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主公昏睡着,陈云连叫两声,不见应答,检查过无外伤,掀开车帘
沉声问,“宋夫人这是做什么。”
林江握紧长刀,面上透出杀意,“主公星夜兼程自北疆来,只因挂心夫人安危,夫人竟给主公下药,是同平津侯内外应和,想置主公于死地么?夫人未免也太小看我高家军!”
拔刀逼近,厉呵了一声,“解药交出来!”
锐利的刀锋架在脖颈处,宋怜解释,“只是迷药,昏睡一二日便可苏醒,将军不必挂心。”
早有护卫立时去请医师,宋怜朝陈云略施一礼,“先生借一步说话。”
林江阻拦,陈云从马车上下来,抬手轻压,“你们暂且退守林外。”
“是。”
林江不甘愿,碍于命令,只得长刀入鞘,退到樟树林外,依旧紧握着长刀手柄。
常听人说女子诡谋善变,果真不假,白日在主公面前那般黏糊模样,叫守卫不敢抬头,转眼下起毒来,毫不留情手软。
果真如元先生所说,温柔乡,英雄冢,红颜枯骨,女子一旦不安分,便害人不浅。
林江厌恶地别开眼。
陈云随女子踱步至溪流边,“夫人若是谋算微臣放夫人离去,便是打错算盘了,昨日与军报一道送回北疆的,有一封着令恒州府筹备婚仪的礼书,恒州府已重新布置了府舍,单劈了一间书房,就在军机司旁,廊下栽种芭蕉树,引流山泉,四时景致不同,又令人掘了一处温泉,想来夫人是极擅享受的。”
宋怜不语,陈云看出她不为所动,略拱了拱手,“夫人还是迷途知返的好,主公历经国公府巨变,已非两年前礼仪圭臬的兰玠世子,既起了意,恐怕不管夫人愿意不愿意,夫人都必在囊中,漫说夫人今日走不脱,便是走得脱,终有一日,也还是要回来的。”
宋怜心底不免起了些不安,昔年兰玠公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如今的北疆霸主,杀伐冷峻,在林州时,她昏昏沉沉睡着,听得隔间里有动静,起来去看时,侍卫从书房拖出两个血肉模糊的人。
两人身上没一块好皮,被拖一路,鲜血便染红一路,奄奄一息,显然是受了大刑,又有护卫立时清洗了地面,没过半刻钟,水渍干透,青石路上恢复洁净整洁,仿佛那两人惨叫声从未有过。
那两人她是认得的,九名护卫里的两个,从影影绰绰的对话里,她大约能猜到,这两人往外递送消息,叛主背离。
他对背叛和欺骗的厌恶可见一斑。
此次来京,他处理军务政事并不避着她,屋舍外却守备森严,她避着他借一些由头与侍卫攀谈,他们待她恭敬有礼,却三缄其口,除行礼外一个字也不肯多言。
如今的北疆,北至饶州龙化,羯王退避三百里,往东合燕赵之地,滨海辽阳,西至林胡应天,郭庆退守银川避其锋芒,往南已占据并州晋阳,雄踞北方,周边诸侯或是投诚,或是结交避让,郭庆纵能持兵回援京师,到如今,也无法撼动北疆分毫。
天下九分,若没有陆宴,她了结私怨以后,定会随高邵综北上。
宋怜摇头,既然选择南下江淮,与北疆迟早成死敌,便也不差这一桩欺骗了。
陈云微一顿,略施一礼,“午间夫人曾问陈某,平津侯陆宴才德兼备,统帅、治州能力亦不俗,陈某为何没有选择平津侯这一支良木,陈某的回答适用于大周饱学之士,也同样适用于夫人。”
宋怜服了服身体,温和有礼,“宋怜愿闻先生高见。”
陈云拱手,“高见谈不上,只成就霸业,依托于明主一份志在必得的野心,大周朝君主昏庸,朝野腐溃,百姓民不聊生,平津侯便是江夏自立反叛,天下人亦只有拍手称快的道理,然平津侯空有号令天下清流学子的名望能力,骨子里却依旧食大周之禄,衷大周君主之事,他以信王为依托,自己只做郡守令。”
“不了解平津侯的人,只当平津侯沽名钓誉,将来大业一成,必取信王而代之。”
陈云抬首,看向面前的女子,“平津侯是什么样的心性品格,想必夫人比微臣更熟知,夫人以为,平津侯当真会取而代之么?”
宋怜心里翻起涟漪,神情上却并未露出什么端倪。
陈云直起身体,看向远山林木,缓缓道,“于陈某看来,祁阊公子看似入了世,却譬如远山清湖上一只白鹭,可救世,却不会谋权,这般心性,做得良臣,难做乱臣贼子,他既选定了信王,便始终衷于信王,陈某不愿追随信王那般平庸之主,夫人又岂甘心,谋心谋力一场,事末只做臣妻,却非君后呢。”
陈云所言不无道理,宋怜心底却没什么波动,实则从与陆宴和离,她便没有了要与谁结亲的心思,陆宴性情软善,极信任陆宴,她与陆宴一起做个谋臣,也没什么不好。
将来不知能走到哪一步,但兢兢业业,悉心谋划,一步步往前行便是了。
见其不为所动,陈云不着痕迹皱皱眉,“至于虞劲元吉,想必夫人有自己的难处考量,主公必不会怪罪。”
宋怜朝陈云施了一礼,“先生推心置腹,宋怜感佩于心,便也不隐瞒,实是江夏郡守令两日前潜进京城,里外分兵引开东城门守军,城中百姓方得以逃脱,宋怜无意撞见元吉虞劲密谋,两人欲趁机置郡守令于死地,宋怜便先下了毒手,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先生勿怪。”
陈云听罢,纵有千般智谋,一时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片刻后苦笑着挽留,“元吉素来计毒,主公知其性,半年前便发了手书调元吉回恒州,不允其插手京中诸事,元吉上书,称腿伤复发,不便奔波,请令回洛阳祖宅休养,主公应允了。”
“哪里想他竟还潜藏京城,他陷主公于不义,此番便是丢了性命,也与夫人无关,臣请夫人留下,老臣看得分明,主公待夫人之心,高府的后宅,日后定再无旁人。”
宋怜只说了一件事,“昔年平津侯无嗣,非平津侯之过。”
陈云变了脸色,个中厉害关系,一言难蔽,此女无嗣,也绝不是能容人的性子,加之智计过人,说是祸患还算轻的。
陈云儒正的面容上起了寒霜,面上神情不变,眼底却犹疑。
夜晚的山林清幽宁静,溪水流淌带出叮咚轻响,夜凉如洗,宋怜抬手捋了捋垂落耳侧的发丝,笑了笑道,“其实先生动了杀心,也没什么错,不能为之所用,确实当尽早除之。”
见陈云神色微变,当真下了杀心,宋怜也不意外,声音依旧沉静,“可今日宋怜若死在这里,高邵综便是知晓先生杀了宋怜是为北疆大业,恐怕也很难不与先生离心,比宋怜聪慧的才学之士多如牛毛,先生因此自作主张,与侍奉的君主生了隔阂,实在得不偿失。”
陈云抬头,深深看向面前的女子,此女必成祸患,今日便是取其性命最好的时机。
可她敢孤身立在这里,早已笃定了他陈云冒不起君臣离心的风险。
枯站片刻,陈云只得侧身让开。
能带的银钱已事先藏在内里的衣裙里,宋怜取了遮面的幕离,先回林州城。
林江要拦,陈云制止,追上前,“平津侯一行住东临阁,天色晚了,行路不安全,夫人不如乘坐马车回城,再与平津侯团聚便是。”
宋怜道谢,李嘉兵力不弱,郭庆大军不日到达京城,此次江淮兵同北疆军都是外来客,陆宴与高邵综出现在这里,本身极冒险,倘若争锋引来注意,便是鹬蚌相争,叫渔翁得利。
二人再想除去对方,也只得暂时忍耐。
城郊外隐隐可见燃起的火把,到处都是流民,天色不早,宋怜便也没客气,借了陈云乘坐的马车,先回林州城,改装扮,买了奴仆干粮,折转蓝田。
虽说京城兵乱,北阙诸府遭掳掠劫掠的多,柳芙宋怡不被流兵杀死,也该饿死了,但事有万一,不亲眼看见两人的尸首,总也没法安下心。
平阳侯府祖上留下的家底都在蓝田,母亲嫁进平阳侯府后,嫁妆里两间胭脂铺,阳县三处田庄,也由着宋彦诩哄骗,悉数变卖置换到了蓝田。
宋怡出嫁后,田庄铺子一半给了宋怡做嫁妆,另一半留在柳芙手里。
两人若没死,同她一样逃出京城,必会先去蓝田。
京城战乱,林州城受了波及,府官一跑,城门口没了守兵,百姓们惶恐不安,大多带着家资亲眷出逃避难,宋怜照旧装扮成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带着何嬷嬷与婢女春桃混在流民里,一路往南,连走四日赶到蓝田。
蓝
田隶属益州,益州郡守算是大周朝少有的好官,京城乱了两个月,益州百姓安平富足。
流民涌进蓝田,守城的士兵也并不驱赶,每人收两文钱,出得起钱的,也就放进城里去,宋怜将何嬷嬷春桃安置进客舍,自己去了城西的田庄。
幼年她受柳芙构害打了宋怡,被宋彦诩差人送来蓝田住了一年多,后头虽没有再来过,大致方向却还记得。
从城西出官道六里,顺着弭河河堤往里走,穿过大片垂柳林,东南向取小径走了又一里,便能看见宋家庄子的抱厦影壁。
流觞池子旁建有门房,并一座八角亭,亭中一五十来岁家丁从摇椅上站起身来,隔着篱笆拦廊挥手驱赶,“去去去,这里是私人家的庄院,别来弄脏了。”
宋怜压着声音,“原来进林子里捡些柴火,挑拣野菜,主人家也没有驱赶过,怎生今日不成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宋老伯听了,一阵恍惚,又摆手驱赶,“早没这好处了,平时老头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好说,这段时间主人家住在这里,你冒冒失失进来,污了贵人的眼,那可了不得,快走快走。”
老头穿着粗布衣裳,左腿微跛,杵着拐杖,走起路来缓慢佝偻,宋怜自是认识他的,柳芙惯爱用母亲手底下的旧人,宋伯看管杨柳庄,一管十几年。
宋怜知他只是圆滑,本性并不狠毒,又开口道,“杨柳庄是平阳侯府的家业,现在京城乱了,那些官啊侯的都死了,这山庄里还有什么贵人在。”
宋伯听着这声音奇怪,不由盯着那妇人看,好一会儿恍惚地摇头,怎么可能,年前传来平津侯府夫人过世的消息,这田庄真正的主人也就死绝了,又哪里还会有说话声音与大女君相似的人呢。
且看装扮,这分明是四五十岁的妇人,只声音年轻了些。
宋伯杵着拐走回去,从篮子里抓了几个馍,两叠米糕,隔着篱廊递出去,“我家主人吉人自有天相,那京城乱起的头一天晚上,夫人来田庄理账,可是避过了一截。”
午间柳枝的阴影打在暗黄的脸上,显得格外阴郁,宋伯奇怪,看清楚那一双眼睛,怔愣住,眯着眼睛要细看,那妇人却又垂下了眼睑,那股阴郁气也散了。
宋伯摇摇头,回去多拿了两个饼子,“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了哩,还不知道要住多久,最近都不要来了。”
宋怜看向远处柳枝掩映的阁楼庭院,半天后才接过老者递来的馍,转身离开。
弥河河流平静和缓,与十二年前并没有不同,河风扑在面容上,吹不散心底堆积的郁结。
柳芙与宋怡母女关系亲近,每每来蓝田,多是相邀着一道来,这次若没有例外,大约都还活着。
竟当真没死,这般大的灾难,竟也叫她们避过了。
偏似母亲和小千,从未对不起人,手上从未沾染血腥,也从未藏污纳垢,被埋在冷冰冰的地底下。
心头堆积起的郁结越压越无法平静,难以排解。
傍晚回城时,天将暗不暗,长街上商肆林立,贩夫走卒吆喝声混杂炊烟,袅袅炊烟,人声鼎沸。
宋怜埋头走着,忽觉周遭安静了下来,抬头看时,旁边一侧是气派的三层酒楼,掌事模样的男子正探着脑袋往外张望。
正舀蜜往竹筒里灌的摊主歪了手,蜜全倒在手上也没察觉,只顾发呆,街上的人纷纷往里侧让,噤声屏息,喧哗的街道似河风吹拂过的芦苇林,安静宁和。
宋怜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心跳停滞,又飞快别开眼。
那男子身形修长清举,青衣玉带,眉目如画,行走于闹市,步伐明明不慢,也似林下清风,闲庭信步,澹泊宁致,夕阳浮光碎影里,让人不自觉屏息避让,唯恐惊扰。
宋怜知自己现下这装扮不会被认出,便又看了对方一眼,从京城回江淮,也可以从蓝田走陆路,但益州郡守罗冥既不反叛,也不支援京城,实在态度不明,他这个江淮乱臣这样在街上闲逛,霞举烨然惹人注意,也不怕被抓起来。
还连侍卫也不带。
宋怜往里侧避让了让,埋头往酒肆里走,打算往前门进去,再从后门出另一条街,避开陆宴,转身时却觉后脊梁骨发凉,周围似乎更安静了。
宋怜些许心惊,脚步略顿,见并无异常,悄然松了口气,周围却响起惊呼声,众人往街中心去,连酒肆门口的小厮也都扔了抹布飞奔下了台阶。
“公子——公子——”
“流血了——这是受了伤呀——”
“他家下人呢,前头我还看见好几个人跟着这位公子,现在都去哪里了——”
“快,快去叫大夫——”
宋怜回身,只见得一群人围在长街中央,倒在地上的人露出青衣袍角,团云纹靴。
宋怜心里发紧,脚步往前,又停住,千柏他们就算一时不在,也不可能离开太远,街上这么大动静,护卫应当很快就能赶来。
“看样子伤是在要害,怎会突然流这么多血——”
“公子,醒醒——”
竟是受伤了么,他要以两千的兵力同成王大军周旋,又哪里是容易的……
宋怜疾步下了台阶,躺在地上的人脸色苍白,青衣肩头和心口洇出的血渍连成一片,分明伤得不轻。
她心急心焦,往街道两头张望,不见千柏千流人影,四下看不见有医馆,也顾不上许多,拉着街上的人问,“最近的医馆在哪里——”
“在云和街哩——”
有一人高声,“快不要乱碰,指不定是哪个富贵人家的贵公子,轻易沾染不得——”
围着的人群轰然散开,离得远远的,连扶着陆宴的男子也撒了手。
宋怜奔过去将倒在地上的人重新扶起来,试过他手臂没有受伤,便要把他手臂架去肩膀上,被推了一把,他冷若冰霜,“你是谁,莫要碰本官。”
那晕染出的血渍越来越重,他脸色白如雪,宋怜心急如焚,露出了原本的声音,“阿宴是我,你莫要动了,我送你去医馆——”
第62章 清誉果断。
借着路人的帮忙,宋怜将人架去医馆,送去后院。
他是清癯修长的身形,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重量悉数压在她肩上,甫一起来,她踉跄着差点没摔倒,却因挂心他伤势,一路不敢停下休息,到医师检查完伤口,说了声性命无碍,才靠在一旁喘气。
那大夫重新给伤口换了药,起身收拾了药箱,忍了又忍,还是行礼道,“是不害命,只不过伤口反复开裂,留下沉疴旧疾,于身体来说也是大害,这么重的伤,公子还需静养才是。”
宋怜忙给大夫见礼道谢,她对外伤并不陌生,却还是仔细朝大夫打听需要注意的地方。
“莫要碰水,饮食清淡些,禁发物,每一个时辰换一次药,卧床静养,莫要再牵连伤口了,心口那剑伤再多一分,公子当场就得殒命,十分凶险,若起了高热,再叫老夫便是。”
宋怜一一记下,取了藏起的金银,给大夫三倍的诊金,请大夫多费些心,药童也给了一粒金瓜子,请小童注意些街上的动静。
小童一口应下,取了汤药来,行礼告退,宋怜在榻边坐下,见他似雪一样的脸色,干裂的唇,忍不住轻声抱怨,“受这么重的伤,再有重要的事,身边也要跟着人啊。”
她额上带着薄汗,脸颊是药汁盖不住的红晕,端着药碗的手因脱力而发颤,连甩了几下,才稳住手指把汤匙送到他口边。
纵是衣衫褴褛,涂抹了肤色,可一双潋滟的杏眸无法遮掩,不刻意埋头驼背,这身衣裳又怎遮得住风华。
陆宴眸光落在她轻蹙起的黛眉间,缓声问,“不是留书说回江淮么?怎么打听蓝田户籍路引,房舍租赁,是想留在蓝田定居么?”
