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珍珠耳饰箭矢。


    木质松香裹挟着雨水冰凉,宋怜辨别出抱起自己的人是高邵综,紧绷的神经松懈下去,意识又昏沉许多。


    她本性不纯,身体忽冷忽热,手臂缠上他脖颈,脑袋贴着他因雨水冰凉,却又透出热意的胸膛。


    他声音低沉微哑,垂眸看她,手臂紧了又紧,“你生病了,下山去看大夫。”


    宋怜并不理会,埋进他怀里,脸贴在胸膛某一处,捂热了又挪去旁边温凉的地方。


    她其实意识尚算清醒,知道下山寻大夫,有惹人注意的风险,也清楚自己的病症并不是很严重,便不大想外出淋雨了。


    但也不想让抱着自己的身体离开,听他强势的话语里带着焦急,心里熨帖,便就着坐在他怀里的姿势,紧搂住他脖颈的力道,往上抬了抬身体,唇和忽急忽缓的鼻息一齐落在他颈侧。


    洑一碰到,被她贴住的身躯骤然紧绷,两人紧拥着的胸口,叫她轻易捕捉到他骤然变化的心跳,霎时重了的呼吸。


    旋即是握来她臂膀上欲将她拉开的手掌,那力道在无阻隔握住她手腕柔腻肌-肤时,似有停顿凝滞,却只一闪而逝,随后扯着她的力道不容反抗,像剥下攀附树干的藤蔓。


    宋怜不肯,一手缠着他脖颈,一手攀着他肩背,指尖抓着他紧紧拥住,唇贴着他的颈侧,带着难受的鼻音轻哼着,“痛痛痛……”


    腕间的力道停滞,宋怜得了逞,靠着他肩头,嗯哼着,依恋地挪了挪已将头发润湿的脑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发烫的脸颊似狸奴一般蹭着他的颈窝,“不下山,我睡一下就好了,夫君的身体一会儿凉一会儿热哦。”


    不待抱着自己的人再次想拉开距离,她已阖着眼仰头,身体如同


    在树干上游移的蛇,寸寸肌-肤紧贴着往上,吻住他的唇。


    那轮廓不同于女子,些许松柏幽涧冷冽的气息,又渐透出炽烈的热度,拥在腰间的力道陡然收紧,掌心的温度似血脉里流淌着岩浆,业火灼烧。


    有一瞬间宋怜以为放出了一头悍野的猛兽,周遭依旧是平静的,似所有汹涌的旋涡骇浪都被压在海水下面,他的理智是冷静的,身体却不是。


    禁锢她腰的臂膀掌心不是,扑在她侧脸的呼吸不是,她臀下擎起的刚猛不是。


    宋怜不动,不去理会,身体却空软无力,揪着他衣衫的指尖想抓紧,却无力地垂落,脖颈无法支撑脑袋的重量,簪子坠落在地,乌发散落,在他臂弯里后仰,似猎鹿露出脖颈。


    灯火里白腻,纤细,柔美,无反抗之意。


    下一瞬,便会被猎物衔住,撕咬,纠缠。


    雨声坠落,滴落青石草叶,珠玉落盘,嘈杂嘈错,汇集成催人好眠的曲调,让她意识真正陷入了困顿,感知着腰上越箍越紧几乎叫她发疼的力道,想提着精神继续,却实在抵不过混沌的困意,不甘心地纠扯着他的衣袖,陷入了沉睡。


    高邵综居高临下,盯着那脖颈,眸光深暗,猛兽似已衔咬住羊脂皮囊下纤细的血肉,毫无保留的猎物霎时会发出畏怕却不敢挣扎的轻颤。


    灯火影影绰绰,衣衫半解,睡梦中的人因热,带着粉色纤弱的手指尤自拉扯着,山洞里腻脂雪肤白得似有莹光,春日椒菽因他胸膛变化了形状,满掌握住索取时,必会溢出甜腻的柑橘香。


    不盈一握的腰身在掌中轻颤,高邵综闭了闭眼,眸底翻涌的暗流压进深涧,抱着人平静地走至木柜前,换单手抱住人,另一手开了柜子,取出风袍,将怀里的人裹紧。


    穿蓑衣时,亦不把人放下,大步往山下去。


    宋怜被裹缚得透不过气来,以为自己被放进了蒸笼里,挣扎着想醒来,却敌不过困倦,脑袋无力地靠着熔炉,被那体温熨帖得咳喘,她竟已对这样沉冽的心跳熟悉了,是高邵综。


    就是热。


    勉力睁开眼,眼前漆黑,雨珠穿林打叶的声音似隔了一层,鼻息间是木质松柏清淡好闻的气息,他脚步沉稳,似乎察觉她已经醒来,微不可觉地一滞,继而行走得快了。


    箍住她腰的手臂稍松了些,宋怜微启了启唇,要指望这般心性的男子趁她昏迷失智,实在是难,但她本不是什么好人,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想乱他心性,想让他紧紧抱她。


    宋怜闷得想咳,指尖扯了扯风袍,外头竟还有两层,伸手去拨,身体竟被往里压了压,头顶响起的男音低沉,“你起了热,不能受风,莫要动了。”


    宋怜耳侧靠在他胸膛,那声音比寻常低沉许多,自胸膛透进她耳朵,微痒,她竟是被密不透风地笼在他怀里,脚上鞋袜干燥暖和,绵长的雨幕里,竟感知不到一丝凉寒。


    宋怜眼睑轻颤,浮热的脸颊贴着他胸口蹭了蹭,不再动了。


    察觉腰上的大掌又紧了一些,宋怜轻抿了抿唇,天底下的男子大约少有不喜欢女子乖顺的,却觉男子周身气息沉冽结冰,疏离克制。


    宋怜头昏脑涨的难受,轻哼着动了动,启唇就近咬,隔着他衣衫,也并不用力,只像吃橘瓣一般,唇齿无力,抱着自己的男子脚步猛地停止,腰间的力道几乎要将她握碎,她吃痛,却也不肯停下,坏心眼地想拨开他衣襟。


    左右她病着,意识不清,做了什么,尽可推在认错了人上。


    “夫人认清楚,我是高邵综。”


    结了冰的声音响起,为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正常女子,宋怜只得拉开些距离,挣扎着要下去,语气羞惭,“我……我认错人了。”


    有羞耻心的女子必不肯再让他如此抱着,宋怜照做,指尖压着他臂膀推着挣扎,“我能自己走,兰——”


    “闭嘴。”


    冷冽的声音裹着冰渣,隔着风袍宋怜都能感知到头顶凶冷的目光,僵着不动,心里却在谋算时间和计划。


    她每隔几日便会下山打探消息。


    裴应物、杜锡一直在查案,已查到云泉山上除了三百精兵,还有高平县县衙狱卒的尸体,探出迷药里含有东莨菪、曹蒲,还原了云泉山起火的缘由,九名逃散的女子甚至追捕回了一名。


    但这两种草药随处可见,想查出由来几乎不可能,那名女子从一开始便昏迷不醒,知道的事都是逃亡途中听来的,府衙没探问出消息。


    更重要的事,她隐隐觉得,廷尉正裴应物似乎对彻查此案并不热衷,以杜锡探案的才干,也不应止步于狱卒尸体。


    毕竟查到了一名狱卒,顺着狱卒的线索细查,找出另一名,以两人的能力,极有可能发现国公世子已经逃脱。


    此消息一出,朝野必然震动,纵然府兵想不打草惊蛇,暗中缉拿追捕,高平也不可能风平浪静。


    她观察了半月,推断这两人要么查案时受到了干扰,要么有旁的考量,并不想拨开云雾追究真相。


    已有宫中出了急案,两人下月要归京的消息,她只等着看,回京的消息若不是引蛇出洞的迷障,裴应物杜锡真的走了,此间事也就了了。


    她想回京处理平阳侯府的事,想在年末母亲的生辰前,将柳芙的人头送到母亲坟前。


    风袍散开些许,雨丝落在脸颊上,冰凉凉的,他流畅完美的下颌上有些许划痕,大约是她昏迷时挠伤的,侧颜冷峻,眉如剑,气质沉冽而清冷,现下沉着神色,冷肃慑人。


    至多一月,一月以后两人再无机会碰面。


    宋怜盯着他下颌喉结,想着如何再进一步,忽而光影变暗,风袍蓑衣被合拢,她被重新笼进他怀里。


    他动作丝毫不温柔,宋怜有的是办法折腾,却又困顿得厉害,素来两日不睡觉也不会乏倦的精力似被抽干,不管怎么想清醒,也昏睡了过去。


    “来了来了——”


