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气息。没有关系的政敌。


    午后的阳光盛烈,他身处阴影里,像拢住所有光华,神情暗晦不明。


    宋怜放下手里的衣物,走到石壁一侧,抬眸看他,“兰玠陷落江淮已有十余日,不担心北疆么?但凡高家军军心有所动摇,周边几国的势力绝不会放过反扑的时机,一旦四郊多垒,八方受敌,高家军再精锐,北疆恐怕也难安平。”


    丈高的青石横隔南北,她钗饰尽弃,素色衣衫压不住芙蕖颜色,亭亭而立,宛如一株带露的白瓣牡丹,纤浓柔弱,仿佛一折便断。


    却也是这样一个女子,能核收江淮税利,能令益、楚两州经略官敬服生畏,能将梁家掩藏的斥候连根拔起,能壮士断腕跃下悬崖。


    一双盈盈似水的杏眸里,看似温和娴雅,装着的心魄却如烈焰,瑰丽绮丽,如此夺目。


    本该独属他一人,独他一人所有。


    眸底晦暗如潮,不过一瞬,收敛于平静,他递过手里的弓弩,沉眉敛目,“北疆军政要务,南下前已有安排,我猜陆祁阊必不会同意截杀贺之涣,如此你唯有差人盗取兵器谱一条路可走,便是顺利,也需三五月时间,你又何必舍近求远,此番改良的兵器我皆有研习,我可以教你。”


    宋怜接过小弩,弩上安置有机扩,箭匣,只要拆开来,便可知里面的建构,交给懂行的匠人仿制并不难,她想看看箭匣里的箭矢是如何出匣的,担心拆坏导致匠人错失细节,忍住了。


    却不想青石上放来另一张一模一样的连弩,他垂首看她,“这一张弓削制粗劣,你拆着玩便是。”


    那弓与她手里的别无二致,哪里又能说粗劣,宋怜轻咬了咬唇,轻轻拿起那一张,握在手里。


    午后的阳光似揉碎进她眼里,杏眸明亮,纤细的指尖握着小弓,分明雀跃,高邵综视线笼住她,“其它兵器图谱我可一一同你讲解。”


    阳光穿透枯枝败叶,落在浓长纤密的眼睫,投下淡淡阴影,宋怜放下第二张弓,“我并没有东西能同世子交换,世子要的,我给不了,出了这座山,你和我,一人为北疆之主,一人为江淮之臣,将来必有一战,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世子莫要再做先前那般愚蠢之事。”


    兵器谱的事,是偷是抢,她会另外想办法寻得,她若用自己交换得到兵器谱,拿给陆宴,陆宴也是不会用的。


    打探不出北疆的军政安排,宋怜便也不浪费时间,转身回山洞,却被钳制住手腕扯在他跟前。


    他盯着她,胸口急遽起伏,“愚蠢?”


    他五指力道似能将她骨头捏碎,那眸光看住她,似匕首寒刃,冰冷,暗潮汹涌,又凛冽,“乌矛山你我恩爱亲密,已许下白首之约,你当真对我没有半点情意么?”


    宋怜抬眸看他,眸光清醒,平静道,“我们之间还是不谈情意的好,你愿意将兵器图谱教授给我,不过是知晓陆宴拿到此凶器,也只会用来守城,而不会用来攻城,认为无论陆宴有没有利器,将来都只是北疆的手下败将。”


    她生得极美,却也是通透清醒的,只她高看他了,他拿兵器诱惑她,不过不想她同陆祁阊独处,想让她靠近罢了。


    越近越好。


    握着她手腕的掌心收紧,眸色深不见底,“你既清楚他必败,又何必留在江淮,我在此立誓,只要阿怜肯随我回北疆,嫁于我为妻,我高兰玠必不会为难陆祁阊,不会为难江淮臣民,阿怜不想拘于后宅,想处理政务,我没有不应允的。”


    宋怜不语,她不防大胆猜一猜,将来北疆铁骑兵临城下时,若可用陆宴的人头换江淮百姓安平,陆宴会不会妥协,慷慨赴死。


    他在江淮起兵,她以为他变了,其实他没有变,还是赏花宴上,一尘不染的陆祁阊。


    天下十势里,不乏有才有德亦野心勃勃的,但比高邵综,已是日暮穷途,北疆势锐,锐不可挡。


    陆宴已达不成她的目的,跟着高邵综,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握着她手腕的掌心炽烈牢固,眸光深暗晦涩看不出情绪,但从悬崖边他拉住她起,他的心意便已经暴露了,他恐怕不再介意她曾经的那一箭,亦或者说比起那一箭,他更想带她回北疆。


    他似察觉她的思虑,指腹在她腕间摩-挲,声音低沉暗哑,“箭伤留下了宿疾,风疾或阴雨,常有隐痛,阿怜的婢女自作主张截杀我,非阿怜之意,此事便不会再提。”


    他靠近了些,隔着石壁垂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馥香入怀,昔日温存的记忆似滚烫的岩浆洪流,呼啸而来,古玉深潭的声音也愈加沙哑,“只盼阿怜日后看见,亲一亲它,便也不会再痛了。”


    宋怜未有应答,在她这里性命是极重要的东西,高邵综不顾性命救她,说明她之于他,便如同小千母亲之于她,十分重要。


    她投诚北疆,将来必定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从十五岁时起,她便想站得高一点,再高一点,进了平津侯府,便盼着阿宴能步步高升,阿宴没有实现,高邵综实现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似乎触手可及。


    可那不是真正属于她的,是陆宴和高邵综让渡出来的。


    她手底下没有属于自己的亲信近臣,所有政令都会先报给陆宴,经由陆宴同意允许,臣僚才会听她调遣,她没有兵权,陆宴不肯发兵攻打邻国四州,她便毫无办法,只能任由扩充疆域的机会白白流走。


    将来亦是如此,高邵综想让她处理政务,她便可以处理政务,他想让她跌落尘埃,她便一无所有。


    依附高邵综,其实与依附陆宴没有区别,甚至于北疆如今势盛,已筑造起征伐天下的基石,她去了北疆,采摘现成的瓜果,又能蓄积起多少真正属于她的分量。


    以前她想要权势。


    也许现在,她想要真正的权势,能自己把握,能自己做主,不会追随某个男子意志起落的权势。


    哪怕少,最终的结果可能很微小,甚至是没有,但她想试试。


    她不想同他去北疆,便也无需同他多说。


    也不欲两人的关系掺杂得复杂,比起夫妻,她更愿意同他做对手,抬眸看着他,平静道,“兰玠听过么,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当真


    到了那一刻,我情愿随阿宴赴死。”


    生死相许。


    她神色平静不似作伪,直如数九寒冬砸下凉水,连血脉里滚烫缱绻的热意一齐浇透,唇齿生寒,“你同他生死相许?”


    宋怜不语,已是默认了,“出了这座山,希望世子将我和阿宴,当做没有关系的政敌对待,谋夺天下,是死是活,但凭本事,莫要心慈手软。”


    他胸膛起伏,眸底盛起滔天怒意,目光倏地落在她身后,周身爆出浓重的杀意,铺天盖地,却于片刻收敛于无,漆黑暗沉,松开了她,“政敌……希望夫人将来不要后悔。”


    他隔着不到她膝的石壁看她,日光自他背后照来,颀长伟岸的身形投落下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其中,与那居高临下,深渊寒潭的目光一起,令人透不过气来。


    宋怜微微屏息,后退两步,折身时,见陆宴正在山洞口,不知站了多久,脚步微微一顿,恢复如常,走过去,将没晾晒完的衣裳平展开,在树枝上挂好,才取了草药,走回他身边,给他伤处换药。


    又去泉水边清洗今日要用的草药,生火熬制了。


    陆宴纵知晓她说那样的话,不过为了断高兰玠私念,亦难以不心浮气动,在干草堆上坐下来,接过她递来的石碗,一饮而尽,药汁浓厚的苦味里,亦品出一二分甜来,牵过她的手,给她手腕涂抹散淤的草药,动作轻柔温和,“我已将母亲托付给了谢重寅谢先生,我不会让吾妻随我赴死。”


    宋怜心里涟漪微动,谢重寅历经三朝,是当世大儒,他每逢三年便在京城开学舍收弟子教学,数十年来,桃李天下。


    谢重寅奉民为上,君朝次之,从不参与朝政纷争,所著之输被奉为圭臬教本,是读书人的尊师,其人虽居住市井,却已出世,天下但凡拿起书本的,无人不敬服,将来无论谁得九鼎,都不会蠢到去冲撞谢重寅。


    他做这样的安排,是做好了放手一搏生死无惧不悔的准备。


    心里有些许动容,却亦只是些许,他能得谢重寅这样的人亲待赏识,本身已足以说明他品性非凡不同。


    宋怜离近了看他,他眉目如画,高而徐引,霞举烨然之姿,是她极喜欢的样貌,他待她,亦极好。


    她眸光隽永,轻声说,“阿宴快些好起来,想同阿宴欢愉。”


    陆宴呼吸不稳,握住她手臂将她拽来身前,吻住她的唇,气息渐重了。


    宋怜攀着他肩背,在快失控时,恢复了些神志,靠着他肩头平复呼吸,“待阿宴伤好。”


    脸颊却触到了浸透衣衫的汗,他意识昏沉,身体似正忍受剧痛,紧绷,气促,她支起身体,他昏迷不醒,栽倒在她肩头。


    “阿宴,阿宴——”


    宋怜心急心焦,不见应答,只见他面容苍白如纸,意识昏沉却又似乎被剧痛拉扯,昏睡中也极为痛楚。


    伤势原本已经好了很多,怎会突然这样。


    宋怜几乎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今日服用的伤药。


    可每一根草药都是她亲自挑拣清洗过,绝不会弄错,熬制敷药她都亲力亲为,中途没有离开过,没有下毒的可能。


    “阿宴——阿宴——”


    宋怜起身,奔出山洞,到了洞门口,又折回,自干草堆下取出匕首,暗藏于袖中,去北面山洞。


    她查看山洞外熬药的山果壳,两人的用药不同,她看不出端倪,山洞外绳索上晾晒的草药摆放位置没有变化,没有人进出过,他也没有离开。


    接连几次呼喊,依旧无人应答,宋怜屏息,踩着粗粝的砂石进去,“高兰玠—”


    山洞里光线幽黄,右侧台地干草堆上躺着的身影一动不动。


    宋怜呼吸一滞,疾步上前,待察觉异常时已来不及,手腕被攥住,扯在干草堆上。


    宋怜头晕目眩,怒目想起来,他身体压住她身躯,牢牢钳制住她挣扎的手脚,指腹轻触她面颊,唇勾起没有温度的弧度,双眸压抑暗沉,“陆祁阊本无大碍,夫人痴心于他,以至关心则乱,可怎么办,我并不想与夫人做没有关系的政敌。”


    第82章 约定。惊变。


    地台上铺陈的干草里荆芥气息微涩辛凉,带着些许绒边的草叶压在已被解去衣衫的后背,仿佛翎羽轻缓滑过脊背中央。


    乌发散落腻玉雪脂,宋怜向后敛躬着身体,却又哪里避得开。


    融菽傲耸,落在他掌中,她再想平稳呼吸,也起起伏伏。


    因炽烈胸膛泛起的痒意往骨头里钻,被叼咬住脖颈,宋怜身体燃出嫣红。


    袖间暗藏的匕首早已随衣裳剥落,她双手被钳制住,他像是一座沉重的山,无法推拒。


    宋怜气促,粘着发丝的脸颊微偏,在他冷硬的下颌线轻蹭了蹭,“兰玠……”


    他伟岸的身躯僵滞,旋即似血脉里汹涌岩浆,宋怜平缓着呼吸,“兰玠不防听听我的想法。”


    吻炽烈,他禁锢着她的腰,似已了解她的脾性,不会再受她温言软语的哄骗,势必要同她幕天席地。


    腰被宽大有力的掌心握住,往上抬起,身体悬空,宋怜心颤,道,“既然兰玠允诺不伤阿宴,亦不伤江淮百姓,我能做到不负阿宴,亦不负兰玠,兰玠又何必在此时,同我不伦呢。”


    大约察觉她身体渐渐平静,他自她颈窝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凝视她。


    那冷寂的黑眸深不可测,过于平静,反而隐隐透出山雨将至前平静的可怖。


    声音亦凉薄冰冷,“放手和失去方能筑就正人君子,高某逐鹿天下,虽为复仇,但亲人罹难已不能复活,若连命定的妻子也要拱手让人,那不如剃发出家,舍身佛门,何必劳心费力,陆夫人说呢。”


    “纵然不伦又如何,天下何人敢道一声是非。”


    “夫人若只有这些手段,不如收了心思,高某已不再吃这一套,春宵苦短,朝暮皆应争,你我何必说无用的话,废无用的精力,虚度光阴。”


    他面容冷峻,蛟龙崇柱却并非如此,越发悍野怒张。


    那指骨明晰,掌背脉络分明的手解她衣裙的绳结。


    宋怜身体陷入泥沼般,软无力。


    荆芥被水雾浸润,馥香更为辛凉,宋怜握着甘草的指尖因用力泛出粉白,“兰玠既知我是不安于室的秉性,便应当猜到我不会放弃站在高位的机会,秦失九鼎,天下共逐之,兰玠不防将我当成对手,无论匹不匹敌,将来我若败了,对兰玠自然心悦诚服,甘心仰望兰玠,心里眼里皆只装兰玠一人,从此独属兰玠一人,此生再不做它想。”


    高邵综盯着她,眸光骇沉,她竟敢图谋雄主,竟想与天下诸侯做对手,岂非贻笑大方,韩门献丑。


    她自然不是献丑,她柔软-身躯里装着的灵魂,坚韧,不屈,盛放得热烈,她比世上大多数男子皆有才学智谋,她做过的事,微末名士,岂能与之比肩。


    她躺在暗室潦倒的干草上,衣衫不整,水漾的眸子如湖,静谧却流动光华,美得令人魄荡神摇。


    她善变,并不膺服任何人。


    腰间的掌心渐渐似岩浆烫烈,热意几乎穿透皮肤渗进她血脉骨髓里,咫尺间胸膛里心跳急遽,如擂动,宋怜知他必是为她的话心动了。


    可却只是瞬时的心动,他眸光浓黑,沉沉打量她,“夫人不是心悦他,与他生死相许么?”


    古井无波的声音极具压迫性,气氛也随之森然。


    宋怜温言软语,“既与阿宴是夫妻,我自然不会背叛他,但既然能活,又为何要去死呢,我想兰玠恐怕不希望相中的妻子,当真是朝秦暮楚之人。”


    他宁愿她是。


    爱财,他聚敛天下之财于富国。


    爱势,嫁给他,她不必再朝任何人见礼。


    高邵综指腹徐缓轻慢地触碰她的唇,那色泽因他之故,水润潋滟,贝齿间舌靡丽微肿。


    “你是我相中的妻子,我又是你什么人。”


    他语气似漫不经心,宋怜却不会信以为真,任由他玩着弄着,“若非我心里曾意属过兰玠,也必不会在误以为阿宴离我而去时,费尽心机靠近兰玠,成王败寇,胜利的人享有战利品,到那时,我宋怜便是兰玠的战利品,和俘虏。”


    高邵综搭着眼帘看她许久,她一双杏眸里似幽静的涓涓细流,安静至柔,骨子里却是蓬勃的野望,她曾历经的事,常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便坠入万劫不复。


    可她从不在乎,不在乎是否有危险,不在乎是生是死,只因她想,便践之以行动。


    他固然可以将她直接掳掠回北疆,但恐怕她眼底的光


    华熄灭。


    野望是她盛放的血液,他不愿她枯萎,亦想同她恩爱意合,琴瑟和鸣,是能看见她笑颜、得她真心相待生死相许的夫君,而非怨偶。


    她既想同他比一比,他忍耐一二,不妨让她心服口服,心甘情愿走向他。


    所幸不必等太久。


    却也不能忍受她回陆祁阊身边,高邵综眸底暗沉幽森,“你非得选江淮么?为夫讨厌陆祁阊。”


    他牢牢将她桎梏在胸膛里,语气里暗恨不加掩饰。


    宋怜听出他话中之意,压下心底泛起的涟漪,似被微风吹过,眼睫几不可觉轻轻颤动,“这几年我扑在江淮政务上,有了一些拥戴和名声,去旁的地方,一是白费了心血,二是难以接纳我,只在江淮,或可一搏。”


    高邵综自知她的付出和不易,垂首吻她,浓眉间阴霾,眸底阴云密布,“为夫有条件,吾妻若应承,且能做到,可留在江淮些许时日,若不允,我也不必再顾惜,直接回北疆便是。”


    宋怜后背微松,温言道,“兰玠请说。”


    高邵综眸光笼住她,晦暗难辨,“一,不许近任何男子身,包括陆祁阊,哪怕是触碰亦不允,非但江淮官员,便是郡守令府,亦有江淮斥候,吾妻但凡有失约,我自有应对。”


    宋怜心底微凉,正思量官员是谁,便听他玉落古井的声音语带嘲讽,“怎么,陆夫人做不到么?”


    宋怜抬眸,迎着他几乎能将她碎成千万段的眸光,“我答应你,守身如玉,直至见分晓,还有么?”