宋怜一听便知他早跟着她了,她原不会这般不警觉,只今日心情实在低
落,在街上走着想叫自己振作起来,周身什么人什么事,根本也没有印象,这样一来,他意识清醒却忽然摔倒在地这件事,便有些可疑了。
可一来伤势确实很重,二来他素来明如朗月,故意引起混乱不大可能。
“怎么了。”
宋怜摇摇头,不免想起方才看见的伤口,除了肩、心口处剑伤,背上,手臂上,竟也有结痂的创口。
手里的药碗便似乎有千斤重,宋怜放下手怔怔看着他,起兵造反谈何容易,且他是书生,这一年,不必她也知道会有多凶险。
他本是澹泊恒宁的性子,若当初真正辞官,寻一处山野,闲云野鹤,想来极自在。
这般乱世浮沉,生死不知的日子,他当真喜欢么。
却见他未受伤的左手接过药碗,仰头喝尽,声音温润泰和,“纵是受伤,也是因我没有早早习武的原因,这一些旧伤,换得江淮百姓些许安平,也没什么不好。”
他提起江淮时,墨眉间带着真实的暖意,同他昔年沉浸书画时别无二致,宋怜稍安下了些心,轻轻嗯了一声,取出一块蜜饯递给他。
这是她出京城后惹上的毛病,不管是在宅子里,还是在外面,总也随身带着些吃的,见他没接,直接把蜜饯塞到他唇里,声音轻轻的,“挺甜的,阿宴尝尝看。”
桃干上沾满糖霜,蜜糖的甜味在口中化开,陆宴视线落在三个小袋上,知晓她被困京城,定是挨了不少饿,心底起了丝丝缕缕痛意。
那痛意牵连伤口,陆宴勉力压着喉间痒意,声音温润,“江淮今年免除百姓昔年攒下的债税,初春时百姓们开垦荒地,能开多少算多少,今年雨水好,可谓风调雨顺,整个江淮满目皆是良田,我能保证,以后江淮的百姓,一定不会挨饿了。”
宋怜自小又十分懂得体察好意,知晓是自己袖子里藏着粮仓惹得他伤神,心里倒似静水投石,荡起水波。
又有些不好意思,将小袋子重新收回袖子里藏好,“江淮要是没有急务,阿宴留在蓝田养伤罢,待我处理好私事,许是能一同回江淮。”
陆宴往后靠了靠,凝视她容颜,声音温和祥宁,“女君有何要办的事,可与陆某言说,江淮兵因女君智计脱险,女君的事,陆某理当尽绵薄之力。”
宋怜摇头,她还要避开他的耳目做这件事,又岂会让他知晓,她在京城这一年,实是想杀父弑母。
她收了药碗,用温热的巾帕给他擦手,“一点点小事,我自己能处理好,阿宴不必挂心,安心养伤,早些好起来才要紧。”
她温言软语,医舍里冰雪消融的气氛却散了个干净,周遭温度冷了不止一星半点,他未受伤的左手接过巾帕,自己擦拭着血迹,左手竟与右手一般灵便。
声音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宋女君若不愿陆某插手‘私事’,可差人送信至林州,请兰玠世子相帮,如此女君必不郁苦至连吹三个时辰河风,站在河岸边,数次想投进河里,好似那河才是女君的家,女君与高兰玠相知相许,他竟也不值得你托付终身么?”
宋怜手里帕子落在地上,又捡起,勉强提了提神,在知道柳芙宋怡竟避开这般大灾祸,成为整个京城万中无一的幸运儿时,她心中确实烧着熊熊烈火,能焚寂五脏六腑,不甘,怨怼,失望,一时怪天理不公,一时怪自己疏忽大意,难免心灰意冷。
又哪里有心情去关注周遭的人,知道他竟带伤陪了这么久,现下他神情温泰宁和,好似当真同她出主意,话底下的意思却锋锐。
宋怜在榻边坐下,解释说,“并非是不想请阿宴帮忙,只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能处理,便不劳烦阿宴了,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将来如何给阿宴出谋划策。”
陆宴微微抬眼,“宋女君似乎对高兰玠来京的事一点不意外。”
宋怜心跳停跳了一瞬,思量他是不是知道她在林州是同高邵综在一处,心念电转,面上并没露出任何端倪,“我从京城出逃以后,先去了林州,在林州城看见了高邵综。”
外头有人求见,宋怜听出是千柏,立时让人进来,千柏见了礼,呈上文书,他看完,用左手提笔写字,字迹依旧清雅端正,自有风骨。
几卷文书批阅完,千柏带着文简又退了出去,宋怜收拾笔墨,是真的松了口气,往后去了江淮,她同高邵综再无牵扯,这件事也就没有叫陆宴知晓的必要了。
好在林江一行人在林州行踪诡秘,短时间内很难被探查到消息,陆宴没有机会知道这件事。
宋怜稍安了些心,却听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从林州至蓝田,至多五日的路程,女君今日方才进城,想是在林州城待了三五日,怎么,林州有什么好风景,叫女君恋恋不舍,流连忘返么。”
那落在后背的目光一寸凉冷过一寸,宋怜握着笔洗的手指发僵,想着短短几息,他已经盘问三五次,好似还是她的夫君,偏从在雎阳起,到现在也一直一口一个宋女君,心里不免生了恼火,转身看他,“你我既然只有相伴五年的旧友之谊,你这样问来问去,合适么?”
陆宴眸底凝结了寒霜,有风雷聚集,“宋女君与兰玠世子隐匿高平深山,姘合百三十一日,如胶似漆,如今宋女君忽而转投陆某门下,倘若你是潜伏江淮的奸宄,我陆宴便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不该盘问清楚么?”
他眉间褪去澹泊恒宁,尽是憎恶戾气。
宋怜叫那目光看得心里刺痛,姘合二字也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嘴唇微动,轻声说,“我与平津侯,那时候是已经和离了的——”
她话说出口,已是后悔,却见他胸膛起伏,漆黑的眼里蓄积疯狂怒痛的风暴,起先是压着微咳,后头竟是压不住,闷咳声后,倒出一口鲜血来。
“阿宴——”宋怜奔上前,又急忙唤医师,坐在榻边给他顺着后背,等医师进来号脉,让在一旁看着他苍白如雪的面容,心里知道,以他的品性,是万万不可能原谅她了。
她已成了他的污点,跗骨之蛆,纵有旧日情分,也鄙薄厌恶,稍有风吹草动,她与高邵综的事便似荆棘,横在两人中间,再无安平相处的可能。
她想跟他去江淮做事的心愿,恐怕也难达成。
脾气好的老大夫一声责问连着一声,伤口重新换了药,不一会儿又被血丝浸红,服下两粒药丸,半靠着床柱,微阖着眼睑气若游丝。
宋怜不敢再出声,听见外头有千柏询问的声音,也没有动,站在一旁安静地待了一会儿,最后深看他一眼,便打算悄悄离开了。
只盼以后两人分在两处,也各自安好,长命百岁,莫要叫她牵挂。
那阖着的眼睑却霍然睁开,眼刀如冷箭,“怎么,看我活不久了,又改了主意,要走了么?”
宋怜停住脚步,回身看他,她却不是会对亲近的人口出恶言的性子,便只温声道,“我只是去厨房看看。”
陆宴视线扫过那双噙着眼泪的杏眸,心底凝滞,语带暴躁,“我只问一句,你在林州时,可曾与那高邵综见面,那三日可是与他待在一处。”
宋怜张口就要说没有,却被他打断,“想清楚再说。”
宋怜嘴唇动了动,目光落在他衣衫的血迹上,片刻后方才轻声说
,“没有,我只远远看见他一眼,没有同他见面,他同阿宴是政敌,以后我去了江淮,绝不会同他见面。”
陆宴幽沉的目光看住她,眸底凝结霜冰,待案桌上檀香燃尽,风暴戾气压进涧渊,眉宇落霜,不带一丝情绪,“你身患隐疾,打算以什么身份随我去江淮。”
宋怜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隐疾是什么,一时心刺,却也未说什么,只是轻声道,“我绝不会害你,倘若阿宴你当真能摒弃前嫌,我想随你去江淮,像谋臣一样,做一些我能做到的事,景策能做到的,我也会努力做到。”
“可以吗,阿宴。”
陆宴盯着她,一时齿寒,盯着她因欢欣激动而微红的面颊,收起心底的怒痛,似笑非笑,“自然可以,只不过,江淮官场官风清正,无论文臣武将,还是白身百姓,皆不可碰,私底下臆想也不允许,避火图便也不能再画了。”
宋怜早知在他心里,自己已是浮浪-淫——秽不堪,听他将她比得同不开智的畜生一般,心底亦生痛,勉强收拾好情绪,点头应道,“我记下了。”
又轻声补充,“纵然是病症,也是能控制的病症,阿宴放心,我不会误事的。”
陆宴未置可否,讽刺地笑笑,若可以,他倒宁愿他是那至尊无双的宝座,那位于顶端的权势,如此便可得她费尽心思筹谋算计,为此连喜好爱好欢愉也能一并舍弃。
陆宴阖下眼睑,脸色在灯火里越见苍白,察觉到她要起身出去,也未睁眼,淡声吩咐,“倘若我伤病,景策必衣不解带照看,没有我的引荐,信王不会信你,为了你的前程,你最好留在这里,寸步不离。”
许久未听见动静,不耐睁眼,眸底风暴雷电,“上榻来。”
宋怜也不是泥捏的脾性,被接连讽刺,心底也堆着气,加之今日心情不好,就很想咬他。
只到底牢记着身份,想着他是主公,想着以后去江淮的日子,要做的事,便好似看见了山涧里云海奔腾,心里开阔欢腾,便也能忍了,瓮声瓮气,“我先去客舍沐浴更衣。”
第63章 兵事回来。
元吉伤重,那箭矢要了他半条命,醒来后听闻错失诛杀平津侯时机,知道主公受了迷药,今晨方醒,心里疑窦丛生。
他与虞劲遭遇伏击,若是身份暴露在郭闫面前,早在酒肆受伤时便已没了性命。
若不是,谁又会置他二人于死地。
他勉强能下床,但身形干瘦,腿脚跛瘸,到了书房门前,不敢再被搀扶,自己整理衣冠。
甫一进去,如实质般的杀意铺天盖地,上首传来的压迫威慑压弯脊梁。
元吉跪在地上,白面上死气沉沉,话中之意却决绝,“属下纵是掉了脑袋,也要劝谏主公,平阳侯嫡女心机深沉叵测,在京时表面上开学舍,实则假意与官宦内眷交好,探听消息,此女长袖善舞,诡诈阴暗,与贤良淑德没有半点关系,不堪为配,不可为北疆主母!”
元吉掷地有声,书房陷入死寂,众人连呼吸声也停止了。
高邵综双眸迫人,带着铁刃寒光,令人如芒背刺,“若她没有心机,恐怕已被元先生当成剔除陆祁阊的棋子,怎么,先生潜伏隐名探听消息,是谋臣风骨,她开学舍探听消息,到了先生口中,便成心机叵测,诡诈阴暗了么?元先生是比她多生三头六臂,高人一等还是如何。”
元吉脸色一时青红带紫,挺直弯下的背,“恕老臣冒犯,她怎可同臣等相比,未免也——”
却被砰响声打断。
几上杯盏笔墨扫落,砚台砸在地面,药碗摔裂,碎瓷片溅起,划破元吉眉骨脸颊,拉出血痕。
书房里静候的陈云等人俯首下去。
兰玠世子自幼克己,喜怒不形于色,元吉俯趴在地,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知道他是碰了逆鳞,今日恐怕不能善了了。
上首传来的声音不辨怒意,透着失望,“先生自视饱读诗书,博学笃行,外务之事只你元先生做得,便应有博才之人的担当品性,不能扶危帮困,也不当以弱势者为饵施以算计利诱。”
“你元吉自恃甚高,京城兵乱时,独藏府中两月余,未曾接济一人,也未救得一人,她处处艰难,待人假情假意,危难之际,倒未曾舍弃四名婢女,甚至从流兵手里救下一名受辱女子。你二人孰高孰低,问问你的同僚,恐怕也说不出一句你元吉高义。”
元吉脸色灰败,身形摇摇欲坠,嘴唇抖动,几乎欲当场撞柱而死,握在地上的拳爆出青筋。
又颓然松开,叩首在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高邵综让他起来,“恒州一战先生伤了腿,高邵综始终记得先生恩情,只先生言行,与高邵综背道而驰。”
“道不同,不相为谋,高某已备下田宅家苑,先生卸印归乡,它日高某若事成,许先生侯爵位,必不会亏待先生。”
“主公——主公——”
元吉伏地,膝行上前,老泪纵横,“老臣愚昧,还请主公饶恕——”
高邵综起身下了台阶,将地上老臣扶起,“常言道君臣相宜有万乘之师,君臣相背,季孙之忧,先生以为我高兰玠耽于美色不堪为主亦无妨,宋怜既为吾妻,吾当爱之护之,先生曾构害于她,实无法再与先生共谋。”
元吉神情灰败,嘴唇蠕动,知已无挽回的余地,双手接过手书,行五拜之礼,停留片刻,只得起身离去,背影枯瘦萧索。
虞劲跪在地上,听得主公军棍六十的处置,似水里捞出的身形松懈下来,定定神叩首谢罪,行礼告退了。
陈云后背被汗水湿透,待侍从清理了地面,方才上前行礼,“臣看元先生亦有悔过之心,主公何不给元先生一次机会。”
高邵综在案桌前坐下,手指压了压眉心,声音平淡,“元吉若有悔过之心,不该朝我请罪,而是请得阿怜宽恕,以元吉智谋,想不到这一层,无非依旧看不起阿怜罢了。”
“亦是看不起我高邵综,他以阿怜为饵,诱陆祁阊为其赴死,让天下人怎生看阿怜。”
那沉冽的声音已带上了寒冽冰冷,“我高邵综,还用不着这般计谋夺取天下。”
陈云便再说不出求情的话来,元吉欲以美色为饵,伏击陆祁阊,将来主公再以平阳侯府嫡女为妻,世人议论起来,不会说杀陆宴是为北疆基业,对主公夺妻,一句枭雄风流,多的是人感慨羡慕,平阳侯女君却必为红颜祸水,受尽天下人议论鄙薄。
去年在北疆时,主公与臣子们交代过,这些事元吉岂会想不到,只不过以为微不足道,便胆大放肆罢了。
案桌上放着两支箭矢,上首冷峻沉冽的男子抬手去取,露出腕间极不相衬的淡青色发绳。
陈云自然知道发绳出处,平阳侯嫡女离开时林州时,这根发绳将乌矛绑在马车里,这几日绕在主公腕间,便从未取下过。
此时看着那两支箭矢出神,肃冷的黑眸里倒影光火,周身凛冽的气息都散了几分。
若非边疆战事频发,一行人此时恐怕不是在河曲,而是在蓝田了。
屋外有信兵下马来,疾步奔进书房,呈上军报。
陈云接过来看了,面色凝重,“梁王梁掾,率领六万大军,兵分两路,分道上党、鹿城,合围晋阳。”
舆图在案桌上铺陈开,高邵综接过军报看了,两路大军分由冯全武,罗微统领,六日前从汴城开拔出发。
倘若急行军,当已到襄桓附近。
近来北疆多兵战,士兵疲力,内府空虚,陈云忧虑,“晋阳四万兵马,在范阳手底下,有能力与梁王军一战,只范阳虽治军有方,人却太耿直,若与梁王兵硬抗力战,于北疆军十分不利,就算胜,恐怕也是惨胜。”
高邵综沉声吩咐,“给林昌传军令,合建兴兵马,攻打罗微,小队精兵渡清漳水,绕行武安,石陵一动,伺机夺取邺县。”
陈云上前看舆图,片刻后领命称是,罗徽、冯全武为好友,然二人秉性不同,打冯全武,罗徽必定挥兵营救,打罗微,则未必了。
罗微受夹击,定会派兵求援邺县石陵,敌动我动,高家军一旦夺下邺县,等于握住清漳水一整条水运航线,如此一来,截断梁掾补给运送,纵然一时不退兵,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陈云正要出去,斥候长张路进来行礼,呈上京城来的密信。
“郭庆七万大军与成王兵洛阳交战,成王兵溃败,向东逃窜至栾川,被郭庆麾下猛将王昌擒住,王昌割下李嘉人头,京城解困,司空蒋皖暗中召集亲信朋党……”
张路说到此处,不由抬头看了一眼上首,方才继续回禀,“意在奏请天子,为恒州案、国公府冤情平反翻案,草拟议案里,阉
党三常侍李莲,才是与羯人羌胡勾结的叛臣贼子,十万高家军殊死抵抗,是大周英烈。”
他是高家军旧人,洗刷了冤屈,虽不明就里,却也心中激荡,“此事还在商议,但除蒋皖一系,朝里大半官员也都赞同此事……”
陈云吃惊,接过主公递来的绢帛,飞快看完,满心疑窦,“阉党李莲作奸犯科属实,却怎生给郭闫郭庆背了黑锅。”
张路原是元吉的属下,此前一直潜伏京城,迟疑回禀,“回主公,军师,实则京城一直有传言,说李莲收受羯王金银财帛,构陷高家军高国公府,将恒州拱手送给羯人。”
“校检司差人查过,只因流言从各州郡涌进京城,极难遏止,这个说法也就越来越广了。”
虞劲守在门口,忍不住出列回禀,“是夫人做的,六个月前,夫人曾暗中令亲信出城,去了益州、郑州、广汉等地。”
陈云震住,脑中不免浮起那女子可堪绝色的容颜,溪流边从容自如的气度。
一时心绪翻浮,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朝廷为国公府平反,自有平反的道理。
这还要从如今十三州局势说起。
天下大抵可一分为九,大周朝廷占一份。
除北疆、江淮以外,梁王梁掾以汴州为府,占据北疆以南,徐州以北。
晋王晋威,原是羌胡望族,名多罗吉,只因羌王夺下朔州以后,烧杀掳掠,尽失人心,多罗吉便趁机起势,改汉名晋威,以九原为府,称晋王。
益、荆两州郡守罗冥,拥兵自重,先前不肯出兵救援君臣,如今京城之危已解,他不反也得反。
西南地王行衍打着前朝遗孙的旗号,成吴越国,兴王府赵程水师六万,称南海国。
侯鹏自称未来弥勒佛转世,收拢门徒十余万,虽只散溢各州小城,也不容忽视。
零星叛乱势力多如牛毛,大周朝廷左支右绌,已疲于应付,此时为国公府平反冤案,不管是想结盟平叛,还是想缓兵求得生息,都是一等一的良策,上上策。
诸多叛乱势力里,也只有为高家军平反,与高家军联盟,才最得人心,最有震慑力。
朝廷需要一个理由,让李莲担下这挑担子,连郭闫郭庆都要双手赞成,无人会反对。
能看透内情的人必不会少,想加以利用的人肯定也多,但能不早不晚,精确把握好时机分寸的人,不多。
这谣言传得早了,只会惹来杀身之祸,传得晚了,失了时机,一样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当下却刚刚好,朝廷需要台阶,她便给一个现成的梯子。
这般聪慧胆大,前瞻预测,属实不多见。
陈云心头滚烫,再一想此女本有希望成为北疆主母,扼腕愧悔,定神问,“只不知主母为何做这般安排。”
若说是为李莲家眷,抢夺云泉酒酿方的李福,去年主上便吩咐人处置了。
高邵综听出陈云语气里的敬重,也并不意外,她有真才实学,聪颖良善,受人敬重是应该的。
她想给李莲定罪,一则恐怕是不想李莲干干净净埋在陵王墓,二来大约因为庶母庶妹。
李莲一旦定罪,昔年作奸犯科的罪行,便也藏不住了。
旧案翻开,柳氏定也避不开。
只竟是牵连平阳侯,也不管不顾了……
不知处理完平阳侯府的事,她接下来还要忙些什么。
忙时姑且还好,空闲下来,每每便希望如同林州那般,她事事伴在身侧,同食同寝……
高邵综微阖了阖眼,敛住心底泛起的想念,收起案桌上两支箭矢,起身吩咐陈云,“北疆战事要紧,劳先生一起辛苦奔波,连夜起程。”
陈云应是,临走又忍不住行礼问,“那主母——”
高邵综未应答,只盼她收到自己的信,了解他的心意,知晓他不在意子嗣,能回北疆。
若不来,北疆战事停歇,他便去蓝田接她。
“走罢。”
陈云叹息,只得应是,“主母回林州以后,折转蓝田,没有去见平津侯,想来待平津侯无情,待北疆战事停歇,臣等随主公一道去接主母北归罢。”
高邵综出了书房,接过缰绳,神情清冷如水,“她与陆祁阊已是过去,再无干系,日后莫要再提。”
陈云止声,行礼告退,掀袍上了后面的马车。
高邵综翻身上马,吩咐侍卫高云高海,“跟着元吉,若安分回乡,便暗中看护其周全,若起了异心,带着京城暗桩名册另投他人,就地格杀。”
二人低声应是,隐去密林,往洛阳去了。
朝廷动向传进千柏手里,已是黄昏,他听张青在里面禀报消息,便没有进去,只安静候在外头。
看千流端着药盏过来,想了想道,“端来也没用,先拿回去温着。”
千流脑子笨些,这五六日下来,也看得明白了,一旦夫人不在,这药便不大送得进去,大人不是批阅文书忙没空,就是与臣僚议事没空。
再要么就是累了要休息。
这会儿立刻就问,“夫人不在府里么?”