    周成林最烦有人夜里找上门,本多有抱怨,打开门后噤了声,局促地往旁边让,语气局促起来,“请进请进。”


    男子生得神仪伟美,姿卓沉敛,虽未着锦衣蟒袍,看不出究竟是不是官身,也无仆从簇拥,却慑人生畏,叫人不由自主噤声,不敢违抗。


    怀里抱着人,大步跨进院子,脚步平稳,吐息无半点起伏波澜。


    周成林拭了拭额头,跟在后头进了院子,也不敢拿目光觑那背影,他是高平有名的大夫,建兴郡的达官贵人们过府来求医也是有的,却也不似这男子,叫他这般心惊畏惧。


    生成这副俊美伟岸的模样,通身沉敛而慑人的气度,又岂是寻常人。


    就不知高平什么时候有了这般人物。


    待见男子解开蓑衣,露出一张柔弱却绝艳的容颜,更是心尖一颤,慌忙埋首下去,不敢多看,又连忙唤了随从,让快快去请夫人来照料。


    周成林连连告礼,“老夫冒犯,乍见尊夫人面色潮赤,呼吸急沉,当是染了风寒,起了热症,还请让老夫为尊夫人把脉下方。”


    高邵综眸光沉凝,片刻后取出银钱,搁在案桌上,“当是淋雨受了凉,劳驾老先生。”


    周成林忙说不敢,只见取下的蓑衣上皆是水,男子后背衣袍湿透,女子昏睡着,却丝毫不沾雨滴,足已见其待夫人爱护,并不敢怠慢,也不敢多看那女子绝艳的样貌身形,隔着二尺的距离把了脉,取了伞,亲自去医馆取药。


    他走得急,并未发现屋顶停驻的海东青展翅,远远綴在他后头,飞进雨夜里。


    宋怜一觉睡起来,天已大亮,睁眼前先尝到了口里的苦意,环顾四周,屋舍颇为殷实秀丽,右边墙壁上挂着杏林圣手陈祖师画像,摆了供桌。


    夜里医舍都关了门,高邵综想必是直接把她送来了大夫家,她抬手试了试额头,已不热了,身体虽还有些酸软无力,却不似昨夜那般昏沉难受,想是昨夜被喂了药,已经大好了。


    屋外传来三两声啼鸣,片刻后房门被推开,男子跨步进来,逆光里看不清对方神色,那视线似乎在她面容上停驻一瞬。


    走近时,身形挺拔伟美,气质清贵,叫这简单的屋舍也似是在庙堂高宇,“可还有哪里不适。”


    宋怜撑着床榻坐起,拥着矜被柔柔道谢,“劳夫君受累了,阿芜好多了,夫君辛苦了。”


    那身形


    凝滞,几不可觉地恢复了平静,宋怜心里抿唇笑,面上却只眨了眨眼,她梳的妇人发髻,昨夜那般模样被他送过来,不装作夫妻,想来是解释不了的。


    门被叩响,灰衣妇人端着药碗进来,离着三五丈服了服身体,局促不安,“夫人该喝药了。”


    宋怜瞥了眼榻边沉锐的男子,他本就不是平易近人的性子,现下面容沉冷,更显得不近人情。


    宋怜靠着床榻,柔声唤,“阿芜口渴了,夫君帮阿芜递口茶。”


    他视线直落在她面容上,眸光沉静,转身出去了。


    等那身影出去,周氏才松了口气,笑着上前讲了身份,又笑道,“娘子莫要恼,郎君看着冷,其实在意着呢,昨晚上那么大的雨,瞧着走了不少路,浑身淋湿了,愣是没让娘子沾上一滴水,准备什么粥点给娘子压药,也都交代了厨房,屋里守了一夜,娘子天将将亮,热度才退下去,郎君这才离开呢。”


    说着递上药碗,试探地笑问,“夫人与郎君可是外地人?瞧着眼生。”


    浓黑的药汁散着苦味,但宋怜见多了母亲和小千喝药,早已习惯了药味,接过来小口小口喝完,才笑着道谢,“是住福禄街尾巷里的药材商,平时常南下跑货,待在高平的时间反而不太多,便少了许多认识周娘子的机会。”


    周氏连声应着,“原来是这样,倒不想竟是秦夫人。”


    瞧着两人不像是行商,只福禄街那户药材商她是知晓的,确实买卖许多好药材,周家也拿过,平素没见过真人,倒不想是这般姿容。


    偏脾气和善好相处。


    周氏笑容又多了几分真,扶着这雪堆的美人去后头洗浴,帮着她解了发髻,又解了衣裳,只见一身雪肤,端的玲珑饱满,云鬓华颜,娇懒无力,看得她个已结亲的妇人也面红,打趣道,“真真是这么个玉雪的,郎君真是有福的。”


    宋怜并不会因此脸红,却也能半遮半掩地装出温婉女子该有的模样,福禄巷宅子里的仆妇也这样说过,只可惜对寻常男子有用,兰玠世子却是个定心的。


    “呀——”


    宋怜半拢着中衣遮掩,听得周氏惊呼,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右边侧腰泛着淤青的指痕,宽大的手掌握出来的红,用过要捏碎腰骨的力道,落在白腻脂膏的肤色上,格外触目。


    腿弯亦是,周氏不敢多看,再瞧女子颊面带粉,清婉又美艳的模样,更是口干舌燥,不好意思再多看,扶着她进了木桶,手底下肌-肤叫她不敢用力,忍不住道,“怨不得郎君爱您,这真是……”


    宋怜垂首低眉,兰玠公子不过当她是恩人,便是有那么一点男子对女子的反应,也太少,不足以动心乱意。


    她洗漱干净,换了干爽的衣衫,喝完药,周氏备下了朝食,去请了高邵综过来一道用。


    周氏并不多留,接了银钱离开了。


    屋子里便只剩了两人。


    宋怜用巾帕包着颈侧的头发擦着水渍,柔声道,“夫君,阿芜口渴了,夫君给阿芜端口茶罢。”


    温热的水送来手边,宋怜垂眸小口抿着,又想开口喊夫君,却是颈侧酸痛袭来,身体软倒,陷入了昏迷。


    再醒来已是在山洞里,想起自己是被那死古板敲晕的,一时气得胸口起伏。


    剥了榻边放着的山橘吃完,身体虽还有些气虚,也不想闲着,拿了那张新弓,出去练习弓箭。


    她总是射不中稻草人,他便来教,如此往复十余日,她脚上伤未痊愈,又添了风寒的病症,身体更弱,既然不肯耽误练箭,十之七八是要以他为支撑才站得稳的。


    他在城镇里待的时间越来越久,许多时候只略微指点便下山了。


    今日甚至不上前,言说两句,留乌矛守山,离开了。


    宋怜坐在青石上,待那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重新张弓,箭矢破空而去,射中六丈开外一柄芭蕉叶。