    高邵综从她的温软乖顺里品出些许甜,拨云散雾,倾覆吻她,“二,需每日同我书信,自有人传回北疆,我若来江淮,你需与我相会,你不得推拒。”


    用不了多少时日,便可兵临庐陵城下,他纵是待在江淮,又有何妨。


    他沉眉敛目,“三,这几日你需得负责给我上药,渡我泉水,从落鱼山离开时,你需得在陆祁阊面前,吻我,唤我夫君。”


    宋怜握着干草的手指收紧,她养气功夫极好,知此时他情-热,稍有不慎,便要强来,为脱身,悉数都应了。


    “那兰玠可否起身,容我整理衣裳,若我此时同你姘-合,此后我二人,便要活在阴霾里,得不偿失,我想同兰玠堂堂正正。”


    他不悦听她将二人亲昵视为阴霾,又自堂堂正正四字里品出牵着她的手大婚,昭示天下的欢愉甜甘,便也不计较,拿过衣衫,给她穿衣。


    从绑带,心衣,里衣,中衣,至衣裙勾带绳结,手指如玉凿筑,耐心理着,少了些杀伐冷肃,越显得清贵俊美。


    宋怜并不去看,想要匕首,也并不捡,他却拾起来,依旧绑进她袖中,黑眸深不见底,“若陆祁阊欲与吾妻亲近,当记得吾妻答应过什么。”


    宋怜无言,知要骗过他不易,垂睫给他崩裂伤口的手背上药包扎,查看过他身上其余的伤,打算离开时,被他握住手腕扯回膝上。


    吻似疾风骤雨,直至她唇刺痛,才放她离去。


    “你常下山去查看,想必知道北疆和江淮的斥候已搜查到落鱼山,记得守约。”


    那声线沉冽,没有起伏,似山岳压在背上,宋怜抿抿唇,回眸应了一声,待转到山壁后,脚步便快了,奔回南面山洞里。


    高邵综倒未曾说谎,地台上陆宴呼吸平稳了许多,方才她瞥过北面山洞里的药渣,只有往日三分之一,应当是需要减少药量,她开罪高邵综,他便等着阿宴病情发作,她好自投罗网。


    宋怜守了一会儿,照旧在山洞外布置荆棘蛛网,掩盖痕迹,下山去等,午间时有渔船经过,她认出了武平,并没有惊动,见得张青邓德渡船而来,方才燃烧了烟信。


    一同来的还有景策白登。


    两人知道陆宴无性命之忧,大喜过后,立时便要带兵上山去接陆宴。


    宋怜领着景策白登上山,走南面的路,彻底避开了北面山洞,两人似有心事,一路上十分沉默。


    船上备有医师,陆宴醒来时,交代景策立时放了高砚庭,景策白登没有反驳,甚至没有询问,便立时去办了。


    待阿宴服下药昏睡过去,宋怜出了船舱,打算问一问景策这半月以来各州军报,老丞相邹审慎已领着两名随令过船来了。


    随令手里皆捧着一尺高的文书,不过几日不见,老丞相原本乌黑的头发竟半灰了。


    宋怜疾步迎上前去,“出什么事了。”


    邹审慎已从医师口里得知主公重伤昏迷,心急如焚,军报呈给夫人,“北疆早先便有定北王旧伤不愈暴毙的消息传出,晋国晋威、梁国梁温、冀州蒋盛、徐州李奔皆以为良机,联合二十万大军合围北疆,岂料北疆军早已设下埋伏,且冀州蒋盛阵前反叛,归顺北疆,联盟军军心大乱,又遭埋伏,溃决千里,晋威、梁温皆被俘虏,李奔帅军西逃,退入郑州。”


    高家军兵势之迅猛,由不得他不急,邹审慎已是数日未得眠,眼里皆是血丝,“高家军势盛,收拢各方势力残兵近三十余万,刘武、徐晨率大军驻扎徐州,与我江淮兵隔江对峙,大周朝天子正准备南迁,半壁江山已落进定北王之手,江淮危矣,大业危矣!”


    宋怜听得脸色苍白,大周舆图虽装在脑子里,倒背如流,却还是朝张青要了份舆图,打开时手指冰凉,盯着舆图看了半响,难怪,难怪他从不担心他落江的消息传回北疆。


    邹审慎叹息,一时苍老十数岁,“时也,命也,莫非天意如此,实难违背。”


    老丞相还不知北疆添了贺之涣这一样利器。


    宋怜回头看向落鱼山,片刻后唤了张青上前,低声吩咐,“你带人将落鱼山附近搜罗的各方斥候引开,做得不留痕迹,勿要让人察觉,另外差人将定北王重伤落鱼山的消息递给国公府二公子,务必引他前来。”


    张青并不问缘由,应声称是,立时去办了。


    邓德上前听令,宋怜压住指尖泛起的微颤,吩咐道,“你回去,准备一座中等沙船,备满油和烈酒,尽快赶来,带兵三百,切记行事隐蔽,只用绝对可信之人。”


    第83章 首肯境地。


    火光冲天,临冬的山浸染烈酒和油,赤焰蔓延过干草枯枝,窜起数丈高。


    东风动,火焰迎风席卷,所到之处,皆是赤红色。


    浓黑的烟雾裹挟火红的光冲上云霄,树干崩裂,轰隆隆压下,火势更甚,遮掩住青天。


    浓烟弥漫至江上,张青隐着咳嗽,上前行礼,不自觉屏息,“此处烟雾太大,容易伤身,还请主母保重身体,早些渡江离开。”


    他头埋得极低,未得应答,并不敢再劝。


    退守一边时,握着剑的手心里皆是湿汗,青霭山那七名吴越斥候落进十二卫手里,他是主审,加上寻找主上主母时曾遇见过虞劲等人,便不难猜到先坠崖拉住主母的人是定北王。


    国公府二公子听闻定北王落鱼山重伤的消息,来不及等北疆斥候暗桩到齐,立时带医师赶来落鱼山。


    路上也曾问起过主母安危,得知主母一切安好,是庆幸的神情。


    虽为仇敌,但落崖时,定北王肯舍弃性命相救主母。


    烟尘将天遮蔽成了暗灰色,又被火光照亮,光怪陆离,女子负手立在船头,始终沉静淡然。


    张青顺着主母的视线往落鱼山望去,火光浓雾里认出那伟岸似杀神的身影,霎时僵住了。


    隔着越燃越烈的大火,那男子投过来的目光似淹没城池的飓风海啸,恨意铺天盖地,赤红的火光映照里,脸和身躯皆成血红色,如同血泊里凝聚起的尸山修罗,烈火里幻化成阴影黑雾,也势必要笼罩整个江淮。


    合抱的榉木倒下,火龙腾升,火势往山顶吞噬,那石崖上身影湮没进赤焰里,宋怜又等了片刻。


    折身时见张青看着那半山处,额上冒出虚汗,往他面前递了块青色帕子,“是怕他还是怕我?”


    张青单膝叩地,“属下不敢。”


    接连十余日没有下过雨,山里都是干枯的树木草叶,一旦点燃,火势凶猛,借着风力,周边的山也没能幸


    免,那山洞地势隐蔽,处于半山,周围都是密林,火烧成这样,已绝无生还的可能。


    那定北王再文功武略,再恨之入骨,再是残暴恣睢,也绝出不了落鱼山,再多的恨,也都势必燃烧殆尽了。


    便松了口气,埋头回禀,“主母是为江淮基业,属下等但凭主母调遣。”


    宋怜收回帕子,擦拭染血的指尖,“离开落鱼山的路,最终都会汇入南北两处渡口,事有万一,你派人暗中盯着,从今日起,一直到山火熄灭,不可懈怠。”


    “近来各方斥候定然忙碌奔走,放松监视,也勿要阻拦,让他们把消息传出去,另外飞鸽传书给我们的人,散出高国公府两位公子葬身火海的消息,速度要快。”


    张青应是,立时去办了,下船时碰见老丞相,匆匆见礼,路过时不由多看了眼跟在老丞相身边的武平,主母特意问起过武平的来历,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只眼下也顾不及,主母交代的事要紧,张青见过白将军,景先生,匆匆离去了。


    景策一袭月白色锦衣被泥灰染得脏污,他却顾不上,上了楼船三层,脚步遽疾,礼数潦草,“主上答应立时放了国公府二公子,夫人却出尔反尔,将他引来落鱼山,烧死在山上,岂非将主上置于不仁不义的小人境地。”


    宋怜收起文书,“大周京畿所控之地实际已不过百里,连徐州也落进了北疆精兵铁骑之下,定北王明面上专注对付北方游牧,羯王退避,晋威战死,梁掾投降,实则他从未放松过训练水师,北疆水师竟能将徐州蒋博、李奔麾下十五万水将打得落花流水,渡江拿下江淮,最多不过三月。”


    景策俊逸的脸上失去血色,山火带来的炽热烤着脊梁骨,难以忍受,“可定北王以医术救治阿宴,你非但要杀他,还连他弟弟也一并杀死,此行恩将仇报,行径如此卑鄙——”


    “你杀也杀了,一剑割喉也就罢了,却放火烧山,欲将十数人活活烧死,你——定北王落江救你,你竟也半分不曾顾惜。”


    他话里震惊厌恶难掩,宋怜早先便知此事与他二人说不通,是以事前瞒着两人,阿宴醒来时,她也并未提及。


    只几人同为江淮臣僚,她并不想交恶,便开口解释,“国公府——”


    “杀得好——”


    楼船下邹老丞相疾步上来,深深作了一揖,起身看向景策时,垂下揖手,“定北王和二公子单死了谁,都无济于事,唯有二人皆死了,我江淮才能挽回败局,难道它日北疆铁骑踏进江淮,我江淮百姓民不聊生,才是仁义之举么?”


    宋怜不语,除陈云、冯唐等手握军政大权的文士,北疆刘武、陈同、宋宏德三位将军都是将才,刘武、陈同原是老将,军中颇有威信,宋宏德后起之秀,锋芒直逼刘武陈同,且新收编的三十万败军对北疆尚无多少情谊,似蒋盛这般兵败投诚的人,也未必会有太多忠心。


    二人身死的消息传出,兵变哗然,北疆疆域重新分割,江淮才有留存的希望。


    否则等待江淮的,便只有她和陆宴领全城百姓出城投降一个下场。


    景策脸色苍白,遮天蔽日的大火相隔百里亦可得见,那些斥候稍稍打听,便不得不信,不消十日,定北王与勇安侯罹难山火的消息必定传遍大江南北。


    今日之后,天下大势风云变幻,诸侯王势力重新分割。


    景策看着面前面容清丽,神色沉静的女子,心底骇然,又隐隐生出警惕,她今日能越过阿宴做出这样的大事,将来不定要如何……


    宋怜吩咐白登,“调集三百万石粮草,运往清江口岸,武进、丹阳、和县各屯兵三万。”


    白登立在原地没有动作,宋怜安静地看着他,“将军是要阿宴首肯才肯领命么?”


    她也不等白登回答,抬步下了楼船,去寻陆宴。


    第84章 调兵婚书。


    陆宴伤重,已被医师送回庐陵府用药养伤,宋怜知时不我待,叮嘱邓德看好落鱼山,先回庐陵。


    邹老丞相领命调运粮草,景策上前行礼制止,“调运百万石粮草,事关重大,不是区区江夏府长吏能决议的,丞相也糊涂了么?”


    邹审慎略一拱手,语气温和,话里意思却刚锐,“定北王勇安侯罹难的消息传出,徐州、豫州动乱,正是我江淮开疆拓土的时机,主公仁善,你二人身为郡守令府近臣,又是主公好友,平素竟也不多加相劝,乃至于错失良机,有失臣子之职。”


    “主公曾言,夫人之令,如同郡守令之令,老夫听令行事,并无不妥。”


    语罢,甩袖离去。


    宋怜并未开口,邹审慎与景策对陆宴皆是忠心耿耿,但江淮老臣以邹审慎为首,对景策等追随陆宴而来的新贵近臣,难免形成党系之争。


    邹审慎应承粮草军需,并非对她唯命是从,而是她此时的决议,与他的谋算相合。


    却也无妨,能及时出兵便是。


    沙船行到浔江后,邹审慎折转洪州,临行前令武平护送宋怜回庐陵。


    武平叩首请罪,“属下回庐陵时,郡守令府下人回禀,主公去了青霭山,属下再回青霭山时,已经来不及了。”


    “因属下之过,误了夫人要事,令主公险些丧命,还请夫人责罚。”


    从青霭山到庐陵确实不只一条路,他的理由无可挑剔,从落鱼山出来以后,宋怜让张青查过,武平并无问题,便让他起来,“事出突然,所幸阿宴无大碍,此事与将军无关。”


    船舶靠岸,林霜红叶两人奔过来,一道来的还有来福,正往这边张望。


    宋怜心下微凝,下船后接了来福呈递的信报,并没有立时看,问了些林霜红叶江淮府的事,上了马车坐下来,看完的信纸搁在灯火上,烧成灰烬。


    林霜跟在马车旁,霍地回身望去,目光锐利,船上那男子已收回了目光,只素来握剑的手,却虚握着一枚褐色荷包。


    那荷包里装着的东西似乎易碎,他手指不敢用力。


    江淮府凡有身手的人她都认识,似武平这样武艺高超的,她格外关注,此人无家室,平素除了上值便是练剑,衣着皆以简单方便为主,怎会挂起了荷包。


    红叶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笑着朝武平的方向摇了摇手,这半个月郡守令府近卫每日沿江搜寻,武平虽是丞相府统领,却同她们一样,日夜不曾歇息,累了也只在船上歇息一二刻钟,凡事尽心尽力,红叶对他很有好感。


    “是干了的昙花,有天夜里我睡不着,到甲板上看有没有烟信,他坐在桅杆上,看着干枯的昙花,失魂落魄的,想是他喜欢的姑娘送的。”


    红叶凑趣地说说完,哎呀了一声,拉着红叶去追马车,“快跟上女君,夫人清减了许多,我们回府准备些京城的菜品,让她吃好睡好,总也比你要跳崖殉主强呀!”


    林霜听了,紧绷了白皙清秀的脸,往马车的方向看去,连呼吸也不会了。


    红叶笑呵呵地挽着她,“是谁寻不见夫人,躲在角落里抹眼泪,这会儿见了夫人,怎么一句话也没有啦?”


    林霜脸色胀得嫣红,往外挣着手臂要往另一边走,挣不脱,见那圆脸男子跟在马车边,正低声回话,又沉默了下来。


    来福她是见过的,他似乎笃定了她不会出事,哭天抢地了一阵,便每日忙碌得不见了踪影,听说这是她最信任的平津候府旧人,她暗中跟着对方,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发现了。


    他也不恼,大大方方带着她一起走街串巷,表面上是在吃喝玩乐,实则竟是在搜集消息,十日的光景,做成了九笔生意。


    偶尔望着青霭山的方向忧心忡忡,夜里睡不好跑去看,也会很快打起精神,继续做正事。


    光凭对方做生意的能力,和机敏聪慧的性子,也不是她能比的。


    得她信任重用再寻常不过。


    林霜暗自握了握拳,等来福从马车边退下来,拦住了他去路,“你教我做生意,我教你一些追踪术,这样你遇到更厉害的斥候,被跟踪也能很快察觉。”


    来福看了


    眼横在身前的剑,这姑娘的武艺他是见识过的,也清楚她为啥这样,笑得眼睛看不见,“夫人说术业有专攻,姑娘武艺好,夫人的安危就靠您了,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姑娘生得美则美矣,却是个冷美人,要把客人都吓跑啦!”


    他得了夫人吩咐,需得先回蓝田,再去蜀中,追踪术只能下次再学了。


    见这个一身黑衣的姑娘神色黯然,来福悄声道,“姑娘应该时刻守在夫人身边,夫人不善武艺,有姑娘护卫,才不会再发生先前被掳掠的事呀!”


    可护卫能做的事始终有限,并且她常常并不需要她跟在身边,去青霭山前,她被提前支走,在郡守令府,她没能和百灵一同守夜。


    被掳掠后,她靠自己转危为安,亦用不上她。


    林霜默默上了马车,在角落里抱剑坐下来。


    宋怜在马车里听见了两人的谈话,合上手里的文书,轻轻放在案桌上,温声问,“我听红叶说,陈詹事心悦你,你待陈詹事也并非无意,却不愿同他来往了,阿霜是有旁的考量吗。”


    陆宴任命官员,除考量才学官绩外,也要品德优良的,爱民如子是一,忠孝义理也在其中。


    陈以胥年二十二,官至詹事,能力十分不俗,加上洁身自好,没有时下士子风流狎妓的习惯,若喜欢,不失为一个好的来往对象。


    她一提陈詹事三字,面前的姑娘消退了冷漠的表象,面颊涨得通红,一双凤眸里带着亮光,应当是有一二分将陈詹事放在心上的。


    那双杏眸里带着关怀,心底暖流似泉水,咕噜噜往外冒,林霜放下了剑,脸上红晕褪去,“他很好,但……”


    在这个世上,只有对着面前这个人,她才说得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林霜声音轻而暗淡,“他不知道我的过去,我很……”


    她花了一点勇气,才说出那个脏字。


    清瘦伶仃的姑娘一直笔挺的脊梁骨塌陷了一般,落进马车角落的阴影里,蜷缩成了一团。


    宋怜只觉得她的剑上空落,恰好马车里有织云披帔,取过来编织着。


    她自小是擅长这些的,用简单的东西编织饰物,做衣饰头饰上的点缀,好让自己和小千的衣裳在众家女君里不显得那么朴素破烂。


    但年纪渐长后,又渐渐觉得没必要做这些了,没办法的丑,出了也就出了。


    能改变的,尽量争取,不能改变的,也无关紧要。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穿行在酡颜云纱里,挽着紫霞绡,灵巧闲雅,不一会儿便有了形状,一朵莲蓬蓬花花瓣柔美,色泽梦幻,微风吹过,流苏随风轻轻晃动,风也是寂静的。


    那蓬花剑穂系去了剑柄上,林霜握着剑,手指轻触着剑穂流苏,心里的喜欢吹散了因旧事浮起的阴郁卑怯。


    小千便十分喜欢这些小东西,每次气呼呼的时候,收到这样的小礼物,都会喜笑颜开。


    林霜看着剑穂,目不转睛,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想是喜欢的。


    从在江淮相遇起,两人从没提起过旧事,宋怜开口道,“我被掳掠后,劫匪里有一人将我全身都摸遍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他难闻的气味,女子被人掳掠走,不管清不清白,在许多人眼里话里、揣度闲聊里,都已经不清白了,但他们说他们的,我并没有认为我的身体与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便不清白干净了,硬要用这样的话来形容,那便这样形容,我们不用争辩,也无需理会。”


    林霜心震,街头巷尾她听过不少非议,气愤不已,每每要上前理论,甚至出剑恐吓,她端掉梁王斥候,抄没的家财悉数用在了民生上,百姓爱戴江淮府,有她的功劳苦劳,轮不到那些无所事事的蛀虫置喙。


    宋怜见她义愤填膺起来,不由失笑,小姑娘平时冷着脸拒人千里之外,其实只是性子有些慢热,实则待人真诚。


    她于情爱一事上一团糟,她的遭遇也不能同林霜相比,但希望她快乐一些,“在阿霜看来,我在这方面没有不干净的地方,同样的,以真心相待你,亦或是真君子,必不会以此诟病你,若因此心生鄙夷,那也算不得亲朋好友,更无需在意了。”


    林霜重重点头,漫说阿怜说的有道理,便是阿怜说人的心脏是圆的,她也相信是圆的,现在还没圆,以后也会变圆。


    阿怜说她没有不干净,她便没有不干净,至于那陈以胥,她把从前坦言相告,他能接受固然好,不能接受,两人好聚好散,她也不强求。


    林霜脸上有些发烫,眼睛还撇着剑穂,忸怩道,“我只是寻他教我讲解兵法释义,我连《五经》也读不明白,想多学点东西。”


    宋怜怔忡片刻,在心底轻摇了摇头,不去辨别鼻尖挥之不去的烟尘味,只叮嘱了林霜一句,“若想同他在一起,便继续请教他,若不想,可来寻我,书经要义我读过一些,每日戌时后花两个时辰空闲,积少成多,慢慢也就好了。”


    “我跟阿怜学——”


    林霜几乎立刻道,偏头看她,脸色绯红,“今天晚上开始吗?”


