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避开故人。


    “那郭庆真是无能啊,对上国公世子,打一仗败一仗,听说这都退到兴县了,这几个月家里主事火气重,府里上上下下过年过得像上坟,什么时候是个头。”


    “难了,我听夫君同幕僚议事,眼下东南西北都开了花,听说要平叛,你猜怎么着?”


    蒋氏手里摇着薄扇,语带嘲讽,“平素那些个吹大话的将军,都装死,最后还不是得靠我蒋家。”


    蒋家族里新近有两人被封为辅国、龙骧将军,开春冰雪还没化,已经领兵东征,平焦山王李芳叛乱。


    四个月以来,这已是圣上下发的第七道平叛令了。


    还只是针对十三州各地有些规模的反叛势力。


    “嘘——休要议论军务。”


    大千秋董西呈夫人刘氏朝外头张望,四方正街,尤其是官宦居住的北阙北第,日夜有禁军守卫,禁止议论军务朝政,一经发现,需得全拿下狱去。


    她倒不怎么担心的,叛军嘛,不过乌合之众,哪里打得过大周军,听说那北疆千里之远,又是不毛之地,统共三五万兵马,等那郭庆合起二十万兵力,他哪里还会是对手。


    蒋氏不屑地撇撇嘴,端茶饮了一口,赞了一句,“你这倒真是有些好茶。”


    “倒是托朋友多得了两份,已经叫嬷嬷备下给暖秋了,夫人喜欢便好。”


    蒋氏欢喜,茶案前其余两人倒也不多心,这箭舍非但是个能说话的地儿,同女先生相处起来,也格外叫人舒心,每次来,什么样的差点什么样的澡池用具,一一都是妥当的,年礼不一定是最贵的,却都是贴合心意的。


    来的也就越发勤了。


    宋怜含笑斟茶,“夫人今日不习箭术了么?”


    蒋氏倦累地摆摆手,“疲累得很,便先不学了。”


    刘氏、郑氏亦摇头。


    “便叫婢子进来,给夫人们摆放箭矢,投壶玩罢。”


    几人露出为难的神情,眼里却是带着些希冀兴奋的,宋怜劝了两句,吩咐婢女春华秋实备下东西。


    婢女仆从们已是远远打发去了外院,三位夫人便也卸下了诰命夫人的端庄架子,卷了袖子玩乐了起来。


    宋怜坐在一旁,做计数证人,连续三日,来此学箭的女子少了很多,如今连能随意进宫的诰命夫人也态度松懈,想来太后重病的消息是真的了。


    开春前东宫易主,朝廷起了不小的风浪,废长立幼后,废太子迁居楚王府圈禁,二皇子李泽入主东宫。


    太子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太子党里不少人都是太后族亲,郭闫扶持二皇子上位,党同伐异更盛,朝堂受了清理。


    与二皇子李泽一母同胞的弟弟汉王李嘉,率六万大军驻守洛阳,防卫京畿,加上边疆郭庆二十万大军。


    朝务上李泽可谓只手遮天。


    前来学舍学箭的官宦夫人们,许多竟是宋怜从未见过,也没听过名讳的。


    傍晚夕阳西下,各家婢女仆从进了学舍伺候,接几位夫人回府,学舍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宋怜练习了一会儿箭术,回宅院沐浴完,去了书房。


    舆图缓缓在案桌上铺开,看兵力布防,三品以上朝官山门派势,废太子党要兵没兵,要臣没臣,已绝无翻身的可能。


    太后装病的可能也就非常小,是真的势衰了。


    想引柳芙、宋怡上门的计划夭折,只能另想它法。


    宋彦诩调任广汉巡查御史,去往益


    州、广汉两地征收赋税粮草,如今也并不在京城。


    纤细的指尖压了压眉心,再有三个月便是母亲的生日,不知道能不能做成这件事了。


    “属下虞劲,求见夫人。”


    门外响起求见声,宋怜勉强打起精神,让他进来。


    虞劲见礼后呈上木箱,先退去了书房外。


    宋怜将今日收拢的消息记录下来,确认没有遗漏的地方,舆图收起放进暗格里,取过案桌上的木箱。


    从年前收到高邵综第一封信起,到现在共有二十余封,起先是一月一封,后头大约雪化了,信件便频繁起来,一月三五封,这两月隔三差五都有。


    一起送来的,有时是山果,有时是银钱,有时是稀有的珍宝,古朴的木盒打开后,常流光溢彩,满目都是璀璨的颜色。


    第一封来信里,他便言明不能来接她的原因,齐鲁地动,羯人趁机反扑叩边,他从晋阳折转北上,领兵御敌。


    信末言明,将来她在北疆,与其比肩,让她随虞劲回北疆。


    信中提及北疆的政务战事,也告知了她在京城可用的人和势力。


    但大周已是乱世,他与陆宴总有一日会有交兵,阿宴曾有恩于她,成亲多年,也从未对不起她,她怎会帮着高邵综对付他。


    收到第一封信后她便想清楚了,她不会同虞劲去北疆的。


    只第一日她稍加试探,虞劲便想强力直接将她带回去,论蛮力她不是对手,弄倒虞劲,更是后患无穷,便只在信中对高邵综言明,她在京城有要事要办,事情了结,自然同虞劲一道北上。


    信里面难免温言软语,他近来言词间带着些不悦的抱怨,倒也没有违背她的意愿,直接把她掳掠回北疆。


    等京城事情了结,她隐姓埋名离开京城,去别的州郡做生意也就是了。


    如此他赠与的银钱,宝物,她也没有动,搁在一处,将来留给虞劲便可。


    宋怜打开木盒,怔了怔,便没有先去拿信件,取出里面放着的翎羽。


    羽毛寸长,羽毛洁白,尾部渐变成浅色的灰,像一片白色的树叶,尾羽坚硬锋锐,是乌矛翅膀上的羽毛。


    那巨鸟跟着高邵综上战场,杀羯人,羯人又擅弓马,她时常挂心,上次信件里便忍不住有询问。


    宋怜取过信笺,拆开看了。


    原野风烟俱净,庭前花盛,草木蔓发,池中白鸥健翼,府宅已修好,林间山色,必是吾妻所爱,盼归。


    他只字不提乌矛如何,只赠一尾翎羽,好叫她牵怀,又说修好了给她居住的宅院,风景秀丽,处处皆是用心。


    盒子里另有一枚玉簪,上好的岫玉山生水藏,天青色晕染,光泽韫湛,芍菡簪花雕工算不得精巧,却看得出用心,宋怜大约能猜到,雕刻玉簪的人是谁。


    心底便隐隐不安,可世间哪得双全法,只得想办法尽快了结京里的事,早点与其切割清楚。


    十三州舆图已悉数装在了脑子里,她静下心整理近来打听到的军报战事,以及各方反叛势力的兵力,地形,主事人、手底下的能臣谋士的能力性格,虽然缺失的细节信息多,但大致的轮廓外貌是有了。


    宋怜一夜未眠,清晨唤了来福进来。


    林宝是来福的新名字,陆宴辞官后,他改名换姓守在郑记里,学舍安顿下来,宋怜便给他递了消息,“最好是辗转从外郡把消息送回来,慢一些无妨,尽量做得隐蔽些。”


    来福知道夫人仿字的手艺,仿故去清臣的字迹,散出恒州三十县丢失罪魁祸首为阉党李莲的消息,一经散播,定为引起轩然大波。


    只因那字迹势必一模一样,绝无人能寻出破绽,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只会以为清官显灵,加上京城里素有国公府遭人陷害灭门的传言,一分信也就变成七分了。


    可李莲已经死了,散步这样的谣言,又有什么用处呢。


    来福想不明白,不过他不需要夫人做这件事的目的,只需要按吩咐去做便好,总有一日能想清楚。


    有了夫人给的字帖,去远一点的郡县运作,那查上一百年,也保管查不出出处。


    来福想起进来时遇到的两个男子,知道张青是大人身边的人,不由小声劝,“当时夫人卖了郑记,大人暗地里赎回来,连同一大笔银钱,交到小的手里,备着给夫人用,又交代小的偶尔去东府看看,但有信件来,便去信告知于他。”


    “去年夏日,大人亲自回来京城过,寻不见夫人消息,等了近一月,才又离开。”


    宋怜嗯了一声,从翠华山回来以后,夜里她去过东府,才知道照顾过母亲小千的嬷嬷婢女,不愿意离开京城的,他一一安顿好,积香、百灵、连同红叶一起,则被他带去了江淮。


    只他派张青来护她,给她他在京城能用的人手,四个月却没有只言片语,大约真的只当她是有故旧的友人,而非妻子罢。


    宋怜摇摇头,专注手里的事,不再去想,叮嘱来福,“另外脸方的男子名叫虞劲,不是自己人,做事时避着他些。”


    第52章 情意消息。


    天将蒙蒙亮,女子身穿黑衣,立在空无一人的校场上,张弓拉箭,衣裳乌发已被霜露打湿。


    她生得白皙秀美,张弓立着,因着太瘦显得伶仃,握弓的双手是粗糙皴裂的,右脸颊淤伤从眉骨蔓延至颧骨,她却似乎浑然不觉,只一遍一遍专注张弓,箭无虚发,又射那转动的摆靶,亦是支支正中靶心。


    无论是冰天雪地,还是风霜寒露,半年里,每每皆是寅时不到,便能在校场看见她的身影,习箭半年,日夜不怠,连同一身干净利落的武艺,军中大半男子已不如她。


    起先不少士兵拿她当笑话看,出言侮辱嘲笑,打赌她坚持不了几天,现下见了她,只敢绕道走,技艺差一点的,并不敢来她面前丢人现眼。


    同那些男子请教武艺时,无论受多少嘲弄,也不放在心上,只要对方肯教,她便学,一门心思只想变强,那些妄图嘲弄打压的士兵,渐渐的态度也和善了许多。


    她在校场上练习射箭时,不喜欢被人打扰,烂石头砸在身上,头破血流也不会给一个多余的眼风,已经不是一年前云泉山上被掳掠而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子了。


    元颀没有上前打扰,过了半个时辰,看箭靶换了两次,那马背上箭筒里的箭悉数用完,才朝她扔了一壶酒。


    “林霜,我要走了。”


    当初平津侯夫人在高平算无遗漏,他驾车按照她给的舆图出城,不但没有遇上盘查询问,连痕迹都没留下多少,甚至于一路出了建兴郡,也没听说有同他们相关的追击令。


    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被放了银钱财物,有些是冠发用的发绳,麻布里包裹着金银线,有些缝在勾带里,有些栓在手臂上。


    不算太多,却足够她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安身立命。


    江夏事发,他决议下九江时,只有林霜跟着她。


    九人里林霜容貌最好,在那三百精兵里,受的欺辱最多,求死不能以后,就成了一具会喘气的尸体,麻木,死气沉沉。


    但从马车里醒来,在腰带里侧发现暗藏的五粒珍珠后,这具会喘气的尸体重新拥有了力气,她愿意掀开车帘去看一看外头的景色,也帮着其他想安身的女子出主意,开口问是谁救了她们。


    元颀自然不可能透露。


    她笃定了他知道谁是恩人,问了一次他不说,也不再开口,只是一门心思跟着他,他下九江时甩不掉她,直言他要去做的事大逆不道,一旦败了,必有满门抄斩之祸,她也没有一丝畏惧,一路跟到江夏后,买了匹马,一张弓,闷头学箭术。


    从此她衣着一概都是简单方便的黑色短打,学骑马,学射箭,面对军营里士兵的调笑为难,也全然不会放在心上。


    元颀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拼命想变强,其余那八名女子,便是连最会长袖善舞自私刻薄的徐蔓枝,都想方设法要从他这儿打听救命恩人的情况,想报答恩情。


    林霜跟着他,也是为了找救命恩人。


    元颀止住了林霜想回去收拾包袱的脚步,“这次你不用跟我一起走了,救我们的恩人是平阳侯府嫡女,闺名宋怜,嫁进平津侯府六年,是平津侯侯夫人,也就


    是江夏郡守令的妻子。”


    林霜猛地转身,眼里迸发出狂喜,“当真,消息可靠么?”


    元颀点头,“我无意中得见郡守令绘下的画像,这段时间打听了许多平津侯夫人的事,能确定正是恩人。”


    找到了!


    林霜压着心底的狂喜,忍不住在心底一遍一遍念着宋怜两个字,念着念着,便忍不住笑起来,竟是这般柔弱的名字么,她想象过无数遍,觉得该是凰风那样的字才衬得上她,听闻郡守令爱妻容颜清理脱俗,娴静柔婉,她竟想象不出究竟是何等模样了。


    林霜握紧缰绳,压着雀跃,“她和离假死,是为了去高平,打听到怜姐姐现在在哪里么?”


    元颀摇头,“不知,但郡守令定然知晓。”


    知道林霜绝不会害她,女子行走在外也十分危险,便透露了些消息与她,“平阳侯名义上奉圣令去广汉征粮,实则已被郡守令带来了江淮,想来不管恩人现在在哪里,将来都会回来江淮。”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只几位谋臣近卫参与了,但事情太大也过于荒诞,几位谋臣武将心生不满,酒醉后失言,他便也听到了些风声。


    那时江夏刚刚起势,太后去浔阳避暑,身边跟着几位小黄孙小皇子,郡守令只带几名亲卫,冒险从浔阳猎场带回十皇子。


    密信送往京城,叫皇帝知晓,目的却是让皇帝将平阳侯秘密‘送’至江淮。


    因着这桩旧案,在守住江夏,夺取建业之前,江夏士族、武将对郡守令并不信服,政令也实施得艰难,时至今日,郡守府上下,连同信王,皆知道,平津侯夫人,便是郡守令软肋逆鳞。


    毕竟那可是皇十子,皇帝老来得子,又是宠妃所生,待其自然宠爱,加上世人已知晓平津侯夫妇和离,平阳侯府未受牵连,用一位皇子来换,实在没有必要,也不划算。


    郡守令却一意孤行。


    两人恩爱意合,北上布局前先和离保全平津侯府,已足见对郡守令的情意,想必用不了多久,她便会回来这里。


    元颀开了酒坛封泥,仰头喝完,“林霜,保重。”


    林霜重新取下挂在马鞍上的短剑,“你打算另投他人,将来与平津侯争夺她?”


    元颀看了眼那短剑,以及她悄然戒备的姿态,吃惊,却却不意外,朗笑问,“难不成你想现在就杀了我,好让平津侯少一些对手么?”


    林霜应了声是,“怜姐姐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你要背弃她,等你出了江淮,我先杀了你。”


    元颀翻身上马,“放心,我元颀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会肖想不该想的,只不过想去岭南,单独做一番事业罢了,将来就算侥幸不死,也绝不会同她作对。”


    林霜收了剑,元颀行事光明磊落,一路从北到南,将姊妹们都一一安顿妥当,投奔江淮以后,从寻常的士兵做起,靠战功成了副将。


    对元颀绝无肖想的话,林霜并不放在心上,但日后他若对怜姐姐不利,她手里的剑不会客气。


    元颀离开后,林霜继续练箭,却是没办法专注在箭靶上,总是忍不住想她是什么模样,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对自己又有没有印象。


    她同元颀的住处在郡守府隔壁,她曾见过几名女子出入郡守令府,是郡守令夫人原先在京城的贴身婢女。


    林霜收了弓箭,牵马出了校场,回郡守府,与门房禀报,请见那位名叫红叶的女子。


    医师提着药箱行礼告退,陆宴收拾好衣裳,在案桌前坐下,李奔集结徐州军邺县反扑,加上宣城郡府反叛,江淮兵腹背受敌,最后虽反败为胜,却是惨胜,伤亡颇重。


    他近来常领兵,宣城一战伤势比上次重些,本也睡不着,批完文书,便也未回寝房,只看着那画像,渐渐出了神。


    听见房门被推开,脚步声传来,收起画卷放回案桌旁的陶瓶里,见是好友,倒也没掩藏眉间的倦色,“什么事。”


    景策踱步进去,在案桌旁坐下,视线落在盆景里的绿植上。


    碗口大小的白瓷盏,里头一株橘树幼苗,三五枝新发,已有苗木的样子。


    从起势那日起栽种后,府邸搬到哪儿,这盆柑橘带到哪儿,在京城时,口腹之欲极淡的祁阊公子,倘若碰见宴席上有新贡的柑橘,不拘品种,总要塞一个藏到袖中,带回去给家中夫人。


    这橘树苗为谁种的不言而喻,景策笼着袖子,慢吞吞开口,“那元颀战场上杀敌勇猛,颇有些将才,当真去了别处,将来恐怕成祸患。”


    陆宴声音温润,“天下乱势,有才之士纷纷出山入世,奔走十三州,继绝学,开太平,又何必因为不肯效力于我,便取其性命,我观他虽是武将,却颇有仁心,去了哪一州郡,想必能除不少贪官污吏,救万民于水火。”