    再放一箭,箭尖击中前一支箭的末端翎羽。


    铮鸣声似金石之音,箭矢落在地上,宋怜放下弓,请乌矛帮忙,把芭蕉叶里的箭矢拔来,见尾羽确实有被击中的痕迹,不由弯起了眉眼。


    力量上她比不过士兵,但准头已是极好,虽说未必能用弓箭射穿宋彦诩柳芙喉咙,但至少不白在山上待这么久。


    杀了宋彦诩柳芙宋怡,说不定要逃亡,深山老林是最难追捕的,有了箭术,纵然技艺稀松平常,也算多了点自保自存的能力。


    宋怜拿着箭矢把玩,翻来覆去看,一时技痒,便只做连射玩,直至金乌西沉,天光暗淡,才起身去把箭矢捡回来。


    他不在,她也不用杵着拐装样,只不过兰玠公子并不好敷衍,近来她在他面前装不会射箭十分辛苦,这箭矢自然不能叫他看见。


    宋怜取箭的时候本也数着数目,现下将三十六支箭装进箭筒里,杵着拐走至山崖边,一根不落,全扔进山崖深涧里。


    回山洞看完两册书,天已经黑透,高邵综还未回来,她煮了饭,两个山菜,自己吃一点,只填填肚子不至于胃痛,悉数都装进木盆里,煨进柴火灰里,洗漱收拾完,回榻上躺着。


    闭眼前在山洞里环顾一周,案桌收拾得整洁,这几日无聊画的秘戏图全都收进柜子抽屉下面,手杖也放在榻边,没有破绽,才阖上眼沉沉睡去。


    箭矢翎羽的尾端虽未被击破,却留有被箭锋击中的浅曹,指腹擦过,痕迹明显。


    三十六支箭,根根如此,力道不足,却已掌握射箭的要领,这样程度的箭术,绝不会射不中稻草人。


    她笨拙而无力的模样依稀在眼前,脚上的伤若是未好,也不会有这般准头。


    只她每日坐着练习,若站起时,腿脚总是无力,靠进他怀里,才又歉疚地移开,今日他下山有事,未曾上前指点,离去时,她一双杏眸里失望黯然如此明显。


    高邵综将手中箭矢放回案桌上,眸底幽沉,费心装样,她究竟想做什么。


    乌矛睁开眼睛,锐利慑人的目光往榻上看去,展翅轻飞,落在榻沿,喙叼起滑落的被褥,松开,重新飞回洞檐下。


    榻上的人松散着发髻,侧颜枕在手臂上,一同陷进柔软的被褥里,昏暗的灯火衬得肌肤越加莹白,似一枚月辉下的珍珠,雾山黛眉,眼睫纤细浓密,翘起的弧度叫她无论是失望黯然,还是高兴莞尔时,都透着妩媚多情。


    在陆宴面前假装清丽柔顺,是为讨陆宴的欢心,在他面前佯装愚笨柔弱,又是想做什么。


    风吹过,暗影晃动,高大的身形遮住光,阴影投射,已将熟睡的人笼在了身下,未有一寸遗漏,他眼底沉寂幽暗,面容越加冷峻,盯着安然熟睡的面容,眸光暗沉,阴森可怖。


    宋怜从睡梦中惊醒,睁眼见是他,提起的心落回,心里却起了疑,也并不出眼询问,只疑惑且局促地望了他一眼,他并不会在她睡梦中来榻这边。


    高邵综沉敛了情绪,淡声道,“方才被子掉在地上了。”


    被褥一角还垂在榻边,宋怜嗯了一声,想起灶火里熨着的饭菜,掀开被子坐起来,踩上软鞋,取了榻边的竹杖,“你回来的好晚哦,做了饭菜等你,到现在都还没吃呢。”


    高邵综目光扫过竹杖,并无破绽,再回想过去的时日,也很难寻出蛛丝马迹,昏黄的灯光给她初睡醒的容颜添上融融暖光,披散着的发髻,娇美的身形,亲昵自然又透着柔软的嗔怪。


    好似等待夫君归家的妻子。


    任凭他如何研判,也难看出伪装。


    只她本就不是爱下厨做饭的性子,自他伤势好了些,她便再未动过手了,与他洗手作羹汤,亦是第一次。


    她想做什么。


    青笋清淡,罩着清香木木盆收纳,取出来时依旧是新鲜的淡绿色。


    炸鱼放在上层窑炉里闷存,酥脆


    的香气盈满山洞,让乌矛也睁开眼睛,循着味道偏过了头。


    她似乎察觉到了乌矛的意动,弯了弯眉眼,筷子夹起小鱼,轻声唤乌矛。


    乌矛不来,她便将小鱼装进碗碟里,放去屋檐角下。


    如此心细如发,聪慧灵秀,又岂会教五遍,记不住一词一句,习箭术半月余,进益甚微。


    陆宴入狱,她打点周旋,嫁祸赵家,解平津侯府之危,郑记遇难,她从容应对,布局杀李莲,似乎也从未想过依靠任何人。


    凭她的智谋手腕,不会因有事相求,便费此心机。


    他眸光直入她眸底,晦暗难明,深沉难测。


    宋怜握着筷子的手微顿,他纵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她也能察觉到他今夜的不同。


    细想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言行,并不觉得有什么破绽,垂了垂眼睑,给他盛了碗鱼汤,柔声问,“怎么啦,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高邵综接过,神情冷淡,“怎么想起做饭了。”


    宋怜知自己在他眼里是个惫懒的,理由也早已想好,有些难为情地垂了垂眼睫,“我虽愚钝,却也想多读些书,《逸州书》《世本》里有许多难以理解的释义,想请教你。”


    高邵综低眸看她,“明日不学箭了么?”


    宋怜不想再浪费时间在装不会上,教读书两人离得近,机会一样多,十几日过去,腿脚也该好一些,再装学不会,就过犹不及了。


    她便为难又羞窘地摇摇头,“人得取长补短,实在没有天分,不学也罢。”


    高邵综未言语,便是知晓她在做戏,从她言行里,也分不出真假。


    她下山佯装买卖药材打探消息时,甚至借核记更换路引,去过许多次府衙,也见过杜锡。


    素有断案阎罗的大理寺丞,此生大约想不到,他曾与要缉拿的真凶无数次擦肩而过。


    除了精巧的布局,这副玲珑心性,大约也是原因之一。


    昏黄的光笼罩着一身素衣的女子,托腮看着他,杏眸似湖光,散着柔和的亮光和暖意,正如她朝他喊,夫君,阿芜口渴。


    胸臆间似有岩浆滚动,高邵综闭眼,遮住眼底难抑的岩流,起身离去。


    那背影挺拔伟岸,气质却冷锐沉冽,端的冷酷,宋怜轻咬着筷子,对他阴晴不定的性子也习以为常了。


    他甚至没有用她精心准备的饭菜,一口未动,离开时如此疏离冷淡,竟还不如前几日她病时。


    心里不免恼火,收拾洗漱完回了榻上,不免没了精神,想自己玩一会儿,可乌矛守在外面,它的耳力她已经见识过,虽说它只是一只鸟,但她也实在不想让她这污秽的行径被它听见了。


    宋怜拉过被子将自己遮盖严实,取了已倒背如流的尚书策,凝神静气逐字逐句看起来,本已是翻过无数遍的书籍,看了上句心里已有下句,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清晨醒来,不见人影,也不急,沐浴洗漱完,换了一身淡紫色单丝罗烟锦裙,堕马髻,黛眉间轻绘梨花花钿,淡描红唇。


    想着从不见他吃山橘,大约是不喜柑橘味,另取了些青竹汁做的脂膏抹在南珠耳饰上,待他携着深秋霜寒水露回来,在乌木案桌前坐下,她便捧着书坐去他身边,似往常一样,指着一些句子,请教他释意。


    他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无绪,宋怜探手去取他右侧放着的拓本,想让他教习字,瞥见他右臂暗色衣袍上有血渍,指尖拨开他覆在手腕上的袖袍,看见他小臂上渗血的伤口,惊呼了一声,“你的手怎么了,受伤了!”