千柏摇摇头,待在蓝田这一久,夫人每日早出晚归,十分忙碌。
千流往书房里张望两下,只得抬着托盘先走了。
千柏守在门口,里头张青声音隐约传来,听不太清澈,但不听他也知道,张青是在回禀夫人的消息。
“什么样的少年,都说了什么。”
张青听得主上声音里已是不虞,忙回禀,“看着有十五六岁,有五六个流民抢他买的馒头,还有药,那少年好生讲理,只让那些流民把药还回来,没人听,少年连问了三次不还,发起狠来,拿了榔头上去抢,当场就打死了两个。”
少年生得俊秀,一路见了人,都十分和善,发起狠来,张青也吓了一跳。
尤其他把人打死,竟也十分心平气和,捡起药包拍拍上面沾着的泥灰,沾血的馒头剥了皮,重新装好,就那么走了。
怎么看也不是简单的,张青迟疑问,“夫人暗中跟着那少年跟了两条街,恐怕不简单,不如属下暗中查一查。”
陆宴沉眉,“她可是出手相救,上前搭话了。”
张青忙答,“没有,主母跟的也远,后头去了茶肆,属下回来时,夫人还在茶肆里,属下去查那少年,自当小心,不会惊动夫人。”
陆宴垂了垂眼睑,神情晦暗不明,“罢了,你们暗中跟着保护,莫要插手她要做的事,有什么消息,随时回来禀报。”
那少年样貌再出众,也不过十五六岁,她还不至于如此禽兽,便也罢了。
只看了看天色,目不转睛盯着窗外那金乌沉下两寸,不见人归,便霜落眉宇,睫影浓重,“你去请她回来。”
张青迟疑,倒不是他不听令,也不是不敢同夫人说话,而是相处这一年,夫人但凡出门,哪怕他暂时看不明白,夫人也绝不是在外玩乐闲逛,冒然上前打扰,便好似扰乱公务一样,十分不尊重。
主上又无正事。
上首传来的视线沉沉,张青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万一夫人有事不肯回来……”
陆宴把玩着手里一块桃木,昨日午间他让张青去唤她,她不回,让张青送了这块桃木来,上面两口牙印,意思是他不喝药,便形同此木。
两排牙印编贝一样整齐,看得出是用了力的。
只他是主公,兼病患,主公有诏,岂能不回。
陆宴搁下手里朱笔,起身去榻上躺下,阖眼淡声道,“你便说我伤口发症,起了高热,喂不进药,需要人哺喂,你家夫人当回来了。”
张青呆住,看着那眉眼如
画,玉石列松,叫山涧清泉黯然失色的侧影,嘴巴张了又张,待那淡淡而有压迫的目光投来,忙闭上瞠目结舌的嘴巴,应声称是,行礼告退,飞奔出去了。
第64章 骤变浮动。
宋怜看着街上来往的流民若有所思。
益、荆两州郡守罗冥,冷眼看京城被困,不管有没有情由,都得被朝廷记上一笔。
现在京城解困,罗冥的应对却并不慌乱。
两州地界处于几方势力交汇中心,舆图上形似一只缩着手脚的幼年花龟,被各方势力包围,罗冥不动如山,既不起兵造反,也不偏帮朝廷。
她朝张青打听过,只这几日,便有梁王梁掾、徐州秦子英、吴越王派遣使者前来益州,想趁机拉拢罗冥。
每一个都被罗冥招待得宾至如归。
宋怜耐心观察了几日。
一是出入益州城的士兵每每都体格壮硕,每日寅时初,北大营士兵操练声准时响起,雷打不动早晚各两个时辰,说明罗冥表面虽与其余诸侯虚与委蛇,也勤于练兵,从没懈怠过。
二则他非但不驱赶流民,还令府衙官吏施粥赈济,给家资百文钱以上的户民办理益州户籍,并发告令:开荒即可得田。
此举虽是照搬江淮民策,但乱世之中,在益州也一样有用,罗冥治下,人户会越来越多。
罗冥谁也不开罪,不停靠任何一条船,若有哪一方势力想兵伐夺取,他完全可以送信给另外一方,多般博弈,益、荆两地也许能安平一段时间。
罗冥勤练兵事,也绝非软弱可欺之辈。
宋怜沿街走着,粗看流民的数量,趁现在许多商人正观望,城郊买下些土地,哪怕不建房,几个月以后,也能赚下一些资财。
街上人潮拥挤,宋怜想着益州地势,听张青说起府宅里的事,心不在焉,“让婢女喂就好了。”
张青把被行人挤倒的菜架扶稳,涨红了脸,“夫人说笑了,以前在平津侯府如何,属下不清楚,但自从属下跟随大人一天起,从没见大人身边用过婢女,在江夏时,不免有姑娘想以此谋求些富贵,大人都礼貌冷淡地拒绝了。”
宋怜不是没想过陆宴会重新成亲,因着江淮基业,她甚至想告诉陆宴两人无嗣的原因可能不在他,只是提起来,不免牵连出高邵综,肯定又要遭受一场暴风雨似的眼刀,近来两人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些,这些事也只得以后再说了。
宋怜耐心地解释,“我以后身份和你们一样,已经不是你们夫人了。”
张青闷声道,“可您就是平津侯夫人啊,先前和离是事出有因,现在夫人回了大人身边,您就是我们的主母。”
又忙道,“夫人赶快回去罢,有什么消息要探听,交给属下办便是,属下并非虚言,大人情况当真不大好了——”
张青偷觑着,声音小了一些,“且我等做属下的,主公有令,莫敢不从,只有大人的妻子才会像夫人这般,不上值,不应令,随意在外闲逛,主公的命令,也悉数无视了去——”
宋怜:“……”
她只得收了闲逛的心思,回麓宅。
看张青和千流千柏的模样,便知陆宴病情根本不严重。
宋怜停在寝房门口,没有立时进去。
陆宴虽给了她府尹参事的权限,待她却与待旁的臣子完全不同。
明知同寝同食会叫人误会他们的关系,还以夜里需要人照顾的借口命令她陪榻,一起用饭,共用一个书房,她出门在外,多与哪个男子说两句话,但凡样貌好些的,张青事无巨细朝他回禀。
可若说他想和她做夫妻,又冷若冰霜,注意男女大防,政务之外,多的一句话没有,更别说有什么亲近的举动接触了。
待在蓝田十五天,夜夜同塌而眠,假若她幸运的睡着了,醒来靠在他肩侧,或是窝在他怀里,睁开眼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宋女君,你越矩了。
千流端着药盏过来,放在卧房外小桌上,行礼告退。
宋怜在门口站了半响,终是端着药盏推门进去。
哺喂便哺喂罢。
屋子里陈置简略,光影昏黄,她脚步很轻,榻上一身月银色锦袍的男子却似从睡梦中惊醒,撑着手肘靠坐起来,见是她,伸手接药碗。
他眉如疏墨,灯火里俊容烨然,锦衣玉带,清贵恒宁。
宋怜脚步停顿,又走到榻边,把药盏递过去,“不是说起了高热,起不来了么?”
骨节分明的手背有淡淡青色血管,接过药盏一饮而尽,“昏沉间听得千柏吩咐张青,说要去请你来给我哺喂药汁,一时心急,挣扎着醒过来了。”
他神情澹泊,泰然温润,全然不似作假,宋怜定定看他一会儿,心里不免起了些恼意,也不理会他,先去案桌前坐下,铺开笔墨,记下今日打探来的消息。
探手关窗时,瞥见窗棂下一株绿植,不由怔住。
雕花窗棂被竹竿支开,落日的余辉斜斜透过窗孔,洒在叶片上,微风轻动,漾动起碎金浮光。
那植株叶片形似舟船,栽种在一捧大的青色陶盆里,枝干虽只有尺高,叶梗却青黄坚韧,绿色繁盛,可见叫人照顾得极好。
温泉山庄满山橘树,她自然认得这是一株柑橘幼苗。
益州没有橘树。
宋怜往榻上看了一眼,那背影清癯修长,正翻阅文书,侧颜如玉刻,气质宁和。
宋怜不免想起昔年平津侯府,临睡前,他处理公务,她翻看书籍,只若是她无聊,靠去他身边,他便来吻她,也就处理不了公务了。
宋怜伸手轻轻碰了碰那还稍显圆润的树叶,又捏了捏,兀自玩了一会儿,去看他,轻声问,“阿宴,这颗橘子树是从江淮带来的吗,是送给我的吗?”
他抬眸朝她看来,眸底幽深暗黑,片刻后起身,缓步朝她过来。
光从他背后照来,投下修长的阴影,他步履缓慢,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时间似被拉得漫长,宋怜脊背微僵,压着纸页边角的手指不自觉揉-捏,屏息时心跳与一侧盆景的水滴声混合,显得紊乱,又渐渐滴答,滴答,混在一处,譬如擂鼓。
他俯身,靠得极近,眸光居高落下,新雪的气息混合药香笼罩她周身,长而浓的眼睫安静地垂落,根根分明,衬得眸底越见幽深。
宋怜微微往后,脊背有些发麻,在他探手过来时,轻轻屏住呼吸。
却见那修长如玉的手指,握住她茜色裙摆旁青色绘竹陶盆,拥过那株橘子树,直起身,淡倪了她一眼,“这是我妻子,莫要碰它。”
旋即双手捧住,端着青色陶盆,把橘子树送去东边的窗户,摆在月亮能照到的地方。
指下的书页被扯坏一角,宋怜悄然握了握指尖,暗自深吸气,无视脸上腾起的燥意,也不再去管什么橘子树,提笔继续写消息,她打算早日在蓝田赚下些生意,以富商的身份接近柳芙宋怡,引二人上钩。
也请张青往翠华山放了消息,来福看到以后,自然会来蓝田寻她。
写完也不看案桌前那清绝的身影,去寝房后头沐浴,回来坐在铜镜前擦拭头发,发现先前用的木簪不见了,月银色布帛上放着一支芙蓉簪。
那玉簪质地温润,色泽清淡素雅,由蓝田美玉雕刻而成,雕工不算上乘,比另一支在京城被他一脚踢坏的岫山玉簪,却是精良许多。
有了先前橘子树的前车之鉴,宋怜心平气和,目不斜视。
只听他漫不经心道,“玉簪是给你的,虽说事必躬亲雕刻簪子十分愚蠢且没必要,但你既为江淮谋事,在别处有的,以后自然也应有,且不比先前差。”
“天色晚了,过来歇息罢——”
宋怜拾起簪子,触之生暖,似冬日午后的阳光,温热的热意从指尖渗进血液,一路蔓延至心底。
纵是离得有些远,她亦能看见他左手手指上细微的划痕,她默然片刻,拢了拢头发,是真的想去偏房睡,只说也无用,每每这个时候,他便会拿出主公的威严。
宋怜走到榻边,踩了软鞋,提着裙摆跨过他修长的长腿,在里侧与他隔着尺宽的距离仰面躺下,轻轻拉过被子给自己盖好,闭上眼。
床榻并不大,尺宽是能隔出的最大距离,足以让两人身体不会触碰,但夜太安静,身侧人温热的体温、平稳有力的心跳,连带着熟悉好闻的新雪气息,每一样都不容忽视。
宋怜轻咬着唇,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睛,尽量平稳逐渐失衡的心跳。
她最近去茶楼,张青以
为她在雅间里思考,实则每日都花一个时辰补眠。
她是真心想做纯粹的幕僚,但与他恩爱了五年,同床共枕时,便是简单的床幔,也能让她想起昔日紧抓着时的情形。
连洒落榻角的一缕月光,都沾染着绮丽,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睡不着也要睡。
可她与他成亲五年,同床共寝时,当真没有连着十五日同寝,却什么也没有的时候。
漫说十五日,除了月事那几天,连五日也没有。
他似偏头看她,宋怜眼睫轻颤,依旧姿势标准地仰躺着,无视他夜里格外幽暗的目光。
等他睡着,便悄悄另外寻地方歇息罢。
两人有那么多日夜,这般同床共枕,她脑海里只有秘戏图。
她佯装着呼吸,听得低而温泰的声音响起,霍地起身,“真的吗?”
她因睡眠些许凌乱的发丝散在脸侧,杏眸骤然明亮,因不敢相信微张着潋滟润泽的唇,陆宴喉结微顿,滑开视线,轻唔一声。
“京城里传来的密令,恒州案真相不日将昭告天下,罪魁祸首李莲欺君罔上,叛国背主,诛三千斩刑,着令大理寺、廷尉彻查李莲,肃清朋党。平阳侯在其列,大理寺卿许必金上呈平阳侯贪腐罪证,定罪抄家流放。”
宋怜屏息听他说完,尤自不敢相信,待点灯看了密令,确认是真的,心脏砰砰跳,欢喜得直想高呼。
按律处置,罪行大白于天下,李莲、平阳侯、柳芙等人罪有应得,不明不白死了,天下人为其扼腕叹息。
母亲,小千。
宋怜脑袋搁在他肩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眼里蓄积水汽,紧搂着他的肩背,就这样安静的待着,足有两刻钟,才渐渐平复下来。
“宋女君越距了,能松开了么。”
静夜里他声音压得很低,响在耳侧,宋怜松开搂住他脖颈的双臂,脸上浮起热意的嫣红,狠狠瞪他一眼,重新躺回榻上,因着心花怒放,他这般煞风景,她也没有想咬他。
灯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些许暗昧的月光。
平躺了一会儿,忍不住轻轻翻身,侧身面向他。
心里的欢喜似一汪温泉水,潺潺而出,没有停歇的尽头,因着无人可分享,更难以抑制,心潮起伏,半点困意也无。
他呼吸均匀和缓,想是睡着了,宋怜听了一会儿,手肘撑在床榻上,轻轻支起些身体看他,视线落在他淡色的唇。
到底还记得君子之谊,看了许久,终是挪开视线,重新趴回了榻上,脑袋枕着手臂,轻轻垂下眼睫。
未看见身侧男子沉下去的脸色。
宋怜一夜未眠,晨起也不觉得疲累,带着邓德张青上街,打听地价。
“您还想买城郊的地哇,咱们益州有兵,却没去增援救驾,京城解了围,恐怕蓝田要遭殃了,要我说,您不如买这当街的宅院铺子,有地契在,兵乱以后再回来,左右也不会亏的。”
牙行的掌事孙机实诚,也是看一行人不俗,并不敢诓骗,“这里许多的商肆,都是侯贵的家业,朝廷就算是打过来,也不会放火烧街,买旁边的铺子,还是划算的。”
他生得胖,面相富态和善,眼睛却炯炯有神,一边引着三人街上走着,一边讲解租赁铺子的来历,如数家珍,“这会儿能走的都想走,走不了的,都是像我们这样,家业家当搬不走的,或者没去处的。”
说着,见带幕离围帽的女子驻足回看,便也往那布庄里张望了两下,收回了脖子,往旁边让了让,压低了声音,“可看不得,夫人这边走,小的带您去秀青街看看两间空铺。”
宋怜抬脚进了茶肆,上了二楼,迎接的位置坐下,请孙掌事也坐,往对面布庄扫了一眼,呷了口茶,状似不经意地问,“看穿着,当是两个有身份的官眷,怎生失礼地与人纠缠起来了。”
幕离掀起一角,那姿容明丽,连夏日的阳光都褪了颜色似的,孙几见过不少人,哑口了半天才回神,抬袖擦擦额上的热汗。
四下看了看,见这一层已被包下,再没旁的食客,放下心来道,“夫人想是外地来的,不清楚我们这里的事,城里四条主街,共有二十六家布庄,其中十七家位置好些的,分属两家,一家是宋记,一家是徐记,京城乱了,就成现在这样了。”
丈宽的街道对面,布庄两丈宽的大门开了三扇,外头守着六名家丁随从,路过的人不敢看热闹,埋着头急匆匆走远避开。
布庄里,绛色祥云纹大幅裾裙妇人端坐太师椅,身侧立着一名湘妃色留仙裙凤目女子,侧后各站着两名仆妇,两名婢女。、
妇人跟前跪着五六名伙计,当头一名中年男子膝行了两步,不断磕头,“还请侯夫人原谅,没有主人家手书,实不敢私自卖了铺子。”
妇人放下茶盏,她将近四十的年纪,却保养得极其好,身若扶柳,肤如凝脂,大约心情上佳,眉梢眼角都带着压不住的笑意,“听闻老徐师傅是从匠人做起的,一路提拔到大掌柜,想必不容易,怎么这般不知变通,这十一家铺子,今儿您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卖了,你还有个养老钱,跟着你的兄弟,也有安家置产的去处,不卖,恐怕落不得什么好。”
她声音颇有威严,手指盖上茶盏,语气强势,加上一双凤目,便颇有平阳侯府夫人的气势。
可这哪里是什么平阳侯府夫人,只不过是如夫人,既然是如夫人,便绝不是什么正室娘子,只不过因为京城遭了难,平阳侯府里有袭爵资格的小儿子死了,本该续弦为平阳侯夫人的容夫人去了,阖府死了精光,平阳侯只剩下了她这一房,岂不耀武扬威,摆出平阳侯夫人的谱来。
放往常他徐记大掌事,又怎需要同妾室寒暄跪行,便是那詹事府夫人,也只需客气应付便可。
但主家遭了难,他得替主家守着这家业,哪怕是死,也不可能从他手里夺去。
只主家势弱,与徐家交好的亲朋大多遭了难,自顾不暇,这半月来他四处奔走,求助无门。
这妇人有几分心机,并不硬抢,只说要买,出的价钱比两月来市面上价钱还高一成,多少人劝他惹不起躲得起,卖了算了。
报了官,素来秉公的郡守令,竟也劝他卖了。
可这妇人心毒,钱高一成,只是一口气拿不出这么多来,因而分一年一付,十年才能结清,今年他能拿到钱,明年对方不给,他敢要么?
