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治传来军报,上将军刘武伦、骠骑将军陈同两人合攻宋宏德,肆州、并州失地回归北疆,宋国灭,宋宏德自刎,残军余部三万余,重新收编回高家军,北疆诸侯小国,纷纷遣使入恒州,丞相陈云差人送信,询问军政军策。
“先取辽东,再谋河西。”
“郭艾与赵麟虽暂时结了盟约,但此二人皆有问鼎之意,必不可能长久,让刘武莫要追逼太紧,夏时再分兵截击围剿,稍一试探,两人结盟也就散了。”
冯唐应是,拟成信令,立时发出去了。
取了辽东,避免辽东王郭艾、燕王赵麟与羯人勾结,没了后顾之忧,冀北、徐州、郑州等失地,打起来便不受掣肘。
郭艾、赵麟所距辽东燕地,土地贫瘠,粮草不丰,夏时青黄不接,最是缺吃少喝的时候,到那时再攻打辽东,论伤亡,可减少十中之一。
北疆四境安稳,除防范羯人羌胡以外,便以休养生息,军屯农田,奖励农桑为住。
另有些文书军简,朱批以后,一并发还长治,此次宋国灭,夺回并州,军报送回长治,路途缩短一半,传令又迅捷了很多。
几位谋臣商议完,行礼退下,出了书房冯唐问了守在院门外的斥候王极,“怎么这几日主公似兴致不高的样子。”
虽惯常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但几位旧臣跟的时间久了,总能察觉些端倪,冯唐看了眼书房,那儿灯火通亮至天明是常有的事,北疆诸军事一概顺利,并没有需要烦心的。
他略一拱手,“蜀中近来波诡云谲,确实令人侧目,按说那周弋确实不俗,不过老夫亲自去结交了一番,倒失望得很,想来是时势造了英雄,运气实在太好,这样一位霸主,却是不用太担心的,他将这一州治理得好,蜀中百姓少受些苦难,倒算一件好事。”
王极在定北王府斥候营里,地位仅次于虞劲、乐羡二人,来了广汉以后,专门负责尾随宋夫人身边那名伙计,知道许多内情,也知广汉新任的郡守令周弋,凡有不能决断的军政内务,全都拿去请教宋夫人。
斥候营的人给那周郡守起了个诨号,名叫怎么办,只因那周郡守不见宋夫人还好,见了宋夫人,只会问怎么办,如何处置。
包括官职任免提用。
四郡兵战结束后,蜀中官员被处置了一大半,一时竟无人能厘清四郡税务,也全送到了宋夫人手里,粮仓、税课、官饷、军需用度,全握在宋夫人手里,论治理州郡内政,那些名将蒋盛、宋宏德,恐怕决计不是其对手。
且精力十足旺盛,又勤学,每一个跟过此人的斥候,无不骇然敬畏,她不通武艺,也没带过兵,但短短半年混迹军中,到孙德涛一役,已极会识人用人。
每每他们看不透的事,最终结果都是她胜了。
这样的人,王极只见过主上一个。
昨夜那叫来福的娃娃脸伙计将三封信分送上了商船,若非他灵机一动,只追与那小厮相撞的人,恐怕要被他一通障眼法骗了过去。
信送到主上手里,到现在也没有示下,只是昨夜书房灯亮了一宿。
王极含混回,“可能是私事,大人不必挂怀。”
冯唐甩袖扼腕,“他一个孤家寡人,能有什么烦心事,好赖有个刘家女君心悦他,诚心诚意能嫁他,他却一副冷心冷情的性子,刘女君哪里受得了,现下吵闹着要不肯议亲了,在家吵翻天——”
“真是白长成那副模样——”
就这件私事,一杆子老臣实在有很多话要说,王极默默听着,他在京城城郊,还有林州,见过主上将一名女子护在怀里,风袍遮掩她的容貌发丝,不让人瞧去一分一毫,只愿一路拥在怀里,路也不肯让对方走一步。
只可惜宋夫人有了平津侯,与主上终究是有缘无份。
冯唐往常还有个陈云能和他一起诽论唠嗑,现下身边只有一群闷葫芦,气闷得很,甩袖走了。
张路送了药进去,听吩咐另取了壶酒,知绝不是用来做药引的,书房里压抑暗沉的气氛却令他不敢出声问,悄然送进去,挨着步出了院子,先跑去找医师问问。
酒香浸满书房,自斟自饮,杯中酒尽时,他垂首翻动纸张,不是她惯常使用的字迹,却是她的口吻,信中问了那陆祁阊安好,交代她一切安好,又言罗冥心计深沉,非与世无争之人,务必小心提防。
笔末尾多有停顿犹疑,似有未尽之意,她待陆祁阊是当真好,陆祁阊志不在权势,她非要要,陆祁阊未必不肯如她愿,她却不愿陆祁阊半点不如意,不肯让陆祁阊做他不喜欢的事,放手远来广汉,不顾万千凶险,起于微末,远别千里之遥,思念挂怀,忧心陆祁阊受了暗害。
酒樽翻倒,酒水浸润纸张,橘叶透出青翠欲滴的色泽,他以手支颐,手指撵起叶梗来看,酒意上涌,胸臆间心绪翻覆,唤了王极进来。
书房里酒香浓烈,却是入夜的温度,幽森凉沁,上首案桌后坐着的人失了往常仪态,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握着酒樽,狂风灌入,吹动他宽袍广袖,
道髻下散着的几缕发,遮住眸底的热切和晦暗,声音因酒沉冽沙哑,“王极,有没有收到去北疆的信,求助,或是什么的……有么?”
话里没说谁送去北疆的,谁写的,王极却一下却听懂了,脑子里千般念头闪过,一时连呼吸也屏住了,没有送去北疆的信,混在军中的斥候杨西风来报,纵使是被困铁槛山那时,也未见宋夫人说起过她同谁有过故旧。
王极低声解释,“北疆离广汉远,不算益州,中间也还隔着三路诸侯,女君恐怕不会想起要同北疆求助……”
酒后盼着女君来信,便实在不像已经放下的模样,王极已经成了家,想起季朝差人送来的消息,一时头皮发麻,抬头嘴张了张,只见上首的人自斟自饮,酒壶空了,也不再续,只提了剑,推门出了屋,寒露里练剑,风声煞煞,两个时辰后,似散发了酒意,收剑回了书房,似百无聊赖,在舆图前翻着舆图。
信与那枚沾了酒的橘叶,一并收进信筒里,与江淮送至广汉的书信放到了一处,这些信并非没有用处,它日或可成为操控二人的工具。
他去了浴池,洗去一身酒气,睡了两个时辰,第二日已不见端倪。
酒意虽散了,但周身气息沉冷森然,王极早起要禀报昨夜便要禀报的消息,嘴张了张,实在不敢,又有信兵送了军报,有要事相商,便错过了时机。
左右他的任务是跟那伙计来福,广汉城里诱饵的事不归他管,王极索性去找虞劲,把事情甩给虞劲去禀告。
高邵综秘密入京,是与清流阁臣纪言、中书令乌胥商议取定州,内应外合,意在郭庆。
定好兵动计划,回程路过翠华山时,略停了停,护卫留在官道,他驭马穿过山林,停在墓院前。
坟冢家院与四年前一般模样,守墓的老头见了他,畏惧谨慎,“大人有何吩咐,小老儿莫敢不从。”
虞劲不知该如何应答,这是什么地方他自是知道的,那女贼唯二在意的亲眷葬在这里,只是哪怕成了你死我活的死敌,他也不相信主上做得出挖人祖坟的事来。
一时迟疑,要开口支应,话却噎回了嗓子里,脸色胀得通红。
“老先生有礼,我是此墓岳婿,路过此处,便来看看,叨扰了。”
老伯盯着他上下看,怪道一声,“唉?我家墓主只有一个女儿康在,月前来的岳婿仙人似的,生得不是你这般模样啊。”
这位亦容貌不俗,气度更是不凡,只是周身隐不去的威慑,反而令人不敢去看那俊美清贵的容貌,慑人生畏,实在不像是来拜谒的。
周遭更是骇沉得可怕,三月春光硬生生凉了几截,老伯知是不能惹的人,闭了嘴,拜过一礼,颤巍巍打开篱笆门,把人让进来了。
高邵综盯着墓碑前栽种的松柏竹菊,漆黑眸底深沉晦暗,“谁种的。”
老伯取了茶来,只当秦夫人还有另外的女儿,“先前那位翁婿栽种的,公子端的好脾性,半年前来,陪老儿住了两日方走,上个月来了一次,这些草木都活了,才离开的。”
高邵综声音寡淡,“草木遮挡光影,招惹蛇鼠虫蚁,不如不种,今日取了,日后凡请老伯每日采摘鲜花鲜果供奉便是。”
虞劲不知主上用意,闻言给了一百金,也不听老头劝诫,把苗木移了出去。
老伯唉唉叹气,眼不见心不烦,索性回屋不管了。
坟冢重新清理平整过,光洁干净,高邵综心气平顺了些,看了半响,开口道,“她在这个世上唯三在乎的人,两个躺在这里,一个在江淮,你说本王掘了这坟冢,带走尸骨,和抓了陆宴二者之间,哪一件她自投罗网更快?”
“此女心性不凡,能力出众,将来必为劲敌,当早日擒获,免除后患。”
虞劲再觉得那女贼不是,也从没想过要动她家祖坟,也从未想过主上当真有过这样的念头,大约此次广汉转危为安,轻易擒不到宋女君之故。
虞劲闷声回禀,“主上恐怕有所误会,宋女君待平津侯,恐怕并没有多少真意,广汉洒下的鱼饵起了效,鱼已经上钩了。”
高邵综猛地回头,眸底蓄积雷电风雨,将虞劲的话逐字回想一遍,一时似有天雷落下,心被劈开两半,他扶着松木站着,片刻后方才问,“她惯能识人,起了招揽之意也正常——”
他话止住,妒意翻江倒海,手指叫松柏木刺刺破,鲜血淋漓亦无所觉,低着的面容上没了情绪,“看上了谁?”
虞劲后知后觉,王极那滑头,看着那沿着树干滴落的血迹,心底只觉不好,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禀,“是季朝。”
高邵综轻呵一声,唇齿间吐出的皆是凉意,“没弄错么,两人如何认识的,她竟不曾怀疑么?莫要像杨西风,身侧被安了人也不知。”
除了杨西风,季朝,广汉城里在宋女君会经过的巷子,还安排了四人,只不过其余人皆未引起女君注意,季朝叫那女贼多看一眼亦是偶然,只不过并未直接接触,同样是差万全前去招揽。
招揽不成,便再没了动静。
本以为季朝这里任务已经失败,入京前却收到消息,鱼上钩了。
季朝本也是几人之中容貌能力最为出众的。
虞劲负责的这件事,回禀得清楚,“先前广汉府衙有人劫狱,季朝去武馆的路上碰见,顺手抓到了凶徒,宋女君正好看见,从蜀南回来,女君路过青弘巷,大约又见到了季朝,当日傍晚便去了清河河堤。”
“季朝照顾幼鸟一事,大约很能博女子好感,女君捡起季朝掉落的陶埙,送还给他,因她拿着竹笛,两人便说起音律来,当日合奏一曲《比翼》,两相得宜,酉时末,季朝送女君归城,女君同季朝交代,她不擅音律,下次可不可以说些别的,再说下去,她要见拙见笑了。”
先前季朝回禀,并不觉得如何,这会儿虞劲说着,便有些心惊肉跳的,此女多智似个魔头,平日里相处却是决计看不出的,温柔,见多识广,又柔软有趣,恐怕季朝再是个木头,也很难不动心性。
再看主上,已是望着林州的方向,伟岸的身形似一株苍木,面上不见喜怒,只似抽了魂一般,脸色苍冷如纸,眸底似怒似妒似痛似涩,又似心冷失望,裹挟着滔天瀚海的戾气。
他松了手,出了墓院,带血的手握住缰绳,驭马慢行,他是要她的性命,亦早知她水性杨花,轻浮浪荡,护卫防着那平津侯训练,能得她青眼不足为奇。
虞劲追上前,也上了马,迟疑问,“主上可是要召回季朝。”
高邵综眸底浮出冷意,“既已进了彀中,只等收网便是。”
两侧柳树新发绿芽,眼前浮出她微仰着头看树上男子,对旁的男子言笑晏晏,温言有趣的央着下次再见。
妒意似漫生的草木,疯长攀爬,带起毁天灭地的暴戾。
柳枝枝条划过脸侧,拉出血痕,高邵综闭了闭眼,平了平起伏的胸口,驭马快行。
骑马叫沿路树枝伤到,是从没有过的事,一路上又更加反复无常,忽而快马飞驰,又忽而慢行,夜里则更难捱,似辗转反侧,偶尔丢下一句他先行一步,丢下护卫直接走了。
这般时缓时急,到安岳时,只用了六日光景,比正常行军速度都少了一半。
虞劲再木,再未尝过男女之情,也知此事同那女贼有关,见主上竟是连乔装也不乔装,毫不遮掩直接骑马进了广汉城,越加心惊肉跳。
到了住处安顿下,虞劲便要立刻去写信,是要送给北疆给二公子的,好歹来信劝上一劝,能将主上劝回北疆,最好不过。
下值时却被唤住,身后传来的声音沉静冷冽,“我必不能让伤了我和弟弟的人活得如此潇洒恣意,这一桩私怨需得尽快了结,她能杀我一次,两次,只会再设计杀我,直至我命陨,再不是她的威胁。”
“你将消息送回北疆,砚庭亲自过来,两人若一同陷在这里,不过重蹈覆辙,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情之一字,毁人心志,她若不败落在我手里,成为定北王府阶下囚,囚于王府中,我心有不甘,永生不得解脱。”
若当真只要性命,她绝躲不过北疆神箭手。
虞劲垂首应是,他早先便看出来,主上只想要活的,他并不敢朝女君动手,也不会让兄弟们动手,只交代了杨西风,战场刀剑无眼,那女君倘若遇到危机的险情,不必出手。
可惜她虽不通武艺,反应极快,又学了些救命的医术,三次都转危为安了,没有出大事。
此时知晓主上心意,后背不免冒出湿汗,幸亏不曾出事,“此地
不比北疆,主上务必小心。”
高邵综应了一声,处理完连日堆积的文书军务,在窗前立了半响,唤了王极来,片刻后方问,“季朝在做什么。”
王极看了眼外头草长莺飞,远山渐绿的情景,慢吞吞答,“前两日下了绵绵细雨,昨日放了晴,平城有万树梨花开放,正好季朝沐休,宋女君邀约季朝平城踏青赏景,午间便出发了。”
高邵综眉间浮出寒霜冷意,同他在一处时,倒不曾费这些心思,“叫季朝来见我。”
蜀中郡县地域是江淮的五分之一,人户却只有江淮二十分之一不到,厘清战乱后的官吏任免,政务并不算太复杂,加上比在江淮时,更容易调度各州官员,上手后便不再同往日忙碌,偶尔得闲,三五不时便去寻季朝。
比起张昭的通透练达,季朝似更不擅长与人交友来往,话很少,左邻右舍有事请帮忙,他会帮,却也不熟稔,同她一块出去,看风景就是看风景,散步便是散步,并无特殊的喜好。
比起出行,他似更喜欢待在那间小院,做出一桌可口的饭菜,用了饭,借着日头的余辉,两人在榆钱树下各自坐下,翻阅一些地州志云云。
偶尔闲聊。
说不亲近,他并不拒绝她的邀约,偶尔她靠近,他心跳如擂鼓,溪水涨潮,漫过了木桥,过桥时他扶着她,隔着一尺的距离,掌心热意却是烫人的。
说亲近,除非必要,或是不得已,又绝不越雷池一步,话也很少,惜字如金,除非她开口问,不得不回答,他才会开口。
季家的院墙篱笆很矮,两人出入便引得街巷里的人窥探,季朝加高了院墙,外人猜测宋怜是他家乡来的妻子,宋怜不否认,谣言也就平息了。
今日做的春笋河虾,清煮马兰头,清蒸鲈鱼,主食是白菘面,宋怜第一次用过饭以后,惊诧他的手艺,若过来,便常常留下用饭了,春日菜品多,共有七八次,每次菜品都是不一样的。
洗碗收拾的时候,他也是沉默安静的,宋怜坐在木桌前,托着脑袋看他,时光仿佛隽永,流淌得缓慢,像是另一种与世无争。
仿佛凡尘俗事皆与这里无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却宁静。
待他洗完,宋怜取过架子上挂着的干净巾帕,给他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垂着的眼睫轻颤,轻咬了咬唇,声音低如呓语,柔情似水,“我听邻居方婶婶说,以前是有媒人上门提亲的,怎会不想成亲呢。”
女子云鬓华颜,纤长的睫羽下水漾的杏眸,光华通透,她立在这陋室里,似一枚柔柔发光的珍宝明珠,季朝是知她心计的,斥候营里有半数的人是知晓的。
无人会不想成亲。
似有锋锐的刀切在被她握住的双手上,哪怕隔着巾帕。
季朝往左一步,挡住她的视线,自己接过巾帕擦干净手,将巾帕挂回架子上,“那一纸婚书重量不轻,一旦收了,便再没了自由,我自在惯了,不想受束缚,你呢。”
他心跳停下了跳动,“若女君要的是婚事,我依旧给不了。”
世上便是有这样的女子,她愿与你温言软语,同你谈论诗词兵法,和你携手相游,却不肯给你名份。
或许只是因为,名份已经给过一个人,再不肯给第二个了。
心脏里似万蚁噬痛,顺着骨缝啃咬,他是配不起她的,但七人里,她偏偏选择了他。
他清醒的步入了某一种后尘,稍有不慎,等着他的是万劫不复,他想抽身结束。
其实只要说,需要成亲,才可与她来往,她便会离开了。
宋怜见他似还有话说,便不急着回答,他眼底有压抑的痛楚,是宋怜看不明白的,或是有什么心结罢。
一时便有些意兴阑珊,恰好有叩门声响起,宋怜便朝他道了谢,自袖中取出一块东西,朝他笑了笑,“阿朝伸手。”
那射在后背的视线有如实质,烧着的火似有燎原之势,季朝只作未觉,在她面前摊开手。
一块冰凉的石子落在掌心,晶莹剔透的琥珀中央,嵌着数片花瓣,橙黄的树脂完整的保存了梨花最初的模样,又似有紫色鎏金包在里面,花瓣在琥珀中央流动,似风吹过,梨花瓣纷飞,绚烂之至。
“午间在梨花林,见松木上有树脂,觉得有趣,与阿朝相衬,便送给阿朝做个配饰好啦。”
冰凉的琥珀握在指下,渐被掌心捂热,应了一声,季朝克制地收紧手指,并不看她,去开门。
少年人一身素色锦衣,俊秀非凡,与他问好,又朝里侧见礼,“万先生有要事寻夫人。”
宋怜神色不变,与季朝辞别,出了院子,马车已等在门外。
萧琅递过幕离,宋怜接过来带上,见季朝依旧站在门边,便笑笑道,“后日带了美酒来,请阿朝一道品尝。”
季朝颔首,对来接她的少年,并不多问。
上了马车宋怜才开口问,“出什么事了。”
马车慢行出了巷子,季朝转身,关了院门,进了正堂,摊开手心,看了看掌心里安静躺着的珍宝,停顿了片刻,穿过正堂,跃上二层,去了隔壁层楼,路过走廊时从窗前往下看,脚底不由冒起寒意。
方才只要她稍抬头,便能看见窗边的身影,他竟是毫不避讳。
“季朝见过主上。”
屋舍里窗户大开,光线明亮,照着下首男子俊挺的五官,长身玉立似松似柏的身形,高邵综盯着他的脸,手中的弓放回案桌上,声音平缓,“本王从来不知阿朝容貌这等出众。”
他稍有紧张,侧脸上便会凹出两个清浅的梨涡,放在他这般硬朗的五官之上,显得另类,男子厌恶,女子恐怕觉得有趣,大概这是她喜欢盯着他看,一刻钟不见厌烦的原因。
“也从不知阿朝有这等好手艺,以往随我出征,倒不曾尝过你的手艺,多时学会的。”
季朝后背湿透,稳着声音回禀,“属下孤身一人,素日下值,不喜人多的地方,自己在家燃灶,懂得做些饭食,只一日宋女君腹中饥饿,属下便献丑了。”
那绷直的背浑身散着抗拒,他已抗拒同他见礼,正如张昭,虽能将恒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误以为她死在落鱼山,每每来恒州述职,虽恭敬有礼,却疏离。
她很容易发觉男男女女身上的优点,尤其她本存着不良的心思,便很容易接近讨好。
她吃他做的饭,看着他出神,目光流连在他肩背,不必揣度,也知她脑海里飘着的龌龊淫——秽。
弓木断成两截,木刺割伤手指,高邵综握着断了的缺口,平声问,“她给你的东西。”
琥珀石一直握在手心,季朝并未动,低声回禀,“是一枚琥珀,倘若女君来,不见我佩戴,恐怕心生不满,于计划不利。”
高邵综唇角牵出冷意,“她是真心送你,只不过你珍而重之佩戴了,反而惹她起疑,你不是演着不肯与她结亲么?”