    景策不接话,在为人上,祁阊公子从来光风霁月,唯一一次出格,大约是带人潜入浔阳,掳走十皇子,以此交换平阳侯。


    景策手指拨了拨身侧盆景的枝叶,又慢吞吞道,“倘若那元颀说的是真的,必是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陆宴眉眼间带起冷嘲,她的喜好十分专一,能叫她看上眼的,容貌必然不俗,譬如北地那张昭,斥候传信来,便说长身而立,容貌清俊,气度不凡,元颀生得普通,就算坐上龙椅,她也不会起心思勾搭的。


    容貌好,身形高而挺拔,腹有诗书才华,那高邵综便极得她的青眼,云泉山高贼如斯落魄,比丧家之犬还不如,区区三月,也叫他近身。


    说不定待那兰玠公子百般柔情,蓄意勾引。


    三个月,她做平津侯夫人,素日忙,又何曾与他朝夕相对寸步不离有三月——


    案桌上笔墨文书扫落一地,衣袖被墨渍染湿,如画眉目间皆是戾气,站起取了长剑,便想去京城。


    景策见牵动伤口,肩背腿骨处立时渗出鲜血,皱眉拦了一拦,“你当真不想放过那元颀,交于我去办便是,伤成这样,能走几步。”


    将人押于案桌前坐下,见他竟胸口起伏怒妒如烈火无法克制,不免心惊,皱眉给他递了盏茶,“那元颀连她名讳来历也不知,能见过几次,只这般你便妒成这样,将来还想叫她共掌郡守令,不是自找苦吃。”


    如此又哪里还有昔年祁阊公子澹泊宁和的模样。


    沁凉的茶入喉,激起咳嗽,牵动伤口,又浸出鲜血来,陆宴渐平复下来,眸光漆黑,摆手让景策回去休息,“与元颀无关,赠与他些盘缠,帮他备下路引户籍,送他出城罢。”


    语罢,扬声唤了千柏进来。


    景策心知劝不了,也知千柏近来专管京城来往的信件,心里叹息,交代千流去请医师回来重新包扎伤口,负手先回去了。


    清明节学舍闭学一日,来福从外面回来,禀报完打听到的消息,想了想,还是把看见的事说了,“这几日那张青出去办事,后头必定跟着尾巴,我在后头远远跟了一路,都是虞劲的人,他手底下可有不少人,好几个手段不凡的。”


    他看着那虞劲就不像寻常人家的护院,但夫人不说,他也就不问了,最近李莲是恒州三十县幕后元凶的风吹进京城,引起不小的喧哗,朝廷忙于战事没工夫管,风声也就越来越大,坊间到处都能听见痛骂阉党的声音。


    文人墨客讲起阉党祸害边疆的事迹,绘声绘色,细节比夫人编造的还要逼真,来福虽然还不知道夫人用意,但不妨碍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比起守在铺子里收钱找钱,他更喜欢跟着夫人做事,危险有,有时候露馅,还得靠挨打混过去,但有意思得多。


    这几月他已经挑选出了不少流民,有大人有小孩,有男有女,就像以前夫人教他打探消息那样


    教这些人,出钱请他们做事,这些人相互之间都不认识,每个人只负责其中一部分,也并不担心秘密会泄露出去。


    宋怜沉吟片刻,低声吩咐,“虞劲消息从北地传来,用的是信鸽,鸽子传信通常都在固定的地点,把鸽子落脚的地点找出来,每隔三数,每日巳时末张青会出府与人见面,查一查见面地点,与他通消息的人。”


    来福应声,也不歇息,立时从后门出去了。


    第53章 兵乱兵马。


    来福连续蹲守近一个月,盯出了与张青接头传信的人,其中两个往来频繁的,集散地在城中一家酒肆,消息送出京城后,斥候一路往阳邑,从阳西码头乘船,走水路南下。


    宋怜温声吩咐,“留京的是好手,警惕心重,不好动手,那斥候既然下船后每次都宿在同一家客栈,你提前去客栈安顿,等着他来,试试看能不能拿到他带进京的密信。”


    来福应声,又有些迟疑,“那个方脸汉子怎么办,他跟着张青,就是想把大人在京城经营的势力给一锅端了,小的走了,这边没人盯,交给那些个小孩,肯定露马脚。”


    又有些忿忿,“那虞劲口里称会护夫人周全,背地里竟打着利用夫人除掉大人的谋算,真是好生歹毒的心思。”


    宋怜原是没想过陆宴和高邵综会在暗地里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但高邵综阖族灭门,十万大周军被坑杀的污证与冤魂压在肩上,从前偃武修文的忠门之后,如今已是篡权夺位盘踞一方的乱臣枭雄,原先的高洁品性已不可考。


    至于陆宴,亦不是先前她以为的谦谦君子,此时除掉对方在京城埋植的势力,等于让其失去监探朝廷的眼睛。


    无论是在北疆的,还是在江淮的,倘若对朝局做了睁眼瞎,什么事也就棋差一招了。


    现下聚在京城,确实机会难得。


    张青虞劲要是搅动风云,她的计划也容易节外生枝。


    每隔几日她便差人打探平阳侯府的消息,柳芙,平阳侯府子嗣,宋怡,都安生待在京城,等宋彦诩从广汉回来。


    宋怜取了一袋金子给来福,“密信能拿到就拿,时机不好拿不到也没关系,护好你自己性命要紧,虞劲这边我有分寸,去罢。”


    “是。”


    宋怜支使张青出去办差,请虞劲每日教宅子里的仆妇婢女习箭,晚间则令他守在房外,他出府不得,如此过了六日,第七日夜半,便又与那名叫元吉的谋士相会。


    “主公领兵与大周军上党交战,后营军备空虚,本也无妨,岂料那陆宴仗着淮州米粮丰沛,借焦山王李芳三百万石军粮,李芳得了粮草,帅军突袭肆州,李奔想分一杯羹,调转徐州军兵马北上,攻兖豫。”


    “加上蒋林,四路兵马围困高家军,他陆宴用三百万石粮草,不废一兵一卒,隔江观虎斗,坐看北疆兵与大周军厮杀消耗,端的好计谋。”


    虞劲是斥候,却也是带兵打仗的武将,听得急了,“北疆陷入这般险境,你怎么不留在主公身边,来京城作甚。”


    “主公身边不缺我一个拿不起刀枪的书生。”


    元吉一身灰衫,暗夜里目光阴鸷,“陆宴此人,虽有些书生意气,才智却不容小觑,此番他欲置主公于死地,加上主公为平津侯夫人所救,将来消息败露,我等一旦对陆宴动手,对江淮用兵,那便是忘恩负义之徒。”


    “陆宴不得不除,早一日除去,早一日免了隐患。”


    虞劲知晓的事要多些,譬如主公要想抱得美人归,陆宴必须死,否则君子夺人之妻,必为天下人所不齿,贤良君主的名声也就毁了。


    上月信件中已商议过此事,他来京城,本就是为了将夫人带回北疆,只需将夫人北上的消息送于陆宴知晓,途中设下埋伏,陆宴必死无疑。


    虞劲握紧手中的剑,“那陆宴可会来,再聪慧,不过一女子尔。”


    元吉道,“主公心里,国公府阖族灭门的仇重要,十万将士冤死的亡魂重要,陆祁阊未必,端看他挟持十皇子,竟只为换平阳侯便知,他待此女不凡,爱妻被掳,必入翁中。”


    虞劲应是,接过密令,“我去安排人,信送至江淮,立时便动手。”


    两人商议完,各自散去,黑夜里宅院一如既往宁静,大约过去一刻钟,宋怜方才从亭下走出来,清水亭周围开阔,不易藏人,又临近宅子院墙,方便脱身,虞劲但凡离不了府宅,都选择在此处交接。


    有时交代一些她的消息,有时事关京城势力防布,有时是朝局军务,想对付陆宴的意图,虞劲也不是第一次透露了。


    这几日卧房里睡着的都是婢女,宋怜借着夜色掩映,先去一趟虞劲的住所,虞劲不饮酒,不好茶,通医术,只不过再周密的人都有破绽,近来他大约在外与人起了冲突,受了不轻的外伤,值守回房后必定是要换药的,宋怜把迷药下在伤药里。


    收拾完也没离开,等在后院,等虞劲寅时回屋休息,昏睡过去,才进他屋子,从床头格子里取出那封密令。


    三寸长的绢帛在指尖展开,字迹是高兰玠的,覆有印信,意在利用陆宴在京暗桩,误导陆宴京中形势,生擒陆宴,留陆宴活口。


    比起元吉和虞劲,倒少了以她做饵这一桩。


    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宋怜将信折回原本的模样,重新放回信筒里,恢复原样,掩上门离开了。


    寅时末,天际还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草木上霜露清寒,整个京城陷进沉睡里,夜凉如洗,幽静安静,宋怜在青石路上踱步走着。


    宋彦诩竟不在广汉,而是被陆宴‘捉’去了江淮。


    废这么大力气截走宋彦诩,他想做什么,引她去江淮么?


    她原定的计划本不需要宋彦诩在京城,但需要他在大周的地界,受大周律令管辖桎梏,如今人被陆宴捏在手里,她便不得不去江淮。


    回想当初在雎阳时他冷言冷语的模样,心里不免恼火,他手里捏着‘人质’,冷眼看着她回京城折腾,安插张青在她身边,知道她隔三差五就去平阳侯府附近打听宋彦诩的行程,也只字不提,大约恨极了她,等着看她竹篮打水白费力气。


    宋怜扯着路边新发的柳叶,心里纷乱,忽而转身,停下脚步屏息,几息后变了脸色。


    是鼓声,军鼓密集,宋怜从未听过,越是往院墙边走,鼓声越是雷动,并非是幻觉。


    宋怜疾步走到外院,叫醒两个仆妇,搬了梯子搭去院墙上,爬到最高的屋顶远远看。


    周嬷嬷到现在脑子都还浆糊着,扶着梯子睡眼惺忪,“夫人这是做甚,夜里可是下雨了,快快下来罢,摔了可不好,漏雨了老奴寻人来修整便是。”


    右边徐嬷嬷连声应着,“是啊是啊,瞧夫人脸色不大好,快下来去歇息罢。”


    天色依旧昏暗,却依稀能分辨北城郊有浓雾燃起,鼓声越见清晰,再看西边和南边,狼烟滚滚,似乌云翻涌,鼓声声震。


    京城四城门,各有营卫三千,五城兵马司兵两千,禁军四千,东林卫两千,西、南两营离得近,且楼城防坚固,易守难攻,倘若叛军想一齐拿下东西南北四门,兵力必是数倍不止。


    可究竟是谁的兵,北边远的有郭庆二十万大军戍边,正与北疆军交战,近的有成王李嘉领六万大军驻守洛阳,防卫京畿,江淮军千里之远,不可能一点风声也无就越过益州,荆州。


    其余蜀、吴两地叛军,尚没有围困京城之力。


    便是有万一,也绝不可能悄无声息便围住京城,看城里的形势,京畿守军似乎毫无防备。


    是成王李嘉,成王李嘉叛变了!


    宋怜变了脸色,飞快从梯子上跳下来,疾步往里走,“你们速速回家,带家里孩子躲起来,最好躲进不容易被发现的地窖里,家里细软收一收,粮食藏起,衣物带走,把家里弄成已经出门逃难的模样,要起兵祸了,快去——”


    周嬷嬷惊飞了瞌睡,说有兵祸却也是不信的,“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里可是京城——”


    “外头都还没动静呢,要当真有兵祸,那些个当官的早收——”


    “快去——迟了来不及了——”


    宋怜呵了一声,“听不见鼓声么?”


    那鼓点轻一阵重一阵,紧接着竟是没了,叫人听不真切。


    周嬷嬷爬上屋檐一看,天色亮了一些,那一团团升起的浓烟,直要远远把整个天给罩起来,“燃烟了,有羯贼打进来了——”


    周嬷嬷慌了神,连滚带爬下来,想起家里的孙儿们,哎呀一声哭喊着跑出去了。


    徐嬷嬷脸色发白,顾不上行礼,也急匆匆走。


    宋怜叫住人给塞了两包迷药,“家里孩子小,控制不住声的,喂点药藏起来,一次只能喂半个指甲盖,那叛贼许是个好屠杀的屠夫,最喜杀戮,一定要小心。”


    徐嬷嬷哭嚎一声,白着脸攥紧药包,跑出去了。


    宋怜关好院子大门,拴上门锁,快步往回走,四下看看不免焦心,这宅院当初买来只为临时歇脚,并没有能藏身的地方,只希望是她猜错了,要当真是李嘉,恐怕满城尸山。


    此人是皇帝第四子,与二皇子李泽一母同胞,性情残忍,还未开府封王时便喜欢游荡打猎,旁人打猎是猎山物,他则抓了壮丁放去山林里,供他狩猎取乐,昔年领兵驻守雁门,只因新兴郡里有羯人住过,便把整个县郡给屠了,他受皇帝申斥,又最听二皇子汉王李泽的话,这几年收了性子,掌兵驻守洛阳,并未流出什么荒唐传闻。


    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人要是连素来敬重的亲兄长都反了,实不能让人心存侥幸他已经改邪归正了。


    似乎京城里已经有不少人发现了异常,兵荒马乱的惊呼声从院墙外传来,宋怜快步回了虞劲的屋子,一盆凉水把人浇醒,“成王反了,京城被困,恐怕要成死城,你出去打探消息。”


    虞劲从昏睡中骤醒,淋了一身的水,惊得从木板床上跳起来,“怎么可能,成王同汉王一母同胞,关系最是亲厚,他也最敬重兄长,现在汉王做了太子,他反什么。”


    宋怜快步往外走,“除了成王,我想不出还有谁能不露丝毫风声一夜之间围住京城。”


    虞劲打了个激灵,一把抓起剑出去了。


    宋怜回主院把婢女们都喊起来,收拾厨房里的米粮,悉数搬去学舍,学房宽敞,要藏粮食也方便些。


    虞劲去了半个时辰,气喘吁吁奔回来,顾不上行礼,“是成王,正攻城,京畿守备已经调空了,太子亲自领兵,东城门御敌,兵力悬殊太大,京城迟早要完,夫人跟我走,必须逃出去。”


    四个婢女,春华秋实,夏果冬霜都是从牙行买来的孤女,没有地方可去,且现下四方围城,那李嘉为防止郭闫给北边的郭庆送信求援,想必连一只鸟也不会放出去,几个弱女子,又怎么逃,从哪里逃。


    宋怜静声问,“可是有能通向城外的密道?”


    虞劲语塞,现在恐怕连护城河都被控制了,哪里会有能穿过城墙的密道,没有密道,现在出去就是送死,尤其是女子。


    宋怜转身取过两袋珠宝,京里官宦家的女眷来了学舍,除了昂贵的束脩,平日少不了赏赐,几个月下来,也十分可观了,“你找你的人帮着,去买盐粮,治跌打损伤,风寒发热的各类药,不拘价钱,能买多少便买多少,速度要快。”


    那金银珠宝足有一包袱,挂在手臂上坠得往下沉,虞劲不免抬头看这柔弱明丽的女子,兵战一起,最要紧的肯定是粮和药,现在不买,将来被士兵搜罗光,饿也饿死了。


    那四名婢女本已是六神无主,这会儿也似乎得了主心骨,渐渐安定下来,忙着去搬东西了。


    虞劲深吸口气,也不再耽搁,一手拿钱,一手拿剑飞奔出去。


    宋怜锁好学舍大门,往靠院墙角一处耳房走去,外头马蹄声急促密集,连续几个时辰都未停歇过,春华紧紧跟在她身后,“叛军会打进来么?我们会不会死。”


    宋怜便想倘若那屠夫要屠城,或是放火烧了京城,她活不了,柳芙宋怡估计也活不了,只剩下宋彦诩,既然落在陆宴手里,她一死,陆宴大约能解气,替她完成心愿罢。


    春华不见她答,听着外头的兵马声,时不时传来的惨叫声,捧着手牙齿都在抖,宋怜去搬当时改建学舍剩下的木料,“怕也无用,来帮我。”


    外头急促的马蹄和暴喝声却由远及近,“朝廷征粮,各家各户交出存粮三分之一,违令者斩立决——”


    “各家各户注意,交出存粮三分之一,违令者斩——”


    春华惊叫出声,手里搬着的木块砸在地上,“夫人怎么办,怎么办。”


    宋怜心不免也往下沉了沉,朝廷竟从现在就开始征粮了,知道这些兵用不了多久便会闯进来搜罗,扔了手里的木板子,“都跟我来。”


    第54章 危难隔间。


    “砰——”


    砸门声一声比一声重,张青赶在征粮兵闯进二门前,翻进院子,看见四五个灰衣仆妇,仔细辨认才认出是夫人和四个婢女。


    他对夫人装扮的手艺早有见识,夏果冬霜白皙的肤色全被遮掩住,暗黄得自然,俏丽的五官被遮掩得暗淡,春华脸上大概涂抹了药汁,显得坑坑洼洼,却也不招眼。


    兵乱时女子最是不易,不单单是兵寇,便是寻常男子,有心怀不轨的,趁机欺辱作乱的亦不在少数。


    现在遮掩了容貌,能避免许多麻烦。


    轰隆声响过后,凌乱的脚步混着咒骂声越来越近,大概有七八人,张青快速剥了身上的甲胄扔去屋顶,手里的剑抛去水池,疾步出去,笑着开了二门,“各位军爷,各位军爷。”


    他做了个长揖,依旧笑着,“此间学舍的主人与泰和公主交好,还请军爷给个薄面,莫要坏了里头陈设。”


    他一面说着,手里已经递过去一袋子银钱,笑着又揖了一躬,“缴粮是因该的,小的全心全意支持,只给小的几个奴仆留下些渡日的口粮,剩下的都给军爷带走。”


    领头的玄甲卫掂着钱袋子,看见后头几个仆妇搬出来半袋子米半袋子面,一篮子菜,到底没再进去搜罗,“兄弟可说笑了,谁不知道这间女学舍背后有廷尉正大人照看着,我们哪里敢造次,缴粮是朝廷下的令,哥几个也是没办法,兄弟勿怪。”


    张青连连说不敢,帮着几个玄甲兵把米粮搬上板车,笑呵呵将人送出大门去,看那士兵拿出官府贴条。


    “贴了这个,等于做个记号,这户人家已经征收过了,另外看兄弟你合眼缘,提醒你一声,可安生在屋子里待着,别想着逃窜,中常侍大人已经下了令,谁敢逃跑,谁要投降,抓到了就地处决。”


    张青守着心底的咒骂,连声应着,又塞了一锭银,“请军爷们喝茶。”


    米粮送上马车,玄甲兵满意离开,待人走远,张青才收了脸上的笑,松口气折回门里,重新找了根木棍栓上门,奔进里间。


    亏得夫人先搬来了学舍,这里毕竟不是居住的宅院,玄甲兵以为主人家不会住这里,不逼问着要见学舍主人,上缴的米粮少一些,质量次一些,也没有怀疑。


    宋怜继续去搬木块,几个丫鬟抢着去抬,张青也过来帮忙,“想做什么属下来罢。”


    宋怜指了指抱厦左右两边的偏房,“这两处房舍里面各砌出四尺宽,外观上不容易发现,可以当做藏身之所。”


    春华从知道叛


    军首领是汉王后,就一直手脚发软,打摆子,“那个汉王,最喜欢烧杀,奴婢老家是安阳的,因为汉王要抓的人躲在村里,他就让人把整个村子都烧了,六七万,太子会投降的吧?”