柳氏打得好算盘,徐昴行了一礼,“我家主人昔年与平阳侯有同僚之谊,若是侯爷前来,徐昴倒愿意再商量商量。”
柳芙冷笑,“徐大掌事,是想着我家侯爷公职未归,我做不得平阳侯府的主么?”
徐昴连说不敢,身后的伙计郑五气不过,猛地起身骂道,“真是两头豺狼,我家主人新丧,这还没出棺,就来强买了,没了徐家主家,还有徐家两个小主人还活着,就算年幼,也轮不到你们来欺负掰扯,说了不卖就是不卖,你一个是当妾的,一个是破落户,装什么大尾巴狼,做平阳侯府的主,要真能做,早做了,要抢劫,叫平阳侯自己来——”
柳氏气青了脸,起身跨出布庄,唤了一名家丁上前,吩咐了两句,又仆妇搀扶着,上了马车,仆妇婢女守在马车上,也不离开。
家丁手一摆,六人一起进了布庄,关上门,很快里面便传来打砸惨叫,砰砰响叫路人惊慌奔走,不敢靠近。
孙机这段时间没少侍奉这平阳侯夫人,见她竟是不走,硬要打服这徐记为止,敢怒不敢言,只道,“侯夫人通生意经嘞,这段时间收了好几家铺子,使出雷霆
手段,拿下徐记,以后蓝田的布匹,只出宋记这一家啦,以后定多少价,它一家说了算,那真是要赚个盆满锅满的。”
邓德张青却是吃惊,对视一眼,确认自己没听错,不免生怒,邓德朝张青点点头,就要下去,被宋怜叫住了。
宋怜看出来两人神情异样,“怎么了。”
邓德埋头下去,张青踌躇不敢答,好半天呐呐道,“那妇人竟半点官眷的风仪也无,骂得脏。”
他两人习武,耳力比寻常人好些,听得那马车里间或传出两句宋怜贱人,死了也不安生云云,再一听宋氏二字,便也猜到这便是主母的庶母和庶妹,只好端端背后骂夫人做什么。
宋怜起身到窗边,马车帘遮挡得严实,看不清二人,柳芙没怎么变,依旧是先礼后兵的模样,就好比当初,她想要侯夫人的位置,去请母亲让位,母亲不肯,最终只得下大狱,宋怡想要父亲买给小千的玉兔子,小千不给,宋怡便要打小千,再把那玉兔子弄死,丢在小千身上。
母女俩一惯懂得审时度势,比她们位高权重的,方才能看见她们有礼得体的一面,在宋彦诩面前,柳芙是忍辱负重颇受委屈的贤内助,宋怡虽有些刁蛮任性,但心地不坏,善良又孝顺。
宋怜折身,张青上前一步行礼,“主母,大人有交代,倘若碰见柳氏宋氏,不让主母靠近。”
宋怜知道陆宴是担心她骤然出现,这两个将死之人忽然暴起伤了她,可是复了仇,将对方打进地狱,不去对方面前叫对方知道,不看看对方失态疯狂的模样,岂不是锦衣夜行。
宋怜想了想,给牙行老板一锭银钱,道了谢,请他回去等消息,等人走了,让张青铺了笔墨,提笔写了封信,交给张青,“把这封信送进郡守府,郡守令知道该怎么处置。”
张青领命,急匆匆去了。
徐记大门开了两次,最后一次柳氏从马车上下来,由仆妇扶着,重新在太师椅上坐下来。
里头伙计不是断了胳膊就是断了腿,唉唉痛嚎,徐昴被扭押着,断了腿,也不肯屈服,只不屈服也无用,家丁们进了内堂翻找,很快捧出府库钥匙,布庄印信,续存的金银。
柳芙帕子掸了掸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徐掌柜,你还不签么?”
徐昴啐了一口血沫,叫仆妇挡开了,这会儿也不让人关门,家丁们拥上去,又是一顿毒打。
张青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了,又过了一刻钟,一列三十人的搜捕兵奔过来,将马车与徐记团团围住,“平阳侯府与阉党勾结,行贿受贿,贪没税粮,判斩刑三千,奉郡守之令,捉拿罪臣归案,闲杂人等退下!”
徐昴托着断了的手臂,听得呆住,随后狂喜,喜极而泣,“报应!报应!老天有眼!”
马车旁仆妇已吓傻了眼,瘫软在地上,家丁们跪地匍匐,连声求饶,柳芙从正堂里下来,玉盘般的面容上失了血色,勉强还能端住体面,“我是平阳侯家眷,敢问这位军爷,为何拦住马车去路。”
蓝田府军司马奉术最是厌恶贪官,态度并不客气,也不废话,“带走——”
两名兵丁进了马车,将已吓得发抖的女子扯出来,另两名士兵架住柳氏,动作粗鲁,“快点——”
柳芙被枷上木枷,挣扎着不肯从令,“我是平阳侯府夫人,你们岂敢,我要见郡守令,我要见罗冥,我平阳侯府与忠义侯府交好,你们岂敢——”
“你是什么东西,轮得到见我家大人——什么忠义侯府,抓的就是同李贼结交的人——”
再无人听她说话,被拖拽着前行,天下百姓痛恨阉党欺压百姓,便也痛恨与阉党勾结的赃官,一听是贪税粮,占地的赃官,立时起了义愤,抓起路边的石头便砸。
烂菜叶烂瓜果丢了两人一身,宋怜手指紧抓着窗棂,心脏砰砰跳,摘下幕离放在一旁,探出头去,喊了一声,“柳芙,柳芙——”
她声音清丽好听,喧闹的街上为之一静,众人回头去看,窗边女子云鬓华颜,月银色素裙广袖随风轻动,神清骨秀,又明丽态妍,似清晨盛开的芍菡芙蕖,叫人不由自主屏息。
不见那狼狈的身影回头,宋怜便又喊了一声,“柳芙——宋怡——”
柳氏惊惶害怕里,听得那遥远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猛然止住了挣扎,带着枷锁镣铐转身去看,看见那女子微笑的模样,惊恐如遭雷击,连连后退跌在地上。
宋怡跌靠在母亲身边,连声喊鬼,有鬼,有鬼。
柳氏软在地上,是了,她定是死了,宋怜那贱人来接她们了。
宋怜哪里会叫她们误会呢,身体又往外探了探,好叫她二人能看清楚,“柳姨娘连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了吗——”
她雾山黛眉间笼着笑意,午间的日光里,明媚动人,柳芙想明白过来,立时生出了一股大力,往那恶毒女人生扑过去,受脚上铁链捆缚,重重摔在地上,爬起来又要往前扑,“是你,是你害平阳侯府,你这个孽女,你竟弑父杀母,你竟要亲手害死你爹,你妹妹,你这个妖孽,你这个贱人——”
又朝身边的士兵哭喊,“是她,她早该死了,早该死了,肯定是她陷害侯府,你们快去抓她,她也是平阳侯府的人——”
她哭喊着,形状癫狂,听得宋怡喊平津侯,又狂喜,“她是平津侯夫人,反贼陆宴的夫人,快抓住她——”
只又有谁听她说话,反叫士兵堵住了嘴拖拽,扔去了囚车里。
百姓们又往囚车里扔东西,“这些个赃官,吃喝百姓脂膏,这会儿疯了,疯得好——”
那两人被装进囚车里,依旧怒眼瞪着她,拼命挣扎,想啖下她的肉来,那柳芙气恨恐怕化成厉鬼,眼角挣出血泪来,宋怜一直看着,直至那囚车转出街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也依旧看着。
张青邓德两人安静候在一旁,茶肆下却也聚集起不少人,大多是男子,也有女子,都看着窗前的女子。
过了一刻钟,张青才轻轻出声,“夫人,我们回去罢。”
宋怜回神,点了点头收回身体,松开窗棱时,手指竟已被木刺戳出血来,她呆站了半响,才慢慢下楼。
张青忙递上幕离,宋怜接过,被楼下嘈杂的人声惊醒,才想起来要带,张青邓德先找茶肆掌事清了人,三人往后门出去。
街角的地方,男子身形修长,眉目如画。
宋怜走近,想起自己惹了麻烦事,不免歉然,却没什么精神说话,他陪她在无人的空巷慢慢走着,小一刻钟后,发现不是回府,反而是出城的方向,只得打起精神道,“罗冥这个人大事上非常有主见,他没有成算与江淮为敌,也乐见江淮和朝廷对抗,不可能对你不利,听了柳芙宋怡的话,只会当做疯癫之语,不会追捕我们的。”
身侧垂着的手指被宽大的手心握住,冰凉的指尖乍触碰到暖热干燥的温度,暖流透进心底,驱散些许空荡荡的空茫,鼻尖和眼眶一道酸涩。
她偏过头去,不想被他看见。
他脚步恒宁沉稳,只去看天边云卷云舒,“我伤好差不多了,想出去走走,便去一趟翠华山,柳氏与宋氏穷凶恶极,两人手上家破人亡的户目岂止一二,她们死了,死在应得的罪名之下,你母亲和小千听到消息,想必也是开心的。”
心底似有温泉细流,一点点暖和了冰凉,宋怜与他手指相握,不由偏头看了看他,眸光落在他肩上,他并不看她,却道,“现在是在大街上,等下上了马车抱你。”
宋怜侧目,这会儿他倒没提什么男女之别,君臣之距了,不过等下她精
神好一些,他定要说景策伤心失意时,他也会借肩膀给对方。
宋怜想着,偏头笑起来,心间堆积的郁结消散了些。
她忍不住看他,觉得这里根本没有人,就是抱一抱又怎么样,她想被他抱着,静静待一会儿。
但也忍住了,路过点心铺子,借宽袍广袖遮掩,扯了扯他的手臂,“买一点东西。”
买了新鲜瓜果,宋怜借后厨做了些水团,一起带去翠华山,马车车壁上安装有卡槽,那株橘子树放上去,纵然路途颠簸,也不会被磕碰坏。
他用铜制水壶给橘子树洒水,光照着水雾,越加映衬得他手指修长如玉。
宋怜转而去看外头的风景,战事方休,一路上多是逃难的流民,出了益州,离京城越近,便越荒凉,宋怜轻声说,“我看益州罗冥不可小觑,阿宴需得早做防范。”
陆宴手执棋子,“谁是最后的赢家,罗冥自会归顺,益州形势还算良好,邓德留在蓝田,帮你访问可购置的土地,等来福到了蓝田,邓德再回江淮。”
宋怜并不怎么相信,她以为罗冥是韬光养晦。
马车走了五日,宋怜在坟前待了一夜,翠华山住了三天,打消了想把柳芙宋怡人头拿来祭祀的念头。
莫要脏了母亲小千的坟冢。
第四日清晨,她早早起来打扫了墓地,给守墓人留下足够的银钱,同陆宴去江淮,宋彦诩还在江淮。
实则无需她动手,宋彦诩成了朝廷要犯,只需将他放回京城,自有大理寺会按律处置。
大仇得报,她却精神萎靡,上了马车后便昏昏欲沉沉浑浑噩噩,直至被路边飞驰而过的马蹄声惊醒,是京城走失了废太孙,太子又怎么会放过,校检司禁军分路搜查,沿途设下关卡,不论年纪,只要是男子,都要盘问。
张青奔过来行礼,“大人说需要夫人与大人假扮成夫妻,能减轻不少麻烦事。”
他回禀完,一脸明明就是夫妻为什么还需要假扮的神情,摸着后脑勺退下了。
宋怜扫了眼前头驭马的身影,她没去过九江,却走过去九江的路,那是她第一次坐船,那时船上一整层只有她和陆宴,连续荒唐几日的情形历历在目,她本无聊透顶,心底空荡,压着十几日的心思一时浮动得厉害。
她起了纸醉金迷的坏心思,只是陆宴在身旁,是不可能实现了。
上船后她便要求自己住一间。
陆宴连眼皮也没抬,抬步进了客房,“你见过夫妻分房睡的么,岂不惹人怀疑,进来。”
宋怜只得作罢,想着看一晚上书籍和與图,却不想夜里风浪大,图册上字迹晃得人眼晕,书看不了,困顿得厉害,只得妥协。
她在里侧轻轻躺下,船偶尔摇晃,浪花拍打着船舶,她心里空泛,身体也难耐起来。
他身体的热度,均匀的呼吸,沉稳有力的心跳,皆似羽毛扫在心里,后背渐渐润湿,宋怜轻轻阖上眼,在心里默默描摹十三州舆图。
极静的夜里却有女子的声音隐隐绰绰传来。
宋怜屏息,见不是错觉,霎时面红耳赤,忍耐一会儿,霍地坐起身,想去甲板上吹吹风,起身却被攥住手腕,“去哪儿。”
他声音压得低,五指握着她手臂,骨节分明而有力,掌心温度炙烫。
那温度和力道,让她身体不受控制颤了颤,软得没有力气,往外挣了挣没挣脱,咬咬唇恼火地看向他,眸底水光潋滟,“你是不是想把我折磨死……”
隔壁砰地一声闷响,忽而女子极细微的低吟,有别于水波浪花的响动传来,那床榻似不堪受力,咯吱作响,陆宴骤变了脸色。
第65章 安置画像。
漠北荒原天高云低,砂石枯草一望无野,夕照的落日洒在碑前,昏黄晦暗。
“郭闫郭庆未死,恒州案真凶还未伏法,国公府便算不得平冤,爹和祖母,也还没有安息。”
烈酒入喉,余酒从敞开的衣襟间滑落,遇上尺长贯穿胸膛的痂口,痕迹蜿蜒狰狞。
西北的酒烈灼烧人心。
原野上坟冢立得简单,竖起的木牌投下阴影林立。
兄长滴酒不沾,高砚庭将剩下的酒倾倒在祖母坟前,“出事前祖母还说想跟我一起来漠北,喝一口刀酒,也看看边塞的落日,没想到是用这样的方式。”
国公府被灭,父亲、祖母、七岁的小弟、另有六位在朝为官的堂兄弟,全部受了极刑,得昔年与国公府交好的友人暗中收殓了碎尸尸块,北疆起势,父亲、祖母才得以入土为安。
高氏祖籍京城,如今只能葬于漠北荒原之地。
高邵综坟前行叩拜之礼,一身玄黑,孤月清辉落于肩上,是寒冬薄刃的冷峻沉冽,他甚少来祭拜,纵是来了,也鲜少说话。
高砚庭伸了个懒腰,“那狗太子诏兄长进京受封,恐怕没好事,老皇帝在时,一手制衡之术虽然玩的烂,还知道不能一家独强,狗太子继任,离开阉党,是连喘气也不会了。”
京城大乱,郭庆大军到京城时,老皇帝不幸罹难,驾崩了,太子李泽龙榻前哭晕了过去,孝义感人。
可密探送来信报,兵乱时京城里缺吃少喝,老皇帝原本就饿得没有了人形,郭庆大军刚到京城,老皇帝从龙榻“摔下来”摔死了。
密信里报:廷尉正裴应物未能得见尸体,太后迁居永和宫。
负责照看天子衣食住行的宫女太监,受牵连被杖毙者数百人,李泽趁机清除异己,新补进的人,多是郭氏一党。
大周明面上姓李,其实已经姓了郭。
太子李泽下月中旬登基,为国公府平反,册封兄长为定北王,食邑五万户,奏事不称臣,位列诸侯之上,十二冕旒,加九锡。
大周历经战乱,元气大伤,羌胡羯人趁机作乱,连羌胡背后的几个小游牧族也蠢蠢欲动,千百士兵便敢南下劫掠,北、西两处边防千疮百孔,高家军纵然善战,也非长久之计。
攘外安内,十三州暂时止戈,外敌便不敢轻动,北疆诸臣提议接受朝廷册封,缓和民生,却不同意兄长前往京城受封。
推脱不去,朝廷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京城毕竟是郭闫的地盘,他要设局戕害,能找出一百种理由,此行恐怕危险重重。”
高邵综声音沉冽,“郭闫不敢,也没有实力,我另有要事秘密南下江淮一趟,砚庭不必再劝。”
蓝田传来密信,平阳侯府内眷受李莲案牵连受刑,阿怜已随陆宴南下江淮,恐怕下一个她便要对付平阳侯。
潜在江淮的斥候连寻十数日,未能打探到平阳侯下落,无论如何,绝不能叫平阳侯死在她手里。
高砚庭从羌胡回来没几日,却已听过许多定北王妃的传闻,纵然已经过了惊疑的那几天,也还是止不住的好奇,“哥,你有兄嫂的画像么?”
