒服,街上无人,她便探着身体,将脑袋一并伸出去,仰脸去接雨丝。
“会着凉。”
沉冽的声音带着抑制,克制到微哑,宋怜偏头,见季朝欲探手将她拉回,手臂抬起却又放下,收在身侧虚握成拳才又松开,目光落在他面容。
面前的男子每日领命来陪她,虽沉默寡言,却为人细致,处处皆是爱护用心,他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他待她是真心的好,还是假意逢迎,非但是她,云府所有的人都看得见,感知得出。
宋怜视线落在他略显刚毅的唇,忽而跨上前一步,垫起脚尖抬臂揽住他脖颈,沾染着雨丝宽大的水袖搭在他肩臂,她凑上去吻他的唇,听得四方不知何处有男女惊呼,心里莞尔,却也没有放开。
被她勾住的男子身形僵硬,几乎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为护着不让她摔倒,手臂揽住她的腰身,似会灼烫一般,又缓慢地垂下,他唇微动,似欲说话,又停住,一动不动。
压制的痛楚从他骤停的心跳传入宋怜心里,她知他的处境,亦知他的为难,一双杏眸看着他眼眸里胶着的欢喜和理智的痛楚,等了片刻,慢慢松开了手臂,让到一旁,静静看着雨幕出神。
见乌小矛竟去啄季朝,而已成石雕立着的男子似不会痛一般,呆呆立着,不知避让,宋怜笑了笑,将乌小矛捉住,揽进怀里,指尖轻点了点它的脑袋,不叫它捣乱,却若有所觉,心跳一空,骤然转身,往东南方向看去。
街道尽头斜对的地方,似是一家茶楼,二楼窗户大开着,雨丝飘摇,似有玉色的衣袖扫过,宋怜脑袋里霎时空白了片刻,提着裙摆冲入雨幕,进了空无一人的茶肆,顾不及掌事伙计的问询,上了二楼,四下看着,并没有人,垂下了扶着廊柱的手指。
雨滴顺着发丝垂落,在衣裙上晕染成一片,宋怜下楼,给掌事递了银钱,询问方才可有人在二楼,“生得极好,画中仙一样的公子。”
掌事不敢去接银钱,笑着道,“方才是有个公子在楼上宴友饮茶,是方家的嫡长,不过只留了片刻,饮了一盏茶,便同一众公子新贵出城踏青去了。”
以田家为首的四族没落,为拉拢四郡士族,平稳时局,新近提拔了些士族才俊,方家嫡长方琢好结交士人清客,呼朋唤友踏青游玩,喜着文士袍,宋怜听掌事如此说,心里亦摇头,他远在江淮,怎会出现在这里。
她立在那窗边半响,待细雨停歇,抱着吴越州志下了楼,季朝正候在茶肆外,怀里乌小矛张着翅膀,颇有些凶地瞪着她,凶狠黑亮的鹰眸里又带着挂心担忧,像平素梳洗羽毛一样,够着喙来啄她被雨水打湿的头发。
宋怜接过季朝递来的风袍披上,温声道,“方才以为萧琅在此处,恐怕他误以为我品性不佳,赶忙过来想找他解释,没成想是看错了人,竟是方家的公子,无碍了,走罢。”
季朝自知今日自己为何有了能同她独处的机会,方才空落的心绪如此明显,季朝欲告知真相,只是她越加与平津侯有往来,平津侯便越加危险,他微服来此,身边除了亲信,并未带多少人马。
要出口的话便压回了心底,唇上似乎还留有温软馥香,季朝避开她的视线,知她被夺了心魂,恐怕再无心情同他闲逛赏景,忽略身后如芒在背,抬手给她系上风袍,带上幕离,“改日再约。”
宋怜同他周旋着,估算高兰玠何时发难,每年清明节前后她会前往翠华山,希望这之前,高兰玠季朝,以及潜伏在安岳的北疆军,能悄无声息退出蜀中。
便微仰着头,朝他软声邀约,“今夜戌时后,阿朝可否在秋然苑等我,夜里也想同阿朝在一处。”
心似被雨水浸透,又被岩浆灼烧,连呼吸也似刀戈,季朝知晚上赴约的必不是自己,亦只能点头,送她出门前,开口时声音压得很低,因挣扎而艰涩,“真情里亦常掺杂假意,虽爱你至深之人,所行亦非女君所愿,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女君务必勿要放松警惕戒心。”