    夏果冬霜不由都看向夫人。


    宋怜看了眼远处越来越浓的狼烟,没有说话,以李嘉暴虐的性子,接不接受太子投降难说,李泽与郭闫想必也知道,李嘉既然对他已经没了兄弟之谊,战败后,李嘉又怎会放过他和郭闫。


    李泽郭闫处心积虑夺得太子之位,储君的宝座还没有坐热,又怎会舍得拱手让人。


    想必殊死抵抗,死守京城,等着郭庆回援。


    但此去东、北两处大周军军营,八百里加急也至少需要一月光景,一来一回时间更不好估测,以京城这一点防卫,想要挺过一个月,必是一场血战。


    今日搜罗便只是前菜,宋怜抬头看向远处,分明是阳光明媚的早春,却因烟云蔽日,昏暗低沉,刺鼻的味道混合着外头匆匆而过的马蹄嘶鸣,像绕在脖颈上的绳索,也许下一瞬便会收紧,死在战乱里。


    宋怜问张青,“有能穿行的出路么?”


    张青也看了眼外头腾升的狼烟,心里同样凝重,忍着没咒骂,“从没见过这么恶毒的太子,有兵有兵器不送去城墙上御敌,偏派来守街口,有人想逃,先关押起来,硬是要闯出去的,当街砍了,一个时辰前,那郭闫先是对那李嘉言语相激,再假惺惺放出一批想投降的百姓,那李嘉竟也不要降俘,直接下令成王兵,乱箭把那些百姓全射死了。”


    旋即下令冲击城墙,马蹄踏过那些尸首,鲜血肚肠横流,又被城墙上砸下的滚石碾住,热油浇透,烧起火,焦臭味令人作呕,那恶臭的炼狱里,那李嘉竟似看得舒爽,朗声大笑,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张青实在义愤,被止住了,他看了眼脸色发白打着抖几乎要坐在地上的几个婢女,闭口止住了话头。


    “先抓紧把隔间砌出来。”


    宋怜撕了布块绑在手上,帮着把砖块搬进屋子里,并不敢停下歇息,只带着婢女们试着用砖和泥水把隔墙砌起来,晚间匆忙吃了几口饭,朝累出一头汗的张青,“你能假扮士兵,肯定有办法逃出去,不需要陪我们耗在这里,你走罢。”


    张青忙叩首,“属下的命是郡守令给的,郡守令交代的事,属下便是死,也绝无怨言,且那阉党连信令兵都送不出去,属下能混进城楼,也出不了城。”


    宋怜是不想再欠陆宴什么,但现在无法,便也不再提,歇息半刻钟,又接着砌墙,几人都不会砌筑,但时间紧,照葫芦画瓢,砌了两天一夜,也弄出来了个样子,只掌心手指刺痛,拆布带时,再小心也撕扯下了皮肉,水泡被磨皮,血淋淋的。


    春华秋实手皮粗糙些还好,夏果冬霜情况只比她好一些,宋怜带她们去里间上药,也不敢睡,上了药回来,多裹几层布,忍着痛继续砌墙,墙壁外封木板子,墙下再用砖砌灶台。


    灶肚子里面留出活口砖,米面肉干都用防水防虫的伞纸、蓑布分小袋裹好,从灶洞里塞进隔间。


    春华钻进隔间里去整理,爬出来时心里安定很多,她甚至就想藏进隔间里,一刻都不想出来,“省着一点吃,够吃半个月的。”


    宋怜手背靠了靠额上的汗珠,缓了会儿头晕,温声吩咐,“以后还同今天一样,每日只用两餐,每次只得吃平素三分之一的量,趁着刚吃了饭,我们先把另一间也砌起来。”


    张青默默跟上,女子垂着的手上裹着纱布,一层层已被血红润湿,做起工事来,却一点不耽误,像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不存在一样,婢子们撑不住,还睡了几个时辰,偏她扛着两天两夜没休息,方才用晚食,漫说是几个婢女,便是他这个常在外面忍饥挨饿的,都忍不住想多吃馒头,夫人却硬是没有动,甚至没有看一眼,只沉心做事。


    张青奔在前头,“夫人两日没有休息了,剩下的交给属下罢。”


    宋怜看了看天色,没有应他,拿起铲子和泥,忽而问,“你家主上何时同泰和公主联系上的。”


    张青年过二十,已是知事的年纪,立时便明白自己是给主上惹了麻烦,心比擂鼓,不敢看那双温和的眼睛,也不敢欺瞒,连声解释,“主上南迁以后,京中可信任的友人,都已追随渡江了,大人知道太后重病不起后,托属下往公主府拜谒,送了一尊玉佛,道若裴应物出事,请泰和公主出面照拂。”


    又急忙道,“江淮与学舍的关系不能透露,否则会将夫人置于险地,但只要裴应物无事,夫人便也无事了。”


    宋怜杵着铲子的手慢了许多。


    太后喜爱废太子,皇帝废长立幼,太后急火攻心,加上汉王对废太子一党能除则除,里头多有太后族亲,一时势颓,气怒之下,便病倒了。


    泰和公主是汉王、成王的亲妹妹,与两个兄长关系都不错,若说近几月来京城里还有什么人是不显山不露水,却叫人忌惮的,非泰和公主莫属。


    当年这位公主是有意于陆宴的,只不过天家公主自有清骨,私底下试探过,见陆宴无意,也就作罢了。


    这一尊玉佛放在别人那里,可能会给裴应物带来祸患,给泰和公主却不同,泰和公主了解裴应物,也了解陆宴。


    宋怜便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雎阳时冷若冰霜,却又处处维护,当初受冤入狱,泰和公主私底下使过力,只不过那时她还是没什么名头的六公主,没能救他。


    却也前后三次送银钱去狱中打点狱卒。


    后头他脱困,典当家里书画孤本,三倍于原数奉还给了公主府,对待公主的态度,有礼而疏离,隔着千山万壑,半点不肯欠恩,也不肯沾染。


    却送了这么一尊玉佛,请其照应裴应物。


    他想做什么,假如是还想同她恢复至从前,亦或是像雎阳刚见面那会儿,有相伴五年的亲友之谊,又为何每隔五日便与张青有通信来往,五个月过去,却不肯给她一个字。


    还把宋彦诩给弄去了江淮。


    东边有军哨声响起,宋怜收整纷乱的思绪,去院墙边。


    春华与冬霜挽手站在一处,你推我攘,并不敢跟过去,甚至想立刻跑回隔间里藏起来,见墙头上冒出来的是那方脸护卫,才松下紧绷的神经,跑过去见扔下的布袋子里是粮食,都高兴起来。


    布袋子一个个从外头抛进院墙来,足有二十余个才停,虞劲从墙头跳进院子里,宋怜目光落在他肩臂,额头,屏息听院墙外的动静。


    虞劲腿上伤不轻,没沾血的衣袍挽在手臂上,撑着墙壁站起来,“主母放心,跟着的尾巴已经解决了,是大周军假扮的流寇。”


    张青翻出院墙,四下查看过没有留下痕迹,折回来,帮着一起搬粮食药材。


    宋怜看了眼虞劲还在滴血的伤口,朝张青道,“你扶虞劲去处理伤口,这里交给我们。”


    虞劲说不必,张青并不愿意,却也收起成见,架着人往偏房走。


    虞劲闷头不吭声,被搀着走,又停下,叩首行礼,低声禀报,“属下试过往外传消息,顺利的话半月主上便能收到消息,必定来救。”


    宋怜没接话,看那些带着火光的浓烟,分明已超出烽火的范畴,李嘉为防止消息传出去,或者迟一些传出去,想必已放火烧了山,信鸽飞出去的几率并不高,北疆军身陷囹圄,又隔千里之远,便是想做那渔翁,收拾乱局夺下京城,时间上也是够不到的。


    “先去上药罢,早点养好伤。”


    宋怜继续去砌砖,倒不是一间不够藏七人,而是相同的屋舍,不做成一样,藏起来也容易叫人发现端倪,而这里是学舍,比寻常屋舍多几个灶台也是正常的。


    多了将近百斤米面,大家都安心很多,虞劲和张青每日轮换出去打探消息,从宅子里带回了一袋米,一些鲜菜,药材,里面放着信笺,是裴应物和杜锡买通禁军送来的。


    宋怜本以为有这些吃食,足够支撑一段时间,不想外头形势越来越糟糕,玄甲卫日日来搜罗粮食,不过六七日,饥饿的百姓冲出家门,原先和善的邻里砍开别人家的门,抢劫吃的,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起冲突,街上都是惨叫声喊杀声。


    血腥味和腐臭味充斥进空气里,令人作呕。


    宋怜顺着梯子爬到屋顶,只见浓烟蔽日,到处都有起火的火光,街上隔两三丈便有死尸,有些腐烂得透出了衣裳,惹来虫鼠,那鼠不一会儿竟被人狂喜着抓了,三两下扯着吃了。


    肠胃里竟没有半点不适,近来这样的情形,她已经见得多了,那有吃食的人并没有能狂喜多久,还没有全部咽下,就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扭


    住押走了。


    是要送去城墙上做兵,自三日前起,郭闫下令,城中凡是男子,皆从徭役,有违抗命令的,当场也就杀了。


    宋怜看见张青飞快地翻进了院墙,见他神色焦急慌张,心不由也往下沉,从屋顶下去,“出什么事了。”


    张青示意她藏起来,“京城里许多女子失踪了,属下跟查了几天,那些失踪的女子都被掠去了兵营里……”


    他面露不忍,眼里带了悲愤,“竟活生生杀了分吃了……这帮禽兽——”


    宋怜震得脸色惨白,扶着廊柱才站稳,勉强定住神,沉下心想能脱身的办法,但无论怎么想,都是死路,出去,没有出路,躲在里面,又能躲多久,昨日才见两个三品大员被屠了满门,只为抢夺藏在地窖里的米面。


    学舍隔壁两处房舍已经被烧了,火起没有人灭火,便是有藏身之处,迟早也要葬身火海。


    宋怜勉强提了提神,吩咐张青和虞劲,“恐怕用不了多久,那些士兵就会来强拆了屋舍,从今日起,你们俩分单双数出去,想办法看清楚成王兵的衣着服饰,令牌旗帜,看见有盔甲,不拘是什么样式,都先弄回来。”


    两人一时不明白要做什么,宋怜手扶着廊柱缓解头晕,“等城一破,有了这些衣服,我们可以混在里面,也许能避过屠杀。”


    两人应声称是,今日十一是单数,虞劲留下,张青穿上五城兵马司的盔甲,从后院离开了。


    宋怜估量着方向,拿了铁锹去后院,想找地方掘地道,外头却传来砰响,宋怜示意春华秋实都藏去隔间里,自己拿着铁锹也钻进灶洞,藏到里面,再把柴火灰洒出去盖住脚印,堵上活砖。


    光线彻底暗了下来,外头传来砰响打砸的声音,几个士兵吆五喝六,敲打下木板,搬去板车上。


    是来拆柴火运去城楼,抵御攻城的,六七天前已经把这一座两进的学舍拆去了外院,打砸声也就越来越近。


    夏果缩靠着墙边,身体抖成一团,宋怜轻握了握她捧着发抖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出声,她却被忽然拔起的女声吓得差点惨叫出声,宋怜一把捂住,幸而外头那女子的哭喊咒骂掩盖住了动静,那群甲兵似乎没有发现异常。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么,我是公羊秩的夫人,我夫君是二品宗正,我爹是帝师,我兄长是益州刺史,你们敢欺辱于我,我夫君饶不了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要的就是你们这群侯门贵妇,细皮嫩肉,你们几个装快点,我上后面去——”


    春华听着外头女子痛哭的咒骂,紧紧咬住手背,忍住饮泣。


    宋怜屏息,仔细分辨脚步声,说话声,能确认连同绕到柴房的那一个,总共有四人,前面正拆板的三人距离偏房大概有六七丈。


    宋怜估算着距离,示意隔间里的四人保持安静,低声吩咐,“我出去以后,多往灶洞里撒些柴灰,再堵上砖块,切记我不出声喊你们,就不要出来,喊了就出来,拿厨房旁放着的铁锹,知道吗。”


    几人要拉住她,听着那惨叫哭声,又都缩回了手,“夫……夫人小心。”


    宋怜拿上弓箭,从灶洞里爬出去,飞快地藏到门后,观察那三名士兵的站位,迅速出了偏方,藏在山石景后头,手指叩在唇边,打了声鸮鸟的呼啸。


    那三名士兵闻声果真凑到门边来看,箭矢破空而去,宋怜连射三箭,两箭射入两名士兵脖颈,一箭撞到盔甲,那士兵要抢步过来,叫背后的箭矢射穿胸膛,宋怜奔去柴房,那男子正逞凶,被穿胸,鲜血喷溅一地。


    宋怜吩咐虞劲,“快把板车弄进来,连同砍下的木材都放火烧了,剥了他们身上的铠甲,令牌,刀剑,尸体搬去土坑里,先用石块压起来。”


    虞劲不免深看那双眼,却也顾不上什么,应声称是,立时去办了。


    宋怜进了柴房,闻偣偣似被吓到,缩着手不能动弹。


    宋怜上前,把那兵匪的尸体拖开,她本没有多少力气,这几日存粮越来越少,吃的也就更少,方才拉弓已经耗尽力气,把尸首拖开后头晕眼花,脱了外衫往闻偣偣身上盖,却被冷不丁的一巴掌打得跌在了地上。


    “狗奴,现在才来救——”


    脸上浮起刺痛,那手还打算再挥,宋怜握住将她甩到地上,目光冰冷,“有这个打人的力气,没力气把这狗贼捅死么?”