高邵综沉默一瞬,平静道,“你跟我来,我有事同你说。”
九江淮水,船房里两人呼吸胶着。
夏末初秋的河水汹涌湍急,河浪拍打着船身,两层的船舶轻轻摇晃,宋怜攀住他肩背,衣袖滑落,露出的手臂夜月里纤细无力,白皙滑腻,似有莹光。
她身体贴着他,察觉他陡然炽烈的意动,侧脸难耐地轻蹭着他颈侧,“阿宴,阿宴……”
圈在腰上的手臂不断收紧,几乎握痛了她,温度滚-烫,外头陡然下起疾风骤雨,雨滴噼啪砸落,凉风吹不走热意,反叫二人依偎得更紧。
宋怜眼睑轻颤,呼吸忽急忽缓,唇微微张着,他握着她腰的掌心却猛然往外一扯一带,将她拉离了怀抱,垂眸看她,漆黑的眸底静水无波,片刻后扯过架子上挂着的风袍将她裹住,将她从榻上抱起,出了房门,行至船尾。
宋怜本以为他是因隔壁的前车之鉴,要换个地方,乖顺地偎靠着,难耐地忍耐着,不想他将她放在案桌上坐好,换了崭新的床褥,把她抱上榻,折身便走,“睡罢,这里安静了。”
宋怜坐在寒冷的榻上,一口气堵在心口,手指攥紧了指下的风袍,又松开,屈起膝,拥着被矜,纤细泛红的指尖捋了捋垂落颈侧的散发,轻声道,“阿宴你是不是征战时伤了身体,没关系的,夜深了,过来歇息罢。”
却见他陡然转过身,脸色骇沉,大步跨到榻边,如画的眉目落在灯火里,凝结寒霜,连带着黑气,也叫她看清楚他月色锦袍下支撑起不能忽视的悍勇长wu。
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凶神恶煞。
他立在榻前,压迫感似倾倒的玉山,目光似要吃人。
宋怜受不住,轻轻别开脸,却叫他钳住脖颈,逼迫看向他,“你日日同人解释,你我并非夫妻,可是忘了,你我现下是假扮的夫妻,我自不是圣人,面对美色不会无动于衷,只是宋女君,夫妻二人,同床共寝,蜜-爱欢-情,本该因两心相悦,你悦我么?”
宋怜眸里因痛感蓄积起水光,“我自心悦阿宴。”
她声音温软,他却不为
所动,黑眸盯住她,“阿怜何时心悦我的。”
宋怜便一时未能答得出来,便是这一点一时的迟疑,叫他如画的眉目如雪山冰封,眸底浮起黑沉的旋涡,指下松开了她,再未看她一眼,甩袖离去了。
宋怜跌坐在榻上,看着那狂风吹动房门,雨水被拍进屋舍里,抬手轻抚了抚些许刺痛的脖颈,心里恼火,坐了半响,才起身去关了门窗,左右睡不着,便也不睡了,在案桌前杵着脑袋坐了一会儿,从书墨柜里寻出笔墨纸砚。
研墨时已经想清楚了,提笔写下一份婚书,与两人成亲时那份一模一样,手指摁上印泥。
阴雨的天气墨迹干得慢,她指尖拨弄着书墨柜里的原料,见种类齐全,提笔胡乱勾画着,她画技精湛,船舶不太稳,竟也随墨汁流势画出了六幅图。
画完脑袋枕在手臂上翻看,听得有叩门声,才支起身体收拾纸张,婚书藏进袖袋里,秘戏图藏在柜子底下。
陆宴跨步进了船房,看见她瓷白的面颊上沾着墨汁,案桌上各色原料皆有,脚步猛地滞住,她只喜欢画一种画,夜半不睡觉坐在这儿拨弄丹青,还能画什么。
眉目间凝结出寒霜,“拿出来。”
宋怜眨眨眼,手伸到案桌底下,乖乖把图册拿出来了,双手递上。
那书册薄薄一本,外头包着深蓝色封皮,上书诗书雅集四字,陆宴稍缓了神色,翻开后却猛地僵住,合上书册,轻叱了一声,“喝完姜汤早些睡。”
灯火映照着他红透的耳根,宋怜端起姜汤喝了,被姜的味道刺得皱眉,捡着托盘里的蜜饯嚼着吃了,起身跟着他一道出去。
陆宴睥她一眼,“不是吵着想单独住一间么?跟着我做什么。”
宋怜不会看不见他微侧着,用身体替她挡着雨丝的动作,自己便也往里贴着墙壁走,好叫他也不被雨淋到。
跟着他进了原来那间客房,随他在案桌前坐下,“我是想问阿宴宋彦诩的事,阿宴把他安置在哪儿了。”
竟是直呼其名,连一声父亲也不肯称了,陆宴放下手里的书卷,温声道,“他既与你有仇,我便也没以晚辈的身份待他,宋大人被我关起来了,有专门的人看守,他被圈禁着渡过下半生,不见天日,你无需再管他。”
宋怜无言,坐牢也能抵命么,坐牢的人不用干活便有饭吃,每天待在牢房里,虽是没有了自由,可到底还活着,死去的人却备受病痛折磨,年纪轻轻从世上消失了。
宋怜想知道宋彦诩在哪里,柳芙宋怡纵然可恶,可归根究底,宋彦诩才是罪魁祸首,他是平阳侯府一家之主,是他决定母亲小千的清白生死,从他企图掩盖真相,让母亲含冤、替柳芙遮掩罪恶起,他便已经成为杀死母亲最锋利的那把刀。
没有他纵容,宋怡又怎么敢那样对小千。
宋彦诩必须血债血偿,但正如以往她不肯告知他她的目的,他们对杀母弑父这样的事,恐怕是不能接受的。
柳芙并不是宋彦诩正室,只是小妾,尚且还好说,宋彦诩却是她亲生父亲,弑父在大周律令里,是恶逆的十恶之罪罪首,与谋逆犯上刺杀君王一样,是剥皮揎草、磨骨扬灰的大不孝之罪,罪大恶极,天理不容,世俗不容。
宋怜握在他臂弯间的指尖微凉,一时安静下来。
陆宴侧身,牵住她微凉的手握进掌心,声音在黑夜里低沉温润,“阿怜,走到这一步,该诛灭的仇人都已经自食其果,宋彦诩养尊处优,只囚禁半年,他情况已大不如前,你若能放下这件事,安心生活,会开怀很多。”
他还是不能接受她做那样的事。
但她必定是要做的。
就是不知介时她做了,他又会如何看她,会避如蛇蝎么?
她这样一个六亲不认满手鲜血的女子。
宋怜唇角微勾,垂下眼睫,半天松下双肩,叹气道,“阿宴,你怎生把我想得那般坏,我顶多是想告诉他,他宠爱的小妾与三女已经死了,这样,平阳侯若是愿意当面承认当年冤枉了我母亲,给我母亲道歉,赔罪,我愿意日后与他当路人,各自安好,相安无事,也永不相见。”
第66章 忍耐了结。
她垂着的眼睫轻颤,抬起来看人时,眼眸装着夏夜星空,因为专注,显得多情。
可面前的女子是最擅长骗人的,她想做的事,问过一次,倘若旁人不愿意,她不会再强求追问。
却也从不因任何人放弃,不会因阻碍停下脚步,只会独自筹谋,千方百计达成目标。
陆宴看着她清丽温婉的模样,知她此刻的心里,恐怕已有一百种找出平阳侯的办法。
他垂首看住她,缓声问,“你是不是在心里谋算宋大人的死法。”
骗倒陆宴比骗倒旁人要困难上一百倍,宋怜眨眨眼,“我只是在想,平阳侯要是连道歉也不肯,连悔悟也不曾有,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陆宴凝视她,唔了一声,“事实上被关的第七日,宋大人已然后悔曾经的所作所为,待到了广陵,宋大人会来见你。”
宋怜算了算时间,从这里乘船去广陵,有十日的路程。
为免惹得陆宴怀疑,她不再提宋彦诩的事,取过案桌上放着的文书,打开看是朝廷来的消息,身体微不可觉地僵了僵,旋即恢复了正常,看完这一卷,再去拿下一卷,没想到也是同高邵综有关的。
陆宴视线落在她微垂着的眼睫上,没有忽略她方才的些许凝顿,搁在膝上的手指微动,淡声问,“新帝诏高兰玠入京受封,阿怜以为,高兰玠会不会进京。”
宋怜思忖片刻,放下了竹简,“肯定会,高邵综回京受封,只要他安插在朝里的亲信顺势请令上奏,北疆军便可名正言顺攻打其余叛军。”
“还有比这更师出有名的机会么,汴州梁掾首当其冲,至于进京的风险,经过京城一役,郭闫和朝廷元气大伤,不敢动高邵综,也没有实力动,其它诸侯王会不会使一出离间计就不得而知了。”
九原晋威、汴州粱掾临近北疆,北疆壮大,两地必如坐针毡。
倘若九原晋威、汴州梁掾趁机设计埋伏,让高邵综在京城遇刺,嫁祸郭闫,挑起北疆、大周朝廷矛盾,二者相互消耗,此消彼长,晋威、汴州也就有了发展民生,储备实力的时间和机会。
只高邵综不比常人,晋威、梁掾想设计他,并不容易,阴谋败露,恐怕惹来灭顶之灾。
兰玠世子,已不是先前京城先古遗贤的性子了,看这两年以恒州为中心扩出的兵战,杀伐决断,北疆铁蹄四字,都似沾染了血腥肃杀,令人胆寒生怖。
舆图在指尖铺开,宋怜思量对江淮有利的时机,一时入了神。
她纤细浓密的睫羽垂落,一缕发丝滑落颈侧,灯火里唇色剔透潋滟,陆宴开口,“离间计……阿怜与高兰玠毕竟有旧,他麾下张昭亦得阿怜青眼,阿怜竟不顾惜了么?”
他声音温泰,饮了口茶,似与她闲敲棋子般闲聊,宋怜放下舆图,看向他,“因为我已经有阿宴了。”
她说假话便已让人难辨真伪,更勿论是实话,宋怜只见他清眸里簇烧起火焰,星火散尽时,依旧留下光亮点点。
陆宴是陆宴,其余男子是其余男子。
他取过文书批阅,却半响不曾翻动,朱砂墨渍凝在笔尖,落下时晕染竹简书册。
宋怜眼睑轻颤,他会因她这样的话心思浮动,是因为心里还有她,还不曾舍弃她。
便不知她了结宋彦诩以后,他还会不会这样待她。
她实在很想同他亲密无间,想念他紧拥着她的手臂,贪恋她身体的炙-吻,却也珍惜电闪雷鸣前两人相处的时光,忍耐住了,一路没有在刻意撩拨他。
商船过了浔水,到了荆楚和江淮交界,非但有益州兵盘查询问,还有朝廷驻军设立搜查关卡。
两人下船走陆路,没遇到什么阻碍便从安县进了广
陵的地界,用的是广陵郡守府令牌,宋怜猜测,“安县府衙已经倒戈了么?”
陆宴掀帘下了马车,“安县府衙曾广,颇受百姓爱戴,他与江淮做了些交易,江淮百姓可在安县通行,安县若起兵战,江淮出兵增援,护安县百姓周全,罗冥并不反对。”
安县属荆州,是罗冥的地界,他手底下的官员官风似乎也随他,万事以百姓安全为先,效忠不效忠李氏朝廷,对他们来说反而不太重要。
不知江淮有无同罗冥交涉过,倘若能拉拢益、荆两州,江淮的实力便又雄厚许多。
宋怜思量着,随他下了马车,看见远处的情形,一时怔住。
官道上皆是农忙晚归的百姓,牛马拉着成车收割来的粮食,有稻米,麦黍,茭白菱角,莲藕白菘种类繁多,满载而归的渔民兜售虾蟹,搬工来来往往,热火朝天。
来往路过的行人,竟有半数衣着干净整洁,行路时脚下生风,脸颊红润。
她去过高平,历经过京城战乱,乍一看眼前的景象,恍如梦中。
蓝田离京城太近,纵然未受兵灾,却也绝无这般繁盛的景象。
“夫人——”
“女君——”
宋怜听得耳熟的声音,抬头去看,只见得三名女子从远处疾步过来,前头两人一人穿月牙色素衣襦裙,眉眼清秀,一人鹅蛋脸琼鼻,着粉色衣裙,脚步活泼,是百灵和红叶。
“见过大人。”
红叶过来见礼时,有些不自在地刻意扬了扬下巴。
宋怜笑道,“你原来五官眉眼就漂亮,现下伤好了,更是叫人挪不开眼了。”
红叶抿唇笑,“百灵后脖颈上的疤痕也几乎看不出来了。”
宋怜朝安静沉稳的姑娘看去,原先垂着的发髻挽起,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身形竟比先前笔直不少,气质也变了一些,不由也替她高兴,“想来江淮的水土养人,百灵也变美了。”
百灵面颊微红,屈膝见礼,“谢夫人夸赞。”
又忍不住抬头,目光大胆而细致地打量,不由酸涩了鼻尖,“夫人倒好像吃了很多苦——”
说着便要落下泪来,连同红叶,大约是知晓了京城兵乱她被困学舍的事,两人皆红了眼眶。
宋怜默然,红叶并非她的婢女,离开京城时,百灵的身契,连同东府里几位嬷嬷婢女,也已经一同放了。
宋怜转头捧着脸问陆宴,“天呐阿宴,我现在是很丑是很苍老么?”
百灵连忙请罪,急得脸通红,她不善言辞,这会儿更是手足无措。
宋怜被逗笑,她倒不担心自己真的变丑了,实则她十分注意自己的样貌,到蓝田以后,着实废了些心思,养面的面脂也是特意做的,在船上哪怕同陆宴生气,也没有落下过一次。
她照料自己的外貌身形照料得仔细,京城里受的伤,现下只有轻微的疤痕,再过几个月也就完全消散了。
没预料地被故人牵挂,宋怜眉间带起暖意,问了些两人在江淮的衣食住行,察觉有人看她,不由看向两丈外马车旁的女子。
她比寻常女子生得高挑些,柳叶眉,五官秀美,一身玄黑武士服,抱剑立在闹市里,似一柄薄剑,骨瘦伶仃。
红叶啊了一声,立时跑过去,把那女子连拖带拽地拽过来,她似乎不情愿,不住往后挣,对上她的视线,冷酷的面容霎时红透,因着肤色白皙,夕阳里简直红成了一捧石榴石。
“哎呀,林霜你快来见过夫人,这就是夫人。”
红叶把人拽到前面来,“夫人,这是林霜,她好好玩的,我和百灵帮夫人整理房间衣物时,偶尔提起夫人,外头总有人偷听,就是这个小贼唉,我同百灵抓了几次才抓到。”
“我哪有——我没有偷听,我只是路过——”
林霜差点拔剑,只拔剑的速度快不过红叶嘴巴的速度,她脸色涨红,深看一眼,脸颊更红,不自在别开脸,“我是林霜,是夫人的属下,护卫。”
宋怜一时想不起来姑娘是谁,笑着点点头。
陆宴知她应是忘了,牵过她的手,温声道,“林霜随元颀从高平来了江淮,跟着武师傅习武练箭,如今的身手,超过了军中大部分士兵,擅长追踪,已不在张青之下。”
宋怜认识两个姓元的人,除了元吉,另一个是云泉山酒肆里她放走的一个,林霜便是那九名姑娘之一了。
宋怜和她约着一起习箭,“阿霜平时在哪里练箭,明日一早我去寻你,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上山打猎。”
林霜不自觉握紧的指尖放松下来,到这时才会呼吸了,点头应了,“郡守府旁边便有校场,我都在的。”
陆宴漫不经心听着,宽袍广袖下把玩她的指尖,把林霜当做全新认识的人,对过往绝口不提,不询问,也不安慰,无疑是让人最自在的。
她洞察人心,只要她愿意,没有什么人她哄不好。
远处已有士兵清道,江淮文武官员四品之上百余人,疾步过来,躬身见礼,“臣等见过大人,见过夫人。”
陆宴握住妻子的手,宽袍广袖下,十指相扣,“都起来罢。”
第三列青袍官服男子出列行礼,态度恭敬有礼,话却锋锐,“大人曾设下三道谜题,江淮能解出答案的人共有五位,还请夫人解惑。”
颇有些来势汹汹,宋怜却也不意外,想是官员们看到了陆宴要让她做事的决心,不敢多言,便想着第一次见时,下车作威,好叫她知难而退。
询问谜题答案应当只是第一步。
宋怜请百灵帮忙,去摊贩处借了笔墨纸砚,写下答案。
邹审慎是江淮老臣,甫一看字迹,心里倒先赞了一分,光这份百官之前从容沉静的气质,便很能博得好感。
三道谜题,一道算学,一道棋局,一道兵法阵图,整个江淮只有五人能解出,只面前的女子能给出答案,也不能证明什么,主公不帮她捉刀,她另请了人帮忙也难说。
邹审慎将答案传给其余官员,出列笑眯眯拱手行礼,“长吏一职至关重要,内理政务,外察形势,老臣这里恰好有一事相询,还请夫人赐教。”
宋怜温声道,“先生请说。”
邹审慎问,“新帝封国公世子为定北王,诏定北王入京受封,依夫人之见,定北王可会应诏入京?”