季朝知留不住,起身将琥珀呈到案桌前,未见人来接,又恭敬放在案桌上,退回了原位,便起了想脱离王府斥候营的念头。
他想做季朝,而非定北王府季三。
琥珀制作得极好,澄澈剔透,紫色碎金当是秦芃花花碎,梨花花瓣漂浮其中,晚间的阳光下,流光溢彩。
高邵综微微咳喘,袖摆扫过案桌,那琥珀石滚落在地,被他踩在脚下。
高邵综淡声吩咐,“她对你已无戒心,去买一包砒霜,她下次在来,下在饭食里。”
季朝想要抬头,硬生生压住了,应了声是,躬身退下。
下了层楼,凉风一吹,后背已然湿透,他去找王极,说了自己的打算,“老国公立下的规矩,凡国公府收养的孤孩,脱离斥候营,受一百军棍,若能活下来,便可离府,你与我一同长大,我请你帮我善后一二,我想活着。”
王极哪能看不明白,那样一个女子用心哄骗男子,除去心有所属的,又有几人能挨过呢。
王极苦大仇深,劝道,“你不是不知宋女君,那般深沉的心计,你感知到的十分爱意,实则恐怕只有一分,祁阊公子世无双,世子爷样貌才学地位哪一样又差了,不是说弃就弃了,她贪图一时新鲜寂寞,将来弃你而去,你是绝没有办法的。”
“可是她要我,她最后要的是我。”
季朝脱口而出,胸臆起伏得厉害,“她不知我是斥候,她要我,是陆祁阊与她道不同,是主上要得太多,我只爱她护她,并无所图。”
王极看他泥足深陷,恻然也骇然,“你若只爱她护她,别无所图,又何必非要叛主呢,你想同她在一起,争夺朝暮晨夕,便是所求了,等你可以同她在一处,你会想成亲,不想无名无分,想将她据为己有,她惯常三心二意,你只是步入……平津侯后尘。”
季朝如得当头棒喝,凉下心魂,一时失魂落魄,王极不忍,又轻声低语劝,“国公府出事后,主上性情变了许多,安锦山和落鱼山的事,你也都知晓了,对宋女君的事,他已经没有了理智,你莫要错估了,丢了性命。”
既要去受那一百军棍,已是个不怕死的,王极不放心,又多叮嘱了两句,“那女君争权夺利起来行事狠毒,只到底不是应章郭闫之流,平津侯和世子爷都曾寻名医给她配过安神药,广汉起了兵事以后,医馆大夫说取迷药的次数多了,想是不得安眠,你若当真因她丧了命,恐怕她再不得安寝。”
季朝呼吸凝滞,“杀的都是贼寇——”
若要成事,谁手上也并不干净,王极知道的也不多,“总之你惜命罢,趁陷得不深,早早抽身为好,你离女君远些,任务没完成,主上说不定看你还顺眼些。”
季朝垂首,未答。
却收到传令,小院里男子身形伟岸,气质清冷,容颜俊美,立在灶膛前,天光也失色。
季朝眼底黯然,上前见礼,“主上。”
高邵综淡声道,“把你会的二十七道菜教给本王,事成后离开定北王府,另寻它主,三年内北疆必定渡江南征,除非我死,否则宋氏女只会囚于我的府中,孤掌难鸣,论武艺你不是我的对手,论势力你一无所有,我杀你轻而易举。”
离开定北王府,恐怕再难见她,季朝沉默不语,叩首请罪。
高邵综深眉邃目间浮起戾气,卷起了袖子,挽到那时季朝挽起的高度,再往上却要露出被火烫伤的伤疤了。
周身戾气更甚,声音却没有情绪,“劳驾把菜谱写下来。”
又唤了虞劲来,“那少年容貌肖似高祖,你亲自去一趟京城,看废太孙埋入皇陵的尸体,究竟有何异常。”
虞劲一震,久久未能回神,一时不知自己是为废太孙当真还活着的消息震惊,还是为主上要研习厨艺吃惊。
那少年来时,一身锦衣玉带,虽不是她的喜好,却着实走得太近,留在身侧栽培教导,年长日久,亦生事端,便又将人唤了回来,眉间添了冷色,“以她的脾性心智,当真借太孙的势,莫非太子妃的身份,去查城郊那坐无名塚受祠承祭的时间,她心思缜密,忌日必不会错过。”
虞劲精神一振,是了,若那萧琅当真是皇太孙,女君为坐实身份,礼数不能少,忌日对一对,十之七八就是了。
竟是要做那李济的未亡人。
周身暴戾翻涌,扔了手里的柴火,那李家人脏臭不忌,她也不怕污了名声。
宋怜同萧琅回了云府,周弋正等着,唉声叹气,“应孙氏吞针自戕了,一盒落在角落里的针线,我同她相识得早,救她性命,她却不肯活了。”
宋怜怔忪,“给她的告书她没有看么?”
角落候着的仆妇连忙上前,膝行回话,“女君不肯看,痴痴呆呆坐着,一个不防,便吞了藏起来的针,老奴们请了医师,医师也无法。”
宋怜心底发闷,那独臂老仆是一路跟着孙德涛的,问罪前发了善心,知出嫁了的女君最是崇敬孺慕父亲,主家一死,她必也不肯独活,便一并揭了孙德涛的底,将她当做花瓶物件送给应家联姻,对她在应家的事不闻不问,将她另许他人,临死也只惦记着未出世的子嗣,从未提及过女君。
少些对孙德涛的情,便能多一份活着的意愿。
不想她竟看也未看,一心赴死。
周弋叹道,“当时你就应当念给她听,那是她唯一的亲人,纵是无恶不作,她也很难接受。”
见她脸色发白,有些后悔失言,坐了一会儿,又道,“还有那个,孙氏,在府门外,想要见你,我没让她进来。”
宋怜诧异,比起孙埁儿,周慧是被孙德涛掳掠来的女子,她原是良家女子,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知根知底感情甚笃,被掳掠至邛崃,完全被迫的,周弋原先并不厌恶周慧,这会儿却变了态度,清秀的面容上带着晦气。
宋怜看向地上跪着不敢起来的仆妇,那妇人忙道,“不关老奴的事,是那妇人狠心,孩子才一落地,她竟直接将孩子摔死了,血溅了一地,骇跑了所有人,医师急忙忙进去,孩子已是没气了。”
另一人插嘴回禀,“医师报了官,要拿这毒妇下狱,她说是夫人您保举她可随意的,狱官知您和大人是亲眷,拿不定注意,她连稚子都杀,世上再没有这般心狠的女人,她定是已经疯了。”
宋怜头痛得厉害,先朝周弋道,“事情不必声张,孙德涛所犯之罪,本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好生安葬便也罢了,都出去罢。”
话是这样说,周弋还是不忍心,“虎毒尚且不食子,孙氏——应氏,真是白白救了两人。”
宋怜头痛得厉害,有些厌烦琐事,“可以直接称呼她们的名字,你称什么氏我记不清楚,练兵的人选定下来了么?”
她脸色发白,想是身体不适,隔着面纱周弋都察觉得出她脸冷,跟着她追问,“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唤府医过来。”
宋怜神色缓了缓,有些歉然地朝他摇头,大约是睡不好的缘故,亦或者惦记季朝太久,偏季朝不肯跃线,她意不得满,心情不虞,便又问了一遍,“练兵的人,怎么分的。”
兵卫教头非同一般,能力是一,也是培养亲信的时机,三郡剿匪的事,几位将军均有功勋,谁也不能偏颇了去,自然也不能一家独大,宋怜事先提醒过,周弋却实在不知如何办,即不开罪人,也能平衡军中兵力。
他今日来,主要问的便是这件事。
宋怜略想了想,“将教授兵法、阵法、军纪律令、单兵武艺、骑术、箭术分开,每一位六百秩以上将军皆选取最擅长的一门任教,或是穿插教学,由你从府库里单拿出一笔钱,记得要够看,用作各位将军的束脩,并由你给出众的士兵发放赏赐,记得每日都去校场,不干涉将军们练兵,只管送些粮食瓜果肉菜。”
周弋呆了片刻,一时狂喜,这样一来,李家军便依旧还是李家军,即不会脱离掌控,也不会形类各异,大战时无法凝聚军力。
周弋便也顾不上其他,立时去办了。
宋怜回了房,听下人回禀,那周慧还跪在外头,先让清碧把人请进来了。
女子身着白衣素服,面容有些憔悴,却并无仆妇说的疯癫之相,进来叩首行了大礼。
宋怜没有避让,只轻声问,“我能帮你什么么?”
又让清碧取了胡凳,将她扶起来,“你坐下说罢。”
周慧双手染过血,便洗不掉,这一日饱受唾骂,人人以疯妇毒妇侧目,她知道结果,不后悔,也并不解释,只磕头拜求,声音沙哑,“家乡我必是回不去的,回去反而给亲眷带去祸患,我知夫人是厉害,求夫人给我一条活路,我什么都肯做。”
宋怜想了想,开口道,“我想借布庄生意的由头,在吴越安插一点人,会给你一笔钱,如何做也有人教你,你愿意的话,等你养好身体,我来安排。”
周慧提着一口气,心底漫出滚烫的热意,直冲上眼睛,她忍忍住了,并不说多的话,也不承诺,只郑重磕了头,千难万险,她必定是要做出成果的。
宋怜吩咐清碧给她安排住处,又拿郡守令的府贴去请医师,清碧便也放下了芥蒂,安排婢女收拾房间,亲自去请医师。
宋怜去浴池沐浴,睡不着,看时辰尚未宵禁,临时起了意想去找季朝,懒得再梳妆,只将身形头发笼在风袍里,喊了个仆妇驾车,随她一起出府了。
第92章 心无旁骛起来。
广汉城还未宵禁,街巷已陷入安宁寂静,偶有虫鸣犬吠,马车停在山云路。
待打更人铜锣敲过三下,宋怜拢了拢身
上的风袍,下马车吩咐周媪,“嬷嬷回去罢,明日辰时一刻来此处接我便是。”
来府半年多,周媪也看得出云府与别处不同,那清碧姑娘说了,府里头一件要紧事便是听夫人吩咐,夫人怎么说,便怎么做。
只现下毕竟是夜里了,女子家一个人落在外面……
周媪担忧道,“夫人回罢,现下回府,恰好能赶上宵禁,夜深了,不安全……”
宋怜拢在风袍里的手指往左前一家宅院指了指,“这也是云府的家资,一应皆是齐全的,府里待得闷,我来这里歇一宿,不碍事的。”
周媪张望两眼,那宅院门前没有匾额刻记,院墙齐整,想是别院,她本想等夫人进去了再走,见夫人只笼着手等她,便也懂了,夫人是挺多秘密的,想是不方便她知道那宅院里住着什么人。
马车转过街角,马蹄车辙声渐行渐远,山云街恢复了宁静,宋怜折身,沿着青石路缓缓走着。
缺月挂在屋脊,清辉洒落石阶,似白露银霜,如洗的夜带来些许凉意,缓解了些头痛,宋怜踩着月辉慢慢走着,倒不急着寻季朝,过青弘街停在新砌的院门前,已是两刻钟以后了。
院子里似有练剑的劈空声,习武之人耳力非常,她脚步停下后,刀剑声略有停顿。
宋怜抬手摘下风袍带着的围帽,叩了叩院门,“阿朝,可否收留我一晚。”
季朝呼吸停滞了片刻,回神时已走至院门边,门栓带着霜露的微凉,他清醒回神,方才他正与王极对招,王极忽而回剑止身,片刻后迅速隐匿了身形,想是在屋脊上已看见了街巷里来人是谁。
她深夜来访,王极不可能不禀报于主上知晓。
握着门栓的手指攥紧,季朝渴望见她,却想让她回去,心底的想念挣扎,半燃成火,半凝结成冰,听得更声,收剑抽出门栓。
门似浸透泉水,沉沉缓缓开了。
溶溶月光从女子身后洒落,乌发华颜,晚风拂动一缕发丝,她纤细的手腕抬起,微粉的指尖将颈侧垂落的发丝轻拢去耳后,衣袖滑落,一截皓腕似凝脂。
季朝移开视线,握着门的手松开,宵禁以后不得随意走动出行,他此时是武官的武师,不应有旁的办法。
且夜里凉,她衣裳单薄。
季朝侧身,将她让进院中,待走至木桌前,取下榆钱树下挂着的风袍,与她披上,声音沉而哑,“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手指带着薄茧,动作克制,微凉的温度却不可避免触碰到她下颚,带起些许热意,似有涓涓细流透入肌理之下,涌进四肢百骸。
宋怜眼睫轻颤,轻轻倾身靠进他胸膛,细密的长睫微垂,呢喃呓语,“今日头痛,睡不好哦。”
被靠着的胸膛里似没了心脏脉搏,挺拔的身形后退一步,宋怜眨了眨眼,只当自己是失去倚杖的藤蔓,往前倾倒,果见被他揽住,心里莞尔,却又往旁侧看了一眼,在他胸膛上轻蹭了蹭,软声问,“怎生少了这么多柴火,阿朝做什么了。”
满掌纤细柔软,馥香满怀,摄魂夺魄,他耳力极好,已察觉院外六七丈开外,高手潜伏,街巷前后已被密密围住。
主上来此地,是为兵事来,却也设下迷阵,想要掳掠她回北疆。
今夜她来,无人知晓她的来处,岂不是良机。
掌心的炽炙褪去,季朝眸底挣扎,借着月色掩映,垂眸看她,极专注,将这一幕镌刻心上。
留给他的时间却不过几熄,季朝扶着她的腰将她站稳,大步走至窗沿下,分别从上窗棱的凹槽,榆钱木树洞,树木背后的石缝里取出三线烟信。
每一线不过寸长,呈不起眼的暗灰色,季朝在她面前摊开,面上已不见了方才柔情明暖,晦涩不可名状,“这是什么,可是防备我季朝贪图你家财,亦或是防备事情泄露,污了夫人名声,做着随时可将季某除去的准备。”
三枚烟信略有不同,许是有不同的功用,季朝失礼地牵起她的手,将烟信放进她手心,收回握住身侧刀柄,垂下了眼帘,“你走罢,我季朝虽想同女子厮混渡日,却也不想不得安心入眠,请罢——”
“夫人不如燃放烟信,叫人来接夫人回去。”
他语气不见寻常温情,却是在夜风吹过时,微微侧身,挡住了凉风,宋怜眉心笼起,轻声问,“阿朝,出什么事了。”
季朝于暗影里深望她,他叛主背德,不忠不义,今日过后,必死无疑,只她并无过错,纵汲汲为营,可世上谋权夺利者数不胜数,旁人可,她为何不可。
她没有错。
他助她脱身,自以死相谢国公府知遇之恩,来生……
来生便不能生于权贵之家,得她青眼相知相守,倒可盼似那来福,早些遇见她,护她周全,心亦足以。
季朝正要从她手里取回烟信,直接燃放引来广汉府兵,外头呼唤由远及近,脚步声急促,“阿季,阿季,可否帮帮老朽,快开门——”
“小孩儿胡闹,摔下了床,磕到了腿,已痛得晕了,老朽不济事了,阿朝帮小老儿快些将小放送去医馆——”
是青弘巷口赵姓人家,小孩小放宋怜也见过,季朝变了脸色,身形却有些僵硬,片刻后方才大步下了石阶,走至门边,转身看她,将她的模样刻进心底,声音带着潮意,“想来你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安排了人,让他们来接你回去罢,此后……万事小心,珍重。”
大步跨出门去,未再回头,到似诀别。
宋怜走出门外,倚在院门边,夜里极静,老人家走得急,因腿脚不便,行得蹒跚,季朝先进了巷子口的院门,不一会儿抱出一名昏睡的三岁小孩儿,急急去了。
周围并无异常。
天上残月如水,清辉与霜露相映,清冷寂寥。
宋怜倚门看着,品出些无趣来,多虑必多疑,她如今这般性子,与人相交实在扫兴之极。
季朝人品中正,恐怕并不如他所言那般肆无顾忌。
宋怜收了同他胡混的念头,却也并不想让两人留下心结冤仇,折身回了院子,想等他回来,同他解释,道歉虽无用,却聊胜于无。
她在石桌前坐下,见案桌上放着曲颈兰草清酒壶,揭开后酒香扑鼻,竟是上等榆林清酒,便倒了一盏,自斟自酌。
昔年酿酒,尝酒太多,已是不易醉的酒力,半月高悬时,不见人归,便起身进了屋,想寻笔墨留下书信,讲明她曾被掳掠,故而行事小心之事,解了季朝心结,做不成爱侣,亦不留下心结,好聚好散。
她未点灯,困倦得很,将信纸叠好放置一旁,伏案休憩,昏昏沉沉坠入离乱的梦境。
多是鲜血淋漓的人头,有士兵的,有百姓的,新添着孙埁儿的,婴孩的,高兰玠火里看着她,深眸似寒霜森冷,恨她欲其死,加诸她于酷刑,阿宴受她所累,澹泊宁和染上血污,清而徐引的背影隐入雪山,也带着挥之不去的血红色。
她知自己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却并不再想挣扎着醒来,听闻书房门被推开,凉意灌进屋里,她挣扎着撑起身体,昏昏沉沉的,“阿朝……”
门口的身影挺拔伟美,半片月光落于肩头,清贵霜冷,宋怜起了意,信纸浸入砚台,极致的黑晕染开,她低声解释,“我与广汉郡守令有些渊源,烟信可引来府兵,只因我曾被歹人掳掠,九死一生,不得不防,非有意欺瞒,阿朝若愿意,你我日后相伴,嬉乐着渡日,能走多远,便走多远罢。”
那眸光森冷骇人,宋怜知挽回不得,心底轻叹,不再强留,只也倦怠得不想动弹,伏案睡去,梦里不得安生,枕着手臂低语道,“头实在是痛,阿朝可否为我吹走一曲诵雅。”
梦里唯有阿宴时,颜色是清浅干净些的。
书房里冷意溶溶,她无心再管。
陶埙悠扬,曲调柔和高远,季朝五指握着陶埙,调子些许凝涩,昔年慈敏长公主设宴,祁阊公子棋艺冠绝,另有一曲笛曲诵
雅,名动天下。
涩痛不止,却有箭矢破空而来,穿裂陶埙,他手指鲜血淋漓,他本受了重伤,此时埋头,接住要掉落的碎片后,低声劝,“主上……放过她罢。”
高邵综唤了声虞劲。
两人进来,制住季朝,将人拖出院门。
高邵综折回书房,于黑暗中缓缓踱步,停至案桌前,盯着她昏睡的容颜,目光划过她眉目,精致的鼻,因酒潋滟莹润的红唇,寸寸凌迟。
探手轻抚,指腹碰过她脸颊,指背顺着她侧脸缓缓下滑,握住她脖颈。
纤细柔软的脖颈握在掌中,稍稍用力,便会断裂,她似有所觉,支起些身体,“阿朝?”
书房里静得只余酒香,片刻后方才听见低沉冷冽的回应,“起来。”
宋怜听是他,松下心神,牵下他的掌心握住,软声道,“阿朝能抱我去榻上睡一会儿么?”
