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索细长,带着倒刺勒在她脖颈间,另一端缠绕在女子手腕上,只消轻轻一拉,尖刺立刻刺破她喉咙。
用迷药而不是毒药,意味着带走活着的她,价值比尸体要高。
在她脖颈上缠这样的东西,说明若带不走她,也不介意让她死在这里。
女子在府里名唤绿翘,好穿灰色衣裳,容貌生得普通,性子沉默,从来只是埋头做事,是府里的老人,一直在外苑做事,能肆无忌惮进来这里,恐怕百灵和婢女们已经遭了毒手。
便不知是直接杀了,还是下的迷药。
心底便起了焦灼,她大约习过武,动作轻盈又迅捷,将她手脚用同样的绳索捆住,全程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宋怜压下心底焦炙,脑中飞快闪过清梧苑布局,这女子捆好她并不立时走,应当是在等外头侍卫轮职的空隙。
脚踝上传来刺痛,宋怜并未掩藏身体因疼痛颤动的反应,做出想挣扎却沉睡不醒的模样,不一会儿急促的呼吸又渐渐匀称了。
那女子连续压了几次绳索,让那倒刺刺入她皮肉,又松开,一次接一次,已然超出了试探的范围,更像是捉到老鼠的狸猫。
等玩腻了,用先前的巾帕重新捂过她口鼻,又去擦她脚踝的血渍。
宋怜心知那巾帕上迷药会从伤口渗进身体,被捆在身后的手心往下压,叫倒刺戳着,咬着舌尖保持清醒,尝到血腥味时,后背已被汗湿透,四肢虽开始无力发沉,意识总算还留有一丝清醒。
绿翘似准备了黑色衣裳,要给她穿上,先拆了她所有钗饰,搜身,才解了她手腕上的绳索,动作粗鲁,匕首刀背重敲了她的胸脯,咒骂了一声。
她因忍痛出了很多汗,又听绿翘咒骂了几句,宋怜尽量冷静,保持神志清醒,至少绿翘不是京城或者江淮的人,她骂人的词,她北上途中听过,多是骂风尘女子。
绳索重新绑住手腕,宋怜听到她将匕首收在右腿靴子里,等待时她竟也未曾放松警惕,只盯着她,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跃下榻去到窗边,似在查看外头的情况。
不过两息,便又回来了。
宋怜刚挪回原位,平缓着呼吸,在绿翘转身之前,心跳恢复了平稳。
绿翘快步过来,将她扛起,穿过浴池后院,在墙壁上轻叩三声。
外头有轻微响动,似有人翻进了院墙,木梯搭上,她便被带着翻出了郡守令府。
无人说话,听脚步声共有三人,连同绿翘,身形极轻巧,穿行黑夜里的街巷,如同鸮鸟狸猫,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风变得潮湿,宋怜在心里计算走向,是秦淮河。
不过片刻,她便被随意丢在了船房的地上。
船桨拨开水流,船舶晃动,几人拿起案桌上茶壶,灌了水喘气,“怎多了那么多侍卫,三更了还不歇息,差点被发现。”
是同绿翘一样的,阳武口音。
有一人过来扒开黑布,手指掐着她下颌打量,粗声笑,“生得这般美,也难怪惹得两疆之主争夺嘞,老子也动心了。”
“不真碰,玩一玩总可以的吧。”
有一人似胆小,上船后摔在地上,腿软爬不起来,被嘲笑了一通,这会儿开口,牙齿还在打抖,“老……老大别吧,那高邵综手段血腥,半个月前捉到东羯右贤王,他令人在疆界把那王活剐了,连带六百多羯军,血肉把那片的水草都养丰厚了,动他的女人,恐怕……”
宋怜控制着呼吸,身前裹着臭味的男子似乎畏惧,掐着她下巴的手指松开,却又很快握上,指腹摩着,鼻息粗厚,“怕什么。”
那人似不敢反抗,过了一会儿才呐呐道,“可主公是要拿这女子同那定北王谈条件,若她被玷污了,还有用么?”
肮脏的胡须压在脸上,惹人反胃,他似暴躁不耐烦,“给老子闭嘴,现在已经不需要掘土挖洞的了,老子把你丢河里,你淹死了,这里也就没外人了。”
那人似畏惧地往后缩了缩,船坞里便没了声音,她衣裳被撕裂。
压在地上的手腕暗中用力,尖刺深刺入肌理,鲜血溢出,脚踝上亦是,男人咒骂一声,在她身上摸着亲着。
“主公说尽量带活口,有大用,都带到这里了,死了可惜,你他娘的别坏事!”
有一人声音尖利,身上的人咂摸着松了手,“老七,拿药止血。”
女子不甘愿应了一声,从窗台上跃下,往她手腕脚踝上倾倒药粉,宋怜闻到了淡淡的胭脂香气,是绿翘。
那香味混合着浓重的酒味,倒完药,似乎又回窗棂上坐下了。
几人里实际上掌权的,应当是那嗓子尖利,被唤做老二的。
“把酒收起来,就算你千杯不醉也不行,郡守令府侍卫不是吃素的,要不了多久,肯定全城搜查,全都去划桨,天亮之前,必须进淇水,把人交到徐掌事手里,想吃吃,想喝喝。”
所有人都出去了,门窗紧闭。
秦淮河上灯火通明,文人墨客往往会友登船,夜宿江上,搜令兵即便顺着她留下的血迹寻到这里,截停船只,一艘一艘的查,一时半刻也搜不出结果。
宋怜睁开眼,环顾四周。
船只很小,空间逼仄,长宽只够十一二人站稳脚跟,这样的商船在秦淮河上并不起眼。
丝竹声越来越远,船行的速度也加快了。
船里点了豆大一盏灯,光线昏暗,零星月光从窗棂洒落,宋怜目光投向案桌,那儿放着两三个水囊,随船只轻轻晃动着。
她忍着刺痛,用力掰了两根木刺,脱出手来,安静等了片刻,一边分辨外头的说话声,一边依靠着木墙挪到桌边,取出藏在袖子里的药包,每个水囊里都分过,抹完篮子里两个梨果,剩下的药重新包好,赛回袖子里,擦干净水囊和酒壶上的血迹,重新放回原位。
安锦山以后,她习惯在床榻边备下能令人昏睡的药物,从丹阳郡回来后没有再服用,便还剩了许多。
地上挪动的血迹遮掩不了,她便只做是因为浪花摔落的,躺在船靠窗的位置,重新栓好绳索,虚虚缚着,阖眼休息,并不是绝顶聪明的对手,只要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就有机会脱身。
若无人喝水,或者只有一部分人喝了水,她亦可从窗户撞出船舱,阳武位于中原腹地,会水的恐怕不多,且秦淮河平缓,纵是这六人会水,她下江之后,也未必没有生机。
宋怜在心里盘算近来收到的军报,估量将计就计,一路顺到汴州,连横合纵汴州的可能。
有人推开窗,跃进船房,踢过她一脚,在案桌前坐下。
烈酒香充盈船坞,宋怜卡着时间,接住掉落的酒壶,扶着绿翘让她滑在地上,从她右腿靴子里取出匕首,割喉后脱了她靴子穿上,匕首捆紧,侧身靠着窗户,观察外头江面的情况。
船只已经驶出庐陵城,江上并无行船,宋怜稍包扎了手腕脚踝,耐心等,船只接近两山峡谷时,洒酒,倒了油灯,待火焰将散落的衣物烧起,从临江的窗户翻出甲板,隐在船尾。
“起火了——”
“老七——老七——”
“快灭火——”
众人松了船桨奔回船坞,宋怜翻下江里,浮出水面游到船尾,用匕首凿船,那船坞中陈设简略,几人打水灭火,烧不了多久。
冰凉的河水泡进伤口,痛意刺骨,船尾被凿穿半尺宽的口子后,并不需要她再用多大力,水流冲刷,涌进船体破开木楔,水势汹涌,船坞倾斜,宋怜潜进水里,似一尾游鱼,离得十数丈远,方才浮出水面,看着远处江心里的人浮沉挣扎。
船舶上燃烧的火光引来烟信,右岸有群鸟盘飞,宋怜想了想,重新拔出匕首,往沉船的方向游去,手臂钳住一名干瘦男子的脖颈,匕首横在他喉结下方压住。
男子已被吓破胆子,哆哆嗦嗦求饶,“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他牙齿咯吱咯吱打颤,手脚僵硬不能动弹,宋怜匕首压着他脖颈,托着他浮出水面,往有火光的一岸游去。
她也并未立刻上岸,一手挟制着干瘦男子,另一手合在唇边,打了声军啸,三长两短,不一会儿果真奔来一列兵马,当前一人竟是武平。
武平领兵奔到江边。
那女子在后,身前匕首挟制着一名男子,只露出一张堪称绝色的面容,月色下似河中水妖,洗尽铅华,却越加风华明丽。
武平听得唤声回神,慌忙垂首行礼,心如鼓噪,“末将见过夫人。”
宋怜扫了眼他身后,吩咐道,“借将军衣裳一用,差人下江把尸体捞上来,取了他们的令牌衣物,另寻一艘四丈长两丈宽垂钓船坞,借将军四人,随我去一趟淇水。”
第72章 掳掠训练兵马。
微月映照远山松林,淇江上烟雨雾濛。
船坞出浔江,进淇水,过连峰山江心。
到了宣城地界,武平从船窗处,看见十数丈开外,淇水东岸停靠一艘沙船。
沙船两层船坞,中等大小,放置太平篮,多桅多帆。
船头有六七家丁模样打扮的守卫,似也看见了他们,中间一人折身回船坞,很快出来一名中年男子。
男子着褚色儒衫,做账房先生打扮。
幸顺在这头看见,连忙道,“那就是徐葛徐掌事。”
武平吩咐,“挥令旗。”
幸顺受了不小的刑罚,也见识过武平的武艺,连声应着,到船头挥旗。
丑时刚过,天色未明,江上水雾弥漫,徐葛并没有立刻回应,六名家丁两两结成一队,放下小船,往钓船驶来,一边掌船,一边远眺,似是在检查有无追兵。
宋怜扫了眼船头那胆小如鼠的男子,吩咐武平,“你遣两名水性好的,暗中下水渡江,去宣城府,直接找军司马常建,跟他说宣城混有奸宄,立刻备下精兵千人,散进宣城里,潜伏待命,暗中注意丘家、李家,任家,尤其任家。”
她声音和缓,说到任家时,目光落在了幸顺身上。
幸顺后背冒起凉气,双腿控制不住的打颤,想跪不敢跪,急忙转身求饶,“将军快快在船尾桅杆离地三尺的位置挂
上三条黑布,小人该死,刚才竟是忘了。”
武平变了脸色,从窗户翻出,长剑抵在他后腰,“该想起来的,你最好都想起来了。”
幸顺哪里敢再耍花招,牙齿咯吱咯吱打了哆嗦,“没有了没有了,交接前定下的规矩,两道信号,一个是令旗,一个是在船尾桅杆处挂黑布。”
那两条小船还有三五丈便到,武平猫着腰,绕去船尾,令两名卫兵悄然下水,又亲自挂了黑布。
不过几熄功夫,那两艘小船当真靠近船尾,看见船尾处桅杆上系有黑布,才似彻底放下心来。
又要看一下‘金子’。
武平跃回船坞,单膝跪地说了声得罪,将‘昏迷’的人挟持出船舱。
幸顺举着火把。
那女子肤极白,脖颈、手腕,脸颊皆有血痕,伤势不轻,样子徐葛也是见过的,正是那抛头露面不守妇道的宋氏女。
淇水两岸鸟兽啼鸣,火光隐现,距离此地不过六七里,行进速度非常快,紧锣密鼓,徐葛顾不上训斥那群废物,比手势让船只跟上,旋即快步回了船舱。
幸顺差点没瘫在甲板上,也不敢这时候多事求饶,直起来帮着去划船,他知道河岸两边根本没多少追兵,只是那女子安排的疑兵之计,却也不敢往大船示意。
只等进了老巢再做打算,幸顺暗自咬牙。
回了船坞,武平松了手,埋头叩首请罪,“属下冒犯。”
宋怜摇摇头,示意他将她扶起来一些。
武平抬头,看见月色下那脸颊肌肤上淤色指痕,慌忙垂下头去,那凝脂滑腻的触感却似乎留在了握剑的手指上,灼热燃烧。
黑夜里他膝行上前,尚未察觉时,已不由握了握手里的剑,掌心皆是湿汗,“属下替夫人解了绳索罢。”
那绳索带着倒刺,拖行时浸出鲜血,黑衣看不出颜色,船板上却蜿蜒出血迹。
宋怜尽量不碰到伤口,靠着船壁看前头那艘船,“能做斥候大掌事的人,多少有些能力,不逼真些,恐怕骗不到他。”
武平垂首应是,洒了止血的伤药,那伤口泡过水,实在触目惊心,“夫人既猜到是任家,不如早些靠岸治伤,剩下的交给属下等便是。”
宋怜摇摇头,一时死不了,倒也无妨。
两船相隔十余丈,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前头大船在宣南码头停靠下,徐葛领着七名家丁下了船,那沙船收了过板,继续往南行驶。
天际已经微微泛白,上岸后想借月色掩盖几人样貌是不可能了。
那沙船吃水深度不正常。
宋怜眉心微蹙,走到船坞北端,看了看山林,估算时间距离,吩咐道,“既然他们选择分开走,不如我们故技重施。传信令叫山林里的士兵灭了灯火,急行军,甫一上岸,你先制住徐葛,把人拖去山林里,分开审问,徐葛既是斥候掌事,知道的东西想必会多些。”
武平应是,立时去办了。
宋怜取过弓箭,张弓拉弦,靠在窗后。
船行速度变慢了许多,徐葛在岸上着急,又不敢高声,到见那乌龟爬行一般的船坞忽地加快了速度,心里一惊,及目望去,沙船已经拐过江湾隐进了晨雾里,心底疑窦骤生,暴喝一声吴老大。
只见一黑衣男子跃上岸来,衣着打扮与吴老大一样,脸上贴着刀疤,抹黑了脸,却又哪里是吴老大。
山林里极静,不似方才锣鼓喧哗,也看不见火光,徐葛却不敢托大,立时取出烟信,“后撤,后撤——啊——”
箭矢破空而来,徐葛捂住手腕惨叫,竹筒尚未点燃,掉在地上滚进江里,另七人拔出刀剑,护着人往后撤退,一人听见密集的脚步声,转身只见数百江淮兵奔袭围来,拔剑自刎,武平几人已防着这一招,将人钳制住拖进山林。
不过几息功夫,几人已是瓮中之鳖,插翅也难逃。
徐葛看向船坞里出来的黑衣女子,嘴唇抖动,脸色青紫胀红,“蛇蝎女子——毒妇——”
武平踹向他膝弯,叫他跪在地上动弹不得,“怎么,只准你梁贼绑人杀人,不许旁人将计就计么?”
徐葛只当那七人叛变,登时面色如土,停止了挣扎,被拖进山林里,再提不起半分力气。
宋怜唤了一名穿副将铠甲的男子上前,“江上有一艘沙船,半刻钟前过弯,你带人跟着,看船去哪里。”
武将应声称是,立时去办了。
远处有奔马疾驰声,男子想是直接从宴席上赶来,一袭青色官服,翻身下马过来,那枣红大马累倒在地上,呼呼喘气,千柏拿青草诱着,半天才勉强站起来。
“见过大人。”
众人拜行。
武平握剑的手微紧,又松开,退至一边,行武将礼。
宋怜有些不自在,抬手拢身上的风袍,想起腕上的伤,又垂下,掩进衣裳里,嘴唇张了张,想了想,抿抿唇乖顺地站着。
晨初的淇水带着霜雾,映照他霞举烨然的面容,如同凝结冰雪。
他大步跨来,脚下生风,声音虽裹着寒霜,却平静,“来的路上遇见常建,他已带兵围困住了任氏一族,包括任记在宣城的十三处铺子。”
“其余郡县任家涉足的产业,已交给景策查封。”
宋怜轻轻点头,她之所以让武平绕过宣城太守,直接找宣城军司马,是因为宣城太守林来春虽为官清廉,大事上却太过谨小慎微,调动兵马的事没有手令他绝不敢轻动。
军司马常建则不同,此人秉性刚武,亦有主见,敢担责。
只毕竟不是太守,恐怕途中生出什么变故。
想将奸宄斥候一网打尽,便要赶在消息扩散之前,容不得半点耽搁。
一时安下了心,精神稍松,身形晃了晃,被有力的掌心握住手臂站稳。
那掌心力道极大,修长的指骨收紧,似乎主人怒意难遏,又放松,她身体忽而腾空,被打横抱起,大步往船坞去。
护卫士兵已听令去了林子里搜查,宋怜能体察他的好意,脸颊在他胸膛轻蹭了蹭,她脚腕上的伤确实重,除非必要最好不要再动了,但羸弱的模样叫下属看见,实在不利于日后布政施令。
裙摆沾染的鲜血将地面染红,风袍上晕出的血渍亦越来越深,医师揭开风袍时,亦倒吸凉气。
陆宴立在榻边,脸色霜寒得可怕。
待挑完伤口里的血刺,已是两个时辰后了。
老医师频频摇头,“这么多尖刺扎进肉里,寻常人哪里受得了,许多是硬生生掰断在里面的,再晚一些,连腿都保不住了。”
挑刺时需得把叫江水污了的肉也一并刮了,他行医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痛昏过去也没吭一声的,要说这女子没有痛觉,那盖在身上的薄衿,枕头已经叫汗湿透。
不过是硬抗罢了。
“老夫听侍卫说,夫人在云山就已经摆脱劫匪了,偏不回来治伤……唉,大人得空还是劝劝夫人,好生爱惜身体才是。”
老医师留下药丸,先行礼告退,回城配药。
榻上的人面色苍白,几近透明,唇色干裂,脸颊,脖颈皆有伤口淤青,昏睡中亦痛得身体轻颤。
干净暖热的巾帕擦去她颈间汗珠,喂了药,陆宴含了蜜水,俯身渡给她,直至她不再无意识索取,唇色润泽起来,方才支起身体。
也并未离开,只立在榻边,垂眸静静看着她容颜。
狼狈,浑身是伤,加上在高平受李福酷刑折磨,已是第二次了。
她并不习惯受痛,却依旧不惜代价。
劝亦是无用的。
单为复仇,她不至于此。
趁机挖出奸宄斥候,于江淮有利,于她的名声、威望亦有利,她便不可能会放过良机。
她连常建、林来春这等郡县官员的脾性都能考虑到,可见素日之勤勉,超乎寻常。
竟贪恋权势到这般地步了么?