    宋怜温声道,“近来恐怕有兵战,会很忙,我先注解《四书》经要,后日你来取,皆是看完,不懂的再来问我。”


    “好。”林霜抱紧了剑,又道,“我是你的侍卫,夜里应当给你守夜。”


    马车已经驶到了郡守令府门前,缓缓停在影壁前,宋怜掀帘下了马车,“被掳掠的事以后不会发生了,去罢。”


    江淮兵动,越加坐实国公府二子罹难的消息,各方诸侯忙于利益,已无暇顾及细枝末节。


    千流本就候在门房,上前行礼后憨实的面容上带着忐忑,“大人已经知道落鱼山被烧的事了,立在窗户前好半响,让夫人回来了立刻去见他,千流看着大人好像情绪不怎么好的样子。”


    千流素来笨拙,连他也看得出陆宴情绪不高,想来是极为不悦了。


    “夫人……”


    见夫人脸色苍白,千流忧急唤了一声。


    宋怜回神,在府门前站了一会儿,打起精神,吩咐千流,“落鱼山大火,落鱼江下游田地里的麦子难免受影响,你和千柏一起,带着府里的下人,去寻陈詹事,清点损失,但凡田地秧苗受了影响的,三倍奉还,询问时也别忘了渔人家。”


    定损赔偿的事本已交代给了陈詹事负责,千柏一听便知夫人是想支开府里所有的人,虽心有忧虑,却也只得听吩咐,领着全府的人先避开了。


    庐陵府府内的布局与京城平津侯府一模一样,只是已入冬,加上府里出了事,疏于修剪,连常绿常新的芭蕉叶也枯败了,廊下走马灯昏暗,衬得越加萧索。


    书房门大开着,他身上的伤重新包扎过,白色中衣外披着一件月白风袍,坐于案桌前,因伤清减,如墨画的眉目透出几分冷锐,越加似山巅的雪。


    听见动静抬眸看来,清举的墨眸里依旧有残留的隐怒。


    宋怜轻轻走过去,在案桌前坐下,“落鱼山位处山腹,山势崎岖,并不适宜耕种,周围没有多少田地,火烧起来以后,我已经交代陈以胥去排查了,但凡有受牵连的,会数倍赔偿。”


    他搁在案桌上的手虚握成拳,开口时咳嗽起来,许久才压下,“我不会同意出兵,你做好长吏,管好江淮百姓即可,勿要再行差踏错。”


    他说的行差踏错,指的是她杀高邵综高砚庭,宋怜压着心里的刺痛不去理会,“阿宴速速屯兵江岸,江北一乱,我们能立时夺下徐州,冀北,纵然一时拿不下汴梁,占据了徐州高地,冀北粮仓,截断北疆各诸侯南下的去路,日后亦可徐徐图之。”


    陆宴声音温缓下来几分,耐心解释,“徐州豫州两地年前干旱,年后入冬本就难以渡日,高邵综死了,北疆无主,夺下徐州的周才手里只有两万驻军,此人恃才傲物,只服高邵综,如今又岂会甘居人下,他不屑求援,江淮一动,他势必征兵,掌管军粮的徐云待高邵综忠心耿耿,恐怕不肯轻易给叛军拨粮,周才征兵以后,是征粮。”


    宋怜拿过舆


    图,在他面前铺开来,“所以才是江淮的时机,吴放囤驻丹阳的六万水师,刚好够围困周才,夺下徐州。”


    她秉着呼吸劝说,“既已是乱世,阿宴你坐拥江淮,何不再进一步呢,束手束脚瞻前顾后,寸步难行。”


    陆宴胸臆间翻覆焦灼,他竟不知她野心竟这般大,他以为江淮富足安平,吏治清明,她领官职,做想做的事,她当是欢喜的。


    天下大势本已成定局,落鱼山大火连烧三日,各地闻风而动,波诡云谲。


    她曾同景策说,一日不天下一统,大周便一日纷争不绝,其言之凿凿,想必都是哄骗景策与罗冥交恶的谎话,她在意的,并非是天下有无纷争,而是她能不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站在权利的顶端。


    为此不择手段。


    事已至此,落鱼山的事他不愿再提,陆宴缓声道,“豫州六安传来消息,石羊兄弟三人诛杀大周府衙官员,占据豫州府,此三人性凶,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每日以杀六安百姓取乐,我已令秦鳌老将军领兵过江,江淮北线驻扎的水师六万,只够剿灭石羊,攻打徐州的事,莫要再提。”


    他终是心惊她被权势所蒙蔽,“你不该杀高邵综。”


    宋怜轻声道,“他已夺下清江以北的土地,大周天子南迁避让,用不了多久,高家军铁骑就会踏入江淮,情况危急,我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陆宴面色苍白,看向窗外,郡守令府处位高,黄昏时分,隔着窗户可见炊烟袅袅,“江淮若能偏安一隅,便偏安一隅,若是高邵综亦或是罗冥为江山之主,江淮受此二人管辖,便没什么不可的。”


    “且高兰玠并非嗜杀之人,纵然历经国公府巨变,用兵手腕杀伐果决,待百姓却一如既往,他未为难过任何一州郡的百姓,此番借旧伤暴毙的谣言,速战速决,除掉晋威、梁掾,以最少的兵力,民力,迅速平息叛乱,天下本当安平了。”


    天下本当安平了,可因为她自私自利,重新陷入了混乱。


    他是温和的本性,连责问也说得如此含蓄。


    宋怜听明白了,仿佛有雷电迎头落下,怔怔看着他,心底浮出丝丝缕缕的痛意,看着他怔怔问,“江淮百姓安平了,那我呢,他高邵综做了天下之主,你我成了阶下囚,他能放过你,却必不会放过我,你说过,不会让我随你赴死,你都忘了么?”


    陆宴胸口起伏,“你待我陆宴又如何,它日高邵综当真做了天下之主,你又怎还会做我的妻,昔年你误以为我辞官,便委身于他,亦想过要随他去北疆,他夺得天下,你便是君后,你又有什么理由拒绝,他不会让你死,你也舍不得死。”


    宋怜忍着泪意,压在案桌上的手指苍白无色,“我若想做什么君后,又怎会放火烧山,他说过,只要我随他回北疆,我可万万人之上。”


    陆宴惨然,“因为你想的不是君后,而是君,高邵综成了你的劲敌,你杀了他,他和天下的百姓,连同我,都只不过是你的垫脚石,是落鱼山上的干草柴木,若一把火烧尽能助你得到什么,你必不会犹豫………”


    你自己的妹妹和母亲受人欺辱,你千方百计复仇,又可曾想过那些因战乱死亡的百姓,也有父母亲人,兄弟姊妹。


    提及小千和母亲,于她而言,必是诛心之痛,陆宴忍下了后话,渐渐平静了,“你累了,先回去休息。”


    宋怜看着他一会儿,不见他留,心里窒痛,再待不下去,扶着案桌起身,头晕目眩差点摔倒,被他扶住,心底便起了希冀。


    他却只待她站好,便松了手,负去了身后。


    她秉着呼吸不让眼泪掉下来,轻声问,“若我不肯同高邵综在一处,情愿去死,那阿宴你愿意为了我,同他争一争么?”


    陆宴平静道,“你不会为这等小事去死,莫要再诓骗我了。”


    宋怜平复着呼吸,不再问了,缓步出了书房,在冷寂的阶前站了一会儿,先回寝房。


    景策进了书房,见好友看着外头枯叶,面容灰败,沉默片刻后,开口道,“她若随定北王走,必定千恩万宠,舍定北王选你,便可说明她对你的情意。”


    他清楚,好友实则最不耐争权夺利,江淮起势,一是为陷入水深火热的盐农百姓,二是为有一片吏治清明的天地,平津侯夫人所经历的黑暗,能在他的羽翼下驱散阴霾。


    却不想她胆大妄为,搅动天下风云,江淮受其裹挟,主战的文臣武将虽未拥她为主,却已暗自期许她能劝说好友渡江征伐。


    几日来江淮府上下亦是波诡云谲,人心浮动。


    景策神色复杂,“若说她对你有情意,却屡屡违背你的意愿,将你置于不仁不义的境地,若说没有,却又肯舍下君后之位。”


    陆宴神色淡淡,她对谁都没有情意,她根本不屑做什么君后,她想要的是自由选择的权利,跟了高邵综,便不可能了。


    为此虽死无惧。


    他不比高兰玠好多少,待有一日,或许就是明日,她驱使不动江淮兵,她趁他睡梦,一刀了结他也未可知。


    只以她的聪明才智,必定做得周全,或是借由伤势,给他下了药,他重病昏迷,她以兵战夺得邹审慎等人人心,蓄积势力,他躺在床榻上,做一个她可随意操控的活死人。


    便不如落崖时死在江里,虽不免被她嗤笑一声愚不可及,到底成了她心底一粒沙,永远活在她心底,时间越久,越珍贵。


    景策叫他眉宇间自厌郁色惊到,“清源阁有新酒到,我陪你去尝尝罢。”


    陆宴墨眉间郁色更甚,“天色晚了,歇息罢。”


    景策知他酒色不沾,便不再劝了。


    几人读书时同出一门,回京时曾立誓,若出世,游遍山川湖海,若入世,便做为民请命的好官,如今誓言已破,景策忽而开口,“江淮不乏好战者,天下事纷纷扰扰,不若我们辞官,自此游历三山五岳,乐游山水,岂不比在此劳心劳力强。”


    陆宴眉心微松,未言语,只道,“天晚了,回去罢。”


    景策知缘由,劝不动,也不再劝,先离开了。


    天光从暗淡至昏黑,千柏进书房点了灯,看大人独一人坐在案桌前,墨渍干透,文书一动也未动,便知两人起了争执,拨了拨灯芯问,“大人可要歇在书房。”


    陆宴起身,回寝房,她已歇下,留出半边床榻。


    昏暗的灯火里可见她眼睫凝结着水汽,陆宴冷呵,“既然杀了,便无需心生愧疚,若会心生愧疚,便不要下杀手,立在高位,噩梦连连,你情愿这样过一辈子么?”


    宋怜睁开眼,泪水迎睫,他连声恶语,她亦听得出他话里的担心挂怀,他厌恶她的做派,回来歇息,定是担心她夜里噩梦。


    宋怜支起些身体,给他铺开床褥,躺下后默不作声望着床帐顶,他或许忘了,她有一手足够以假乱真的笔迹和画艺,仿制出信令和兵符并不难。


    宋怜睁着眼睛到天亮,天明去了书房,准备好信令兵符,耐心等了几日,到信王诞辰,他去东都觐见,她拿着信令兵符,去秦老将军府。


    她用从龙之功,定能说服大半兵将,且她手里拿着兵符信令,便是事后追责,也只会怪在她这个罪魁祸首身上,调动兵马攻打徐州不是问题。


    宋怜隔着一条街看着远处的将军府,因着要渡江攻打石羊,官吏脚步匆忙,埋头进进出出,定在明日开拔北上。


    宋怜立在街角,迟迟挪不动脚步,天黑时折回郡守令府,仿制的兵符和信令放进炭盆里,燃烧殆尽,一起烧了的,还有她写下的,那封一直没有送出去的婚书。


    她难得没有埋在政务堆里,在府里闲逛,把这一座宅院每一个角落都看遍,到听百灵来回说他回来了,便去书房寻他。


    他因伤清减了许多,堆积的政务繁忙,想必一路上也未得歇息,霞举烨然的眉目间带着些许倦怠,大约也为她的事头疼。


    宋怜在他面前坐下,轻声说,“阿宴,


    我想走了。”


    第85章 是谁暴雨。


    蜀中的冬日比庐陵暖和,只天被刺骨的冷风吹得阴沉,乌云密布压在低空。


    纸扎铺开在狭窄偏僻的街巷,马车只能到正街,清碧掀了车帘,轻声回禀,“纸花铺是凶肆,好似要下雨了,夫人在马车里等等,奴婢去买罢。”


    街市上商贩慌忙又利落地收拾着摊铺,行人匆匆赶路,宋怜带上幕离,“一起去罢。”


    这是要亲自挑了,清碧应是,取了伞带上,车夫老丁靠边寻了家茶肆,一边看顾马车,一边听起评书来。


    广汉郡守令应章领驻军五千,并未反叛,说书先生依旧自称为大周人,讲的是天下大势,吸引了许多学子驻足聆听。


    “这定北王、勇安侯原是国公府两位公子,落鱼山大火一烧,双双罹难,两人身后无嗣,高氏一族竟寻不出一个旁亲,北疆分崩,定北王麾下武将刘武、陈同、卢武伦戍守恒州幽燕之地,依旧称北疆,宋宏德占据肆州、并州,自立为宋王,广威将军蒋盛自称前朝蒋氏玄孙,盘踞汴、徐、冀三地,称后梁王。”


    “加上那些个已经被高家军收编、又叛出的各州残军,已成气候的,统共十二国,不可谓不是风云变幻,祸兮旦福也。”


    “依我看恐怕还不止罢,刘武陈同那几位老将不愿叛主,恒州府一切照旧,只是主公已死,国不可一日无主,不生变那是不可能的,就不知最后是哪位将军当家做主了。”


    “落鱼山是庐陵的地界,听闻那平津侯夫人宋氏也在青霭山附近,这件事要说与那宋氏女无关,在下是不信的,属实毒妇。”


    “可不是么?”有人扼腕叹息,“都说红颜祸水,诚不欺我也,一代英主,中道崩殂——”


    “也未必不是好事,如此一来,我大周平叛复国有望。”


    有一文士插嘴,“正是,虽说这蒋盛,宋宏德不是梁掾郭艾之辈,但少了定北王,也就散成了一盘散沙,没了定北王,将来还不知如何呢。”


    如今的天子再无天威,士人学子、能人异士为一展宏图,四处奔走,酒楼茶肆议论兵事朝政已成浪潮。


    说到义愤处,拍桌摔碗也是有的。


    清碧听不明白,只知道逃亡路上跟着夫人来了广汉,果然一路安全,四个月了,蜀地没有兵乱,夫人帮衬着爹娘置办了些田地,便在这儿安了家了。


    她小心护着夫人往街巷里走,进了纸扎铺,从夫人要的香纸份例,猜出被祭礼的人当是夫人的夫君。


    从三日前起,府里的仆从便放了告归,夫人则斋戒荤腥,着素服,今日晨起焚香沐浴,一直都在准备祭礼。


    云府资财不菲,比她后来一些的清茶好奇夫人夫家的来历,常常问她,她珍惜现在的日子,夫人没说,她便也从不敢打听,只和左邻右舍一样,知道是京城逃难来的富商遗孀。


    挑选完燃香纸钱,天上已经落下雨滴,待两人疾步回了马车,转眼成了瓢泼的大雨,老丁放下车檐挡板,雨淋不着他,便也不妨碍赶车。


    宋怜用扎纸叠着元宝,吩咐老丁,“雨下得太大,先去浔阳街的铺子看看,再去城郊。”


    老丁头应了声哎,驾着马车往浔阳街去,浔阳街尽头是孔府书院,半个蜀中的学子都在这儿进学,巡看完铺子,赶巧碰上傍晚书院下学,又是大雨,不少仆从车马来接,浔阳街便拥挤了。


    云府是外来户,平素夫人叮嘱凡事谦恭避让,不用吩咐,老丁架着马车避让一旁,让那些个接学子下学的车马先走。


    他年纪大,眼神却好,远远看见书院门口的少年郎,呀了一声,“那不是萧小郎君么,夫人——”


    清碧掀了车帘,宋怜抬眼去看。


    孔府书院百年承学,成年累月浸润书墨,青砖红瓦透出古朴典雅,十六七岁的少年着书院青袍儒衫,濛濛雨幕中,两侧同窗急匆匆跑过,他缓步慢行,那眉目生得钟灵毓秀,烟雨朦胧里,反而有种水墨画里朝霞红梅的秀美静谧。