“……哪怕是季朝。”
他说得隐晦,若不知情由,恐怕听不明白,宋怜能理会他的好意,知若与高兰玠有了了结,此后与他恐怕也再难相见,念及两人数月相伴,青弘巷的院子,在心底道了谢,上了马车后,掀开车帘去看,望着他站在原地,随马车越行越远的身形,亦道了谢。
那马车驶入街巷,已停了的细雨又连绵成空濛的银纱,季朝往马车消失的方向踏出一步,却又凝住脚步,握剑僵在远处,片刻后退往一边,双腿似灌了沉铅,埋首见礼。
高邵综从书苑出来,雨丝打湿玄黑衣袍,似裹着深秋能沁入骨髓的寒意,停在他面前,平静的目光落在他头顶颈处,片刻后抬步上了茶楼。
掌事本是已要闭店,见了来人,心生畏惧,并不敢侧目,避让一旁,心道今日是如何的道运,先前一前一后的男女已极为出众,现下这一位,清贵冷肃,一等一的样貌,虽不知身份,却也绝非寻常人。
极有气度,掌事便也不担心茶楼有事,轻松了提起的心。
王极跟在后头,先是怒其不争地狠狠瞪了季朝一眼,见主上已拾步上了楼梯,又取了银钱,递给掌事,笑容满面,“劳驾掌事多担待,要一壶蜀茶,给我便好。”
掌事笑着接了,知这是要清场的意思,备好茶,唤了后厨的小厮,先回家了。
王极守在楼下,拉住正要上楼的季朝,朝他恨恨叮嘱,小声咬着牙,“你上去立刻认错。”
季朝沉默垂首,挣开王极的手臂,上了楼行礼,立在窗前的男子看着他,大约有一刻钟,手中把玩的弓箭放到了案桌上,静声问,“她为何碰你。”
季朝跪着,知面前男子于她的事上,妒烈之心一日盛过一
日,埋首回禀,“属下不知,女君邀约属下,戌时后在秋然苑相见。”
那正搭在箭弓上的手指微动,又停住,盯着他的脸,竟似忍耐住了,又似恢复成了廷议之上,气度斐然扶危定倾的北疆王,端茶浅饮了一口,搁下茶盏,修长的五指理着被雨水打湿的袖袍,“她便是相邀,也不过因心生寂寥,莫要泥足深陷,将来连性命也丢了,我与张昭,岂非你前车之鉴。”
季朝沉默不语,知其是念在多年主仆,耐着性子没有取他性命,恐怕有一日,他会死在雕翎箭下,这一日,恐怕不远了。
高邵综手指轻抚着茶盏,从窗口看向街角,这一处茶楼的位置比书苑还偏些,楼下无论是医馆,还是避雨的檐廊,都看不见这里,那陆祁阊只在这里站了片刻,偏她冒雨跑来看,同陆祁阊倒十分心意相通心有灵犀。
不见陆祁阊,失魂落魄的模样,十分刺目。
临行前,看着面前的下属,似有眷恋,亦令人生厌。
摩挲着茶盏的指腹收紧,瓷片碎在掌心,带起血痕,他用手将碎瓷片拨弄到一边,“你走罢,从今日起,再无蜀中季朝,你与北疆,再无干系。”
“与蜀中,亦再无关系。”
季朝一震,抬起头来,知他是要在今夜说明身份来意,与女君开诚公布。
她要知道真相了,知道他是北疆奸宄。
季朝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行叩了大礼,才又告退了。
季朝出了茶肆,走至医馆外廊檐下,略站了站,回了青弘巷院子,并未立时推门进去。
昔日她偶尔过来用饭,他买菜回来,推开院门,院子里她或是乘凉看书,或是摇椅上半躺着,闲适晒着晚阳,他摊开手心,暗色的钱袋里装着两片莲瓣,是他仅剩的所有了。
他并没有进去,不知要做什么,在门前站了片刻,折转去了农市。
却在凌云街碰见一人上前拜礼邀请,男子生得寻常模样,周正和煦,季朝自是认得此人的,平津侯亲随,姓张名青,江淮斥候长,武艺不俗,擅追踪。