陆宴凝视她睡颜,眸底复杂。
“武平求见。”
陆宴抬手放下纱帐,起身出了船舱,“审问得怎么样了。”
武平忍不住抬头,往船舱的方向,对上一双平静却漆黑暗沉的墨眸,握着剑柄的手心出汗,垂首低声回禀,“回禀主公,因有幸顺在先,那七名家丁没撑太久,招出任家,连带两处藏有伪装甲士的村舍,那徐葛衷心些,不过有那七名家丁透出的消息,徐葛知道大势已去,也全交代了。”
他递上舆图名册,“除了任记以下一百余记名斥候,两百白目文丁,七个村舍共六百武丁,全部伪装成了农户,这些人素日与寻常农户没有分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躲过了两次搜检。”
皆是山脉里极其隐蔽的村落,武丁混进半数农户里,极难分辨。
陆
宴将舆图递还给武平,温声吩咐,“带两千人,速度要快,行动前勿要走漏风声,抓住人以后,不得伤及性命,悉数带回江陵府,审问定罪后再行发落,另外着人留守村落,凡金银财务米粮等,士兵不得动一丝一厘,去罢。”
“是。”
武平知此举是为避免误伤真正的百姓,江淮兵素来也是不得侵扰百姓的,信王反叛后这几年,有胆敢侵占家财的,皆以军法处置。
江淮兵渐受百姓拥戴,愿意投军的人日渐增多,身为武将,武平对郡守令,是敬服的。
两日后,军报送至庐陵府,共羁押斥候三百余人,武丁六百人。
士兵从任家搜出了供奉的族谱,任家往上数四代姓梁。
梁掾汴州起势时,立刻与任家联系上,任家家主任传为从龙之功,几年里以买卖货运的理由,陆续往汴州输送了三百万石米粮,二十万盐。
宋怜翻看几年来江淮米粮、盐价,大抵估算过,若没有任家从中捣鬼,以陆宴治理的力度,江淮米粮盐令的价格,至少还能降一成。
百灵端着药进来,看见了,忍不住劝,“手腕上的伤一样不轻,大夫说了一月内女君需得尽量少用,怎生又拿起了文简。”
宋怜放下文书,要去接碗,被避开,也不强求,让百灵服侍着喝药,喝完见她要将文书收走,也并不制止,放低了迎枕半阖着眼睑思量。
她重伤养病,行走不便,江淮府官员前来拜谒,态度并不似先前或多或少轻慢,恭敬不少,算是因祸得福。
只不过想利用她对付陆宴、或是想利用她同高邵综换取利益的人定不止梁掾一人,她也不可能一直待在重兵守卫的屋子里不出门。
不解决这件事,始终后患无穷,该怎么做却要好好思量。
午间日光和暖,有柑橘香随微风若隐若现。
宋怜睁开眼,大开的窗户正对着一株芭蕉木,不够炽热的日光散在枝叶,投下散碎的浮光碎片。
青石路上,男子秀眉长目,清举烨然,骨节分明带有淡淡青色血管的手指握着一幅提篮,里头放着的柑橘橙黄明亮,隔着橘皮都能想象里头果肉是如何晶莹多汁。
清甜带香的气息赶走午日闷热。
宋怜坐起来一些,探身去看窗外山涧清风般的景色,不免些许失神。
任家抄没,按律处置,他眉如墨画,清贵儒雅,气质澹泊似云端雪月,她却无意撞见他书房里藏起来的两个骷髅头,一个是赵舆的,一个是新放进去的。
新放进去的,是策划掳掠她,好让梁掾同高邵综谈条件的任家家主任传。
死前受了锥刺刮骨之刑,死后亦没能安歇。
他来见她时,每每沐浴更衣,她嗅不出,也看不出一丁点血腥味,清风朗月,画中冰雪人物。
宋怜靠在窗边看他,待那如玉雕琢的手指剔除丝络,递来橘瓣,便张嘴去含。
陆宴看她不自觉弯起眉眼,便知这一树的柑橘十分清甜,墨眉间亦如暖阳拂面,等她吃完一整个,见她还往篮子里张望,眉眼含笑,“酸甜解药性,张医师说每日只得吃一个。”
她收回了不自觉探着的身体,有些百无聊赖的意兴阑珊。
陆宴知她无聊,隔着窗户给她递了一卷名册,“我有事外出一趟,任家的案子交由你来审。”
宋怜接过来,“你去哪里,要去做什么,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按往常的惯例,她病了或是受伤,还没好之前,他通常不会离得太远。
陆宴垂首,含去她唇上的果汁,声音温润,“江陵府攒下了些资财钱粮,广安连续两年干旱,我去看看有无兴水利的地势,处置官员时,牵连寻常百姓利益,多些思量便是。”
他眉目温和,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寻常事,宋怜心却似叫温热的水雾笼罩住,潮润氤氲,递来的名册记录着与任家有来往的官员的名录、罪证,另有任家抄没的家财,不菲的一笔数目,由她思量处置。
二者皆是树立威信,做成官绩的良机。
她端了任家,这件事由她接手,眼下无人可指摘。
宋怜看他一眼,便垂首翻起了名册。
不过一瞬,已是抟心揖志,心无旁骛了。
陆宴叹息,时间紧,便也不多留,叮嘱百灵邓德几句,换了衣裳出门。
宋怜理着各府官员的家世姻亲,并未注意府里守备森严了许多,他轻装便行,连工曹也没带。
入秋后的北疆天气多阴郁,几场雨下过,也不见放晴,上党更是如此。
沐云生刚到定北王府门前,恰好碰见匠人搬着几棵林木过来,手里马鞭随意扔给门房,“怎么府里还有树能砍。”
三五颗林木里,除一株敗了叶的公孙木,其余全是柑橘树,这些树栽上拢共也不到两年。
老管家林福打羯人瘸了半条腿,走路蹒跚,只做个引路的,连连摇头,“府宅背后正街上的橘子树,今岁长得高了些,半枝叶子探出头来,叫在校场练武的主公看见,可不就遭了殃。”
沐云生听得无言,“人呢。”
林福忙请沐先生去劝劝,“在校场呢,昨个一宿没合眼,一早带着几位大人去布防,回来直接去了校场,这伤势还没好全,这么下去可了得。”
南北大营的将士们赶在中秋节前打了胜仗,领了封赏,百姓们跟着高兴,外头喧哗热闹,定北王府却是一片冷清。
冷清也就算了,还瘆人。
沐云生冷呵一声,此人昏迷半月,醒来后似不曾去过庐陵,手腕却越加铁血杀伐,灭东羯右贤王,置临朔六郡,兵马未停,大军南下合围九原,晋威算将才,本打算夺铜川踞守,在高家军铁蹄之下,也节节败退,十城失之其九,率残军投诚新起之秀关中王韩韬。
北疆占据浊河高地,高家军囤驻上党,郭庆退守王屋山,不敢轻易动兵。
十日前,又攻下汴州两城。
以往从北疆回京,至少需得两月路程,如今八百里加急信报,半月可至。
朝廷势微,一月内连发六道诏令,明面上谴责,实则求和,显然受了震骇。
北疆舆图扩出一倍,臣僚自没有不欣喜,定北王府,倒越来越像冰窖,能冻死人。
沐云生也不用人领路,折扇一展,直接往校场去。
半大个园子夷为平地,男子一袭黑衣,箭矢破空而去,穿透箭靶,其人喜怒不形于色,却是不怒自威,威势迫人,群臣战战兢兢,政务之余,是一熄也不愿同他多待。
沐云生靠着校场外围唯二仅剩的一颗松柏树,斜倪着他,“我有她的消息,你想听么。”
第73章 神仙眷侣箭矢。
梁掾被困鑫城,粮草断绝。
高家军囤驻城外,军帐里,诸将商议攻打潭州,郴州事宜,信兵叩见,呈上军报。
陈云接过来看完,神情微凝,“驻守文昌的刘范林拔营赶来鑫城救援,四千海寇趁机从青州、沧州两地登岸,时间是六日前。”
太原节度宋柏云听了,急道,“那些个海寇多是亡命徒,凶恶比起羯人不逞多让,算算时间,厉州郭奉此时恐怕也收到了梁掾被困的消息,以他的脾性,决然不会顾惜青、沧两地百姓——”
“秋忙时节,正是收粮时节,实不当兴兵伐城,唉——”
他未必是有心指摘,营帐里却为之一静,陈云数次以眼神制止,宋柏云却因忧心两州百姓,已拿着舆图绞尽脑汁思量解救之法,视帐中其余人于无物了。
高邵综吩咐,“成
山你从西大营点兵两万,即刻从东平奔袭厉州,三到五日内若能拿下郭奉,可一战,若不能,取道青州,囤驻连青镇,清理海寇。”
“是,末将领命。”
又朝刘武吩咐,“子时发兵,攻南门。”
“是。”
陈云抚须,困城后高家军只屯兵建壕,半个月过去,梁军守将已有所懈怠,高家军固然可以做围城之斗,但青州出了变故,速战速决,不失为上策。
宋柏云听是成山领兵清缴海寇,此人待敌之凶恶,比海寇更甚,更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才安心行礼告退了。
出了军帐,才后知后觉忐忑起来,问身旁的同僚,“怎么感觉近来主公待宋某冷淡了不少。”
便是有事要回,也不冷不热的,上一次与主公闲谈些古书文籍,都是一年前的事了。
同僚揣着手讪笑,谁不知宋柏云一根筋,说一句,他非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不想惹事,便都打着哈哈糊弄两句过去了。
军帐里陈云行礼,“书生文士固执是有的,主公既厌恶,不砍他头,也可贬职罢黜,放在跟前,徒惹心烦。”
高邵综淡淡看他一眼,“先生不必言语相激,他们一心只为百姓,北疆需要这样的清官。”
陈云只是进臣子的本分。
张昭是主公从高平请来的,学识广博,难得通透练达,处理内政是一把好手,进几月却频频被主公责难挑刺,程度之苛刻,令人侧目,群臣担忧张昭的处境,人人自危,半月前主公却又将张昭调往燕地,虽艰险偏远,却是三州节度,同掌兵马、内政大权,明贬实升。
暗地里的揣度便也随之平息了。
庭议里还有另一部分臣子虽不至于似张昭如履薄冰,却也常常唉声叹气,这些人多是文人,文采越出众,越擅书画,越会写些山水诗词,越有锋芒美名的,越受冷待。
外人不明就里,也不会往不该想的地方想,似他和沐云生这般的近臣,哪还有不明白的,这些人虽不比祁阊公子世无双,却或多或少都有些类似的地方,素来沉稳自持的人,明知失态,却难控制,想必对那二人,已是恨之入骨了。
外头兵马集结声紧促,梁掾强弩之末,两个时辰后,率残军城楼跪拜投降。
梁氏兄弟二人里,梁掾虽有武艺,却奸恶狡诈,陈云吩咐杀了,上首传来的声音平静沉冽,“将他带来,任职侍卫统领。”
陈云吃惊,连来回禀的信兵都惊得抬起了头,上首的人神情淡淡,不怒自威,信兵埋首应是,领命出去了。
“修整军队,寅时拔营起程,取东平,鑫城残军仔细分辨,有曾烧杀掳掠者,就地处决,其余清点汇编入北营,鑫城想必已不能住人,幸存的百姓不愿离开的,分发米粮,愿意离开的,迁入长治安置。”
参军李彦应声去办,陈云只觉主公越加阴晴不定,候在一旁的虞劲心里却发怵,两日前他收到江淮飞鸽传书,汴州潜藏江淮的斥候掳掠了平津侯夫人,好让梁掾以此来要挟主上。
此事起因是安锦山以后传出的风月流言,影卫已经查出流言出处在汴州,密信上报给主上,却一直压着没下发。
既然不处置,流言自是越传越广,现下北疆的百姓谁都知道主公痴恋平津侯夫人,每每议论起来,无不神色怪异。
梁掾掳掠平津侯夫人的事,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各方诸侯的,主公非但没有杀梁掾,反而留梁掾为亲信近臣。
过几日消息流传开,天下人必定对此议论纷纷,又趋之若鹜,夫人再无一日安平。
昔日元先生想借平津侯夫人伏击陆宴,主上不允,是为顾惜夫人名誉,不愿将夫人扯入流言的旋涡,如今却……
恐怕已经将夫人放在同郭闫一样的位置了。
虞劲不敢想若有一日,当真捉到夫人,会发生什么。
陈云需得南下,去请擅长改良兵器的师弟贺之涣,临行前叮嘱虞劲,务必暗地里看好梁掾,此人狡诈,难保不生事。
战事持续至深秋,高家军连取六城,返城休养,沐云生特意去看了看定北王府新任的侍卫统领,确认其人如同群臣所说,一无是处。
梁掾生得五大三粗,偏一身的狡诈,弓着身笑得谄媚时,越发令人作呕。
沐云生盯了半天,忽地冷笑了一声,他说那天他怎么半点消息问不出,原来是早就知道宋女君被掳的事了。
进了书房,也不管上首人寒冽的目光,折扇一展,大夸特夸,“徐葛派去的七人,纵不是顶尖高手,也都各有所长,最后非但没掳到人,反而叫宋女君跟到了家门口,一锅端了,沐家塞在江淮的斥候都被骇住了,几个月来隐藏着身份不敢多动作。”
上首的人眸渊深不见底,平如静海,冷淡之至,不见一丝波澜,“你若闲得无事,可去青州赈灾,清剿海寇。”
沐云生冷眼倪着他,心想你再装,“由宋女君主审的任家通敌一案也有意思,抓大放小,既不误国,又有君子之风,江淮那些官员,口里不说,心里已是极敬服,连带先前流言带来的非议都消弭不少。”
“女君手握任家家财,眼馋的人多,上表要粮的有二十来人,怎么分都容易得罪人,她却令人贴了告示,公告任家抄没的家财。那账目有整有零,一一记录在册。”
“布告里说了,凡江淮十九郡,各户人家属地少于五十亩,开垦出荒田,并于来年春耕种出粮食,非但田地归本人所有,江淮府还会根据各户新增田地产粮的石数,奖励定额布帛、米粮。”
这一招奖励农桑并非新创,放在眼下江淮的时局,却可堪神来之笔,那布告里特意言明,将来自奸宄斥候家中抄没的家财,都做此用。这么一来,百姓欢呼拥戴不说,酒楼茶肆,人人皆成江淮府耳目,但凡有些异动,立马报去府衙,其余州郡的探子进了江淮,想探听消息,是举步维艰。
其用意不止于此,一则先前江淮同益、荆楚三州做生意,获利之丰,可占年成税课十分之一,势必引得州郡百姓弃耕从渔,此时以巨利奖励农耕,若确保利恵确实能落进百姓家,敕政责躬,可谓害除利齐。
二则江淮十九郡与其他州郡情况不同,士族乡绅盘踞,动辄坐拥百倾土地,田庄里佃户多有成千上万人,经年累月之下,豪强乡绅朱门酒肉,农人渐渐失了自己的土地,衣食永不得足。
布告一出,佃户农人纷纷脱离庄苑,自立户籍,这一招釜底抽薪,兵不血刃瓦解豪强势力,来年即丰馈了江淮粮仓,百姓们又有田地可耕。
“那平津侯拿下江淮时,曾令经略官重新核检户籍,又下铁律打击豪强,手段强硬,配合郡守令夫人这一出春风化雨,可谓相得益彰,珠联璧合。”
上首正翻阅文书的人骤然抬眼,下颌紧绷,眼神凌冽如刀锋,“退下。”
沐云生冷笑,反而折扇一合,在书房里找地方坐下了,“你也别吓唬人,鄙人是想说,宋女君之才少见,兰玠你既入不得女君眼,砚庭想去江淮寻她,你何不如放他去,女君固然睚眦必报,但行事稳妥,你将梁掾弄来身边当亲信,她想报仇,也寻不到时机,你是白费心机。”
那眸光淬冰寒厉了九分,能将人凌迟活剐,“休要纠缠儿女私情,你若再提无关紧要的事,不如去辽东开荒。”
沐云生不怕死,“儿女私情?你不提还好,你自己的流言你不管,倒治起别人的风月事来,北疆的秦楼楚馆扎你眼了,怎么,你孤寡冷厉,不讨女子喜欢,便不许旁人温香软玉了。”
大军止战休养生息,他竟管起风月事来。
派兵查封秦楼楚馆,哪一位臣子进过楼,点过什么人,没成亲的,士兵押解着成亲,成了亲的,接回府过礼,上宗族名牒。
自然不满意不想配合的居多,却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后宅闹翻天,也只得生受着,打落牙齿和着血往肚子里咽。