    闻偣偣怒骂压进嗓子里,认出来这不是府里的仆妇,霎时别过脸去,拢住破开的衣裳,脸色青青紫紫,出血的手指攥紧身边的衣裙。


    宋怜起身,眼前发黑头脑晕眩,一时身体发僵,后退扶着墙壁,像是有一瞬失去意识又清醒,等眼前恢复了清明,甩了甩晕眩,慢慢蹲下继续去拖那尸体,看衣着样式外头的士兵是禁军,这一名则是郎官营里的郎官将,衣裳盔甲有用,她便先把人剥了个精光,又惹来一阵惊叫。


    “闭嘴。”


    宋怜低喝一声,把尸体拖出柴房,一直拖去院子里,累得手脚虚脱,咬着一个干饼子,嚼着吃了,走到偏房喊了两声春华,等几个婢女出来,先叮嘱了两句,“死了几个士兵,要挖坑埋进院子里,春华你守风,其他几个去刨坑。”


    大概因为杀的是官兵,几人哆哆嗦嗦,虞劲看不下去,“叫人发现了只有死这个字,还不快挖。”


    才又去拿锄头,虞劲转头一扫眼,抽了刀就要往柴房去,宋怜这才察觉脸上刺痛得厉害,肿起来了。


    宋怜拦了一拦,低声吩咐,“埋好人你看看外面的情况,有机会的话去一趟廷尉□□,告知裴应物,闻偣偣在这里,看能不能把人弄走。”


    虞劲吃惊,很快就想到,闻家的嫡女曾与廷尉正有过婚约,闻家退婚后,廷尉正至今未娶,都说廷尉正待闻家小姐情深。


    宋怜预料不到裴府现在是什么情况,毕竟宗正太常府都落到了这般地步,可学舍里藏的粮食剩得不多,省着吃七个人也只够撑五六天,闻偣偣这个性子也没法藏在这里。


    几人合力,到傍晚才填平土坑,大家回隔间藏起来,虞劲翻上屋顶,坊间房舍被拆空一大半,时不时便有士兵闯进院子搜查翻找,禁军查得严,很难找到能藏身的地方。


    晚上不敢生火,喝的都是凉水,半夜宋怜身体却发起热来,喊了两声春华没有应声,撑着坐起来到药堆里翻找,因着没光,她也没气力从灶洞出去,只得先停下,腿动了动,将靠墙睡着的闻偣偣踢醒,“帮我把伤寒药找出来。”


    闻偣偣本也没睡着,拈了拈指尖,好一会儿才说,“我哪里知道什么药是伤寒药。”


    宋怜嗓子有些发痒,想咳嗽,勉力忍着,“上面有标记,你踩着木箱子,凑到顶,应该能看清。”


    后墙上有月光透进来,闻偣偣拿起包袱,踩上木箱,借着月光翻找,“没有,有擦伤的,有止痛的,正骨的,没有伤寒的。”


    她不耐烦地下去,半靠着墙壁的女子却已经没了声,昏迷过去了,整个人散出了热,像火炉似的。


    闻偣偣把那些个睡死的婢女一一踢醒,“伤寒药呢。”


    几人帮着翻找,都没有,闻偣偣见里头两个婢女慌里慌张,心知这药想是给老鼠偷吃了,也不找了,重新靠墙坐下。


    又忍不住去看那张脸,这乱臣贼子死了的妻子,竟堂而皇之在京城开了家女学舍。


    要不是她在这里开学舍,那些个士兵也不会把她掳掠进来,让她丢了清白受辱。


    闻家都被烧了,闻家的女眷都死了,她好不容易躲过一截,还没出北阙就被抓住,这早该死了的人,却能安安稳稳躲在这里。


    这小小的隔间里,除了粮食,竟还有药,要不是她先把药买完藏起来,也许爹爹就能买到药,也就不会死了。


    闻偣偣指甲掐进手里,没去申斥那几个低贱的婢子。


    天亮虞劲回禀消息,不见应答,知是起了高热,偏伤寒药被两个婢女吃了,压着急怒,叮嘱春华,“用冷水给夫人擦洗


    ,照顾好夫人,都不要出来,我同张青去寻药。”


    几人连声应是。


    宋怜意识很沉,像是被闷进了池子里,一直往下坠,听到虞劲的话,便挣扎着想醒来,这时候到哪里去寻药,城里腐臭的死尸毫无疑问会引起疫病,药物珍贵,李泽郭闫坚持一个月又十五天,只怕连皇宫里也搜不出一根药材。


    宋怜知道不能睡,挣扎着想醒来,隔间里没有了说话声,似有水声响起,冰凉的巾帕落在额头,厚实的被褥捂在身上,叫她沉沉睡了过去。


    四人不敢睡,守在旁边换凉水,只盼着那虞劲快些回来,过了一天一夜不见人,昏迷不醒的人身上依旧忽冷忽热的,嘴唇烧得干裂。


    春华用棉布沾了润,夏果小声说,“怎么办,馕都吃完了,顶多再有两天,我们也要像外头那些人一样饿死了。”


    冬霜担忧,“虞护卫张护卫快些寻来药罢,夫人醒来,总能想到办法的。”


    其他三人不说话,狭窄昏暗的隔间里却充斥着恐惧焦躁,闻偣偣冷笑,“你们把她的药偷吃了,差点把她害死,她醒来能叫你们好过才怪。”


    春华秋实惊惧,手里的巾帕掉在地上,连连叩首,“是奴婢与秋实有些着凉,那日夫人又睡着了,奴婢们才分吃了的。”


    外头又传来拆打声,声声打在心尖上,闻偣偣握紧手里的帕子,冷嗤,“轮得到你吃,她受了这么一通罪,醒来不把你们扔出去当人菜,几个奴婢值当什么,活着占口粮。”


    宋怜昏昏沉沉惊醒,听得闻偣偣后头的话,心知不好,挣扎着想醒来,只身体冷得似被冰冻进雪川里,被子重若千斤,她竭尽全力想动,却连动一动手指都难。


    “我们把她交出去,直接交到太子李泽手里,立了这一桩大功,我们肯定能活命——”


    “你们还不知道吧,她是平津侯夫人,平津侯陆宴,江淮叛军之首。”


    惊呼声响起,又戛然而止,闻偣偣起身,听得外头脚步声没了,去搬灶洞口的活砖,出去后见没人跟来,抱臂问,“我去找人,你们是要留在这里等死,还是一起出去立功。”


    宋怜听得隔间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不一会儿是打包东西的声音,宋怜听得出那是她攒下的银钱和财物,感知着一个个从她身上跨过,裙摆扫过她身侧的手指,心里是平静的,总之她不能死在这里。


    至少不能这么窝囊的死在这几个人手里。


    外头似乎在为谁第一个出去争执推攘,宋怜努力向上挣扎,想那还不知死活的柳芙,她就算是死,也一定要在死前看一眼柳芙,确保她的人头已经掉了,她才肯闭目,还有宋彦诩,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也决不能被大周军发现,否则坐实闻偣偣的话,会牵连母亲和小千不得安宁。


    只要不被抓到,闻偣偣说什么,都没有人会信的。


    前提是不被发现。


    手掌下有尖石,使不上力气,衣裳已被汗水湿透,她用力咬紧牙关,先是没有知觉,后头被堵住呼吸,呛咳出声,睁开了眼,吐出从舌尖冒出的鲜血,眼睛适应了黑暗,撑着坐起来,看地上散落着一包药,拨开捡里面能嚼得动的草叶慢慢嚼着,起伏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


    不能在这里多留,箭矢扎进手臂,疼痛驱赶昏沉的意识,也恢复了些力气,宋怜拿上需要的东西,从灶洞爬出去,脚印只叠着前头的走。


    出了偏房,脱下的鞋远远抛去右边院墙下,扶着石墙缓了下头晕,贴边绕到后院,踩着石板一路到水井边,把迷药撒进桶里,取下包裹摇柄的麻布泡湿,多绑几层,带来的细针涂抹上迷药,竖着藏进布帛里,重新捆去摇柄上。


    把绳索拉到最底端,带着木桶顺着绳索滑到井底,把剩下的迷药和绳索都堆进木桶里浸泡,拉着绳索另一头,好叫整一个绳子都泡过药汁。


    这药她是惯常藏在身上的,要是来一两个人,大约全都要倒,来的多了,里头有聪明的,必也要掉下来三五个。


    写了字的布帛栓在绳索半中央,五万钱财宝名录写得清楚,只希望来人不要全部目不识丁罢。


    只要有一人贪慕珠宝银钱,就还有周旋的机会。


    宋怜头顶着木桶,坐在水里,意识昏昏沉沉的想着,要是真要五六日不见城破,她与母亲,小千在地底下团聚,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耳朵嗡嗡嗡地响,盖过了外头一切声响,宋怜便也不去听了,靠着墙轻轻呼吸着,思绪飞得很远,想象母亲做的水团,想象小千听说可以学医时眼睛亮晶晶的模样。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不免又想起陆宴,倘若她对他有一二分信任,或许在这世上,她就不会是孤魂野鬼,尽管她不想去想,不想去承认,但她本可以有能相伴的亲人,却被她搞砸了。


    “阿怜?”


    “阿怜?”


    眼前光影变暗,周围似有水声搅动,大约哪个倒霉蛋掉进来了,她费力地睁眼,想着如何利诱这个倒霉蛋帮她脱困,却被拥进一个新雪气息的怀抱里,陌生又熟悉。


    宋怜呆怔,怔怔仰头看着,借着光看清了那紧蹙着的眉,呆住了,“阿宴?”


    那玉山远月般的容颜此时透着雪山的冷漠和寒气,一言不发,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挽着绳索,两人被绳子拽着往上提。


    腰上箍着的手臂稳固有力,自他身体透出的温度驱散寒意,宋怜怔怔看着,直至光线越来越明亮,照出他虽染泥泞却如玉山倾颓的风姿容貌,确认是真的,屏息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宴挽紧绳索,平静地看着她,漆如点墨,没有丝毫情绪,“你曾救我一命,我自还你一命,如此也两清了。”


    第55章 分寸上药。


    绕着绳索的手指指骨明晰,掌背和手腕淡青色血管脉络分明,揽着她的手臂稳固而有力,如画的眉目熟悉而陌生。


    熟悉的是他沾染泥污依旧澹泊恒宁的气息,陌生的是墨眸里冷若冰霜,衬得他温泰的容颜也锋利而冷锐。


    困意席卷,又猛然提起神,“那个闻偣偣,还有四个婢女,差不多一刻钟前从这里逃了出去,她们猜到我的身份,很快会把士兵引来这里。”


    她纤细的手指不自觉揪住他胸膛前的衣襟,他长而浓密的眼睫垂落,冷淡淡漠地看着她,宋怜顺着他的视线,微顿住片刻,松了手,才听他声音平静疏离,“已经抓住了。”


    两人正被拽着往上提,很快出了井口,刺目的阳光叫她睁不开眼,风袍拢来身上,晒进来的阳光熨出让人四肢舒展的暖意。


    宋怜意识昏沉,勉强挣开眼皮,往四周看去,共有八人,都衣衫褴褛做寻常百姓打扮,两人守在断壁残垣下,有两人昏倒在地,剩下四人三人正收拾绳索,一人企图将昏倒的人弄醒,手掌上的血已经止住了。


    叩首行礼时神情异常,“见过夫人。”


    “本侯与宋氏女已和离,非我夫人,称呼其为宋女君即可。”


    他声音平静无波,下属们面面相觑,埋首应声称是,“见过宋女君。”


    宋怜抬头看他,抿抿唇轻声说,“这个迷药没有解药,他们中的量不多,也要昏睡几个时辰。”


    千柏从一开始便偷眼觑着,见主上启唇,生怕对方再说出什么刻薄冷漠的话来,赶忙上前见礼,“千柏见过女君,大周军防守戒严,城外汉王兵势凶猛,现下不是出城的时机,还得再等等,他们不眠不休赶到京城,少有能休息的时候,正好安生睡一觉,无妨的。”


    那自始至终拥着人不曾放手的


    男子投来一瞥,带着隐隐的压迫和不悦,千柏住了嘴,忍着腹诽转过身去,帮着收拾绳索,其余几人默默走开,各自找位置,监看外头的情形。


    远处有兵马疾驰的动静,宋怜被拥着隐进断墙后,两堵墙之间只有尺宽的距离,两人的身体紧贴着一处,宋怜不由屏息,察觉对方心跳平稳无一丝波澜,便尽量往后一些,想拉开些距离。


    “想死么?”


    润泽而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宋怜垂在袖间的手指动了动,抬了抬眼睫看他,他往后会如何安置她呢,救她出去,从此分道扬镳么,想来以他对她这样的态度,大约是不会请她做幕僚的。


    她心底竟也没有为他态度生气的兴头,实在头晕倦怠,靠着墙低声道,“两间偏房的灶洞里砌了隔间,能藏人,我好困哦,要睡了,阿宴……”


    风止云散,拥着的人绵软无力,若无他支撑,便要滑去地上,沉睡中黛眉依旧微蹙着,呼吸难受。


    陆宴抬手,探到她后背,松了些捆缚的绑带,她身体轻动,沉睡里呼吸清浅了许多。


    面容被涂抹了药汁,依旧遮掩不住的憔悴,唇色干裂,半点没了先前的润泽,比之去年,清减了至少七斤,视线落在那渗血的手臂上,沉了脸色,抱着人进了偏房。


    千柏送来了药,去后院寻地方生火烧水,煮些清淡的粥食。


    暖热的温水从喉咙流进胃里,又有清甜的粥,驱走身体的寒意,温暖透进四肢,接着是苦味的药汁,她知道需得快些好起来,昏昏沉沉里也十分配合地咽下去,到后头唇齿间被喂了一枚蜜饯,甜意在舌尖散开,勉力睁开眼,只见隔间里灯火昏黄,他坐在她身边,肩背修长,袖袍微卷到手臂,握着温热的巾帕,正与她擦拭手心。


    许是察觉她醒来,巾帕随意搁在被褥上,神情平静淡漠,“醒了,自己擦。”


    宋怜想坐起来些,但病症似乎抽走了她的力气,没能成功,便只躺着,轻声问,“阿宴怎么把平阳侯接去江淮了。”


    陆宴目光落在滑落的被褥上,停顿片刻,挪开视线,温声道,“不想病得更重,把被褥拉好,至于平阳侯,再过一月,他便可回京了。”


    意思便是要与她割席,连朋友也不做了。


    宋怜嗯了一声,动了动手指,并没有抬起来,只是落下泪来,“那闻偣偣与宋彦诩一样可恶,她打我的脸,连同那几个婢女,抢我的财物,几千钱,连同我攒下的珠宝玉石……”


    她面容并未洗干净,昏黄的灯火里,只一双杏眸里含着水色,泪珠挂在眼睫上,并未滑落,却无端叫人心生烦躁。


    陆宴扯了扯交叠的衿领,眸光里阴鸷怒盛的光冷锐,怒火燎原,“女君想对付那几个女子,可以同在下直言,便是看在女君侍奉我母亲多年,尽心尽力的情份上,欺你辱你之人,在下亦不会置之不理。”


    “不必对在下谋心算计,在下非父非兄非夫,你便是哭,无用,也失了男女分寸。”


    宋怜从来只当他是温润公子,未见他与人争辩过,重逢后却是数次见识了他的刻薄嘴毒,停顿片刻,只得道,“那闻偣偣倘若留得性命,必有后患,你潜进京城,被抓住,决计是活不了了。”


    那泪珠收放自如,竟似从未有过,陆宴眸光凝结出寒冰,起身时,一脚踹开砖墙,轰隆声响溅起烟尘,宋怜呛得咳嗽,怕咳嗽的声音太大,惹人注意,压得辛苦,好一会儿才平复。


    那修长清癯的背影踏步出去,再没回来,宋怜陷进柔软的被褥里,提醒自己以后得端正态度,把他当做真正的友人看,莫要失了分寸。


    也不知他会不会去处理闻偣偣,他们一走,这几名女子便没法对陆宴造成威胁,以陆宴的脾性,只怕不会为难于她们。


    可在她这里不一样,那五人并非有信义之人,她平津侯夫人的消息一旦传开,世人只当她来京开学舍是为陆宴打探消息,成了叛军,朝官和天子盛怒,小千和母亲的坟冢不会再有安宁。


    人不能留。


    陆宴一时不会离开,现在杀不了,待恢复些力气,再想办法处理吧。


    陆宴进了柴房,千柏将闻家女口上绑缚的布条解开,一盆冰水泼醒,那闻家女开口就是挣扎咒骂,等看清跟前立着的身影,是以温润君子名动天下的陆祁阊,不由大喜,跪行到他面前,要去抱他的腿,“陆祁阊,你救——”


    陆宴眉目间浮起阴鸷,一脚将人踢开,待撞倒砖石上的人撑着手臂爬起来一些,平心静气道,“我不打妇孺,只除了欺辱我妻子的人,你哪只手打的她。”


    那面容分明温泰恒宁,神情平静,却似有修罗压在上乘的皮囊里,如画的眉目无端叫人心生恐怖,闻偣偣撑在地上的右手收紧,捂着叫她疼得想晕厥的肋骨,蜷在地上打哆嗦。


    千柏上前,捂住她的口,跺了她右手,这女子并不能吃痛,挣扎两下昏死过去,鲜血流了一地,陆宴吩咐,“连同那四个,挖坑埋了。”


    千柏迟疑,陆宴眸光黑暗,“此女既然想将宋家女君送给李泽郭闫,不会想不到宋家女君会是什么样生不如死的下场。”


    千柏便也痛恨起这几人来,尤其这闻偣偣,先前张青传来的信息里并没有此人,想必是主母后来救下的,竟是恩将仇报,叫主母差点死在井里,那井上的布置再是巧妙,病成那样泡在水里,能不能熬过两日都难说。


    叫她们入土为安,已是宽宥仁慈。


    千柏唤了两个人进来,飞快地料理了柴房里的事,洗干净换了衣裳,才接着去熬药。


    陆宴出了柴房,环顾一周,唤了邓德上前,“搜一搜周围隐蔽的地方,把银钱找出来。”


    邓德想想也就明白了,几人搜刮了财宝,必不可能带着出去找那些士兵,想来是寻地方藏起来了,他与千流两人,寻摸了一会儿,果真在墙角的土洞里掏出五个包袱来,打开时光彩夺目。