张青笑着拜道,“我家主人姓陆,京城无名人士,只是见公子不凡,备下一盏清茶,邀公子一同品茗,万望公子拨冗相见。”
祁阊公子少年成名,世无双。
季朝应了声好,并未摘下面具。
宋怜回府后处理完郡守令府送来的文书,捡着吴越国海国两地的原书洲志,以及译注成中原通行文字的译本,对比着研习吴越国的语言文字,天黑时见是清荷来点灯,倒多看了她一眼,通常侍奉笔墨灯台这样的事,是由清碧来做,换了清荷来,无非清碧有事,亦或是她有事。
清荷脸因欣慰显得微红,比寻常沉默的样子多了几分生气,“奴婢今日在广汉凌云街见到两位男子,一个温润似暖玉,一个似冰冻的寒霜所化,皆是一等一的好样貌,气度出类,女君喜爱何种模样的,奴婢去打听。”
宋怜重新从书案上抬头看她,撑着额头有些啼笑皆非,她今日去的医馆便在凌云街附近,怎生没见着,念及街上看见的那一角袖袍,看着昏黄的灯火,又微微怔着出了神。
片刻后方回神,“吴越近日来信频繁,恐怕要忙,已无暇顾及其它,我与季公子有缘无分,再过几日便会分开,清荷往后不必操心这件事了。”
清荷听了,知女君最是以政务为要,只得歇下了心思,倒又起了想学画画的念头,见女君正翻看她看不懂的书册,自己站了一会儿,便也去旁边小桌坐下,取了一册算学,逐字逐句看起来,如往常一般,遇到不通的,先对照摘录下来,等积攒得多了,再请女君教授。
外头福华叩请求见,有事回禀。
宋怜让进来,听了后心跳片刻不稳,重复问了一遍。
蜀中近来与周围诸侯国往来商贸,士人奔走来往,百姓投奔,多些生面孔本无异常,只因这一位实在出众,维空广汉治吏的斥丁报来了斥候营,他便亲自带人查了查,“身份不明,大致能确定是江淮人士,身份不凡,偶然盯得那人下属带的印信,能调度江淮三百秩以上官员,此人身份只高不低。”
宋怜已有猜测,知恐怕是他来了广汉,虽知他这两年一切安好,却也许久未见了。
便开口问,“可查到他住什么地方。”
福华回禀,“住城东环佩琴行,属下一直让人盯着,只是那人手底下带着的人十分厉害,竟是有所察觉,只是不知为何,并未阻拦驱赶,想是无意在蜀中生事。”
宋怜指尖无意识捏着袖摆,轻声道,“可知何时入城的。”
那男子气度不凡,蜀中近来频频招揽人才,这些事必是要查清楚的,“昨日下午戌时入城,今日方家的公子出城游玩遇见,起了结交之意,只是恐怕没有成功,可要请周大人亲自去一趟。”
宋怜应了一声,她不欲让人知晓她与江淮的关系,便敛住心思,继续研习语言文字。
待到亥时初,才换了装束,带上幕离,让清莲驾车,去环佩琴行,先前她曾去信江淮,提醒他罗冥的事,他并无回信,两人虽无夫妻情分,却尚有旧友之谊,他既来了蜀中,竟不与她相见。
马车行走得缓慢,约半刻钟,清莲驭停了马车,宋怜看车里的更漏,诧异掀开车帘去看,马车人单人单骑,拦住去路,他带着睚眦面具,穿一样的墨色玄衣,宋怜却能一眼认出,他不是季朝,而是高兰玠。
“这似乎不是去秋然苑的路。”
他勒住缰绳,月光下睚眦面具隐于黑暗里,形如修罗鬼魅。
第109章 琥珀眼送君。
廊檐下尚有人家挂着壁灯,微光与半月的冷灰交织,投在他眉目,不见肃杀沉冷,反而平静平和,却越添几分深暗。
宋怜沉默一瞬。
北疆斥候营的能力甲冠天下,云水山上看见的几位,她虽不熟识,但看与虞劲交谈时的情形,地位恐怕不低。
北疆斥候营里,唯能力论高低,几人查踪的能力,必不在虞劲之下。
益州祭祀礼上,射向她的箭矢,实则冲的是陆宴。
既已欲置之于死地,宋怜并不敢低估他。
若有心查探,北疆斥候营收到陆宴入城的消息,恐怕比她还要早。
情形与当初京城兵乱何其相似。
只是这里是蜀中广汉,不是北疆,不是林州,不是京城。