可谓天下奇闻,沐云生不信这与安锦山那一箭没有关系。
梁掾便是证据。
梁掾没死,起不到震慑的作用,天下诸侯有样学样,宋女君能逃脱一次,也没法次次逃脱,终有一日,会被押送至他跟前。
放任流言,任凭人猜测揣度,允文允武的一疆之主,绯色流言缠身,文臣每每扼腕叹息。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恨意如此浓烈,又怎会似表面这般波澜不惊,还应下了会成亲。
沐云生
睥着他,“几位老将军托我来问问,有关定北王妃,你可有人选了。你若当真成了亲,我便信你给梁掾官做,当真是图谋尚未攻打下的梁温。”
高邵综声音平静,“便托你寻访,哪家女子愿意进府,守定北王妃本分,高邵综必与其相敬如宾,定了人,交给长吏安排仪程便是。”
沐云生看他神情不似作假敷衍,登时无言,“你当真打算放弃了。”
高邵综淡淡道,“有如此劲敌,必为北疆大患,你我当思杀之除之,早日拿下京城,为死去的父兄族人复仇,云生,你再提她,难免对将来的定北王妃不敬,也不公平。”
沐云生辨不出他心绪,也知北疆如今确实需要子嗣,群臣身家性命,阖族荣耀皆系于一人,无嗣是大忌,安锦山重伤昏迷半月,实在凶险,群臣已经等不及了。
宋女君与他,也确实再无可能。
沐云生沉默半响,只得收了心底遗憾,缓和下心气来,“老司空的意思,看你喜欢谁,成亲是大事,总要属意的。”
他点了几人的名讳,家世,“半月前你领兵回城,认出歹人拐骗女子出城,你让冯路传五城兵马司处理,那得救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刘老将军家的小女君,人我见过,端地娇憨可爱。”
“两月前扮做菜农混进府里探病的徐家女君,虽在房里用了些熏香,有失端庄,说到底,也只因对你心生倾慕,又求助无门,才出此下策,她能骗过两名侍卫的盘问,是有些聪明的,你觉得如何。”
沐云生连点了几个,都是不嫌弃定北王流言缠身,愿意嫁进王府的,甚至有几个暗地里找他说和,言明将来若能得见宋女君,可将宋女君敬奉为主母。
高邵综平下胸膛翻起的噪郁心烦,再睁眼时,不见深潭暗流,“若刘家女君属意,着令长吏定下仪程便是。”
沐云生等了半响,不见他反悔,只得应下,除了书房门,看着定北王府冷寂森严,不由叹气。
夜风凉寒,光影晃动,书房恢复沉寂,高邵综自案桌下取出一方木盒,神情晦暗。
他手指覆上扣锁,缓缓打开。
除三五块珍宝玉石,另有一根靛青色手织交纹发绳。
几卷书册,批注字迹秀丽端庄。
几张带着折痕墨渍的宣纸,不必打开,纸张里诗词浮在眼前,字字情深意切。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唇角下压,神情冷淡,点于灯前,火光跳动,纸张化为灰烬。
另有一卷书册,只一见上首春宫秘戏四字,便厌恶地别开眼,她破绽如此之多,他却心盲眼盲,非但不曾察觉异样,还寻了这等□□来看,实是失智之极。
书册沾染火焰,燃烧殆尽。
高邵综取过军报,提笔朱批,俊美的面容上,晦暗疏影冷冷淡淡。
张路抱着木盒出了书房,轻轻关上门,正打算去后厨,找个铁盆把东西烧了,天空传来鹰隼啼鸣,海东青盘旋上空。
是奋威将军乌矛。
那鹰眸深锐,勾爪锋利,俯冲而下,刚猛迅疾。
张路慌了神,一手抱着盒子,一手抱头逃窜,“乌矛,乌矛,怎地了,怎地了,我是张路啊,别啄我——”
却是冲着那木盒来,张路抱得紧,一边躲避一边求饶,十分狼狈。
高邵综推开窗,低呵一声乌矛,声音寒冽,暗含警告。
海东青却并不理会,盘旋低飞,追击张路,直到木盒摔落在地,里头东西散落,俯翅啄出里头两根雪白兔毛制成的护膝叼住,振翅高飞,鹰啸声划破长空。
那护膝上绣有杀无赦的字样,还有朝廷一品大员府官印章,绣艺高超,张路是定北王亲随,自认得那护膝是海东青乌矛爱惜的东西。
一时捂住被啄青的脸,捋着头发脸上沾着的隼毛,往书房看去,吸了吸鼻涕,这定北王府谁人不知那护膝是奋威鸟将军的珍宝,您说您招惹它干嘛。
又不自觉掩着脸往后一缩。
那巨鸟威风凛凛,不知为何去而复返,却不是冲着他来,双翅延展盘飞窗前,鹰隼锐利,再次离开。
张路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眼睛叫乌矛啄到了,否则怎会从一只鸟的眼里看出鄙夷威势来。
又因亲近信任,那鄙夷便显得太刻意,仿佛它刻意飞回来,就为了鄙薄主人一通。
再偷眼觑着主公,那面容已经不能用黑沉来形容,简直黑云压城。
张路打了个哆嗦,连忙跑了。
鑫城城破,城中幸存的士兵百姓帮着将城中的死尸搬进山里,埋进万人坑,烽火狼烟,城墙破败,人人脸上皆是麻木,六七个小童坐在水洼处泥坑里,守在护城河里漂浮的浮尸旁,闻不见恶臭一般,四顾茫然的哭泣,撕心裂肺。
陆宴勒了勒缰绳,吩咐邓德,“帮着他们打捞死尸,葬了亲人,把他们带回江淮。”
孩童不过三五岁,想是城中缺吃少粮,瘦骨如柴,放在这里无人照管,不是饿死,也因死在尸体旁得病死了。
邓德应是,立时去办了。
千柏迟疑问,“我们带来的人手少,梁贼——”
陆宴摇头,“此人生性狡诈,无大才,便是投降,高兰玠也必不会留他性命。”
千柏应是,他们来迟一步,但梁掾死了,那些想要掳掠夫人获利的人,应当也会有所收敛。
张青打探了消息回来,亦有些心惊,“那定北王将梁掾带回定北王府,任命为侍卫统领,属下查看了一番,定北王府守备森严,梁贼大概知道他出了定北王府活不了,接连三日都不曾出府,没有机会截杀他。”
陆宴微微色变,高家军夺汴州有的是办法,无需留下梁掾,高兰玠这么做,无非知晓她有仇必报的脾性,终有一日会对付梁掾。
一旦动手,便落进了他的彀中。
张青低声回禀了两句有关国公府二公子的事,陆宴看了看北方长治府,低声吩咐,“带上失孤的小孩,回江淮。”
“是。”
北疆铁骑势如破竹,一路南下,凡有战乱的兵争之地,双方皆被高家军镇压收编,连月来取武都、代郡、云仁,原平、阳曲、直至晋阳,未尝败绩。
斥候探得战事军报传回江淮,诸臣如临大敌。
郭庆大军一退再退,朝廷失控晋阳,等同丢失京城最重要的一层外围防线,加之北疆老将卢武伦夺得上党,北疆军以此高地为府都,进能攻,退可守,由不得人不神经紧绷。
群策群力,邹老丞相提议与益、荆楚结盟,江淮诸臣无不赞成,便由安县府衙曾广设宴,请益州郡守罗冥与陆宴安县正则祠一见。
宋怜并不赞同,却不好在议政堂反驳,私底下寻了景策。
景策对朋友之妻,素来是敬重的,自昔年长公主设宴,好友忽然起了心思,要压裴应物一筹夺得冠首,他便知晓宋氏女在友人这里,非同寻常。
交友多年,好友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谈及妻子,若非要为妻子插手江淮政务铺路,直至她来江淮前,他们都还以为她是贤惠温婉的后宅佳妇。
可见其在意的程度。
她深夜乔装成婢女,单独来访,景策便有些不想将其请进府中。
宋怜无奈,“哪怕任家的事对各方斥候起了些震慑的作用,每日也依旧有人暗地里监视尾随,白日不方便,实是有要事同浮白相商。”
景策知其每每出府,好友调拨护卫暗卫数十人跟随看护,为的便是避免淇江覆辙,偏她并不肯安生待在府里,每日必出门。
那些个斥候有些是真斥候,有些则根本是恶徒,有因她施行政令未曾受惠心生不满的,也有厌恶痛恨女子做官的。
后头这一种,其形之凶恶,难以想象。
这般危险,她却不肯好好待在府里,东奔西走,好友也常牵肠挂肚。
忽听女子声音温和,“只因奖励农耕一事,需考量的琐事较多,各个郡县地势、水纹水利皆有所不同,为了让政令确实落到实处,我需得同粮官、水工工曹一起,实地勘验,看看哪些山
地适宜耕田,又适合耕种什么样的植株,以往我对这一块了解的并不多,挂心遗漏本该注意的,故而在外奔波得多一些。”
景策自知她想在江淮做事有多难,许多臣子尊敬好友,对他令女子参事这件事也心存不满,原以为只是做个样子,不想对方是有实权要做实事,自然下力气刁难,好友临行前叮嘱他和几位近臣,暗中维护她。
只不过他和白登几次要出手相帮,她都拒绝了,凭她一人周旋,奖励农耕一事,竟也步入了正轨,赢得不少百姓的称赞拥戴。
许多臣子纵然脸上挂不住,也不得不闭嘴。
理政这一块上,景策不得不服。
宋怜又道,“耗费人力兵力护我这件事,大雪封山之前,我能解决,郡守令府的精兵,比起护卫我,确实更应该守在疆界,或用于清除海寇盗匪。”
景策骇然又不自在,宋怜心里莞尔,她并不能猜测人心,只因此人虽擅内政外务,所思所想却尽皆挂在脸上。
宋怜停在回廊一处四方亭,提及江淮与益州结盟之事。
景策不以为意,“夫人过虑了,曾广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又敬重祁阊,罗冥表面上看似首鼠两端,实是品行兼修,以往没有暗害祁阊,这次亦不会。”
宋怜看向远山,黛眉轻蹙,“正是因为罗冥是英主,更不应当让阿宴与其结交。”
景策并不赞同,“此议江淮文武大臣,皆以为善,罗冥若肯投诚,我江淮诸臣,待其必有同族之心。”
“若罗冥不肯投诚呢。”
宋怜看着他,声音轻却暗含杀伐,“罗冥为官清廉,不可谓不是明主,江淮、益州毗邻,将来免不了一战,以浮白与阿宴的为人,将来可会对罗冥刀兵相向。”
景策停滞,在亭中踱步,“缘何要刀剑相向,既是真正的明主,便无所谓是谁掌权。”
宋怜变了脸色。
他俊逸的面容上竟无一丝一毫挣扎矛盾之色,“我等随阿宴江夏起势,只因大周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若因争权夺利挑起战乱,置百姓安危于不顾,毁他们家财,害他们家破人亡,岂非首末倒置,与郭庆郭闫之流,又有何异。”
景策何等聪颖之人,见她脸色苍白,猜到她与晋威、兴王李垣、梁温梁掾等人一样,是争权夺利野心勃勃的乱臣奸佞,亦心生凝重,压着心底震骇,劝道,“益州、江淮百姓安稳平和,一旦起了动乱,必定血流成河。”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命,有血有肉,亦有亲眷朋友,不是逐鹿者夺宝座的劈柴,烧了也就烧了。”
他看向远山,眉心蹙起,已带上了不忍,“安平渡日不好么,何必为争夺权势,引起战乱呢。”
宋怜道,“只要天子依旧羸弱,奸臣当道,只要疆界依旧存在,纷争战火便永不止息,圣人云,杀人安人,攻其国爱其民,以战之戈,虽战亦可。”
“想要根除纷争,还海清河晏天下承平,唯有天下一统。”
景策震惊失神,为这样一句话,出自一名女子之口,那声音清越,语气平静,却越加显得杀伐果决。
景策不禁问,“宋卿当真是为根除纷争,天下太平么?”
宋怜静静问,“有区别么?”
景策道,“为天下太平,天下太平才是目的,而非妄图借由乱世,谋夺权势利益。”
他不是会掩藏心思的人,却是洞察人心之人,却无法说服宋怜。
她应当早些明白无法说服景策,便不必枉费时间精力来这一趟了。
她与景策白登是两种人。
大周朝腐败黑暗,景策白登虽为世家子弟,有官职在身,却选择挂印辞官,一人寄情山水,抄书传世,一人游历山河,扶危济贫,是人人称道的清流和游侠。
而她汲汲为营,穷思竭虑想让阿宴在官场上更进一步,再进一步。
阿宴升任中书郎,她与婆母一样高兴,阿宴则未见欣喜。
原以为他在江淮起兵,会有所不同。
恐怕是她空想了。
宋怜起身告辞。
景策恭送人出府,临到阶前,又忍不住道,“兄嫂是阿宴心中挚爱,万望兄嫂待他好些,江淮政务,兄嫂但有令,景策,白登莫有不从。”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宋怜朝他道了谢,接过林霜手里的纸伞,沿着落雨的青石巷往回走。
那背影清丽,身形纤细,是冰肌玉骨人间殊色的样貌,却亦有整个江淮、或是整个天下都能看得见的野心。
道不同,已不相为谋。
景策心底浮出这句话,再想到好友,心绪便似阶前雨幕,声声叶叶,品出些别离的意味来。
林霜安静沉默地在后头跟着,她看得出她心情低落,并不知出了何事,知道是何事,也帮不上忙,便并开口不询问,只安静沉默地跟着。
宋怜走了两步,回神停住脚步,伞遮去林霜头顶,勉强提起了些精神,“只一把伞,一起撑着走罢。”
林霜沉默跟上。
两人一齐走在青石巷,宋怜走得缓慢,潇潇细雨倒似编织成了无形的衣袍,裹在身上压着胸口,叫人透不过气来。
转过古渡巷,前面是清潭街,用不到一刻钟,便是郡守令府了,宋怜停住脚步问林霜,“阿霜,有人跟着我们么?”
林霜摇头,她随时注意着,三四个月过去,已极有经验。
宋怜便说去清溪别苑。
她偶然发现庐陵东城郊有一座依山而建的山苑,恰好手边还有些积蓄,便花钱买下了。
别苑外围照旧守备森严,宋怜让林霜守在浴池外,并未进暖汤,直接去了寒潭,寒潭是活水渠,两头接有暗流甬道连通浔江水,且出入口隐蔽。
陆宴查得严,庐陵府每日皆有奸宄斥候被带走,但既然有人想用她换取更大的利益,便无人会顾惜那些斥候的性命,她受名声所累,寸步难行,想彻底根除,金蝉脱壳便是唯一有用的办法。
她要做的,是让那些有心之人,相信她这次是真的死了。
月前她带着农官上山勘地,无意间见得渔夫捕鱼用的网结,便起了心思,从那以后,每日便都会花时间练习泅水。
郡守令府里后院浴池挖深三尺,只既然要‘死’,进的便不可能是缓江,光在浴池里练习是不够的,她隔三差五来别苑,夜里从连通浴池的暗流甬道进浔江,先练习在江水里潜游,再练习长游。
起先只能坚持三五刻钟,渐渐撑到一个时辰后,转而逆流,寻水流稍湍急的地方,负重潜游。
时间日久,竟也从中寻出些乐趣来。
夜里山涧极静,水流淙淙,她似一尾鱼,俯面时逆流而上,仰面时看天上星辰云月,任凭浪花拍打着身体,心口堆积的郁结便也渐渐散开了。
折返连通别院的暗流出口时,已是月至中天。
岸边男子身形清癯修长,眉目如画,临江而立,似月下仙人。
眉目却沉郁,弗一见她,袍角微动又止住,眸里怒火渐盛,“还不上来。”
他身上衣袍已干透,想是在此处等了许久,他是不容易动怒的人,除了她不爱惜自己身体这一件,上次淇水受伤后,每日盯着她用药,她‘染’上游江的坏毛病,怒气可想而知。
宋怜往岸边轻游,仰头看他。
她衣裳被江水浸透,滴水的乌发拢在身前,月辉下云鬓华颜,明丽潋滟,陆宴眸光凝滞,轻叱一声,“还没有泡够么?不知你何时
又添了这一样毛病,不冷么?”