第93章 思量旧伤。
未干的鹿狼竹笔搭在顽石山上,夜风吹动,凝在毫尖的墨滴轻晃,坠落,晕染罗纹纸,皓白的指尖沾染墨渍,墨香浸着淡淡的柑橘香若有似无。
茜色衣裙暗夜里垂坠出月色流光,云鬓半散,皓白凝荔的肌肤上,是芙蓉芍菡也不及的朱颜色,薄衣下双肩弱不胜力,纤浓的身形似被清酒浸透,唇莹润潋滟靡丽,浓密的长睫轻颤,杏眸隔着虚空望过来,含情脉脉,盈盈秋水。
清丽的声音似含混着酒意,绵软,柔情软语,撒娇撒痴。
高邵综坐于案前,冷眼看着,左手手指覆上右臂,袖袍下经由贺之涣改良的袖箭露出半片锋锐,例无虚发,矢尖正对她纤白修长的脖颈,只消轻轻叩动机括,自她脖颈里喷出的鲜血,能将整张案桌染红。
可惜半醒半睡的人色令智昏,竟信了世上有贪欲却洁身自好、富裕却不愿结亲的男子。
指腹摩挲着机括扣环,漆浓的眸底泛起冷意,神色渐森然可怖。
灯火余烬,久未得回应的女子似躺在人手边的狸奴,脸颊轻蹭着他的手指,“阿朝……”
霍地抽了手,甩袖负在身后,暗潮风暴沉进涧渊,声音平静,“季朝品性端正,岂容你玷污,你死了这条心罢,请罢,出去。”
那声音不带半点情绪,却似压抑至深海的岩浆,厌恶痛恨在桎梏里翻涌,挣扎着呼之欲出,宋怜惯会体察眉高眼低,怔忪地望着他的方向,“阿朝……”
她失落怅然,听得玷污二字,心脏里牵起细密的刺痛,并不怎么剧烈,却牵连着指尖也针刺着一般。
酒意散了,她倒也没有动怒,敛了敛眼睫,起身时,去解颈下风袍的系着的绳结,屋里无灯,虽是暗昧,她亦能察觉从那挺拔身影传来的锐戾厌憎的视线,手指上的痛意更甚,宋怜勉强提了提精神,轻声解释,“阿朝不必动怒,既无意,我亦不强求,只是想归还阿朝的衣裳。”
自她想再近一步起,他便与以往不同了,约莫世上的男子,都看不起浪荡的女子,季朝亦不例外。
她自踌无法改变,也并不想去治它,季朝不愿意,便罢了。
她解下风袍,指尖理好褶皱纹路,将青灰色风袍轻轻搭在案桌上,拢了拢自己的,起身从案桌后绕出来,已不想再去看他眼里的厌恶,从他身边走过,心底倒笑了笑。
原来他生气起来,也是这般迫人骇沉的气势。
将一个平和沉默的人逼成这样,她实在是下作了。
便不再停留,不去理会背后那几乎能将她寸寸凌迟的目光,步履不变地走至院门边,推开院门出去,关上院门,沿着青弘巷一直往东,回了她在青弘巷买下的宅子。
原是买来掩人耳目用的,只一进不起眼的小院,倒也五脏具有,她进了院子,阖上门后脚步慢了下来。
也不回屋,石桌前坐下,实在疲倦得很。
手撑着额头阖眼沉静,扫见水潭中一汪缺月倒影,抬头看那弯弯的半月,直至它爬上最高的高空,挂在树梢,她便也取了笔墨来,绘着大周舆图,渐渐入了神,因受羞辱而生的自厌也渐渐散去。
大周舆图她已烂熟于心,添之以从水文州志中补全的地势地貌,和她曾去过的地方,将现下各诸侯王兵事疆域一一分明清楚,斥候送来的信报烂熟于心,便也不必翻阅,便可增补周全。
舆图绘完,却越发精神,无心睡眠,便也不睡了,笔下紫烟狼毫蘸着丹砂赤青,绘起图来。
季朝既不允她来往,她便也不会冒犯,画中男女俱是侧脸低眉的情态,杵着下颌百无聊赖,就着廊下竹椅,绘一张逍遥摇椅,眼睑染上半红的颜色,桃花玉露,倒多了一二分开怀,弯起了眉目。
王极只远远跟到院门外,知那命令看似监视,实则是担心宋女君夜里出事。
主上自书房出来时,面容沉冷,眉间隐有烦躁,他负责看管罪臣季朝,不知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也看得出主上是挂心宋女君。
但似乎是多虑了,他跟到院外并没有立时离开,抱剑靠在院墙边守了一会儿,那院落里起初安安静静的,不多时传来宣纸翻动的声音,又有研砂磨墨的动静,调涂丹青。
他安下了心,回去回禀时,林江正谏策,“这烟信既是那女贼特意藏起来的,想必响应的都是最信用的亲信精兵,倘若设下埋伏,燃放烟信,将人引来,一网打尽,定能重创女贼。”
林江第一次见那女贼是在京城兵乱时,元吉折在女贼手里,因不听上令,是罪有应得,虞劲、主公、二公子皆因那女贼受过重伤,此仇不报,天诛地也灭。
卿本佳人,生得倾城颜色,却诡计多端狡诈狠毒,比起其余诸侯王,在他看来,此女方才是劲敌。
主公的克星。
便不为复仇,这样一个劲敌,也需得早日除去了。
林江只是护卫,也懂得这些道理,他让虞劲来劝,虞劲不吭声,其余的似张路等又不知这些内情,他只得自己回禀了,“主上,此女狡诈,属下以为,机不可失。”
王极赶忙进去,朝林江道,“你既知宋女君脾性,怎会想不到这些烟信的用处,照新营军里斥候的回禀,连军里惯用的烟信都有暗令,反三百秩以上斥候令,都各有分类,且女君擅识人用人,手底下的人虽不全是聪颖的,却都是最合用的,燃放了这些烟信,引来的恐怕不是亲信,而是围剿咱们的驻军。”
那应章治理广汉城时,本也就不余余力,城防坚固,到了宋女君手里,陆续增补兵事防御,从广汉城各街各坊三里一处的信塔便能看出些端
倪,异动一起,烟信狼烟次第接传,不消几息光景,立刻能传回军营,比千里马速度还快。
广汉城被建成了铁桶一样,滴水不漏,漫说他们主力大军尚在北疆,便是攻到城下,取广汉,也绝不似晋威、梁掾之流,叫他看来,上将军宋宏德比起女君,都还略逊一筹。
且女君掌控着蜀中四郡粮库府库,新营军靠她调度供给,另有官员任用调度,内政外务,几乎信手拈来,女君只差诸侯称王的名义和身份罢了。
这样一个人,若小觑了,下场只会同江淮任家一样。
林江瞪圆了眼,却也哑口,他早见识过那女子心智。
高邵综淡声道,“天下十九州,十诸侯,多一个不算多,去歇息罢,勿要轻举妄动。”
虞劲应是,闷闷不乐退下了。
书房里沉寂下来,王极低声回禀,“巷子尽头的院落想是女君买下的,回去后未见什么人,女君亦没有歇息,似在院子里作画。”
嗤笑声响起,高邵综淡声吩咐,“下去罢。”
王极出了书房,想着林江言语间对宋女君的不满,便也不回住处,先去后街院子寻他,此次南下的六名近卫都住在这里。
他看宋女君极好,是主母的不二人选,若能排除万难走到一起,没什么不好。
出门先遇见了张路,知这也是个痛恨宋女君,一口一个女魔头的,不由拉了拉他,“张兄弟,等下下值来寻哥哥,请你喝茶。”
张路莫名,茶有什么好喝的,知他是有事要说,应下了,“等等就来。”
主上素日卯时正起,药是晨起便要用的,张路端进去,连同斥候从北疆送来的密令文书。
进去一见书房里的油灯,便知是一宿未睡,把药放在案桌上,只见那舆图上皆是兵事,忍不住小声劝诫,“大业虽重,主上也需得顾虑身体。”
药味清苦,随热气弥漫开,高邵综端起,一饮而尽,碗放回托盘里,“今日问问医师,可有能立时治好的药,烈一些亦无妨。”
张路哎地应了一声,倒还真有一个,“属下当真碰到了一个,那医师说旁的妨碍倒没有,只是药极苦,属下想着现下用的慢慢温养,小半年便能好,也就没回禀了。”
“无妨,取了药方来便是。”
张路应是,立时去寻了。
高邵综翻看密令,笔毫因旧脱落,带起些污渍,他换了书简誊抄信令,眼前却浮出那沾染墨渍的皓白指尖,听闻那江淮郡守令府中有一幅人像画,画中男子霞举烨然,朗月松涛,是其亡妻所绘。
她大抵有临别以后,以笔触一笔一划描摹男子眉目身形的喜好,当初送了陆祁阊,如今又送季朝。
朱笔断成两截,掷于地上,高邵综闭了闭眼,起身去沐浴,洗去周身若有若无萦绕的柑橘香,沿着青弘巷踱步,走至巷子尽头,停在小院前。
虞劲随在后头,低声回禀,“卯时正不到,那名叫萧琅的少年驾车来接,女君已经回府了。”
天濛濛亮时宋怜睡了一会儿,便也不怎么疲乏,广汉城尚未苏醒,街上寂静安宁,宋怜掀帘看了眼外头带着晨霜的凉雾,回看马车里正斟茶的少年,温声道,“这些事让府里的人做便是了。”
她说的是驾车接人,端茶倒水,萧琅眼睫微垂,将茶放去她面前,“无碍的。”
宋怜一年来读了些医书,也识得些药材,少年来时应当已沐浴更衣过,她却依旧闻见了极细微的药味,是治跌打损伤的血竭。
距离回广汉途中廖安那顿鞭,已过去了很久,必不是旧伤。
她端起茶轻抿一口,廖安并非她认为的那般对李珣有扶持之意,且对蜀中粮库、甚至是蜀中四郡野心勃勃,若想日后安稳,需得尽早处置,只如何做,还需思量。
第94章 复仇愿意。
大周朝廷虽是式微了,毕竟延祚百年,论实力,区区广汉还不是对手,廖安若投诚大周,反水对付萧琅广汉,萧琅身份在此时暴露,广汉并无招架之力。
广汉称王的时机久等不来,这是廖安敢肆意对待萧琅的原因。
宋怜靠着车窗,阖眼沉思。
微曦的晨光透过车棱洒落,映照她面容如晨露里芙蕖芍菡,萧琅挪开视线,去看虚空里随光影浮动的尘粒,虽是在巷子尽头临院接到的,但他知晓她是去寻那名武馆师父的。
二人曾一道出游踏青,近日来往越加频繁。
只方才似乎避着他,未让他进去临院取书墨,想必是那季朝正在里面罢。
萧琅将夜里斥候送来的信报捡着紧要的汇禀了,兵事政务则全部带了过来。
除了因为要批复处理,也因他需得在广汉府官员、众同窗前出类拔萃,正跟着她一道学理政。
只要她在,或是得空,他有不明白的,请教她,她耐心教导,从无不耐。
和昔年他在东宫里听讲的仁德忠义,至贤至明不同,也不讲空泛的之乎者也,她说起政务,会以大周史或是前朝几代的事例,一一析解,是什么样的境况,又如何用人。
论学识,论博闻庞杂,比先帝跟前负责讲学的议郎强许多,论理政,民政民策,并不持究宣科,常有变通,他听着入神,在律令司两月余,越发觉得她的‘课堂’,比之帝师老司空大人,还要适用些。
“学堂里的课业亦不能落下,诗歌辞赋也一并重要,打着兵事,将来也需要文臣,素养和学识是与清流名士相交的问路贴,你腹有诗书才华,与其周旋相处,会少些阻碍,琴棋书画若能精研其一,就更好了。”
本是极风雅的事,从她口中说出来,倒显得市侩,宋怜略问过萧琅几句,看他所学并无缺漏,也不再多说。
萧琅点头,“我对棋道有兴趣,每日随洪老研习棋艺,若有不通的棋局,可以来请教您么?”
大周棋道大行,宋怜想了想,“每日酉时一刻至戌时,我得空,你便过来罢。”
萧琅应下,便从今日开始罢。
问着政务,时间过得快,纵使青弘巷距离云府有一段路程,也还是要到了。
萧琅取过案台上玄磁盘里一枚柑橘,剥了果皮,知她连果肉上白色纹路都喜欢,便不剔,递放她面前的案桌上,“夫人会同季郎君结亲么?”
马车里充斥着柑橘的清甜气,清新好闻,宋怜把玩着一片橘皮,放在鼻下轻嗅着,淡淡清香驱散了因季朝而起的一点雾霾,听得萧琅问,她有些心不在焉,声音又是带着暖色的,“我与季朝相处得并不太好,不会再同他来往,只日后若另寻人结交相伴,也不会同男子结亲,留下把柄,结交也是私底下的,会注意不引流言蜚语,污了太子名声。”
两人一处共事,这些事宋怜本不打算瞒,也瞒不了。
观萧琅言行脾性,与周弋不同,想来只需不被她带累名声,也就无妨碍了。
纵然以为不妥,萧琅又哪里有能力能阻止她,甚至是劝谏也不能,待马车停在云府前,才轻声说,“近来四郡里都有女子儿童丢失的诉案,晚上单独出行并不安全,夫人下次需出门,差奴仆来叫我,我接送夫人去,也放心些。”
宋怜下马车的身形一顿,“拐子么?”
律案的事由各州郡郡府都尉审理,萧琅近来在郡守令府随都尉熟悉律法,查案订巘,能送来都尉手里的失踪案,恐怕丢失的不是寻常一二人,不是普通的拐子。
见萧琅点头,宋怜心里微微一动,回了云府先遣来福去趟郡守令府,让他把近来四郡失踪案的卷宗取来。
才进了书房,门房差人进来回禀,说是青弘巷那院子着火了,幸得邻里乡亲们反应快,又有位姓季的人家,叫了住青云巷的武师父一并,帮着灭了火,火势才未蔓延,烧了整条街。
只那屋舍烧得厉害,院里院外被烧了个干净,除了些银钱陶器,什么也没留下了。
昨夜绘了十余张图,消乏后起了些困意,还余一张没画完,她半途便去睡了,那院子本不住
人,她临睡前没收,到萧琅来叩门,倒不方便叫他看见,直接回了。
屋里没有明火,恐是哪家点了火,亦或是燃了爆竹,宣纸碰到火星,便烧起来了,好在没酿成大错。
宋怜唤了周媪来,“抓一把钱答谢送信的那人,另你去一趟青弘街,看左邻右舍可有人家受损,若是有,定了条例,照价双倍赔偿。”
周媪应声去了。
宋怜洗漱沐浴回来,清碧给她梳着头,看着镜中女子潋滟明丽的容貌,手下力道越发轻,“这回是多亏了季公子了。”
宋怜撑着下颌,看镜中的人影,素日她虽忙碌,却极爱惜容颜,并无哪里不妥,可季朝并不肯因她容色放下芥蒂,也只好作罢了。
临院的事本该同他道谢,只若送了信和礼,恐怕徒惹他不自在。
清碧见夫人未答,倒不似往常提起季公子那般眼眸里带着明快,想起夫人是夜宿未归,握着一捧柔顺的乌发,犹犹豫豫的道,“周大人前几次来,问起夫人,知夫人与季公子去了青山,让奴婢们把云府装点起来呢。”
宋怜莫名,从镜里看她,“装点做什么,清明节我不在府里。”
从广汉北上京城,来回十日的光景,她想去看看母亲和小千,她特意酿的云泉酒,也带去给母亲小千看看尝尝。
想着府里的人恐怕也有需祭祀悼念的,便道,“清明时府里的活不必管,你们自去安排罢,若需买些纸扎燃香,你自支些钱财给他们便是。”
铺子、镖局份例是安排好的,不必操心,她等发干需要些时间,便取了一卷书册来看,读的是《尚书》,虽已烂熟于心,却也常常拿来翻看。
清碧提起装点,本不是那个意思,看夫人这样,抿唇笑道,“周大人是亲自去武官看过季公子的,说这男子家世虽不显眼,可人不错,夫人既中意,他差人安排妥当,三媒六定,季公子那边,缺了聘礼,周大人说他会贴补些,绝不落了下乘。”
宋怜听得啼笑皆非,没怎么放在心上,待听得清碧说,周大人核定的良辰吉日便是今日,且是辰时末,看了眼计时的滴漏,惊得从书里回了神,立时要吩咐清碧,临了又换了个腿脚快些的嬷嬷,让她快些去青弘巷,赶在周弋进门把人劫回来。
周嬷嬷利爽,知自家夫人与周大人是亲眷,立时去了。
宋怜便有些恼火,只事已至此,急亦无用,若没劫下,她再去信解释便罢了。
来福送来了案宗,两人去了书房,来福另外打听了些消息,“属下问了好几起,听说非但是蜀中,连兴王府、吴越、益州那边也有人家的孩童子女也是一样路数丢的,失了孩子的人家,想找的,听蜀中出了这样的案子,都追过来了,就是想找到卖贼,把孩子救回来。”
这些人成日在街上打听,有些形容模样似乞丐一样,很容易便问到了,听形容那些小孩儿,不无可爱,来福心里不忍,“这些个卖贼,实在可恨,连畜生也不如。”
宋怜翻看诉案,各州郡府都尉都还没什么进展,她主要看苦主的诉闻。
这些卖贼老幼妇弱皆有,先是伪装成流离失所的流民,躲在村口破庙残喘渡日,亦或是倒在路边,心善的人家不忍看,给口吃的也罢,再有少了戒心的,把人接回家,卖贼的计划便成了一半。
这一枚诱饵若是年轻人,进得屋子里,男女都无不勤快恭顺,男子能干,女子或是有一技之长,能补贴家用,又自愿留在家中为妇为媳,如此哪有不欢喜的。
等博取了信任,便借口做工做事,或是采药换钱,把家中女子或孩子带出村去,一走再不回,等家里人想起来着急,哪里还有踪影。
看几起在蜀中发生的案子,手法类似,看样貌形容,有些上一户人拐成功了,立时到别县,故技重施,想是暂且把掳到的人看管起来,做够案子,离开周转另一个地方。
宋怜取了舆图,把一行人拐骗的行迹大致圈出个范围,卖贼做了一桩案,并不会去临近的州郡做,距离自然是越远,消息越难传到的地方越好。
上一起案子是在汉源县,宋怜本是要让来福去请周弋,想起周弋去了青弘巷,便让他去请了萧琅来,让他同都尉司马献策,“吩咐蜀中四郡,每处关卡户门处,增设六名府兵,自今月旬中开始,严查户籍路引,捕贼兵每日挨家挨户搜查外户人,村村不可落下。”
她任免调动了一些官员,“调任宝兴县县丞田同海,任石棉、甘洛、乐地等三县太守,总领南关事宜。”
萧琅微怔,“不是正寻不到机会罢免田同海么?”
踟躇道,“近来正是田相六十大寿,告令一出,恐怕世人都要以为,这是周大人送给田相的贺礼了。”
萧琅说的,是汉州田家田世延,先帝时曾官至丞相,故而称田相。
广汉除了应章,还有不少豪绅贵强,这些人族中子弟似树冠下的根,扎进四郡官场里,田世延在蜀中极有威望,虽已归隐山田,尚有两个儿子在郡府里任职,官秩皆属第三等。
田同海为田延之子,族里排第五,是个赃官,但因背靠田家,难以动弹。
现下不降反升,此人性情浮傲,喜好奢华,一经出行,必是仆从簇拥,呼朋唤友,萧琅没做多久官,也知道田同海做官是没有能力的。
先不管田同海人品如何,这封任免令,势必要惹人嘲笑议论的,萧琅并不是很赞成,“最近经略官和搜栗令一同核税,由二十五取一改成三十取一,并不十分容易,升了田同海,世人会以为周大人朝士族妥协了,助长了气焰,恐怕更难推行。”
宋怜微微摇头,少收了百姓的钱粮,田庄的户主供粮便少了,利益相关,周弋再是好声好气,也是无用的。
她轻声道,“君欲取之,必先与之,四郡里风声收紧,各关卡查得严,口袋收紧,留有田同海这一个出口,卖贼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进了田同海的地界,岂不如鱼得水。”
萧琅一震,是了,这样一来,比四郡撒网搜查抓捕,不知要省力多少倍,且人人家中皆有子女,见了落单的,卖贼并不挑是贵是穷,一并掳走,田同海若因失踪案定罪渎职,便是田世延也无可奈何,人只要放进牢里,能查出多少,端看廷尉的本事。
如此一箭双雕,纵是先受些非议,也无妨,纵然无法借此拔除田家,对士族豪强,也能起到些震慑作用,减税的事,能往下推也未可知。
萧琅抿抿唇,比起她,他实在差太远了。
宋怜看了他一眼,落在他脖颈处,已是春末,他依旧是初春时的衣裳,层叠遮掩,脖颈处依旧露出了些痕迹,从广汉回来后,她差人回了一趟京城,因东宫落败,楚王府遭难,查不到太多,只知廖安与徐王妃关系甚笃,徐王妃病故后,廖安连同太孙也疏远了。
廖安痛恨李济,连带痛恨李济的儿子,宋怜温声问,“脖颈怎么了?”
萧琅微变了脸色,抬手去遮,又放下,垂了眼帘,“叫树枝刮伤,无碍,多谢夫人关心。”
又道,“我便先去都尉府了。”
宋怜嗯了一声,临出门唤住他,“过几日我借采买桑丝的由头,去一趟石棉,你随我一道去。”
“是。”萧琅折身见礼,已是整理好了衣衽,再看不见一点伤痕。
宋怜出了一会儿神,差清碧唤了来福来,“你让人盯着些田府,看田同海走马上任时,老丞相给他身边添什么人。”
毕竟是一朝丞相,曾宦海浮沉数十年,府里亦养着不少德才清客,此事说来干系重大,她并不敢掉以轻心,若老丞相察觉了蛛丝马迹,亦得随机应对。
来福做事是最妥帖细致的,知晓此事和卖贼案有关,那些个被拐走的人有机会被寻回,越发地重视,开开心心领命去了。
宋怜接着处理政务。
周弋方才敲开季家的院门,许嬷嬷赶来了,“夫人有要事要同大人商量,特意遣了老奴来,马车在外候着了。”
周弋也并不傻,听出是出了什么变故,皱了皱眉,朝那似乎是病了的季公子略示意过,提袍出去了,一路上了马车,眉头也皱得死死的,她是女子,又生得貌美,竟丝毫不顾虑名誉名声,街坊邻居都见过她来此处,只当是定了亲的,也频频议论,三两户人家甚至迁居走了。
周弋便吩咐车夫,“先去云府。”
季朝站在榆钱树下,垂眸看着随风飘落的树叶,脸色逾加苍白,昨日她说带了美酒来与他一起品尝,是绝无可能了。
念及晨间烧起的活,胸腔里一时怒意翻覆,平复了一会儿,取了锤子,拿了
扫帚出了院子,去青弘巷尽头,瞧着满目残余灰烬失魂落魄,慢慢收拾打扫着。
王极等了两日,不见人来,忍不住去寻季朝,“女君怎么不来了,女君不来寻你,你主动邀约女君啊。”
季朝伤不算重,只是怒意难以平息,“主上那般讽刺女君,又放火烧了女君歇息的院子,女君怎还会来,我又怎么去寻她。”
王极有些讪讪的,摸着后脑勺,他也不知道主上怎生了,进了女君的院子不过片刻,出来后脸色阴沉,阴云密布,简直黑云压城,到今日也不曾好转,每日只是习武,处理政务,动了两处兵事,他听了一耳朵臣僚的商议,大概意思是夺下定陶以后,挥师徐州。
加快了收拢失地的步伐。
只是心绪明显低沉不虞,先前那日要研习的厨艺,也搁置下了。
夜半起来,时常立在北楼,看着远处云府的方向,一站就是半宿,王极想了想,亦觉让季朝去寻女君不妥,便不再提了,只是叮嘱季朝,“一伙卖贼四处作案,正巧在汉源犯案,主上令我带人去查,专去乐源寻能关押藏匿人的窝点,我得离开一阵子,你自己保重。”
季朝叮嘱他小心,又问,声音涩然,“兵战争斗,阴谋如何,阳谋又如何,对待叛变的宋王宋宏德,奋威将军蒋盛,不见他动怒,对女君,何须这般喜怒无常。”
分明万事从容果决,又是京城贵胄,言行自有君华气度,到蜀中后,平素处理政务只不过冷淡阴沉些,对她,却实无理智可言了。
王极一语道破,“你若有放在心上的女子,妻子,情愿与她做陌路人,再无相干,还是不死不休却也纠缠不清的宿敌?”