    午间的日头烈,那些沾染了泥灰的宝石流光溢彩,几人都惊呆了,邓德原先颇有家世,也惊住了,“海蓝宝,独山玉,蓝田玉,月镜石——这——”


    “女君竟攒下了这么多稀世珍宝——”


    千柏是沉稳的性子,也忍不住要惊呼,却只觉周身寒意深重,闭口去看,主上神情沉冷,盯着那包袱里一朵玉雕芙蓉,脸色难看,仔细一看,心里不由一突,那玉芙蓉质地润泽,透体天青,是极上乘的岫玉,十三州里只辽东出岫玉。


    一时便噤了声,其余几人擅察言观色,便都默默退开了去,守在了外围。


    里头有两样东西与其它不同,竟是单独装在两只木盒里的,陆宴静声吩咐,“拿来打开。”


    千柏心知不好,却也不敢违抗,上前取了盒子,两方木盒用的同一种材质,样式沉肃古朴,一盒里装着一支翎羽,一盒里装着一支岫玉簪。


    千柏大气也不敢喘,垂首站着,千流听得这些个装满珍宝的包袱被踢飞撞在砖墙上,心疼不已,张口要说话,被千柏拉住,闷站去一边。


    见侍卫端着药碗过来,忙接过了手,递去主上面前,“主母风寒没好,又泡了凉水,还得快快喝药才好。”


    陆宴接过药碗,“把这些肮脏东西扔去臭水沟里。”


    宋怜被外头的动静惊醒,等见那刚喷发过岩浆的火山端着药碗进来,撑着身体靠墙坐起来一些,咬咬唇轻声道,“那些东西我是要攒着还给国公世子的,阿宴都砸了,我拿什么还哦。”


    便见那通身裹着刀子的男子脚步微滞,再踱步过来时,虽还是面无表情,却不似方才黑云压城,宋怜偏过头去,忍住笑,又有些懊恼,说好要注意男女分寸,她却又忘了。


    宋怜心里叹气,接过药碗一口喝了,便不再同他说话,只看着光束里流动的浮尘发呆,等着药效上来,又睡了过去,却在睡梦中被弄醒。


    炽烈的掌心揉-捏着她,宋怜还未睁开眼,先感知出炭盆温热扑在肌肤上,猛地睁开眼睛,她赤着身躺在被褥里,他指骨分明修长有力的掌心揉在她心口,鼻尖皆是药油的味道。


    想去拿被褥遮掩,没拿到,便也不去费力找了,尽量心平地躺着,看他


    冷若冰霜的侧颜,是真没办法看透他的心思,她拖拽士兵尸体时磕碰过,昏迷时被闻偣偣踢过好几脚,下井时没有力气控制不住身形,撞在井壁上在所难免,浑身到处都是淤青,他也要这么一点点帮她揉开么?


    第56章 海棠羞醒无关。


    木箱子上堆叠被褥,散着淡淡的暖香,是隔间里最后一卷干净床褥。


    身体陷入轻柔的绸棉里,勾起四肢百骸的困倦,催人好眠。


    如果她此刻没有不着寸缕,冷似冰霜的男子那双修长的手指,没有触碰着她的肌-肤。


    袖袍微卷起,露出覆着淡青色经络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滑润的药油,按压她心口处,似蜜流金般的浅棕色药汁随着绵云莹润凹陷,又一同从他指缝里冒起。


    而他垂着的眼睫在山水墨画一般的容颜上投下淡淡阴影,平静得像他指下并非是女子的身体,而是一块不好不坏的玉石,他执笔的手拿着刻刀,心无旁骛,不受半点影响。


    京城里的人为活命而挣扎,已到了以人为食的地步,她在这时候想他一个曾与她鱼水之欢、如今已同她割席的男子,这般与她上药是否妥当,属实是不该。


    他的手指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多余的力道。


    她也应当同他一样,心如止水,而不是满脑子浮动的,都是曾同他有过的秘戏图。


    甚至于现在一行人依旧被困在城中,并未脱离危险,随时有被大周兵发现的可能。


    可狭窄的隔间里,他平稳无绪的呼吸带着初雪的凉意,似一尾看不见的金色的鱼,轻,咬着她的指尖,从指尖窜进血脉里,顺着手臂流到肩背,流至心口,与他手指药油带起的灼感混合,让她想侧脸贴着被褥轻蹭,想蜷曲起腿,想咬手指。


    回京后的几月十分忙碌,惦记着柳芙宋彦诩的人头,她没有动过什么心思,没有画过一张秘戏图,此时却似夜海里的舟,微风起,风帆动,且眼下这般状况,实在算不得微风。


    宋怜克制着呼吸,心跳,陷进被褥的指尖松散地放着,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全当自己是面,团,任凭他手指留下如何的力道,如何的红—痕。


    只盼着这不可放肆的‘酷刑’快些结束,见他取过巾帕擦手,面上神情不变,心里却是悄然松了口气,日后她亦想同他好好相处,真心诚挚做亲友,相扶相助,自然不能再随意对待他,往后必然要连脑子里那些秘戏图也一并忘记。


    从今往后,只似杜锡与裴应物,沐云生之于高邵综,景策之于他,敬之爱之,更要收起昔日养成的不自觉的情态。


    这般计划着,便也克制住了些随他掌心力道而起伏的浪,潮。


    匕首刀尖却从腰间滑过,勾带断裂,布衣散落开。


    那刃尖锋利,衣裙散碎,被遮掩住的腰胯,耻骨,隐秘,双腿霎时露在了日光里。


    宋怜被盖住的脚背不自觉绷直,勉力放松下来不后仰脖颈,平着呼吸轻声说,“劳烦阿宴,腿伤我自己来罢。”


    她声音尚算平静,隔间里温度却骤降了两分,他投来的视线淡漠深冷,“此药价值千金,若不化开,便不必浪费了。”


    宋怜便朝双腿看去,视线路过女子的隐秘,尽量不去想昔年恩爱时,他的手指,气息,如何让她沉1沦,他的吻会落在腿里侧什么地方,他修长好看的手会握住她的脚踝,带起灼烧的热度。


    只去看伤势。


    光影从断裂的墙垣投下,落在白皙的肌-肤上,髋骨旁两处,左右腿有三处淤伤,左边小腿上几道细小的口子,泛着些许血红,因着肤色白,看着便有些触目惊心。


    宋怜只觉隔间里气氛又冷了两分,落在身上的力道却是轻了些许。


    身体似浸润进了温泉水里,起先是温热,后来灼出一层薄汗,被握住腰翻过,俯趴着,宋怜脸埋进被褥时,张口咬住了丝棉。


    她用尽此生的克制力,才抑制住身体里一阵冲刷一阵的浪-潮,知晓身体必是露了端倪,心里不免恼火,左边手臂蓄力,往砖墙上碰去,只要擦到伤口,剧痛总会转移些她的注意,不再想乱七八糟的事情。


    在挥上墙壁前,却骤然被攥住,“你做什么。”


    宋怜自不可能告诉他实情,只轻轻呼痛,眨眨眼,“手臂躺得酸,想动一动,没注意差点撞在墙上,幸亏有阿宴。”


    他冷笑,“宋女君看在下是傻子么?”


    宋怜心里恼意更甚,恼火自己定力不足,又想他已知她的浮浪,绷着的身体陷进被褥里,侧脸轻轻趴在右臂上,不必再压抑呼吸,看着他轻声道,“我即使心里只想同阿宴做亲友,却也经不住触碰,情-动得厉害,阿宴快快擦完,饶过我罢。”


    箍着她手腕的五指骤然收紧,他墨眸死盯着她,墨画一般的面容骇沉可怖,想亲手宰了她一样。


    手腕似被箍断,宋怜呼痛,眼睫浮起泪花。


    被撒开手后,手臂无力地垂落,心想私德如何,当不影响两人交友罢,毕竟她并不妨碍旁人。


    那背影裹着山巅雪的冷意离开,春日的阳光被遮住片刻,又洒落。


    便再难以抑制,如此柔软的被褥轻触着肌-肤,竟也带起些许茸刺的轻痛。


    宋怜身体无力,又趴了一会儿,才撑着手臂侧坐起身体。


    干净的被褥沾染药油,已被弄脏,宋怜轻咬了咬唇,拿过木箱子上放着的衣裳。


    里衣中衣外衫皆是丝缎所制,并不会压到伤口,只最外头是一件打满补丁的灰麻布衣裳,宋怜抬臂,将散落的头发从衣服里理出,入手只觉温凉,苏合香清淡好闻。


    手臂酸痛,宋怜动作便慢了许多,头发悉数盘起,用麻布包裹住,宋怜取出铜镜,涂抹完药汁,卷起已脏了的被褥放去一边,靠着墙壁坐下来,抓紧时间休息。


    便不知千柏说的时机是什么时候,虞劲出去找药,倘若回来看见陆宴,知道陆宴现在孤身在京城,势必不会放过此等良机,定是不予余力要除掉江淮郡守令这一劲敌。


    宋怜从木箱子上坐起来,踩着鞋挪去那堵断裂的墙垣前,站在木箱上看了看外头的情形。


    侍卫们守在各处,陆宴背对着偏房,身形修长,纵是素衣青衫,身陷囹圄,也依旧拔尘绝俗,不染尘埃。


    宋怜轻声唤,“阿宴……阿宴……”


    陆宴回身,脚步略顿,又踱步到了墙垣前,垂眸看她半响,神情淡漠,眸底却波澜不惊的海,翻涌着暗潮,又渐趋于平静,声音低缓,“什么事。”


    方才的事太失礼,也只好略过不提,宋怜轻声说,“高邵综派来的人名叫虞劲,手底下有不少的人,先前便盘算着要害你性命,倘若回来撞见你在京城,必不会错失良机,我们至少早点离开这里罢。”


    她越往后说,他周身气息越似雪山,本没有什么冷厉的表情,却无端叫人心惊,冰霜上头又覆了千年的雪,“我与宋女君已非夫妻,望宋女君端方自持,莫要用此多情悱软的声音唤在下。”


    “亦或是宋女君往北疆走过一趟,同男子交谈,皆要用此娇懒无力,海棠羞醒的语调神情。”


    他像一座散着三千里之内勿近的雪山,霜雪气咄咄逼人,宋怜扶着墙垣的手指不自觉压进细小的砂石颗粒,恼他不近人情,又恼她自己,独处时轻声细语,难免有娇嗔娇痴的嫌疑。


    轻咬了下唇,冷肃了神色,“我好心提醒郡守令,那虞劲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北疆如今四面楚歌,你亡故的消息一旦传开,江淮群龙无首,内里会不会起乱我不知,但吴越王定不会坐失良机。”


    “牵一发动全身,江北几股势力,岂容吴越王独享江淮鱼米之乡,调转马头对准江淮时,北疆之危必解。”


    江淮踞东都,占粮占盐,比起北地,有江水天堑,易守难攻,李奔十之七八会回兵徐州,夺取建业,换做她是任何一个叛军,必会在此时要


    他性命,八人,在这京城里,要他性命简直不要太简单。


    可念及他来此的目的,心脏不免颤了颤,心田里荷叶莲莲,似乎有和风细雨轻抚过,漾起层层波澜,又如何能生得起气来,不自觉又软了声气,“阿宴,先看看能不能换去别的藏身地罢。”


    他绝不能折损在这里,宋怜扶着墙垣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阿宴,倘若你折在这里,我……”


    陆宴见不得她温言软语的样子,烦躁地挥去墙垣上靠近她手指的爬虫,“你以为我会怕了那高邵综,且莫要自作多情,我来京城,自是有要事需筹谋,便是身死埋骨,也与你无关。”


    宋怜便知他此行进京,并无成算,心脏被牵引着,叫她一时屏息,才能不叫泪珠落下来,思量着如何谋算,他们才能脱身出城。


    陆宴眸光微滞,知晓她极聪慧,反倒叫她看出了端倪,淡淡撤回眸光,声音澹泊恒宁,“我并非孤身前来,两千江淮兵分散过江,潜过益州、荆州,人不多,但夜袭西门,借少华山之势,可营造千军万马的攻势,李嘉性子暴虐,不容人挑衅,亦不容人抢功,势必集中兵力西门追缴,介时端看郭闫如何运兵罢。”


    “安心。”


    宋怜极熟悉京城周边的地势,少华山近可攻,退可守,郭闫倘若想内外夹击一举消灭李嘉,也必定往西门增兵,照现在城中的兵力,其余城门防守的力度再多也多不了。


    郭闫李泽若不理会,为活命放弃抵抗,直接趁机逃走,那便更简单了。


    无论哪一种,能出城的消息散开来,全城百姓蜂拥而出,两方兵马无暇再顾及,出城的机会就更多了。


    借京城坚固的城墙,搜刮全城百姓粮食、农具、器械、无数男男女女的性命,李泽郭闫固守京城已有两月,算一算时间路程,此时出现援军,属实也正常。


    宋怜心下安定了很多,不免朝他看去,依旧是温泰的容颜,眉眼好看之极,霞举烨然,却已是握剑的手,听说取江淮时数次陷入险境,受伤不轻,只两人如今的关系,她已不好再多过问,问了时光亦不会倒流,受过的伤亦不会消失。


    便再无话说,沉默一瞬,却觉他又沉了脸,不耐与她同处一般,折身离去了。


    恰好千柏端了药盏过来行礼,宋怜接过来喝了,轻声问,“你家大人这一年可是受了许多伤,还好么?”


    千柏重新接回药盏,说了几次伤处,告退时忍不住道,“身上的伤重,心里的伤更重,夫人善待大人些罢。”


    “千柏——”


    冷呵声传来,那眸光有如冰棱利剑,千柏忙埋头行礼,噤声告退了。


    外头张青与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疾步进来,低声耳语几句,等待了片刻,听了吩咐又告退,邓德紧随其后出去,剩下六名护卫收整武器,进去了柴房。


    陆宴取了山石里藏着的弓,箭矢,与几根略长的枯木树枝合在一处,用破布包好,捆扎结实,堪堪在两头露出半寸枯木树枝,拿着进了隔间。


    “有什么贵重的,必须带走的物品收拾好,天快黑了。”


    外头已经有了凌乱的脚步,远远竟还有喊声传来,死水一样的京城似火炉上的锅子,忽而被煮沸,竟久违地喧哗喧嚣起来。


    夕阳已西下,淡金色光影昏黄,宋怜目光看向几丈外墙角下散落的珠宝,又看看他,见他眸底起了霜冷,解释说,“那支翎羽是一只海东青的,它叫乌矛,我在高平时躲在山上,它护送我上山下山,了结了许多想害我的流寇,它叫乌矛。”


    他眉间起了郁戾,但似乎并非针对乌矛,去把装着那根翎羽的木盒拿过来了,盒子宋怜不方便带,她便只取了里面的翎羽,揣进了怀里。


    其余舆图、图册、记录有朝官信息、军报的册子忙乱中容易掉落,最好也不带,好在都记在她脑子里,烧了也无妨。


    宋怜仔细清点过,一册也不遗漏,全扔进火堆里,见他将那卷带着暖香沾染药油的被褥也扔进火堆,心里尴尬,偏过头去,见几名护卫换上了大周禁军的玄甲,不由吃惊,正想问,却被攥住拉进了隔间里,不待她开口,已被吻住了唇。


    他松上新雪的气息袭来,强势炽烈地掠-夺着,似要将她吞-入腹中,宋怜还记着男女分寸,身体却不听话,站立不稳,被勾起最深的悸意,只想攀他的肩背,被他钳制住的手腕微动,却骤然察觉有绳索再捆缚,连忙挣扎,却哪里是对手,不过须臾,双手已被捆在了身后,她怒目而视,却陡然被抗起,放去了箱笼上,腿被捆住,固在木箱上,嘴也被巾帕堵了个严实。


    宋怜便猜到了,郭闫当是选择调兵里应外合,合围李嘉大军,如此即便是调走守城的士兵,也不会全部都调走。


    他让护卫换上大周禁军的装束,是要引开守兵,好让她顺利通行。


    漫天浓烟里,他逆着光,如墨画的容颜被夕阳的暖光映衬得温和,他将先前伪装成柴火的弓箭和箭筒系在她背上,声音难得透出几分昔日温润来,“那高兰玠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教了你学箭,多一些自保之力。”


    宋怜怒目,眼睛睁得太大,滚落下泪珠来。


    他取了她扮装的药汁,声音温润,“宋女君答应不吵闹,我给你取了布帛好么?”