宋怜忍不住看了眼身侧漫不经心的男子,一时便难分清他在船上问她这件事时是有意还是无意。
比起在京城时,他亦有不小的变化,和她印象中的陆宴有些许不同。
宋怜说会,“时事易变,北疆应对羌胡羯人侵扰,战事频发,定北王应诏入京,诚意十足,羯王、羌王见了,不敢轻动,北疆亦可休养生息。”
她声音从容和缓,城郊旷野上一时陷入沉寂,众人神色各异,邹审慎是江淮百年士族,有自己的斥候暗探,方才收到消息,定北王取道徐州,已到汝南了。
又有一名男子出列,呈上文书,“臣等奉郡守令之命,编纂修订江淮律令,律令已经修订好,只如何颁行能起到教化风俗的作用,却是难题,夫人此间可有良策。”
扫眼看去,大约三分之一的官员埋着头看不出神情,又有三分之一看向提问的男子,面露嘲讽,剩下三分之一里,有六成锦衣华服,行礼的姿势虽恭敬,眼里却是得意,大约笃定了她拿不出,成不了事。
宋怜先接过文书翻看了,律令总述,想是花了心血的,比大周律令还细致公平些。
宋怜略翻看过一遍
,将文书递还给了张青,温声道,“良策谈不上,只是一点建议,说得不当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她在高平开酒肆,与县官打过交道,原先在平津府,陆宴批阅文书,她陪在身侧,虽甚少说话,却也在心里想过,如果是她,会如何处理。
年长日久,这些事倒也不难。
她声音从容清越,“先生编纂的文书律令用词高雅,提纲挈领,难以流传开,只因乡亲里识字的人少,看不懂,自然起不到震慑的作用,宋怜以为可以挑拣出与民生相关密切的条例,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配之以刑罚图册,郡守令在一些特殊的节日,选各州郡年长且能背诵这些歌谣的里长、德高望重的长者、聪颖的孩童以示嘉奖,百姓们能从歌谣里知道什么事是犯法的,做了以后会受什么样的刑罚,也就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请书生将以往例案的案例编成戏文,润之以故事,比直接贴告示会好一些,宋怜看诸位大人提议来年江淮赋税由三十取一,调整为三十五取一,不如定为三十三取一,其中两厘,可作为能书写、诵读刑律之户的奖励。”
有一人出列询问,“夫人的提议好,只是书写诵读一事,介时如何查验实施呢,总不好送税时,听每一个人背上一段。”
宋怜看了对方一眼,是个年长的长者,位置靠后并不起眼,却是做实事的。
宋怜斟酌道,“宋怜以为,每年可由县官出一次府令,想要这两厘减免的人家,录了名册,选定日子学考,若成了,户籍路引上可印下印章,送税时,便有凭证了。”
她之所以提这样的建议,也是想着新编的歌谣必然用字简略,都是常用字,用两厘的税,买百姓们主动认识这些常用字,岂不划算。
强迫学刑律效果定然不佳,改成奖励引导,纵还有些漏洞残缺,也会有些成效的。
邹审慎几乎是在对方说完后,立刻想到了教化识字一事,心里极其震动,再看这清丽温婉的女子,心底不免震骇,光是庭前这一应一答,其才思之敏捷,已是许多江淮官员不能相比,且这政令思虑周全,施行亦没多大难度,非但不空谈,还十分务实。
他都想问其师承何方高人了。
主公也许能猜到他们会搜寻到消息,来此迎接,考校的内容他们却瞒得严实,邹审慎心底惊异,一时有千百个政务想问,只不过今日拦在这里,已是冒犯,便也硬忍住了。
后头年轻人大抵是觉得被下了面子,开口还要说话,刚出列,便见主公不悦道,“好了,昔年任命诸卿为江淮效力,也并未出题策考,江淮官员以实绩升迁,一年之后,自见分晓。”
众人连声请罪,埋下头去,又分列两旁,送他们离开。
他大约是不常发火的,冷了神色,臣佐们不敢再多言,宋怜还了书册以后,手便又被他牵住了,一直也未松开,见他上了马车,依旧眉心紧蹙,心情不虞的样子,不由莞尔,“做什么生气呢,有考校,说明他们是当真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过一久也就好了。”
陆宴神色不虞,“三百官员里,并非所有的人都有真才实学,已无才学,再无胸怀,实在一无是处。”
宋怜并不生气,非但不生气,还觉得挺好,在她看来,困境和机遇是对等的,难度越大,机会就越多。
马车停在郡守府,宋怜先要了些江淮各州郡三年以内的政务卷宗。
婆母住在安阳,不在广陵,仆从候在府外,一一见了礼,散去各自做事了。
郡守府布局陈置竟与京城平津侯府大抵相似,连书房外的青竹芭蕉也一模一样。
宋怜一点不觉得累,把郡守令府边边角落都逛了一遍,青石路上与他一道闲散地走着。
园景雅致,江淮的风轻暖,她偏头看他眉如墨画,清贵恒宁的模样,忍不住软了声音,“阿宴,今夜陪我看文书可好。”
陆宴吩咐人传了晚食,声音温润,“有许多政务要处理,你早些歇息,莫要累太晚,城郊安锦山有一眼温泉,我令人建了山庄,布局与京城温泉山庄相似,用了晚饭让张青送你过去。”
宋怜眨了眨眼,没有再说什么,等他离开,让千流帮她请林霜过来。
太阳已完全落下山脉后头,天光昏暗,邓德引着一名中年男子进了悦源茶肆。
男子年过四十,着锦衣,虽是眼下青黑,眼睛浑浊充满血丝,也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样貌堂堂。
千柏在二楼窗前看见,迟疑问,“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再如何不是,平阳侯也是主母的父亲,主母想来也不会当真伤了平阳侯,大人为何骗主母,不让主母同平阳侯见面……”
陆宴目光落在那中年男子身上,眉目沉沉,“那是书里的纲常伦理,不见得是对的,也不见得适用每一个人。”
世人眼里,除君之外,父便是天,而她早早看透了平阳侯不可一世下的虚伪软弱,冷漠自私,她鄙薄平阳侯,对平阳侯太过清楚的剖析已让她挣脱了血缘关系的束缚,在她眼里,平阳侯只是一个同她有些血缘关系的寻常人,与陌生人没什么不同。
她的想法异于常人,且轻易不会改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不告知她平阳侯关在何处,她也会想办法去查,以她的聪慧和手腕,也根本瞒不了多久。
陆宴低声吩咐,“去准备罢。”
“是。”
茶肆里已清了人,楼上楼下寂静无声,邓德叮嘱,“主母在京城经历兵祸,很是吃了些苦,侯爷不防态度软和些,主母说了,侯爷若是诚心悔过,同秦夫人道歉,主母必定过往不究,侯爷可莫要做傻事。”
平阳侯理了理袖袍,“小将军不必多言,平阳侯府受阉党牵连,遭了难,家破人亡,阿怜是老夫唯一仅剩的子嗣,京城老夫回不去,以后还得仰仗女儿,当年确实是我处事不公,害得她母亲重病惨死,她恨老夫也是应该的,见一见她最后一面,老夫自离去,也不再惹她心烦了。”
邓德听了,不免松了口气,将人引上二楼,停在霁月阁雅间前,“主母在里面,属下不打扰大人父女叙旧了,属下守在楼下,有事大人再唤属下便是。”
平阳侯潦草地抱了抱手,在门前立了片刻,推门进去,只见得一名女子背对着门立在窗前,着天青色衣裙,一时呼吸起伏,“阿怜?”
那女子微微侧身,“父亲来了。”
那声音宋彦诩化成灰也认得,霎时暴喝一声孽女,藏于袖间的匕首滑出,突然暴起冲过去,他本是文官,又被关了数月,上楼梯时虚弱气喘,这时却似猛扑的豺狼,奔着那女子心口去,必定要取她性命。
却半途被钳制住往后拖,眼前有寒光闪过,喉咙间鲜血喷溅,他嗬嗬喘气,双手去捂,鲜血从指缝,口里溢出,“陆宴,是你,你骗本官——”
他脸上沾血,神情平静,哪里是什么温润翩翩公子,宋彦诩胸口似鼓风的破囊,因怒恨起伏,挣扎不脱,看向那女子,却又哪里是那孽女,分明是假扮的。
“宋怜——宋怜——孽女,孽女——”浑浊充血的眼睛爆裂,张着嘴巴嗬嗬想再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片刻气绝身亡了。
第67章 身体密阁。
陆宴扔了手里的尸体,接过千柏递来的巾帕,“寻个地方好生安葬了罢。”
邓德应是,唤进两名亲卫,白布卷裹了尸体,抬到楼下,装进院子的马车里,从后门离开,没留下一丝痕迹。
宋怜打着说话的借口,让张青请林霜过来,实则是请林霜帮忙。
两个时辰后林霜带着一箩筐柑橘回来,秀美的额上带着薄汗,放下箩筐,也没有立时开口。
宋怜取了一枚柑橘,剥开递给她,“张青被我调开了,其他侍卫守在外院,坐下来说。”
柑橘带着清甜的香气,林霜接来,揣进怀里,被冰凉了一下,脸色微红,“郡守令果然没去议政堂,他领着六名亲卫去了长明街,邓德几人身手好,属下没办法靠近,守得远,看后门有马车车辙,是出城的方向,一路追到城门口,碰上守门士兵尽职尽责,拦下了一辆不明马车,争执起来,亲卫拿出司马府的令牌,那士兵也不买账,必须要搜查,属下认出了马车里坐着的男子,正是邓德。”
林霜一口气说完
,“是去城郊埋人,一名中年男子,被匕首割喉,奇怪的是既被杀了,邓德几人竟还替他整面梳洗,换上锦衣,甚至给配了两枚玉玦,一并装进棺椁里。”
她不曾想郡守令这般清举霁月的清官,也会做刑律之外灭口这样的事,却也不怎么在意,郡守令是主上选择的夫君,主上喜欢,便没什么不好。
宋怜轻声问,“阿霜可曾看见是什么样式的玉玦。”
林霜摇头,“只远远听得是云纹环佩和瑞兽佩,具体什么瑞兽属下没看见。”
如果换成张青或者邓德,定不会跟得这样远,她连那男子的样貌也没看清,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实在差得远了。
林霜抿抿唇,叩首行礼,“属下无能。”
宋怜勉强定住神,起身将人扶起来,事先准备好的木盒递给她,“阿霜已经很厉害了。”
木盒很沉,林霜不想要酬劳,却看得出她精神不济,便什么也没说,出去时轻轻关上了书房门。
宋怜跌坐回案桌前,就这样坐着,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婢女询问过几次可要歇息,她也没有反应。
枯坐一夜,午间房门被推开,案桌前放着的卷宗也没翻过一页。
陆宴将人拉起,只觉她手心忽冷忽热,眉心蹙起,不悦道,“便是要展翅高飞,也应当爱惜自己的身体,富有才学,却英年早逝,痨病缠身,岂不可惜。”
双手的指尖皆被包进宽大的掌心,暖意顺着血脉透进心底,宋怜说不出话,她以为她要弑父,他纵不至于告发她恶逆,却也当厌恶疏远她。
无论如何,杀亲都是大罪,于天理所不容,她又怎会不知,将来一旦叫人知晓此事,她必是犯下众怒,人人得而诛之,稍有不慎,身前受千刀万剐之刑,死后千千万万人鄙薄唾弃。
可宋彦诩不死,填不平她心底压抑十几年的愤懑,只一想起宋彦诩还活着,便好似母亲和小千依旧被烈油烹煮,母亲和小千的仇,必须要用宋彦诩的鲜血来浇灌。
现在宋彦诩死了。
他待她本已很好,却好成了这样。
水汽模糊了视线,不觉已泪沾满面,她背过身去,快步行至窗前,看着外头青竹芭蕉,湖光山色,安和明丽。
陆宴一滞,疾步跟过来,见她泪珠滚落,打湿窗棂,心脏陡然窒痛,缓声道,“我不是出尔反尔,不允你看这些,只是路途奔波本就劳累,你一夜未眠,又不吃不喝,对身体实在不好。”
见她侧对着他,眼泪不止,又道,“我亦不当提起英年早逝,痨病缠身这些字,府里请了京里来的厨子,做了清江鱼,你来尝尝罢。”
宋怜默不作声。
陆宴顿了片刻,便道,“今晨收到消息,不知是好是坏,平阳侯出逃,船上遭遇了水匪,叫水匪割喉死了,真是气运不济。”
宋怜听了,没控制住噗嗤笑出了声,偏头微仰着看他一眼,笑意盈盈。
陆宴是头一次见人听见爹死了破涕为笑的,一时也哑口,只她眼睫沾着水珠,杏眸明亮,潋滟明丽,让窗外湖光山色亦暗淡三分,他便只盼她,日后想起平阳侯之死,也如今日欢颜,莫要伤怀。
宋怜张了张口,话未说,心底先生出热意,蔓延至脸上。
窗外莲池水光清澈,照印她脸颊霞云绯红,宋怜掀着眼睫看他,“我是因为你不肯爱我,不肯抱我,不肯要我,独寝睡不着,才过了子时还在书房的……”
她眼睫颤动,编贝般的牙轻咬了咬唇,陆宴身形微僵,修长的手指握上窗棂,看向远山,他并非不想要她,身体想亲近她,以至于她睡着后他看着她一夜,至天明,每每觉察不出时间流逝。
只便想起,她喜爱那高兰玠,竟蓄意勾引,待他却不肯废半点心思半分手段,纵然她选择了他,日后再不与那高兰玠相见,也心意难平。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她硬扑过来吻他抱他,他舍得真的扯痛她么?
窗外湖面有白鹤驻足停留,红喙梳理着羽毛,振翅离去,留下涟漪层层漾开,午间阳光透过云层落下,波光粼粼,霎是好看。
屋外响起叩门声,陆宴收回握在窗棂上的手,“用完饭休息一下,府里每日申时议事堂论政,介时张青领你过去。”
行至门前,又道,“回江淮时,我让人以你的名义从各州郡收了许多孤孩,这些孩子无家可归,流落在外动辄饿死冻死,江淮尚有余力教养,你做事不肯用我的人,亦不肯轻易信于人,这些孩子四到十二岁不等,你从里面挑选些合眼的,差人教授学识武艺,将来为你所用,也放心些。”
宋怜听了,轻轻嗯了一声,“你去罢,我会好好吃饭的。”
她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长廊那头,又站了一会儿,才去洗漱沐浴,用完午饭,算算时间,离申时还有三个时辰,便又回了书房,接着翻看卷宗。
末时三刻她去议事堂,外头已经候着不少官员,见她来了,纷纷行礼。
大约昨日城郊考校起了些效果,加上四品以上的官员,大多不缺城府,众人礼仪神情上,并无不恭敬。
只因男女有别,言谈间些许不自在罢了。
申时陆宴来了,宋怜本是想同臣子一般候在一侧,他却径自过来牵了她的手。
江淮民风开化,虽不比京城,却也颇讲究男女大防,便是夫妻之间,也需行礼有距,他这样做,实是不合礼仪的。
宋怜便见前列两名老臣绷紧了面皮,他却恍若未见,直接牵着她去了上首,两人一起坐下。
宋怜看见了景策,白登,两人在京城时便与陆宴交好,只那时白登领文职,现下任广陵府军司马,是武将。
骠骑将军冯进先呈禀追击海寇的情况,又提及修军船、训练水师。
江淮与徐州、大周有一江之隔,可做为天堑屏障,但它日起了战事,水战不可避免,调拨这一笔军费,群臣都没什么异议。
除昨日提及的刑律,又有秋末农忙分放士兵回乡,需有人核定饷银抚恤。
这些事宋怜能做,只不过初来乍到,她也并不冒头。
邹审慎拱手行礼,“此事繁琐,听闻夫人精通算学,可否请夫人代劳,有夫人在,下头的人不敢贪赃。”
宋怜接下了,不管邹审慎是否是为难,或者依旧是考校,她都愿意尝试去做,并且尽量做好。
她话少,轻易不开口,景策扫一眼厅堂里,见不少人都暗地里松气的神情,不免在心里摇摇头。
邹审慎呈上信报,“斥候十日前从汝南发出的信令,算算时间,定北王此时恐怕已在京城,倘若北疆与徐州军联兵攻打汴州,我江淮,可要过江攻打徐州,保梁掾。”
两日前陆宴已收到消息,只不过高兰玠在汝南失去行踪。
从恒州回京,走雎阳便是,高绍综偏取道汝南。
从汝南往东可以去京城,亦可渡江直达广陵。
陆宴淡声吩咐,“定北王未必会与徐州合兵,此事待有了确切消息再议,便是要保,也不急于一时。”
臣僚们应声称是,
散议时,几名经略属官往宋怜这里递了官牒文书,上头写着来历职位,以便有需要差遣时,能及时传唤。
宋怜要领着几位臣官去书房,陆宴无奈,“再过几日是孟兰节,家家户户需得准备河灯,祭奠亲人,介时他们需巡防州郡府,防遏火灾争乱,这几日便让他们回去休息罢,秋忙收割还有两月余,不急于一时。”
几名臣官一脸感激地行礼告退,陆宴牵住她的手,声音温润,“便是没有节日,也已经是天黑了,非急务,莫要耽搁他们回家,如此将来有了急务,才不会心生懈怠。”
宋怜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她实在想看看分响的难题有多大,邹老先生将这挑担子分给她以后,好几名经略官都一脸如释负重的轻快,她猜这件事难不在算学,而在人情世故。
虽说同为江淮军,但细分下来,各军有不同地域,不同将领,历经的战事不同,难度、功绩、伤亡皆要考虑,怎么分能令大部分人服众,确实需要斟酌。
脚下趔趄,被一把扶住,原是她想得忘了神,冲着花池走去也不知,若非被他一把拉住,她非栽到池子里不可。
周围并无人,宋怜眨眨眼,往他怀里倒去,他力道却比昔年在京城时还大些,钳制住她的手臂,她这拙劣的计策竟不能奏效。
宋怜瞪着他。
她脸颊嫣红,杏眸里皆是恼意,陆宴清咳一声,“我确实有要紧的政务要处理,阿怜先歇息。”
宋怜自己回书房,先核定响银数额,再抬起头来时,天色黑透,已过了酉时。
肩背些许酸痛,她指尖轻轻揉=捏着。
百灵过来剪了灯火,轻声说,“夫人来之前,奴婢和红叶去过安锦山,把温泉山庄打扫干净了,夫人以前极喜爱温泉,定然也会喜欢那里的。”
“大人变卖孤本,用私财特意为您修的。”
宋怜听着,好似通身的疲乏涌上来,一时倦怠,起了困意,便让张青备了马车。
她也不直接去安锦山,令马车往秦淮河旁走了一圈,才又出城去。
安锦山离广陵城并不远,出城只五六里路,山下建有庄院,景色宜人,清幽宁静,宋怜在马车里写了一封信,密封好交给张青,“送回去给你家主上。”
陆宴人在密阁,邓德为斥候长,除了淮水渡口,九江、临淮两城要塞也暗中设下关卡,只要那定北王敢来,便叫他有来无回。
邓德迟疑问,“那定北王会孤身犯险么?”