    是个无需丹朱点染,貌比潘安的俊秀少年。


    人缘也极好,总也有人呼唤他一道走的,他都笑着摆摆手谢绝了,偶尔帮人捡掉在地上的文书。


    清碧放下车帘,抿唇笑,“想来小郎君又将伞借给同窗了,亏得赶上铺子修缮屋顶,夫人来视看,否则小郎君不是要淋着雨归家了。”


    这位萧小郎君清碧是熟悉的,是夫人的远亲,唤夫人一声姨母,寄住在云府,安顿下来后便被夫人送去孔府书院读书了。


    既是晚辈,便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老丁请示过,架车往前迎了迎,“小郎君快上来,仔细着凉了。”


    萧琅疾步过来,接了老仆手里的伞,掸掉身上的雨珠,才上了马车,他见完礼,也不进去,撩起衣袍在老丁身旁坐下,知是要去城郊祭奠亡人,神色也黯然下来。


    宋怜将叠好的元宝理齐,吩咐老丁,“先把萧郎君送回府里,再去城郊。”


    萧琅抬手,接住马车檐角落下的雨滴,借着轰鸣的雷声,偏头轻轻说,“萧琅一起去罢,舅舅只当您是孀居不便,留我在府中帮衬门楣,并未怀疑您的身份。”


    宋怜应了一声,昔年见过这位废太孙李珣,她心里便有念头一闪而过,只那时下定了决心去江淮,便只让来福盯着,暗中相帮这少年。


    这次她回蓝田后,确定他有复起复仇之心,便道明了‘身份’。


    三年前先帝废太子李济,另立二皇子李泽为太子,李济迁居楚王府圈禁,后头京城兵乱,废太子李济死在流匪刀下,李珣逃到蓝田,宋怜假借废太子李济外眷妾室云烟的身份,在新帝搜剿废太子遗孤时,数次救下他,加上有废太子留给她的亲笔书信和画做信物,她的身份便没什么需要怀疑的。


    冒充废太子妾室非但无利可图,还会惹来杀身之祸,旁人实也没有需要怀疑的必要。


    宋怜选定了蜀中,变卖留在蓝田的资产田地,来了广汉定居,四个月过去,布庄米行的生意还不怎么成样子,但用心经营,总有复起的一日。


    她身为未亡人,在蜀中安府后,便在城郊买了山水地,为李济立下衣冠冢,今日是李济薨逝的忌日,自是需花时间前去吊唁。


    雨势渐渐大了,清碧留在城里,宋怜让萧琅进来马车,接过他手里的课业翻看完,又问了些学舍里学子的情况。


    听他答完,温声嘱咐,“现下京城忙乱,那位恐怕暂时没有时间精力花在你身上,你可不用太过藏拙,需得显露些才学,才好同人结交,我打听得军司马和兵马司值两家有龌龊,恰好两家都有公子在学院里读书,你看看哪一家适合结交。”


    李珣应是,抿了抿唇,从蓝田到广汉,路上躲避追兵、安家置业、经营布庄粮店,结交权贵,云府在广汉站稳脚跟,拢共不过四个月……


    抬头看那面纱之上雾山黛眉,不免问,“您当真是父—父亲的外室么,您这样,倒好似大户人家当家主母……”


    他在书院读的书,无论经史子集,还是杂学旁谈,拿来她跟前询问,但凡开了口,总比书院里的夫子还要精辟些,这样一个女子,怎会是外室。


    宋怜莞尔笑,“你也知道徐侧妃的厉害,在子嗣没有安全诞下


    之前,我岂敢入东宫,太子妃仙逝得早,我也不瞒阿琅,我是奔着太子妃位去的,岂料世事无常,夫君死在李泽手里……”


    宋怜说着,放下了手里的文简,看向对面的少年,“你舅舅手底下的兵将你都见过么?”


    李珣正要答,外头传来急促追赶而来的马蹄声,过去几年他东躲西藏,对兵马的声音尤为敏感。


    有时睡梦里还是追兵,不与李泽分出生死,不手握权柄,永生不得安宁,所以一切对复仇有利的事,他都会做。


    他掀开车帘去看,是府里的管家,也掌管着云府暗地里所有的斥候,连蓑衣都没穿,快马奔来,神情急切。


    来福见萧小郎君也在,要出口的话硬生生咽回去,面上却没有丝毫停顿,急道,“廖将军来了,寻不见小郎君,正大发脾气呢,催人来寻,现下府里只有女眷,只得我来了。”


    萧琅握着窗棂的手指微僵,垂了垂纤长的眼睫,片刻后起身见礼,“舅舅想是有什么急事,萧琅先回去了,祭礼的事只得劳烦姨母费心。”


    宋怜取了马车里的蓑衣给他,几乎是那一人一骑刚消失在路尽头,来福立马哆哆嗦嗦道,“夫人……那两个人没死——”


    天边划过闪电,宋怜怔忪,脸色霎时苍白,“谁?”


    冬日的雨凉寒,天上乌云翻滚,来福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他一直天不怕地不怕,此时也控制不住牙齿咯咯打颤,“定北王,还有勇安侯,都没死——”


    第86章 书信消息。


    闷雷划过城郊旷野的天际。


    大雨倾盆而下,马车车帘竟不能阻拦风雨,水渍浸湿裙摆,远山灰蒙蒙凉沁沁一片,阴霾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冰凉的温度从指尖蔓延至血液里,直至身体渐渐回暖,宋怜握住窗棱的手指才松开,缓缓坐回马车里。


    闪电雷鸣,映照她面色雪白,视线往外挪,看见来福,声音又是平稳的,“雨太大了,进来避雨罢,等雨势小些,再去祭奠不迟。”


    来福往车夫老丁避雨的草亭子指了指,遮着额头跑过去,进了亭子撸起袍角,拧着衣服上的水。


    老丁头给他递了个酒囊,“喝一口暖暖,你小子可真稀奇,刚才还腿肚子打颤站不稳,这么一会儿就缓过来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你冒这么大雨追来禀报,天塌了?”


    来福讪讪笑,夫人曾两次对定北王下杀手,第一次不占理,第二次将国公府二公子一并引到山上,漫说二人伤势如何,只一场大火后,北疆分崩离析,数年来功业毁于一旦,此人只怕成了火海里爬出的修罗厉鬼,岂会放过夫人……


    定北王那些血屠手段,天下人为之胆寒,他又怎么不怕。


    听了夫人吩咐,叫这冷雨一扑,心里倒镇定了些,是了,既是选择了这条路,大不了就是一死。


    就是不知二人是如何逃脱的,落鱼山附近守备森严,两月里所有出入口都有关卡,那般大的火,竟还有性命在。


    听斥候回报的消息,‘前朝遗孙’梁王蒋盛领着汴、徐、冀三州再度投诚,献上玺印和降书,那定北王竟看也不看,屠杀叛军,一时天下哗然,渐渐流出北疆王刻薄寡恩,冷血性暴的名声。


    连他这个不懂兵战的人也知道,此时杀叛军降臣实在不是什么良策,那定北王偏偏这样做了。


    真真是鬼煞一般的人物。


    风吹得脸颊生疼,来福抢过老丁头要收回去的酒囊,打开塞子灌了几口,看了看马车的方向,想问问夫人可要回江淮。


    他们的行踪瞒着大人,但以大人同夫人往日的感情,定不会弃夫人于不顾,大人手里有兵,有谋臣良将,必定能护住夫人。


    雨势小了些,来福跑到马车边,车帘并未合上,女子坐于案桌前,一手撑着额头,一手翻看舆图,偶尔提笔勾勒,沉静专注,车窗外狂风暴雨与车内无干,他心底杂草似的乱七八糟似被静风抚过,脚底下纵然全是泥泞,也变得踏实了。


    来福放轻脚步重新回草亭子里,再没想有的没的,转而与老丁头闲聊起广汉郡的风土人情起来,老丁头原先一直在广汉贵户里当车夫,了解许多外头人不知道的逸闻趣事。


    老丁乐得同他絮絮叨叨,不知不觉雨势小了,天还阴沉着,行车却不妨碍,来福同老丁头一齐坐在车板上,驭马往西南行。


    坟冢立在城郊十里鳌山上,虽是无字的碑面,但还是建盖了院子请了守墓人。


    祭祀礼一一做完,三人在墓冢旁院子住了一晚,第二日回城时,进了城门还没过正阳街,马车便被堵着不能前进了。


    来福垫着脚看,又往前挤,打探了消息回来,“是郡守令,昨日暴雨下一夜,正阳街六坊被淹,许多家房舍塌了,首令府官员被指派去救援,郡守令在前头布施米粮呢,凡广汉百姓,以户籍为凭据,屋舍田地有受损的,都可以领到米粮。”


    来福南来北往有些年头,也很少见过这般官民亲近的景象,说得兴高采烈。


    “青天大人在上,谢谢青天大人。”


    前头有领到米粮的,手脚颤抖,当场拜倒在地,感激涕零,后头的百姓跟着跪拜,一时万人呼和。


    人群矮下身去,宋怜先看见了街边茶肆门口立着的灰衣青年。


    那青年着绛色官服,冷眼看着前头的情形,冷嗤一声,甩袖离去。


    来福怪道,“好古怪的后辈,恁地尖酸刻薄,应大人得罪他了!”


    那青年进得酒肆去,背对着正街,似看一眼也嫌晦气,广汉大小官员来福这里都有名录,知道这位郡守令府司直。


    只因应大人得民心军心,这位司直大人手里无兵无权,看见应大人,那眼睛里的妒火,都能冒出烟来。


    来福嘁了一声,为广汉有这样的好官高兴,也因为应大人与夫人将来要做的事有关。


    盖因这位郡守令大人,昔年曾与废太子同在帝师门下进学,他没打听出二人有甚么交情,但太子被废时,时任中书令的应章大人,曾上书进谏,陈述废长立幼是祸国根基,因直面天颜被贬出京,也从未弯下刚正直臣的脊梁骨。


    京城兵乱后,除江淮、北疆,以及各州诸侯王外,广汉也聚集了不少文人士子,只应大人并不肯做背叛大周不忠不义之人,府里宾客三千,若是留下的,他好吃好喝招待着,若是离开,则奉上路费资财。


    应大人不顾脏污泥泞,弯腰去扶衣衫破烂的流民,官民亲近,总也是让人高兴的事,来福揣着手看了一会儿,走到马车旁,轻声说,“应大人既然也准备了香炉金纸,待那位定还是有感情的,可要安排方先生与应大人接触。”


    远处那绛色官服的男子正仔细询问房屋坍塌的情况,耐心细致,宋怜并未立时作答,她见过替百姓着想的郡守令是什么模样,应章做得越多,她反而越谨慎。


    她看过广汉的州志,这已是三年来第三次暴雨后发山水了,城西三县受灾情况不同,损毁两天七十余倾,若换做是陆宴,哪怕不通水纹工事,也必招募工曹匠人,从根本上解决涝灾水患。


    广汉周边简阳、邛崃、彭山三郡山匪流寇横行,按理说应章总领五千兵马,且同时掌有粮仓、兵马实权,拿下三郡绰绰有余,怎会放任不管呢。


    广汉的百姓因受郡守令庇佑,无不感恩戴德,其余三郡怨声载道,无不殷羡广汉的臣民。


    她本有十成的把握,确定应章会奉李珣为新主,只在广汉待得越久,越觉似有一团迷雾笼罩其中,不查清楚,便不放心暴露李珣的身份。


    她分别在城西、城东,以不同人的名义开了两家镖局,招募镖师两百余人,只毕竟不是兵,动作起来多有掣肘,始终还是需要借由官府的名义,才能招兵买马。


    宋怜往斜对面酒肆看了一眼,想了想,低声吩咐来福,“你先回去,让萧郎君唤上相熟的同窗,一道来正阳街,帮着府兵重建屋舍。”


    来福应了一声,先驾着马车回去,留老丁在街边暗处守着。


    宋怜带着幕离,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进了酒肆,在离那青年不远不近的胡桌前坐下来。


    酒肆里再无客人,只四十岁上下的掌事娘子正抹桌,眼睛望着外头,抟走宋怜搁在案桌上的银钱,眼睛还望着外头,“咱们有郡守令大人,老妇才能和老伴儿开茶肆,夫人您才能坐在这儿歇脚看茶呢。”


    宋怜笑笑,跟着一道夸了,“是的哦,要是郡守令能把护城河修一修,以后也不能淹大水了,我家里有两间铺子,就在正阳街尽头,今儿也遭了殃。”


    便听旁侧一声冷笑,“云夫人经营云氏布庄,米行,手握两大镖局,何等的富贵,岂会在意区区两间小铺子,只不过,夫人有钱请得起镖师,可护不住镖师的命,硬要护,夫人的命也休矣。”


    宋怜心里微惊,镖局的事她虽没有刻意周旋隐蔽,真要查,却也要废一番功夫,此人一语道出,隔着幕离认出她来,想必特意查过。


    掌事娘子目光惊异地看来,上下打量,宋怜起身道,“大人想是吃酒醉疯了,胡乱排揎什么,酒醉似疯狗胡乱攀咬人,不


    如到后街七碗茶肆醒醒神,民妇告退了。”


    这司直无权无势,加之口上不留德,极难相处,寻常小吏也常给他挂落,偏他一身官服,洗得半旧半白,也不肯脱下来,腰间佩戴金銮殿上先帝赐予的福袋,每日招摇过市,越发遭人厌弃,掌事娘子鄙薄得很,啐了一口,倒笑脸送着宋怜出了门,连声寒暄。


    宋怜沿着正阳街往西走,闲逛了两刻钟,待后头探视的目光散了,折进小巷,去了七碗茶肆,到时见得那周司直立在堂前看画,心底略松,一时便想得多了。


    茶铺掌事将人引上二楼,宋怜先施行一礼,“方才无状,还请先生海涵。”


    周弋并不虚礼寒暄,直言道,“能在四月里做起这些生意,稳得住两镖局的镖师,夫人必是有些城府的,若有胆魄,不如借周某一身常服,随周某走一趟,给夫人看些东西,夫人自然知晓原委了。”


    此人害她,并没有多大益处,宋怜应声,去后院换了身暗灰色衣袍,同样做男子装束,跟着他在夜昧不明的巷道里穿行,折转六七道,方才停在一处暗贫坊的矮屋前。


    再繁华丰饶的郡县,总也都会有泥屋草棚的坊集角落,地面脏污不堪,人们衣衫褴褛,纵是食能果腹,也只将将活着,冬日里甚至穿不上一双布鞋,宋怜了解江淮,也走过江淮十六县,至少拿最贫穷的人来相比,陆宴治下的百姓,也好上太多。


    尚未进去,已是一股血腥气,腐朽摇晃的木门推开,血腥味扑鼻,一眼看得见头的暗屋里躺了三个人,一人残缺了腿,杵着拐护着身后一名六七岁小女孩,右侧木板床上躺着的男子昏迷不醒,还有一人稍年轻些,歪坐在地上,看得出治过伤,敷过药,却因身重数箭,通身是血。


    观其体型,手上的茧,三人皆是辛苦劳作的农人,若非出了大事,又何必身受重伤,躲藏在这些地方。


    宋怜心底翻起涛浪,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周弋走去右侧,在灶膛前蹲下,探手进去摸拿,将东西递到宋怜面前。


    血渍透出脏污的白布,接在手中仿佛有千斤重,宋怜打开来,是两份状告血书,邛崃、简阳百姓状告广汉兵马,伪作山匪,劫掠粮食,烧杀邛崃、简阳两地数百人,请青天大人做主,救一救三郡百姓。


    两份血书字迹颜色深浅不一,想是送来的时间不同,显然这两份血书非但没有送进应章手里,还为他们带来了杀身之祸。


    宋怜心底震骇,前后沉思着,倘若这应章当真是道貌岸然的山中狼,这几月她周旋生意时查不出端倪,这般家财,恐怕亦是对方眼底的羊羔,养肥之日,便是宰杀之时。


    这位司直大人,无疑是极为聪慧的,应章沽名钓誉,他周弋明面上越是冒犯他,这颗脑袋越能留存得久,左右无权、无势,无兵无粮,人人厌弃,能翻起什么涛浪。


    女子清丽的面容始终沉静,哪怕见了这满屋血腥,神情也并无多少变化。


    周弋惊疑女子心性,却又因世势愤懑不平,天下辛勤劳作的,只能任人鱼肉宰割,或有些能力的,却熟视无睹,只顾利计,他五内俱焚,甩袖道,“夫人若以家资投诚那画皮狗,倒可以商途亨通,做那助纣为虐的鹰爪走狗,欲要我周弋和这几位相老的人头去献媚,也大可来取。”


    宋怜环顾一周,各州驻军里,司直一职事关重大,从来都由天子钦点,他要招兵,应章不能拦着,也不会拦,但要真正掌握广汉,乃至蜀地三郡,应章不能留,也不能是现在的名声。


    周弋抱臂看着她,冷笑不止,“夫人当真动了意,也别高兴得太早,昨日我已修书两封,分送往北疆同江淮,高兰玠与陆祁阊,二人虽是乱臣贼子,比应章之流,倒还上乘三分,应章不给三郡百姓留活路,两位奸臣必不会坐视不理,夫人当走狗,也必不会有好下场。”


    宋怜看他一眼,温声道,“需得先将人送去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他们的伤势严重,待在这里,恐怕活不了几日。”


    第87章 一丝一毫容不得。


    恒州暴雪连下五日,积起一尺多厚,屋舍瓦檐白茫茫一片,寂静冷谧,上将军府后宅却是欢欣纷乱的。


    女君院里铲了雪,六七株腊梅依墙盛开,屋里地龙烧得旺,窗大开着,凛冬的雪天也透出热闹红火,婢子们捧着托盘,数十种华贵衣裙钗饰映着窗外的雪光,璀璨夺目。


    几位已出了嫁的女君围着小妹,指点妆发衣裳,长姐沐菲正了正小妹发间粉珊瑚腊梅鎏金步摇,望着镜子抿唇笑,“珊瑚十分衬人,蓁蓁生得粉面桃腮,带上它越见地娇憨可爱,世子见了,定也会喜欢的。”