季朝心里涩痛,看着院墙下那她编织的柳蔓,丢魂落魄。
张路端着托盘进来,将季朝的药放在石桌上,摇摇头,端着另一碗绕到院子后头,过院子去,把药端进书房。
见主上坐在案桌后头,看着案桌上一枚玉石,似已入了定,走近倒咦了一声,好漂亮的琥珀石。
晶莹剔透的木脂里,紫鎏金散落梨花间,既清美又华丽,他跟在身旁伺候的,从未见过这枚琥珀石,刚要问,就见主上手指握住琥珀,盖在了手掌之下,也不似往常,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张路倒出药引清酒,又试了试温度,“这回是新配的药,医师说喝上旬月便能见好了。”
高邵综通医术,药方也经他过目增补,不消十日,纵不能完全恢复,也绝不会再与季朝的声音相似。
“放这儿便是。”
张路知主上近来心情不好,虽主上不曾因这些琐事发怒过,却也不敢多劝,先出去了,轻关了门,便忍不住想,也许王极说的对,自从那女魔头——宋女君离了主上,安锦山落鱼山断了主上的念想,主上便再难有一点欢愉。
他便正了正自己对那女君的偏见,那女君是离经叛道了些,但也是不俗,当真做了主母,他亦敬重着便是了。
药渐凉透,高邵综抬手,眼前俱是那些淫——乱不堪的画作,昔年京城那处温泉山庄,他无意撞见她用这些图册消乏自乐,以为是从禁市里够得,却不想除去浮浪这一种隐疾,她还有这样的癖好。
那丹青色极其逼真,笔法娴熟流畅,技艺高超,若用在山川景色,人像花卉,世人难及,恐怕当世画圣也要称赞一声青出于蓝。
可却绘成了秘戏图。
且姿态各异,样貌各异。
又揉成团晕染了墨渍的,可看得出容貌,是她同陆祁阊的,想是心有所念,笔下有神,待绘出,方觉不妥,毁去后,再画的男子虽辨不出样貌,却都极俊朗,形类各异。
牙关咬紧,几乎冒出切齿噬肉声,身前案桌滚落出很远,药盏摔在地上,碎成碎片,文书笔墨散落一地,他胸膛起伏,双目赤红,胸臆间闷堵得厉害,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
张路听得动静,赶忙进来,屏息抬头时,呆了呆,一时忘了动作,片刻后埋下头去,心脏几乎快从喉咙里跳出来,再抬眼时,那血红的双眼里,水色已不见了踪迹,只剩了深黑漆浓。
“药暂时不用送了,另外把季朝叫上来。”
声音些许暗哑,却是平静的,不带一丝波澜。
张路应是,也不敢收拾,爬起来挨着出去,下了楼一溜烟跑去隔壁,把季朝叫上去,“你小心些,主上心情不虞。”
左右不过夺其性命。
季朝沉默不语,上楼请罪行礼,再未抬头,听得上首的命令,霍地抬起头来。
高邵综眸底漆黑,风暴藏在深渊之下,神情沉冷,“你便说看了她留的信件,知晓了她的难处,烟信的事,你误解她了。”
“将她……哄来。”
片刻凝滞,也只片刻,高邵综面容冷峻似寒山,已并不打算手下留情。
案桌下的暗格里,放着许多她的东西,给陆宴的信,给季朝的琥珀,给那腌臜太子的祭礼,给谁的都有。
季朝并未看见什么信,知定是被扣下了,往案桌上看去,只看见满地狼藉,知是不可能拿到她给他的信,埋下头去,心底涩痛不止,“主上之言,何其诛心,女君心性极高,必不会来。”
高邵综淡色的唇压直,“你倒了解她,只不过她心性高,高在诸事上,对亲近的人,待她好的人,却是极为容忍包含的,你从未伤过她,倒陪她许久,又挖空心思做饭食与她吃,她必记得你的好,不会计较‘你’的恶言。”
季朝心如擂鼓,手心里俱是湿汗,“属下与女君……女君她欲——”
上首传来的杀意有如实质,季朝余光已看见那双墨笔朱批的手已经握上了轩辕弓,另一手握上了箭矢。、
季朝住了口,察觉对方的目的,霍地抬头,不敢相信,“你——”
高邵综目光暴虐,打断他的话,“你只是诱饵,守不住心受妖女蛊惑,失了心智,已罪该万死,她与我已走过定礼,对天和地,日和月起过誓,她忘了,并非是誓言不存在,她与我有夫妻之实,是高某的妻子,你若再肖想,休怪我不顾念你多年劳苦功高,我想杀你很久了,莫要给我机会。”
他盯着下首的男子,眸底浮出冷嘲,“若胆敢朝宋氏女透露一丝一毫,我必取她性命,我舍不得伤她性命,断腿断手倒也无妨,断了愈合,愈合了再断。”
季朝手指在地上收紧,一呼一吸间皆是痛意,终是重重叩首,连拜了三次,全了国公世子昔年救命之恩,收容之恩,知遇之恩。
他埋头俯身,“此事过后,属下想脱离侍卫营,离开前愿受处罚,望主上应允。”
那刑罚非死即伤,但他想拼命搏一搏,他想要自由身,便是皆是暴露了曾对她有过的欺骗,她不再要他,不能再待在她身边,他亦可远远看着她,护她周全。
高邵综盯着他,并无意外,当年高平云泉山上,她曾放走一名士兵,姓元名颀,如今已在岭南山闯出了些名气,拥兵三万,他并不投靠谁,只建堡垒营寨,兴王府与其交手,数次都以溃败告终。
那元颀曾投身陆祁阊门下,自见了陆祁阊绘出的画像,卸印离开,几年起落,心心念念的人,未必不肖想。
季朝,亦不过步入后尘。
“下去罢。”
季朝告退,到了门边,听得身后声音寡淡,“无需亲自去见她,继续修补院子,把它恢复原样,她知道后,自会来见你。”
“我右上臂、左肩皆有伤疤,待她来了以后,借机将手臂上的伤疤露给她看。”
季朝应是,沉默着退下了。
云府里有专门的匠人负责修缮屋舍,宋怜既然不用再去寻季朝,便也用不到那院落掩藏身份了,周媪来问,她便说修一修出卖了去。
只匠人去了没多会儿回来,说院子已经修好了,连同左邻右舍被烧黑的墙壁,住不远一户人家的公子,连同左邻右舍被烧黑的墙壁,一并更换修好了。
院子里重新添置了陈设,院墙角又移栽些花木,搭建了可供纳凉的亭子,
一应布置都好,匠人也不知该添什么。
周媪要付给他银钱,他也没接,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宋怜正与萧琅下棋,听了回禀,捏着棋子有些失神,她虽因季朝的话有些阴霾,但实是她失礼在先,暗藏烟信防备至此,确实伤人,便猜他是看了她留的信,不再介怀了。
她手里落了子,等萧琅思考的时间,便有些无聊,她很难寻到一名心仪的男子,若季朝冰释前嫌,肯同她交好,那再好不过了。
只先前不知为何,她那般蓄意勾引,他也不肯越雷池一步,他帮她救火,修缮房屋,究竟是想同她在一处,还是只是因为秉持君子之仪,举手之劳。
她便吩咐清碧,去库房里取了东西来,是一柄玄铁剑。
那贺之涣与陈云同出一门,看上去言行不羁,对待高邵综缺和陈云一样,忠心耿耿,北疆分崩离析后,陈云守着恒州,并未叛变,贺之涣隐居避世,想是他身边有高手相护,贺之涣行踪藏得极深,在江淮时,还有来了广汉,她都坚持派遣斥候游走名山古刹,寻找贺之涣踪影,都没有音讯。
那高邵综未死的消息一出,那贺之涣也出现了。
北疆有这般天才的匠造大师,攻城掠地事半功倍,她不得不防,也遍寻其余的工匠师,花销不少银钱,用三个布庄铺子的盈利,养活一个工坊,还算有些成效。
这剑锻造出来,送来她这里,确实是柄好剑,韧而锋,便送给季朝做谢礼罢。
“不用装盒了,放在那儿便好。”
“是。”
宋怜落下一子,又接连下了几步,察觉对面的少年已心不在焉,看了看滴漏,温声道,“今日便到这里罢,明日再来。”
萧琅目光落在那柄剑上,宋怜察觉,想着他每日有一个时辰骑射课,再过一久,也需得用到剑,把案桌上放着的剑拿起来递给他,“你先用着,以后会有更好的。”
萧琅并不客气,接过玄铁剑,指腹摩挲着剑身,唇角勾起弧度,显然是极喜欢。
待人离开,宋怜另取了一柄做谢礼,带着去青弘巷。
她先去临院。
院子已完全修缮了一遍,几乎等于翻建,院子虽小,但要在六七日里弄好,想来请了不少人帮忙,手里这柄剑重量便不够。
她便也不急着去季家,先去街上针线铺子里买了一些穗子布锦,回临院里坐下编织剑穗,做的五章色,编绘黄山松。
花艺有些复杂,大抵花了两个时辰,方才成了样子。
宋怜抬头活动酸胀的肩,端详着松柏的纹路,增补修改着。
院门没关,叩门声响起,宋怜收了线尾,抬头去看,身形挺拔的男子立在门边,见她看去,挪开了视线,声音低沉,“我见院落里有光,过来看看。”
宋怜将剑穗挂在剑柄上,调整好位置,拿着剑起身,见他脸色一白,挺拔的身形竟微微一晃,不由莞尔,将剑递到他面前,“阿朝总不会以为我是要用剑伤你罢,是送给阿朝的谢礼,谢谢阿朝帮我修缮院子,还有救火的事,那日我懒得收宣纸,差点酿成大祸,若烧了青弘街,我难辞其咎。”
季朝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剑,那剑穗制得精巧,样式古朴大气,想是花了心思。
他松松握着剑穗,声音带着些潮意,“你可用膳了,院子可还有需要增补的地方。”
宋怜眨了眨眼,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已经很好了。”
季朝视线落在她眉目,将那眉目刻在心底,转身出了门,停在阶下等她,宋怜没有立时跟去,停在门边,唤了一声,“阿朝。”
季朝停住,“怎么了。”
夜幕已经深了,许是因为着过火,周遭人烟似少了很多,虫鸣鸟叫衬得夜越发寂寥,宋怜看着他,直言道,“阿朝,我那日捡起你掉落的陶埙,是想同你欢愉,夜里相拥入眠,你若不愿意,我不强求。”
她确实算不得良家女子,宋怜直直看着他,并不错过他面上的神情,未曾看见厌恶,不由松了口气。
季朝握着长剑,别开眼,声音干涩,“我亦如是。”
宋怜黛眉松快下来,下了台阶,借着月色掩映,水袖遮掩,牵过他的手,只觉他掌心潮热,偶尔冰凉,被逗笑了,“莫非我是洪水猛兽,阿朝这样畏怕。”
季朝将她带进了卧房,几乎要立刻告知她真相,带她离开这里,心底挣扎,片刻后道,“被褥一应换洗干净的,你……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洗漱沐浴。”
昨日因看各州郡来的信报,排查那卖贼窝藏人质的窝点,一夜未眠,她此时已十分困倦,并不想做什么,只是看季朝慌乱的样子,实在另类稀奇,便也没解释,点点头应了,她来时刚刚沐浴过,只在屋里用水略洗漱,便先去榻上躺着了。
想着那颇为慌乱的背影,她藏在被子里不由莞尔,等下见她睡着了,他不知会不会松口气。
季朝并无沐浴的心思,还没到浴房,便下定了决心,转身快步往卧房走去,告知她真相,纵是她对他心生厌恶,起了杀意,她也不该在这里受骗。
却是有箭矢破空而来,将他击晕在地,他勉力转身,只见得楼台上男子手握轩辕弓,垂眸看他,眸底漆浓平静。
第95章 内室着恼。
王极将人救下带回侍卫所,守着昏迷的人唉声叹气,不知怎么劝。
以季朝的品性,又怎会欺瞒女子,又是心上之人,临时叛变实属意料之中。
只自宋女君进了屋舍,主上便一直在台楼高处,看着那院落,又怎会让他再靠近。
他守至医师来,想回去同主上求情,见主上还守在高台上,似融进黑夜里,便不敢靠近打扰,只远远候命。
直至月半中天,主上方缓缓踱步下来,在房门前停下,负手停顿,片刻后推门,缓步进去。
房门并未阖上,高邵综缓步进去,一室清辉留在身后,内堂里极静,只余榻上女子呼吸清浅均匀。
静室陈置简略,却似盈满珍珠,不见暗淡。
女子偏爱软枕,许是木榻太硬,径直躺在被褥上,容颜半侧,云鬓松散半垂,水茜色绢丝中衣里拥雪成峰,玉山高处,薄衣裹着山茱萸若隐若现,纤合的腰身陷入被褥里,柔静而冶艳,摄人心魄。
夜里安静绽放的芙蕖芍菡与之相比,亦不过如是。
垂在榻边的手指纤细皓洁,带着微粉的指尖轻攥着薄毯。
高邵综立在榻边盯着她似颤非颤的眼睫,黑暗里神情晦暗不明,扯了覆于她身上的毯子,依旧碍眼,脱了外袍将人裹住,倾身将人抱起。
馥香柔软扑满怀,他脚步停滞,手臂渐渐收紧,面容越加沉冷晦暗。
身体腾空,箍在腰上的臂膀似要嵌入骨头里,宋怜被痛醒,心里略惊,察觉陌生又隐约熟悉的气息,又安然下来,悬在他臂弯下的腿轻晃了晃,“是阿朝啊……”
陌生男子的床榻,陌生男子的怀抱,她倒待得自在。
高邵综唇角牵出冷意,盯着她蝶翼轻动的长睫,眸底是毫不遮掩的冰冷阴翳,“不是。”
宋怜被逗笑,黑夜里略抬了抬头,“从不知阿朝竟会开玩笑呢。”
夜风起,带着帘幕扑响,宋怜觉得冰冷凉寒,赤着的足微蜷,不小心触碰到他的腿,察觉他身形僵滞,脑袋轻轻靠进他胸膛,他竟比她意料中还要修长挺拔,薄薄一层肌理线条流畅,张力内敛,温热有力,她偎靠着,身体与其相触的地方不受控制地泛起密密的酥,温泉水细密蔓延进血脉,轻缓微暖地缓慢流淌。
她抬起有些无力的手臂,揽住他脖颈,声音软若呓语,“我们去哪里呀……”
抱着她的人不语,只是将她用似是外袍的衣裳罩住,连双足也遮掩得严实,不见一丝风,大步绕过屏风,出了里间。
他腿修长,那门叫他一脚踹开,门板掼去墙上又弹回。
偏脚步是沉稳的。
相处已有数月,宋怜从不见季朝这般沉冷强势,心里纳罕,又觉稀奇
,想拉下遮住风也遮住光的衣袍,他不允,便也不动了,只是莞尔,“阿朝很好,我好喜欢同阿朝这样哦……”
他脚步猛地停顿,似垂眸看她,醇厚沉冽的声音微冷,“与你前夫相比,又当如何?”
宋怜身形有一瞬微僵,身体里细密的泉水冷却了些,她自是可以说好听的讨人喜欢,只虽与陆宴已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却也不愿违心说上他一句不好。
便沉默了下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大抵男子都有不知名的自尊自大,容不得半点瑕疵。
果然听头顶一声冷嗤,鄙薄嘲讽,似意会她的不忠,宋怜想支起身体下去,腰间的臂膀却牢牢桎梏着,越收越紧,连带她的背,被宽大的掌心压住。
那修长的五指牢牢掌控她,不与她动弹,她双足依旧悬空,只是换了姿势,脖颈被带着微茧的手指握住,压在他肩。
同他相贴,不能动分毫。
他大步下了台阶,看方向应当是要去旁边的台楼,脚下生风,似裹着汹涌而压抑的暗流。
约莫男子纵是厮混,也不愿对方心意另有所属,宋怜靠着他肩,鼻尖是清冷好闻的气息,她轻声说,“在我心中,阿朝亦很好。”
“闭嘴——”
头顶传来的声音冷得似箭,那居高临下锐意锋寒的目光大约也想将她刺死,宋怜恼火他变了,无半点温存,挣扎得乌发凌乱,挣脱不得,一口咬在他肩侧,用了力,似已渗了血,他不为所动。
只是护着她,手掌似撞到了栏杆。
宋怜想起平素与他相伴的光景,心气软和了些,靠着他安静下来,果真不再开口了。
她乖得不像话。
乖乖呆在他怀里。
可不是高邵综。
他脚步一时凝缓。
王极远远看见主上过来,那脚步越来越缓,伟岸的身形凝滞轻晃,似痛意难当,俊美清冷的面容苍冷如纸。
王极扫过那玄色衣袍,目光落在那垂坠露出的半捧青丝,那揽着人的手臂却骤然一紧,射来的目光似利箭,含着冷锐警告,暴虐威慑显露无疑。
王极忙埋头见礼,并不敢弄出动静,也再不敢抬头去看。
旁的事他不知,但他知道,季朝倘若再敢同主母亲近,亦或是心存觊觎,只怕真要丢掉性命了。
待主上抱着人上了台楼,王极才起来,领着隐匿院落四周的侍卫远远避开。
光线彻底暗淡下来,风被阻隔在了屋外,宋怜被抱进一间房,她依旧看不见,只许是因为宽阔,显得更加空荡荒芜。
她没有被立刻放下,她似被抱着去了箱笼前,他单臂便能箍牢她,另一手似扯了一床被褥,扔到榻上。
不防备她被重重扔到榻上,只因被褥软和,她没有磕碰到。
宋怜轻轻曲腿坐起,见黑暗里他高大伟岸的身影只立在两丈远的地方,沉冷寡言,并不过来,她轻咬了咬唇,因着摸不清楚他变幻莫测阴晴不定的心思,心里着恼得很。
第96章 变动【一更】机会。
夜极静,卧房里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宋怜取了身上风袍,叠好放到一边。
平日里相处,他是极平和体贴的,只自从她表达出亲近的意图,他便阴晴不定了许多。
譬如方才,与她相贴,不肯松手,现下又清泠泠的。
黑暗里她看不清他的面容神情,也知他沉冷不虞。
若说他已厌烦了她,偏给她换上她喜欢的软褥。
宋怜心里恼火,他无兴致,她便也不强求,捋了捋凌乱的发丝,将他先前盖的被褥铺平垫在身下,空出外侧的位置躺下,盖好被褥,合上眼。
躺了一会儿睡不着,睁开眼将被子每一个被角和褶皱都拉得整齐妥帖,想象自己漂浮在开阔渺茫的江水上,思量卖贼案的事。
她长久缺眠,慢慢竟也睡着了。
梦里依旧充斥着血红色,她有些习惯,又难以习惯。
惊醒过来不免难受,或可以服用些迷药,只近来读了些医书,便也清楚危害再小的迷药,也只应偶尔用才好,恐怕往后用药方量越来越重,折损五脏六腑。
又尽量去睡,似乎睡着了又没睡,她知晓自己在做梦,甚至知晓床榻床柱的位置,也能醒过来,只醒来再睡也是一样的,便也不再折腾了。
塌陷在被褥里的指尖却被触碰,温凉干燥的手指缓慢又漫不经心茬进她手心。
那手指修长,指骨分明,触碰她指尖,带起些痒意,缓缓上延,最终停在脉搏处,指腹轻压着,手法熟稔。
是把脉。
她竟从不知他习得医术,先前也从未在他屋里见到医书药材。
宋怜困惑,想问他,只屋舍里寂静安宁,她一时便不想动。
那温凉的触感轻压着她手腕经络,似顺着某些规律往手臂游移,她身体竟渐渐放松下来,暖融的温度驱走些修罗地狱的昏黑。
虽没有陷入深眠,却与泡在温泉水中一样,身体浮出几分轻盈舒展。
宋怜只觉被柔软的云层托裹,安静地躺着,待那变得些许温热的手指离去,便摸索着去牵,拉来脸颊边枕靠着。
那手指指骨有力,骨节如玉精心雕琢般完美,黑暗里竟叫她体会出些清贵来,她曾数次见季朝洗手做羹,也曾牵过,这一刻竟觉十分不同,格外喜欢起来。
大概先前牵着只是牵着,她并未留意他的手竟这般漂亮。
也或许她可以学会他这几下似随意又精研的手法,教给清碧,再请清碧帮她疏络。
宋怜神思游离,虽不曾深眠,也极喜欢这片刻宁静。
掌心里是她白皙凝荔的侧脸,她手指搭在他手腕,似对夫君情深似海的妻.
高邵综居高临下看着,神情晦暗。
习武之人目力超于常人,重回北疆收拢失地时,缺兵缺粮,多是智取,也曾数夜潜伏山林,夜里视力亦比寻常人稍好,她绯糜慵懒,依恋依赖的情态落入眼中,眼前却是落鱼山江船上她面对大火平静冷静的模样。
她施计将他的弟弟引诱上山,隔着江水,看大火吞噬,从始至终,没有半点犹疑。
恨意滋生翻涌,清冷俊美的面容沉进阴鸷的夜里,他骤然抽回手掌,负于身后握紧,见她黑夜里睁眼望来,一双杏眸秋水盈盈,并不为所动,神情寡淡疏离,“你月信将至,这几日动心动性,折损身体,早些歇息。”
他声音沉冽好听,宋怜无意识轻咬了咬手指,“阿朝竟还知晓女子病症么?”