陆宴眉目间结了寒霜,一言不发,外头张青有事禀报,陆宴知道他护送她出城去了安锦山,微变了神色,疾步出去,“出什么事了。”
张青呈上信件,“主母让属下送了信回来给主上,林霜、红叶几人先陪着主母上山了。”
陆宴接过信筒,拆开来看了,霍地合上纸笺,喝问张青,“去安锦山前,你们去了哪里。”
张青头皮发麻,却也不敢隐瞒,“夫人说去秦淮河看看。”
又忙道,“夫人一直都在马车上,没有下去过。”
陆宴脸色发黑,疾步出了密阁,让千柏备马,合欢散,吃这等药,她身体不想要了么?
第68章 蓝田美玉归山。
宋怜爱惜身体,自不会胡乱吃药,只是见庄苑修得与温泉山庄相似,逛了一遍,在临水亭里看了一个时辰卷宗,回房沐浴,梳洗打扮了一番。
灯火昏暗,铜镜里的人唇不点而朱,面如敷粉,雾山黛眉,柔美明丽。
陆宴弗一进门,她松下正擦拭着的未干的头发,赤着脚往他怀里扑去。
他如画的眉目间尚带着薄怒,许是担心她摔了,依旧接住了她。
“阿宴来啦………”
馥香浮动,她仅着一件浅色海棠中衣,乌发一半垂髻,斜插着蓝田芙蓉玉簪,一半垂落右肩,尤自带着沐浴后的水汽,潋滟明丽,似清晨盛放的芙蕖。
水珠滑落,漫过解了束缚的玲珑饱满,将芍菡绣纹里衣浸润。
她微垫着脚,双臂挂在他脖颈,柔柔偎靠进他怀里。
衣袖下滑,手臂肤如凝脂,在京城时受伤的地方,未曾留下一丝疤痕。
掌中腰不盈一握,她身体轻颤,似被晨露晃动的芍菡。
陆宴知她未曾服药,略放心,垂首轻叱,“从哪里知晓那等药,此药伤身,不可碰知道么?”
腰间掌心炽热,修长的手指钳制住她的腰-身,叫她不能动弹,她似被抽-干了力气,已是战立不稳,靠着他肩呓-语应着,却陡然被抱起。
中衣的裙摆划过海棠色的弧度,垂落身侧,露出她纤细白皙的腿,陆宴抱着人大步去了后池,声音暗哑,“我先沐浴。”
他竟也不推开她了。
宋怜心生欢喜,抬眸看他,在他怀里支起些身体,轻碰了碰他的唇。
她生得纤浓,呼吸因难耐不受控制,攀着他背的手臂不承重,垂去身侧,指尖泛出粉色,“阿宴,你舍不得我受苦啦……”
却被握住,吻落下,疾风骤雨。
她面颊嫣红,被拥着栽进水池时,水花溅起。
丝制的衣裳被浸透,聊胜于无,温泉池里雾气氤-氲,夜风带起凉意,又被抚平。
她发髻垂坠,颈纤细白皙。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再醒来时已在寝房里。
雕花窗外月上柳梢,月辉洒进窗棂,疏影横斜,夜静谧,她被拥坐着。
雨霾风障,她身体失力,却听‘砰’地一声巨响,房门被踹开,“你们在做什么——”
那声音带着无尽的阴鸷暴怒,似毁天灭地。
宋怜记得这样的声音,一时呆住,正想抬头去看,却被骤然扯下的帐幔罩住,什么也看不见了。
“安生待着!”
她神志霎时清醒了许多,心脏似要跳出心口,慌乱无措支起身体,被陆宴挡着,看不见外头,却只见地上阴影遮住月光,高大伟岸,裹着杀意寒霜,似地狱修罗。
是高邵综,他怎会在此,宋怜拥着被矜,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陆宴扯过衣裳穿上,反手抽出床榻边长剑,声音凝结寒霜,“倒不想高世子竟有听人夫妻床笫之乐的癖好,一而再再而三,恐怕有违君子之道。”
那身影竟什么话也无,裹着三九寒冬的怒意大步上前,抽剑便砍,得到近前,只见得那双眼里满是暴怒的血丝,陆宴微惊,脸色更为霜寒,反手扯过被褥罩过她,将她挡在身后,抬剑格挡。
只来人却似乎一门心思只奔着榻上的人去,纵使手臂受伤,血流不止,也似乎无知觉,要将蜷在榻里侧的女子扯出来。
陆宴抬剑挡开,暴喝一声,“高邵综,你莫要欺人太甚,她是我陆某的妻子,纵与你有过一段不伦,也不过因那时她误以为我离她而去,休要执迷不悟。”
高邵综猛地凝滞止步,光影下身影些许摇晃,看住榻里侧露出的那半缕散发,暴怒以后,心似剜去碗大一块,掌心血流不止,“阿怜?真的是你么?”
那声音里饱含巨大的痛楚,似问出这句话,已花去了全部的力气,又带了一丝希冀,宋怜系上中衣的绳结,好歹能蔽体,想抬起头来同他说话,被陆宴遮住身形,便也不动了,坐在榻上应了一声,“是我。”
他若带大军前来,江淮不会全无察觉,若没带,他怎敢孤军深入江淮,陆宴未必会要他性命,江淮诸臣则不然,宋怜心里微微焦灼,看了眼天色,“你不该来这里,我同阿宴在一起,你走罢。”
陆宴神色阴沉,立在榻边,命令道,“高世子来得突然,以至陆某衣冠不整,吾妻阿怜,不如替为夫重新束发。”
宋怜沉默一瞬,什么也没说,跪在榻上支起身体,取过他的里衣,没有动,却足以说明立场了。
胸腔起伏,一时无法压制,喉咙腥甜四起,鲜血从齿间溢出,高邵综呛咳一声,自怀里取出一纸信笺,长剑掉在地上,他亦不管,打开信笺与她看,“阿怜你写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阿怜忘了么?”
陆宴眼如冷刀,“她以为夫君死了新寡,与你排遣罢了——”
却被暴喝声打断,那血眼霍地看来,几欲将他千刀万剐,“我在同她说话,她有口,不必你置喙——”
陆宴怒极反笑,提剑上前,宋怜探手拉住他袖口,软声道,“阿宴你可否暂避,我与高世子有话要说。”
她温言软语,却同时刺痛另两人的眼。
陆宴侧身挡住,不叫人看去她情态,“有什么事是为夫不能听的,你与高世子有什么话便说,须臾他便是死人,没办法开口了。”
宋怜知他这般毒舌,恐怕已是怒不可遏,便也不强求,看向高邵综的方向,开口道,“是我为人不好,昔日多有欺骗,你走罢。”
他眸色漆黑,看不见她容颜,亦不大想看她此时情-事后娇慵的模样,压着剜心之痛,立在榻前,声音沙哑,“在林州时,说想与我生儿育女,为我孕育子嗣,会与我成亲,会与我相守到老也是假么?”
便有滔天怒意自陆宴身
上散出,几乎凌迟之刑加诸她身上,宋怜被矜下指尖发白,勉强定住神点点头,又想起陆宴挡着,他看不见,便道,“是假的,那时阿宴身陷绝境,我怕你知晓他在京城的消息,对他不利,故此虚与委蛇,抱歉了,今日我能保你全身而退,你走罢。”
她声音轻,却似利刃,字字句句剜骨之痛。
高邵综站着,看着,黑眸里暴怒痛苦难堪焚心胶着,汇集成旋涡,狼狈一闪而过,开口声音艰涩,“阿怜,我知平津侯冒死进京救你,你心生感动,我迟一步,害你陷入兵乱受苦是为不该,但我高兰玠在此立誓,日后必爱你护你,不叫你伤一丝一毫,阿怜,跟我回北疆,你不记得在乌矛山那时么?以后我们日日同那时一样。”
宋怜面容苍白无色,缓缓摇了摇头,“你快走罢。”
陆宴握着长剑的手指几不可觉松了松,冷声道,“还不走。”
她被陆宴拦着,他依旧看不见她,只余半席月银色裙幅散开,纤细的脚踝斜斜陷落被褥里,玉色肌-肤上指痕淤青清晰刺目。
眸底风暴渐归于无,漆黑平静,看向挡在榻前的男子,提掌攻过去,既是以为陆宴不在,故而与他亲近,那么杀了陆宴,带走她也就是了。
两年来陆宴修习武艺,只毕竟比不得高兰玠自幼习武,常年领兵,高邵综招招下杀手,他连伤几处,却也不肯退缩。
房门已破,两人打进了院子里,宋怜穿好衣裳追出房门,院门外涌进兵马,高邵综被团团围住,宋怜扫眼看去,除了陆宴亲信,竟也有丞相府邹审慎的人,心不由往下沉了沉。
陆宴便一直盯着她,没错过她黛眉轻颦,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端倪,收剑退至一旁,回屋取了幕离,给她遮上。
邓德带来的都是好手,百来人一起上,那国公世子却是好武艺,赤手空拳,一时竟不能耐他如何,张青见状,放了烟信,很快便又增添五六十人,他毕竟受了伤,又似体力不支,渐成败势。
陆宴并不去看那刀枪搏击的场景,只垂首看住她眉间,越看神色越冷。
到空中传来鹰隼啼鸣,一只巨翅海东青盘旋俯冲,勾爪锐利,侍卫那刀往那巨鸟身上砍时,她已不自觉上前,脸色苍白无血。
陆宴眉间浮起暴戾,冷呵一声,“都住手,让他走。”
邓德几人收了手,另有丞相府武平,急忙叩请,“主上,放了此人,便是放虎归山。”
说罢,便拔剑要上前,陆宴冷了眉目,“这是本官私人山院,你们如何擅闯且不追究,但本官说放他走,武将军若不肯听令,即刻动武便是。”
语罢,郡守令府亲兵已倒转剑锋,将丞相府亲卫团团围住。
武平忙卸了兵器,领兵叩首行礼,“末将不敢。”
旋即退往一旁。
乌矛许是闻见血腥味,啼鸣盘飞,又飞至宋怜面前,低低呼唤,宋怜没有伸手,幕离下眼眶酸涩。
“君若无心我便休,乌矛,走罢。”
他夺得的长剑横斜,划破衣袖,半截沾血的布料落地,中衣袖上彩色刺绣胖鸟被削成两半,是恩断义绝。
离去时,鲜血滴落一路青石地,陆宴盯着那刺绣,周身皆是霜寒气,吩咐邓德,“关了院门,没有本官手令,谁也不许出去。”
邓德几人应是。
陆宴折身回房,见她站着不动,墨眸里戾气横生,牵过她手腕,一直穿过浴池到了后苑,才将人拽到跟前,掀了幕离,眸底结出寒霜,“山下必有亲兵接应,他死不了,你可不必如此忧心。”
宋怜勉强定住神,“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国公府二公子高砚庭与高邵综关系亲厚,高邵综是高砚庭仅剩的亲人,此人性情与高邵综不同,亦是战将,既然有他在北疆主持大局,高邵综此时死在这里,江淮恐怕遭到仇恨反扑,他会不计一切代价给他兄长报仇,得不偿失。”
陆宴冷笑,“难为你这般心绪之下,还思虑如此周全。”
他钳住她脖-颈,低头咬——吻,直至叫她吃痛出血才松开,却也不松手,将人推去院房,剥了她衣衫要她。
宋怜挣扎推拒,“阿宴……”
“闭嘴。”
武平自不敢违令往外传递消息,只着实不甘心,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兰玠世子是恋慕夫人,才入得这彀中,日后可再无这样的好时机,不由朝邓德拱手劝,“定北王不比常人,放走了,将来必成祸患。”
邓德亦觉可惜,只他们一向忠心耿耿,只听主上调遣,“实不相瞒,昔年国公府曾有一难,得主母无意中搭救,阖府上下才脱出险境,国公世子因此心生好感,故而有此失智之举,他此次来,是因为主母,倘若主上借机杀了他,岂非小人行径,与卖妻求荣又有何分别,主公恐怕只愿与那高兰玠,光明正大,战场上相见。”
武平叹息扼腕,欲言又止,却又知大人之令难改,也并不敢当真违抗,只得不提了。
山庄仆从婢女都在外院,林霜守在山口,见一名男子步履蹒跚下山来,立时潜伏回屋取了弓箭,叫醒红叶和百灵,“那定北王逃下山了,此人是北疆之主,允文允武能力不凡,夫人想做皇后,他便是夫人最大的劲敌,机不可失,我们截杀他,江淮少一名强敌。”
这一年多以来,两人都被林霜拉着学习了箭术,听了便都点头,各自取了弓箭,随林霜出去了。
红叶心脏跳得厉害,不由握了握拳,“我们快点,莫叫他活着出江淮。”
第69章 江心后颈。
张路、赵成、冯唐三人察觉安锦山有异,潜上山时亦受了不轻的伤,并不敢多言,赶往安阳渡口。
天际泛出灰白,泸江上浓雾缭绕,桉索放下,船只驶离渡口,张路正给主上处理伤口,乌矛啼鸣声肃锐,张路拔剑,荡开破空而来的箭矢。
铮鸣声起,箭矢钉进船头,入木三分。
赵成、冯唐奔去船头,高邵综睁开眼,取过长弓,张弓拉弦。
“是女子——倒是好箭术——”
掌弓的手臂微晃,放下长弓之际,鹰隼啼鸣声起,鲜血滴落甲板,乌矛扇动翅膀,稳不住巨大的身形,重重砸在甲板上,高邵综长剑击断乌矛身前第二支箭矢,船身摇晃,让他一时晕眩。
朝阳升起,冲散浓雾,码头上奔来三名女子,高邵综认得其中两名,一名昔年京城医馆初遇时,跟在她身侧,是她的婢女,名为百灵,一名曾是赵府人,赵家被问罪后,她将其买下,又因其无家可归,她便将人安排进了郑记做生意。
能跟到江淮的,待她自是忠心耿耿。
她竟是想要他和乌矛死么?
那本已平息的噬骨之痛似又翻涌,高邵综压着咳喘,吩咐张路,“给乌矛止血。”
心口似有鲜血潺潺流出,手一抚,却并无血迹,高邵综平喘了口气,眸色漆黑,“冯唐掌船,驶往江心,退进荆州。”
“是。”
待看见远处追来的一人一骑,胸臆间便被箍紧,透不过气来的窒痛,恨意堆砌冲撞,她追来做什么,想看他死于江心么?
船舶甲板上巨鸟通身染血,宋怜心颤,下马来,追到栈道边,那三名亲卫曾恭敬地给她行礼,此时目光无不厌恶痛恨,当前那身影一身黑衣,身上新添三处箭伤,伤深可见骨,盯着她眸底恨意滔天瀚海,似利剑。
宋怜上前一步,嘴唇张了张,又止住,那深眸里恨毁天灭地,事已至
此,世仇已结下,倘若有一日,她和陆宴落进他手里,必生不如死。
宋怜接过红叶手里长弓,张弓搭箭,弓弦满如弦月,松手时,箭矢破空而去,她听见箭矢刺入身体的噗声,那箭矢没入高邵综心口。
鲜血溢出,高邵综捂住溢血的地方,看向远处那清丽的身影,声音轻如梦幻,“阿怜,你要杀我?”
竟没死。
宋怜定定神,看见了远处腾升的烟信,另取了箭矢,吩咐身侧红叶,“去请武平,让他带兵来。”
红叶立时去了。
“恐怕有增援,莫留活口,速度要快。”
那声音清婉沉静,不带一丝感情,更莫说旧情,高邵综张口倒出鲜血,听得她欲用火箭,心口起伏,倒地时喘息吩咐,“带上乌矛,跳船走。”
冯唐守船尾,看见沐家徽记的商船,大喜,“主公,沐先生来了。”
船只顺流,不过几息光景便驶离了射程,武平还没来,宋怜亦看见了远处驶来的楼船,那大船虽挂了商船的字样,船体却非同寻常,铁壁海鶴,船头方,尾阔可分水,船上配备镣钩、挂罟网,投石车,行船如龙,是配置精良的水师战船。
宋怜蹙眉看着,庐陵毗邻荆州,从此处乘船过弯,小半个时辰便能进入荆楚地界,泸江水窄处二三丈,两侧悬崖高壁,短时间内难以接近船舶,宽处数十丈,也远不在箭矢射程之内。
陆上拦截成功的可能很小,下江追击,江淮兵便是现在立刻上船,也是追击不上了。
时机已失。
宋怜收了弓,立在江边没立刻离开,等红叶回来,领着三人在安锦山脚下慢慢走着。
到了一处青松,她在山石上坐下,开口道,“百灵、红叶,你二人的卖身契,我离开京城时已经放了,你们是自由身,并算不得我的婢女。”
百灵听了,慌忙叩请,眼里已含泪,“可是百灵做错事了,女君莫要赶百灵。”
红叶亦白了脸,“你去哪里,红叶便去哪里,红叶做错了事,你可以罚我打我,可是——”
林霜肩背笔直,跪在地上不说话。
阳光渐盛,宋怜知责备亦无用,只是耐心解释,“其实你们做的事,为我,为江淮,本没什么不对,只我与高绍综有些故旧,并不愿见他因私人恩怨折在安锦山,故而在山上时,我与阿宴放他下山离去,林霜你带百灵和红叶截杀,落在旁人眼里,便是我宋怜出尔反尔,不守信义,此其一。”
“其二,敌人非比寻常,若不能一击必杀,便不好轻举妄动,杀不了,徒惹后患,他武艺超群,虽是受了伤,却也不能小觑,林霜你箭术的确了得,但仅凭你们三人,却也无法耐他们如何,若我是你,可去寻了武平,多带些人,或许有一些胜算。”
林霜叩首请罪,宋怜勉强提了提神,“起来罢。”
林霜抬头,不自觉屏息,“林霜还能跟着主上么?”