宋怜未言语,若跟他说了计划,他必不会应允她做那般危险的事,也不可能让她因为要假死脱身,夜夜来泡凉水,他宁愿像先前一样,瞒着她北上,不顾性命,企图取梁掾性命。
但梁掾被高邵综任命为定北王府侍卫统领,高邵综待他和她的恨意耳目昭彰,稍有不慎落进高邵综手里,恐怕生不如死。
便只说她想到江里游水,不游睡不着,他纵是焦急挂心,也别无它法。
夜里江风凉寒,她眼眸却极亮,面颊似微醺般微红,他手背覆上她额头,不知她为何又惹上一样怪癖。
陆宴指腹轻触她面颊,“日后若还想再游,差人送信于我,我陪你便是,江水湍急,碰上雨夜,起了江迅,你命得丢在里面。”
宋怜应了一声,“等冬天便不游了。”
陆宴眉心松了松,朝她伸手,“那上来罢,回去歇息。”
宋怜抬手放进他掌心,却也不上去,朝他莞尔一笑,往下用力,将他拽进江水里,双臂揽住他脖颈,身体密不透风与他贴近。
被他拥住时,便什么也不去想,只感知他从温暖到岩浆般炎炽。
直至天际泛白,两人方才从熔岩洞回了别苑,晨起她倦极,惦记案桌上尚未处理的政务,也就起来了。
他今日似要去军营,穿的武服,铠甲在身,却并未离去,立在榻前看她,眸色难辨。
宋怜正穿衣,“怎么啦?”
陆宴并不喜这座宅院。
抓到宋彦诩时,他身侧跟着一名老仆,说起了许多陈年往事。
七八岁的姑娘遭庶母忌讳,常被送往乡下田庄。
宋母出事,平冤后宋母和小千无处可去,她没日没夜刺绣,攒得些钱,赁得一间小屋,让宋母和小千有栖身之地,后头学做生意,境况才渐渐好起来。
但似乎无论多少年,她都没有真正放下心,在京城时除了东府,还有温泉山庄,到了江淮,安锦山并不常去,看上清溪山苑,钱不够,宁愿借贷,亦不肯用他的钱。
无论在哪里,她似乎都必须拥有一处完完整整属于她自己的住处。
凡有郁结的心事,便不愿归家。
也许她从未把他这里当做是家。
心底泛出细密的窒痛,陆宴垂首,眉目澹宁,“阿怜可以告诉为夫在忧心什么么?”
宋怜眼睫轻颤,没有立时开口。
她曾经也认为江淮同益州结盟,大有裨益,这几月翻看军政内务,却与她想象完全不同。
本有许多机会渡江夺取徐州,也有机会谋算益、荆楚之地,皆未发兵。
罗冥曾来密信询问治水之策,他并不藏私,倾囊相授。
她想直言问他,是否因天下大乱时,罗冥护住两州百姓安平,而对罗冥心生好感。
他与其余诸侯势力不同,他拥兵起势,起因是江夏百姓水深火热,饿殍满地。
他的愿景,是一方安平天地。
纵然起兵做了乱臣,增添了杀伐手腕,他也和以往在朝为官时一样,并没有变。
问与不问,结果都是一样的。
晨光透进窗棱,映照她面容雪白,陆宴眸光微滞,指腹轻触她脸颊,“已从旧友处雇请得一人,武艺超群,擅医毒,手段狠辣,日后扮做你的模样,你出入方便些。”
近半月他都在为这件事奔波,宋怜心里生暖,从他怀里坐起来,在他唇上吻了吻,软声道,“我知你同罗冥会面的日子明面上定在冬至,实际会提前,来福先前来信说,益州百姓冬至前会有祭祀礼,街上人人带面具,带我一起去罢,我扮做千柏的小厮。”
陆宴知她近来束手束脚,拘束得憋闷,应下了。
祭冬礼三日,他们到的时候正是第一日,街上锣鼓宣天,由人装扮的各路神明被抬着游走大街小巷,因着无宵禁,便是天气凉寒,街市上也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满街灯笼映照的安阳城亮如白昼,食肆香气飘出整条街,商肆外摆放各色摊子,衣裳绸缎,瓜果蜜饯,水鸭,淮面,玉石,折扇,文墨,面具,各类各样商货琳琅满目。
宋怜近几月都在乡间田地奔走,加上流言和斥候的事,已很久没在节日时出门了,乍见这般热闹的场景,颇有些恍如隔世,连近日心郁都消散了许多,专心在摊贩前看起来。
那夜的交谈言犹在耳,景策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在那女子身上,越发确定了她超出常人的野心,她会问用到米粮、盐、糖制造的小吃的价钱,一进安阳城时,便先观察哨所的方位,能认出带有腰牌的便装守卫。
没有哪一个女子是这样逛街的,景策与她站在同一个玉石摊子前,开口道,“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可一旦起了战乱,喧哗欢笑换做断臂残垣,生灵涂炭,岂不可惜了。”
宋怜敬重景策这样的人,却知自己想做的不是这样的人,也成不了这样的人,正待说话,身侧的手指被温暖干燥的掌心牵住,十指相扣,“在说什么。”
景策自知煞风景,带上一副云纹面具,略拱了拱手,“不打扰你们,我和白登自去玩耍,两个时辰后,客栈相会。”
陆宴颔首,手指拨了拨,从五颜六色的玉石堆里捡起一枚橘黄色的,摊到她面前。
宋怜倒惊喜,捡起来把玩着看,忍不住弯了弯眉眼,“竟然像一枚小橘子。”
那小玉石只有野樱桃大小,生得却实在像橘子,宋怜便有些爱不释手,陆宴出钱请摊主打了眼,挂了绳,宋怜正要去拿,陆宴却先一步取走,挂去了腰间,宋怜要去抢,撞去了他怀里,便由他拥着往前走。
带了面具是什么也不用管的,她亦不去想那些未知的事,只专注过祭冬的节日。
宋怜尝到一块蜂霜饴糖,实在甜得齁,咬了半口不想吃了,弯了弯眼睛,抬起陆宴与她同样的面具,塞去他口里,见他眉心蹙起,便笑出了声。
陡觉有凛冽冰寒的视线投在后背,折身看去,只见街上人潮拥挤,街道两侧宫灯汇聚长龙,光影晃动。
并无异常。
“怎么了,看什么。”
窗前男子身形伟岸,面容冷峻,周身寒意似三九寒冬,外头喧哗热闹也似跟着逼退了几分。
沐云生走至窗前,街上人来人往,几乎转不开身,倒一眼看见了斜街前一对男女。
女子月银色绒边风袍,身姿清丽,乌发云鬓,发间一枚蓝田芙蓉簪,气质似通透神秀,又娉婷风致,男子一袭青衣,墨玉发冠,身处闹市,依旧如林间松风,山涧明月,端的清举烨然。
二人背对着他们,正在蜜饯摊子前挑拣着。
那男子想必极爱妻子,看似随意站着,却有意无意护着妻子不被行人拥挤,待那女子挑好,便牵住对方,轻说着什么。
两人虽带着面具,气质却极为出众,沐云生半天才回神,折扇一展,叹息道,“好一对神仙眷侣——”
话语未落,却有箭矢自身侧破空而去,穿过间隙,射下那女子正欲喂给男子的冻梨上。
梨子四分五裂,箭矢锐势未停,钉入布庄外墙,墙壁出现裂痕,翎羽铮鸣。
街上商贩行人受了惊,慌乱四散,惊叫声惹来兵卫,沐云生这才回神,抬手制止身侧再搭一箭的人,“高兰玠,你疯了么,那是寻常百姓!你纵是受过情伤,也不能不允许天下有恩爱的夫妻情人,人家夫妻感情深厚,惹到你了,你莫要发疯,快把弓箭收起来!”
下首那男子将女子护进怀中,手掌护着女子头,往布庄里退,摘下面具,似发了信令。
沐云生甫一见那男子眉如墨画,只觉眼熟,旋即窒息了呼吸,“平津侯——”
“那女子,那女子——”
语罢,箭矢射向两人,那陆宴察觉危险,护住女子往右侧避让.
箭矢击碎女子乌发间玉簪,女子发髻松散,玉簪碎裂一地,她却未管,只拉着陆宴退进布庄里,检查过陆宴手上伤势,又摘了面具,抬眸往街市看来,寻箭矢的来处。
沐云生下意识要退进里侧,身侧的人非但纹丝不动,不避不让,还另取了箭矢,张弓对准她眉心。
陆宴拥着她避进布庄。
张青带人赶来,陆宴沉声吩咐,“对面茶肆二楼,对方箭术了得,恐怕武艺不凡,万事小心。”
张青应是,领着人散进人群里。
第74章 宵小绢帛。
安县离江淮只有跨步的距离,沐云生收起了散漫性子,返回楼上,“董余把人引开了,你好歹遮掩些罢。”
那眸光本已似冰川,听
了他的话,又骤然冷上了七分,“为何要遮掩,我等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君子之谊素来动口不动手,沐云生却实在没好气,上前扯他,“这里是安阳,离庐陵只有一步之隔,你想埋骨他乡?”
冷嗤声里嘲讽不屑昭然,“就凭他?”
沐云生哑口,又去扯他,“先不说他能不能杀了你,便说今日是临冬祭礼,街上人散了,两旁客舍茶肆里还人满为患,根本避不开耳目,动静大了,让人知道你又南下,定要传出你难忘美人,与平津侯再起纷争。”
“总不至于你来益州,明面上是受贺之涣‘胁迫’,亲自来请他,其实是想见宋女君罢。”
高邵综看向他,眸中霜寒森冷,神情一时吓人。
换了旁人,只怕吓得腿软,沐云生又去扯他,对方眼如冷刀,倒自己下了楼。
沐云生追上,“你竟能吃下激将,莫非你当真有此意,我看你似乎看不得那平津侯爱护夫人呢,怎么,人家出手爱护妻子,你看了眼睛疼啊。”
“闭嘴。”
沐云生便分不清他是放下了还是没放下。
若说没放下,那箭矢射出,两人之间的仇恨只会越来越深,天堑之间又添鸿沟,难有修复的可能。
若说放下了,知道二人在此,欲取其性命,易如反掌,又何必亲自动手。
沐云生摇摇头,取过面具带上,下楼时给朋友递了一张,那人却连眼皮也没抬,跨步出去了。
沐云生无言。
出了城,一路往东,过嵩县,易县,进了柏城的地界,向南再行五六日,便是不周山了。
不周山位处庐陵以西,与庐陵青霭山只有一路之隔。
山脉隐于云海,卯时一过,曦光驱散晨雾,露出翠绿枫黄,天色渐渐明朗。
山下农田阡陌,沐云生轻咦一声,“这地势倒稀奇。”
请的柴夫姓徐,名行,曾也是戍守边疆的将军,性情豪放,“这是有名的一界山,崖上归安阳,崖下归庐陵,原先崖下总是涝灾,这几年庐陵多了个郡守令,改河渠兴水利,水流小了,旁边滩涂倒成了沃野。”
惹来死寂沉默,虞劲董余几人头埋得低。
好友神情寡淡,无波无绪,沐云生倒不会在王府以外的地方故意找茬,摇着折扇另问了些不周山的事,却不防是临近别人的地盘,怎么着也难绕开。
这深山老林里,竟有人早早就起来务农了。
徐行看一眼,朗笑道,“这也是桩奇闻,江淮郡守令夫人,奖励开荒,那钱粮布帛是当真落进乡亲口袋里,庐陵人忙着抢荒地,不怕远的,就来了这里,那郡守令夫人带着农官奔波,有时夜间也还在田地里,都说郡守令好脾气,能容忍妻子在外抛头露面,那些个官员,倒也愿意听她驱使,大伙都觉稀奇——”
周围只余山鸟孤鸣,徐行想起以往乡亲们议论的谣言,看了眼前头已立在崖边的身影,朗笑几声,不再开口,挑着担子径直往前去了。
沐云生纳闷,走上前一看,怀疑看花了眼,再看一眼,心里也郁闷,示意虞劲徐行等人继续往上走。
那山崖下田地百倾,嫩青色禾苗成行成列,连成深秋时节少见的新绿,女子着靛青色裙,身姿清丽。
她手里握着秧苗,似正说着什么,几名官员躬身聆听。
这场景毕竟太过另类,虽看不清容颜,沐云生也第一眼就想起了那名女子。
也无需看清,身旁的人岳峙渊渟,沉眸看着远处的女子,情绪不辨。
此人不近女色,他会驻足停下的,从来只有一人。
只不过从前是想要娶其为妻,现在负在身后握弓的手指不由自主攥紧,弓木几乎断成两截。
沐云生心底腹诽,四个月前晋阳府参军高阳倒戈梁掾,与胡人、羯军勾结,此人亲率的前锋军陷入四面围困,虽说最后杀出了突围,但灭晋威夺取阳关的筹谋失败,只得另寻良机,这人那时也并不如何动怒,只云淡风轻地调整用兵计划。
甚至没有浪费兵卒军粮,捉拿高阳。
现下一见这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旧情人,周身寒冽得似冬雪天,积雪常年不化。
沐云生腹诽着,目光散漫游移,渐渐察觉出些异样来。
田地里数十丈外散着六七人,皆做农人打扮,当全部是武人。
女君身侧一名带刀男子十分瞩目,看不清样貌,一身黑衣,清晨薄雾里身形颀长挺立。
无人注意的地方,男子视线总是落于女子的倒影上,女子行走时似不慎踩到石子,他未握剑的手伸出,又克制地在身侧收紧。
偶尔递上水囊,日光投下,他以自身为其遮阳。
沐云生嗤笑,“让这样一个男子护卫,那陆宴心也太宽——”
话音未落,见身侧人负在身后握箭的手指收紧,不由头皮发麻,“走罢走罢,寻贺之涣要紧,羯人冬日缺吃少粮,再被屠杀得厉害,也会叩边来抢,早日请得贺之涣这尊大神,改进兵器弓-弩,高家军战力提升,伤亡也能减少数倍不止。”
都是不必说的废话,显然没有用,身旁虎筋弦声铮鸣,箭矢离弦而去,那护卫武艺不在虞劲之下,反应极快,竟也被射中左肩,山崖下护卫闻风而动,一半迅速在女子周围围成防护,一半往山崖追来。
听见动静的虞劲董余折身飞奔回来,听得主上声音冷冽,“把那些蠢笨的护卫调开,本王要抓这江淮郡守令夫人下狱。”
那女子折身往山崖看来,沐云生往后退一步,几乎要冲口而出,你都没有名分,也从未被承认过,这也杀,那也杀,你杀得过来么?
那一双暗沉渊深的眼睛,却只看着女子,不避不让,到那女子被护着离开,周身越加阴云密布。
半响方才收了弓,“上山见贺先生。”
徐行战场上历经生死,此时穿粗布裹头巾,心也宽了,知其白,守其黑,凡事见了,朗笑两声也就过了,并不议判。
到了不周山山脚,放下货物,从路旁一颗榕树树洞里抓出一把钱,捡了一二十枚,余下洒回洞里,朝主公拱了拱手,归家去了。
山间遍栽松林,有茅草屋露出一角,屋上青烟缭绕,沐云生循着酒香往里找,到一处开阔地时,无语停在了原地。
数丈长宽的白茅竹屋前流水潺潺,篱笆木东倒西歪,一人头发披散,赤脚麻衣宽敞落拓,卷着袖子坐于地上,离谱的是右侧一大缸,酒香飘散,除一羊一猴舔着吃,吃得东倒西歪,缸边上还站着一只画眉鸟,张着翅膀横斜着站立不稳,显然不胜酒力。
这就是军师口里大周无人出其右的军械高人么?