    大红色裘袍系在肩头,白色茸裘簇拥着花瓣般的容颜,镜中女子顾盼神飞,微圆的眸里有憧憬欢欣,也有羞涩忐忑。


    沐蓁是刘府年纪最小的女君,上头两个兄长两个姊姊,皆年长她十数岁,她自小受着宠爱长大,加上性子天真软善,府里阿爷阿翁,爹娘叔伯,族里兄弟姊妹无不爱护迁就她,在这世上只除了星星月亮不能得,便再没有不顺心的。


    她生就大方爽直的性子,心悦定北王,央求得父亲帮她,父亲也做到了。


    三日前二弟往定北王府递了帖子,请世子上元节出府游玩,收到了定北王府回帖,高世子应下了二弟邀约,今日正是上元节,将军府车马已经备好,酉时正便出发。


    名义上是赏花,实则父亲已经提过婚事,世子也应下了,小妹出府游玩,借着二弟的名义,便没有太多避讳了。


    脸颊浮起热,镜中女孩的容颜越加桃红动人,沐蓁听得阿姐们的调侃,恼得跺脚,脸却越发红了,呼呼两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起身到窗边望了望,见扫过的庭院不一会儿又被大雪覆上厚厚一层,不由忐忑懊恼。


    往年上元节,西郊清河的水都可以垂钓啦,偏今年雪这般大,万一天气太冷雪太厚,世子差人来信说不来,亦或是改日……


    沐蓁回头看了看博物架上铜花滴漏,申时,再过三刻钟便到约定的时间了。


    一时觉得时间漫长,一时又觉时间仓促。


    便又去镜前,看镜子里的人。


    小妹但凡有了心事,是绝藏不住的,沐菲掩唇笑,按着她肩膀让她坐下,“好了好了,定北王一言九鼎,怎会爽约。”


    沐菲是父母亲定下的亲事,成亲前只远远见过一面,不知其人如何,便也谈不上什么纷乱绮思,羡慕小妹得长辈恩宠,心悦定北王那般的人物,也如愿以偿了。


    沐菲自然也盼妹妹好,仔细帮妹妹看着妆容,细细叮嘱些出行时要注意的言行举止,直至外头有通传说将军来了。


    几人忙迎出屋来,埋头见礼,“父亲安。”


    刘同只停在院里,见了这般阵仗,轻叱了一声,“像什么样子——”


    沐蓁忙上前,挽住爹爹手腕,又示意阿姊和婢女们赶快回去,见爹爹没有发大火,才小声道,“是不知道世子喜欢什么,阿姊们帮我参详嘛。”


    “女儿家总归该矜持些,成什么体统。”


    刘同让她站好,心里也没底,女儿天真娇憨,在自己家里自然千好万好,只他对前头那位逝世了的夫人也是有所耳闻的,不及女儿爱娇可人,又擅施谋用智,手段果决不乏狠辣,女子生成这样,思来不免令人后背发寒,但也正因为才智过人,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主公再娶,也不知会不会对女儿这样的上心。


    刘同自然希望一切顺利,不放心地来回踱步,“你这次是当真胡闹了,郑州遇袭的事,没有为父插手,世子和二公子也绝不会有事,说锦上添花都勉强,为父厚着脸皮为你争取婚事,世子答应了,不过因为承为父的情,你偏要节外生枝,弄出些闲事来。”


    沐蓁嘟了嘟嘴,偎靠去父亲旁边,“母亲从小请了先


    生,教授女儿琴棋书画,诗书礼仪,女儿也不差呀,女儿相信,相处半年,世子定不会后悔的,父亲带兵打仗,从来不是奔着败仗去的,蓁蓁是爹爹的女儿,连这点志气也没有么?”


    刘同摇头,“眼下北疆虽不及年前,但定北王数次绝处逢生,恰好说明其必是天下之主,定北王复起不过两月,其余诸侯王莫敢轻动,天下之明主,非定北王莫属,为父老了,主公麾下谋臣良将无数……”


    见女儿眼睛里满是倾慕,天真无知不知他话里的份量,刘同神情严肃,“玩闹归玩闹,不管得不得世子喜欢,你都必须嫁进定北王府,好好同世子相处,切不可同在家一样,胡乱使性子了。”


    沐蓁虽觉素来慈和宠溺的父亲有些陌生,却因惦记着会面,顾不上其它,连声应下。


    刘同又唤来二子刘博叮嘱一番,酉时一到,兄妹二人辞别父亲出门,到了长平街,兄长去迎世子,沐蓁在和桥上等着。


    花灯掩映屋檐素白,片片雪花飘落,行人旅客欢声笑语,立于河桥上,远远看去,便是一幅天宫绘景的画卷。


    沐蓁无心欣赏,只小心撑着伞,一时庆幸用了上乘脂粉,纵有雪花飘到脸上,也不打紧。


    河桥那头男子于雪下缓步而来,纵是一身简单的玄色衣袍,人群里亦是最拔群的,沐蓁心脏砰砰砰跳得快极,一时失了神,听得二兄说话声,才醒过神急忙行礼,脸已让廊下花灯映照得通红。


    刘博虽也在军中领着武将职,见了主公心底还是不由自主发憷,沉闷的性子越发憋不出话来,磕绊留下一句家妹劳烦主公照料,匆匆行礼告退了。


    沐蓁怪兄长言行不得体,将手里的竹伞递了过去,敛声屏息,“世子遮一遮罢。”


    高邵综未去接伞,温声道,“雪势小了些,雪中漫步,倒有意趣,女君不必理会高某,今日想去哪里游玩,某自当作陪。”


    态度温和,竟叫她堆积数日的紧张悄悄舒展了。


    沐蓁心跳雷动,自己也收了伞,并不敢往身侧偷看,只兀自压着过于轻快的脚步。


    世子的声音她是听过的,原先似古玉落井般清贵冷冽,虽显得冷淡,却说不出的好听,这次回来后,嗓音完全变了,低沉沉冽,带着些粗砂的砂砾,深沉冷硬,虽然像磁石一样,是另外的气度,但若只听音,便完全不是原先的国公世子了。


    几个月前世子回府,她心里挂心,暗地里央求过随令张路,侍卫长虞劲,他们待她都十分尊敬热情,她问,也就答了。


    是在大火里伤了嗓子,听虞劲说那大火铺天盖地,两人连同几个护卫虽是侥幸从溶洞里逃出生天,却是叫烟熏坏了嗓子,听说还在用药,要恢复至先前,不知何年何月。


    乍一听声音,竟是与王府参将季朝极为相似,只是季朝说话她听着就一般。


    世子的嗓音似有云砂流过她耳,叫她耳垂发热,大约迁就她的步伐,他走得并不快,沐蓁拢在风袍里的手捂在心口,左右看着,第一次觉得上元节这般好玩好看,街上摊铺摆放的小物件,也个个都好有趣。


    身侧男子俊美的面容上并无严苛冷厉,始终波澜不惊,周围行人虽不识得他,却都不由自主绕开了距离视线,沐蓁心底亦有些畏怕,但将来她要做他的妻,怎能惧怕,便握了握裙幅,先跑上前,停在一个糖人摊贩前,“……公子快来看,这糖人好有趣哦。”


    高邵综拾步过去,“喜欢便买,差人送回府。”


    沐蓁心底欢欣雀跃,脸上露出红晕,“快看这个小老虎,像真的一样——”


    摆摊的是个老者,收了手里的捶攮,局促地连连保证是祖传的手艺,想要什么都能捏,见那高大伟岸的男子盯着木摊上一处糖人,神情平静看不出深浅,可莫名叫人害怕,一时连呼吸也不敢了。


    沐蓁也察觉到了,往那糖人看去,周遭翻涌的寒意却顷时消退,身侧男子取出银钱,“劳烦老先生为这位女君包好。”


    另将一笔银钱安置在摊前,取走了摊铺右侧放着的糖人。


    折身离开。


    雪光白寒,冷不过他眸底的寒意。


    沐蓁本是高兴地看着那糖虎,怔了怔追上前去,方才她匆匆看过一眼,那糖人分明捏的是名女子。


    怎会买了女子像……


    沐蓁追上前,止住脚步,雪花扑簌簌里,那身影脚步未停,只负在身后握着糖人的手指收紧,不过顷刻,糖人碎裂成碎末,散进雪地里,与泥融在一起。


    看样子是厌恶痛恨的。


    他步伐平稳,不见父兄说的杀伐酷厉,气度反而平和深远,只他大概忘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也忘了今日是上元节,与周遭热闹欢腾的气氛格格不入。


    沐蓁追了两步,停下,前头男子并没有察觉,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摇摇头收起心底的失落,折回去了糖人摊前,褪下腕上的玉镯,“还能照着先前那糖人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么,能的话,这就是您的了。”


    那玉镯晶莹玉润,旁边摊贩都艳羡不已,老伯倒不肯收,“里头是面粉,不值当什么钱,先前那位公子多多给了,老者再团一个便是。”


    沐蓁往前看,那挺拔的背影已不见了踪影,街市上人来人往,唯她一人形单影只,沐蓁往前两步,又停下,等拿到糖人,举到眼前仔细看了一会儿,心脏愕地被攥住。


    那平津侯夫人的名声,天下谁人不闻,她又怎会不好奇,早前便寻见过的人买过画像,那般清丽温婉的美人儿,见一面便忘不了,可这糖人虽精巧,却只得眉眼一二分相似,竟是恨到这般地步么?


    一丝一毫与之相关也容不得。


    她摇摇头飞快甩去胡思乱想,快步追上去,前头有斥候正禀报消息,她便安静地远远候着,不管如何,既是已经亡故的人,她心底敬重着便是,只看着那寒山似的身影,也不敢开口问宋姐姐的事了。


    南营斥候令严安头埋得很低,“属下办事不力,请主上责罚。”


    周遭空气凝结了一般,又冷又沉,直令人身体发寒,喘不上气来,半响方才听得上首平淡的声音传来,“原因。”


    严安后背皆是湿汗,“宋女君府里用人极简,都是信得过的,且行事十分小心,且……除了镖行三百镖师,广汉司直周弋名下已有万人兵马,他与宋氏女君关系匪浅,欲在广汉劫持宋氏女君恐怕不易……”


    第88章 注意内情。


    “宋氏女对斥候一类的跟踪十分敏锐,属下等并不敢跟太密。”


    定北王府书房,严安回禀广汉诸事宜。


    昔年宋女君被各路斥候跟踪尾随的事严安知道,南营的人曾同汴梁斥候交过手,并不是全然的


    废物,悉数栽在宋女君手里,带累汴梁之主梁掾失去左膀右臂。


    陈先生曾感叹过,若非任家这一后备粮仓被切断,梁掾至少还能再撑三两年。


    安排在广汉的斥候非但几次被发现,还差点中了宋女君不动声色备下的埋伏。


    没有十足十的把握,他们不敢轻易再动手。


    掳掠计划往后压了压,广汉暗地里却风起云涌,除了新增的镖局,无权无势的司直周弋忽然在自家祖宅挖出了大批宝藏,有钱有粮。


    短短两月里,周弋打着剿匪的旗号,在邛崃、简阳、彭山三郡招兵买马,此三郡百姓饱受匪患之苦,加之生计艰难,周弋信令一出,来投者数不胜数。


    此事本与他们无关,往深处一查,那周弋哪里是挖出宝藏,所谓宝藏,不过是宋女君提前埋好的钱粮。


    若换成男子,这般行径必定要的是从龙之功,他心惊心疑,再不敢耽搁,留有七名斥候潜伏广汉市井茶楼,监察情况,自己匆匆回恒州请令。


    严安呈递上几月来查到的消息。


    高邵综翻看完案卷上的记录,扯了扯嘴角。


    信报上记着半年多来宋氏女做过的事。


    从邛崃一名贪腐小吏入手撕开口子,查三郡郡官与应章沆瀣一气的铁证。


    与益州商会合作,借由西出商道,将蜀锦售出关外胡族,以谋取巨利,处理军中钱粮内务,结交广汉官员内眷,资助贫学学子,偶尔乔装打扮随军上山剿匪,路上歇息时,除了看兵书,还兼带一名医师,方便随时学习医术。


    府里灯火每日子时方熄,卯时便起,府里女婢每日采买鲜花配药,和在京城时一样,她极喜爱那身皮囊,但凡有了闲钱,便舍得心思照料。


    纵只是记录,也不难看出几位斥候笔下的惊疑和敬畏。


    此女有取应章而代之的野心,有不知疲倦如斯充沛的精力,他心中无半点意外。


    她所图必不止应章,听闻他未死在落鱼山的消息,恐怕失望之至罢。


    合上卷宗,修长的手指压在卷面上,缓缓收了,松握着,俊美的眉眼间只余平静暗沉的讥讽,“印章沽名钓誉狼子野心,周宫载忠于大周朝,宋氏女不可能奉此二人为主,你亲自回广汉,查她周围的人,看有无异常,余下待命便是。”


    “是。”


    周弋,字宫载,曾因上书《严律》十三策,受先帝赏识,殿前亲授的西蜀营司直,严安应声,领命退下了。


    张路捧着一方木盒进来,“世子,刘家女君落在马车上的。”


    珊瑚步摇鎏金熠熠生辉,高邵综头也未抬,“你差人往将军府一趟,将簪子送回与刘女君。”


    张路啊呀一声,见主上只顾批阅文书,将盒子往前递了递,“不管女君是不是故意的,定然都希望主上亲自将这金步摇交给她哩,况且……”


    他是接连照顾过世子两次重伤的人,是十万分希望主上能同刘家女君心顺意和的,况且家里老爹是军中老人,以前跟着老国公爷,受过老国公恩,上次世子和二公子罹难,老爹一场大病,后头好了,对世子和二公子的婚事,比朝臣还上心。


    只因前头所托非人,结了亲,有家有室,前事自然而然尽忘了,张路不得不僭越,“况且今日上元节,您忽而就走了,把刘女君一个人扔在那儿,虽说是有护卫送行罢,女君恐怕伤心呢。”


    昔年不必谁提醒,那从羯王手里夺下的海蓝宝,或是哪里看见的奇珍,无不花钱买下,都攒起来往京城送。


    可那女郎实在没有心,主上差点丢掉性命,二公子少年将军,生长驰骋于草原,伤了一双腿,余生只能在椅子上渡过。


    二公子整日乐呵呵,只说他识人不清,轻信于人,酿成大祸,没有半点颓然怨怼,可腿疼夜夜不能眠,再不能领兵打仗,又怎会一切如常呢。


    他小声呐呐言,“世子万不可再记着以前的事……”


    高邵综眸底牵出冰冷的温度,他有一桩旧缘未了,拿了她的性命,折断她的骨头,践踏她的所愿所为,了结这一段孽债,以前的事自然而然会忘了。


    灯火燃尽,书房里光影熄灭,阴影漆黑,张路另点了一盏灯。


    “把虞劲叫来。”


    张路应是。


    高砚庭去军营里看士兵蹴鞠,玩了一整日,回府便不要秦海推椅了,自己押着滚椅的扶手进了书房,只觉进了个冰窟窿,扫了眼案桌上铺开的舆图,浓眉紧蹙,“这么晚了还不回房,这样熬下去,哥你就算大业成,也熬坏身体了。”


    高邵综令张路送了炭盆进来,点了地龙,屋里便渐渐暖和起来,一室安宁静谧,只余窗外雪落的声音。


    书房的门槛铲了,重要的军报均放在了他趁手能拿的地方,高砚庭挑拣着来看,虽是清瘦了,依旧星眉朗目,“怎么虞劲把侍卫营里生得好的人都挑拣出来了,让他们学诗书做什么,打仗还用得上书画么?”


    光影晃动,高邵综朱笔未停,声音寡淡,“有用。”


    高砚庭平常只对战事有兴趣,兄长不多说,他就不多问了,翻捡到从广汉来的信报,才又顿了顿。


    昔年女子潋滟的容色已在心里淡去,无论她是谁,是什么模样,都绝不是他印象中柔弱无助,待其夫君忠贞不二的女子。


    当初国公府的他,也只是她路过时一粒棋子,微不足道。


    如今不必问,也知道严安的任务失败了。


    书房里只余柴火滋烈的声音,高砚庭放下信报,取过轮椅内侧的酒囊,烈酒入喉,止住些双腿的剧痛,“一是宋女君没有弱点,二是她曾被斥候跟踪过好几个月,严安空走一遭也不奇怪,其实愿赌服输,哥你不要再介怀了。”


    高邵综抬头,眸里是一片波澜不兴的湖,只湖底深处藏着翻涌的风暴暗潮,他唇角扯出嘲讽的弧度,转瞬即逝,她智计确实出众,只不过,好色性淫这一条,也足够她吃苦头。


    他倒十分想看看,她落入彀中时,可还似落鱼山江上看大火连山时般心平自若。


    高砚庭又灌了一口酒,心中缄默,他恋上的女郎只是虚妄的假象,对夺权不夺权素来没有野心,在他看来,都是夺权,也并非男子才可用阳谋阴谋,换做任何一个有为的诸侯王,落鱼山一役,女君所做的,都是最有利的选择。


    走上问鼎天下这条不归路,命便已是舍出去了,输了一役,侥幸活了,图谋东山再起便是,高砚庭看着面前唯一仅剩的亲人,难得认真了神色,“哥莫要将心思放在这上面,待将来夺取了广汉,成王败寇,分晓输赢,败者亡,仇怨一并会了结。”


    高邵综未置可否,收了已被墨渍染坏的舆图,另取了蓟州城防,讲蓟州兵事,“看看怎么打。”


    高砚庭知劝不动,便不再劝,拿起蓟州传来的军报,就着地势军阵,推演起来。


    也或许根本不必等到高家军踏足蜀地,那应章既是个披着羊羔皮子的狼,宋女君虎口夺食,手里的兵都是没训练过的新兵,对上惯常烧杀的匪兵,又岂会成功。


    宋怜知道与应章这一役,只能胜,不能败,她不熟悉兵物,招兵的同时物色了两名带兵的将领。


    一位是在家闲赋三年的老将丘荣田,解甲之前曾多次参与潞州、青州平叛。


    二是镖局里的镖师李旋,父亲曾在大周军中任职参将,这会儿家道虽然下世了,但因家学渊源,读过兵书,统领训练镖师时,也非纸上谈兵之徒。


    两人虽与周弋不对付,但与周弋一样痛恨三郡劫匪,知道新营兵有钱有粮,便都答应了。


    冬末初春的兵服还算厚实,刚好能遮掩身形,宋怜涂抹了裸露在外的皮肤,依旧扮做万先生身边的信令兵,与万先生、周弋一同潜伏在铁槛山高地枯草堆后。


    她不通武艺,也没有经验,并不适合带兵打仗,做信令兵,一则此一役只能胜不能败,亲自看着心底安定一些,二来可以趁机多了解一些。


    下头战况胶着,万全低声道,“李旋经验比不上贺江,此人无德,打仗却有一手,他手底下兵多数是在别州待不下去的亡命徒,战力十分凶悍,新兵不是对手。”


    “且最多三日,驻守邛宏的孙德涛便能赶到这里增援,应章必是想汇集所有兵力,将我们围在铁槛山,全部歼灭了,照这样打下去,我们必败无疑。”


    周弋亦是心焦,想在四郡之地瞒住应章训练军士绝无可能,当时决议出其不意拿下九连山,往里填的非但有数十万钱粮,还有三郡百姓的性命,若是毁在这里,非但三郡百姓不能幸免,周边数郡都会成为应章的菜篮子。


    便忍不住去看旁边的女子,“眼下该如何?”