宋怜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林霜有能力,性情坚韧,且极有主见,虽虑事不周,稍加磨炼也就好了,倘若给她机会,必有一番作为,但这样的人,可做友人,做同僚,却不可做婢女,宋怜只道,“阿霜若愿意,以后可随我在长吏府做事,你聪慧坚韧,将来定有所作为。”
林霜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低声应是。
宋怜让她们去休息,自己沿着田埂往回走,见张青驾着马车停在山脚下,知陆宴在里面,一时却也不想见他。
林州的事她有所隐瞒,他心中不虞是应当的,可她现在很困很累,实在没有心力再周旋了。
车帘掀开,陆宴眸光落在她眉间,放下了书卷,“我不开口,你累了,上来睡一觉,我们回府。”
宋怜精神一松,上了马车,脱了鞋,解了风袍,在软榻上躺下,阖眼尽是乌矛翅膀带血的模样,还有那箭矢没入高邵综心口的声音,她睁开眼取了一卷书册,不再去想,实则隔着那般远,她又怎能听得见箭矢的声音,不过臆想罢了。
至于乌矛,只盼那船上不缺伤药,能及时医治,它养好翅膀,不影响高飞,往后也再不要对人放松警惕。
日光透过车帘,洒在身上,暖意丛生,外头张青轻叱一声,马车走得缓慢,车辕声催人好眠,宋怜数着轮子撵过泥土的轮数,渐渐的也陷入了沉睡。
陆宴轻轻放下书卷,取过薄衿展开,给她盖上,垂首看她眉目,将她微凉的指尖圈进掌心,片刻后提笔写了信令,交给邓德,“送去丞相府,另外叮嘱昨夜到过安锦山的侍卫,守口如瓶,若议论是非,以犯上罪论处。”
邓德应是,定北王未入京,先来了江淮,山庄别苑里重伤离去,谣言流出,于主母十分不利,郡守令亲兵奉主母为主,不敢妄议,武平麾下的,毕竟不完全是自己人。
“将信交给丞相,他自知如何应对,倘若他管束不了,该清理的便直接清理了。”
邓德领命,先一步回城。
回府已是午后,陆宴与武将议事堂商议军务,宋怜去书房,碰巧两位参事前来呈报抚恤粮名录。
宋怜换了身衣裳,和两名属官亲自去粮仓看过,又从库房清点出许多布帛,多是起势时从贪官污吏家里抄来的家财,拿出来当做一些添头,奖励给功勋突出的士兵,也算物尽其用。
右丞宗庆先拟定出了章程,回禀时略犹豫,“严老将军这一年并无突出功绩,可严家在江淮,根深叶茂,这岁末赐赏不能不提……”
不能不提,也不能师出无名,宋怜温声道,“老将军名下两位弟子韩泰、陈谏各有六场胜战,都是难得的将才,宋怜以为,可谏议信王,府中设宴,宴请严老将军同武将们说一说用兵之道。”
宗庆听了,不由大喜,他之所以说不能不提,一是因严家在江淮地位不低,二是因为这位老将军,十分爱面子,没有封赏,落了他面子,惹得他心生不满,长吏府总归开罪他。
以两位小将功勋之名,请其为师,不是恩赏,却绝对比金银珠宝更叫老将军开怀高兴,此事合情合理,加上老将军确实身经百战,昔年威名赫赫,其余臣官们也挑不出理来,可谓一举多得。
宗庆忙不迭把为难的事一股脑都说了,“杜估将军任兵马大将军,武俊将军为骠骑将军,镇江、汉阳一役,两位将军皆有战功,只二人脾性相冲,素来不对付,爵位功勋只一位,微臣不知定给谁好。”
宋怜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镇江、汉阳两地同时受徐州军突袭,武将军主动请缨迎敌镇江,汉阳位处重岭山,是东都建业外第一处屏障,汉阳一退,江淮疆域势必退出三百里,因此汉阳也是李奔精锐兵力重攻之地,宋怜以为,将爵位功勋封给杜将军,杜将军麾下将士,以一等将爵麾下军算抚恤,武俊将军和武家军,当没有不服气的。”
宗庆忙不迭应着,这样一分说,便是武将军不服气,江淮上下文武官员,也通晓其中道理。
两人逐条商议,又有廷狱官叩请见礼,询问律令条令的事。
宋怜对刑律了解的不算多,因此并不着急做决定,分别去了一趟江夏、建业、广陵,到各府查阅近三年的案件卷宗,挑拣着看了一些府官审理案情的实况,因着卷宗纷杂,案情更是百变,拢共也花去了小一月的时间,临近中秋节,才将将收尾了。
从云阳县回丹阳郡时,天色已经黑透,赶不回庐陵郡守令府,她便在丹阳歇下了。
夜里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乌矛扑腾着翅膀,直直坠落江心,与高邵综立在一起,万箭穿心。
他游过来,咬在她肩颈,意识被拖进水里,沉甸甸浮不起,宋怜挣扎着醒来,有吻落在后颈,她眼睫很重,恍惚唤了一声,“兰玠?”
第70章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阿怜说,为夫不生……
颈侧停滞的动作,凝结成霜的新雪气,叫宋怜猝然清醒,她身体几不可觉微僵。
又放松下来,脑袋枕在臂弯里轻蹭,眼睑垂落,话语困顿,“争权夺利,不是你死,便是我活,高兰玠你的鬼魂别来找我,快去投胎罢……”
她只着丝织水色中衣,趴在被矜里,睫羽纤细浓密,困倦将眼角些许肌1肤浸染得微红,半靠臂弯里,侧颜精致。
昏黄的灯火里,娇慵潋滟,殊色动人心魄。
陆宴看着,黑眸稠深,“你若当真这般想,夜里不做噩梦,也好。”
宋怜怔怔睁开眼,他竟知道她这荒诞无用的毛病,她以为,事情既已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趁机除去劲敌是正确的决策,只不过,高邵综和乌矛,依旧血淋淋来她梦里。
陆宴垂眸看她,她聪慧之至,对待政务又极有热忱,纵然需要风吹日晒,四处奔走,也不辞辛劳,不会累一样,白日核定粮库数额,微访税定,夜里伏案翻看卷宗,处理文书政务,常通宵达旦。
短短一月的时间,寻常臣官能做好一件,已是辛劳不易,她却不同。
除了查问编纂律令,定分秋忙返农抚恤,这一月来,经她手处理的政务,还有岁末赋税核定。
与益州、荆楚两地通商鱼虾的买卖,交到她手里,江淮数十万渔民每日同样的出海时间,售卖后家中资财多出一倍有余。
六郡臣官已不敢再置喙,不自觉勤勉了许多。
她书房的灯火常燃到天亮,偶尔隔天睡一次,也不过三四时辰,他差人送信,提过几次,亦无用,见她身体无恙,才略安了心。
只在外忙碌,似乎已忘了归家。
陆宴视线落在她因睡眠微红的面颊,往年她偶有不得安寝,总会同他寻欢,两人成亲多年,少有分别这般久的时日,今岁却似乎有了旁的事情填补空乏,一月来,只言片语也无。
纵是噩梦,也并不喜欢那人出现在她梦里,自她口里听到兰玠二字。
周遭气氛凝结,宋怜正待说话,却被他扯起。
唇触碰着她,起先动作很轻,似春日和风,只一瞬,冬日新雪的气息侵入她呼吸,她被钳固掌控着,拆解吞噬。
许久才分开。
宋怜脸颊嫣红,轻咬了咬有些肿痛的唇,靠着他肩平复呼吸,“解气啦?”
陆宴箍住她的腰,眸底凝聚暗云,声音却平静,“回庐陵么?”
宋怜点点头,靠着他肩,困意上来,声音含混轻软,“过几日便是中秋了,我们一起去云城看望婆母好么?”
陆母不肯住东都或庐陵,换了姓氏来历,隐姓埋名在云城安居,先前她到庐陵时,备下礼物,请张青送去云城,前些日子收到了回信。
宋怜支起身体,“阿宴与婆母说了什么,信中婆母竟比以往亲近许多。”
陆宴拥着她,吻落在她耳侧,澹泊恒宁的声音染上沙哑暗色,“没有一个母亲会不喜欢用尽力气爱护母亲和妹妹的姑娘,知晓东府的事以后,母亲常常后悔落泪,你无碍,且回了江淮,她自是高兴的。”
宋怜倒想象不出婆母那模样,被逗笑。
门外有行礼问安声,是张青。
这样晚赶来回禀,必是有要事,宋怜目带询问。
陆宴取过被矜与她盖上,“你歇息。”
宋怜便也不强求,只第二日回庐陵时,张青踟躇问可否夜里再起程,她便猜是出事了。
临近中秋节,街市上人声鼎沸,繁华热闹,马车行走得缓慢,宋怜听见茶肆里的高谈阔论,微变了神色,取过幕离带上,叫停马车。
张青窘迫行礼,“属下这就发烟信,叫兵马卫来,把人群驱散开。”
宋怜心往下沉,“先听听都说什么。”
“是。”
不过一夜,流言竟传进了茶肆里。
张青跟在马车边低声回禀,“属下摸排过,不是丞相府,是从徐州传来的谣言……”
茶肆里议论得放肆,陆宴眉间闪过寒意,低声吩咐,“你亲自带人过江,去一趟徐州,务必把源头理出来。”
张青应是,缰绳交给随令,飞快隐进人群里。
“那国公世子入朝觐见,封定北王,位列诸侯之上,此后参拜不名,九锡剑履,是何等风光啊。”
“连国公府二公子也封了侯,食邑三千。”
“听说定北王身边有一只神鸟,在边疆屡立奇功,朝天殿上天子亲封奋威将军,一只鸟做将军,可真是奇闻呐奇闻。”
有一中年男子放下酒盅,冷呵一声,“这算什么奇闻,要说奇闻,当说罪臣平阳侯之女宋氏,那定北王南下,可没去京城,先来的江淮。”
“啊,是了是了,我也听说了,这宋氏是咱们郡守令夫人,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红颜祸水,惹得定北王倾慕,他是北疆之主,却孤身来了庐陵,为的就是把这宋氏夺走,我们郡守令,是何等模样的山中君子,娶了个这样的夫人,可谓白壁沾瑕,一世清名,也被毁了。”
百灵听得气急,要上前,宋怜握住她的手,往外牵了牵,朝她轻轻摇摇头。
百灵想起安锦山的教训,忍了下来,可女子清誉要紧,一旦与这些官司沾上边,名声也就毁了。
“唉,那国公世子,夺回恒州三十县,北拒羌胡,羯王退避千里,本也是顶天立地的伟男子,没想到也受美色迷惑,前有单兵进京,后有孤舟入江陵。”
“险些丢了性命不说,还威名扫地,就不知是何等模样的美人,如此狐媚。”
“咱们郡守令又好到哪里去,被迷得晕头转向,成亲六载,膝下竟无子嗣。”
又有一人插嘴,“可不是,这次军饷分发,各家拿到的抚恤比额定还多出一些,村村户户喜喜庆庆过个团圆节,许多人面北朝拜感恩,却不知哪个倒霉的官,这点实绩足够官升一级了,也硬生生被安插在宋氏女身上,听说宋氏以后会任江夏府长吏,江夏府的男人,可要遭殃咯!”
他的话引起哄堂大笑,茶肆里不免也有江夏来的行商,涨红着脸,仿佛受了奇耻大辱。
“真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
翻来覆去也只得这些说辞,没有新鲜的。
宋怜出了茶肆,往前又走了几家,胭脂铺,布庄,酒肆,大抵这件事是庐陵城最时兴的谈资,男男女女都在议论。
“前儿个邓家大公子同冯家二公子,为那婉娘在秦香楼大打出手,也不知这宋氏容貌比之婉娘如何,想是要出众许多罢?”
“休要再说了,我曾见夫人为渔家的事奔波,你家的江蟹能渡江北运,成为豫州权贵争抢的行货,都是因为夫人,若不然,我们和村子里的人,还穷困潦倒,你一口一个宋氏算这么回事。”
又有一人道,“而且婉娘她不是自己想要堕风尘的,她是为了给家里娘亲看病,舍身进的秦香楼,那邓家纨绔子,冯家瘸子为生意上的事争意气,争的是脸面名声,不过拿婉娘做个筏子罢了,她已经够可怜的啦。”
出门郊游玩乐的女子们一时安静下来,纵还有些不赞同的,也不再说话。
街面上起了喧闹。
“官兵来了——”
宋怜慢慢往回走,想着流言的出处,以及后头无尽的麻烦。
她回了马车,在案桌前坐下,“阿宴让邓德查一查流言的源头,京城兵乱时,高邵综是秘密南下,给流民分送救济粮、留宿林州,也从未用过真实身份,知道这件事的人应当不多。”
他眸底压下戾气寒意,还有一闪而逝的懊悔。
宋怜知他恐怕内疚没护好她,握了握他搁在案桌上的手,“此事恐怕是有心人蓄谋算计,防不胜防。”
“应当不是老丞相,不管怎么说,老丞相心系江淮,待你忠心耿耿,
他再看不惯我,也不会不顾惜你的名声,将你扯进这些风流韵事里。”
也不大可能是高邵综,以高邵综的脾性,恐怕厌恶她如同厌恶带雨的泥,听到这样的流言,只会反胃,再恨她,也断不会如此。
流言的威力并不单是被当成非议谈资,遭人嘲笑鄙薄这么简单。
宋怜靠着窗棂,叫午间的太阳照着,亦提不起心力。
一来郡守令府的臣官,大多是陆宴的追随者,他们敬重他,待他忠心不二,陆宴无嗣,在他们眼里,她便是陆宴大业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二来倘若他们认为高邵综会为她攻打江淮,或者说将来高邵综攻打江淮,定不乏好事者将战乱的事由归在她身上。
无论她提出什么民策,下什么样的命令,也是无人肯听的。
迎面给她的,只有厌恶,防备,除之而后快。
三来一旦有心人信了,恐怕她便成了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后患无穷。
马车外茶肆客人被羁押,挣扎喊叫咒骂,许是被士兵敲晕,那骂声戛然而止。
士兵厉声呵斥,众人噤声,街市上霎时安静了很多。
暴力驱赶制止议论,是下下之策,此时却没有更好的办法。
宋怜指尖冰凉,不免又想,若她不那般孟浪,不种下恶果,也就不会有今日的祸事。
陆宴斟了杯暖热的茶,牵过她冰凉的指尖,一同捂在茶盏上,“若你是因为今日听见的流言,自厌自弃,便落入了他们的陷阱,实则无论有无安锦山的事,有无高邵综,总也有一日,你一样能听见类似的流言,不是张三,便是李四,不过恐惧有一日你会踩在他们头上,色厉内荏掩盖心中的畏怕无能罢了。”
“至于江淮府官,已知晓吾妻的能力,若实在不肯接受,只好连我也一并赶走罢。”
宋怜抬睫看他,他神情澹泊宁和,掌心干燥温暖,将她从灰暗的泥澡拉出来了一些,她轻轻启唇问,“因我之过,将你牵进流言里,你不生气么?”
陆宴未语,他固然厌恶她同高兰玠有牵扯,却知她兢兢业业数月,官绩卓著,今日因流言毁于一旦,纵是言行一切如常,也只因她不是会将不好心绪带给身边人的性子。
付出良多,期许良多,夙兴夜寐,心底怎会不难过泄气。
他不愿她为旁的男子刺绣衣裳。
以后再也不想听见看见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等淫词艳曲。
厌恶飞禽,岫山玉。
亦恨那高兰玠,以生儿育女诱惑她。
她并不在意有无子嗣,只因他之故,她若想安平在郡守令府做事,便必须要子嗣。
现下她受了挫,依她的脾性,非但不会放弃,反而会越挫越勇,定不会同他一道辞官归隐。
陆宴将她微凉的指尖圈进掌心,指腹与她指尖相触,似两只亲吻的鱼,眉目似谪仙,“海国那儿有一间学舍,里面尚有几名学子还算能入阿怜的眼,过了这个冬日,我陪阿怜去一趟海国,阿怜看看谁合心意,孕育子嗣,将来我必待其如亲子。”
宋怜支起靠在他膝上的身体,看他眉如墨画,一时分辨不出他的真意,“先前庐陵的学子呢。”
他眉间陡然泛起戾气,霎时霜落眉宇,又恢复了雪山清涧的模样,“庐陵离得太近,容易事发,并且那些学子早已过了成亲的年纪,有家有室。”
不待她答,又看住她,墨眸漆黑,“阿怜见过他们?”
她平素领政务,学子们常有在府衙任职的,见过也不奇怪。
恐怕她说见过,他便要似雎阳重逢那会儿,撕开澹宁的面具,掀翻案桌了。
宋怜看着他,欲言又止,惹得他墨眉间皆是不虞不快,只得开口,“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陆宴松开握着她指尖的手,轻轻拂袖,去端茶盏,噙着笑,“阿怜说,为夫不生气。”
那墨眉间戾气简直压不住,宋怜小声说,“不是阿宴的问题,我同高——那个人那个,许多次——”
那茶盏便要扬出去,宋怜眼明手快握住,将他手连同茶盏一同紧紧握住,像他刚才那样,“——都没有子嗣,阿宴听我说,是真的。”
陆宴眸里凝结霜寒,她一双杏眸水润润看他,他一口气堵在心口,将人扯过来,衣衫未脱要了一回,看她攀附他失智,又因在马车里不敢出声,隐忍难耐的模样,才解了气。
临近郡守令府,给她理好衣裳,“子嗣的事不必操心,选了孤孩收养也是一样的,安排得当,无人会察觉,安心便是。”
宋怜身体无力,轻声问,“不是阿宴的问题,阿宴也不要子嗣么?”
陆宴整理官服的手指微顿,睨着她,“我想你若对我有一分心悦,必不会愿意我同旁的女子亲近,是么?”
许是她没有立时回答,他眉目冷了两分,掀帘下了马车。
她挪到马车车窗边掀开车帘,他已接过缰绳上了马,见她探出头来看,眉目微滞,驭马过来,给她戴上幕离。
倾身吩咐,“我去东都,三日后必归,近来尽量不要出府,便是出府,也要带足侍卫,邓德手下十二卫,无论去哪里,都要让他们跟着。”
宋怜知晓轻重,点头应了。
她打定主意近来非必要不出门,政务文书便都让人送进府里,有要同臣僚商议的,能以信件来往便以信件来往,却在第二日夜里,叫人用巾帕大力捂住了口鼻。
她是惯常使用迷药的人,几乎第一时间便猜到巾帕上会有迷药,立时便屏住了呼吸。
挣扎间只见得是清梧苑外间一名粗使婢女,她想是会武,力道奇大,她挣扎不开,想踢倒榻尾放着的案桌引来人也不能,估摸着时间,渐渐软下了身体,阖上眼不再挣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