    伤口已经处理过,但看血流的情况,也知伤得不轻。


    宋怜指尖轻触他手腕处的皮肤,在伤口处吹了吹,却猛地被攥住了手腕,整个身体被掼在了案桌上,笔墨书卷扫落一地,不及她惊呼,高大伟岸的身躯覆上,那双素来沉敛的深眸如同暴雨前的海面,深暗,压抑,骇沉,深不见底又蓄积着风暴。


    手腕被紧紧钳制着不得动弹,禁锢的力道似熔岩铸铁,骨头也痛,后背被书卷膈着也痛,宋怜身体轻颤,眼睫浮起泪光,微微启唇想呼痛,却骤然被含吻住,湮没于强势不容反抗的唇齿间。


    第42章 清庐书院拥进了翅膀里。


    铁钳般的禁锢圈握她的手腕,压下来的唇齿凶猛,强势,在她微微启唇相迎时,成了夏日最烈的风暴。


    呼吸被褫夺,手腕被压在两侧,随呼吸起伏的胸口上抬,又被挤压,她似被海浪扑在岸上搁浅的鱼,拼命呼吸,却还渴着更多的风,更多的空气。


    刺拉声响起,淡紫色留仙裙被撕开,露出修长的脖颈,光洁的肩头,襦裙里衣裹缚住一半的熟菽椒房裸在夜风里。


    炽烈的温度落下,抚平夜风带来的颤栗,松柏清淡的木质香裹着热的呼吸,落在丰盈处,却是凶狠的撕咬掠夺。


    她是放浪形骸的本性,筹谋良久,情动意也动,手臂欲攀上他的背,才发觉手腕已得了自由。


    正要勾住他脖颈,却被抓握住拉开距离,不待她去勾缠,整个人已被他翻转,力道大得她惯在了案桌上,惊呼和急而促的呼吸一起撞在案桌上。


    她膝跪着,几乎是坐在他怀里,被悍猛的兽物支撑着,她身体绵软,他炙烈的胸膛贴上她后背,声音却是冷寂肃冽的,“写。”


    宋怜这才发现,案桌上笔墨纸砚已悉数被扫空,他一手自背后紧箍着她的腰,一手铺开宣纸,研好墨,笔塞到她手里。


    宋怜像沙漠里行走三月,乍见溪水的人,只想扎进河水里,手指和身体一样无力,眼睑颤出了泪花,嘴唇翕动,“兰玠,兰玠……”


    她气弱地一声接一声唤,声音绵长,似气音,也似嘤咛。


    手指并不握紫狼毫,想去牵引他骨节修长的大掌,腰身不耐地轻动,他给她最好最直烈的反馈,声音却冷静到极致,“休书,和离书,你与他的和离书,写。”


    身体不上不下不高不低,难受难捱,宋怜只想撒娇撒痴,却被钳制住腰身,分毫也不能动弹。


    “我与他,你只能要一个。”


    笔被塞进手心,因握不稳,墨渍染脏纸面,他便又重换了一张。


    汗珠浸透留仙裙,宋怜心里咒骂,但此人原品性高洁,只怕是掉进千色帐,也绝不可能与有夫之妇发生些什么。


    只得勉强恢复些沉沦的神志,压着呼吸握着笔,落笔字抖得不成样子,也尽量稳着心神,凝神去写。


    “姻缘不合,比是怨偶,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今女子关氏芜,与其夫关慎和离,以此书为证。”


    她费了全力写完,瘫软了身体,却陡觉处在三九寒冬,森冷的寒意让她牙齿打颤,才想回头温言软语,却见那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指将那和离书收于掌心,撕了个粉碎。


    “阿怜,高某要的,是你与祁阊公子的和离书,你肯给么。”


    宛如平地里劈下的闪电雷鸣,宋怜霍地转身,落进他冷静到可怖的深眸里,才明白方才听到的不是幻觉,他唤她阿怜,提起了陆宴。


    他清楚她是谁。


    鲜血霎时涌上头顶,宋怜挣扎得厉害,想摆脱腰上的桎梏,暗影里那眸光却阴森可怖,掌心越加用力,垂首来吻,撬开她唇-齿,凶狠强势。


    另一手攀上丰盈,宋怜挣扎开,拢住松散的衣衫,起身时踉跄着后退,扶着山壁才堪堪站稳。


    衣衫说是松散,却是连同中衣里衣一并撕扯坏的,合不起来,宋怜疾步走到榻边,取了新的外袍拢住,披上风袍,快步出了山洞。


    夜凉如洗,也吹不散全身涌上头顶的血液,心口起伏得厉害,告诉自己事已至此,她想太多也无用,却无法控制去想去算,想他什么时候发现她身份的。


    想他一直以来,是如何看着她如同下九流戏子一样,千方百计勾引他的。


    不,就算是下九流,就算是戏子,就算是青楼妓子,也必不会似她这般放-浪淫-荡。


    色令智昏,她受他美色所惑,耐不住寂寞,似把戏里的猴,叫人看了笑话,也是活该。


    脸上潮-红褪去,只剩雪月的白,宋怜在凉风里站了一会儿,理了理被撕扯坏的衣衫,心底便又浮起羞耻难堪来,她如此放浪,整理好衣冠,也只是虚伪的表象。


    深吸口气,重新穿好衣裳,理好凌乱的发髻,拢上风袍,折身时,只见那身影停在山洞口,乌矛安静地跟在旁边,方才平复下的心绪便又卷土重来。


    她克制住想埋头的动作,面无表情快步回了山洞,收拾了衣物包袱,从床榻里侧翻出藏起来的


    银钱。


    想起她给他那箱子金银时,曾说过那是她所有的积蓄,一时顿住,很快又摇摇头,把东西收进包袱里,不再去想这些事了。


    本只是暂时寄居的一处住所,便没有太多需要带走的东西,拢共也只一小个包袱,宋怜收拾好出去,侧身避让时却被攥住了手腕,“你既这般爱他,又为何离了他来此处,做下这许多事。”


    宋怜没有挣扎,也没有避让他沉冷的目光,声音依旧是柔和的,“世子既知道我是谁,想必也清楚我的脾性,和离了再同你勾缠,算不得不伦,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昔年没勾上砚庭,你又同砚庭身高相似,来了高平偶然得见你,起了意,你不愿意,便罢了。”


    那目光陡然变得森冷骇沉,宋怜手腕挣脱出来,拎着包袱下山,那森寒的目光落在背上,冰冷,凛冽,让人仿佛置身冰窖。


    宋怜一步一步走得稳,过了山路转角,笔直的肩背方才松下来,回头往山洞的方向望了望,又走远了一些,直至确定是山洞那边听不见声音的距离,才对着身后的山林啾啾了两声。


    这是她和乌矛之间的暗号,每逢她单独下山,乌矛都会远远跟在她身后,有时候进了山林走得无聊,它便会现身出来,听她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这会儿虽是暗夜里,它展翅寂静无声,她也能凭感觉感知到它的方位,仔细寻,便见它停在一颗带霜露的松柏间,一如既往的隐蔽而警觉。


    听得她发出的啾啾声,从树冠底下飞出来,落在她面前的岩石上,眸光沉稳而宁静。


    宋怜想起方才她在山洞里的模样,羞耻羞惭,又很舍不得它,也不管它愿意不愿意,伸手揽住它,它竟也一动不动任由她抱住,甚至于张了张翅膀,将她整个拥进了翅膀里。


    巨鸟的羽翼下十分温暖,几乎阻隔了秋夜的风寒,宋怜破涕为笑,包袱放在青石上,从里面拿出了两个小毛筒。


    她用兔毛做的,每只大约五分长,外层还有它自己掉落的羽毛,宋怜拉开绳索给它套上。


    本是她想着冬天里它两只光溜溜的脚杆会冷做的,带上以后,即暖和,又不影响狩猎。


    它从不给她摸脑袋,这会儿大约也知道是要分别了,她伸手去摸,也并不动弹。


    宋怜笑了笑,“回去罢,这条路我走了无数遍,走到官道天也大亮了,我走了。”