如果她能让他在广汉伤了阿宴,便是她在广汉的经营谬之千里一败涂地了。
以他冷肃沉稳的脾性,不会想不到在蜀中的地界,动不了,也带不走阿宴,他还是来了。
近来潜藏在安岳的北疆军有些细微的变化,不知他想做什么。
一时思量不透,便暂且放到了一边,宋怜抬眸看向他,对阿宴来广汉的事,也没有了隐瞒周旋的必要,因来见她的是季朝,便只温声道,“我有旧友来访,故差人去秋然苑给阿朝赔礼,想是与阿朝错过了。”
高邵综勒着缰绳,看着她一袭素衣,夜风里清丽素雅,与林州时是一样的从容气和,却有些不同,那时需靠心机同他周旋,现下绰然优柔,似崇山秀水间自生的珍珠,静夜月辉下,兀自散着与物换星移无关的柔光,温柔,柔美,却笃定,由内自外透着不凡的强大。
似乎发生任何事,处于任何境况,她都有心性,心智处理得很好。
气度自如。
除了她自己,实则从不服膺任何人。
季朝管不了她。
便是他,在蜀中想取陆祁阊性命,想出蜀中,恐怕也难。
那枚珍珠尤自在黑夜里美得动魄惊心,高邵综缰绳缠绕腕间,眸色漆黑,驭马让到一边,“琴行住着的那位公子,请了我去,待女君关心,倒似无男女之情,也祝你我百年好合。”
见她怔怔地,沉冽的声音依旧寡淡无绪,“陆公子似乎没有要在广汉多留的意思,半个时辰城门关闭前,已带着随令出了广汉城,女君若斩断缰绳,弃车骑马,快一些,倒还能追上。”
见她变了脸色,月色下精致的面容苍白失色,失魂落魄如斯明显,不由沉冷了神色。
宋怜提着裙摆下了马车,清莲见平素极爱惜身体的人连风袍也顾不上,便知那是夫人极重要的旧友,忙要去解马匹上的套绳,又有些担心,“已是半个时辰了,不晓得还能不能追上。”
再远总不比广汉离江淮还要远,这一次不见,以后不知何时能再见。
宋怜去牵缰绳,看了看套着车架的马匹,只是普通的车马,若阿宴是骑马离开,而非乘坐马车,她用这匹马,是决计追不上的。
她想念阿宴,便有些心急,不由朝青石街看去,月光下那单人单骑冷煞,那朱玄的马匹除了高大些,此时安静沉敛地待着,看不出有什么寻常,却是真正的大宛天马,她目光落在那马上,马匹一双琥珀眼看过来,一时锐利慑人。
宋怜不由望向马上俊美伟岸的人,对上他骤然沉冷的目光,唇张了张,闭上,微咬了咬唇,望着他轻声开口,“郎君可否将马借我用一用。”
那牵着缰绳的手指修长,骤然收紧,天马立蹄嘶鸣,面具后黑若寒潭的眸底漫出杀意,“你再说一遍。”
第110章 一旁无常。
沉而凌冽的杀意令人屏息,清莲惧怕,亦有些不满,可夫人半夜要去环佩琴行见的人是男子,夫人与季公子既已定了终身,是要婚嫁的关系,季公子不虞,也在情理之中。
她是云府的人,她的主人是夫人,无论如何,她是要以夫人为先的。
清莲犹豫再三,大着胆子小声提议,“清碧陪着夫人等一等,奴婢回府,让福海骑了快马来,两刻钟一定回来了。”
宋怜摇摇头,解了发间的玉钗,将发随意编在耳侧,又戴上幕离,拉车的马上没有马鞍,她踩着车架上了马车,才斩断牵车的缰绳,朝清莲清碧道, “今日守城的营队我熟识,并无危险,不必跟着,今夜你们去布庄歇息。”
清莲不肯走。
转过街角不到五十步的地方就是云记布庄,里头住着的都是绣娘,清莲有武艺,她根本不怕走夜路,反而是夫人,孤身一人,虽是能办到许多事,可毕竟是女子,碰上通武艺的男子,只怕也束手无策。
清碧也要劝。
宋怜知晓二人的挂心,压住被微风吹起的幕离,“我只到城楼看看,能赶上自然是好,若是赶不上,我在东城的玉行住下,明日回府便是。”
她说着,眼睫轻抬,往那似汲取月辉流光的伟岸身影看了一眼,她其实并不担心安危,一则她身上带有信令,夜里哨所和守军反而更容易察觉,二则她便是什么人也不带,落在阴影里冰冷凌冽的人再是怒海滔天,也不会让她孤身一人出城的。