高邵综眸底漆浓,神色冷淡,林州时她不肯同他亲近,哄骗他说因子嗣艰难,需修养身体,以无嗣的理由脱身,他信了她想同他生儿育女的谎言,翻看医书,只一场黄粱梦,她不愿同他亲近,又何谈子嗣。
因着他是‘季朝’,处处透着眷恋,知晓他是高兰玠,恐怕恨不能他葬身火海,一丝一毫也不愿被他触碰。
唇角牵出冰冷的弧度,他探手握住她后颈,将人提起,叫她撞进怀里,舌撬开她唇——齿,碾压,攻城略地。
她对他无半点情,记不起两人之间一丁点相处,认不出他,倒也不错。
他亦想看看,来日事败,真相大白,她知道失身于他,于他身下放荡承欢,季朝不过是诱她上钩的饵,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她双眸水润,面颊微热,在他臂弯里已软成了水,嘤咛声颤,若非他臂膀桎梏着,她已滑落榻上,似想揪住他衣袍,指尖无力,皓腕随薄衫衣袖垂落。
一幅予以予求,任凭采撷的模样。
妒意蔓生疯长,他撒了手,任凭她摔落,压着情绪的声音显得平静,“休要动性,睡罢。”
宋怜半空被丢下,身体难受,几乎从眸里逼出水汽,心底却莫名松了口气,看着他黑暗里他显得高大伟岸的身影,一时竟生了退意。
她欢喜他的亲近,可那强势霸道,几乎蛮横的动作,阴晴不定的性子,叫她想起某些她从不愿想起的人和记忆。
她不后悔,可也从不去想起。
季朝的性子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与他平日表象亦不同,危险了许多,深沉难测。
她看走眼了人。
他已经离开了,隔着屏风,似临近踏出屋子,才停下脚步,冷淡的声音传来,“观你脉搏,有惊眠之症,恐怕有服用汤药昏眠的习惯,长此以往,中岁短寿,女君还是注意些。”
“要活得长长久久的。”
他医术竟高明至此。
恐怕还有许多她不曾知晓的。
宋怜却只道了谢,克制住了想要靠近探寻的好奇。
门吱呀开了,洒落些许月光,又随着关门声,陷入漆黑,宋怜想回云府,只现下已是半夜,行走不方便,只得作罢。
身体空茫得厉害,她在被褥里翻身,脑子里不知为何都是他那句要活得长长久久的。
那低沉醇磁的声音里带着莫可名状的情绪,冷冷淡淡,听着竟不觉是祝福。
宋怜轻摇了摇头,将遇见季朝的事重新理了一遍,并没有不妥,这间院子周围的邻里也都曾让人查问过。
是她太多疑了罢。
身体被勾起念想,又不得满足,比困顿难眠还难受,她想自己消乏,只既已萌生退意,便不好在他屋里,他床榻上做那样的事。
宋怜忍耐着,转而想去石棉的计划,廖安的事,渐渐平复,额间已带了一层薄汗。
睡却是睡不着了。
她在被褥里轻蹭,看向屋外的方向,手指轻触腕间的肌肤,待廖安的事了结,再另外寻人罢。
王极捧着医书送去给季朝,又带了一名医师去,教季朝把脉,医师姓孙名贤,年纪虽轻,医术却了得,以往是不随军的,只因主上数次南下,皆九死一生,这次来蜀中,丞相不放心,硬是让孙贤跟来了。
他是有名昼伏夜出的夜枭,半夜还在屋子里配药,被叫来教季朝,立时便答应了,进了门问王极,“新配的药药效怎么样,主上嗓子好了么?”
他不常见人,还带一点奶音,对主上是极衷心的,对医技也是极执着的,主上让他先想办法治二公子的腿,他也时常记挂着主上的嗓子。
药是张路负责熬,但王极也知道,最近主上断了药,嗓音听起来几乎与季朝一模一样,难辨真假。
原因不好揣度,说了孙贤也不懂,他看了眼孙贤的腿,这人为了研习医术,治好二公子的腿疾,竟想自断双腿,叫主上阻止了,近来在蜀中,他在医馆坐堂,只收伤筋动骨的。
王极回道,“主上的药是有药效的,只是主上自有打算,你专心研究腿伤罢。”
他自然希望二公子变好,一则二公子少年将军,从此只能靠滚椅渡日,实在可惜,二则纵是为争权夺利,到底二公子是因宋女君受的伤,要是好了,宋女君和主上之间的隔阂便会少很多。
听林江说,在林州的时候,二人每日同寝同食,恩爱意合,那时候多好啊。
从侍卫营回来,见楼上书房重新燃起灯火,他翻上二层,在屋外行礼,“主上可是有事。”
高邵综问,“卧房外可有人。”
宋女君正在卧房里歇息,王极回禀,“只后院隔间里有一名影卫守着。”
高邵综淡声吩咐,“把人撤走,今夜不许人靠近。”
王极应是,悄无声息退下了。
书房里灯火明亮,手中的竹简文书掷于案桌上,手指押了押眉心,眼前俱是那临院里满是秘戏图的模样,她性子实在荒唐,病症似乎也越来越严重,京城温泉山庄里,那奸夫满来一刻,落鱼山山洞外,倦怠成那般,也不忘记自娱消乏。
她淫念一起,身体动了意,又不知屋舍前后院舍里都有人,恐怕不肯轻易甘休。
提笔又放下,高邵综闭了闭眼,掷下笔墨,起身,洗净手上墨渍,回卧房,门外听她呼吸或急或缓长,竟当真没睡,登时面沉如水。
宋怜不至于对不是男女关系的人做过分的事,她只是绵长了呼吸,佯装自己睡着,哄骗自己睡着了,说不定也就睡着了,听见开门声,先辨出了脚步,是季朝。
房门重新关上,见他朝床榻走来,以为他同她一样,起了意睡不着,打算同她姘合,正想开口同他说清楚,便听他冷淡道,“睡罢。”
说罢,在榻外侧躺下,他发半干,衣裳虽依旧是玄黑色,却已更换过,带着他惯用的岩崖松木气息,他连外袍也不脱,衣裳严丝合缝。
宋怜无言,重新缓缓躺下,黑暗里感知着他的气息,便有些想念他的臂膀,只因畏怯他的性子,便也只是想想罢了,并不去触碰他。
昏昏沉沉想着明日与他分开的说辞,半梦半睡过去。
身侧女子呼吸渐趋均匀,高邵综侧头,黑暗阴影下轮廓明晰而深刻,探手触碰她额头,指腹沾染些许微湿,是汗珠,漆黑的瞳色深沉冷厉。
解了她衣裙,指腹触碰她,见干燥无湿,并未自玩过,心里微缓,指腹只轻触了触她柔嫩,给她重新系好衣衫,黑暗里盯视她半响,缓缓将她拥进怀里。
他痛恨她性淫,不愿旁人再触碰她的身体,与她欢愉,哪怕这一个旁人,是她自己。
他并不想睡,两个时辰后起身离去。
宋怜每日多数只睡两个时辰左右,梦里似被虎狼环伺,常有被钳住四肢的窒息感,只她常常这样,便也不觉得疲乏,取过床榻边叠放的衣裙穿好,略做洗漱,挽了简单的垂髻,出了房门时,见季朝一身玄衣,正候在院子里路一旁,似已站立很久,肩上带着清霜。
她目光扫过他眉眼,不见阴鸷,温声道,“昨夜劳烦阿朝帮我把脉,竟从不知阿朝擅医术,我近来正在学,若有不通之处,将来请教阿朝。”
季朝得过命令,是以知晓如何应对,只声音僵硬涩滞,“早年跟着吴街医馆的老大夫学过,若有不懂的,便来寻我。”
并无破绽,只她心里疑惑的种子种下,便难消减,她曾在闲书杂类上看过一种病名为离魂症,但除此之外,他似乎还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既已打算同他分开,她亦无意探寻,只需确定对她、对蜀中基业来说,是无害的。
宋怜不再追问,也暂且不提结束关系的事,照旧同他约定一同出游的时间,乘坐马车回了府,沐浴更衣后,唤了来福来,本是想让他再去查季朝,除了青弘巷的邻里,再问问青弘巷所在的青山坊。
想了想,又阻止了来福,只让他去郡守令府,调取近三年来青山坊人户的户籍籍所。
自己在书房坐下,按照记忆画下青弘巷里所有人户院子的大概,一一回忆住了些什么人,近几月来,除了起火的那次,竟还有一户人家搬走换新。
许是巧合,是不是巧合,端看户籍变动便是了。
可目的呢,她从未从他的言行上察觉杀意之,他也曾有无数的机会。
第97章 留下【第二更】计划。
来福送了近两年青山坊户籍来,数目不少,宋怜挑拣着有变动的来看,实则并没有太大变动。
将青弘巷街头巷尾所有的户数造册仔细看了两遍,渐渐察觉出了端倪。
凡她有印象的左邻右舍,男女年龄大抵对得上,可身高容貌描述却相去甚远,季朝任职鸿运武管,户籍上记录中等身材,容长脸,彭山人氏,实际上是个粗狂的模样,
方脸。
凡商肆经营,若更换主人,需到府衙重新登记造册,也有未来得及更正的可能。
一家一户有出入正常,但青弘巷她常去,混乱变动的人户实在多,尤其家中多男丁的。
一个时辰后,她心底实则已经能确定季朝有问题。
她搁下文简,看着自己的手指出神,晨光透进窗棱,在案桌前洒下斑驳光影,映衬得她脸色煞白如雪。
季朝的模样是她心仪的长相,以只愿厮混不愿结亲的理由拒婚,也非寻常男子会提的要求,毕竟男子可妻妾成群,季朝并不缺钱财,世上男子见到可心的女子,不管是几个,带回家以后,有感情的,相处得多,没有感情的,一夜之后抛诸后院亦是寻常事。
本就没有男子会似季朝这样另类,这样一个身心皆契合她的诱饵,她上钩了。
知晓她隐疾和喜好的人并不多,有能力做这般安排,且同她有深仇大恨,会设下这等迷障的,当只有一人。
依照他的脾性,欲掌控蜀中,恐怕不屑于用这般手段,安排男子引诱她上钩,除却想要她的性命外,恐怕心存羞辱。
他远在北疆,收到她咬钩,落入彀中的消息,大约十分解气罢。
她愚蠢,轻佻,放浪,不过如此,他将她看得一清二楚,安排这样一个局,看她似网里的鱼,只要他想,随时可取她性命,也能随时将她踩在脚下,鄙薄厌恶,肆意羞辱玩弄。
清碧端了午食进来,轻唤了一声,不见人应,转头去看时,惊惧了一下,疾步过去,顾不上僭越,探手轻触夫人的额头,不见起热,倒是摸到一手的汗,那容颜苍白,不带一点血色,唇干裂,呼吸微弱,竟似大病了一场。
清碧急急问,“夫人,夫人——”
又要立刻去请大夫,急出了泪,宋怜定住神,握住她的手臂,声音低弱,“我无事,莫要声张。”
她渐渐稳住心神,朝清碧笑了笑,“是月信将至,忽而不适,缓一缓就好了,把饭食端来罢。”
清碧算算日子,临近月中,也快到了,大着胆子细细打量观察,见她精神虽不济,却比方才好上了很多,稍安了些心,又抱怨道,“白日里要忙,您半夜不睡还要出去,得注意身体呀。”
她用巾帕给她擦额头脖颈上的汗珠,忍不住轻声抱怨,“看出了这么多的汗,可算吓到奴婢。”
宋怜勉强笑了笑,给她挟菜,并不多说话。
清碧反倒又担忧起来,她知定是出事了,夫人身边伺候的人少,有时书房研磨,她便一起留饭,夫人恐她不自在,便常用另外的筷子给她挟菜,她十分细心,从不把崧菜挟给她,今日却连挟三次了。
必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知道她帮不上忙,清碧不再追问,只默默陪着用完饭,安静地收拾了小饭桌,沏了一壶扬州汤茶,想着去街上买些新鲜的柑橘,交代外院的小婢女远远守着,出府去了。
宋怜坐在书房里,并没有完全恢复力气。
她栽过两次跟头,都是因为她不够细心细致。
第一次失去小千和母亲。
第二次差点丢掉了性命。
高邵综不取她性命,恐怕是因为北疆京畿恒州远在千里之外,此时拿下蜀中,便是派最得信任的臣僚干将坐镇,也是一块随时可能失控的飞地岛地,何不如等她拿下吴越、甚至是兴王府,北疆铁蹄踏过益州,她一死,李珣羽翼未丰,周弋短于算计,夺下蜀中四郡轻而易举。
高邵综不可能猜不到身份上她必有所仪仗,既做了这般周密的安排,她身边的人恐怕也被查过,萧琅身份瀑光的事亦不得不防。
在北疆打到益州之前,夺下吴越,先发制人让李珣称王的事迫在眉睫。
宋怜手指轻触着脖颈,理着各州郡送来的密令,多数都是已经翻阅过的,连同军报各州郡捷报,丝丝缕缕串接起来。
新帝毒杀先帝的人证物证是准备好的,只待东风,东风不来,她需得寻寻看,有无可利用的时机。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外头婢女清桐见礼禀告,“侧门递了帖子进府来。”
宋怜让送进来,接过看了,是季朝。
清桐小声问,“清碧姐姐说夫人身体不适,那位季公子的约,夫人还要赴吗?”
府里的人都是精心挑选的,这件事内院里几个婢女嬷嬷都知晓,尤其周弋大张旗鼓去了一趟青弘巷,更是多了许多谈资,宋怜不怎么在意,点点头应下,一切如常。
只出门时换了一身靛青色骑装,出得府门时,已无异常。
广汉城东五里有一处寒山湖,她擅长泅水,寻常与人约谈游玩,便常约在湖船上,今次也一样,她惯常是善于做戏的,已怀疑季朝,却也不露分毫,只是吹着湖风,同季朝说起了广汉的事。
“周大人虽有些直愚,做官的心却是好的,从不嫉贤妒能,阿朝你武艺非凡,何不与我们一起,创一番功业。”
她转过身看着他,说得极郑重,行的是同僚之礼。
他从未对她露出过杀意,偶尔触碰她脖颈的手指也并未用力,甚至有几次,竟隐隐是要赶她走的。
宋怜猜他是一名斥候,或是侍卫。
亦或是二者兼之。
譬如虞劲。
北疆斥候的能力沿自国公府,跟着高邵综南征北战,探听军务消息的能力非同寻常,与来福几人也不是一种路数,且以他的能力,在北疆斥候营、侍卫营里地位恐怕不低。
便是不能策反他做潜伏北疆的棋子,或是从他手里获得北疆斥候营埋伏大周的灰线,也能知道许多北疆探听来的消息,或是天下大势,或是与某个朝官、四方诸侯有关。
思前想后,她认为有争取季朝的必要。
如今的天下,倒也无需再隐瞒是否谋逆的意图,宋怜声音温和,却也郑重坚定,“我并不姓云,真实的姓名因避祸不便告知公子,却绝非有意隐瞒,时机成熟和盘托出,再请阿朝原谅,周大人感念先帝知遇之恩,只是当朝昏庸无道,我与周大人皆有举势之心,也皆求贤若渴,阿朝在武官教授学子武艺,教导有方,若能同我们一起,将来合并两处镖局,大都督统领,亦或是武将军的位置,我与周大人皆能许下。”
“周大人为人君子,素来一诺千金。”
她观察他神色,见他俊朗的双眸里有震惊怔愣,一时辨不清他是身为斥候擅长伪装,或是从未想过离开北疆建功立业,亦或是觉得她在痴心妄想。
他眸底似有挣扎之色,没有立时应下,宋怜猜他想过要有一番事业,但同国公府或许有不浅的渊源。
一盏清茶之后,未得答复,宋怜也不催促,只是闲坐着,看窗外荷叶露出尖角,亭亭玉立,摘一朵半开的莲蓬,插在季朝面前的棋篓里,清雅的湖风带走乌篷内沉闷,宋怜莞尔,“我近来要出两趟远门,只是看阿朝并无同我亲近的心思,便又起了请阿朝出山,教授士兵武艺的心思,我和周大人,是诚心相请,阿朝,很期待你和我能成为郡守令府的同僚。”
季朝心底潮热,点头应下了,“需等我三个月。”
若他能从脱离斥候营的刑法下活命,养伤三月,他来寻她。
他虽不能将北疆斥候的是告知于她,日后却会倾尽全力护她周全,辅佐废太孙。
主上已令人打造一间囚车,一间囚牢,固若金汤,她若失败,主上必折其羽翼,将来那李珣若能得大宝,她贵为太后之尊,又有从龙之功,受李珣庇佑,方能有自由周全之身。
她怎受得了笼中鸟的日子呢,生不如死,必是凋零了。
季朝伸手触碰那支莲蓬,不去看她,声音因潮意越加沙哑,“等我三月……”
他声音踟躇,艰涩不已,“三月里莫要……接触旁的男子。”
宋怜眉间笼罩淡淡轻愁,似湖上的薄雾,很快又散去了,并不会了,至少在彻底剪除仇人之前。
便又为他话语里暗含的挂心担忧舒悦莞尔,实则多日相处,她亦不想与他为敌,若他留在北疆,将来必定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他似极喜爱那半开的芙蕖,手指轻触着,宋怜目光扫过他指腹薄茧,微微一凝,旋即转头去看湖光山色,借由夕阳的余辉掩住微变的神色。
握着船坞窗棱的指尖因用力泛白,松开后不经意便去看他身形眉眼。
自她夜里在青弘巷留宿,屋里都没有灯,她实则没有在夜里见过他的模样。
可她是听过声音的。
心脏失衡,停跳了一样,宋怜忍住了没有侧头看他,船坞缓缓划过一处弯窄,有竹桃木枝叶垂落,宋怜心里微动,探手摘下一片叶,狭长的叶片在手中轻晃,放在鼻尖轻嗅了嗅,旋即含在了口中。
不过片刻,唇舌立时有些发麻,可精通医术的人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似往常的白日一样,她看过去时,他似世间的读书人,非礼勿视,避开她的目光。
眼前一片空白,嗡鸣声似夏日的蝉,嗡嗡作响,令她听不见荷叶田田的轻响,宋怜似被抽去脊梁骨,一时竟有些支持不住,靠着窗棂,后背湿透。
“是阿朝吗?”
“不是。”
不是什么离魂症,也许根本不是一个人,她问过季朝,季朝说他会医术,连她这样带学不学的半吊子,也知竹桃有毒,他若当真精通,不会辨不出。
晚上卧房里另有其人,若为羞辱她,亦或是算计她,季朝就够了,根本没有必要换人,除非他想亲自动手,为落鱼山的事复仇。
声音不是他,许是什么她不知道的技能,脚步声、略有差别的身形都可以更改模仿,黑夜里光线暗淡,她视物不行,想骗过她并不难。
宋怜回忆她忽略的蛛丝马迹,恐怕季朝看出端倪,朝他笑了笑,伏靠着蓬窗,温声道,“阿朝我昨夜没睡好,困了,靠一会儿,船到岸时再将我唤起来罢。”
她装作睡着,想高邵综想做什么,何时收网,她又如何做,才能万无一失将他的性命永远留在这里,以绝后患。
许是夕阳的余辉昏暗,映照她低垂的睫毛,落下阴影,越加显得面色苍白羸弱,季朝探手,又收回,“莫要睡在风口,仔细着凉。”
旁人的关心是真情还是假意,宋怜自小就能分辨,只是高邵综信任重用的斥候,恐怕多得他教导,加之一起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情分非比寻常,他未必当真能离开高邵综,纵来了蜀中,恐怕也不会出卖旧主。
她看了看他,重新合上眼睑,没有答话。
季朝停顿片刻,沉默着解了外袍,给她轻轻披上。
暖意覆上肩头,驱走些傍晚的凉寒,宋怜于余辉里看他俊朗的眉目,陡然生出想报复的念头,脱口道,“阿朝,你我的亲眷皆长眠地下,已孑然一生,你若志不在功业,不如同我在一处,我们成亲,夫妻同心,做个伴也好。”
她想带走这枚饵,带走他精心栽培的属下,他纵不至于后悔,将来也会谨慎于待她的羞辱和轻慢。
季朝霍地抬头,沉默的双眸里爆出狂喜,又被痛楚淹没,他双手在膝上收紧,方才压住心底的痛意,艰难狼狈地偏头,避开了她的视线,“我不能与你成亲。”
宋怜猜高邵综之余他,恐怕不单单知遇之恩,叫带着潮润的湖风一吹,不理智冷却了些,实则季朝无错,不关季朝的事,她因带着报复的寂寞利用季朝,亦非明智之举。
她歉然地朝他看了看,不再提这件事,直至快要下船,才重整旗鼓朝他邀约,“不管如何,期望阿朝能成为郡守令左膀右臂,与我同朝是真心的,明日我出远门,归期不定,希望回时,能再见阿朝。”
岸边已有少年人驾车等候,季朝目送她离开,立在船头,独守着一株半开的芙蕖,此生仅有的欢喜留在这里。
机会只有一次,他答应便可与她相伴一生。
他却不能。
心口似有刀割裂痛,船随水波摇晃,他喉咙发痒,未愈的旧伤处隐痛,张口倒出一口鲜血,坐回船内,看着棋瓮里一株睡莲,知他带不走,便只取两瓣莲,握在手心,心如死灰。
宋怜回府后立时去了书房,铺开疆域图,若当真是他,那可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北疆收拢失地的脚步比她想象中快许多,宋宏德、蒋盛并非庸才,却还是败北在高家军之下,拒羯胡二族于关外,护边关数十万百姓周全,不受外族侵扰,往内推进疆域的脚步也张弛有度,步步皆是计划。
她铺开蜀中舆图,尤其蜀中北面与益州、大周接壤的郡县,差人唤了来福,交代他带着斥候暗地里去查,“假借你也去石棉,带着赤营的人向南出发,过了林县再折转安岳、英城等地,查运送粮食的商船,各处米粮铺子价钱上浮的地界要特别注意,看有无士兵乔装,混迹山林里。”
“北边来的,有肯定是有,只不知数量多少。”
来福一听和士兵有关,并不敢大意,再听是北边来的,霎时如临大敌,北疆同夫人的仇怨,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
宋怜沉吟叮嘱,“去信给王蕴,让他盯着关卡出入的行商,凡有信件,截下查看。”
她有意吴越,王蕴在蜀南经营布庄,实则是监察吴越的动向,如今广汉事情有变,需得防止南北出兵共谋,他能动用季朝设下迷局,可见对她恨之入骨,恐怕不但要取她性命,还欲让她一败涂地。
宋怜叮嘱来福,“你去罢,在收到新的信令以前,探查时宁愿慢一些,也莫要打草惊蛇。”
一则他来蜀中,必有备而来,二则有安锦山落鱼山两次前车之鉴,高邵综便是敢孤身前来,陈云、高砚庭等王佐亲眷,必不会应允,事有万一,恐怕也有所倚仗。
她需要摸清楚他带了多少兵,蜀中除却她以外,领兵的三位机要将领,有无被策反的可能,方才好决定如何行事。
原是打算六七日后再起程,如今情况有变,她去南边走一遭,提早布置南越的事也好,安排好明日辰时出发,宋怜先去荷风院探望周慧。
外头天光暗淡,季朝方才回去复命。
书房里只侧壁点了灯,上首男子神情疏淡,语气平静,“去了四个时辰,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书房陈置简略空旷,玄黑色厚重沉郁,肃穆杀伐,唯有案桌上黑陶棋瓮里,一株半开的芙蕖娉婷开放,清浅的颜色似隆冬里开出的花,花瓣带着酡颜微粉,香气清淡,格格不入。
那比他好看太多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花瓣,似浑不在意,季朝说了游湖的事,隐瞒下了他余生藏心,足以渡日的欢喜。
却又怎会逃得过上首男子的眼睛,国公府灭门,高家军污命兵败,与朝中奸佞有关,高家军、国公府中也不乏内宄,夺回恒州时,抓到的人里不乏骨头硬的,他并不动用刑法,话也不多,但寥寥数语,用不了多久,也就招了。
他此时垂眸看着那株芙蕖,俊美清贵的神情似是在赏花宴上,极专注,“是有什么心痛之事,竟让你旧伤复发,失魂落魄。”
他盯着芙蕖清丽动人,不待他答,漫不经心问,“她同你求欢了么?”