    乌矛微微展翅,啼鸣三声。


    宋怜知道,以高邵综的性子,必不可能让她一名女子独自下山,见乌矛跟着飞在身后,明白它是要送她进城,也不再多言,披着月辉下山去。


    既然裴应物并不热衷查案,府兵查问的力度也大不如前,她其实早前便能回高平县宅住了。


    天亮后宋怜赶到高平城郊,城门刚开,回身望时,已不见乌矛身影,她跟着行人进了高平,心里是平静的,只在县衙外的混沌摊子听消息,听说裴应物杜锡还有一个月才启程回京,心情便又烦躁起来。


    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闲下来更是心浮气躁,回宅院梳洗打扮一通,带着两个仆妇去了云华街。


    说是要添些上等的笔墨纸砚,但云华街是建兴郡有名的书墨街,全因街尽头有一家清庐书院,这里多的是清雅书生。


    寻一两个心赤诚些的,应当不算难。


    有了计划,心情便也好了很多。


    宋怜带上幕离,朝婢女灵秀温声道,“走罢,先去书肆看看有无医书。”


    第43章 晚风动小心着凉。


    初冬霜寒,夜幕西垂,鹰隼盘飞巡视,悄无声息落在窗沿,收翅啼鸣。


    啼鸣声规律低沉,喙里榛果落去陶罐里,十五日过去,已经装满了。


    高邵综目光落在海东青双爪上,笔下些许停滞,淡声问,“尚未有霜雪,穿着护膝,不热么?”


    鹰隼展翅,翅羽下两只护膝悉数露出来,两只护膝上端除了朝廷三品大员官印外,还绣有‘朝廷官隼,伤者诛九族’的字样。


    与当初留在长林茶肆的簪花小楷不同,护膝上绣字恢宏壮美,临的是开朝阁臣宋安的隶书帖。


    这是如今朝廷官员惯用的笔书。


    印章不知用的什么绣技,各色红组绘明纹暗纹,沾上印泥和墨,印盖下的官印纹路,与朝廷印信分毫不差,目不识丁的人一看便知不寻常,哪怕是京官大员见了,一时也绝不敢轻动它。


    她对这只海东青的喜爱并非流于表皮,便是两只护膝,也极用心。


    晚风吹起落叶,碎末沾进护膝绒毛里,乌矛低头啄去草叶,理着护膝上翎羽。


    锐利的双目忽而睁开,又微阖上,继续梳理护膝上茸白细小的兔毛。


    一刻钟后,沐云生从后墙翻进院子,神情纠结地进了书房,博物架上取下自己惯常用的折扇,在木椅前坐下,心神不属。


    高邵综扫他一眼,“出了何事?”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实在离奇,沐云生纠结,展扇问,“你可还记得平津侯夫人,几个月前她在九江坠海溺亡,当时听得消息,我还好一阵惋惜,昨日我见到一名女子,竟与那奇女子有八分相似,实在是惊到我了。”


    清庐书院在北地颇有些名声,地位仅次于齐鲁稷下,里头也不乏才学之士,他进清庐书院,一是有个身份不惹人注意,二则能留心可用之人。


    有高平高阳县人张昭,年二十二,家中清贫,在书院不显山露水,却有真才实学,他独自一人照料重病的母亲,年幼的妹妹,比京城里的世家贵子,又多了几分沉淀练达。


    此人考学不上不下,也不冒头参与辨学议道,声明不显,在书院人缘极好,无论贫富皆喜欢与他结交,他也是无意间才发现此人是藏拙,细查了一番,知道是不可多得的良才,便起了结交的心思。


    听闻他家中老母重病,他取了合用的药材,又带了大笔的银钱去高阳,好助他渡过难关,不想到的时候,张昭母亲病情已有所好转了。


    张家隔壁搬来了一名孀居除服的清丽女子,慷慨相帮,大夫请得及时,张母当天夜里情况就有了改善。


    张昭外出请医时,家中幼妹无人照管,也是这名女子帮忙照看的。


    昨日他与几位学子去探望张昭母亲,偶然得见那女子样貌身形,学子们因女子清丽出众的样貌手脚局促,他却是当真被惊住了。


    见好友神情淡淡,唉地一声收了折扇,“她那般才智,先与平津侯和离,又坠江身亡,此事会不会有诈,也许——”


    高邵综骤然抬眸,“和离?”


    沐云生话语被打断,也没有多想,只是惋惜,“平津侯夫妇是京城出了名的恩爱夫妻,陆少夫人嫁入平津侯府五年无所出,老夫人想纳妾,陆宴也未应,和离的消息一出,可是轰动一时,多少人扼腕多少人猜疑议论——”


    话说着,哑然地收了折扇,起身盯住好友,扬眉问,“你什么情况——”


    冷峻的面容虽不显情绪,笔下墨渍染脏了袖袍,却仿若未觉,深眉邃目间略微舒展,周遭森寒冷肃消减,倒像是初春解冻的冰河,依旧凉寒,却也有一二分万物复苏的活人气。


    也许旁人察觉不出,但那不是沐云生,他是生意人,本极擅察言观色,且这又是极为熟悉的好友。


    可好友到底是因为平津侯夫妇恩爱心悦,还是因为平津侯夫人坠江而心愉。


    沐云生挑眉,却知道问不出什么,暂且压下好奇,转而道,“倘若那女子当真是陆少夫人,那她诈死埋名来高平做什么,她并非轻易动作的人,出手谋算,不是见血就是得利,不能不查。”


    高邵综嗯了一声,手押了押沾墨的袖袍口,“过几日需请你做证婚人,当个见证,


    我与她要成亲了。”


    他眉目舒展,声音低沉和缓,沐云生连问了两次证什么,确认是证婚人,手里折扇掉在地上,张口要说话,先被自己口水呛得咳嗽起来,越咳越剧烈,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墙,咳得玉白的面容涨红,再没有了沐三公子风流倜傥的仪态。


    “谁成亲?你成亲?跟谁成亲?”


    高邵综抬眸,视线扫过乌矛腿上的护膝,声音平淡,“平阳侯府嫡长女。”


    沐云生茫然,半天才失声问,“你说谁?!”


    高阳位处高平城郊西六里路,往返两个镇子最多一个时辰,宋怜在书墨街见到张昭的第二天,便卖掉了原来的宅院,搬到了张家隔


    屋舍荒废多年,她与张家打交道的机会多,只是相处十几日,她却渐渐歇了想勾搭张昭的心思。


    她第一次见张昭时,他从书肆角落里拿起一卷书册,抚去上面的灰尘,略翻看过,提笔补字,傍晚时将书卷放去了经义一栏的书架上。


    奉秦著《献论》。


    一本她认为精绝却鲜少被世人所知的经要,它不像四书五经那般正统,也不是能打发时间的戏说戏本,京里书肆抄录得极少,便是有,释文也不太正确。


    她在陆宴的书房里偶然得见的那一卷,是陆父生前交好的惠明大师所赠,大师虽是禅佛高僧,对书里世事人心的批注,倒是犀利爽直,读来叫人诸多感佩。


    《献论》通《显论》,讲浮白于世的道理,放在角落里落灰,封皮沾染上烙饼的油渍,实是明珠蒙尘。


    张昭提笔补齐残缺,字句与原作不差,注解的字迹周正,言辞练达,比起慧明大师针砭人心愤世嫉俗,显得平和通透许多。


    她看完这卷书册,打听了是什么人,便低价卖了先前的宅子,搬来了高阳,另雇了一名仆妇守家。


    张昭家贫,父亲早逝,母亲重病,十二岁的少年担当家用,照料幼妹,因给秀才家儿子做过一年书童,自学了读书习字,先是靠抄书代笔为生,十六岁后,在各家书肆都有生意,由此也维系住了母亲的药钱。