她这样猜。
清碧清莲是近侍,见了陆宴,亦或是江淮人,恐怕察觉异常,宋怜不愿露出端倪,看着二人进了布庄,方才驭马往城东去。
黑夜里能听见那玄黑天马的马蹄声,在后跟着,只那目光亦如深潭,落在背上,沉冷冷冽。
他终是挂心她的安危,不放心她一人夜里出城。
夜风吹动幕离,轻轻抚在面容上,宋怜绕着缰绳的手指勒了勒,马蹄稍停,才又轻声驭马,往城东去。
有巡逻的士兵路过,宋怜取出郡守令府令牌,士兵看过,行礼放行了。
广汉郡守令府近年来有不少女斥候,负责巡逻的卫队都知晓,并不以为奇,今夜碰到,本欲窥看那已骑马离去的女子,见到后头跟着的单骑男子,避让一边,并不敢抬头了。
宋怜并未听见身后卫兵阻拦高兰玠的动静,便知他恐怕已将蜀中的情形洞察得一清二楚,巡逻、营防、军防,北疆与蜀中地缘虽远,中间尚隔着大周京畿,益州罗冥、却也不得不防。
宋怜常一心二用,只是今日的马匹并无马鞍,且并非是能快行的奔马烈马,出了城楼蹄下遇到水坑,竟险些将她甩了出去。
幕离掉进泥泞里,她勒住缰绳,稳住身形,定了定神,却有破空声传来,不待她反应,手中的缰绳被马鞭缠住,带着马匹偏往右侧,避开了黑夜里探出头低垂的柳枝。
他声音里带着森冷的凉意,“那书生文弱,乘坐马车离开,再有一刻钟,必能追上,只是你若欲同他情意款合,恐怕要失望了,书生知机巧而不用机巧,虽能有酷烈的手腕,却实是清风绕篱的心性,必不容你。”
自离开江淮起,宋怜便从未想过要再与阿宴如何,道不同,已不相为谋,己之蜜糖,彼之砒霜,再勾缠来往,只会将他裹挟进更深的泥沼,带给他更深的痛楚。
今夜去见他,只是想见罢了。
亦知高兰玠说的是事实,陆宴能领兵守城,能为她杀宋彦诩,骨子里却是真正的名士,昔年容下她与高兰玠乌矛山的事,始终也未能真正放下,今日便是当真为她来的广汉,看见白日里她同‘季朝’放浪的行径,他会在她陷入困境时,似当年京城兵乱时那般,舍身救她,却再也不会再同她有男女之情的亲近了。
与他相衬的,始终是内里如同外表一样的清丽端方。
宋怜早先便明白这样的道理,却也不想看见高邵综,他让季朝陪她去医馆,必不是偶然。
宋怜扯了缰绳上裹挟的马鞭,轻叱一声,往城东官道追去。
高邵综勒住缰绳,停在林边,冷眼看着,眉目沉冷,纵是知晓陆祁阊不肯要她,竟头也不回去见,骨子里的傲气,倒不见了分毫。
进了林子便能听见马车缓行的声音,那驾车的车夫回头看来,似是认出了她,驭停了马车,匆匆过来见礼,“属下见过夫人。”
是张青。
宋怜压着喜悦,轻声让他起来,望向马车的方向。
月明星稀,有一人掀开车帘看过来,玉袍素剑,手握一管玉色竹笛,眉眼如画,澹泊恒宁的气质,倒像是山涧里静湖,映照月辉流光,亘古未曾变过。
张青早先便察觉远处有一人一骑相送,知那便是季朝,心底复杂,却也不能置喙,行礼告退了。
宋怜驭马上前,目光落在他面容,他名满天下,贤臣的名声一日盛过一日,无论百姓还是士人,提起时无不敬重爱戴,谈论的人便十分多,她在蜀中,常听得他的消息,知他一切安好,却总不比亲眼看见。
看着他眉目,眸里便漾开了暖意,“我来看看你,见你一面,你一切都好,便好。”
陆宴目光落在她面容,压着密密泛起的思念,视线扫过远处山岳一般守着,纵是离得数十丈远,身影气度亦令人不容忽视的男子,握着玉笛的手指收紧,并未让开身,只立在马车车架上,温声道,“本是听说卖贼案的事,略有挂心,江淮政务繁重,你还安好,我便回去了。”
当年她借罗冥的事往江淮去信过,他不肯再回信,现下想必是气消了些,宋怜凝望着他,轻声问,“伯母还好么?”