沐云生十分怀疑。
好友却已踱步到了篱笆木旁,从枯木藤上取下一张三尺弓,抚去上面的枯叶灰尘。
贺之涣跳将起来,哈哈大笑,“主公慧眼,竟一眼识得这张良弓。”
高邵综施行一礼,“请先生详谈。”
贺之涣本早已意属北疆,定下需北疆之主亲自来请的条件,不过为将来扬名,主公愿意配合,他心情大畅,也不推让,揽袖道,“主公请。”
沐云生已是走得累了,折扇掩面打了个哈切,摇椅上躺下,懒洋洋晒着太阳,高兰玠自幼持重,七岁成名,十一岁随高国公上战场,十四岁任高氏一族族长,虽精通琴棋书画,但为人冷峻端肃,政务之余,多与书册兵法为伍,并无喜好。
若必须盘点出一个,非兵器莫属。
如今见到贺之涣,恐怕有得等了,沐云生昏昏睡去,一觉醒来见茅屋里点了灯,还在说兵器的事。
国公府巨变时,沐家跟着遭了难,逃难时难免风餐露宿,他厌了那些个野味,知道好友议论起兵器来,废寝忘食,索性叫上两三个侍卫,下山找吃的去了。
宋怜跟着陆宴去见罗冥,本是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见陆宴与罗冥君子之交,始终下不了手,回了庐陵以后,专心将精力放在农事上。
这日照旧
夜宿在落云村,夜半子时出门,去青霭山,这次没有叫醒百灵,只武平和十二名侍卫在后头跟着。
到山脚下时,宋怜让侍卫守在山下即可,“今日无人跟着,山林里亦排查过了,没有人,你们在山下守着即可。”
众人不允,宋怜蹙眉,“昙花乃天上仙木,人息混杂,惊扰了仙灵,非但不会开花,还会枯死,本官连续来六七日,都未能等到开花,《花木要全》上有预测,今夜必有收获,你们守在山下即可。”
她语气坚决,近来众人看她施行政令,没有不敬服的,便不敢再劝,单让武平跟着。
到了半山腰,宋怜朝武平道谢,“这几日张青邓德吃坏了身体,劳你留在这边辛苦奔波。”
武平回了一句属下应当的,到了山顶,也始终与她保持三尺宽距离。
山石下十二株昙花里有六株幽幽开放,月辉流光里,女子似月下仙人。
武平走近了一些,低声劝,“夜里凉寒,夫人早些下山罢。”
宋怜看了一会儿,摘下一朵昙花,又扯下半片衣袖,用草叶撵了汁,写了几个字,合起布帛,与昙花一起,递给武平,“仙花开放,此处必有神灵庇佑,你快马加鞭赶回郡守令府,等郡守令醒来,将花与诗一并交给他,便说我等他来,在此处一道赏花。”
武平已察觉数十丈山林外有埋伏,人数不少,正要说话,接住绢帛的手指被顺势轻握了握,旋即松开。
他失神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看了看绢帛,上头写着她自有安排,性命无碍,约郡守令于岷江下游松柏山处相见。
这二十一株昙花,她路过偶然看见,从那时起,便每夜都来,想是故意为之。
“昨日已经搜过山了,山上没有刺客,山下又有重兵把守,我不会有事,你快去快回。”
武平不愿离开,却不敢毁她计划,只得应声称是,折身飞奔而去。
宋怜坐在石子上,手指捏着花瓣玩,她在等武平下山,潜藏在黑暗里的暗鬼们,也在等武平离开。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草丛里传来轻响,她迅速起身,厉呵一声,“谁?”
她只一动,山林里鸟兽群飞,不过三五息功夫,从林间窜出六七人来。
来人脸上涂黑抹黄,看不出容貌,身上背着枯枝败草,若不动,黑夜里隐匿进山林,便很难被发现踪迹。
此时一人亮出寒刀,冷笑一声,“女人就是女人,看花看草支开侍卫,大半夜非要情郎赶路过来,落在我们手里,你不冤——”
“陆夫人,我家主人有请,你若束手就擒,能少受些皮——肉苦,要是不识相,我等手里的刀枪可是不长眼。”
说罢,扑将过来。
宋怜折身便跑,青霭山路线她走过不下百遍,扔了肩上披帔,发间钗饰,避开荆棘灌木,跑起来以后,身后人一时追不上。
她亦不担心对方会放箭,她既已成砧板上的鱼,这群人必是要带活的回去。
只她到底是女子,不通武艺,渐渐的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心脏也似要从喉咙跳出,好在也快到了。
宋怜埋头往林木里奔,摔在地上,顾不上擦伤,爬起来接着往东跑。
“他娘的,竟挺能跑——”
有一人冷笑,“让她跑,前面就是悬崖,下面深有十几丈,看她插翅也难逃。”
前头松林果然断了层,一行人反而慢下了速度,等出了灌木林,到了旷地上,只见那女子拢着衣袖,踉跄着后退。
那身形纤弱娇怯,一张脸生得倾城明艳,只不过沾染泥污血痕,可谓花容失色,灰衣人不由都哈哈大笑,恶狠狠地,“为捉你,兄弟几个山里猫着几天,动也不敢动,吃只能吃死蛇,听说夫人貌美,不如让兄弟几个就近瞧瞧。”
“捉了人走,别废话。”
宋怜一边往后退一边四下看,那几人不耐烦,拔刀扑将上前,“敬酒不吃吃罚酒。”
宋怜退到崖边,灰衣人止步,却不是因为她。
幽冷暗沉的目光落在身上,自暗影里走出的人身形伟岸,五官如刀琢玉刻,俊美深沉。
一双深眸笼住她,似吞噬所有的月光,目光割在她身上,凌迟之刑,寸寸割下她的皮肉,削下她的骨头,漫不经心咀嚼着吞入腹中。
恨意平静,却似深渊可怖。
宋怜看见他身后负手握着的长弓,眼睑轻颤,不自觉后退了两步,想必那两支欲置她于死地的雕翎箭,是他了。
那七人忌惮地握紧长刀,厉声呵问,“什么人,不干你事,休要多管闲事——”
宋怜屏息,面色苍白。
高邵综没有温度的声音响起,神情寡淡,“女君若肯求本王,本王倒不介意拿你朝平津侯换些粮草城池。”
第75章 江水涛涛变动。
陆宴从骏海郡回来时,天色已经晚了,见张青邓德迎在府外,驭马速度快了些,至府门前方才勒住缰绳,“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青忙叩首请罪,“青霭山新开垦的东麦烂根,夫人领着农官查原因,还在青霭山,属下和邓德误食奸宄下的药,夫人令护卫送属下和邓德回庐陵,请王阜大夫解毒。”
二人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不过半月,竟清减许多,陆宴蹙眉,令护卫把他们扶进门房。
请了王阜来看,毒清了,只是伤了肺腑,需得将养数月,方可复原。
张青惭愧,又要请罪,“属下等无能,一时竟查不出是哪一方人下的毒。”
十二卫里属张青邓德身手最好,另还有六人,虽不如张青邓德,却也是上乘的武艺,正在信王府护卫信王。
陆宴给了令牌,吩咐千柏,“你亲自去一趟东都,让他们直接去青霭山。”
千柏应是。
陆宴便也不回府,叮嘱二人好生将养,重新接过缰绳,去青霭山。
张青知主上挂心夫人,忙回禀道,“属下等中毒后卧榻不起,恰逢老丞相去泽县,武平也在,我等不放心夫人安危,便请老丞相应允武平留在青霭山,暂代护卫一职,他武艺高强,不在邓德之下,能以一当十,必能护夫人周全。”
陆宴并不能完全安心,什么也没说,往青霭山去。
宋怜现在站着的位置,处于青霭山南坡,白日里从山顶往下看,十数丈断崖,崖壁垂直光滑,对面是鹤鸢山,一样雄伟奇俊,两山之间形成三四丈宽峡谷,地势陡然收窄变低,五六丈高飞流瀑布,暗礁巨石林立,水流湍急。
立在崖顶,极静时,亦能听见水流湍急。
从这里跳下去,必死无疑。
其实有天夜里她跳过一次,那时身上绑有绳索,撞到了膝盖手臂,这次不知晓会如何,但若叫她日后束手束脚,出入不得自由,那么何妨一试。
夜风带着江水泥土的潮湿水雾,吹动素色衣裙随风轻摆。
宋怜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安静地看向对面,声音极轻,“兰玠你如此恨我,万望今日之后,人死灯灭,兰玠你也能消气啦——”
那山峙渊渟的人勃然色变,已掠身过来,宋怜朝他一笑,折身一跃而下,潮湿的山风压入眼,她尚不及呼吸,却骤然被箍住,她听见了陆宴几乎撕心裂肺的声音。
那声音凄烈,似失伴后戗上岩崖的孤鹰,不似伪装,叫宋怜心也跟着牵扯着痛,便想他是不是与武平错过了,还没有收到她的信。
却又恍惚地想,这一次坠落似乎太漫长,待略重的呼吸压在头顶,方才后
知后觉自己腰正被死死箍住。
她扭头睁眼,掉进一双怒意滔天欲啖人肉的眼眸,霎时震惊,几乎失语,“你——”
他左臂牢牢箍着她,右手五指抓握崖壁上凸起的石块,那修长的手指几乎扣进石块里,手指手背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手臂滑落,滴在她脸上。
暗夜忽起风云,闪电雷鸣,宋怜本该思考的,却只呆呆看着他,看着他冷峻如冰山的面容,脑袋里一片空白。
那石块经受风吹雨打,承载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二人身体往下滑,他手指抓在崖壁上,砂石尖刺刺破他手指掌心,岩石滚落,他将她团进怀里,头和肩背挡住砂石。
闷哼声后,宋怜尝到了血腥味,从他头顶流下的,他似意识模糊,又勉强清醒,坠落时身形倒转,将她护在上面,砸落江面时,触及她栓藏的渔网,耳侧响起巨大的水声,不过一刹那,网结断裂开。
江水湍急,数丈外那月银色身影骤然沉入江中,鲜血散溢开,似已失去意识。
“阿宴——”
宋怜欲浮出水面,只江水奔腾汹涌,没了渔网的庇护,人力已无法抵挡,她被骤然袭来的江浪冲出数丈,浮沉不得,眼见要撞上石礁,却被紧紧拥住,箍着自己的人后背撞上礁石。
她被牢牢护在怀中,他于江水里垂首看她,神情平静,唇角却溢出鲜血来,水流冲刷,在他身后带出大片血红色。
“你又骗我。”
他眼睑似有千斤重压,揽在她腰上的手臂垂下,又抬起,擎着她腰,尽全力想将她举上巨石,汗和血混在一处,浪花冲来,他脱了力,暗夜的江里,被水流淹没前,最后看她一眼,那眸深似海,不见仇恨,只余怅然。
江水汹涌,摧枯拉朽,江风带走身体的热度,宋怜屏息,解开腰腹上拴着的绳索,飞快地将绳索绑在石块上,另一端依旧系着腰,借力潜进水里,从山石缝隙里抽出她事先藏好的小竹筏,绳索拴住竹筏笼在身侧,虽沉重,却也阻碍了水流的去势,保她不会随意被水冲走。
为以防万一,她在水势稍缓的地方另结了一张网,游过去时,沉下水底查看搜寻,果然看见两个被网住的身影,一人黑衣,一人着月银色锦袍,皆沉在水中一动不动,周遭皆有血红散开。
宋怜游过去,将陆宴携出水面,叫他头搭在竹筏边,试过鼻息,松下紧绷的心神,回头看江下,眸里挣扎。
却始终记得掉下山崖时,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撞上江石时,牢牢拥住她的手臂,那从他后背撞进她耳里的巨响。
终是重新潜进江里,割开缠住他手脚的网结,将他手臂架在肩头,冒出水面,往上游。
鼻尖皆是他的血腥味,但还有微弱的脉搏。
幸而她几个月来的练习,于她来说,在水里比在地上轻便许多,能将这人山一样沉重的身躯带回竹筏边。
两人一左一右搭在竹筏边,宋怜用绳索将人栓好,确保二人不会被冲离竹筏,先游回去处理了渔网,江水湍急,倒无需特意丢弃,只用匕首割一割,也就被冲没影了。
她再度回到竹筏跟前时,已彻底没了力气,头晕目眩地靠着竹筏,直至竹筏被冲出百丈开外,才恢复了些力气精神。
想起方才落江时惊险,不免想咬人。
看看左边的,又看看右边,只见左边一人面色苍白如死灰,昏迷不醒长睫上还有血珠溢出,右边的浑身是伤血染清江,与在高平囚车里时,也相差无几了。
无从下手,那团气便堵在了心口,发不出来,知他二人伤势严重,不能泡在江里,纵是力竭,也只得尽力提起神来。
近来青霭山聚集不少诸侯王斥候探子,叫他们知道陆宴和高邵综都在这里,岂不一网打尽。
第76章 溶洞。自重。
两人一左一右,倒能抗住些水流的冲击。
宋怜一手扶着竹筏,一手在左边人袖口摸了摸,摸到了有令信,也没有高兴。
取出来看,果真已经进了水,用不了了。
只得扔了。
又扶着木筏游到另一边,身形伟岸的男子昏迷中也似乎尚有警觉,制住她手腕,一时势锐,只不过睁不开眼,又脱力,终是没能醒来。
宋怜没能寻到烟信,便不知是掉在了江里,还是没有带。
手指叩在唇边,尽全力打呼啸,学乌矛的啼鸣声,山林间并无动静。
乌矛不在。
上次安县的刺客查到是外来客,想必是他,可要说他来益州,是想要她和陆宴的性命,大可不必亲自前来。
观他这些年用兵习惯,性情添了淡漠寡情,不大可能是动了想与罗冥联盟的心思。
宋怜盯着他重伤后依旧疏离冷峻的面容,思量他来益州的目的。
天下大势波诡云谲,各地皆有兵战,时机转瞬而逝,他此时出现在益州,必定是益州有什么对北疆大业极其重要的东西,非他亲自来不可。
能令他此时拨冗南下的事和人,江淮也不应忽视。
江水湍急,冲着竹筏迅速往下流,江浪一阵高过一阵,拍在脸上,起先是刺痛,后头竟也渐渐麻木了。
宋怜想不出是什么,也未在他身上发现有用的信令之类,只得作罢,打起精神调整竹筏的流向。
夜已深,临冬的江水寒凉刺骨,呼出的都是白霜,过了青霭山壶口,岷江江面宽有数十丈。
宋怜四下看看,估量山势地脉,见江水流势正减缓,便打算顺江流到少淮山附近再说。
陆宴和高绍综有她四倍重,她已力竭,数十丈宽的江面,她无论如何游不到岸上,且悬崖边追击她的斥候,听其话中之意,不是吴越便是兴王府,想搜寻陆宴和高绍综的,必不止江淮和北疆的势力。
若先叫其余诸侯势力搜查到,三人恐怕性命难保。
岷江过了少淮山,会分三江东流,各江又有支流,汇入江淮水系,几人沿江漂浮一夜,被搜寻到的几率便小很多。
她近来奔波农事,熟悉江淮水系,岷江一带又特意了解过,便也不费力气上岸,顺水冲到少淮山附近,转西南向宜水蜿蜒,分流入曲水。
曲水河床抬高,水势便平缓了许多。
到一处松林山时,宋怜先上了岸,再试着拖拽绳索。
没了水流的助力,两人几乎等同山岳,她掌心挣得通红,竹筏纹丝不动,只得停下。
小雨淅淅沥沥,天际已经微微泛白,呈现出阴雨天的灰暗色,需得尽快寻能遮风避雨的地方,两人伤情严重,再不处理,没被江水淹死,也要重伤而死了。
她撑着膝盖喘匀气,将竹筏栓在临近的树干上,抬高两人的脑袋露出水面,先去山上寻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她只能找离河滩不远的,接连寻了两个方向,在东南向岩崖下找到了几个干燥无水的溶洞,折回去拖人。
陆宴在江里时撞到了岩石,右腿伤势最重,宋怜曾照顾过高绍综,能简单料理骨伤,撕了衣裳给他包扎好伤口,将他手臂架在肩上,半背半架往山里走。
走出去十余丈,察觉到他眼睫轻刷在她脸侧,不由惊喜,偏头去看。
那双眼怔怔看着她,似被长剑刺穿胸膛,眸里恍惚又痛楚,看着看着,胸口起伏,张口倒出鲜血,“阿怜,阿怜……”
宋怜侧了侧脸,让他感知自己活着的温度,一时辨不清楚心绪。
本该问他为什么不多加思考。
她岂是无的放矢之人。
也不是爱花之人,每日那般忙累,怎会夜夜上山赏花。
他跳下来,不定又惹出些什么流言。
可他跳下来了,什么也没管,江淮的基业没管,一洲之主的权势不在眼里,一心只想救她。
宋怜停住脚步,轻声说,“阿宴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我让武平给你送了信,你是不是同他错过了,我是故意的,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以为我死了,自然不会再废力气。”
“对不起,吓到你了。”
天已蒙蒙亮,雨势未停,日光笼罩半干的草叶,霜露水珠折射珍珠宝石般的光泽,陆宴眼前逐渐清明,一瞬便想将人拥入怀中,察觉到她身体力竭地微颤,止住,自己扶着树干站稳,能动的右手将她带来身前。
见她脸上带着血痕,掌心亦擦破了皮,念及那深不见底的岩崖,湍急的江水,嘴唇动了动,竭力要忍,到底失态,手掌挥在身侧树干,面色惨白,神情阴郁。
那松木本已凋零了落叶,叫他这样一挥,摇摇晃晃,最后两片黄叶也飘落了。
他手背带血,却平静了下来,“走罢,你在前面引路。”
宋怜看着他。
以他腿上的伤势,稍一动便是钻心的痛,两条腿一条断,一条被尖锐的山石划破,尺长的口子深可见骨。
他后颈有汗珠成股流下,背却笔直,宋怜轻轻应了声,专门寻着树木稠密的地方走。
进了山洞,陆宴扶着山壁,低声道,“这里当是落鱼江附近,斥候很难搜寻到,我无碍,昏睡一会
儿便好了,这一带月前刚清肃过匪患,还算安全,你水性好,歇息一会儿撑着竹筏顺江往东,两日后到了广德郡,去寻广德郡郡守,带兵来接我便是。”
宋怜并不与他争辩,他说的有道理,只除了他的伤无碍这一点。
她再不通医术,也知道他伤势严重,漫说两日,便是晚一会儿止血救治,都要没命了。
她装作看不见他被血浸透的衣袍、苍白到几近透明的面色,应了声好,“那我先扶你去干草上躺下罢,落鱼江我熟,抄你不知道的小道,用不到两日,半日我就能到了。”
“母亲先前我已安排好,你——”
他眼睫已十分沉重,却还想再叮嘱她一些什么,宋怜取下耳环,空心珠子递给他,“是止血的伤药,你吃了。”
陆宴接过,抿进口里,耳环也并不还给她,拢进掌中,本就昏沉的意识越见混沌,愕地扶住山壁,“你——”
宋怜半接住他滑下的身体,放在干草堆上,从他手里取回耳环带上,幸而迷药变成了药水,亦还有些药效。
宋怜查看他的伤处。
月色衣袍已被鲜血浸透,腿一断一伤,腰腹上一尺长伤足有寸深,本不该再牵动,他一声不吭,走这一段路,伤势也加重了。
眉心便带出恼火,看着他苍白胜雪的容颜,又明白他为何不肯耗她力气,一心想赶她走,有气便也发不出了。
伤势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需得快些止血。
她记得乌矛山高邵综用过的几种草药,在江淮却并不多见。
且就算能找到,也不足够治好这样的重伤。
宋怜压下心焦,起身寻了些荆棘树枝,遮挡野兽,用树枝在山洞里敲打,检查过没有蛇或蜘蛛,一路掩埋住滴落地上的血渍,折回河滩边。
人还在,只鲜血已将他身下洼地滩涂染红,他头部、背部、右腿都受了伤。
大约因为经历过四肢被敲断的重创,宋怜刚费力将他架起来时,他便醒了。
那垂落的手臂似骤醒的毒蛇猛兽,宽大的手掌反扣住她的脖颈,五指收紧,力道能将她脖颈生生掐断。
意识一恢复,他身上重伤的气息褪了个干净,威势寒冽,血腥反而增添杀伐。
宋怜被钳制着,纵然身上带有匕首,也并不拿出来,眼睑轻颤,轻声说,“你掐死我好了,你想杀我,也不是第一次了。安阳那两支箭,打碎了发簪,偏上两寸,如今我已过了头七。”
颈上的掌心非但没有松开,反而越加收紧,气息落在她脸侧,腰被桎梏囚牢,吻寻到她的唇,冰凉的温度冻得她打颤,后颈被握住,压住的发丝令她吃痛启唇,他强势掠夺而入,是要将她拆解入——腹的力道。
宋怜挣扎,无法撼动他手臂,手掌压在他伤处,用力时满手血腥,他却不为所动。
她踢他的腿,他本就倚她而立,两人站立不稳朝后倒去。
他面色苍冷,带血的手掌桎梏住她后脑,不容她动弹,吞没她的舌和呼吸。
凌乱的记忆涌上心尖,乌矛山下有一静湖,湖岸边亦铺陈石子,他抱着她,夜里从那儿一直浑闹到山洞里。
精神极度紧绷,松散后的空茫隐有被挑起的兆头,身体开始虚软无力,她匕首抵住他胸口,锋锐的刀尖刺破他染血的黑衣,“手松开。”
腰上掌心似岩浆,力道反而扣紧,那眸光暗黑,声音冷淡,不带一丝感情,“女君又要杀我一次么?”