    张母性情和善,常让张昭帮着她修墙补屋,小妹华彩只有六岁,平时在家帮着张氏料理家务,便是张昭带张氏去医馆复诊,小妹留在她身边,也乖巧懂事,与她收拾院子,做饭洗衣。


    宋怜那见不得光的心思,一时倒像被太阳晒到的黑影,半点冒不上来。


    哪怕张昭生得十分不错,五官眉眼十分清俊耐看。


    若说陆宴是霞举烨然的玉质君子,兰玠世子冷冽沉肃不怒自威,这清贫学子就似岩崖边一粒石子,因着经年累月餐风饮露,风吹雨打,千锤百炼,倒散出与玉石一般的光泽来,他是平稳的,通透练达的。


    院子里栽种一株公孙树,树下摆放了石桌石凳,宋怜坐在桌边,看着正卷着袖袍,给院墙安放竹刺的男子,心里轻叹。


    想找到合心意的人并不容易,但这一通折腾下来,又过去了十几天,早一点月末,晚一点下月,她便能回京了,张昭平时有教华彩认字,大多书籍华彩都能学,她教着华彩释义,时间也过得快一些。


    头顶探来一只手,宋怜回神,面前男子已收回了手臂,一枚银杏叶落下,他递来了风袍,“起风了,小心着凉。”


    高平虽远离京城,却也大受教化,男女大防甚严,寻常男子是不会如此越距,帮女子取下发间落叶的。


    尤其书生张昭,虽在书院里人缘好,对章台游冶却不感兴趣,他待女子温和有礼,却也拒人千里之外。


    有人上门提亲,便只让媒人看家徒四壁,病重的母亲,年幼的妹妹,来人纵不介意他的清贫家世,也知晓他是婉拒的意思,也就不会再提了。


    此时院中只余二人,晚风吹动,暖黄的银杏树叶飘落,男子长身玉立,将风袍放在她手边,坐下来剥着榛果。


    两家人里,只有她爱吃这样的山果,因剥起来麻烦伤手,她便不怎么动了。


    他此时剥榛子,定也是剥给她吃的。


    宋怜便又起了坏心思,撑着石桌站起来看他,“我手疼,成璋能帮我披一下风袍么?”


    张昭眼里微澜,修长的手臂取过风袍,展开,手臂绕过她肩背,似环抱,将风袍笼在她身后,修长带茧的手指在她脖颈处,系着绳结。


    夕阳的余辉由西而东泼洒来,映照着他耳垂通红如石榴石,宋怜微微仰头,知道他并不是表面这般从容,不由莞尔,看着他清俊的眉眼,一时又想起张母和华彩,还有他的学识品性,心里不免挣扎。


    如果她没看错,以张昭的为人才学,将来必有所为,她十几日后便要离开,如此戏耍于他,实在是丧尽天良。


    独自照顾病重的母亲,年幼的小妹,她知其中艰辛,便也下不去狠手。


    罢了。


    宋怜轻咬了咬唇打算后退,却被轻搂住了腰,只不待她推拒,院门口传来鹰隼啼鸣,十分熟悉。


    宋怜心里微惊,偏头去寻,不见海东青,只见院门口男子身形挺拔,神情冷冽沉肃,裹着寒意跨步进来,眸光森冷,悬着风暴,阴沉可怖。


    第44章 接近看此刻是谁同你在一起。


    手臂被钳制着扯出张昭的怀抱,宋怜本是想挣扎,又止住,挨着他手臂朝张昭笑了笑道,“是偶然听说刘家女君心悦于你,你不假辞色,我一时好奇,便来勾搭你玩玩,现在我奸夫来了,我得走了。”


    她容貌温婉清丽,声音柔美和顺,用谈论吃饭喝水一样的语气,说她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非但夫君没死,还与旁的男子关系不伦。


    言行便又歹毒了三分。


    晚风垂落她些许发丝,纤细的手指缕到耳后,宋怜轻轻柔柔说,“我故意接近你的。”


    张昭视线扫过她搭着另一名男子臂膀的手指,看进她杏眸里,“阿芜又岂知我不是心甘情愿。”


    他竟半点不动怒,宋怜怔住,正待说话,却是被揽住,听得高邵综声音沉冽平静,“内子顽劣,还请张公子海涵,这便不叨扰了。”


    腰上的力道几乎勒断骨头,被他半拥半挟着往外走,宋怜什么也没说,只情绪也算不上好,这段时间白费力气,属实损人不利己。


    她那般说,亦是想让张昭对她怒而鄙薄,如此很快就能一笑置之了。


    张家在高阳位置并不偏僻,正是傍晚时分,田间农忙的相乡邻归家来,宋怜不抬头,也能感知到大家远远打量的目光,只大约抱着她的人周身都是寒冽,熟悉的人也并不敢上前询问。


    出了坊门,被扔到马上,一路驭马进了山林,周遭人迹少了,宋怜才挣扎着要下去。


    原先披着的风袍早被他解开扔了,现下她身上披着的是他的外袍,她连话也不想同他说,又哪里会用他的衣裳遮风。


    宋怜解下来还给他,四下看看不见乌矛的身影,有些失落,却也不想在这儿与他多待,折身便走。


    “可是有什么病么?”


    那声音似古玉落进幽潭,暮鼓晨钟般的好听,却是叫宋怜猛地止住脚步,回身去看。


    她面上神情依旧平静宁和,垂在衣袖中的手却紧握住,片刻后才松开,因被人说中事实而愤怒羞恼,显然是心性不够。


    她贪欢多欲是事实,下贱浮荡亦是事实,他只是怀疑她病了,已是君子风仪。


    宋怜索性点点头,“我虽恶劣,但姑且没对公子造成任何损失,公子大人大量,我们就此别过,两不相干——”


    她转身要走,双腿却骤然腾空,被箍住,腰腹压着他肩膀,脑袋垂在他后背,血液顷刻倒灌至头顶。


    宋怜挣扎着要下去,腿被紧紧桎梏着,挣脱不开,像麻袋一样被甩去马背上横担着,他翻身上马,外袍重新罩住她,宽大的掌心钳握压住她的腰身,叫她似被雕翎箭射中的猎物,动弹不得。


    高头大马在山路上穿行,他右手持缰,一言不发。


    宋怜腰腹颠簸得难受,担心摔下马,并不敢太挣扎,抬手扯下头上散着淡淡皂角香的外袍,语带讽刺,“听闻兰玠公子克己复礼,从未有衣衫不整的时候,方才竟当街解衣,听闻士族子弟以你为楷模,公子现下所作所为,只怕有辱斯文。”


    她的话没得到


    任何回应,反而是马匹四蹄踏进溪流,水花溅湿她散落的发丝,水滴打得脸生痛,宋怜气急,拍打他的手被反剪住,便张口咬在咫尺间的腿上。


    他是修长的身形,着官袍手持玉圭时沉稳清贵,是士林清流仰重的兰玠世子,她却早已知晓他衣衫下张力遒劲的体魄,唇齿下肌理健硬,她唇齿甫一落下时,骤然紧绷,又缓缓放松,似乎任由她咬下肉来也不在意。


    宋怜松了口,停下喘1气,高阳离高平不远不近,他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来高平做什么。


    又一路寒冽地把她掳上马,看山路的方向,该是往他们常居住的乌矛山去的。


    以如今两人的身份,以他那死古板的脾性,除非他是知晓她真的有和离书,才会做出这般失礼的举动。


    此地离京城虽然远,但先不说他有无自己的势力,便是平津侯夫妇的消息被人当做趣闻传到高平也未可知。


    他知道她与陆宴和离了。


    陆宴,陆宴。


    宋怜眼睫轻颤,又在心里摇摇头,摒弃那些无用的怅然,手掌压着身旁人的腿,想挪一挪身体,好不被马背膈得那般难受,却是将后腰下饱1满的臀送到了他掌下,那干燥宽厚的掌心僵住,挪开,又虚握她腰,防止她摔下马去。


    宋怜知道他不会让自己摔下去,手臂搭在他腿上,偏头看他,撞进他居高临下深不见底又似蓄积风暴的眼眸里,也并不退缩,脑袋轻轻搭在手臂上,柔声道,“我这样很不舒服,让我坐起来好么?”