陆宴颔首,“一切安好,不必挂心,倒是你孤身离开,林霜几人不开心了许久。”
宋怜嗯了一声,她走一条不归路,非生即死,亦非杀身成仁之举,便是清莲清碧清荷,日后也必定要安顿好,能不带便不带了。
林霜在江淮,比在蜀中好,跟着陆宴,会周全许多。
夜极静,宋怜没有下马,他始终没有下马车,也并无侧身让开,邀请她坐下一叙的意思,不过短短两句,便似乎再无话可说,宋怜静静等了片刻,望着他开口轻声问,“阿宴怎还未辞官归隐。”
陆宴答,“近日便会离开。”
宋怜笑着点了点头,两人相互立着,与天上明月一起,竟显得形单影只,他折身要进马车,掀帘的手微顿,不去看远处那男子,亦不觉背地里道人是非有什么
不妥,声音温润,“那季朝虽爱你至深,志趣同你相投,但正因为与阿怜喜欢的太相契,反而需警醒些,张青邓德查过,只是时间尚短,若是有心人做局周全,许很难查出端倪……”
“……要小心。”
宋怜点头应下,见他要走,驭马往前一步,又停住,几名护卫上前来见礼,随后隐于夜色里,张青沉默上了马车。
车行得缓慢,却总也有尽头,那车帘再未掀起过,宋怜一直看着。
高邵综拾起地上散落的果子,是淮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存放的,带至蜀中,竟也似新鲜得刚从树上采摘下来一般,可见其用心。
不慎落下,陆祁阊一个个拾起,只是失魂落魄,掉进草丛里的这一枚,他也再无心力去寻。
夜里回归了平静,山道安宁,倦鸟已归巢,女子纤弱的身形看着路尽头,一动不动,似已痴了去。
高邵综数着时间,足等了一刻钟,耐心告罄,不耐驭马上前,直至她身侧,却陡然凝滞变色。
月光下她满面泪痕,泪珠滚落,他沉冷了脸色看她,扯住她手腕将她扯回现实,她踉跄着,泪珠砸落他手背,带起灼痛,他手指一松,又收紧,冷声道,“怎生在他面前连泪也忍着,他若见你哭,恐怕什么自尊傲骨都忘了,百般手段,一分也舍不得用他身上,倒好生情意。”
宋怜精神不济,一时厌他,挣开手腕,驭马折身回城,却听得身后他声音沉冽,带着莫名心绪,“蜀中有中兴之象,他却始终不信你能功成,亦可做得明主,不肯信你助你,你又何必伤神难过。”
宋怜勒住缰绳,折身于黑夜里看向他,心底一时是起了热意的,只夜风凉,吹得她未簪起的发丝散乱,也吹走了那丝丝热意,她视线从那张睚眦面具上滑过,阿宴不信,他信过么?
既已知结果,便也不必开口问,宋怜便只笑道,“只是感念他待我,倾其所有,他迟迟不肯辞官,是恐怕我在蜀中失势无人托举,得夫如此,又复何求。”
语罢,不肯再说话,转身驭马,轻叱一声驾,竟比来时还要快数倍,那声音轻,却是极清透坚定,似乎那泪既已落下,落下便罢,她从未动摇,也从不打算停下。
手中要递出的橘子便没了用处,高邵综看她背影半响,心绪复杂,驭马追上前去,不见她面容上再有泪痕,眉心稍松,对上那一双清透坚韧的杏眸,心底竟起了丝丝缕缕的痛意,握着缰绳的手指收紧,别开视线,淡声道,“广汉城东南处倒有一处草场,广袤宽阔,适合奔马,随我来。”
宋怜垂下眼帘,他实是将蜀中地势探查得一清二楚了。
却也没什么需挂心的,这几年她养着专门的人往十三州测绘,北疆的疆域,她一样了解。
纵尚有不足的地方,悉心经营,终有能周全的一日。
宋怜看着他背影一会儿,轻叱一声,驭马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