    几个月过去,他已经彻底服了,世界上就是有人看起来柔柔弱弱,却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面对应章这样的老贼,心机深是好事。


    果然听她吩咐,“万先生劳你亲自回一趟广汉,接许伯他们从东门入城,带上血书,尤其是罪证,沿街状告郡守令指使驻军烧杀掳掠,行事一旦开始,自会有镖局的镖师潜藏人群里相助,记住,声势


    一定要浩大。”


    万全一震,是了,此时正是揭露应章真面目的时机,知她是早有预备,一时心下大定,嘱咐几句保重安全,立时去办了。


    周弋亦是心潮激奋,却见她递来一封书信,外加一枚紫芫花银簪,“你单人单骑去山下等着,孙德涛来,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他,告诉他他女儿在应府后宅生不如死,他看了信自然明了了。”


    孙德涛有一子一女,儿子早夭后,十余门妾室也再无子嗣,只余下女儿,嫁于应章嫡长子应华,对外一直举案齐眉,周弋见了信和信物,知里头必有内情,正欲多问,便听她道,“若孙德涛不肯倒戈,或是要当场害你性命,你便提一句临邛西巷府,那里住着他从兴州劫掠来的女君,他一听就明白了。”


    周弋倒吸了口凉气,恐怕她手里拿捏着的,不单单是那被藏起来的女君,她声音温和,说出这样一个能翻覆战局的安排,也平静得像吃饭一样。


    周弋想说什么,听着下面山谷里的厮杀声,闭了嘴,深吸一口气,“我这就去,你注意保重。”


    第89章 那些书信取来。


    “砰————”


    “轰隆—————”


    锣鼓声震,打破春日午市的平和,数百身着玄甲的士兵清道,纸张漫天洒落,当前一褚衣男子高喝,“邛崃、简阳人士张柱,葛铁、孙多福等人,状告广汉守军,名为朝军,实为匪贼,劫掠欺凌三郡百姓!”


    “有邛崃王家寨、简阳十一县、彭山六县百姓联名血书为证!”


    两份丈长的布帛当街展开,四名布衣汉子将血书举过头顶,看不懂不识字的,也辨得出那血彤彤的字迹和指印。


    伤势养得差不多,却依旧杵着拐的老李头等这一日已经等太久,就算最后是死什么结果也没有,就算舍了命受千刀活剐,他也要将那群贼兵的面目撕开,好叫天下人瞧瞧,那爱民如子的大青天,究竟是怎么样一副豺狼心肠!


    合村九个人,拼死逃到广汉,满心盼着青天大老爷做主,给死去的老妻儿女报仇,还乡亲们公道,救一救还住在邻镇的小外甥,却不想状告进了贼头门里,如今同他一起来的,只活着他这一把老骨头了。


    鬼门关走一遭,生断了腿,他才真正晓得了什么是官,什么叫暗无天日!


    断肢生疼,也还算苟活着,可家里原先不止他这一个孤魂啊!他也有儿有女,有家友亲眷!


    “我是简阳李家屯子的老李子头,秋收了,给天家缴了税了,剩下一点麦米,那贼兵强来索要,我家老儿想留一口过冬吃的,就一口,就那一口,就给砍死了!我那孙子孙女,还不满岁啊……哭了两声,白刀子进去,血隔着襁褓喷了满墙,一下就没气了……”


    他满头白发,声音颤抖而高昂,泣出血来,踉跄着往前,已经露出些疯癫相来,人群里本不信的,也被骇得连连后退,“疯了疯了,守军是要护边,平反贼的,怎会做这样的事?”


    “要真有这样的事,哪里藏得住!”


    有个青年声音迟疑,小得淹没在哗然声里,“好像这几年是听说简阳那边的人要往京城告御状呢—”


    立时被人接了话,“你听谁说的,莫须有的事情不要胡乱造谣,真要告御状,怎么没音儿了?”


    “有流寇也不可能是广汉的守军,驻军司马与应大人,素来交好相宜,有应大人在,他们安敢!”


    “是啊,是啊——”


    “可看这些状案,应大人自己都摘不干净哩———"


    茶肆旁几个穿儒衫,像有学识的,挤过来劈手夺去了纸张,看完十分意愤,“这不可能!应大人爱民如子,广汉驻军从来扎营广汉北城,怎会跑到别的地界!”


    锦衣书生一时叫这状案气得怒发冲冠,冲着街心的几人厉声呵斥,“尔等之事固然令人心痛,只其他三郡的事,自有其他三郡的郡官管,怎跑来诬陷应大人!”


    声音淹没在拥挤的人潮里,书生挤着要同洒纸的士兵理论,街道两旁爆发出更为震惊的惊呼,“应章和三郡郡官来往信件的拓本,还有账册……元朔年正月———


    元朔年正月——


    “青梗山贡品案——这登记的六十七匹织云蜀锦,确实是当时要进贡的贡品之一——”


    书生震住,断喝了一声血口喷人!


    边说边往那中年儒生身旁挤,“拿来我看!”


    青梗山贡案是大案,蜀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初三郡郡官被罢免的罢免,革职的革职,杀头的杀头,来不及重新呈送织云锦,蜀中贡品另外换成米粮,由三郡百姓重新筹措,广汉郡守令应章自商户和府库里单出其中之五,蜀中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事情平息以后,新来的邛崃郡守令吴勇出兵剿匪,将青梗山一代的匪贼清剿了个干净,人人称颂。


    “怪道那神威将军,杀了青梗山流寇,立下大功,同年冬就醉酒溺水死了,难不成不是意外?”


    已有不少人哄抢着去捡地上散落的纸张,纵有不认识字的,也先捡着收起来。


    识字的儒生们聚在一处,飞快翻阅着,对比他们知道的劫案细节,你一言我一语,只因所录之事实在太骇人,已无可想象,到最后竟都骇然失语了。


    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人兀自不信,高喊着应青天,老李头半瞎的眼叫愤懑冲得赤红,拄着拐要上前去理论,来福眼明手快,一把将老人家拉住,低声劝,“越乱咱们越要稳,你得相信我家夫人,当初夫人能护住您几位周全,今日这事,就黄不了!”


    老李头是见过那位夫人的,自那以后,他们几个才捡回一条命,声音压着愤懑,连身体都在发抖,“定得给我的孙儿孙女们做主哇!是那孙家军,就是那孙家军做的——”


    来福见多了那李莲郭闫做的孽,这天下一片混沌,似老李头这般的,只不过海里一粒沙,他同情,可同情没用,来福一边观察四周,一边将老人家扶到有镖师暗中防护的地方。


    他常在夫人身边行走,不方便暴露身份,这会儿是装扮成了中年男子,安抚好老李头,见人群里不少人神情忐忑慌乱,便不断朝周大人使眼色。


    午阳街人越聚越多,若非有清道拦截的兵士,只怕街头街尾堵个水泄不通。


    周弋立于马车之上,深吸口气,敲响锣鼓,手中圣令展开垂下,明黄的颜色在午后的日光里,明亮刺眼。


    人群里爆发出哗然,随后安静下来,伏跪在地,颤声呼和行礼。


    周弋不由瞪了眼来福,沉心至丹田,声音穿破长街,“朝廷有令,凡家中有参从广汉驻军者,查明核实,罪同株连!”


    四下里陡然爆发出哭声,喊冤的,求饶的,受了惊吓的,亦或是起身就逃却被士兵抓住的,有那胆小的,已吓得晕死过去,街上乱成一团。


    周弋看着眼前乱象,心底想的却是那云氏,从头至尾,所有的事所有人的反应,竟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包括远处带着刀兵前来,潜伏在暗处,却迟迟不敢动手的郡府兵。


    周弋这下信了,这群府兵不敢动他们。


    这三百新兵起了作用,且正同她说的,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动刀兵杀人捆人,只会进一步坐实传言。


    她料定应章必会亲自来,答应清查此案,并好声好气将他们请进郡守令府,以谋后策。


    果然街尽头有郡守府的车轿远远缓行过来,周弋冷笑一声,继续高声道,“但朝廷特赦,此案重罪在于蜀中官员,五千广汉驻军里,去其一半,今日之内供认的,可法外开恩,饶去阖家性命,再有提供线索、揭发上官恶行的,可免除没收家财。”


    “一日之后,则按律处置!”


    他话语还没落,人群中陡然爆发出哭喊,“我家认罪!我知道!老儿知道!家中小儿确实拿回许多的珠宝财物,愿悉数缴还上官——”


    “我家


    ——我家,我家孩子是被逼的——”


    三五人膝行,连连叩首认罪,哗然声沸反盈天,先前高声争辩的书生踉跄着摔倒,拿着一沓墨纸,似拿着烧红的炭火,口里呓着不可能,痴痴呆呆,连路都走不会了。


    “如此丧尽天良——”


    “身为朝廷命官,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也就罢了,竟以兵为匪,做出这等穷凶极恶之事,岂有王法,岂有天理——”


    “应大人到————”


    “他竟来了,竟敢来——”


    人群里爆发出嘘声议论,又很快安静,退挤向两边,纷纷让出道来。


    仆从随令掀了轿帘,从轿上下来的男子长须美髯,一袭绛色官服,与当日施粥是一样的慈和儒雅,他神情没有半点异常,身边甚至没有带卫兵,人群里许多人神色迟疑,并不敢出声了。


    此人惯装得好一手道貌岸然,周弋冷笑,双手朝北略一拱,将圣令递交给应章,先发制人,“应大人,新营兵正在三郡剿匪,此事若当真与北城驻军无关,郡守令何不将驻军召至城郊,是非黑白,岂不一目了然。”


    是啊,要证明此事也不难,就算广汉驻军这段时间又募得万众兵马,也一直是屯留城北大营的,距离广汉城只有十余里,只要人在这里,那广汉驻军是三郡劫匪的传言,岂不是不攻自破了。


    儒生们屏着息,百姓们也听明白了周大人话里的意思,大着胆子抬头看去。


    应章脸上挂着笑,盯着周弋,端正的眼睛里阴毒的光一时难掩,又很快收束,笑道,“六日前天子有诏,密调广汉驻军驰援郑州,司直若不信应某清白,自可耐心等待十二日,看驻军从何处归来。”


    又侧身道,“虽是三郡之事,但闹到了广汉,应某也不得不越权管一管,周司直,请罢。”


    他儒正的脸上没有了惯常的慈和,褶皱纹路深了,显得稍有阴冷恶毒,周弋见他此时脱下羊皮,连装也不装了,心里一突,这会儿却是不能塌的,大步下了马车,随他去郡守令府升堂审案。


    人群里混迹不少官吏,一些对天下大势有所了解的儒生,都能从中听出些端倪,大多变了脸,有要当场怒骂的,苦于畏惧那身绛色官服,话憋在嗓子眼,堵得脸色涨红,人走后,痛骂世风日下。


    来福早在那应章开口后,就悄悄往后退了,也不理会那似被爆竹炸过的人群,叮嘱穿着麻布衣裳的镖师护送几个老人家藏身,自己乘乱躲去无人的空巷,换了装束,出城骑快马直奔铁槛山。


    周弋下山时摔了腿,乘坐马车方便些,万全只得与他更换了事要,由他去见孙德涛。


    他鲜少同这类武人打交道,加上骑马奔波,见完马不停蹄赶回铁槛山,几乎脱了力。


    好消息是,广汉城里发生的事生了翅膀,很快传到邛崃,百姓激愤,应章名声扫地,兵匪中新招的兵丁跑了一大半,广汉军嫡兵战力也不比先前,李旋率新兵与之交战,三战以后,贺江溃败,率领溃兵退出十里地。


    林县又遇孙德涛,贺江人头被斩于马下,这一寨兵匪歼灭了个干净。


    铁槛山之危解了,李旋率新军与孙德涛率领的八千匪军一同赶往芦山,蜀中兵事强弱逆转。


    却也顾不上歇息,听闻那应章竟是派人送信去请救兵,万全刚放下的心悬了起来,又有些不确定,“应贼所行之事大白于天下,谁还肯帮他?”


    宋怜摇头,此事她并不十分乐观,时下礼崩乐坏,将来一旦事成,再大的过错,也自有文人笔墨粉饰太平,天子是贼匪出身,还是清白人家,有关系,却也不过是巨象身上一点泥污,稍加遮掩,根本无需在意。


    只看蜀中近年来的年成、税利,加之从几寨里搜到的财帛粮草,她大致算了算应章手里的钱粮,恐怕比当年李莲私藏的有过之无不及,许以周边诸侯利计,自然有的人是出手。


    不明着出手,伪成其它州郡的叛军,得了利,又能嫁祸给政敌,不是一举两得。


    只端看信是送给了谁。


    蜀中北接大周朝廷,东接益州罗冥,往西有吴越国,算算路程,以益州和吴越国可能性最大。


    里头罗冥的品性她是知道的。


    宋怜吩咐来福,“派人守着西南道,一旦有兵动,立刻送信回来。”


    来福不懂兵战,也知那应章当真叫来了援军,哪怕只叫来一个,那也都完了!


    他被惊飞了魂,忙不迭领了命去安排。


    临出门又被唤住。


    “传信让镖局的人立刻撤出广汉,散进安岳,宁愿多给些钱粮,也从安岳多买些农人,穿兵服,守着两路官道,一旦有兵马进入安岳,立刻做出千军万马之势,倘若敌军发起攻势,则立刻分两路,退进乐至、资阳,此二县的县官若要抵抗,布庄那边提供箭矢和钱粮,若开城投降,也不必管,带着人继续往里撤。”


    从益州进蜀地,走安岳官道最为方便快捷,来福不由问,“那罗冥小的听说过,与……是一样安平乐道、爱护百姓的性子,他也要防吗?”


    宋怜也并不是十分确定,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撵着案桌上信报的边角,“我不清楚,只不过观益州舆图,它左邻右舍要么是无力成为威胁,要么是有能力却不会同他成为对手的,你且去罢。”


    来福不太懂这和蜀中有什么关系,左右照夫人吩咐做事便是,时间紧急,他也不再多问,立时去了。


    万全还有旁的担心,“属下看那孙德涛,恐怕不是能受人协控的,它日恐成后患。”


    宋怜目光停在三郡舆图上,问万全,“先生请他相助剿灭匪寇,他愿意出兵剿灭哪一些?”


    万全拱了拱手,“孙将军倒是答应得爽快,说周大人只要能护好他儿子,他愿意做周大人犬马,将剩下十寨双手奉在周大人跟前。”


    宋怜便知道了,提笔写下封信,密封好,交给万先生,“劳烦先生带萧琅找一趟丘老将军,将信交给丘将军,让萧琅在丘老将军跟前,多听多看便是了。”


    “是。”


    孙德涛对李旋这样乳臭未干的小子十分不屑,并且打那九个老寨,他孙德涛用不上别人帮忙。


    他对其他九个兵寨寨主了如指掌,到了青卢山,先是佯装败北,骗得青卢山寨主方涤信任,山门一开,立刻下令往里冲,杀他个措手不及。


    取了方涤的人头,山寨里藏着的粮食宝贝美人搜罗一空,马不停蹄奔彭山,同样的把戏再来一遍。


    孙贼反水的消息传开,冲锋陷阵难打,有现成的排头兵用,孙德涛也不客气,到了望头山、


    浮瘴山山下,孙德涛勒令李旋带兵冲锋。


    李旋二话不说照办了,孙德涛越加得意,七日内连拿下五座山头,往简阳迂回的路上,见这些个新兵小子不过短短一月,竟似模似样的,看李旋顺眼起来。


    这日天清气朗,晨起行军,车马行走得缓慢,他把李旋唤来跟前,笑道,“如今这姓应的是不成了,我看你小子不错,我听说你家道败落了,不如拜我为父,做我义子,将来助你义弟成才,少不了你大将军的位置,怎么样?”