宋怜从未后悔过,便也不曾心存愧疚,刀尖往里一分,“已是临冬天气,北方大雪,到了羯人羌胡南下劫掠的日子,此时你死了,北疆动乱,反叫羯人有可乘之机,因而我救定北王一命,也望你自重。”
又道,“你伤得不轻,不如将能治伤的伤药告诉我,我去采摘。”
染血的发垂在脸颊,是与其人如出一辙的冷硬,鲜血流到脸侧,宋怜偏头想避开,他松开箍住她腰的手臂,修长的五指缓缓没-入她发间,桎梏着不让她避开一分一毫。
好似抵在他胸前的匕首不存在,他下沉的身体与她密无一丝缝隙,盯着她虽屏息却依旧难抑起伏的胸口,感知她身体水入干泥潮润柔软的变化,眸底漆浓渊深,嗤地冷笑,“从不知女君有这样的仁心,也从不知女君知晓自重二字。”
雨滴粘稠潮秩,将河滩染得氤氲,衣料半干,密密相贴的身体,呼吸心跳掩藏不了,宋怜握着匕首手指纹丝未动,看进他眼里,平静道,“我确实没什么仁慈心,也生来不是自重的人,这般情形有意动在所难免——”
话被骤然压下的唇舌吞噬,匕首刺入,鲜血淋了她的手指,顺着手臂蜿蜒而下,直至能呼吸时,她衣衫散乱,呼吸难耐,唇和舍已破。
他缓缓停下看她,眸底晦暗凌寒淡去,如同初春曲水上薄冰,叫她生出只需轻轻一叩,那冰面旋即散化的错觉。
雨已经停了,日光微暖,宋怜些微恍神,匀称了呼吸,“我本是放浪的人,你呢,杀过你一次,这般行径,离不开我么。”
他视线从她手上滑过,那纤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握着匕首,始终没有挪开,却也未再进一分,挣扎时,避让着松了手指,力道软而颤,无法伤及要害。
高邵综指腹抚开她发间一支枯叶,重新看进她潋滟的唇,声音暗沉而漫不经心,“女君榻间技艺了得,高某得女君指引,识得其中乐趣,女君人间殊色,神佛也要动心。”
他不肯起来,亦不允她动弹,好似同她这般,在河滩上纠缠一生也无妨。
宋怜放下匕首,开口道,“听闻定北王已经议亲,定下臣将爱女,不当如此行径。”
他凝视她,缓缓垂首,含吻她潋滟的唇,渐渐烈了,又转而轻缓,微澜压着,声音低沉微哑,“千里之遥,并未往外昭告的消息,女君竟知晓了。”
宋怜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任由他以指丈量把玩她的面容,“阿宴同我说的,他看似温润,却介意你和我曾经在乌矛山的苟合,定北王议亲的消息他闲聊煮茶时告知于我,我还以为定北王此时已经结亲礼成了。”
她意在告诉他,他有婚约在身,她亦是有夫之妇,这般行径是为苟合。
她也并不在意他是不是结亲了,与之结亲的又是哪家女子。
告诉他就算他救了她,她也不会同他纠缠不清。
他神情渐渐阴冷,盯着她,眸底如同蓄积暴雨的海面,暗沉,深不见底,“我自然会同李家女君结亲,只不过婚期定在夺下江淮、杀了天下诸侯时,不劳女君操心。”
他翻身到一边,阖着眼遮住眼底阴鸷,俊美的面容日光里阴森沉冷,“半年前我已预留一支精锐,不管我高邵综是生是死,是成是败,陆宴都必须死。”
成了,她囚于身侧,纵是怨偶,亦无不可,败了死了,她心爱的男子因他而死,她恨他一生,便也需记他一生,成她心底一颗拔不出的刺,必永生也忘不了。
她在江底结网,在他面前跃下山崖,亦从未想过他会如何,待他有情无情,实则无需分辨。
但那又如何。
她不该招惹他。
再睁眼,环顾江岸,视线落在河滩上
,凝滞,靠着寒松看向她,眸底冷厉收归于平静,“既还有一人等着我的医术救命,女君不如过来扶我。”
第77章 沉沉睡去盼望。
青霭山封山,岩崖边放下绳索云梯,护卫寻到天亮,未见踪影,张青邓德带兵从庐陵城赶来。
一同来的还有来福。
听得夫人被歹人追击掉下山崖,尸骨无存,一时梗住心脏,厥了过去,醒来呆滞片刻,顿时号啕大哭。
“山顶生了仙花夜昙,只在夜半子时开放,那花一挪便死,夫人只得半夜上山来看,那七名斥候提前三日潜进山林,属下等没有察觉,罪该万死。”
张青双目赤红,“武平去哪了!”
副统领柳丘回禀,“武将军护夫人上山,子时一刻下山,回庐陵送信。”
张青抽了剑,“武平去送信,你们不知道上山么?这几月劳你们护送夫人,哪一个主上没谢你们百金,你们家中有事,主母哪一次没有上心,柳丘你家小妹重病,是不是主母托寻圣手治好的!你们受人之托,就是这样忠人之事的!”
柳丘惭愧,无地自容。
张青急怒,岩崖深十数丈,摔下去必死无疑,下面又是岷江壶口,水流湍急,掉下去岂还有性命在。
如果他和邓德没有误食有毒的山果,夫人不会出事,主上也不会出事。
来福原本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听得那护卫回禀一耳朵,哭声停了停,又很快续上,爬到崖边往下看了看。
一边看一边没忘记哭嚎,他家夫人常做一些让他觉得云山雾绕看不明白的事,每每要许久之后才有明朗的结果,这次说不定也是。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心里清朗,眼睛也亮晶晶起来,要真是夫人的计谋,那夫人定是想让人以为她已经‘坠崖’身亡了,他非但要哭,还得哭得逼真凄惨。
来福嚎哭声陡然拔高,急往崖边爬了几步,周围的侍卫被惊住。
张青将人拉回来。
他对这小孩是有一二分尊重的,单凭无论夫人去哪儿,他都跟着,夫人不在,他自己做生意攒钱等着,夫人有了音讯,他听吩咐做事,京城兵乱,他背着米粮,数次想挖地洞潜进京城,每每被打得鼻青脸肿,求饶逃脱,换了地方过几日再去。
机灵,忠心,说是平津侯府的故仆,但从来只听夫人差遣。
也最得夫人重用和信任。
夫人在蓝田购置土地,建盖客舍,起先由邓德负责,来福回了蓝田,这些事便都交给了来福。
“你急匆匆从蓝田来,可是那边生意出了事?”
张青问完,又觉得问了亦无用,夫人主上出了事,再大的家业也没有了意义。
来福继续哭着,他在蓝田是有生意要打理,却不单单为打理生意,夫人曾让他暗中跟着一名少年,叮嘱他那少年去哪儿他去哪儿,那少年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凡有些特殊的,都记下来,送信回江淮。
写信时又格外注意,用的书册行列指代,恐怕就是世上最厉害的斥候看了,也一头雾水。
那少年容貌俊秀,心性略有些不凡,他当夫人是想招揽,观察得很是仔细,十日前却是叫他蹲到了大事,他心里震惊,知那少年身份恐怕不简单,事关重大,他亲自来了一趟江淮。
这些事夫人叮嘱过不可对人言,他记得可牢,哽咽着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让大人给夫人送行呐——”
主上一样在江里,张青正要开口,对上小孩晶晶亮的眼睛,愕然止住话头,心脏陡然跳得快了。
来福是平津侯府旧人,一直都只直接听令夫人………
观夫人这几年行事,确实非循规蹈矩之人,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高平,所作作为,在他们看来,都是骇然震惊的。
莫非当真是夫人有意为之………
这可能么,这么深的悬崖………
但千柏邓德领兵搜查一夜,至今没有结果,没有结果,便算不得坏消息……
心底陡然生出希望,张青握了握手中的兵器。
大人来青霭山是临时起意,若夫人当真另有安排,他们必定要守好江淮。
张青转身,先去处理在崖山抓住的七名奸宄斥候。
宋怜并不担心江淮的形势,张青邓德连同青霭山的护卫一时反应不过来,也必定知道,不能叫那七人逃脱散布消息。
纵有一二漏网之鱼,合江淮、北疆两方人马追剿,也绝没有活命的可能。
消息必第一时间送去景府,当初她游说景策时,曾同景策有过暗示。
以景策的聪慧,收到她落崖的消息,不会不明白。
景策掌内政,白登掌兵马,老丞相一心只奉陆宴为主,又有秦鳌等世家老将待陆宴忠心耿耿,短时间里江淮不会出事。
北疆则未必。
山洞入口狭窄崎岖,泉水滴落滴洼,清幽宁静。
宋怜被桎梏在山壁和炽热的胸膛间,沉稳而有力的心跳近在咫尺,他垂首看住她,声音因亲吻低沉暗哑,“安锦山以后,阿怜可曾梦见过为夫。”
似有微风拂过,蝉翼般的睫羽轻轻颤动,几不可觉,宋怜抬眸看他,眸光平静,“早些医好你的伤,早日离开这里,你也不想北疆大乱罢。”
他眸光却幽沉炽烈,圈住她腰,将她提起,叫她无依着,双臂只能攀附他肩背。
高邵综箍着她腰的手臂缓缓收紧,低笑一声,“阿怜若因北疆之故救为夫,便不必多虑,北疆不会乱。”
宋怜双手撑在他胸膛推拒,“北疆诸臣信服的是你,而不是国公府,恒州纵有二公子坐镇,也毕竟不是定北王。”
他漫不经心,吻落在她眼睫,脸侧,她还欲再说,话语淹没在他唇齿间。
宋怜心急北面山洞里的阿宴,匀称着呼吸,“你先告诉我,这次的伤需要用什么药,乌矛山时山上还有翠绿,现下入了冬,那些草药枯黄的模样我不认识。”
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她被雨水浸润的衣袖往上攀,解开束缚她的绑带,扯出,将她拥得紧贴着他胸膛,垂首与她拥吻,声音低沉,“阿怜还记得乌矛山么?”
宋怜看了看外头天色,她心里焦急阿宴伤势,任凭如何撩动,身体也并不起意,又担心叫他勘破,闹出事端,便想应承敷衍,却陡然被握住后颈抬起头来。
他盯视她,眸光陡然寒冽,眸色如刀,蕴藏涛浪风暴,“昏迷前我听见陆祁阊掉下山崖,不见你惊急,你救了陆祁阊?他在何处?”
那力道似能将她脖颈握碎,宋怜吃痛,眼尾浮出泪花,也生了气,“他是我夫君,我不救他,难道光救你,北疆王。”
他大约想起了她在东面山洞前凝滞的脚步,眸底蓄积阴云风雨,可怖之至,“女君催我用药,是想为女君的夫君治伤罢?”