    马匹走得缓慢,她也不等他同意,手撑着马背往上拖了拖身体,直起来也未停下,微侧着身体坐进他怀里,双臂勾缠住他脖颈,抬眸看他,“兰玠从哪里知道平津侯府消息的。”


    高邵综勒住缰绳,环住她腰身的手臂用力,看进她月辉下翦翦春水的杏眸里,又淡淡挪开,并不言语,驱马回山。


    宋怜默然,左右是什么人把消息带进高平的,也许也会带来陆宴的消息罢。


    纵然不想承认,但她确实时常想起当年他把她娶回家的情形,无论如何,还是希望他一切安好,既然寄情山水,便无拘无束做真正的祁阊公子,自由洒脱罢。


    心里不免怅然,唇上却是重重一痛,衣裙在腰间收紧,撕裂的兹拉声起,上裳从后背散开,宋怜捂着胸口散碎的布料怒目而视,是当真没想到持戒至冥古的人荒郊野外竟做得出这种事来。


    他却并未停止,微凉的手指抽掉了她缠缚胸口的绑带,月银色布帛松散开,他挽在腕间,勒着缰绳,声音冰冷,“既然已经和离,便无需再伪装成这般端庄模样,你捆得了身体,捆得住你的言行么?”


    宋怜素日里伪装得极好,京城里平津侯夫人多有好名声,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揭破画皮,出言讽刺,她纵是再好的忍性,也难控制,“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也早知道了,张公子分明对我有意,你放我下去,我寻他借件衣裳,必定——”


    却被箍得撞进他怀里,话语淹没进唇齿,双手被反剪握在身后,些许凉被他炽烈滚热的胸膛捂暖,他似极爱她的舌,勾缠掠y夺,叫她只能依附他呼吸。


    宋怜心里挣扎,她不想看见他眼里的鄙薄,但以他的脾性,倘若当真鄙薄,定不会箍着她腰,吮着她的舌,吃不够一般,用着想将她吞入腹中的力道。


    晚风在后背拂出凉意,又被他岩浆般干燥暖热的掌心抚平,宋怜靠在他肩头,眼睑微垂着轻1喘,身体已没有了力气抵抗。


    她抬起绵软的手臂,拥住他的背,感知耳侧他因愉悦密密搏动的心跳,微抬了抬脸颊,在他颈侧轻蹭着,被他抱下马时,似欢喜佛一般被他托在怀里,密密相贴,他抱着她大步往山上走,两人身体便像是被敲动的风铃,离开稍许,又撞在一起。


    他悍野如何可观,山洞那夜她便已知晓了,这会儿隔着衣料陷抵不能为人见的幽1秘,似能支撑着她的重量,力量与热度交换彼此的体温,宋怜难捱地拥着他的背,“兰玠,兰玠……”


    每唤一声,他身体便热上一分,青龙怒张抬首,脚步也越快,抱着她进了山洞,不及点灯,相拥着摔在榻上。


    宋怜陷入柔软的被褥里,似熟透的桃,往上抬了抬身体,乌发散落枕边,肤色欺霜赛雪,粉颊桃腮,微仰着的脖颈被拉得修长,衣裙被彻底撕裂时,微阖上的眼睑轻颤,手指无意识攥紧榻上银色的绸缎,情难自已。


    到此时,他却似乎并不着急了,神情是与他直烈凶涨的身体完全不同的沉冽冷静,“睁开眼,看着我,看着与你在一起的人是谁。”


    孀居妇人夫君起死回生寻来高阳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小镇。


    一整日农忙结束,吃完晚饭,便都坐在一起闲聊,“就是不知道还回不回来,我前儿个家里娃子生病,试着上门借了几钱,原本是没路走了试一试,齐娘子竟什么也没说便借了,还把一身裘袍子借给我抱娃用,这还没还给她呢。”


    “哎呀,借给你你就拿着,她生成那般模样,又多财,这段时间要不是张家郎君照看着,不定多少闲汉上门欺负了,现在跟她夫君回家了,是好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话声传进了院子里。


    刘和松开了手,两只大雁得了自由,踉跄两下,展翅飞了,他本是受好友所托,去隔壁县里寻两只上好的大雁,给齐娘子提亲用。


    拎着雁回来,才进了镇子,便听说那齐娘子的夫君寻来,带齐娘子归家了。


    好友年二十二,素来风静水止,于女色上十分疏离,这回动了凡心,纵然只是一名孀居寡妇,因着人物实在出众,又对伯母有恩,他也乐见其成。


    现下人走了,刘和不甘心,“即喜欢,查查是什么人,抢回来便是。”


    张昭收拾完院子,揭开灯台罩子,拨亮灯芯,摆袖在案桌前坐下,“观那男子气度,绝非寻常人,你我一介布衣书生,如何是对手,莫要轻举妄动,动亦无用。”


    如斯美色,便不可能是寻常男子能觊觎占有的,没有能力,也守不住,只懂道理是一回事,真遇上了,也依旧替好友不平,“既有夫君,缘何来招惹你,女子妒忌心竟如此之强,只因一时念起,以为旁的女子心悦你,便耗时耗力做下这等事。”


    张昭笑笑,她的话未必可信,男子妒忌心只怕也不逞多让,那男子想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性,乍见他时,亦掩藏不住杀意。


    他亦妒忌,因着没有争夺的能力,还需压着这股妒忌许多年。


    齐芜必不是她的真名,但知晓问不出来,他便也未开口问过。


    张昭将京城传来的信帛递给他,“李莲死了,天子勃然大怒,几位官员彻查云泉山一案,案情没有进展,天子欲再派人前来高平,纠察真凶,已经引起不少朝官不满,清流士林与阉党势同水火,恒州暗地里有股势力,正筹谋兵马,联络大周旧部,虽查不出是谁,但不可忽视。”


    他在案桌上铺开舆图,“大周共有四位皇室宗亲,分封四州,端看谁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了。”


    刘和嗤笑,“如今的大周,乱不乱,又有什么分别,你说的对,我等当早日选定明主,匡扶辅佐,取而代之。”


    张昭唔了一声。


    光靠传闻,并不能真正了解谁是明主,如今母亲病情好转,已无


    大恙,小妹也已寻到族亲,他不日便要起程,再回时,不知还有无命在,又是何光景。


    刘和见他在舆图上勾画地形,知道这是要走了,叹道,“那女子离开了也好,省得成拖累。”


    张昭扫他一眼,“她学识之广博,不在你我之下。”


    见好友不信,笑了笑道,“数月前有一名女子陆续买走了你我定下的书目,且她每一卷都能挑中你我最合意的注释和解读,卷卷如此,总不会是巧合。”


    本是为寻找有才之士设下的书局,刘和吃惊,“怎么可能——”


    张昭见过雨天她依窗读书的模样,却也不欲与旁人多谈起她的事,收了舆图起身,“吾等所图之事,宜早不宜晚,和光你回家安顿好家小,天一亮便启程罢。”