季朝身形微晃,埋着头,声音里带着些抗拒,“女君实则极自尊,主上拒绝过,她便不再越矩,主上……莫要羞辱于她。”
高邵综眸底妒色翻涌,手指扯下一枚花瓣,竟起了想尝一尝的念头,缓缓放入口中,清苦的味道蔓延开,他继续猜测,“只是对坐着,什么也没说么?”
季朝一日是定北王府的斥候侍卫,一日便不该隐瞒,他身侧握剑的手心里皆是湿汗,他屏息开口道,“女君言明身份,讲清楚她与周弋图谋大业,招揽属下为蜀中效力……”
高邵综拨弄花瓣的手指似被针刺,有密痛蔓延,他神色晦暗,眸底秩浓,“你知道她真正的名字了?”
宋女君的名讳他们都是知晓的,季朝听懂了他的话,查出来的算不得什么,她若告知真正的名讳,是信任亲近,季朝声音低了些,“女君说为避祸方才隐藏姓名,非有意欺瞒,时机成熟,会和盘托出。”
高邵综唇角牵起些笑,笑意不达眼底,“她肯同你说这些,肯将要做的事,心事叫你知晓,你当开怀才是,怎会郁结于心,倒出心头血来。”
季朝握紧剑柄,实是明白他为何刨根问底,譬如昨夜,他知二人独处,心痛欲裂,明知无用,亦想追究清楚。
他放下剑,叩首拜求,“还请主上放手罢,女君她自有一番天地,并不适合做定北王妃,属下……属下……”
高邵综骤然明白了什么,一时停住,片刻后缓缓摆手,“下去罢。”
他声音沉冽平静,季朝应是,躬身退下。
书房里骤然一静,微咳声响起,喉咙腥甜四起,压不住咳嗽,血锈味落在衣袖上,手中花瓣垂落,他微微阖眼,片刻后平静了神色,抬手牵动绳铃。
书房里装有绳铃,却并不常用,王极诧异,快速奔到书房外领命,听得主上吩咐叫季朝来听令,有些心惊,却不敢多问,立时去请了。
季朝到书房外听命,主上没有命令,他便没有进去。
里头的人情绪不辨,“今夜我要见她。”
季朝心底挣扎,低声回禀,“女君极注意分寸,从不与同僚有私底下的往来,既起了招揽之意,恐怕不会深夜前来。”
高邵综扫了眼地上已碎裂的棋瓮,“送信至云府,便说你病了。”
季朝只得应是。
宋怜收到季家隔壁王姓人家替送来的信件,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没有立刻答复。
她猜不是季朝病了,而是那人要见她。
是想羞辱她么?
他差人送信来说季朝病了,是笃定了她会去。
她若不去,倒惹人生疑。
季家院子里尚有她藏着的烟信,橙营的斥候歇息也是在青云街的布庄,收到烟信半刻钟不到便能赶来,高邵综精通医术,寻常药物过不了他的眼,她便照旧只带藏有迷药的耳珰。
便不知这青弘巷前后住着的,有多少已经置换成了他的人。
宋怜并未让人在外等,马车到了季家门前,她便让周媪回去了,只交代晨起来接。
屋子里有个带着小孩的老者,朝她见礼,“药老者已经熬好了,后街上吴家医馆拿的,药钱记着季公子的账上,小儿困了,季公子便交给夫人了。”
宋怜温声道谢,侧身让到一边,待老者离开,眼睫微垂了垂,以前注意得少,现下看来,老者谈吐言行不俗,恐怕亦不是寻常人。
她端起石桌上的药盏,略闻了闻,她医术学得不到家,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药材,端着药走到房门前,抬手轻叩。
半响里头才传来一声进来。
声音低沉冷冽,宋怜一阵恍惚,又很快定住神,端着药盏进去。
屋子里漆黑,不见光,她要去点灯,那声音凌冽,“屋里没了灯油,你端着药过来罢。”
他无疑是一汪笼着雾气的深涧深潭,深浅难测,此时挑破身份,于她十分被动,宋怜本也无意点灯,不过因为不想露出破绽,故意为之。
他这般说,她便也不去拿,一手端着药盏,一手扶着屏风,近得榻前。
他半靠坐榻头,宋怜只能循着他的呼吸在榻边坐下,探手在他额头轻触,并未起热。
她将药盏端给他,他并不来接,宋怜往前送了送,他方才抬手,握住她指尖一起,将药往口中送。
那指腹温凉,触感极舒服,或许是不到他收网的时候,她摸不清楚他来广汉的目的,沿路进门她已观察过,院里院外或许会有一些她难以察觉的侍卫,但足够护送他出城的兵力,却实如何都藏不了的。
至少今夜以及今夜之前,并没有针对她设下的埋伏。
她神思不属,却猛然被握住手往前拉,跌重在他胸膛,他唇压下,吞噬她的呼吸,苦味渡入她舌尖唇齿,他修长的手指自她宽大的衣袖探入,顺着她手臂往上,探入她后背。
温凉渐变得炽烈,他的手指所过之处,带起些酥意,宋怜知他是想引她上钩,看她失态,可她这般厚颜的人,不过床榻之欢,她又怎会觉得羞耻呢。
那掌心不隔任何阻碍,抚着她的腰身,渐渐收紧禁锢,她腰侧必已留下了他的指痕淤青,带着药香的唇下滑,衔着她颈侧的脉搏,轻咬着,宋怜身体轻颤,待他隔着松散的心衣允上山茱萸,纵知晓他的目的,身体也空乏得厉害。
昔年乌矛山的情形浮上心头,她双腿轻蹭,抬手握住他解开绑带攀附椒菽的手掌,勉力稳着心神,“我明日晨起需去石棉,路途遥远颠簸,加之月信将至,实不好太疲乏,想要待我回来可好。”
他鼓涨的悍野紧抵着她腰侧,隔着薄薄的衣衫,她似记起它的模样和力道,宋怜身体似失去依附的藤蔓,自有了这一项怪癖起,她从未似此时这般,对这一怪癖缺陷感到羞耻。
她因此落入差点命陨的彀中,知他对她如此痛恨,两人仇深似海,他稍加撩拨,她身体便热烈的反应着。
她指尖正变凉,黑暗里杏眸里似有水光一闪而逝,他指腹凝滞,抬手轻触她眼睫,果真沾染上水渍,钳住她腰的手臂紧了紧,并未松手,情绪不明,“不过是拒了你的请婚,便如此伤心伤情么?”
宋怜虽不意外季朝的衷心,到底有些失望,只因这一桩麻烦事,皆由她浪荡淫——乱而起,若非如此,她和他会是死敌,却也是值得相互尊重的敌手,而非掺杂不该有的羁绊纠缠。
纵是你死我活,到底不那么痛快。
一时自厌,竟不想动弹,他便是想欺辱她,又如何。
她身体冰凉,似失了魂魄,身体软软靠着,似连动弹的力气也没有了。
高邵综握住她肩膀,将她支起来一些,目光凝在她眉眼间,又握起她手腕,同她把脉,知她心有郁结,眉间戾色阴鸷,“不是谋求从龙之功,坐上高坐,英年早逝恐怕为他人做了嫁衣。”
宋怜勉力提了提精神,“我身体还好,只是想着去石棉的事,有些走神罢了。”
他知她在广汉郡守令府一番调度,为的是卖贼案,去石棉也因卖贼案之故,只是‘季朝’不知道,他松松握着她手腕问,“去石棉做什么。”
宋怜听得他说话,因分辨不出他和季朝声音,寻不出一点破绽,便又有了些精神,引着他说话,“端了卖贼的老窝,周弋名声大燥,于蜀中基业有益。”
他摩挲把玩她的指尖,拉到唇边轻轻吻着,每一根手指似都喜欢,宋怜怔忪,是想把她当做妓子滕妾么,可惜她在这方面并没有廉耻心,她别开脸,被他掌控住后颈握回,他含着她的唇吃,手掌抚她的颈侧,欲褪去她的衣衫。
宋怜再次压住,她有一点想改变,收敛性子修身养性,禁欲戒色,只因心底不想,不愿舍去这一点欢愉,便还没下定决心,此时并不想同他发生什么。
便斟酌着开口,“阿朝夜里似与白日不同,午间游湖,阿朝秉持礼仪,不肯越矩,夜里阿朝倒强势了许多。”
黑夜里他翻身将她禁锢在身下,用眸光描摹她的眉眼,见她眉间尤自带着厌色,在她唇上吻了吻,眉心微蹙,“可是有为难的事。”
宋怜一时便分不清他是否当真想遮掩身份。
至少夜里相见时,他从未遮掩过他的蛮横强势,数次握在她颈间的手指,她虽未感知到杀意,恐怕他也是动了杀心的,无数次。
如果他正等着看她知晓真相时的神情。
那么他赢了。
宋怜合上眼,被他箍在怀中,也不挣扎动弹,只偏头看着外头虚空的黑暗,想和如何戒断那一样怪癖,做正常的人。
高邵综撑在她身侧的手指收紧,心底是不得其法的烦躁,他允去她眼睫上悬挂的泪珠,撬开她潋滟莹润的唇,含她的佘,掌心四处游走,流连于她纤浓合度,完美无一丝瑕疵的身体,她意动得厉害,只越意动,似乎精神越不济。
黑暗里泪珠滚落,浸湿软枕,高邵综凝滞,停下,看住她眼眸,眸光寒冽,“你死了夫君么?倒从不见你这般会落泪。”
宋怜听他咒陆宴,抬手打他,被他钳住手腕压在身侧,他沉了身体,那曾与她密不可分的蛟龙悍物紧紧触碰她,宋怜似渴水的鱼,不由自主,又挣扎得剧烈。
她不想要了。
高邵综停下,定定看着她,当年在乌矛山时,她重阳节夜里游湖,有自厌之态,如今恐怕故态复萌,她与季朝无名无分,常相携出游,惹来非议是必然的。
大抵有人置喙。
她没什么不好,除了眼瞎。
他冷着神色,身体并不离开,自小遍读古今藏书,一时竟寻不出一句劝人寻欢的话来,到头来也唯有一句,食色,性也。
他冷冰冰说一句圣人言,实在有些干巴巴,宋怜纵知道咫尺间的人目的不纯,也被逗乐了。
这一笑,心底郁结倒散了些。
他心跳似屏息停住,又被加重的呼吸声掩盖,宋怜听不清澈,只觉他指腹轻触她面颊,声音平和醇冽,“你可曾欺男霸女,因此损害强迫他人。”
宋怜摇摇头,便听他道,“既没有,便不妨碍他人,便是有些流言蜚语,也不必放在心上。”
宋怜哑口,几乎想伸手探探他的眉眼,昔年他对她的评语,言犹在耳,她心里挑眉,垂了垂眼睫,“昔年有个男子,说我轻浮放荡,不安于室,骂我有病,想要为我调方治病。”
身上伟岸修长将她完全笼住的身躯及不可觉地微僵,房屋内气氛凝固滞缓,宋怜已知他夜里目力极好,并不敢把笑意露在脸上,心里是莞尔的。
纵是他是来复仇的,此时片刻的宁静亦久违,当初她放火,没想过他能活着出来,但既然回来了,再开一局罢了,他想设局,她奉陪便是。
宋怜藏在被褥里的脚指头微蜷了蜷,正要开口说话,被他轻轻吻着,身体放松下来,微阖的眼睑轻颤。
他吞下她的声音,吻落在她耳侧,“卖贼是要抓,只何须你亲自去,路途遥远,劳累奔波,你不通武艺,恐怕还添乱,不如交给府兵,你的计谋不错,抓到人只是时间长短。”
他指腹眷恋她脸侧,声音低沉暗哑,“留下罢,别去。”
他的手指带着燎原的温度,宋怜握住他手腕的指尖无力,发髻松散,稳着神志轻摇了摇头,她去蜀南有别的打算,只是不可能同他明说,她不答,只拥住他的背,想他接下来会是什么能叫她一败涂地的计划。
第98章 奔马将相。
汗珠从他俊美凌冽的脸庞滑落,黑夜里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卧榻上却极静,能听得他呼吸沉而重,温凉炙成了热。
他的指腹带着些许只有触碰时能发觉的薄茧。
有因张弓握剑,更多的是朱批握笔留下的。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薄茧的纹路,潮意泛滥,他体察她的热烈,呼吸微促重。
却又抬首,暗夜里似安静地盯视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必定似海底旋涡,黑沉深暗,威慑内敛。
他一动不动,居高临下,锋锐研判的视线叫她清楚,她此刻,究竟是什么模样的情态。
绯靡,放——浪。
潮润的发粘在颈间,指尖似也跟着沁出汗珠,宋怜止在他手腕的力道虽虚软,却是认真的。
她是有隐疾,却也清楚她为消乏这件事已耗费许多时间精力,惹出许多祸端。
天下局势不明,她该收敛些。
她开口,声音因身体虚空无力、因他伟岸身躯、炽烈的温度而轻颤,“我不想要……”
潋滟冶丽的眉眼因难耐散出靡丽馥香,似一颗烂——熟的桃,手指轻轻一压,即可冒出解渴的琼浆。
她已弄脏了床榻,搭着他手腕的指尖却始终没有松开,面颊薄绯,杏眸里有沉沦,亦还留有清醒。
高邵综盯着她已难捱得泛出粉的眼睑,黑眸沉沉。
已是这般想要,还抗拒同欢。
是认出他来了么?
他身体下沉,身形将她笼住,盯视着她,掌心一路往上,握住她后脖颈,指腹轻抚,按在她颈侧。
那儿修长白皙,无力地垂着,显得格外纤弱,轻轻用力,也就命陨了。
他指腹漫不经心地把玩这一截白皙滑腻,所有的情绪都隐匿进黑暗里,“女君倒与我生分了许多。”
宋怜因他的触碰半浮着,却立时察觉他的试探,知是她陡然变化的性情惹他怀疑,她甚至不需要刻意遮掩,只任由身体朝他靠近便是。
脸侧轻贴着他温凉的手背,轻蹭着,又勉力离开,对他压在经络上的手指若无所觉,“我不与臣官厮混,阿朝既还未做决定,我也不应当如此。”
高邵综目光巡视她面容,指下脉搏心跳与先前无异,他脸色却越沉,骤然垂首,撬开她唇7齿,疾风骤雨。
嘤咛声起又止,身体似躺在陷落的云层,汗珠如同温泉里的水,泛着热,她却没有似往常,攀附回应。
高邵综抬首冷眼看着她片刻,那些叫火烧光的秘戏图倒浮出眼前,眸底情绪变得冰冷,他记忆尚可,何妨一一付诸实际。
旁人画,她自己画,必定是十分欢喜的。
故使出百般千般手段。
绢帛丝绸轻盈柔软,没有刀子蛮横地割裂,却被放进水盆里,被看似轻柔,实则专1制野蛮地搓着洗着。
水太烫,反似蒸干了丝棉里的露,不必去设想,等拿起,必定是破烂且不堪入目的一片了。
宋怜从不知他这般厉害,四更天时,唇已咬出了血,神志撑着清醒,却也似被车轮碾过,昔年在云泉山,也不曾这样疲累过。
身侧人榻上似乎并不喜欢说话,指腹擦过她带血的唇,停顿凝滞,片刻后起身整理好衣裳,动作慢条斯理。
声音里暗藏的,是与其身体截然相反的森冷冰寒,“清心寡欲的人,不会氵卖。”
宋怜知他说的氵卖是什么意思,这个字前面还有一个自字,暗昧的黑夜里看向他,又垂下无力的眼睑。
她见过高兰玠晨起的模样,她不能帮他时,纵身体有异常,他也从不伸手去碰,等一等自然平复了。
她则不同。
被褥上身体似绷成弦,张成弓,京城温泉和落鱼山的隐秘佐证了她的性子,她竟不清楚她究竟能不能成功。
只因长久的不满足,得不到,反而似积攒起的柴山,越堆越高,岌岌可危。
身体越压抑,越想要,越渴盼。
但不能。
楼台四周隐藏的侍卫已退到了外街,夜凉如洗,卧房门缓缓合上,高邵综停顿片刻,转身,却并未离去,立在廊下,等屋里人唤他。
夜色浓稠,半月高悬,星光将墙边白酴醾添上一分幽蓝,月夕花朝,可直至浓夜淡去,天际泛白,也未见屋子里的人出声。
未唤人,连呼吸声也渐趋清浅平和。
他曾见她榻上是如何盛放模样,今日竟当真不要,硬生生忍至平复了。
天际的暗色悉数汇集于眸底,映衬得他脸色越加阴鸷暗沉,再等了片刻,高邵综大步跨出院子,沐浴更衣,出来后也不理会张路王极,解了门口拴马的缰绳,翻身上马,丢下一句吩咐,往城外去了。
那黑沉森冷的气息,堪比前些年在落鱼山溶洞里穿行的时候,王极回看那楼台,主母还在里面,就是不知怎么气到主上了。
不过顷刻,连马影都不见了。
张路小声抱怨,“这几日的药都没喝药了,那以后还熬不熬了,药材挺贵的。”
他小小声说完,伸着脖子张望一会儿,不免又担心,“一清早这是去哪儿,怎么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连张路都能看出来不高兴,可见怒沉,王极想了想道,“药先不熬了,主上记起来想喝,自然会问你。”
张路哎哎应着,想着这药实在金贵,端起来自己喝了,苦得直后悔,纳闷问,“广汉府兵不是一直有在追剿流寇吗,怎么主上还让你们暗地里相助清剿。”
王极若有所思,主母拔除蜀中三郡贼军,逃跑的溃兵很多都是穷凶极恶的亡命徒,只能以劫掠为生,主母一直安排人追查,务必要捉拿归案,按律处置。
广汉城也招揽了不少斥候高手,这些凶徒纵知晓蜀中实际掌权的人是主母,也没有人敢犯来主母面前。
许
是主母要出远门,主上担心事有万一罢。
看主上脸色那般黑沉,王极也不敢明说,只道,“早点剿灭了也好。”
见张路正探着脖子,不住往楼台张望,不放心叮嘱了两句,“你不通武艺,不会掩藏行迹,不要靠近楼台。”
张路有些不乐意,实则他一直听说女魔头的传言,是一直没有得见的,只知样貌极出众。
可如何出众法却是不得而知,跟过那女魔头的斥候侍卫,无一都闭口不言,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平时连他想在外面假装路过看看,王极几个也不允许。
“小的假装是路人小贩,等主母离开,我在街上看一眼也不行啊。”
王极可不敢托大,“女君虽没见过你,却是十分心细的,你忘记江淮任家的事了?”