他盯着她苍白变色的面容,眸底越来越森冷枭戾,声音沉冷,“女君这般急切,想是那陆祁阊重伤不起,就快死了罢。”
宋怜叫他识破,再遮掩也已迟了,倒也不怎么慌乱,他伤其实不轻,非治不可,只要他治伤,陆宴也就有救了。
却不想他撒了手,松开了她,在山壁前坐下,阖眼前那眸里的恨意令她心惊心颤,宋怜嘴唇动了动,理好衣衫,轻声说,“阿宴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他是好人,亦是好官——”
他霍地睁眼,声音平静,“女君莫要再用这些拙劣的言辞,我只盼陆祁阊死了,死得腐烂其身,辨不出人形,死无全尸,女君走罢,高某无需医治。”
他声音平缓,不带一丝波澜,看过来的眸底却深黑不见底,譬如可怖的深渊,宋怜折身,那眸光落在她背上,刀刀寸寸,仿佛凌迟之刑。
她回了东面的山洞,陆宴伤口还在流血,她架起他,打算带他单独走,只他的伤已经不起折腾了,方一动,伤口鲜血溢得更汹涌。
只得重新将他放回干草堆上躺好。
她先在附近的草丛中翻找,按照记忆寻得一两样能止血的草药,只草叶枯黄,碰见模样近似的,极难分辨,且南北差异太大,她印象深刻的小蓟、白茅根遍寻不见,想止血,只能另外寻旁的草药替代。
一个也不认识。
她恼火地往南边的山洞看了看,站着想了想,胡乱揪了一些干草,连同她方才找到似乎是药材的枯草混在一起,掌心握住荆棘的树枝,直至刺出鲜血方才松开了。
便用染血的双手去抱那堆枯草。
回了山洞,他还在原地靠坐着,腿虽已动弹不得,伤口上血迹似止住了。
头上亦包扎了布条,想来无需
劳驾她了。
那深眉邃目恢复了疏淡冷漠,宋怜却有些不想再使计谋了。
高邵综不会高兴她以此骗取药材。
陆宴必然宁死也不愿意她朝高邵综示弱,换来活下去的生机。
可她不通医术,在这深山里,除了求高邵综,别无它法。
倒还有另一种,把她自己割伤,模糊记得样子的草药一样一样试,口子弄得小一些,总能试出有用的。
他的目光却凝在她手上,陡然支起身体,眸里风雨雷电,“过来。”
她的手只是看着吓人,伤并不十分严重,他眸光暗沉可怖,宋怜眼睫颤了颤,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世子。”
他扯过她手腕,就着身侧山泉水,给她手掌清洗上药,宋怜视线刚落在那药草上,掌心吃痛,他压着她伤口,缠上布条,“为救他,你竟舍得伤你自己的身体,你待他,倒真是情真意重。”
宋怜面色因疼痛苍白,勉强笑了笑,如今已再难骗到他了。
“跟我做,跟我欢情,我可教你一二。”
他话语落,似并不想听她的回答,已在她腰间合掌而握,将她提到了他身上。
宋怜手掌撑着他胸口,衣裙被扯下时,眼睫上泪珠垂落,他掌心僵滞,暗沉不透光的眸子盯着她,骇沉森冷,片刻后松了掌心,见她一动未动,声音里带上暴戾,“再不下去,便叫你三日出不了山洞。”
宋怜理好衣裳,把草药递到他面前给他辨认,他盯着她,目光沉冷阴鸷,到底把药材药效说清楚了。
宋怜抱着草药起身,“谢谢兰玠。”
高邵综钳制住她手腕,胸臆间似有狰狞的骇兽想撕裂胸膛破体而出,“你不许去。”
“你不许碰他。”
宋怜忍气,“我不去,谁给阿宴上药,他是我的恩人,若他出了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她已拿准了,国公府世子已不受她的骗,却似乎格外不能容忍她的眼泪,她心里确实说不出来的酸楚,说不清是为谁,眼泪盈满眼睫,承载不起,便颗颗粒粒坠落。
高邵综厌恶那泪珠,却也绝不允许她去给旁的男子宽衣解带,与旁的男子独处,他眸光落在她面容,暗沉翻涌,“他是你的恩人,我是你什么人。”
宋怜知他想听什么,顺着他的意思,“你是我心恋之人。”
他盯视她半响,眸底情绪收敛归寂于无,喜怒不形于色,“我喜欢听这样的话,阿怜若哄骗我一辈子,纵是假的,也就成真的了。”
他语气平静,却是静水深流,宋怜心颤,一时猜不准他要做什么,心底生出不安,又勉强定住神,这里不是北疆是江淮,待三人伤势好一些,她同陆宴先离开便是了。
他撑着山壁站起,示意她过来扶,“我去给他上药。”
见她似不情愿,他眸底重新浮出阴霾,“我猜那书生就快死了。”
宋怜只得过去,重新给他充当支架,只孚一靠近,他的吻落下,声音低沉而清醒,“我知待那书生伤势好些,你必再次弃我而去,但阿怜,陆宴必败无疑,我必夺你回身边。”
宋怜架着他往外走,并不理会他的话,谋逆造反,既已做了,便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同陆宴若输了,她愿意做刀下鬼,不会做谁的俘虏。
她不是读书人,没有气节,很惜命,却也拿得起,放得下,事到临头,也不畏生死。
这是一场豪赌,赌输了,丢的是性命,所以必须要赢。
炽烈的吻密密落在脸颊,她心底便再次动了杀心。
她惯常会隐藏情绪,脚下步子未凌乱一分一毫,却不知放在心意上心心念念的人,便是些许微末,也似微查秋毫。
安锦山下那箭没入心口的窒痛席卷而来,伤口似挣裂开,一时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高邵综拥紧她,呼吸忽急忽缓,听得她问怎么了,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清明了许多,喘了口气,声音沉而低落,“只是羡慕陆祁阊,他是澹泊宁和的性子,只为百姓眼下一方安定的天地,并不赞同以战止戈,是贤臣,却做不了乱世之君,阿怜爱权势,却肯待在他身边,与他相知相许,只因他与阿怜早相遇,早相遇——”
他话语中含着大恨,唇齿间鲜血溢出,沾湿她肩上的衣襟。
察觉她脚下步伐停滞,呼吸心跳皆乱了,眸底寒锐的光一闪而逝,待进得山洞,看见那高地面前摆放防兽的荆棘,那男子身下铺陈干燥整洁的干草,唇角便扯出些笑来。
笑不达眼底,被扶到那高地面前时,眸底杀意有如实质,却很快堙灭,摆袖在榻边坐下,朝她递过匕首,眸色漆黑,神情寡淡,“以阿怜之才智,定知晓处理好陆祁阊伤势后,是杀本王最好的时机,除去本王这一个劲敌,陆祁阊登位之路不一定会更顺利,却也不会更艰难。”
宋怜心底大骇,脚步不自觉往后退一步,视线触及他耳侧,那里蜿蜒着血迹,正是护她时被山石砸到的。
那匕首便有千斤重,宋怜面色苍白,“我去捡些柴火,烧些热水,你和阿宴的伤都需要早些处理。”
高邵综看着那脚步凌乱的背影,平心静气,他不想再看见她用刀兵对着他,故而只能利用她的弱点。
他心爱的姑娘才学满腹,亦不乏血腥手腕,却独受不得旁人待她好,旁人待她一分,她必还十分,从他跳下悬崖拉住她,她呆呆看着他时起,他便看得分明,他死在江里,在她心底,亦有了一丝位置。
不多,但往后会越来越多。
高邵综目光投向昏迷中的男子,落在那如画的眉目上,眸底阴霾。
宋怜并不放心,拿着两截干柴进来,见他握着匕首,正垂首看着陆宴的脸,心惊他是疯了,快步过去,把干柴递到他面前,“兰玠,我手痛,钻不出火星。”
高邵综收回视线,眸里已敛住杀意厌恶,接过干柴,“扶我出去。”
山洞里不能烧火,宋怜将他扶去洞口,她要清理洞口前的枯草树枝,被他唤住,“把松树后那根树枝拿过来便是了。”
右方山石后有一根断裂的树枝,宋怜拖过来了,他坐在山石上,用匕首削出支架,拖着重伤的腿,收拾出一片旷地,汗珠浸润黑衣,他面色如常,又捡了些干枯的树叶,烧起火来。
便如同在乌矛山时那般,他腿上的伤稍好一些能动了,这些事便再不用她做了。
空了果肉的山果壳经他手削制,成了能烧水的碗具,宋怜想端些水进去山洞,他不允。
她掌心有伤,手指却能用,她里衣中衣是绸制,比外裳更方便用来包扎伤口,却知高兰玠这个有些疯癫的状况,定不同意,他甚至不允许她看陆宴的身体,她数次想说她和陆宴才是夫妻,也不敢开口。
只得沉默地把他指定的草叶树木找来,便又起了些想学医的心思,懂医的,山间一草一木皆是可利用的至宝,不懂的,在这毫无准备的荒郊野外,饿也饿死了。
煮了水,待凉一些,宋怜端着去到干草堆的另一边,本欲含着哺喂给陆宴,却听得对面传来声音沉冽,“阿怜想学医,可以似乌矛山那时学箭一样,我教你。”
宋怜停顿了一瞬,水便被她咽下去了,她知对方忽而这样说的目的,再看看干草上昏迷不醒却最终会醒来的人,便只盼千柏和虞劲等人快些寻来,否则两个人没死,她先心力交瘁而死了。
处理陆宴伤口时,他神情疏淡冷漠,似乎陆宴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宋怜多少松了口气,她吃了鱼,喝了热汤,精神极度疲乏,只想寻一块干燥的地好生睡一觉。
她本可以偎靠在陆宴身边,又哪里敢,顶着他暗沉的目光,借口阻挡野兽攻进山洞,把他在他身边给她铺的干草挪到洞门口一侧,躺下后眼皮便粘合在了一起,再管不了其它,倦极,沉沉睡过去了。
第78章 风吹过水温。
醒来未睁眼,宋怜先闻见了淡淡的、似深涧清泉冲刷过松柏留下的木质气息。
黑色武服外裳、白色中衣盖在她身上,阻隔了寒风。
他喜洁,昨日处理完阿宴伤口,就着山泉水将衣服洗了。
宋怜一下坐起来,疾步往台地去,陆宴依旧昏迷不醒,好在伤口不再流血,她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见并未起热,松下身体来,坐在干草上缓了缓依旧晕眩困顿的脑子。
却有沉沉的视线压在身上,山洞里空气似凝结了一般,又沉又冷,那张俊美的容颜隐在昏暗的光影里,威势内敛,却依旧迫人。
宋怜知现在的高兰玠,已不是当初京城城郊时的正人君子,安锦山那一箭,他恨她,落下山崖后,这种恨似乎转接到了陆宴身上。
陆宴若死在这里,他只会冷眼旁观。
宋怜没出声,也没有看他,待那阵眩晕过去,起身去了山洞外。
深秋临冬的山野到处都是干枯的草木枝叶,为避免引起山火,山洞口清理出了旷地,又用石块堆砌出简单的灶台,昨夜烧尽的柴灰还有些余温。
宋怜从里头取出山果壳,试了试水温,将温水分倒进两个竹筒里,重新往山果壳里装上清水,塞紧放回炭灰里,拿着竹筒回了山洞。
她无意惹高邵综生气,便只用空心的芦苇渡给陆宴,便是如此,那眸光亦阴沉迫人。
宋怜起身,把另一根竹筒递到他面前,温声问,“世子伤势怎么样了,可还好。”
他接过,揭开木塞,却并未喝,喂到她唇边,神情淡敛,“陆祁阊还昏睡着,你便连名字也不敢唤了么?”
宋怜听他说他已经喝过了,自己接过来小口喝着,三人昨日一整日未进食,温热的水进了胃里,暖意丛生。
他摊开右手掌心,里头躺着六七枚榛果,宋怜静默片刻,温声道,“你腿上、背上的伤不轻,莫要轻动,我会去找吃的。”
她是明丽潋滟的容貌,夭夭灼灼,纵是沾染泥泞,也叫天光失色,高邵综掌心合拢,再松开,榛果壳碎裂,露出果肉,递给她,低声叮嘱,“我观此山中,不乏虎豹豺狼,你莫要走远,山洞西侧十数丈外溪涧,我在那儿放了网,应当有鱼了。”
宋怜并不与他争辩,取过三枚榛果吃了,问他带多少人来了青霭山,“兰玠来益州做什么,想招揽罗冥么?”
在她看来,以北疆如今的势力,收拢益州,是为锦上添花,却也用不着一疆之主以身犯险,益州必然有比罗冥更有价值的东西,是她疏忽了的。
她一身梨花白裙已脏污不堪,黑浓的乌发并无钗饰,垂落颈侧,黛眉婉转,檀唇点朱,灼如芙蕖,妩媚天成,高绍综取过外裳,与她系上,挡了山风,亦遮掩了身形,“贺之涣擅改兵器,经他手的连弩,一弩九矢,单弩百丈,榆木半杆,我来请他回北疆。”
宋怜听得手心发凉,她曾听过墨门子弟贺之涣在江淮的传闻,曾同白登和邹审慎打听过,都没有寻到踪迹,竟是隐世于不周山……
一弩九矢,射程百丈远,能入榆木半杆,高家军本就骁勇,有此利器,只怕所向披靡,寻常士兵尚未近身,已死在铁矢之下……
宋怜袖中的指尖收紧,又松开,温声问,“贺先生答应了么?”
高邵综牵过她手腕,将剩余的浆果放入她微凉的掌心,“阿怜,随我回北疆,你要的,陆祁阊给不了。”
这便是已经答应了,一个罗冥不足以让他南下,但贺之涣则不然,神兵需利器,一种更精进更锋锐的良弓,抵得上千军万马。
若能请得贺之涣助力,便没有什么代价是付不起的。
北疆本已如斯强大,梁温、晋威又岂是对手。
京城频频派遣使臣入北疆,前有封王,后又欲赐婚和亲,定北王三字,已成了笼罩十三州的阴影,诸侯王纷纷结盟壮势,大周朝野不敢同其争锋。
想必在不远的将来,十三州半壁江山,便要纳入北疆囊中。
宋怜却并不慌乱,江淮军陆战暂时不占优势,但江淮城防以四通八达的江淮水系为根基,北疆想攻下江淮,并不容易,江淮冶铁术比北疆还精湛三分,神兵利器只要问世,想些办法,总能仿得,精兵锐骑也可训练。
尚有些转圜的时间,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她神情只有片刻凝重,便恢复了从容自如,收拾竹筒,起身出去了。
高邵综看着她背影,目光划过昏迷不醒的男子,冷淡地垂下眉目,拾起地上一截树枝,匕首削成发簪模样。
宋怜出了山洞,打算去高邵综说的溪涧,山洞外石块上晾晒着一只木桶,竹子制的,与高平乌矛山那只一模一样。
他从来都是入夜后去河里清洗,这只木桶大概是做来给她沐浴用的。
河滩上生了火,里头煨着不知名的野果,因烤熟散着淡淡的清香,宋怜却感知不到一点饿。
丈宽的小河里,捆着一张藤条编织的网,三五条半斤重的鱼在里面扑腾,宋怜收着藤蔓,心底犹豫,要不要先从高邵综这里套取兵器图谱。
此人克己自律,寻常并无喜好,若有,兵器算一样,得如此良弓,他不可能不问不看。
倘若拿到这两样兵器,面对江对岸李奔,徐州蒋家军时,江淮兵伤亡能减少数倍有余,亦有机会将江淮背后吴越王、兴王亦同时收入江淮版图。
但高兰玠已不受她的骗,他也绝不会受她威逼。
宋怜在河边待了许久,回山洞时,只见他撑着树枝立在地台边,探手至陆宴脖颈处,心一时提到了嗓子眼,疾步过去时,手已按上了袖中匕首,“兰玠在做什么。”
高邵综瞥一眼她袖袍,探手制住她手腕,取过匕首,神情寡淡,“他起了高热,此处简陋,无法施针,疏通经络,还有可活命的机会。”
语罢,取过石碗,手中竹棍不知敲击陆宴何处穴位,昏迷中的人竟也吞咽了灌进口中的药汁。
宋怜手背覆上阿宴额头,那温度已然烫手,撕了裙摆洗干净当做巾帕,沾了凉水给他降温,却被高邵综接过去,他沉眉敛目,给陆宴擦拭,虽依旧寒冽冷厉,却没了昨日的杀意。
冬日的风凉寒,寒不过男子清冷的眉目,那黑眸里云遮雾绕,宋怜不知他要做什么,心底惊疑不安,黛眉轻轻笼起。
高邵综淡淡看她,“我便是将兵器谱图给你,江淮亦必败,原因不在江淮是否有无精兵良将,而在你的陆祁阊,阿怜不若同我赌一赌,赌陆祁阊醒来,会不会对我下杀手。”
“输了,随我回北疆,与我完婚。”
宋怜面色苍白,换做任何一个诸侯王,都知在江淮这荒无人烟的山腹里,是杀掉高邵综的好时机,但他医治陆宴,施恩于陆宴,以陆宴的脾性,纵是下了手,愧悔于心,恐怕再难开怀,也不再是心明如镜的祁阊公子。
她拿到那神兵图谱,他也不会抢占先机,在其余诸侯仿制弓-弩前,先发制人,夺下吴越、兴王府,亦或是过江攻打徐州,益州,吴楚之地。
他不用,她要用,他恐怕也不会应允。
她不会赌,也正说明,陆宴并不是乱世之主,她选择跟着他,只有败途这一条路可走。
一时便似被抽掉了脊梁骨,本已虚疲的身体再提不起力气,便又想起了那些他历经的战事,这是一个在领兵出征前,与守城将领交代,若兵力悬殊,便领全城百姓出城投降,倒戈投靠朝廷的郡守令。
百姓们爱戴他仁善,
可这种仁善,又如何在乱世之中,搏得九鼎。
只她也绝不会去北疆,宋怜在干草堆旁坐下,指尖浸入凉浸的泉水,拧干布料,清理陆宴脏污的掌心,“既读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朝秦暮楚,一仆二主之人,我不做。”
她胡乱扯些话敷衍说完,也不理会那盯着她阴沉阴鸷的目光,端着水忙进忙出,直至昏迷的人身上热度退下去,给他盖好干草,起身出去了。
已过了午时,外头西风吹过,落叶潇潇簌簌,远山苍茫,临冬枯败的颜色看得她眉间起厌,心底亦空荡荡的,不知前路为何。
她身体疲乏,看着远处荒山江水发呆,直至月落乌啼,霜色覆盖山林,她在落日的余辉里,精神越加不济,并不想回山洞看见那两人,便蹲在火灶旁边,添柴烧水,就这么一罐一罐将水烧开,倒进浴桶里。
因着时日长,装满时,水温刚刚好,她解了衣裳跨步进去,让温热的水温漫过肩背,双臂枕在浴桶边,脑袋垂在手臂上,倦极地阖上眼睑。
第79章 狼藉遮风避雨。
星垂山野,天际缥缈高远,荼白色罗绡中衣浸润薄雾,垂坠半空,凝结的水珠折射微月的光,从水润娇嫩的肌肤滑过。
坠髻沉散,半堆临纤薄的肩,半垂落水中,水波微漾,微阖的眼睫轻颤,一时气促,琼液流涧。
温热的水驱散夜风的凉寒,木桶狭小,堪堪只够她蜷腿坐着,宋怜转过身,无力慵移,跪坐于桶里,脑袋偏枕着左臂,已散开的发从肩头滑落,遮掩住月光。
夜极静,细微多娇,难耐克制的声音并不受霜露水雾阻隔,传进山洞里,余音雾濛,几不可闻,却如冬日闪电雷鸣,划破沉凝的气氛。
高邵综面色铁青,猛地起身,剑眉间杀意铺天盖地。
陆宴避开挥来的拳,撑着石壁站起,袖中匕首划出,知此人出现在这里,定是一同坠落山崖,被她救上岸的,便非死不可。
打斗声惊醒浑浑噩噩昏昏欲眠的人,宋怜料是陆宴醒了,支起身体,自浴桶里出来,扯过树枝上挂着的衣裳披上,疾步回山洞。
山石滚落,灰尘扑簌簌落下,山壁间白色钟石微光暗淡,却足以叫她看清里头的情形。
二人似下了死手,一人肩背叫匕首扎透,鲜血溅在半边脸,面容冷峻似地狱修罗,一人脸上淤痕渗血,脖颈上亦被匕首划拉出血痕,若再近一分,必定已身首异处。
山洞里一片狼藉,两人虽无言语,眸中却皆是阴毒的杀意,恨不得生啖其肉,将其凌迟千刀,山洞里暗流涌动,杀气凝结,森冷可怖,宋怜恼火,“要不要把我的匕首给你们,一人一把,正好公平。”
两人看过来,皆变了脸色。
她乌发散于丰肌玉肤,赤足立于暗夜里,茜水色中衣垂坠,荼白束胸松散,粉颈花团,似有莹光,身形玲珑纤秩,唇朱暖更融,面颊上残红绮态,缱0绻明丽,妩媚慵艳,美得动人心魄。
兜头罩来衣袍,血腥味浓重,宋怜抬手取下,正待说话,那头传来声暴喝,“还不出去把衣裳穿好!”