    宋怜忙点头,等巾帕被拿下,急急道,“你带我一起,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绝不会拖累你。”


    陆宴用药膏将她潋滟的唇色涂抹灰暗,重新堵回了布帛,视线落在她容颜片刻,挪开眼淡声道,“宋女君莫要误会,只因昔年你救我同母亲性命,我陆宴今日必保你周全,方才能了全因果,方才碰你,非是有情,不过明白你淫心不改,男色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容易放松警惕罢了。”


    语罢,在她面前蹲下,将一柄外观不起眼的铁灰匕首,绑在了她小腿上,起身吩咐邓德张青,“至少等一个时辰,城里的百姓们往外冲,混在人群里,把她送去雎阳,照我先前的吩咐行事。”


    张青、邓德神情急切,又尽数咽下,叩首应是,“主上,保重。”


    张青、邓德是几名护卫里武艺最好,能力最强的,宋怜挣扎,最终只能看着他和四名护卫的背影消失在了残垣外,她后背靠着墙壁,示意张青把她解开,他带着人假扮成大周禁军,想吸引兵力,必定是放出了他们是禁军内应叛变的消息,可这样一来,大周军对他们恨之入骨,必除之而后快,他如何能逃脱追捕。


    第57章 惊变遇见。


    “东门,东门可以出去了,快逃——”


    “现在城外没有叛军,快逃——”


    死尸遍布的街道上人潮涌动,老弱妇幼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费力抱着孩子,步履蹒跚,却都在此刻迸发出了求生的渴望,走得了的,拖着腿走,走不了的,杵着拐相互搀扶,摩肩接踵,拼尽全力往东门涌去。


    宋怜装扮成乞丐模样,混在人群里,远远看见有十一二人一列玄甲卫逆向往西门去,心里焦灼,看了看周边城垣的情况,低声朝旁边伪装成老妇的张青吩咐,“你露出男声,便说你是都护府吴将军家的家臣,城西那儿已经起了


    时疫,染上必死。”


    张青心知那玄甲卫一旦往西追去,主上险境便又多了五分,立时扬声,“小的是都护府吴大将军麾下,好心提醒哥几个,城西那儿现在可不大好,是吸口气都能染上疫病的阎罗殿,好些人起了高热,烂脸肚涨,没一日就死了,兄弟们可别熬过了困城,死在了这要紧的关头。”


    “瘟疫,有瘟疫了——快逃——”


    人群躁动哗然,似身后有洪水猛兽,脚步都越加急了。


    张青见那群士兵面露迟疑,心知再腌臜的权贵,也总有那么几个忠心耿耿的,又扬声补充,“自己死就死了,可谁家里没个老小,一不小心带回去,过给了儿孙老娘,那才是真正造孽了。”


    说罢,也不再多劝,被身后的人群拥挤着往前,过了十来丈,张青回头暗中留意,疫病之可怖,在于染上了必死无疑,且症状不一,有人独涨如牛,有人脸生烂疮,有人起高热,总归是药食无医,靠近便染上。


    果然那一列甲兵驻足后退,不过几熄光景,那列士兵里五六个折身便跑,四五个解了身上铠甲,也不敢去扒街两旁死尸的破衣烂衫,就只穿着里衣混进人群里,往东门挤。


    剩下两个士兵,像是不敢违令叛变,也踟躇不敢往前了。


    “走,那阉党狗贼,恶事做尽,又哪里把咱们当人,何必再替他们卖命,要老子说,那大周军反叛得是正经,这鸟天下,鸟朝廷,何不反了它去!”


    汉子粗声,摘下护盔,“回家接了亲眷,早点逃出城去寻吃的,天下十三州叛乱,哪里去不得,给谁当兵不是当!”


    另一人面上便再无犹疑,低呵了声走,往北阙去了。


    宋怜压下头上破烂的帽檐,“走。”


    活命的机会就在眼前,恐惧便也都汇成了求生的力气,往东门的人群越来越拥挤,催促吆喝与焦急的咒骂混在一处,空气蔓延着焦急紧张,争着一呼一吸,唯恐耽搁一瞬,便失去了活命的机会。


    宋怜忍不住往后看,想着说服流民随她一起起兵,从明华街穿过福运坊,赶往西城门支援陆宴的可能,大略看这里亦有数万人,如果能发动,便无需做出逃的流民,而是立下从龙之功,荫封后代。


    但一则城外形势不知如何,京城内乱,十三州二十余股叛乱势力如何应对尚且不知,二来也是最要紧的一点,城中已经没有可用的武器,能劫持的粮库了。


    是一个良机,但无粮无器,于她而言,便只是一个注定要错失的良机。


    张青低声劝,“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主母过去也帮不上忙,还是快些出城,莫要辜负主上一番心意。”


    宋怜收整思绪,随着人群往前走,只是到了东华坊,行进速度慢了下来,许多人焦急地咒骂,往前拥挤,前头却爆发出凄厉的哭声,如同濒死的鸿雁啼血,悲戚惨烈。


    张青低声回禀,“京城东向城门前本当有三道防守,因着兵力不足,大周军只设下东华坊这一处,那郭闫比之畜生还不如,他令人搜罗街市上的尸首,连同那些个断手断腿的亡兵也不放过,全堆去了城防口,这样一来,就算李嘉大军攻进东门,一时也进不得北阙,他也好做应对。”


    鼻间已有腐尸的恶臭,凄绝痛苦的哭声弥漫京城的上空,不少人大约想起惨死的亲眷,哀泣声堆叠,哀鸿哭泣。


    婴孩受了惊吓,哭得撕心裂肺,只因没有东西吃,便是撕心裂肺,也是气弱的。


    宋怜从袖中摸出一块蜜饯,隐在指尖,借着身体的遮掩,喂进前头被抱着已皮包骨头的小孩口里。


    蜂蜜做的蜜团,入口即化,那小孩约莫一岁多,并不知周遭是如何炼狱,得了糖吃,俯在妇人肩头,煽动着两根干柴一样的手臂,浑身泥污,满城断壁残垣里,露出笑容来,是与晴天一样的清澈灿烂,咿咿呀呀。


    宋怜怔然,呆呆站着,一时便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小千。


    是她们不想光明正大的活着,健健康康的长大么,不是,是这世道。


    是世道不允许。


    她被困在拥挤的人群里,听着哭嚎喧哗,怔怔站着出神,被旁人踩到脚,挤得差点跌到,才回过神。


    从远处奔来七八甲胄兵,拔刀厉声呵斥,“太子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城!违令者诛九族————”


    “都莫要嚎丧了——立时后退,要是想在这里做填尸的城墙,也休怪本将军不客气——”


    那刀刃柄柄沾着洗不掉的血痂,已被鲜血染成红色,摄人心魄,哭声止歇了许多,人们踌躇不敢上前。


    宋怜解下背上的弓箭箭筒,递给张青,自己扬声厉呵,“不出城,等着被饿死么,等叛军攻进来,死无全尸!”


    “乡亲们莫要怕,他们只八人,怎记得清楚我们的模样,想事后清算也不可能,不要被吓住了,我们抓紧时间,冲出城去,迟了恐怕生变,这是我们活命唯一的机会!”


    女子清越坚定的声音响彻人群,掷地有声,人群再次哗动起来,那武将怒瞪,提刀就砍,却被箭矢穿破喉咙,鲜血喷溅,肥硕的身躯重重砸在地上。


    死了一人,还是个将官,人群里爆发出激愤的喊声,便都是食不果腹的病体,手无寸铁,也纷纷冲上前,同玄甲兵赤手空拳肉搏。


    “开城门——开城门——大周亡了,大周亡了!放我们出去——”


    “开城门——开城门——”


    “放我们出去——”


    张青放下弓,这些百姓倘若受了威慑留在城里,无论郭闫赢或者不赢,下场都只有死,郭闫若勉强守住城池,城中没有补给军粮,他们只会被拖上城墙,变成守城的苦力和人-肉靶子,若是没守住,那李嘉久攻不下,进了城,定要屠戮泄愤。


    眼下是唯一的机会,张青四下看看,见那几个士兵抵挡不过,竟抢了几个孩子,想引着被抢孩子的百姓往回走,引发拥挤踩踏,不由握紧了手里的长弓。


    宋怜开口道,“去罢,一旦乱起来,谁也走不了。”


    旋即从袖袋里摸出两包迷药,递给两人,“迷药,抹在剑上。”


    眼下顾不及想太多,张青拔了藏在衣裳里的剑,接过来飞快涂抹一圈,低声叮嘱,“夫人先避让一边,小心。”


    宋怜嗯了一声,四下看看,飞快道,“弓箭给我。”


    怕他们不同意,又道,“弓箭用完我就出城,放心,不会有危险,我会注意的。”


    张青邓德都擅骑射,知道哨所是个隐蔽的射位,也清楚夫人箭术,便不再多说,拨开几人,拦下正砍向老者的刀兵。


    宋怜背着箭筒冲向哨台,爬到三层,配合着张青射杀两名甲兵,余光却瞥见东南向街角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男子身形魁梧,手臂里挂着药包,四下张看,进了一处残垣。


    竟是虞劲。


    那院墙虽残破,砖瓦破布上,也依稀有东陵茶肆的字样。


    宋怜心里不免发紧,先前叫来福查过,虞劲惯常与元吉在东陵茶肆会面,现下他从东边来,手里挂着药包,不去学舍寻她,去茶肆做什么。


    算一算时间路程,快马加鞭急行军,高家军来此也不无可能。


    宋怜看了眼哨台下,又多来了三名士兵,张青邓德护着百姓,分不了神。


    宋怜用矢尖在墙上刻下东陵茶肆几个字,下了哨台,从背后的巷子绕到东陵茶肆后院。


    如今的京城,三十六坊里已寻不出完整的宅院,这茶肆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树木盆景剥了皮,露出枯死的木杆,窗棂被拆去,院墙的砖石被撬走一半,虞劲侧对着她,正躬身行礼,靠里的土墙边角,露出半截灰袍。


    那男子语气绵长徐缓,宋怜脑海里浮出灰衫长髯男子的细长脸,小心脚下,弯着腰挪去斜对面土墙后。


    说话的男子面色白皙,生得一张俊面,心思却毒辣。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除掉陆宴,机不容失。”


    虞劲迟疑,似有顾虑,没有立即应答。


    元吉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陆宴一死,非但能解北疆之危,


    主公还能去了劲敌,无毒不丈夫,再犹豫不决,只会重复当年国公府覆辙,昔年主公顾念边疆百姓,暂且压下未动郭闫,才叫那阉党祸患至今。”


    “如此良机,千年不遇,失之必悔,立时召集人手前来商议。”


    虞劲称是,行礼告退,陡然察觉危险,挥剑挡开射向元吉的箭矢,却不料箭矢从背后来,射向他后心,他勉力避开要害,那箭矢扎进右肩,恍然明白对方一开始想除掉得便是他。


    虞劲扯过元吉避入墙后,却觉腿脚沉重,再欲挥剑,手臂却似有千斤重,不及反映,箭矢已射入元吉胸腹,元吉靠墙滑在地上。


    箭上有毒。


    虞劲心知不好,去拔肩上的箭矢,却是抬手也困难,栽倒在地。


    宋怜正欲上前,外头传来求见元先生的禀报声,宋怜矮下身形,重新藏匿起来,轻轻拔出腿上绑着的匕首,屏息候着。


    两名瘦高男子许是不见有人应答,快步进了院子,瞧见里头的情形,惊变了神色,赶忙上前止血,“元先生,虞将军……”


    “是谁做的,暴露了么?”


    “药竟还没送去给夫人——”


    “先带两位大人回南舍治伤——”


    等人离开,宋怜才收回匕首起身,她把蜂蜜蜜饯化了水,沾水擦矢尖,糖渍粘稠,两人纵是不死,箭矢上迷药的用量,也足够他们睡上三天三夜。


    宋怜折出巷子,街上都是逃难的人,她混在其中,行走得困难,等到了东华坊,却不见了张青邓德的身影,那哨台已被人潮推倒,砖石砸在地上,宋怜挤在人群里,四顾寻看,没有见到张青邓德的尸体,心下稍安,被推着往前,留心举高手里的弓,以便张青邓德能看见自己,却一直到了东城门,也不见二人踪影。


    城门口许是无人看守,许是守城的士兵已被暴起的流民杀害,厚重的城门大开着,无数人争抢着往外涌,宋怜认出一名男子,正是先前被时疫劝返中的一个,此时背着包袱,一手扶着一名老人往外挤,怀里捆缚着一名小婴孩。


    宋怜急忙伸手揪住他衣裳,“你见过刚才同守将厮杀的两个汉子么?”


    那甲兵霍地挥开她,等见她是妇人,不耐烦地甩开,衣袖盖住小孩口鼻,挤着人群往城门口去。


    “快出城了—快走——让我出去——”


    宋怜被推攘着,城门口一人挤着一人,奔着城外山林城镇去,若是不小心摔在地上,也无人在意,三五人踏过,顷刻便没了声息。


    鼻尖都是浓稠的血腥味,混着尸体的腐臭,山墙下尸体一具堆叠一具,断臂残肢,惨叫声,飞着的蝇虫,混合成尸山血海,修罗炼狱,宋怜被挤到最边侧,靠着城墙边往外走,听得号角声响起,心头不由发紧。


    前头的人们非但不惊恐,反而有欣喜欢呼,宋怜随着人群往前,一直出了东城门,城门口宽敞起来,许多人连滚带爬离开这座地狱一样的死城,宋怜连奔一里,往西逃到没有尸体的地方,才扶着柳树大口喘气,逃出来了!


    又想陆宴,不知他可安好,西城门形势如何,张青邓德可否安全脱身了。


    不由便支起身体往西边看去,却陡然凝滞了呼吸,连心跳也停止了。


    五六丈开外,三五骑勒马驻足,当前一人着玄黑武服,高头大马上挽着缰绳,身形伟岸,容颜俊美,暗淡的天光下,神情冷峻端肃,威慑内敛,不怒自威。


    高邵综,是他。


    宋怜不由自主屏息,他竟毫不遮掩出现在这里,不知带了多少兵马,又是否知晓陆宴正在城里的消息。


    第58章 强势牵手。


    那人一身黑衣,兵戈狼烟下,冷寂杀伐,似将天边落日余下的一点暖热也驱走,清冷沉冽,身后流窜的百姓,哪怕是在逃命奔波,也不自觉远远避开,不敢靠近。


    俊美的五官眉眼依稀有世家贵子的沉肃从容,也越加深不可测。


    他既能出现在这里,至少说明北疆之危已解,那般四面楚歌的困局之下,他竟也能转危为安。


    宋怜压下心惊,暗中观察他身后几人的衣着装束,绷紧的神经稍松了松,马蹄上沾染灰黑泥渍,衣裳袍角灰尘仆仆,却没有血迹。


    倘若进过京城,无论如何避让,都不可能不染上鲜血。


    那眸光相隔几仗笼住她,深暗不见底,“过来。”


    声音低沉,似幽潭古玉。


    千般念头回转心间,宋怜收拾心绪,上前行礼,抬起脸粗着声音笑道,“原来是表家侄子,世子爷如今有大出息了。”


    她刻意变着声音,再加上臃肿的身形,黯淡的肤色面容,活脱脱一个城里逃难的难民,却不想话音落,原野上一片死寂,九个下属八个静默着埋下头去,剩下一个偷觑她一眼,也垂下了头。


    宋怜脸上的笑僵了僵,马上男子已沉了神色,手里马鞭卷过她腰腹,将她拖到了马前,似有些许凝滞迟疑,却还是揽手将她提到了马背上,竟是相对而坐。


    抬手打散她头上的破麻布,一头青丝散落,又被笼进风袍里,那眸光落在她面容上,如暗夜静谧深远,却又透出灼热。


    箍在腰间手臂的力道越收越紧,笼着她的眸光渐透出深烈,温度攀升,似能将人融化的灼-热。


    两簇火焰背后的悍兽虎视眈眈,似要挣脱桎梏,最终只将她手指圈进宽大的掌心握住,垂头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停留片刻,克制地挪开,低沉的声音暗哑,带着不自觉的缱-绻,“还好么,有无受伤。”


    越过他宽肩,宋怜能看见那九人惊骇变幻的神情,无法判断他们是不是有紧急要处理的任务,倘若着急进城处理陆宴的事,想来会出言劝诫高邵综,莫要在此处耽误时间。


    能出城只在这一日,他的人当是还没来得及出城回禀,他在京城的势力多是由虞劲和元吉掌管,虞劲元吉没有三天醒不来,如此他知道陆宴消息的可能又少了很多。


    眼下只需她这里不露端倪,想办法脱身去西城门,寻陆宴,给陆宴报信,同陆宴一道离开京城便好。


    到阳邑码头上了船,也就安全了。


    唇上重重一痛,揽在腰上的手臂勒得腰骨生疼,他眸光深暗,“阿怜看见为夫,似乎不大高兴,没有欢喜,倒有惊惧,怎么,不想看见为夫么?”