张路泄气,别的不知道,左邻右舍确实十分小心,哪怕那女魔头几日不来青弘巷,也是各安其职,从未有一丝懈怠,在这儿住得久的,好几个兄弟,他都以为本身就是种田买菜的。
便也收了好奇,将来女魔头与主上合婚,他身为主上的随令,总要请安,到时自然能得见了。
他只得拿着托盘走了,半个时辰后,听得那女子乘坐马车离开,也没敢出来。
因着宋女君连同女君身边的人,都见过虞劲,虞劲是不在广汉城出现的,近来负责京城消息的探查,知主上不在广汉,将密函一并送去郑州。
朝上御史大夫周燮,上谏天子,分封诸侯,大司马曾广驳斥,当庭谏议集合大周助力,攻打晋阳,夺下函谷关。
高邵综将密信看完,递给虞劲,信是从朝廷来的,自不能留,虞劲处理干净,闷声禀报广陵传来的消息,“三日前平津侯轻装简行,往西来了。”
高邵综淡声吩咐,“给他找些麻烦事,让他过不来江。”
虞劲应是。
“信一封也莫要让其送进云府。”
“是。”
因着盯紧了江淮府,追查信件并不难,广汉、石棉,云府,只要在蜀中,平津侯的信,送不到主母手里。
天气渐渐炎热,登封大营外荒草弥漫,虞劲闷声劝,“广汉诸事安平,丞相来信属下等,让属下几人劝主上回北疆。”
虽于政务无碍,但毕竟是尚未攻下的城池,北疆几位近臣十分挂心,蜀中的事传至北疆,迟迟不见主上回去,一向老神在在的丞相也着急了。
高邵综淡声道,“此地我尚有兵务未完,你回信无碍便是。”
虞劲抬头看了一眼,头埋的低,声音更闷,“纵是需要探听敌情,也无需主上亲自潜伏进朝军里,交给属下几人罢。”
看着装,短短几日,已从寻常士兵升任千夫长,漫说武艺如何,这一身简略的兵服穿在身上,也绝非寻常人,实让人胆战心惊。
高邵综神情寡淡,“朝中诸将里,若说还有什么敌手,非李奔莫属,他身边隐藏有一名谋将,我来看看。”
保护得再周密,斥候营也能探查得出,何须事必躬亲,虞劲受了王极点拨,有些干巴巴地劝,“还请主上保重自己,主上出了事,主母也会担心。”
话说完,自己也停在那儿,沉默后悔,闭上嘴巴了。
果然听见一声冷嗤,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冷笑,手里刻着的玉石随手掷进洼地里。
担心什么。
许是担心他这回有没有死透,若他折在李奔手里,恐怕袍笏登场,燕雀相贺。
高邵综不虞,听得兵号声,收了情绪,沉声吩咐,“查一查经略官宋服,看有无策反招揽的可能。”
此人擅筹算,得新帝信用,与李奔交好,一人领兵,一人筹粮,稳固朝纲,二人将相和,于北疆不是好事。
虞劲应是,待主上离去,看着那挺拔伟岸的背影,后知后觉,往年若他们不慎称呼宋女君为主母,无不得主上冷眼处罚,今日倒未见不悦。
身有要务,虞劲也没有多待,回去时看见北疆斥候营留下的信号,知是王极,折转去寻他,想叫王极想想办法,武艺容貌可以遮掩,身形气度却难,混迹李奔军中,实在令人心惊。
他在登封城南三十里截到王极,王极倒不怎么担心,昔年初初与羯人交锋,屡战屡败,每每损失惨重,主上曾混进羯人军中,甚至一路做到部将,也全身而退,不必太担心。
只消息送进登封大营,就不知主上待不待得住了,“石棉传来的消息,主母似乎以身为饵,想引卖贼上钩,那群卖贼不单单是妇孺小儿,还养着不少打手,主母没带多少人,恐怕有危险,你把消息送进兵营,我等要如何做,还需听主上吩咐。”
虞劲色变,接了信,立时奔马去了。
第99章 相见安和。
“段钩,字重明,年三十又五,中州人士,十一岁时父早逝,性情忌刻,为人古怪,因和朋友一句赌约,投入田相门下,已有三年了。”
旧相田世延派了三名幕僚随田同海南下石棉赴任。
三人里,另两人是田同海求着田相要带的,与田同海是一个路数。
单就段钩,田相特意拜请过,福寿回禀,“小田大人进赌坊,反倒叫他另外设下的赌局吸引住,好几次小田大人都从赌坊出来了。”
福寿语气里透出敬重。
广汉斥候营里的人多是宋怜相看,来福出面招揽。
出门在外行走,用真名不方便做事,来福便都给起了新名字。
来福和千柏千流自幼相识,失孤流落在外,被年长的乞丐驱出破庙,九岁的陆宴拜在名士钧玄门下,出城去学庐的路上遇见,带进平津侯府后,千柏千流没有正式的名字,陆宴取‘柏’‘流’二字,寓意安平长久,来福的姓名是老父留给他唯一的念想,陆宴说来福二字便挺好,并没有给他改名。
来福常说老父给的名字给他带了好运,掌事广汉斥候营以后,有人请他起个方便行走的名字,便都带上福字了,尤其斥候营里能力稍强得用的。
他亲自去了安岳,查田同海的事交给了福寿。
从在江淮时起,宋怜便留心着十三州有才之士,想为江淮招揽,为此单出一份银钱,差人追着名士的足迹,遍访名山古刹,声名远扬的真名士她心里有数,知晓段钩投在田相门下,便防着他要随田同海南下赴任。
据她所知,江淮丞相邹审慎,北疆高邵综都曾拜请过段钩,只不过此人确实性情另类,邹审慎去请他,他质问为什么江淮郡守令为什么不去请他。
高邵综去请他,他又道其擅兵家,与他不是一路人,不肯效力北疆。
此人曾投中州太守门下,去的当日便建议中州太守咸初不要管‘闲事’,每日拉着咸初垂钓听经。
只因这‘闲事’包括所有中州政务,中州上下一时哗然,多少人称其为奸佞小人,抨击痛骂。
第一年中州平稳,百姓安和,世人皆说是运气。
第二年中州百姓富足,有如天助,不少中州官员回过味来,坐立不安,对段钩态度变了。
第三年,其它州郡百姓羡慕中州轻徭薄赋,越是憎恶当地府官,对咸初和段钩,也就越推崇。
宋怜曾细细研习过中州的事例。
中州历经战乱,太守咸初志大才疏,施行的政令看似对中州有益,实则累赘沉重,十分不合时宜,此时‘有为’不如‘无为’,段钩劝阻咸初,勿要大刀阔斧,百姓农耕桑种,府库日渐充盈,若放任咸初倒行逆施,中州便没有今日的气象。
那咸秋忙时亲自去了河口,百倾良田里硕果累累,便是受了旱的吉平,小麦收成也比前些旱年好些。
咸初羞愧不已,立时要挂印辞官。
却又被段钩止住,那段钩道,“仓廪实则生奸,昔年家中无财,自然路不拾遗,现下贼寇起,粮仓丰裕,恐怕遭人觊觎,该到您施展雷霆手段的时段,又怎要在此时离去呢。”
中州府一干臣僚,无不目瞪口呆。
宋怜猜段钩所说的奸,非郡辖内,而是因中州地势,东接兴王府,西有大周朝,北临梁地,郡内无山川险要,一旦富有粮仓,怎能安平。
段钩一句乱世重典,兵家法家两道为上道,实则是提醒咸初该强兵强将了。
实是直重要害。
咸初长堤上三拜段钩,段钩不肯留下,因同好友茂庆打赌,转而来了蜀中。
宋怜不是没想过拜请招揽,只是此人性情出类,贸然出面,恐怕适得其反。
这次牵牵连进田同海的案子,不知有无良机。
宋怜以手支颐,细细思量。
这两年除了政务,周弋平时忙着学习如何与人打交道,招揽人才的事,不管是有名的还是无名的,多是她相中人,告知他如何与其攀谈结交,他才去宴请,从来无往不利。
应章一案牵连甚广,精简吏治以后,蜀中四郡也还有极大的空缺,她看人却着实厉害,什么人放在什么位置,不消半月,与先前在位的官员相比,只有更出众的。
她此时峨眉臻首,令人失神的容色清丽温婉,本就布置精致清雅的书房,一时竟叫人仿佛置身于瑶池仙境,周弋晃晃神,想到女子的心计,出离的神魂清醒了许多。
那季朝怎会想娶她,娶这样一个女子为妻,定要失了许多的乐趣。
“正巧段钩一同来了石棉,仰松你去拜请他,请他为蜀中效力。”
女子清丽的声音响起,温婉好听,周弋头大,“那段重明离开中州时,连咸初的百金谢礼都没带走,必定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也莫看他喜欢花,这人性子古怪,他在山野路边看到株野兰花,能高兴得题词一曲,但要有人特意把花搜罗到他面前,甭管多名贵,他翻脸甩袖走了。”
“他声名在外,那咸初待他毕恭毕敬,若辅佐咸初,君臣定也是一段佳话,这样他都不肯留下,我拿什么吸引他为蜀中效力。”
他虽身为四郡道台,却也有自知之明,蜀中能有今日盛况,全赖上首的女子,可若告知那段重明,蜀中真正掌权的人是她,恐怕惹来的不是追随,而是天下口诛笔伐的檄文了。
不是没有先例。
那平津侯十分纵宠先妻,亡妻再世时,令其为官,天下多少人议论抨击,若非江淮势盛,恐怕有不少人要冲进江淮,替天行道了
告知段重明真相万万不可。
只连定北王都铩羽而归,他想打动段重明,岂非痴心妄想。
周弋甩袖,“若要招揽此人,我不去。”
宋怜看了他一眼,倒没觉得事情有多难。
先不说咸初究竟有没有真才实学,只有野心是必然的,微末时仰仗段重明,礼贤下士毕恭毕敬,它日荣登高位,若非有常人不能匹敌的胸襟气度,又怎会容忍一个自己曾对他亦步亦趋的臣子呢。
恐怕也不会有君主愿意,臣子中有人知晓他愚蠢不堪的过往,咸初自高自大,待百姓十分苛刻,绝非宽宏大量之人,中州的事,段重明离开,留下一段略带遗憾的君臣佳话。
留下,必定是将来君主心底的一根刺,世人说起咸初功业,必定提及段重明,见到段重明,曾经做过的蠢事,咸初也会一遍遍想起。
段重明另寻他主,方才是明智之举。
且此人恃才傲物,辅佐追随的君主是中庸之才,相请的胜算恐怕还大些。
毕竟君主太强,又怎能物尽其才,力挽狂澜扶危定倾。
宋怜端起茶盏又放下,“你去宴请他便是,请不来,便多请几次,精诚所至。”
她只一句,便让周弋住了嘴,“此人若一直完不成赌约,投在田世延门下,蜀中想快刀乱麻更改旧制,他恐怕平白增添许多困难,虽未动刀兵,但世人心知肚明,你我与田家此番必争个高低,败的一方,恐怕连性命也难留,能争取段重明,对我们十分有利,你去试试罢。”
她娓娓道来,说的确实有道理,周弋被说服,心里已是认同,只是确实没什么希望,只得道,“我尽力试试,若不成,你得另做打算,他要是给田世延出谋划策,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改税制。”
宋怜温声道,“无妨,你去罢。”
周弋见她心有成算,登时松了口气,这便去了。
萧琅一直垂首立在一旁,这时才轻声道,“周大人的性子去宴请,再诚恳,恐怕也适得其反,徒惹段先生厌恶。”
君子重诺,尤其名士。
段钩同友人茂庆为圣人一句‘粪土之墙不可圬’论辩,各选了一人,段钩进了田府,选的人究竟是田世延田相,还是其子田同海不得而知。
只怕连田世延也以为说的是自己的儿子田同海。
宋怜温声道,“你和李旋尾随周弋后头,等周弋惹得段重明暴怒,周弋被驱赶出来,你们再设法同段重明偶遇,此人看似言行乖张,恐怕是极重品行的,倘若损毁了你们的财物,令你们受伤,必不会坐视不理。”
“若能得与其交好的机会,也不必着急和盘托出,只当寻常友人相处便是。”
“若是被看出破绽,立时将周弋针对田同海、田家的布局悉数讲明,君子坦荡,以诚待之,来则来,不来……”
她略思量,另将福寿叫进来,沉吟吩咐,“你去一趟梧县,若是收到石棉事败的消息,立刻在梧县放出广汉郡守令周弋欲减免课税,却碍于祖先定下的宗族礼法,不可妄动,故而止步不前,无计可施。”
段重明好友茂庆选的是梧县太守张宁成。
段重明进了段府,劝段世延勿要铺张越制,也想方设法遏制田同海搜刮民脂民膏,能与其结交为好友,茂庆此人品性才干恐怕是不差的。
宋怜想了想,叮嘱福寿,“段重明来了蜀中,那茂庆必定会关心蜀中的消息,你只宣扬蜀中盘根错节,改税一事千难万难,世上无人能解周弋困局,他一旦开口询问,你便言语相激,两次过后,离开梧县,离开前留下你已回广汉的消息。”
广汉府斥候营的任务是千奇百怪的,福寿原先会奇怪纳闷,两年过去,每每只听吩咐做事,仔细把任务晚膳好便是。
萧琅一直听着,便在心里筹谋如何摆脱那间黑屋。
许是他在书院里待的时间越久,武官里学些武艺,舅舅徐安待他越痛恨,他常驻广汉府,舅舅买下的宅院里,专修了一间暗室。
巨石砌筑,四周密闭,只有一处通道,也许隔音,也许不隔音。
里面除了各样的马鞭,还新添了许多他见过,没见过的刑具,有剐有烧,燃成红的带着倒刺的铁鞭子挥在背上,只一鞭,现下背上都是炙痛,光是回想,里衣已被汗湿透。
棍,杖,钳,烙铲,尖刺,蒸烹,水窒,他后脑被抓缺了发的地方,遮掩着长,半月了才生出新发。
十二种刑,每月他要轮过一遍,他不敢出声,唯恐人知晓。
但厌恶那漆黑的暗室,厌恶黑暗里燃烧的火盆。
徐安必须死,他要徐安悄无声息的死了。
他可直接接手‘舅舅’的兵马,过往的秘密,也不会再有人知晓。
但要如何做,他身为外甥,又因为什么样的原因,会杀了对自己爱护有加的舅舅呢。
近来她在他身边安排了不少武艺高强的人,几乎寸步不离,暗地里应当也还有人跟着,徐安将他带去密室,也不敢留他太久,也不敢用太多刑具,他轻松了许多。
是有一日她从青弘巷那季姓人家回来以后,借各种由头增添的,这些人表面上是留给他调遣的信兵,实则只负责看护他周全。
当是与‘舅舅’无关,她应当还不知道他的丑陋不堪。
萧琅还是抬头看了一眼,袖中的手指拢在一起,俊秀的面容温和有礼,“现下正是用人之际,您怎么派这么护卫给我,我用不上。”
自能在萧琅身上闻到药味以后,宋怜便借由事务繁忙,暂且停下了学医,医术也就停在粗略的进度上。
萧琅从不将伤处露在外人面前,取药隐蔽谨慎,也从未向她求助,便可知他是不愿她知晓的。
突然增加这么多守卫,他必定要怀疑,实则是因为高邵综。
此人既来了广汉,不会看不出周弋的秉性,恐怕早已猜到她另有倚仗,为日后能坐实身份,每到忌日,城郊的衣冠冢她是必须祭拜的,掩藏不了行迹,高邵综往京城里一查,恐怕已经查出那具交给朝廷的尸体不是李珣。
恐怕他早已知道萧琅的身份。
不动萧琅,恐怕只因他高邵综,看不上李氏王朝,高邵综三字,至如今,也无需什么身份了。
但事有万一,恐怕再有旁人知晓,李珣身边带些人是有必要的,宋怜看了看时辰滴漏,摆好棋盘,和他接着下上次留
下的残局,“季朝的武艺十分适合战场,我想请他入新军营,隐瞒不了太久,告知他真相,我虽知他的品性,但事有万一,你的安全重要,再多些人手,也是应当的。”
见少年人眼里些许紧绷戒备散去,宋怜落子,“今日出行,不方便带侍卫,你跟在李旋身旁,也莫要落单了。”
萧琅眉目俊秀,心思皆在棋盘上,棋艺一道上,他从未赢过她,哪怕她初初的几步,多温和无奇,等落下子,才问,“您连……季公子都不信么?”
宋怜见他棋路稳当进步了许多,心里高兴,落子坎位,“有时候多疑多防反而不好,倒不是防季朝,只是醉酒说话的情况也是有的,他在武官任职,人多眼杂。”
外头有门房通禀,李掌事来了,说的是李旋,李旋和萧琅跟着她来了石棉,便不好做将军的身份。
她留了后手,并未把棋局下死,“段重明阅历颇丰,在他面前有关政务的事不要提及,这几日只陪他游山玩水,解解苦闷便是。”
她是要扮做颇有家财却又性子软善的孀居女子,衣着以素色为主,发髻简单,不必装饰便楚楚动人,无人会起防备心,萧琅不经问,“您没有见过段钩,怎能断定他此时心中苦闷。”
宋怜将一枚兰香玉玦递给他佩戴好,自己取了幕离遮上,“田世延,田同海我们是见过的,父子两人一人故步自封,沾沾自傲,一人已摸透世事,二人皆难以再修剪,他要输了赌约,岂不苦闷。”
萧琅顿了顿,应是,哪怕田世延派了几名清客名士到田同海身边,也没能阻止田同海利用关卡之便,大肆敛财,现下石棉、甘洛、乐地三县富商,往田府送钱,巧立名目,花样繁多。
萧琅出去同李旋汇合。
宋怜绕过长廊,穿过连门回秦府,带着清莲出门。
她带着三辆马车来石棉投奔亲戚,亲戚亡故,她在府里住下,每日皆会带着婢女外出,乐善好施,在石棉已有了些名声。
也惹来不少蛇头地痞,碍于秦府里三两个通武艺的婢女,无论是拦截,还是抢入府中,都吃了苦头丢了半截命,便也再无人敢招惹。
方才出府不久,布庄门前,便有三人拦车,拜求医药钱,哭声哀哀。
女子令停了马车,纤细白皙的手指轻掀起车帘,看向车下,清丽的面容未施粉黛,露出些痛惜动容。
茶楼高处,冷哼声沉冽,男子容颜俊美,身形清贵伟岸,窗前负手而立,移开的视线又挪回那张精致清透的面容上。
沐云生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折扇半遮着脸,看了一会儿,不禁感慨,“女君这般装束打扮,倒真与平日不同。”
本就生得柔美,这会儿平添几分哀怜,可谓我见犹怜。
竟是一点破绽也无,沐云生惊叹,还欲再看,好友合上窗门,顿觉无趣,坐回了椅子上,“那周弋也太废物,抓卖贼这样的事,还需女君亲自做诱饵,接连两月,洒出去这许多钱财,秦氏这个名号,和善男信女挂上勾,在三地已积攒不少名声,日后丢了可惜了。”
她乐善好施,也并非忙碌谁都给。
譬如此时,便要派身边得力的婢女去医馆查看,果然家贫,也重病,无钱医治,才相帮,如此名声倒比先前更广盛。
沐云生看了眼依旧立在窗前,丝毫不遮掩的好友,无言问,“莫非你便是希望女君什么时候发现你,吓她一跳,你听我说,她也许会被吓到,但也能立刻引来大军,将你困死在这里。”
下首女子声音清丽温婉,若不知其人其性,必以为其是女菩萨转世。
女骗子。
高邵综指腹把玩着一枚耳珰,耳珰银制,镂空里装着迷药,那夜他自她耳垂吮着咬下,她情迷,却也不曾忘记来夺,他不给,她便作罢了。
将来她知晓夜里令她意乱的人是他,总也需要些什么证明。
只她定力似不比从前,任凭他如何撩拨,也不肯同欢。
念及从广汉传来的消息,那陆祁阊带伤,却依旧秘密进了安岳,再有五日,便可至广汉。
恐怕因招揽季朝拒绝与他敦伦是假,惦记那陆祁阊是真。
也许她已收到从旁的地方送至云府的信。
她便似陆祁阊手里的风筝,亦或是陆祁阊养的狸奴,陆祁阊只略有些回心转意,不弃她,不离她,她便千难万险千山万水也要回去了。
茶肆里骤然阴鸷沉冷,静得凝滞,沐云生睁开眼,见那立在窗前的人阴暗滋生,也一点不奇怪,换做是他,心仪的女子见了,只会动杀心,他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立场不同,并无谁对谁错,王极来回禀消息时,沐云生是在的,他轻叹一声,又躺了回去,“两人想要见面,怎么也能见得着子,迟些早些罢了,你拦也没用。”
又问,“宋女君甚至派了一批人进了吴越,名义上是做生意,恐怕是探听消息的斥候,我说句让人不可思议的话,她可能不止是想掌一方诸侯王,恐怕她志不止蜀中四郡。”
街上秀丽精致的马车往南缓行,蜀南已到了收获桑蚕丝的季节,每日末时,秦府的人会往城郊收购桑蚕丝,因着价格公道,倒引得四方百姓纷纷来此等候。
高邵综淡声道,“不是恐怕,她想做太后,幼主的太后。”
沐云生摇着的折扇掉在地上,不知是为宋女君的野心,还是为他语气里淡淡的骄傲,隐隐的赞叹炫耀。
此人年少成名,七岁时以箭术吓退年长他十余岁的羯人王子,十三岁又同当朝丞相辩论,有理有据令朝臣打消了与羯胡求和的念头,他也并不空谈,同年随高国公出征,一战成名,便是对他颇有微词的主和派也闭上了嘴巴,对他心服口服。
旁人十四岁或是打马游街,或是蒙头读书,或是还在家中受父母归训教导,他已是一族之长名扬天下,那时已是沉稳古板的性子,不以物喜,不关心荣辱,这时因仇敌的野心露出淡却分明的骄傲炫耀。
人家宋女君想做太后,关你什么事。
沐云生斜睨着他,“宋女君这样,你也敢娶,就不怕她将来当真杀了孩子的爹,留下孩子爹的血脉,主幼母强,才是真正的大权在握。”
高邵综宽袍广袖间手指摩挲着耳珰。
一,复仇后了结了因果恩怨,他未必还想娶她。
二,纵是定北王妃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她有他的孩子,那么他不那么容易死。
她想大权在握,便要与他缠斗一生,他奉陪便是。
直至苍苍老矣,未尝不可。
沐云生观其神色,不得不设想将来,“她若执意要以蜀中起势,以她的智谋才干,未必没有争锋的可能,介时你当如何自处。”
高邵综淡淡看向远处,“我并不比她优越,但只有一样与她不同,她赢不了,她想玩,在外玩够了,进了府中,也一样能参政掌权,一样会有政绩。”
沐云生一怔,沉默地靠着,半响转而问,“已经两个月了,那群卖贼会上钩么?”