    此人生得虎背熊腰,一双铜铃眼龙睁虎瞪,李旋心说那周弋猜得不错,此人答应反水对付应章,实是存有异心,手里的缰绳腕上缠绕一圈,当即翻身下了马来,叩礼拜道,“义父在上,受孩儿一拜——”


    少年身形英挺,容貌俊俏,白色铠甲在身,手握银枪,笔挺跪着,似山间一株白杨,一声义父喊得清脆洪亮,身后长龙似的士兵都停了下来,道贺声惊飞方圆十里的鸟兽,气势恢宏。


    孙德涛哈哈大笑,让他快快起来,“我有一个宝贝女儿,虽是嫁了那应家小子,可她生得是花容月貌,性情更是一等一的和顺,等那应家贼子死了,义父做主许了你,亲上加亲!”


    “多谢义父美意——”


    李旋连声应着,已是将此贼诸多面悉数看尽了,若当真宝贝这个女儿,当初必定立时答应万先生反叛,若当真将女儿当成掌上明珠,此时又怎会连问也不问,将女儿二嫁了。


    他翻身上了马,驭马缓行,并不去管身后藏不住气愤的亲信随兵们,直至全军行至一处壶口峡谷,宽行不过一辆车马,便暗自握住了银枪。


    天空中陡然传来一声厉啸,两侧山石后鼓声雷动,孙德涛暴喝一声,“有埋伏!快撤!”


    李旋提了手里长枪便刺,那孙德涛刚一转头,差点被削掉了脑袋,只其武艺不凡,又力大无穷,竟避开了去,“尔敢——”


    忽地脸色大变,“尚有四处流贼要剿灭,尔敢放肆,姓周的知道么?”


    李旋勒转马,提着银枪追击,孙德涛勒马退避,樱枪却是冲着他右侧去,副将人头落地,孙家军黑色军旗轰然倒地,新营蓝旗尘沙里扬起,偌大一个李字,迎风招展。


    汗血宝马蹀躞,立身长嘶,李旋断喝,“贼将已死!新军听令,势不与贼寇为伍,杀流寇,平世乱——”


    行军里骤然爆出哗然惨叫,多是广汉军抱头鼠窜,新军本不想同贼寇为伍,连日来见贼兵做派,心底早已存了怨气,这会儿见小将军不是真的认贼作父,气势一时大盛,喊杀声声震。


    那孙德涛原也是领兵多年的大将,慌乱一时,再听两侧山脉里山呼海啸,知此番是落进李旋小儿设下的口袋里,后退无路,虎眼里倒生了狠意,也不逃,提刀朝李旋杀来,拼死一战!


    “杀,你们犯下的罪,山海填不平,只有把这些新兵狗崽都杀了,才有活路,给老子杀——”


    孙家军乱了的阵脚瞬时稳固了些,两方兵马胶着,战力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万全在左侧山地后看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往身侧老将看去,弓箭手是早就埋伏准备好的。


    只不过这孙德涛防备心重,行军路上手下士兵都与新军混在一处,加上地缘地势不好,难得寻到这一个伏击地,叫广汉驻军逃出这里,再难寻不到良机。


    内有忧,外有患,蜀中时间紧迫,也容不得失误耽搁,必须速战速决。


    丘荣田当即下令,“仲方,你带前六营往东行,另寻地方,看有无另行伏击的条件,其余人,弃弓,随我杀下山。”


    宋怜原是扮成小兵随在李旋军中的,啸声一起她便退到了路边,却是低估了孙家军战力,捡了块遁甲护住,高声喝道,“驻军中凡有四郡户籍的,尔等家中亲眷已筹资替你们赎罪,半数已经赦免了,勿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反倒连累家中亲眷父母——”


    却是掩盖在厮杀声里,不见半点水花,李旋回身望去,只见一名皮肤黑黄身形臃肿的小兵正边退边喊,怔了怔,这样弱的竟也来应征,只确实是有些急智的。


    临近几个匪贼,已经面露迟疑了。


    那边丘荣田前来接应,李旋格挡开孙德涛长刀,往北奔袭,扬声将那小兵的话重复一遍,孙家军果然军心动摇,那孙德涛暴喝一声追过来要与他厮杀,被丘荣田截住。


    两将交战,眼看军心不稳,李旋力战一会儿,知新军需留存实力对付剩下四寨,率军往北卖了个破绽。


    想活命的贼兵全力突围,冲出了口子,李旋佯追七八丈,撤兵回来围剿。


    孙德涛知是敌计,却无计可施,那顶曾饮血庆贺的战盔滚落在地,露出他半白的头发,身边亲信悉数死在了乱刀下。


    孙德涛不敌,止了战,弃了甲,望向丘荣田,“败将者当死,但老丘,你我是旧识,可容老夫多些时日,再过五日,我家麟儿便出生了,老夫看过一眼,自愿把藏着的财宝交奉给你,那姓周的逞一时之能,赢了也不过是巧合,得了这笔财宝,老丘你自立了门户,定也不输任何人。”


    丘荣田厌恶,“休要再提旧识,从你带上铁面,上了邛崃山,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草寇,与我不相干!”


    孙德涛山石一样的身躯重重砸在地上,瞬时苍老了,“老丘,老丘,稚子何其无辜,何其无辜,德涛求留我儿一条性命——”


    李旋便见这可憎可恶之人,为求那孩儿周全,膝行上前扯住老将军的衣袍,老泪纵横,半点尊严也无。


    丘荣田冷笑,“你惦念家中小儿,可有想过那被孙家军杀了的婴儿幼孩,也有父老惦念,晚了,周弋竟是个内秀的,他早已看破你有异心,也传了令来,李家军,循太——祖之志,军中不收行道败坏、侵扰百姓之人,此路前后皆有伏兵,出逃的溃兵一个也活不了,你是自请,还是老夫送你一程。”


    孙德涛虎目里露出凶光,捡拾起地上断刀,才举起,已被银枪穿喉过了,身旁一断臂的老仆要跟着自绝,李旋耳侧听见一道略轻清的声音,不及反应,手里银枪已经挡下了那老仆抹脖子的剑,马鞭捆住其双手,交给手下去了。


    这才绷了脸折身去看,他是骠骑将军,怎要听你个小兵指指点点。


    宋怜是深知几人脾性的,不等他开口,先朝他见礼,“属下是万先生身边的传令兵,留着这老仆性命有用,故才冒犯了。”


    李旋瞧着小兵面容,有些怔怔的,说不出哪里不对,想起方才这人兵乱中急智,便笑道,“你当传令兵屈才了,改日本将军同万先生说说,调你来军中,姑且做个参事,学着打仗也好,就是你这个体格,往后跟着大家伙儿好好练练。”


    他上手来捏了捏小兵胳臂,更是怔住,停了半晌,“你这胳臂怎么似——”


    萧琅借剃孙洪涛人头过来,打断了李旋,“敢问将军,那后头车里的财宝如何处置?”


    李旋松开手,笑道,“倒不想那周弋竟是内藏不露,能拿下这九寨,他功不可没,我李旋服了他,他拿出家财养这么多兵,粮草还给得足,从没有苛刻的,打下的财宝送于他去安置钱粮,几位将军当不会有异议?”


    丘老将军李旋是熟识的,他问的是这位廖将军,此人来历颇为神秘,但手底下带的兵,训练有素,必定不是新兵,其人豪爽,指挥得当,一路上归束士兵并不侵扰百姓,李旋对他很有好感。


    廖将军笑,“某没有异议。”


    事情便这样定了,几位参将取出舆图,也还在忍不住感慨周司直是蛰伏多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称奇声不绝于耳。


    萧琅看向已撤到后头,开始同军医一道给伤兵料理伤口的‘小兵’,轻垂了垂长睫,将人头挂在辎重车令旗下,也去打扫战场。


    宋怜看了眼少年背影,若有所思,方才他竟是直接拿刀割下了孙德


    涛人头,面不改色的,寻常养尊处优的小孩,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小秦,给我递一下止血药。”


    宋怜微摇了摇头,经历宫变,与废太子一道圈禁楚王府,又遇上京城兵乱、新太子被逼杀,身为皇孙,恐怕血腥也见得多了,不足为奇,偶尔见过他手臂上有不少伤痕,恐怕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便收整了思绪,将包了血竭、松香的药包递过去,学着旁边军医的手法,专注料理手底下伤兵的伤口,端着草药与萧琅相遇路过时,低声叮嘱了两句。


    萧琅应下,将抱着的箭矢送去粮草车上,又往别处绕了一圈,才去几位将军面前行礼,“周大人让末将传话,问诸位将军可能在六日内攻下余下四郡,应大人往外借兵,广汉也不得不应对。”


    如何攻打余下四寨,三人已经商讨过,倒不难,不然也不会定在这里设伏孙德涛,丘荣田抚着白须叹,“往日只当周弋是个空谈误国的,不想是大智若愚,他被关在广汉,竟千里之遥运筹帷幄,昔日倒是老夫有眼无珠,低看他了。”


    其余人莫有不认同的,万先生讪笑,余下诸军事交给将军们,见过礼,直接先回广汉。


    自北疆接到益州军司直借兵剿匪的求救信,六千北疆军陆续潜入蜀中,由徐将军,梁将军统领,分散进蜀北和蜀南,只待时机。


    虞劲住在安岳城,已经有半月了。


    他呈上斥候送来的信报,对那位女君在蜀中搅动出的风云,已是麻木了,纵知晓其是何等蛇蝎女子,也不得不生出些敬畏,毕竟那应章名誉扫地是真,蜀中三郡烂泥一样的官场,剖开在世人面前,匪患去除大半,三郡百姓欢庆,对周弋歌功颂德。


    他每每呈禀消息,手心都是汗湿,“女君好似早已料到孙德涛有异心,还未到简阳,几位将军伏击孙德涛,剿灭孙家军,大获全胜。”


    书房里男子制簪的动作并未停下,只似乎错切出了芙蓉色,手中玉料掷出窗外,落入池里,另取了一方料,用的上等和田玉,“发现江淮军踪迹了么?”


    虞劲低声应是,呈上信件,“三千兵马囤驻安和安至两县,张青往云记布庄送了信,让务必送到宋女君手里,属下劫下来了。”


    素色信封上字迹清逸温润,削玉的楟刀缓缓划开信封,锯齿划过,字迹破损,信里安抚的言语克制,笔触却带着绵绵不尽之意。


    漆黑瞳色深暗沉晦,唇角牵出冷锐,修长的手指将信笺重新放回信封里,搁在掌下,平静地吩咐,“劫下所有的信件,通知徐方刘彦,随时待命,应章援军到了以后,放江淮兵进广汉,待两败俱伤,令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第90章 凭栏而立【一更】眉目弯弯。……


    广汉城与别郡不同,城门查得严,进出都需要户籍路引,只因北疆斥候部署得早,借着商肆的名号,又有当地人作保,张路和虞劲出入方不受阻碍。


    万全以远房叔侄的名义,暗地里襄助不少贫寒学子,实则一应资财都由福远镖局供给,遍布蜀中三学。


    这位万先生,自家道中落,吃尽亲朋冷暖,被宋女君拉扶起来以后,对宋女君马首是瞻,很明显这是宋女君的主意。


    三家书院里以孔家书院最易出才学之人。


    虞劲查孔家书院,主要查那位姓萧的郎君。


    萧琅不是唯一一个随万全住云府偏院的子侄,也不是唯一一个在新营军里任职的书生,但安插在新兵营里的斥候探回来消息,宋女君似有意栽培萧琅。


    待其态度始终与旁人不同,主上让往萧琅的身份上查,尤其查李姓,若无所获,找机会查那张给广汉驻军定罪的圣令。


    新帝不是个能容人的,一坐上太子之位,李氏一族的叔伯兄弟子侄们便遭了殃,京城之困一解,便下令捉拿趁乱出逃的太孙以及汉世子、安康王三人,禁军带回三人死尸,这才甘休了。


    但说不定还有哪一个李氏王孙,是他们遗漏了的。


    云府早已摸排过,虞劲直接潜入郡守令府。


    城里到处都在谈论广汉驻军以及郡守令应章,医馆里的病人痛得唉唉叫,稍有点力气就开始痛骂了,以前对郡守令多敬重,现下痛骂得就有多厉害。


    很多伤患是因集结人群去郡守令府闹事,被郡守令府兵打伤才送来医馆的。


    张路提着医馆配来的药,和虞劲汇合后,又惊又喜,“看样子这广汉城撑不了多久了,那女魔头是不是死期将至,主上的仇也就能报了。”


    大半年过去,二公子的腿疾没有好转,主上每日饮药,照医师的话,想要嗓音恢复从前,还得一二年。


    就不用说,北疆元气大伤,功败垂成,哪个猜到点内情的臣僚,不对这女魔头恨得咬牙切齿。


    蜀中乱成一团,军司直周弋往北疆送了求救信,那女魔头就在广汉,这回是插翅也难逃了。


    张路是随令,军务内情并不知情,只不过两位将军已经接到军令,只待益州援军与新营军、江淮军相争,时机成熟,北疆军便会与吴越军三路围包,夺取广汉。


    那宋女君纵有一时喘息之力,蜀中三郡也迟早被蚕食干净。


    虞劲平素便不苟言笑,此时心里装了事,更不说话,只埋头出城。


    张路早习惯了定北王府的侍卫们,都是闷葫芦,也不见怪,只见他走得急,脸色也奇差,快步跟上问,“出什么事了?”


    两人刚到安岳,恰好碰上此次领兵屯住安岳的副将军徐岩,徐将军风尘仆仆,进了书房匆匆见礼,他本是极有风度的儒将,怪才奇才也见了不少,没见过用兵如此大胆,却险中取胜的。


    “那奉术是个没胆的,阳江两侧有兵马箭阵埋伏,鼓声雷动,没把他吓住,过了阳江,一路顺畅,这奉术却开始疑神疑鬼,在乐至城前踌躇不前,绕行十几里折路迂回入资阳,眼看就要到简阳了,他又停下,马不停蹄撤兵跑了。”


    “末将派人往他军中传信,说清楚三县兵马布局,姓奉的半点也不信,回撤的时候,跑得比败军之师还要快。”


    参军冯唐听得吃惊,“怎会,这奉术也是打过许多胜仗的,这次虽说是伪装成了朝廷兵马,又怎会临阵退缩了。”


    徐岩郁闷,行礼问,“益州军不入蜀中,历经几个月鏖战,新营军战力虽比不上北疆,却也是不小的兵势,单凭四千兵马,恐怕吃力。”


    若非能同时重创益州军和广汉新营兵,广汉对北疆来说便是飞地,不管驻军是哪一个等级的亲信,北疆对其的控制力都会十分薄弱,损失兵力去攻打,得不偿失。


    高邵综吩咐,“军队暂且撤出安岳,注意隐匿行迹,各县斥候按兵不动。”


    徐岩、冯唐应是,退下去安排了。


    张路见书房里没了人,送了药进来,他是话多的,开口就想说街上听见的好消息,不过那女魔头是定北王府禁忌,还是不提的好,便放下药,轻轻退出去了。


    天色渐晚,书房光影晦暗。


    高邵综饮了药,药盏搁回托盘里,口里苦味倒压住了些脉搏里不同寻常的跃动鼓噪,宋氏女想有一争之力,也确实有一争之力。


    一她虽与平津侯情深意浓,却似乎并不盲目轻信其的好友果真是与世无争的品性。


    二她对益州的情况知之甚详,知罗冥生性谨慎,如此贪利冒头的事,必定会交给他能绝对信任的武将。


    也知奉术其人,虽有些将才,却更擅长大开大合军阵对战,性多疑,安排多兵多势的阵仗吓一吓,再故布些疑阵。


    奉术见了,必定多想,加上广汉形势不明,‘周弋’不简单,应章已露出狼子野心,前面越是坦途,他越是不敢多进一步。


    徐岩暗中送去的信,更似定心丸,坚定了他回撤的决心。


    哪怕奉术去而复返,多出的这几日,也足够李旋丘荣田料理完流匪,免去内忧外患,若要战,也有一战之力。


    此药需清酒做药引,玉盏里酒液清透,似浮出一双水润的杏


    眸,光影微晃,微澜散了,摩-挲着玉盏边缘的手指停住,抬起,一饮而尽,分明是清酒,滚入喉咙,却似带着炽火,蹚过肺腑。


    奉术撤退的消息送到蜀南,随之而来的,是清缴匪贼满载而来的李旋军。


    过了三日,斥候来报,吴越王麾下上将军杨襂两万兵马退回吴越,另有些在安岳附近活动的藏兵,也都陆续撤出了蜀中。


    廖安率一万兵马留驻蜀南槭城,宋怜随新营军返回广汉。


    蜀南路窄且多山,加上梅雨时节,阖军上下亦有休养之意,行军速度并不块,路遇宽敞的旷地,安下营来,论功行赏,又沿路买了酒食,庆祝剿灭三郡流匪,气势依旧高昂。


    西邻山下有一条溪水清流,全军择地安营,宋怜寻了个无人的地界,坐下来看万先生差人送来的信件。


    多数是来福写的,与益州兵事有关。


    并未在蜀中发现江淮兵马的痕迹。


    溪水潺潺声显得山林更为寂静,信中指尖滑落,浸入水中,墨渍氤氲,随流水而去,很快不见了踪影。


    当初蓝田的家资钱财,起先是由邓德经营处理,她从蓝田迁往广汉,他若有心,必能查到她的行迹。


    奉术虽伪装成了大周军,算算路程,联想到益州兵也绝非难事,他知晓罗冥的真面目,广汉的危情,若没有半点反应,恐怕是心灰意冷,从一开始便没想过打听她的下落。


    便正如他赶来挽留,她依旧要走,他曾说过的,让她无论身在何处,一切安好。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自相识起,近十年相伴的记忆一桩桩浮起,她手指探入溪水里,任由冰凉的水流从指尖滑过,直至夕阳的余辉落入西岭山,天光暗淡,才取出药膏,重新涂抹了手指,在石块上铺开舆图,研究吴越国地界地势。