    宋怜心里微惊,收整情绪,勉强笑道,“哪有,是这阵子缺吃少喝,精神不济,我与兰玠即为友人,他乡遇故知,哪里会有不高兴。”


    却觉腰间的力道骤然收紧,几乎握碎,他声音平静寡淡,周遭气息却森冷寒冽,淡淡看她,“那陆宴遣了人来京,纠缠于你,阿怜可是念起旧情,想同祁阊公子再续旧情。”


    宋怜便不想陆宴的名和字从他口里说出,眼下这般情形,哪里敢同他承认,微撑在他胸膛的指尖松下,矢口否认,“怎么会。”


    又问,“兰玠怎会在这里,是想进城么,可是有要事。”


    他却只看住她,带着缰绳的右掌握在她颈侧,指腹摩-挲着她耳侧的肌-肤,平静地命令,“吻我。”


    宋怜惊诧地抬眸,落进他看不见尽头的黑眸里,忍不住看了眼他身后那几骑,都小心控制着马匹,一动不动,生怕这些奔波千里的烈马发出一点声音。


    兰玠世子素来沉稳持重,克己复礼,怎会这般出格无礼,宋怜纤细的手指撑在他胸膛轻推了推,微垂了垂头,嗔怪,“像什么样子,而且我现在这样丑,不要啦。”


    她声音很轻,软软的,他却不为所动,只往后一瞥,九人便勒马退去了官道旁。


    他拥着她驭马上前,四蹄踏雪的马匹行至河堤旁,李嘉为了断绝城中水粮,已放干了河水,岸边树木亦被砍光,枝叶枯败。


    他却只垂首看着她,高大伟岸的身形逆着光,完全遮住了落日的余辉,将她一整个笼进他的阴影里,不露出分毫,垂着的眸光深暗,压抑,克制。


    却又有别样的耐心。


    宋怜知他势必要她做些什么,眼睑轻颤,手指轻轻牵着他手臂上的衣袖,抬起些身体,凑上前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那唇霎时炽-烫了起来,腰上手臂收紧,她整个人掼进他怀里,身体密贴着,有那么一瞬间,臂弯里的力道凶狠得她以为他就要在这里将她拆


    解入-腹了。


    却到底克制,只紧拥着她,下颌在她发顶轻压着摩-挲,声音沙哑得厉害,“可有受伤,可有人欺你,伤你,虞劲元吉呢,怎不在你身边护着你。”


    宋怜惯来擅长做戏,软声道,“前头我病了,虞劲出去帮我找药,后来走散了,我看竟有大周军脱了铠甲往东门逃,也跟着逃,没想到真的逃出来了。”


    他便不说话了,只松了握着的缰绳,双臂密密将她嵌在怀里,密不透风,“你是女子,独身一人在外极不安全,你要做的事,我来办,我是你夫君,你不肯告知我缘由,可是不信我。”


    宋怜自不可能同他说平阳侯府的事,略过他提起‘夫君’二字时心底的异样,往外挣了挣,笑道,“我本是有个仇人在京城,但京城现在成这个样子了,仇人肯定也活不成了,不提也罢了,兰玠是打败郭庆了吗,带多少兵来的京城。”


    高邵综松了些手臂,没有完全松开,松松揽着,拉开些距离看她,眸色暗沉。


    宋怜有些不自在,往后仰了仰,“怎么了,兰玠。”


    天光昏暗,映照他神情晦暗难辨,声音徐缓沉静,“可是对陆宴提出的条件心动了,你是想哄住我,然后脱身去寻他是么。”


    宋怜不知如今的他为何这般洞察人心了,连忙软声道,“兰玠你说什么,我同他已经和离了,他生性高傲,已知晓我同你的事,破镜岂能重圆,我怎会去江淮,兰玠为什么这样想。”


    “甫一看见我时,你面上并无欣喜,暗自观察周边的路况想避开,并不想叫属下知晓我们的关系,相拥而坐,你推了我六次,便是主动吻我,也只盼着速速离去。”


    他看住她的神情,眸里晦暗,深不见底,似山岳沉稳,却暗藏旋涡风暴,嗜血慑人,“阿怜,我不会逼你对他刀剑相向,但阿怜,你是我的妻子,你需要待在我身边,也莫要再将我看做先前的国公世子。”


    宋怜垂在袖间的指尖捏紧了衣袖,她确实不想同他太过亲近,因为陆宴。


    因为陆宴以身犯险,引开追兵,为了给她生机,引走九成东城门守军,现下或是在拼杀,或是在受伤。


    且以陆宴骨子里内藏的清正,文人心底的铮铮铁骨,便是死,也不会希望她同旁的男子亲近,以此换来生机。


    是的,就算言语刻薄恶毒,依旧难掩他的在意,他在意高邵综送的珍宝,雕刻的簪子,她以色相虚与委蛇,是对陆宴的侮辱。


    也不怎么想叫陆宴生气难受。


    但面前的男子此时已在怒意的边缘,也绝不能据实已告,她付不起这个代价,宋怜松下微绷着的脊背,叹息一声,“我脏兮兮的嘛,你身形伟岸容颜俊美,我扮做老妇一身泥垢,你把这样的我抱在怀里恩爱来恩爱去,也不想想万一被人看到,路人眼睛会不会像浸了姜汁一样,想自戳双目了。”


    她看着他,杏眸潋滟,语气柔软,一点嗔怪一点抱怨,撒娇撒痴,高邵综喉咙微动,重新将人揽进怀里,下颌压在她削瘦的肩头,声音低哑,“你我已有夫妻之实,告祭天地备下婚仪,那陆祁阊若再来勾缠你,我必不会手下留情,阿怜,你是我妻子,对么?”


    稍有迟疑,他便要起疑,宋怜嗯了一声,本想澄清陆宴没有心思,却担心多说多错,便也不再开口,安静地待着,耳侧是他有力,亦如擂鼓的心跳,听得久了,心底不免起了些涟漪。


    说到底高邵综并无对不起她的地方,她此言此行,实非君子所为。


    想了想,开口道,“方才是想问问兰玠,此番前来带了多少人,若有可能,从这里出郑州三十里,有一处名为焦山的小山村里,住着一户甘姓人,兰玠可带兵前往。”


    宋怜用力往外挣了挣,迎着他转暗不悦的目光,温言软语,“户主甘十六,是郭闫秘密藏起来的干儿子,这是郭闫留着给自己养老送终的暗棋,照我知道的消息来看,他囤积了不少粮食,食不果腹的流民这般多,你有了这些粮食,加之你的威望,迅速在城郊招兵买马,未必不能与李嘉一战。”


    她盯着几位内侍好些年,才访出一些端倪,但她无权无势,这笔钱粮她拿不走,拿到也护不住。


    江淮兵受徐州、益州、荆州三州兵马拦截,这笔银钱落在陆宴手里,陆宴带不走。


    高邵综不一样,李嘉军中许多高家军旧部,弄到兵器并不难,这一个她能看见摸不到的粮仓,与其变成郭闫李泽东山再起的基石,不如转给高邵综做人情,刚刚好。


    她送这么一份大礼给他,脱身后,留书与他分说清楚关系,只盼他那时,顾念这一份厚物,莫要太计较。


    高邵综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冷峻的眉目里竟带出了笑意,“阿怜竟也知晓此事了,一日前已令范成领精兵三千,去往焦山,在万谷河畔设了赈济棚,安置流民,郭闫确实囤了不少,京城里的百姓能活下去。”


    宋怜听得微怔,他倒与元吉有所不同,纵然经历国公府之变,也依旧顾惜民力,不负清流名士的声望,令人钦佩。


    她是否能请高邵综带兵增援陆宴。


    陆宴孤立无援,生死不知,但在北疆诸人眼里,陆宴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劲敌。


    手心冒出汗珠,夜晚凉风吹过,两人头脑清醒,宋怜轻舒了口气,她怀里还有半包迷药,只待晚间歇息,能有机会离开,去西城门寻陆宴。


    远处有一黑衣男子策马上前,快速滑下马来,呈上了一封密信,在下属面前,这老古板竟也丝毫不避讳,将她密密拥进怀里箍住,动作温和却强势,另一手打开了密信。


    他气息稍有凝滞,宋怜是草木皆兵,想看,却被牵住手指,重重咬了一口,他在朗月的流光下凝视她,开口问,“我知阿怜敬重的母亲和小妹葬在翠华山,为人子婿,当前去敬一炷香,阿怜可愿为为夫指路。”


    宋怜数月不得好生歇息,又病过一场,精力不济,却也不得不提起精神与他周旋,一来他根本不算什么女婿,没必要见母亲和小千,二则翠华山在城郊西,她哪里敢让他过去。


    便笑着从他掌心里脱出手来,扯了扯他的衣袖,“平阳侯府嫡女在京城是已故的身份,虽说眼下兵乱无人注意,但事有万一,去母亲坟冢处,叫人认出来,搅了小千母亲安宁反而不好,等日后安平下来,再寻机会去不迟。”


    指尖却又被他圈进手心,他眸光漆黑,深不见底,“我遣兵先清了道,备下香烛,并不会被人察觉。”


    宋怜还在想着能推脱的说辞,却觉周遭气息沉冽下来,他眸光里是含着万般冷笑的凛冽,锐利森然,“城西发现江淮兵踪迹,陆祁阊领兵来救你,只两千兵马,怎敌李嘉三万大军,若为夫肯出手相救,阿怜你肯不肯带为夫去见岳母和小妹。”


    第59章 相邀却之不恭。


    宋怜看着他冷峻的面容,一时无言,她自然知晓高邵综为何执着于要去翠华山,此人便是在无人的乌矛山,无人的山洞,也克己自律,醒睡时间严苛比照日晷,每日习武一个时辰,衣衽整肃,一丝不苟。


    那会儿那般情形,胀成那样,还冷静自持逼着她写休书,不写不给碰,后头知道她已和离才肯近她身。


    这样一个老古板,父母高堂不知的婚事,他必定要补全礼仪,今日不去,


    估计它日也要挟着她一起去。


    答应,他必定言出必践,出兵增援陆宴,可她先前百般推诿不肯去翠华山,此时因陆宴妥协,心思太明显,往后想找机会脱身离开,恐怕不容易。


    不答应,陆宴倘若陷入险境,攸关性命,她冒不起这个险。


    宋怜看进他黑眸里,不避不让,“我会同兰玠一起去拜见母亲,看望小千,不是因为陆宴,而是因为你是兰玠,我年十三四时,尚未定亲,我母亲偶然听闻京城里有兰玠公子这般人物,曾感慨过,平阳侯府身份低微,够不上国公府,否则国公世子,便是极好的良配,母亲见到兰玠,泉下有知,想必欢喜。”


    眼见他神色依旧沉冽,静静看着她,波澜不惊,显然不比在乌矛山那般,在男女之事上轻信易信,心里轻叹,坦言道,“我请兰玠莫要对陆宴出手。”


    他面沉如水,盯着她,神情平静,宋怜依旧看着他,温言道,“我请兰玠莫要对陆宴出手,因为这一城的百姓,能逃出京城,不会成为李嘉泄愤屠城的工具,不会成为郭闫填墙的活靶子,都是因为陆宴,从他入仕起,凡政务无不尽心竭力,常因吏治黑暗肺腑俱焚,他走到哪里,从来都受百姓爱戴,兰玠山岳君子,玉絜的心性,身在台阁,也从不以私欲扰意,向来仁以立德,明以举贤,我从来是极敬重的。”


    他人在马上,挺拔的身形如山岳,沉稳冷肃,只逆光里的后脖颈竟泛出层浅薄的绯色,偏神情冷峻,不露微澜,天光将暗不暗,漫天宿鸟噪鸦里,矛盾的错觉融合在一起,好似山峦后日出平地起,光洒过原野,俊美非凡。


    那绯色在她目光里有加深的趋势,宋怜静了一瞬,先前是真没试过说这样的话,倒不曾想如斯杀伐决断,冷峻严正的人,竟是受不得夸。


    可他为世族贵子之首,士人追随,女子倾慕,听得夸赞还少么?


    许是晚阳斜照的余辉罢,宋怜轻声说,“于公,陆宴这样一个人,死在乱刀里,太令人遗憾,于私,我并不强求兰玠出手帮劲敌,只需兰玠给我看一下郭庆的手令文书,请兰玠的下属帮我寻一些乳鸽来即可。”


    高邵综垂睫看她。


    冷静,从容,随机应变,一双杏眸里汪着清甜春水,潋滟动人,舌灿生花,只要她愿意,恐怕少有男子不被她哄得晕头转向。


    他本是冷了神色,却知倘若她自小有父兄庇佑,生长于闺阁,无忧无虑,又怎会熟稔于筹谋算计。


    平阳侯分明在世,她小小年纪却不得不带着母亲和妹妹另立府邸,病重的母亲千金药如同无底洞,庶母庶妹虎视眈眈欲置其于死地,还需护着年幼的妹妹。


    倘若不会算计,早在宋母受冤入狱后,世上便再无她了。


    两日前收到京城送回北疆的信报,知晓她与李莲仇节的缘由,也知道在北上之前,她曾在一夜之间,同时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


    高邵综微闭了闭眼,驱散胸腔里燥闷,拥着她勒马转身,“我会出兵,非因你口中的正人君子,而是因为他曾救你于危难,护你周全。”


    宋怜怔住,怔怔看着他俊美的容颜,却被他干燥宽大的掌心捂住眼。


    箍着她腰的手臂用力,她便在马上换了姿势,坐去了他身前。


    隔着布料传来的心跳沉稳有力,宋怜沉默听了一会儿,声音不自觉轻了许多,“先不劳烦兰玠出兵,给我看一下郭庆的字迹就好了。”


    高邵综勒着缰绳的手微滞,到底未说什么,唤了陈云上前,“你听她吩咐。”


    陈云躬身见礼应是,待马匹从身侧过去,出五丈远,才直起身体,看着远去的身影,神情思量。


    他年逾四十,二十岁时任兵司参事,二十二岁辞官游历,二十岁受征召任一方府官,颇有政绩,后又辞官,直至恒州受高邵综招揽,自此掌管高家军军政内务,在恒州,地位仅次于主公。


    近卫林江一边瞅着一边靠近,风尘仆仆的脸上是醒来发现天地倒转的梦幻,“这还是主上么?在北疆,辽东,那些个士族家的女儿,倾心主公的,哪一个不是绝代佳人,哪一个主上理会过,还以为主上不近女色,不讲风月,军师您看看,您看看刚才,大庭广众之下……”


    陈云见他态度算不上轻慢,也并无敬重,多的不能说,只提点道,“主公曾与近臣下令,待夫人如待主公,提醒下属们,私底下也莫要议论。”


    林江纵是好奇女子的来历,也不敢再问了。


    陈云从包袱里翻出从郭家军斥候手中劫持来的密令,重新系上包袱,拍了拍马鬓,牵着马往前走,此女想叫鸽子放消息迷乱成王军军心,此计看似简单,放在此时却是集天时地利人和于大成,成王兵军心想不乱都难。


    一则成王军里有专门的卫队盯着能传输消息的飞鸟,一气放出六七十只乳鸽传信,消息一定能落入成王军中。


    二则算算时间,确实再过五六日,便会有郭庆大军急行军驰援京城的消息,她只不过是把消息提前了。


    三则李嘉此人性情暴虐易怒,怒火上来谁也劝不住。


    她以郭庆的名义写了六七偏檄文,言辞激烈,怒骂李嘉,直将李嘉骂得猪狗也不如,在檄文里料定李嘉必抽筋扒皮碎尸而死,最后邀请李嘉陈定河边决一死战。


    李嘉能忍得住么?