陆宴目光落在她赤足,压着喉间咳嗽的痒意,“去把鞋穿好。”
待她出了山洞,再难压制怒意,眉宇凝结寒霜,“内子无状失仪,只还轮不到世子呵斥管教。”
高邵综心底杀意蔓延,知此时要不了陆祁阊性命,怒亦无用,便只暂且压下,图谋日后,未做争词。
宋怜出了山洞,走至浴桶前,见依旧能听见山洞里石粒滚落的声响,知道方才高邵综也许根本没睡,陆宴醒来了,大约两人都听见了她自娱的动静。
竟也没什么好慌乱的,她本不是知廉耻的人,陆宴知她秉性,大抵只当她是病发了。
亦没有什么心情遮掩,或是解释,便随便罢。
山月清寂,宋怜看了一会儿,未得满足的身和心越见空荡寂寥,便也不再看了,这一年多的忙碌并非没有成果,可若从一开始就错了,那做再多,亦是无用的。
继续往前走,恐怕亦只是徒劳,终为败寇。
宋怜站了一会儿,平复好心绪,取了石块上晾晒着的草药,干净的布条,回山洞里。
先给陆宴上药,却叫他钳制住手腕,他如墨画的眉目里含着怒痛,握在她腕间的五指收紧,几乎将她骨头攥碎,到底没有骂她,只将她拽到身前,手肘撑着地面坐起来一些,将她披散的长发绾起,木枝簪住。
右侧两丈外投射来的视线威逼迫人,宋怜垂下眼睫,她此时若与高邵综亲近,或是说受了高邵综挑拨诱惑,要嫁于高邵综为妻,陆宴势必杀了高邵综,或是为护住她,从此明镜沾染血污尘埃。
但总记得他狱中为她安排好的后路,记得他说会为母亲和小千报仇,记得京城兵乱,他以身犯险,也记得她十五岁时,深陷泥泞,他牵着她的手,将她带离平阳侯府。
便也没有力气去算计了。
宋怜给他伤口换了药,挨着他躺下,脑袋靠着他未受伤的手臂轻蹭了蹭,合上眼睑。
陆宴支起些身体,遮挡右侧那人深渊寒煞的视线,牵过她的手,解开染血的布条,见那掌心伤口,墨眉紧蹙,重新敷了药,换了干净巾帕轻轻包扎好,并不去问她为何要救高邵综。
也许是因她不通医术,需得救下高邵综,他才可活命。
也许是对曾经那一箭的噩梦愧悔。
也或许悬崖边,高兰玠不惜生死拉住她那一刻,便在她心底生了根,发了芽。
十四岁时,他曾与她遇见两次,同席三次,从未得她注意,临近她议亲,他只得在长公主设下的宴席上比下裴应物,她那时方才知京城有一人名为陆祁阊。
高兰玠却不同,长相身形得她青眼,她主动引诱,百般谋算让其近身。
她嫁于他为妻,始于需摆脱困境,因恩情不离不弃,她待他,有情,却也并非白首之情。
他清醒且清楚,一时痛意蚀骨,腥甜涌上喉间,陆宴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气血,垂首看她,指腹轻轻触碰着她侧颜,心底渐渐隽永宁和,知她方才必定未得满足,指腹轻触她潋滟的唇,低声道,“阿怜,扶我出去,我们去它处。”
宋怜眼睫轻动,他手指修长,骨相极好,指甲修剪的整齐,便是这般悱意的动作,亦如画般风雅好看。
她知晓他的意思,只他伤重,她也不需要了,待他好了再欢愉不迟。
只二人此时看着平静,却是山火岩浆,轻易便会争执动怒,放他二人待在一处是决计不成的。
幸而这里并不缺能遮风避雨的溶洞。
宋怜轻轻点头,支起身体要扶他,只刚动,便听不远处那人声音阴沉沉冽,“他伤势严重,若行房事,轻则留下沉疴旧疾,重则毙命。”
陆宴墨眉间带出戾气,“高世子慎言,陆某是生是死,无需高世子操心,高世子教内子用医,救陆某性命,此恩,世子想必愿意用国公府二公子性命交换,还请世子自重,速速离开江淮,勿要再踏足。”
高邵综色变,宋怜意外高砚庭落进了江淮兵手里,也知高砚庭对高邵综何其重要。
高邵综看似冷漠疏离,实则十分爱护亲人,乌矛山时,他因自责未曾护下亲人,未能护住高家军,五内俱焚,夜不能眠。
这是灭门案以后,高绍综失而复得唯一的亲眷。
高砚庭驻守边疆,羯王率大军攻伐,欲活捉高砚庭,想借此要挟高邵综,索要河西。
高邵综亲自领兵围剿,羯王军大败,羯王及其亲兵近臣的人头被带回漠北,砌筑关塞城楼之上,羯人见之骇然。
可谓逆鳞。
拿高砚庭换,一命换一命,也算扯平了。
宋怜心情好了一点,恢复了一点力气,陆宴未曾受高邵综恩情,在陆宴这里,高邵综依旧是死敌,以后便不会节外生枝,江淮夺位便依旧有希望。
她不欲两人再起无用的纷争,扶着陆宴要往外走,背后传来的声音隐在黑暗里,低沉艰涩,“以他如今的伤势,但凡再动一步,将来腿想治好,便要愈而断,断了愈,
愈合后再敲断,经受千锤百炼之苦。”
陆宴厌恶之极,“无需高世子多虑。”
高邵综只看着那待在旁人身边的女子,她粉颈花团,双眸水润含情,情-态绮丽冶艳,想做什么,已无需言语。
妒色冰封回深海,寒意凛冽,他黑眸深不见底,袖中削制的木簪断成两截,刺入掌心,鲜血淋漓。
第80章 心事相处。
宋怜每日在附近山林寻找草药,偶尔能看见远处山峦里有烟信腾空。
曲水边亦有船只路过,船上人做江淮水兵打扮,掌船习惯、吃食,口音却与江淮兵大不同。
今日江上小船船尾挂着渔网,模样与寻常渔家渔船没有分别,船夫动作娴熟,却太紧绷,偶尔觑到船尾两个拾网渔夫时,通身都带着惧怕和恭敬。
寻常的渔夫绝不会这样。
宋怜藏在青石块后,待渔船远去数十丈,拐过江湾,又等了一刻钟,方才收拾好身边的草药,连带几枚采摘到的浆果,一起带回山洞。
两人需服用的药有些不同,分在两个山果壳里熬煮,为方便区分,竹筒和果壳碗宋怜都做了记号。
今日她运气好,在山坳里发现一片露莓,果子晶莹剔透,清甜可口,她拉着蔓条摘着吃够,采摘了两竹筒,等陆宴喝完药,将竹筒递给他,“阿宴吃一点。”
他视线却只落在她唇角,非但是他,她能感知到右侧高邵综的视线,暗沉沉的。
大约沾了东西。
宋怜抬手擦了擦,没擦下脏污,便也不管了。
她唇色淡粉,沾染丹红浆果汁,潋滟莹润,似床笫间被吃花了的口脂,陆宴垂眸倾身,挡在她身前,遮住那疯子的视线,抬手以指腹轻擦,抚去她唇上晕染出的浆果汁。
接过竹筒,并没有打开,视线扫过她手里握着的另一支,语气温润,“那是什么。”
宋怜无言,将这一支竹筒也递给他,“冬枣。”
冬枣比露莓甜许多。
他如画的眉眼间便带出舒悦,似冬日暖阳拨开云雾,曦光化雪。
右侧传来的视线却冰冷如刀。
两人皆不爱甜食,她找到的浆果都不算太甜,但不太甜的甜里,始终能分出个高低。
宋怜知他必如往常一样,对她递过去的果子看也不看一眼,便也不把这甜得发腻的冬枣递给他了。
那眸光却又冰冷了几分,山洞里空气凝结,宋怜把竹筒递过去,正含着露莓的人动作微顿,那周身沁冰的人也并不领情,冷淡地半阖下眼睑,骨节分明青筋微起的手指握着匕首,雕刻木枝。
泉水映照晨光,在他严冷俊美的面容留下晦暗疏影,那稍显冷淡的唇角勾起些弧度,似山巅万年冰川消融,冬日暖阳之下透着粼粼光晕,玄衣肃肃,清贵俊美。
有幽凉的目光落在身上,宋怜回神,对上陆宴不悦的目光,起身道,“我去把南面的山洞收拾一下,晒一晒干草,我们去那儿养伤,便不必打扰高世子了。”
陆宴应声,待她出去,脸上温润散尽,霜落眉宇,“高世子兰玠品性,素来克己复礼,以色祸人,未免失君子风仪,我与阿怜相知相许,阿怜心意不改,高世子不若放手,君子成人之美,我必待阿怜如珠如宝。”
高邵综声音淡淡,“我自待阿怜如珠玉,护她周全安平,予其所愿,日后阿怜与高某相知相许,还望郡守令成全,祝我和阿怜白头偕老。”
陆宴面覆寒霜,眸里浮起戾气,话不相投,半句也嫌多,待听得脚步声,敛住胸腔里翻腾的杀意。
宋怜做了烧鱼,用枯黄的灌木叶做碗,搁置在简易制成的小木板桌上,拿进山洞。
三人离得远,各占一处,宋怜离阿宴近一些,他把挑拣好鱼刺的鱼肉搁进她碗里,远处沉眉敛目的人不知发什么疯,隔着三五丈远,把鱼肉投进她碗里,虽说同样挑拣好了鱼刺,是她爱吃的鱼背肉,但砸在灌木叶上,差点没掀翻。
宋怜抬头去看,他眉目冷峻,神情肃穆,垂眸淡漠看她,“你离我太远,只能如此。”
陆宴眉眼凝结霜寒,将那鱼肉搛出去,一言不发。
右侧那脸色便阴沉起来,眸光冷得似冬日飞雪,带着极剧烈的压迫感,陆宴神情淡淡,连抬眼也欠奉。
山涧里静极,山泉溪流平缓幽寂,越加衬托得山洞里气氛沉凝,暗流涌动。
这六七日每日都这样,宋怜吃两口便吃不下去了,把鱼存起来重新捂进炭灰里,收拾草药,顶着高邵综阴沉迫人的目光子,将陆宴扶去南边的山洞。
出了山洞,依旧能感知到背后刀子一样沉冽的目光,如芒在背,绕过山石才好些,又有些心神不宁。
定北王落江溺亡的消息一旦传出,各方诸侯必然蠢蠢欲动,便是潜藏在江淮的北疆斥候手眼通天,能封锁消息,身为一疆之主在江淮长期失去联系,势必也引得无数谣言揣测。
郭闫郭庆忌惮他颇深,称得上是在定北王俯视下谨小慎微,以郭闫和新太子暗藏狠厉的脾性,必不可能放过此等良机。
动荡在所难免。
本该尽快北归,他陷于深山荒野里,却实在太从容了,对外头的形势几乎可以说漠不关心。
如此岳镇渊渟,纵然与其不露辞色的脾性相关,也未免太过了。
事出反常,捉摸不透,未知总让人放心不下,她已在河岸边留下了只有郡守令府亲信识得的信号。
“兰玠世子风神秀彻,吾妻若舍不下,留在此处照料他便是。”
温润平淡的声音响起,宋怜回神,停住脚步,知他介意她方才看着高邵综出了神,温声道,“再如何超群,出了这座山,也同我没有关系了。”
陆宴眉心舒缓开,“日后再不要与他相见。”
宋怜应下,进了山洞后,提起了贺之涣的事,“重弩射程可达百丈之外,遇上骑兵甚至不需要瞄准,马匹受惊后,军阵错乱,士兵被神兵利器骇破胆子,顷刻间便要溃不成军,至少十日前,贺之涣已经离开江淮北上,这一路人无论走哪里,势必穿行梁国、豫州、徐州,此三地严查北疆人,沐云生贺之涣必无法快马加鞭,我们派人截杀,说不定能追得上。”
她虽无缘得见贺之涣,却知其秉性,绝不是背弃旧主之人,已投北疆,便不可能再投江淮,不能用,只得杀之。
陆宴眉心紧蹙,温声劝,“遍翻前朝史书,羯人外族南下侵扰边疆,无非仰仗精兵铁骑,游牧一族战力强悍,族支繁多,千百年来中原北伐,连年不绝,边关六州饱受边患之苦,北疆若得此良器,必可保六州安平。”
她沉默不语,陆宴握住她的手,语气和缓,却也庄肃郑重,“阿怜,也许你从未见过羯人南下烧杀屠戮的情形,大周能出贺之涣这样的国之重器,是大周之幸,阿怜莫要行差踏错,遗恨万年。”
宋怜想说的话便都堵在了心口,再说不出一个字,知无法劝动他,便也不做无用的争执,应了一声,“我去把衣裳晾晒起来。”
她神情并无异常,陆宴却知她脾性,眉心轻蹙,温声道,“若阿怜担心北疆有此利器,江淮不是对手,可将北疆得重兵利器的消息散诸天下,北疆以此利器抗敌羯人,天下人人称快,若以此利器对准关内人,必定民心尽失,高兰玠再想加快征伐的脚步,也不得不顾忌。”
高家军之所以受百姓敬重称道,定北王之所以得民心,便在于戍边卫国,若倒转兵器对准关内人,势必天下哗然,于北疆而言,这一计不失为良策,只在宋怜看来,到底比不过自己手握利器令人安心,她应声下来,又道,“回庐陵以后,我安排斥候潜入北疆,窃取兵器图谱,阿宴总不会不允罢。”
陆宴知她听了劝,嗯了一声,“为夫没有这般不知变通,我会安排。”
宋怜心情并没有好多少,陆宴希望江淮拥有强兵利器,是为了守江淮一方土地安平,可若换成十三州哪一方诸侯,怀抱着这等利器,必定能周旋出一万个师出有名出兵征伐的理由。
但多想亦无用,眼下重中之重,是早日回庐陵,尽快拿到兵器图谱,越早越好。
宋怜暂且压下纷乱的心绪,将洗好的巾帕衣裳拿出去出去晾晒。
有箭矢破空穿透松林,钉在她左侧三丈外柏树树干上,并不等她看清,连续不断的箭矢射入同一棵树干,共九箭之后,方才停止。
那箭矢并无铁箭头,却每一箭都能令第一箭深入半寸,足见射箭之人技艺之高超,利器之机巧。
北面山壁下的男子身形伟岸挺拔,分明是倚靠山壁而立,却沉稳岿然。
手里把玩着一张不足二尺长的小弓,形状样式新奇,宋怜知这
便是他曾说过的十连弩,心跳不由跳动得剧烈,只是木竹支,便能有这样的威力,当真制成箭,不知会有这么样的威力。
那人抬眸看来,神情寡淡,黑眸深邃,“阿怜想要么,过来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