    吴越王麾下有三员大将,兵马七万,之所以受应章邀约前来,除了想分一杯蜀中羹汤的注意,恐怕还因为应章许下的钱粮财宝,她观察吴越军中用度,便派遣信兵查问了一番,近些年吴越境内,想必是缺粮的。


    新兵营现有士兵两万余,应章劫掠贪贿得来的钱粮财物,一部分用于免除四郡赋税收买人心,一部分可用来征募士兵,六月前可得万众人,加上廖安麾下一万兵马,共四万,水不及吴越王兵盛,但或可筹谋看看。


    兵刃破空声响起,匕首扎进她背靠着的松柏,“小心。”


    男子声音清朗,身量高长,眉目生得极英俊,最普通的兵服穿在身上,也自有一股青松气质。


    此人姓杨名西风,是丘老将军手下一名小兵,因有些武艺,又识字,被老将军提成伍长。


    宋怜收起舆图,放回袖带里,微笑道谢,“谢过杨伍长,加上在简阳,这是杨伍长第二次相救在下了。”


    匕首下扎着的蛇虽无毒,被咬上一口,或是被缠住脖颈,也有一通折腾。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杨西风将木桶里没吃完的鱼倒回溪水里,离开了。


    第一次被救时,杨西风挑开了冲着她的长剑,虽然他掩藏得好,宋怜还是发现了他武艺非凡,当时便怀疑他是陆宴派来的人,只是后来又发现,此人会救她,仅限于一些可救可不救的情形。


    真正危急的关头,他反而不肯出手,陆宴若派人来,万万不会派这样的人。


    有关此人的来历,意图,宋怜让万先生私底下查过,是邛崃宏德人,先前有些家底,一直在读书,家中被流贼抢光,便入了行伍,派人去当地查过,没什么问题。


    倒有些像识破她女子身份的样子。


    只似乎不是好事的脾性,并没有把事情张扬出去。


    天色渐晚,宋怜在林子里闲逛,她对廖安身边的两位将领并不熟悉,借着月光对照医书识别些山林里的草药,顺便训练自己躲避巡逻兵的能力,一直混到戌时末,营地里灯火熄灭,彻底安静下来,才绕路去萧琅的营帐。


    只进了林子走至半道,便隐约听见些呵斥,前后看看,退避的风险极大,便停住脚步,靠在山石后头。


    一匹黑色宝马拴在松树下,正躁动地来回踱步,牵扯到高处的山果,方才安静下来咀嚼着。


    约有六七名护卫守在外围,中间丈长旷地上,一人跪着,一人站着,是那一对甥舅。


    廖安身着铠甲,声音再无爽朗,十分阴厉,“周弋背后究竟是什么人,还是说他那祖宅里的家产,就是你那废物爹藏起来的宝藏。”


    两人大约已经有过一段交涉,李珣不答话,那廖安竟丝毫不顾他是太孙和主公的体面,就着手里的马鞭抽去,鞭子将少年衣裳抽破,鞭尾扫过脸颊脖颈,留下血痕。


    少年一声不吭。


    好似两人都对此习以为常了。


    廖安冷笑,“现在你是翅膀硬了,但也别痴心妄想,广汉这么点根基,打一打应章还得算你有运气,你猜你的身份瀑之天下,是先引来良才名将,还是先引来李嘉大军,他能容忍其他犯乱的诸侯,可容不下你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孙。”


    风声沙沙作响,少年人身形笔挺,开口声音卑微顺和,带着忍痛的颤意,“外甥知道轻重,也并非是同舅舅离心,只是外甥确实不知道周弋哪里来的钱粮,他也并不知外甥的身份,只因孔家书院学子的身份,在他跟前做个传令兵。”


    廖安似乎不信,紧盯着,似是一条盯着猎物的毒蛇,“呵,你倒没学得你母亲半点和顺良善,满肚子算计,那姓周的最是惦念先帝皇恩,今日不知你身份,日后知道了,岂不为你肝脑涂地,你今日结交那李旋,可是学你那废物爹,休要再那般做派。”


    说着便要管教,一一顿鞭子,大约见跪着人一直匍匐着不敢反抗,才交代道,“回广汉后给你一个月,揪不出周弋背后的主人,也找出新营军粮仓,做不到,别怪我这个做舅舅的不客气。”


    少年低低应了一声是,跪着膝行转了向恭送。


    几名护卫随之撤离,少年痛得蜷缩,木木地跪着,大概过了一刻钟,才将破了的衣裳脱下,见里头白衫冒出血痕,也一并脱了,只留黑色里衣,踉跄着站起来,往营地去。


    山林里只余夜枭嘶鸣哀嚎。


    宋怜靠着山石,看了会儿夜空,回到住处已过了亥时,万全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主上这是去了哪里,再不回来,恐怕要差人出去寻了。”


    宋怜已收拾好了精神,低声吩咐,“让和杨西风相熟的人盯紧些,看有无传信或是同什么人来往。”


    万全应是,见她神色疲乏,广汉一役可谓大捷,也不见喜悦,虽已是夜深,不便再留下,也不由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宋怜道了声无碍,又提笔写了封信,密封好,请万先生帮忙带去给尚在安岳的来福。


    信里用的是旁人的字迹,只多了一片橘叶,罗冥心思藏得深,若有心算计江淮,陆宴恐怕防不胜防。


    信里并无它言,只提醒他注意提防罗冥。


    信用漆印封好,单装进另一个信筒里,来福拆开外信看了,自然知晓将信送往何处。


    待万全行礼退下,稍作洗漱,在被褥上躺下,阖着眼,听着营帐外鸟叫蝉鸣,也并没有真正放松下来。


    廖安原是姓徐,废太子一事后,徐家受牵连,阖族问罪发配岭南,太子妃徐芷萱宋怜也是听说过的,出生武将世家,府里延请名师教授诗书学问,有才女的名声,闺秀们说起来时,大多艳羡太子妃有个令人艳羡的兄长。


    太子妃喜欢东珠,徐安高价买不得,亲自带人出海去寻。


    天下稀有的珍宝堆来妹妹跟前,凡受了什么不敬,不管什么家世,徐安总要令其吃些苦头,给妹妹出气。


    嫁入东宫以后,太子宫中宫制形同虚设,但凡有的妃妾,也尽数被徐安除了。


    小千幼时受宋怡欺负,便常说想有个山一样的兄长,能遮风挡雨,柳芙宋怡敢欺负她们,就死定了。


    一时便想得远了,小姑娘猊奴一样圆瞪的眼睛,从宋府逃出来后眉眼弯弯的模样,另她心底空泛泛的。


    她放空了好一会儿,方才收拾心绪,披着衣裳坐起来,夜里无灯不好多用眼,便只在脑子里理着各州搜集到的人和事。


    徐芷萱极得兄长爱护,她原以为徐安爱屋及乌,找到李珣,是想助李珣一臂之力。


    现下听他话里的意思,倒像是痛恨李家,连妹妹的子嗣也一并恨上了。


    甚至于对太子的痛恨,似乎超过了下令查抄徐家的先帝,背后构陷的新帝李泽。


    廖安麾下如今有万众兵马,他既另有所图,暂时不动他亦无妨,只是想对吴越用兵,势必要重新斟酌。


    甚至是要错失良机。


    太子妃死另有缘由内情也未可知。


    心绪一时烦乱,宋怜辗转片刻,想着蜀中的政务,渐渐平复下来,这次不成便下次,养精蓄锐,勤于练兵,日后再寻时机便是。


    便打算一个月以后,再思量如何处理廖安和李珣。


    此后宋怜留了心,便容易察觉李珣身上时常带伤,想来廖安对他痛恨之至,非打即骂,只是他掩藏得极好,常与六七兵丁同住,也无人察觉。


    广汉传来消息,应章等不来援军,十三寨匪寇悉数被剿灭,他领着三百府兵想冲出广汉城,叫百姓堵在城中,最终被擒获,押解进了大牢,蜀中诸臣,皆以周弋马首是瞻。


    宋怜回府那日,朝廷正好来了旨意,任命周弋为广汉郡守令,兼蜀中府台道,总领蜀中四郡事务。


    万先生听了圣令,叹气之余,不免劝谏,“受了这道旨,将来免不了要听宣听诏,新帝得位不正,又信用阉党,昏庸无道,小公子世出,自立为王,不定万人来朝。”


    宋怜摇头,正如廖安所言,蜀中这一点势力,还不足以同朝廷抗衡,如今需养精蓄锐,扩张实力才是,慌忙自立,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万全知夫人必有考量,也不再劝,去铺子里理账。


    蜀中四郡空缺出许多职位,朝廷令周弋全权任免,周弋趁今日是踏青节,带着三家书院的学子们郊游踏青,以观学子的品性才学,有两桩不大不小的私事,便拜托来了宋怜这里。


    收到周弋差人送来的信贴,宋怜略做修整,换了装束,去西城郊的宅院。


    两名仆妇守在院外,见了她来,上前行礼,“孙周氏吵着要见周大人,您看……”


    云府与周弋难免有来往,为行走方便,寻常宋怜便以周弋远房兄嫂自居,这里住着的女子姓周名慧,怀有身孕,是孙德涛掳掠到邛崃,藏起来的女子,从邛崃带来以后,便一直住在这里。


    女子十九二十岁模样,五官眉眼极为秀雅,蛾眉下眼睛清清亮亮,却带着些倦色,想是孕子十分难受,见了她,似怔忪了一会儿,直接问,“周大人的事,夫人能做主么?”


    宋怜点头,“你交代孙德涛的事有功,以后不会有人为难你,安心待产便是。”


    女子一袭素兰色衣裙,温婉清丽,乌发华颜,一支简单的芙蓉玉簪,却衬出极美的颜色,本是纤弱柔美的模样,周慧却莫名相信,她确实能做这院子里的主。


    周慧撑着腰缓缓坐下,定定看着她问,“孩子生出来,周大人会留他性命么?”


    宋怜并不觉得有斩草除根的必要,孙德涛落草为寇是铁证的事实,莫说蜀中四郡,便是放在整个大周天下,也是人人唾弃的贼寇,子嗣不能以其为荣,又何谈复仇。


    周弋亦非心狠手辣之人。


    宋怜让清碧取了包袱来,交给周慧身旁的婢女,“里头有足够你和孩子安稳生活的银钱,户籍路引,另有两名仆妇的身契,你在此处养好身体,日后想回家,或是想去哪里都无妨。”


    周慧看着她,轻轻点头应了。


    宋怜与她并不相熟,留两名熟练的稳婆,一名医师留在此处,去了离此地不远的另一处宅院。


    里头住着孙德涛的女儿孙梣儿,嫁于应章之子为妻,那应章逃跑时,不想受摔断腿的儿子拖累,也不想其失节投降,所幸直接杀了,要连儿媳一起杀时,周弋把人救下,又不知如何处置,便安排在这别庄里。


    也有几名仆妇照料着,受孙德涛和应章牵连,纵是仆妇,也难压得住对她的厌憎,宋怜进去时,她披头散发跌坐在泥坑里,痴痴呆呆的。


    两三名妇人坐在石桌旁吃瓜果闲聊,见了宋怜,赶忙拍拍身上的果皮起来行礼,笑容讪讪的,“也不知周大人救这样的人做甚,夫人不知道,从知道孙贼死了的消息,她一天寻死八百回,这会儿是累了没力气了。”


    说着,才去将人搀起来,女子却突然似醒过来一般,往墙壁上撞去,院子里惊呼声乱成一团,女子被两个力壮的仆妇扯住,按着带回屋里,强喂了药,费了些力气才安分下来。


    宋怜将孙德涛断臂老仆留下的供述放到女子榻边,出去时在院门前停了停,和照顾孙梣儿的两个仆妇吩咐了两句,“她因劝诫应公子莫要作恶受了厌弃,又将应家官匪勾结的事告知孙德涛,两头受骗,在应府饱受折磨,孙家的家财也未沾用半分,受牵累毁了半生,周大人有怜贫惜弱之心,既救下了她们,便好生安置罢。”


    周弋的意思是,孙德涛只当孙梣儿是个能笼络关系的美貌物件,活着的时候受父亲利用,被夫君厌弃,并未受过荣华,也曾想要匡正道义,虽人微言轻,但有向善之心,与其它应家人不同,故此不受牵连。


    仆妇知这两座宅子的主人实则是这位貌美的夫人,又不知她同郡守令究竟是什么关系,并不敢开罪,听了连连点头,不敢再轻慢,“老奴记下了。”


    回城有一个多时辰的路,宋怜在马车里靠了一会儿,没什么精神,入城后见走的是山云路,想起来万先生请不到的一人住在这里,马车行到到青弘巷时,便掀了车帘去看。


    已是夕阳斜下,外出的人都归了家,炊烟袅袅,街上还算清宁。


    马车在青石路上慢行,正巧路过一户小院人家,篱笆围栏里院子不过两丈长宽,并无多余的陈置,干净却也简朴,男子似乎刚下值,依旧一身武服,身高体长,剑眉星目,沉静俊朗。


    宋怜曾在街上见他擒拿罪犯,身手绝不在李旋之下,便让万先生打听,想招揽他进新军营,万先生打听得对方是一家武馆的武师傅,人却是没请得动。


    万先生说此人无心功业,家中无亲眷,无需太多嚼用,因而只想守着一份闲职渡日,万先生再三相请,也未请得人来。


    男子正生火做饭,袖子卷起半截,露出手臂流畅有力,他半蹲在火塘前,盯着火光,极专注,侧颜俊挺,微抿唇时,偏硬朗的脸侧鼻梁俊挺,一止一动却极有条理,生火做饭也如烹茶斟酒,行云流水。


    巷子口似出了什么事,路被堵住,马车缓缓停下,宋怜手臂搭着窗棂,趴着脑袋看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捏着车帘。


    清碧顺着夫人的视线往外看,见是个挽袖做饭的英俊男子,顿时脸红了红,立时放下了车帘。


    宋怜看她一眼,又把帘子拉开了,她精神怏怏的,并不爱说话,只看着男子出神。


    清碧极其不自在,小声劝道,“奴婢看周大人待夫人十分不同,周大人至今没有家室,夫人可万不能行差踏错了——”


    宋怜听她的话听得有些噎住,知她是误会了什么,只得道,“只是因为经营几个铺子,需得拜拜山头,因此有些来往,我同周大人并无生意之外的瓜葛。”


    清碧便想两人之间虽是常有信件来往,见面时却疏远,知是自己误会了,不再提,却又觉得这样小门小户家,也过于寒碜了,她小声提,“那郑员外自从见了夫人,一直念念不忘,前些日子还请了媒人上门来,虽是继室,但郑员外家中并无妾室,奴婢打听过,郑家家风风评都不错,还有郭家,只要夫人愿意,婚仪定是十分隆重的。”


    孀居的府上,不可避免会受人打探,来些媒人,她府里没有管家,这些事便都交给清碧打理,想是上心了,宋怜吓了吓她,“那郑员外和郭正阳最是看不惯狐媚女子,往日常口诛笔伐,不过是家中下世,左支右绌,缺银钱使,等嫁过去,不定夺了家财,把你我发卖了换钱。”


    清碧果真被吓住,呆呆坐着,手里绞着的帕子也掉了。


    宋怜看她被吓住,不由莞尔,想着今日是十三,索性也不着急回府,借口去铺子盘账,让老丁头驾车送清碧先回府。


    应章任广汉郡守令时,城里便被治理得很好,周弋上任后,因着以往有过拐子捆卖孩童,增添了街上巡逻的兵丁,在广汉与在江淮一样安全。


    自应章落败以后,云府外已没有斥候再尾随,宋


    怜在布庄换了身水色春衫,系一袭荼色斗篷,去清河江边。


    她想找季朝,是因为季朝曾从两名混子手里救下一名女子,那女子愿以身相许,季朝同她讲明,只愿和她厮混,不肯成亲。


    女子大怒,愤而离去,季朝许以银钱,雇人送女子回乡,此事也就作罢了。


    后又有媒人上门提亲,他都是一样的要求,好人家的女子哪里又肯,连媒人也再不肯上门,以至于他年过二十五,也一直独居。


    他并不吃酒赌钱,也无旁的爱好,偶尔年节,形单影只时,会来江边柳堤下吹奏一曲陶勋。


    宋怜并不擅长音律,但季朝似乎也不精通。


    比起陆宴、裴应物、景策这些风流士子,季朝的技艺堪堪只是略懂的水平,她便省去了花心思去学的时间精力。


    今日是三月三踏青日,战事平定,又迎来了圣令,广汉城里安康和乐,多数青年都出城郊游踏青,河堤廊亭下人反而不多,宋怜从律行买了根竹笛,在河岸边闲逛,远远见得季朝果真来了,不由弯了弯眉眼。


    他依旧一袭武服,拾级而下,晚风吹过袍角,他剑眉星目,神色温和,映衬着西照的余辉,实是一幅令人静心的画面。


    宋怜只在堤坝上慢行,并没有立时靠近。


    女子身姿纤浓,垂髻下脖颈修长,鬓边耳侧嵌带着一朵白色霜花,凭栏而立,肤如凝脂,薄纱遮盖了容颜,雾山黛眉下一双潋滟的杏眸,却依旧能看出绝艳的容色。


    季朝脚步微滞,握剑的手指松开,风从指缝掠过,清凉的冷意令人神志清醒,他垂下眼睑,跃上素日倚靠的那颗树,坐下后,五指握着陶勋,余光瞥见树上雏鸟因受惊坠落,抽剑将那幼鸟接住,放回树窝里,方才松下了呼吸。


    那幼鸟似受了惊,又似饥饿,张着翅膀叫唤,男子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两只知鸟钉在剑尖,探到幼鸟头上,那画眉竟也不怕,啄着吞了,吃饱阖上眼睛,垂下翅膀,安静了下来。


    宋怜拾起落在荆棘木里的陶埙,查看了没有坏,往上举了举,仰头看树上的男子,“公子,你的陶埙掉了。”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