    就算能忍,也必定要对郭庆十万大军做出防御应对,不会再同区区两千江淮兵纠缠。


    不出两日,西邙山之围必解。


    东城郊一处可落脚的破凉亭里,陈云摆上简易却平整的案桌,铺好纸笔,抬着袖子研好墨,后退一步候在一旁,看装扮成流民的女子一一阅读几封从郭家军截获的密令手书,提笔书写,漫说字迹,连用词语气都极为类似。


    林江通晓笔墨,在远处张望好一会儿,忍不住上前见礼,“让属下来写罢。”


    宋怜朝他温和地笑了笑,解释道,“郭庆虽然目无纲纪,但对郭闫极为衷心孝顺,昔年来往于宫中的信件,凡是给郭闫的,都是亲笔手书,痛骂李嘉这样的事,他定不会假手他人,李嘉身边有王明德,檄文做得逼真些,王明德寻不出破绽,事成的几率便大些。”


    林江愣住,再行礼时,不自觉收了武人的潦草,安静退往一边,想着那两张完全分辨不出真伪的字迹,心里极为震惊。


    纸张写好,陈云拿去烘烤墨渍,做出远道而来的褶皱,交给侍卫,叮嘱了几句,“绕一绕从北边过去,看见飞鸟被射下了,等三五个时辰,再把檄文捆在箭上,传给成王。”


    “是。”


    京城从东至西数十里,在此地完全听不见城西的情况,宋怜是想去城西,可必然没法从他眼皮下脱身走,不由看向他。


    陈云要收笔墨,宋怜不好意思地垂首,“刚来京时,偶然路过东华山,雨后新霁,从沧海崖看去,山涧云雾缭绕,雾海翻腾,偶有感发,得了一首新词,眼下兰玠正生我气,便请先生留一留笔墨,我好誊抄下来赠与他,聊表心意。”


    陈云听了,只见主上神情淡淡,不置可否,便也不留在这里碍事,施礼退下了。


    宋怜擅画,临摹字帖手到擒来,棋也略知一二,但要叫她作诗,能有平平仄仄,却拿不出什么好诗的。


    之所以选沧海崖,是因为兰玠世子年少时登东华山,曾在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山涧边,得见云海,题诗一首,名沧海崖,因着春夏秋冬四时皆有美景,沧海崖也成了文人墨客青睐的登高地。


    宋怜思索着,就走了神,不自觉去看身侧渊渟伟美的男子,落进他洞察而平静的眼眸里,讪笑了笑,捏着笔继续绞尽脑汁。


    实在写不出像样的,又着急时间,只得换了别的。


    她写几个字,揉成一团扔了,又继续写,余光看去,他倒极有耐心,大约过去两刻钟,宋怜方才将诗词递过去给他,他没接,她便轻轻将纸张放下。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疾首。


    他垂首看着,再抬眼时,眸底暗黑,带着冷冷淡淡的晦暗疏影,取了案桌上散乱的,被揉成团的纸张一一打开,连地上的也一并捡起了。


    宋怜感知着藏进衣袖里的纸团,并不敢动,怕露出端倪,也并不敢屏息,见他还要去捡远处的纸团来看,哎呀一声站起,抢夺了过来,“你不喜欢就别看了,还给我!我不


    会写诗好了罢。”


    她虽还穿着打满补丁的泥污衣裳,却已经洗去了药汁,露出白皙的肌-肤,此时沾染了薄薄一层绯色,杏眸水润,如盛开的芙蕖芍菡,潋滟动人。


    高邵综避开她的手,将纸团,连同石桌上两张郴州纸叠好,随意放进怀里,片刻后问道,“走这一久,阿怜腿可是累了。”


    宋怜摇头,却被他拉去了腿上箍住,箍进怀里。


    他重而烈的呼吸漫在耳侧,只到底克制,抱着她上了马,“陆祁阊毕竟领过兵,也熟悉京城地势,兵力虽少,可他退守西华山,易守难攻,李嘉一时拿他没有办法,你不必忧心至此。”


    逃出城的百姓越来越多,官道堵塞,往西城去却宽敞空旷,马匹飞驰,晚风拍打在脸上,只片刻便被风袍遮住,她被完全笼进他怀里,隔绝了风沙,透进心底的,是暖意和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又听得他声音沉稳沙哑,“昔年我定有与你同参的宴席,你这般聪颖,貌美,倘若给我送诗,我……必已是你囊中之物。”


    宋怜本就不迟钝,那话语里压抑的痛楚,重若千斤的懊恼怜惜便丝丝缕缕渗进她心底。


    但成事者最忌优柔寡断摇摆不定,她既已选定了要帮陆宴,今次之后,便不可能再同他有什么瓜葛了。


    纵有对不起的地方,也只好对不起了。


    静默片刻,只道,“日后我会继续做生意,承诺给你赚上一百万钱。”


    听得他低低的笑声传来,吻落在她发间,“何须你如此,只需吾妻似方才诗中所言,相伴身侧,至垂垂老矣,亦思之念之,已足矣。”


    宋怜未有应答,他只紧了手臂,拥着她策马,一路到临山,方才停下。


    宋怜寻了一处高地,可看见远处西华山寂静幽远,西华山下成王军营帐正逐批拔营,知道是那些檄文起了效果。


    他也不得不撤,受离城百姓冲击,京城城楼已残败不堪,他率疲累之军,再不休整,另选地点建壕设防,郭庆十万大军一来,如何是对手。


    西华山没有灯火,想来是因为兵少,需隐藏行径,好设下埋伏。


    便不知陆宴如何了,这般悬殊的兵力,再有智谋,也极难应付……


    她欲再看,被捂住了眼,有力的手臂将她箍进怀里,带上马,往翠华山去了。


    宋怜要直接去,他却先带着她折去了远一些的林州,买了间宅院,洗漱沐浴,换了一身鸦青色文士袍,墨玉冠带,清贵俊美,兰玠世子风仪,也不再骑马,牵着她的手一路走去翠华山。


    幸而守墓人进山避祸,不在院里,免去一番口舌。


    他牵着她拜礼,清理坟冢周遭杂草,修整篱笆围院。


    她本也打算脱身后来翠华山一趟,便也没急着离开,在坟冢前默默陪了母亲和小千一夜。


    他在远处并不相扰,天明时与她离开,走得远了,方道,“我已着人打听柳氏与宋氏的消息,是死是活,想来不日便会有消息,还有什么人曾伤过你么?”


    既已知晓母亲小千坟冢的位置,宋怜便也不意外他知晓那些旧事,摇摇头,想着今夜如何脱身离开,加之心里想念母亲和小千,便不怎么想说话了。


    他停下看她,宋怜只得打起精神,偎靠进他怀里,软声道,“兰玠不要问了嘛,想起仇人,其实并不是很开心,我不想再记起来了。”


    他拥住她,低低嗯了一声,便什么也不问了,叫日后无人再能伤她便是。


    宋怜以为他会即刻启程回北疆,不想却在林州住了下来,要脱身自然是在山野方便,有河水就更好了,在宅院里,里外守着人,人生地不熟,怎么出去都是问题。


    宋怜便忍不住问,“不回北疆么?”


    高邵综正处理政务,闻言抬眸,将她手上已是第三碗的冰碗取走,“过一两日,尚有些该了结的旧事要处理。”


    宋怜只得暂且按捺下来,坐了一会儿,借着晒太阳的由头,在院子里闲逛,找能避开守卫的路子。


    江淮兵踞守西华山,与成王军缠斗三日,第四日山脚下成王军悉数撤离,斥候打探来消息,奉上了檄文,“是郭庆率大军前来,驰援郭闫,那成王领兵奔去陈定河防御去了。”


    陆宴受伤不轻,至今夜,已不过是强撑,接过檄文看完,查看过纸张墨渍,思忖片刻,重看了几篇檄文,递给千柏,虽因失血太多面色苍白,温泰恒宁的眉目间却带出舒悦笑意,“你家主母安全了,她写的。”


    千柏便也忍不住惊喜,将几篇檄文看了又看,心里敬服,又忍不住道,“张青邓德也不送消息来,就不知他们现在在哪儿。”


    京城已成是非之地,江淮千里之遥,与京城尚相隔三州,不宜久留,江淮兵散开,各自潜回江夏,千柏听大人吩咐,带着三两名亲卫,去了一趟翠华山,果真从守墓人院子里取到了主母的留书。


    知晓张青邓德尚下落不明,陆宴差人去查找接应,见她信中说已独自先回江淮,虽只是寻常用词用句,反复看了几遍,不免也从中觉察出乖顺柔软来。


    只此去江淮,路途遥远,她孤身一人,并不叫人放心,陆宴吩咐千柏带人往江淮追去,他伤势已不能奔波,留在林州,一则养伤,二则等一等张青邓德的消息。


    马车甫一进城,却叫人揽住了去路,千流接了拜帖呈上,回禀道,“那人姓林名江,自称高兰玠麾下参事,午间请大人凌云阁一叙。”


    陆宴骤变了脸色,霍地掀开车帘,数丈外一黑衣短打男子,拦住马车去路,对着马车又拜下一礼,“主公请陆大人凌云阁一叙。”


    陆宴压住胸腔里漫起的咳痒,神色渐渐平静了,“便回复你家主人,既然高世子相邀,陆某却之不恭。”


    第60章 桎梏围住。


    只是临时安置落脚的地方,宅院并不大,京城的战乱波及到了林州,城里富有的人家早已远走避祸,寻常的宅院无人看守,也多被拆了空,这一处却景色怡人。


    已是酷暑的夏日,荷叶亭亭,芍菡清宁,她在京城狭小的隔间里躲藏两个月,却也无心欣赏美景。


    高邵综带来的侍卫都是精兵,轮换探查京城的消息,几乎每个人都有不亚于虞劲的能力。


    “当时数千百姓从城门口冲出来,主公竟一眼分辨出了夫人,非是夫人装扮上有太大的破绽,只因无论多少人,于主公眼里,夫人是独一人。”


    男子文质彬彬的声音响起,宋怜回身,见是陈云,笑着见了见礼,“见过先生。”


    陈云避让,以臣属的身份见礼,“夫人智计,北疆诸臣敬服,夫人若能抛下过往,同主公相知相许,是北疆之福。”


    宋怜看向面前睿智洞察的谋臣,她对这位任一州郡守富裕一方百姓的名士有所耳闻,他曾游历十三州,历经世事,效力高邵综麾下,领军务内政,北疆群狼环伺,却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迅速扩张,盘踞北方,成为朝廷也不敢轻易相与的存在,陈云功不可没。


    他有才能,有名望,无论行至何处,都是文人士族敬重的名士,诸侯王礼贤下士的座上宾。


    宋怜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算起来江夏郡守令陆祁阊九江起势,时间不比恒州晚,陆祁阊也并非无才无德,妾身冒昧一问,先生为何没有选择去江淮呢。”


    陈云猛然抬头,落进宋怜平静坦然的目光里,霎时凝重了神色。


    宋怜知晓以陈云持重的品性,洞察世事的练达,不会往高邵综面前分说她的不是,他身为长者,也是整个大周为数不多尚有先古圣贤遗风的名士,也绝不可能插手高邵综内宅私务。


    纵然忧虑,也不会说道什么是非。


    宋怜不管他凝重的神情,起身略施一礼,先回了书房,她本是喜欢搜集消息的性子,却也不想去翻看案桌上那些斥候从北边送来的军报,纵然从这些军报文书里,她能知道如今北疆、甚至是天下十三州的形势。


    宋怜便佯做困倦,趴


    在一旁把玩翎羽,乌矛也跟着他一道南下来了中原,不过不好进城,便留在了林州城城北的山林里。


    眼前有阴影落下,他在她眉间落下一吻,“等后日起程,便能见到它了,它在北疆给你攒了一箱子山果,衡寿山里守着六攒蜜,山里的野熊想吃,每每叫它啄个满头包,整个军营都说乌矛添了不少闺阁女子的喜好,春日也带护膝,见到橘子树,连幼苗也霸占。”


    宋怜想着那情形,被逗笑,偏着头笑弯了眉眼,却见他眸光凝在她面容上,眸光转黑转暗,倾身靠近,唇与她的唇相触,并不激-烈,只些许含-吻。


    宋怜身体微滞一瞬,又放松,眼睑轻颤,启-唇迎接他。


    案桌上笔墨滚落,他气息渐重,侵吞她的呼吸,宋怜被圈在他身形和墙壁之间,衣裳凌乱,面颊绯红,靠着他肩头喘-息,声音绵软,“我们今晚便出城去城郊看看乌矛可好,我好想它哦……”


    他被她推拒着胸膛,明显的不悦,箍着她腰的手臂用力勒了勒,吻着她颈侧,大约因外头天色尚明,终是克制地给她理好衣裳。


    只依旧没松开手臂,密密拥着她,两具-身体-相贴,一刚一柔,没有一丝空隙,宋怜靠着他肩轻-咬着唇,身体颤而无力,双腿似陷进沼泽,使不上一丝力气,“兰玠,去看看乌矛可好。”


    杏眸如同声音一样,含着绵-软的水雾,吻一点点落在眼睑,半响方才听得他低低嗯了一声,只桎梏着她不让她离开,半刻钟过去,身体平复了,亦没有放开,松松揽着她的腰,垂眸看进她眼里,“许久未见,吾妻定力好了很多。”


    曾有过敦伦之欢的两人,实则最容易察觉出异常,宋怜无力应对,攀着他肩背不说话,他却不肯放过她,实不能想象克己复礼的人竟能做出这样的事。


    直至她软在他手里,他才拿出手掌,稍用帕子擦过手掌,等那帕子点了灯火,被烧成灰烬,方将不能行走的她抱起,送去浴池。


    见他解衣,似要下来同她一道洗,宋怜心颤,伸手推他,“快快走,没得耽误我沐浴更衣,天就快要黑了,我们还得出城呢。”


    他面目冷峻,面有不虞,看住她眸光沉冽寒冷。


    宋怜整个身子潜进池水里,看着他软声道,“实则我同平津侯成亲多年无嗣,在高平与兰玠欢-情,亦无子嗣的消息,回京后便请妇科圣手相看,医师道我身体亏空得厉害,需得戒断同房一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九月,兰玠莫要勾我意动,坏了忌,往后不能有兰玠的孩子,可如何是好。”


    高邵综喉结微动,心间潮-意起-伏得厉害,垂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手指轻理着她耳侧润湿的头发,声音低哑,“不碰你,只帮你擦洗涂药,方才见你肩上有淤青。”


    她身上多的是淤青,原先的还没好,出城被挤时大约又多了些,只她不想劳烦他,便一直没有露出端倪,方才赤脚踏进池子里,也未脱衣,这会儿哪里肯叫他上药,“我自己来就是,够不到再唤你,你快走,你大约也知晓,我极喜爱同你欢-情,恨不能抵-死缠-绵,哪里受得住撩-拨。”


    他脖颈带起绯色,轻叱一声口无遮拦,取了药放下,临出去,又回身,凝睇她,“便不知同阿怜生的儿女是何等模样,盼望九月快些到来。”


    宋怜不知如何应对,等那修长挺拔的身影离去,方才松下紧绷着的脊背。


    正如她说的,同陆宴没有子嗣,同他也没有动静,那么很有几率陆宴的身体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她,大约她这一生,与亲缘缘浅,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宋怜怔怔待了一会儿,在心里摇摇头,潜进温热的池子里,他竟写了府帖,约见陆宴明日午间在凌云阁见面,带着她一起,一是因为在京城时陆宴派了人在她身边,二则因为宋彦诩被陆宴接去了江淮。


    当真赴这一场宴,会多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事,今晚若能顺利离开,再好不过。


    身上果真多了许多撞伤,宋怜够着将能擦药的地方擦了,换了鸦青色素色衣裙,回卧房时,从药包里倒出些迷药,混进三块点心里,另取一块做上记号,单个包好,藏进袖袋里。


    收拾停当,本是想留书一封,讲清楚缘由,后又想,她日后去了江淮,待在陆宴身边,要做事,便掩藏不了消息,他迟早会知道,写不写,并无分别。


    便什么也不留了。


    晚间出了宅院,陈云便说想出城看一看洛水风景,另备下了一辆马车一道去,宋怜垂着眉眼进了马车,她不愿说话,一路便佯困地靠着窗棂犯困,被揽进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偶尔能感知到他落在发间几不可觉的吻。


    他本不是情绪外露的人,多深沉内敛,待她的爱意却直透进心底,宋怜眼睑轻颤,不再去想,只做假寐,直到天光昏暗,马车周遭人声渐去,虫鸣鸟叫声衬托得黑夜越加宁静,便知是出了城了。


    又过了一会儿,山林里传来鹰隼的啼鸣,宋怜坐起来一些,掀开车帘看了看,从袖袋里取出点心包,自己剥开吃了一块,给他递了一块,“兰玠尝一尝。”


    他不爱点心甜食,俊目里带着笑,“你自己吃罢。”


    宋怜看看他,也不劝,只将圆枣大小的糖糕叼在唇-齿间,立起些身体,双臂勾住他脖颈,凑过去,渡给他,舌-尖顶-着糖糕,送去他唇-齿间,末了笑盈盈望着他,咬唇问,“兰玠还要么?”


    扶在腰间的掌心陡然滚-烫起来,宋怜不待他应答,又衔了一粒,叫他吃了,待他要加深,马车外传来巨鸟翅膀煽动的声音,宋怜笑了笑,借故避开。


    乌矛穿过车帘冲进马车,收翅立在窗棂上,锐利的黑眸看着她,慑人而安静包容。


    宋怜看着那威风凛凛更甚从前的巨鸟,心里欢喜,探手试着摸了摸它的翅膀,心底犹豫挣扎。


    那迷药人吃了只会昏睡,量不大,于身体无害,可乌矛毕竟是兽鸟,肺腑与人不同,冒然下药,伤了它也未可知。


    乌矛却展翅,盘旋飞进山林,不过几熄,便又飞了回来,口里叼着一串山果,竟是葡萄。


    那葡萄生得碧绿剔透果实饱-满,宋怜摘了一个尝了,竟甘甜无比。


    巨鸟将葡萄放在她面前,轻轻啼鸣两声,隼目里竟似带着包容想念,宋怜不知为何竟落下泪来,身后拥着她的人陡然攥住她手腕,似是想将她桎梏住,却受不住药力,倒靠在了车壁上,深目里先是不敢置信,接着瞧着她,眸底皆是寒光冷意。


    宋怜扯下绑发的丝绳,朝乌矛轻声说,“你安生待在你主人身边,哪里也不要去,我要走了,乌矛,谢谢你的葡萄。”


    她用绳索将乌矛双腿绑在高邵综手臂上,乌矛眸光锐利,露出了尖爪,却到底没有伤她,收了展开的翅膀,停在了原地。


    宋怜留下那根翎羽,也没有带那串葡萄,掀开车帘下了马车,侍卫们守在十丈开外,再往东侧六七丈,是陈云的马车,他正临溪垂钓。


    “见过夫人。”


    宋怜直言,“想必先生已收到虞劲元吉在城里遭人暗算袭击,至今昏迷不醒的消息,箭是我射的,因箭上涂抹了迷药,两人当还未苏醒。”


    陈云脸色大变,立时疾步往马车去,侍卫察觉异样,迅速拔刀,将她团团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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