一位在石棉没有根基,貌美且富有的女子,对任何贼寇来说,都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宋怜并不着急,借用从北疆斥候营学来的经验,这次她借用的身份原有其人,女子成亲后深居简出,样貌辨得熟悉的人大多是冯氏旧仆,能带的宋怜都带来了石棉,不能带的也悉数安排好了。
这一群卖贼势力不小,若不放心去查,也只会坐实她的身份罢了。
临近清明前半月,去城郊收丝的路上,宋怜正翻看账册信报,清荷轻声在马车窗边回禀,“那儿路边晕倒了一位女孩儿,那老者像是他爷爷,年纪很大,面黄肌瘦的,许是外地来的,也不敢像旁人那样过来求,瞧着着实可怜,可要奴婢去看看。”
清莲驭停了马车,荒郊土路那头地上,女孩十三四岁,或许更小,头偏垂着看不见容貌,只观其身形,瘦骨伶仃,那老者五十
岁上下,杵着根烂木拐杖,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端着陶碗的手指都在颤抖,大抵是因为饿,烈日底下,身形摇摇欲坠的。
老者头上插着干了的麦芹,这是阳川多有的粮种,近来阳川境内天灾干旱,虽已派送了赈济粮,依旧有许多流民背井离乡,北上逃荒。
此地离城尚有十余里。
宋怜搁下手里的文书,让清荷带上水和干粮,自己下了车,走至那女孩面前,老者颤巍巍站起来想拜礼说话,清莲扶住了。
“救救我家孙女儿——”
宋怜蹲下,给女孩儿把脉,确实是重病,缺吃少喝,外加长途跋涉,昨夜一场雨,便病倒了。
碰见她们还算及时,并不耽误性命。
女孩儿脸上虽沾满泥污,看得出样貌清秀周正,宋怜微垂了垂眼睫,若非提前留着戒心,谁又会对这样的人起戒心呢。
但一老一弱,通常便是饥荒,也不会轻易离开家乡,随流民一起逃荒。
宋怜细问了几句。
老者就着陶碗灌了一大碗水,又托着孙女的脑袋,喂了一些,捧了饴糖,也舍不得吃,颤巍巍收进破烂的衣袖里,“这两日只剩了几个野菜团,孙女孝顺,留给老儿吃,这才扛不住病倒了,夫人莫要怪罪,这点儿糖老儿想留给孙女吃。”
宋怜点头道了声无妨。
老者这才回宋怜的问话,“儿子儿媳原是一道来的,路上饿死了。”
说起来时言语颤抖神情悲怆,宋怜纵是善于掩藏心绪,也自认会看些眉高眼低,一时也分不清真假了。
也许如同季朝家隔壁住的邻居,一半真,一半假,如此才不会惹人怀疑。
宋怜温声问,“老人家信得过我的话,可愿带孙女随我回府,旁的不敢允诺,只不缺衣药,请大夫医治好小孩,在府里做工偿还了药钱,你们自可回乡去。”
老者喜不自胜,忙不迭拜谢,“如何信不过,老奴一家子还没进石棉,儿子儿媳就重病了,乡里乡亲可怜,给口吃喝,又给老奴指了条门路,说石棉城里有个观世音娘子,专解危救难,定就是夫人您了。”
“只可惜老奴儿子儿媳福薄,只到荀川就撒手走了。”
他抹着泪,双手粗糙,一双眼隔着幕离窥视她的样貌,并不似他面上那般诚惶诚恐。
清荷来背扶女孩,宋怜搭了把手。
小女孩头偏垂着,颈侧发丝凌乱,依稀能看出皮肤皴裂,后颈有晒伤痊愈留下的细痕。
蜀中气候虽闷热,这里的人肌肤却还好,长久生活在这里的人,恐怕不容易被晒伤。
看伤势痊愈的情况,大约从吴越、或是益州被拐来没多久。
介时小女孩若开口,便是益州,若装得患有哑疾,不会说话,便是吴越了。
进得府中,老者诚惶诚恐,道谢不迭,清荷去请大夫,直至傍晚,清莲进来回禀,一脸怜惜同情的说,小孩幼时发过一次热,把嗓子烧坏了,小女孩不会说话,宋怜便能确定,这是诱饵上钩了。
宋怜依旧每日出门行善,如此又过了一月,她出钱给石棉郡府建私塾,又给十里八乡里耄耋老人发钱财,手笔越发大。
府里住下的老者竟是一名手艺出色的花匠,木匠活也做得出色,虽年老,腿脚却颇为麻利,小女孩做起事来,勤快仔细,很是讨人喜欢。
清莲几乎每日都要称赞好几遍,尤其和府中其它被接济的人对比,宋怜也不戳破,只继续上街撒钱,如此过了五日,城郊桑蚕丝叫另一户布商包全买空,宋怜买不到蚕丝,发起愁来。
不到晚间,那老者便来求见,说感谢她公义,救他二人性命,他岳家徐阳,今年年成好,农人栽种云桑,都是上好的桑棉,东西好,价钱低,她若愿意,他愿意领路,前去徐阳,收买蚕丝。
宋怜自是大喜,立时便应了,又点了人,问老者,“蚕丝贵重,碰上劫匪,我这家业也就塌了,这回出行,需得带十五名镖师,三名护卫,老人家岳家那边,可方便安置住下的,纵没地方住,在外扎下营帐,将就几个晚上,也就是了。”
老者目光流过几个婢女,连声应,“不瞒夫人,老奴幼时就在阳川长大的,那儿的乡亲好客,您去收丝,多少人都住得下。”
宋怜面上挂着笑,心下却微凝,清荷清莲三人每日在府中练剑,武艺如何,老者当是知晓的,镖师也自是挑好的一起南行,此人竟半点不带畏惧犹疑应下了。
这一伙卖贼的势力,恐怕比她想象中还要大很多。
定下清晨一早便起程,傍晚宋怜去与周慧辞别,从石棉继续往南,再行百里,过山江,便是吴越的地界,那儿有人接应。
两辆马车停在城郊,因路泥泞,‘堵’在了一处,周慧握紧了钱袋子,这是女君递给她,给她用来打赏嬷嬷婢女的,除了这些,车掾底下,只有她知道的地方,还藏有匕首、迷药,金子,她深吸着气,握着车帘角的手心发烫,说话声颤抖,“女君不怕我卷着钱财带着人直接跑了么?”
生子恐怕十分伤元气,周慧将养近四个月,清瘦了许多,她说的话宋怜倒不怎么在意,她不会动用蜀中府库的钱,哪怕是从贼军手里抄没的,但因手底下养着斥候营,天下十三州消息或多或少知道得比寻常人多些,做起生意来,比以往在京城只有更便捷利广的,纵是在石棉挥霍一番,也并不伤筋动骨。
周慧这样问,她便有九成不会叛逃,宋怜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何经营,是直接开食肆,还是先从帮工做起,你自己安排,除非你给我送来第一封来信,否则我不会过问。”
周慧听得心口潮热,终是忍不住掀开车帘往对面看去,只能见对方车帘后人影绰绰,不由失望,一时倒希望她最近学的不是算术,而是武艺,这样岂不是同清荷几人一样,离得近了。
“两名车夫武艺不错,是可信的人,可护你周全。”
马车缓缓驶出泥坑,周慧不自觉探出身体去看,直至天色昏暗,那马车隐进城门里,她才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走罢。”
她必定要拼尽全力,别让她等太久。
回府途中,有箭矢自层叠的屋檐角射出,穿过数十层间隙,钉入马车侧壁上,清莲清荷几人立时戒备,宋怜探手去取,是普通箭矢,只不过箭法惊人。
实则这世上有这样神乎其技箭术的人并不多,宋怜有些猜测,待看见矢尖信件上的字迹,心里微凝。
字迹是季朝的字迹,约她在庆福客舍雅苑相见,亥时初。
他竟是来了石棉。
宋怜并不难猜他的心思,那夜他百般撩拨,使劲手段,只为让她失智沉沦,想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因着实在太难捱,她并不想见他,只以她现下与季朝的关系,不去反而惹人生疑。
宋怜回府看了会儿信报,周弋回了广汉,茂庆和段重明两人纷纷献策,虽未能彻底根除豪强士族,却也令田家频频断臂,田世延已称病卧床,拒不见客,族中儿孙子侄,旁支亲眷在朝为官的,共有一百二十位,纷纷请了沐休,回田家本族侍疾,周弋焦头烂额。
段重明立刻精简官吏,肃清吏治,又掀起一阵哗然动荡。
宋怜细致看过各州郡近来的述报,问题不大,便也没有多的叮嘱,由得这一对好友在广汉折腾。
翻翻捡捡的看,临近亥时,乔装打扮过,从暗门出了府,去庆福客舍,进得雅苑,不见有灯,知必是他。
不知他今日是要使什么手段。
一面要去点灯,“阿朝?”
没有应答,她停步不前,许久暗夜里方才传出一声低沉的冷哼,似应了,又似不满。
她是极守信的,与人相约从不会错了时辰,但他对她的恨意,恐怕比海还深,她一言一行他看不顺眼,也是正常。
宋怜一边留心屋舍里陈置,一边摸黑去客舍通常会放壁灯的地方。
有油灯,这次却是没有火石,宋怜用那支箭矢做盲棍,轻声抱怨,“好似从未在晚间看见过阿朝,怎么一直没有灯。”
高邵综坐在案桌后,淡淡看她在黑夜里磕磕碰碰,眉心微蹙,实则只要不是一丝光也无的密室,寻常人黑夜里也能分辨一点事物,她夜里的目力比常人还差些。
寝睡这件事上她是极不规律的,斥候送来的信报里,云府书房里灯燃至天明是常态。
长此以往,也不怕失明。
握着箭杆的手指微紧,略烦躁地松开,他声音寡淡无绪,“点了灯,恐怕吓到你。”
只怕等她发现他的身份,他也等许久。
宋怜走近,再要问,又听得他说,“我患有疾病,夜里不能点灯。”
宋怜转过屏风,适应了黑暗一会儿,能看见案桌前身影伟岸,数丈外停住脚步,轻声问,“今日射箭送信的人,是阿朝的朋友么,箭术十分了得,阿朝能否引荐。”
“朋友而已,无心功业。”
声音带着些许不虞嘲讽,不等她开口,他沉冽的声音传来,“我差遣武场的同僚沿途探查,必能查到贼窝,你留在石棉城,不要轻动。”
他带了不少人南下,只是有青霭山的事在先,她不肯据实以告,北疆军行事起来,难免束手束脚。
见她沉默地立着,夜风轻动,衬得她身形纤弱,衣衫单薄,高邵综扔了手里吏刀,眉心紧拧,黑夜里眸底带起阴鸷暗沉,“莫非你已同你那死去的先夫,或是什么其他的奸夫育下子嗣,隐匿养在广汉某处,被这伙卖贼掳掠,你必须得亲自去?”
否则她不通武艺,以身犯险,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落在卖贼凶徒手里,鱼死网破之时,未必能有可供她周旋的时机。
以她的聪慧,不会想不到。
那就是当真有孩子了?
和陆祁阊的?
不是,与陆祁阊若会有,早先便有了。
那便是旁的男子了。
眸底皆是冰寒,视线穿过黑夜看去,阴鸷可怖,杀意铺天盖地。
纵是暗黑里,宋怜都觉有黑云压城。
因着那猜测实在离谱,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他,半响才道,“倒不是……先前便与阿朝说过,我的身体无法孕育子嗣。”
“我去阳川,自有安排,不单单是为了卖贼。”
高邵综眸光落在她精致潋滟的面容上,未见端倪,握着箭矢的手指松开,未同她说,当年从林州回北疆以后,他翻了许多的医书,虽未必精通,但也知她的身体并无异常,略调养,孕育子嗣,也未尝不可。
心口些许微热,他声音低沉,带了些肃穆,“卖贼里不光有饵,还有武艺非凡的凶徒,人数不少,你前脚一走,府宅被搬空了无妨,前头等着的必是虎狼窝,你别去,会有危险。”
宋怜在黑夜里望向他,并不怎么意外。
易地而处,若有人三番五次欺瞒杀她,她也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只上过季朝的一次当,他的关心她能轻易勘破,绝不会身心皆失,当真进入他的彀中。
来福传了消息来,除了散在安岳山林里的北疆军,他似乎还和朝中重臣有来往,调兵攻打蜀中,轻而易举。
宋怜垂了垂眼睫,轻声道,“谢谢阿朝挂心惦记,我自有分寸。”
想起青霭山的事,心里极不安,不免叮嘱,“我虽别有目的,但早一日抓住这伙卖贼,便早日少一些受骗受害,总归是一件不算差的事,不管阿朝武官里的师傅能力如何,阿朝可否就待在石棉等我,不要插手,有什么事,等抓住这伙卖贼再说。”
黑暗里他停滞片刻,应了声好。
宋怜心底是当真松了口气,也不多留,“明日启程得早,我先回去了,阿朝早些歇息。”
她一直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路也记得熟,说完也不等他应答,理了理身上的风袍,转身出门,不管如何,兰玠世子的品性在那儿里,加上以结果来看,清缴卖贼确实是为百姓利计,他再怎么想报复她,也不会捣乱。
宋怜心底松了口气,出了客舍,上马车坐下来,便觉她精神紧绷。
如今与他相处,处处皆要小心,容不得半点疏忽。
她有计划,高邵综并不安心,天明时交代沐云生,让他差人以做生意的由头,跟在她后头,以防万一。
第二日临近出发,宋怜借布庄的事又耽搁三日,不见启程,那老者忍不住催促,她这才安排了马车上路,这次她是打算从阳川直接往泸县回广汉,该带走的东西便都搬空了,留在府库里的东西,已全是不值钱的空壳。
路上老者脚下生风,宋怜全都听他的,日夜兼程,连行了五日,距离石锦县尚有四五十里路,山路不好走,老者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傍晚她便察觉行走的方向在迂回,只是路途艰险又复杂,对老者又极为信任,队伍里漫说清荷几人,便是镖师也没察觉。
小女孩几次想靠近马车,都被老者呵止,偶尔动作粗暴,拖拽过去,似想打又碍于人前。
始终不见其出声,宋怜心下微凝,借请她端水的由头,将人唤过来,重新把过脉,脉象上看不出什么,却不好在此时探查,是被割了舌,还是被毒哑了。
那日清莲回禀时只说,医师要检查她嗓子,她死死闭着不肯张开口。
女孩想用手比划,端着水又不敢放下,一双圆眼睛里都是急切。
老者杵着拐急步过来,拉着红菱往后扯,笑得惶恐谦卑,“乡下粗鄙丫头,做不了这些细活,夫人莫要见怪。”
宋怜回神,朝老者笑了笑,“无碍的,日头晚了,夜里山路不好走,就快到歇宿的地方了么?”
老者拐杖竖起,往前指了指,吹过一阵山风,似乎把他的声音也吹得高朗了,“就在前面两三里路,山腹里有一处村子,那可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种着大片水桃,正好解渴呢。”
众人正是走得口干舌燥疲乏的时候,一听不必风餐露宿,还有甜桃可以买来吃,顿时大喜,连精神也振奋了。
宋怜垂下眼睑,遮住眼底暗芒,声音透过车帘往外传,温和清丽,“劳烦老人家带路罢。”
高邵综先回广汉,正翻看军务,见本该待在石棉的沐云生快步进来,微变了脸色。
第100章 谋算约定。
茂庆为广汉新政扬声,不必人刻意提及,段崇明自然而然开始关注蜀中政务,知道李旋任蜀中上将军,武职中地位仅低于军司马丘荣田,每日便常与李旋商议,如何以兵道解决蜀中四郡的贵族豪强。
“那萧小郎君说的倒也不错,士族豪强族中子侄遍布蜀中四郡,根深叶茂,尤其田、赵、王、严四家,互有姻亲,来往密切,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动他们的粮仓,恐怕蜀中先一步要大乱了。”
短短两月,李旋已见识到了厉害,广汉郡守令府察举新任官员,十之七八是三家书院里遴选,一月前起,书院里的先生开始陆陆续续请辞,不请辞的,也多称病在家。
学子们虽有不满,但大多数明哲保身,并不敢同士族背道而行,书院空了,被任命了官职的,先前欢喜,现下不敢走马上任。
牵一发动全身,新政还没开始呢,茂庆只这么一动,周大人立刻收到了下马威。
李旋是武将,但也通文墨,知道若任由茂庆段重明斗法,恐怕要将广汉的天给掀了去,去信询问周弋,萧琅却传了信来,让他稍安勿躁。
信里言明新政于百姓利计,又道茂庆段重明非狭隘之人,了解新政之后,针锋相对也可变成相辅相成。
果真这几日段重明变了风向,两人一在石棉,一在广汉,遥相呼应。
时日尚短,虽没能叫田严四家伤筋动骨,但李旋预料中危如累卵的局面并未出现。
反而陆续有言官搜罗田同海官商勾结以权谋私的
证据,另外茂庆将田氏一族阻止新政减免赋税的消息广散蜀中,如今街上的人都知晓,要不是田相拦着,家中便能多些过冬的余粮。
不到暴—乱的程度,提起田家的态度,却是完全变了。
萧琅此时远在阳川,竟洞若观火,李旋佩服之余,心下不免怪异复杂。
从阳川来的信件,挑拣着可以给段重明透露的,李旋也不藏私,包括萧琅此时正在阳川江云山伏击贼窝的消息。
段重明双目炯炯有神,“那萧小郎君瞧着内秀,行起事来,却颇有章程,如此沉稳练达,足智多谋,茂无见了,我三人何防举觞对饮。”
称赞儿子莫如肖父。
称赞朋友莫非知己旧友,将萧琅同茂庆相提并论,可见其对萧琅赞誉之高。
李旋同他相处了有些时日,最是知这二人恃才傲物,骨子里从不轻易称赞人,如今说了这样的话,可见欢喜欣赏。
但凡有了兴致,段重明也极健谈,“周弋若只是小郎君喉舌,那便说得通了。”
李旋深有同感,也颇觉怪异。
同感是因为他一样看不出周弋有什么心机智谋,可与周弋做好友,却实难奉其为主公。
怪异是他同萧琅还算熟识,萧琅勤勉好学,待人接物颇有一些才干,但若说是能剿灭蜀中军匪的军机智囊,总不那么让人信服。
若当真有这般才智,在律令司处理政务时,也不至于生疏至此。
可现下阳川卖贼案,一应皆由萧琅全权调度,计划周密,他这个精通带兵打仗的武将,听了后,也挑不出什么差漏来。
大约才学之士,每每有急智罢。
段重明盯着李旋,忽而问,“萧小郎君是否与小友同姓。
“什么?”李旋没听明白,萧琅自然姓萧,怎会与他同姓,这话问得也太奇怪。
段重明观其神色,朝茶楼北窗望去,思量半晌,倒有些感慨,若早上二十年,甚至哪怕十年,大周朝李氏皇孙里,有这一位‘李萧琅’,便绝不会是如今阉党入朝,结党横行的局面。
大周江山能不能恢复中兴不可说,但要天下平稳吏治清明,在萧小郎君手里,当不难。
端看蜀中清缴军匪这一盘以无博有、气定神闲进退有度的棋局,便可知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只可惜……
也并不可惜。
段重明精神为之一振,江淮粮足兵强,北疆势盛,蜀中这一片刚露出些许尖角的荷叶,用心经营,未必没有与其一争之力。
便是因为难,才有走一遭的乐趣。
段重明朗笑出声,朝着面前的小将军摇了摇头,神情戏谑叹息。
李旋非但不傻,反而十分聪颖,几乎顷刻间便转过弯来。
富有真才实学,何须隐瞒,又何须假借周弋喉舌,以周弋待大周朝忠心耿耿的秉性,若非是李氏,又怎会甘愿鞍前马后,如今萧琅崭露头角,只怕是要有大事发生了。
恐怕竟当真如段重明猜测,萧琅另有身份。
念及此,登时心脏鼓噪耳膜,头晕目眩,口干舌燥。
阳林河谷中,原本有一处与世隔绝的民寨,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合寨三十六户人家,共有百三十九人,百十年来农耕桑种,靠山吃山,自给自足,只因四年前寨民从外头带回两名夜宿狼山的男子,男子留住半月,离开后不到五日,阖寨上下遭了殃。
妇孺孩童卖了,年轻力壮的杀光,就被占了地界。
因为处地位于三州交界,山林茂盛隐秘,四年里竟少有人察觉,也无官府管辖。
卖贼自称锦衣门,将云寨建成道山,用道门做幌子,实际专司买卖—人口,北边的卖到南边,南边的卖到北边,从发家至如今,竟有七八年了。
一样的贼窝十三州里供查问出三处,余下两处,蜀中已去信各州诸侯王,此事立时会昭之天下,哪怕最穷困的州郡,也必不会坐视不理。
五百精兵,已围住云水山,只待山上烟信一起,便兵分三路,从东西南三面上山,将卖贼堵在窝里,水泄不通。
天色已晚,林间树木繁盛,遮住光,显得越加黑暗,副将成江有些着急,“怎生还没有烟信,会不会出了意外,小将军看要不要打上去。”
山上除了卖贼,还有至少五十余被拐骗来的百姓,云水山山势奇特,轻举妄动,恐怕贼子们鱼死网破。
萧琅看了看天色,心里虽一样起了焦灼,但还未到她约定的时刻,便也耐心等着。
宋怜和清莲清荷一起,连同六七十名女子一并关在一处山洞里。
山洞生就一个放倒的细口瓶子模样,里头气味混浊,光线暗淡,被关在里面的女子连哭也不敢哭,也不敢交谈,一旦出了声,便要惹来一顿鞭笞。
越至傍晚,女子们越是恐惧害怕,宋怜开口问,也无人敢开口应答,只暗地里小心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别出声。
夕阳斜照的光照进洞口,驱散死寂的昏暗,山洞里微亮了些,靠洞门口的位置传来
女子颤巍巍又勉强镇定的声音,“我们这么多人,不如每人捡块石头冲出去,强过在这里受凌辱,姊妹们——”
那女子听声二十一二年纪,等了片刻,无人肯应,她似是绝望,重新瘫坐在地上。
越临近傍晚,山洞里气氛越紧张恐惧,许多人不自觉往后缩,连哭都不敢,有个胖肚子的男子过来提人,宋怜知晓了原因。
他一来就问今天有没有想回家的,连问了几声,无人肯回答,那男子狞笑了一声,几步跨上前,因着挤不开,两脚踹开左侧女子,哀嚎哭喊声响起,又戛然而止。
先前出主意的女子被抓住头发,拖拽出来,她并不哭泣求饶,挣扎着与那男子扭打一处,被打得撞上山壁,男子依旧不放过,声音恼怒又不耐烦,“能伺候山主们是你的福气,莫要嚎丧了。”
边说边威胁,“谁再敢添乱,死了你不算,你们各家有什么人,我们都是知道的。”
“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想想清楚。”
说着,薅起那女子头发,拽着往外拖,许是嫌女子衣裙钩扯着麻烦,一把撕扯去。
宋怜来阳川,本是为确保计划顺利,让萧琅能一举成名,未必立时能赢得蜀中诸臣的拥戴,但一个有能力的少年君主,总要有说服力些。
听着山洞里的情形,心底微微一动,拉过清莲的手,在她手心写完字,烟信塞到她手心,从角落里起身,清丽的声音响起,“让我去罢,我自愿侍奉山主。”
清莲着急,小声唤夫人,又要起身一同去,宋怜制止住,示意她莫要露出行迹。
那男子转身,怪异地笑,“今儿山主们高兴,可是点了名要美人。”
今日一同被捆上山的,不止宋怜一行人,看上下搬运货物的,大抵骗害到了不少村落,这般丰收,自然是高兴。
宋怜擦掉那个小女孩涂抹在她皮肤上的灰墨,走上前,迎着那男子痴呆的目光,温声道,“走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