    第45章 婚仪。了解一丝一毫。


    昏暗被点亮的灯火驱散,她像一尾随海浪搁浅沙岸的鱼,身躯因缺水而起伏。


    呼吸忽急忽缓,急时似幽寂里酒醉后的喘,缓时声音被重而稳健的力道击成绵软的碎片。


    却被汗-湿的大掌牢牢捂住口,力道大得将黏在脸颊的头发按进了她唇齿间。


    宋怜需要用口呼吸,难受地摆首企图挣脱桎梏,一双雾濛濛的秋水翦瞳盈满水光,似渴似诉。


    乌发华颜,清甜糜丽,是惊心动魄的艳色。


    高邵综停住,闭眼,山洞里风过寂静,只余呼吸声,片刻后睁眼,声音暗哑,“别叫,别出声。”


    风是寂静的,他手掌握着她腰,并不动作。


    宋怜却觉自己像一个袋子,超出尺寸太多的物件寸寸贴着,她能感知到冒起青1筋的纹路走势,它还嫌不够一样,叫她越来越撑。


    伟岸的身形岿然不动,却似有会动的口,压允着她身体里最深最隐-秘的地方,她安静而热烈的给出最直接的回应,他亦有反馈。


    时间是漫长的,灵魂被缓慢而极致地灼烧着,海浪越堆越高,宋怜难受地摆尾,腰身被压住不能动弹,口被捂着不能宣之于口,迷蒙间启唇咬住手掌,唇齿陷入血肉,他猛然动作,她尖叫出声。


    醒来时不知时日,榻上床褥是干净清爽的,散着淡淡的皂角香,昏睡时似被哺过水,竟不渴,身体被擦洗过,只大约落在他手里,似玩具,白皙的肌1肤上皆是痕迹。


    尝试着起身,酸痛到抬不起来,宋怜翻身趴在被褥上,脸颊贴着滑1腻的手臂,微阖着眼睑,虽躺在简陋的山洞,却也似趴在绵软的云层上,有悠悠的风轻抚过,阳光正好。


    趴了一会儿,往上拖了拖身体,探手取过木柜上的一柄铜镜。


    光亮的镜面映照着女子的面容,乌发散乱,唇红而肿,眸中春水翦翦,颊面娇嫩而粉,艳色夺目。


    宋怜撑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放下铜镜,取了卷书籍,支起些身体,便这般在榻上看起书来,正看得入神,听见洞口的动静,偏头看去,他一身玄黑衣袍,袍角被露水打湿,大约是从山下来。


    “兰玠回来啦。”


    纵是白日,且山洞里点了灯火,光也依旧昏暗,榻上的身躯却白得似有莹光,她未着寸缕,只凹陷的腰间松松搭着月银色榻布,纤浓有度。


    高邵综脚步凝滞,踱步到榻前,拉过被褥遮住她身体,自柜子里取了干净的衣裙,展开里衣,“穿好衣裳,起来吃点东西。”


    宋怜偏头看他,见他神情冷峻沉肃,衣袍一丝不苟,禁欲持戒,与昨夜判若两人的模样,心里哑然,抱怨道,“可见我身体上磕碰到的样子,穿什么衣裳都摩着痛,我不想穿。”


    声音温柔而糜丽,山洞里弥漫出清甜气,似蜜糖。


    高邵综敛住眸底暗色,也不与她争辩,端了粥来,让她半靠进他怀里,舀粥喂她,声音清淡,“你学箭,想学武艺,可是与什么人结了仇,我手里尚有些势力,交给我来做罢。”


    宋怜抿下勺里的粥,山珍清粥,带着淡淡的棉花草清香,十分可口,她知道他的好意,但不用了,怎么对付柳芙宋彦诩,她已经有计较,并不需要帮忙。


    宋怜脸颊靠进他颈侧,“不用啦,谢谢兰玠,我自己能解决。”


    高邵综端着粥勺的手臂微滞,又问,“将伯母姓氏尊号告知于我。”


    宋怜诧异看他,一时倒拿不准是否是京城又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消息传来,当初东府的事虽然动静不小,尤其惹来了宋彦诩柳芙震怒,柳芙甚至想去坟前作乱,她借机邀约了一伙‘山贼’埋伏在坟冢周围,母女二人被砍伤。


    东府的事于平阳侯府算不上喜事,妻室诈死逃离的消息一出,平阳侯府只会变成天下人的笑话,宋彦诩绝不可能让流言散播出去,东府的事传到高平的几率实在不大。


    宋怜靠着他问,“我母亲中州人士,姓秦名淑月,兰玠你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想拜会她罢,她……她不在高平。”


    粥暖胃,宋怜偎靠进他怀里,“兰玠你要下山吗,带我一起下山。”


    高邵综岂会听不出她并不想与他多谈岳家的事,她从不过问他的家事,也并不挂心他所图所谋成算几何,于她自己相关的,但凡问起,常讳莫如深。


    她并不想让他了解她分毫,也似乎从未想过,要与他成亲。


    昨夜欢愉么。


    是至死欢愉,但远远不够。


    手里粥碗搁到案桌上,高邵综一手桎梏着她的腰,一手取过中衣,仔细给她穿着,面色平静,“昨夜已购置山庄备下婚仪,需得阿怜一同下山,准备高堂岳母的牌位,便一起走罢。”


    宋怜霍地支起身体,“什么婚仪?”


    第46章 思量答复。


    宋怜一时想得多。


    按理平阳侯才是平阳侯府一家之主,纵是议亲再嫁,该拜的高堂也是宋彦诩。


    毕竟宋彦诩在世,母亲已经‘离世’多年。


    但他方才直接问的母亲,且只问了母亲。


    大约他从什么地方得知她与平阳侯府关系不好。


    就是不知道他知晓到哪种程度,倘若知道她是杀亲恶逆的恶女,想必不会说出方才的话。


    宋怜撑着身体坐起来一些,看着他冷峻的眉眼,轻声说,“家母离世,家父健在。”


    高邵综眸光沉沉,注视着她尤自潋滟的杏眸,声音沉缓,“你不必出言试探,平津侯府出事,宋大人并不关心,宋大人频繁纳妾求子,想以此继承侯府爵位,十分纵宠的长子却始终是庶出,想必其母曾开罪于你的母亲,你设计挟令宋大人不得续其为妻,又岂会愿意请宋大人做你高堂。”


    宋怜未有言语,他说的都对,她虽不能理解母亲的执念,但既然是母亲想要的,那只要她活着的一天,就算柳芙进了黄土,也没有可能成为平阳侯夫人。


    高邵综收回目光,冷峻的眉目带出冷色,寒冽内敛,清冷疏离,“无婚无亲,是为偷奸苟合,亲是一定要成的。”


    宋怜一时不能作答,片刻后理齐衣衫,自己系好衣裙的绳结。


    她略坐直一些,抬眸看进他深邃暗沉的眼里,坦言道,“我需要想一想才好回答你,不瞒兰玠说,我还有要事没有了结,当初逼迫阿宴写下和离书,便是因为不想连累他,如今对你也是一样的,在这件事了结以前,我不会再考虑亲事了。”


    这样说也并不对,她看向远山,雾眉轻轻蹙起,又松开,“也许我不会考虑再一次成亲了——”


    话被他的吻止住,宋怜停下,她再未想过要同谁成亲。


    一张薄薄的纸而已,和离书一旦写下,两人似乎再没了联系,又有什么用呢。


    她之所以为他的话犹豫心动,是因为她知道他去恒州是去造反的,国公府被灭,恒州三十县丢在羯人手里,天下又有多少人相信高国公世子会勾连外贼呢。


    那些曾追随他脚步的清流学子不会信。


    战场上与他并肩厮杀的将士们不会信。


    曾因他领兵驱寇安平生活的百姓不会信。


    战场血腥危险她知道,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是争夺天下问鼎中原的逐鹿场,她不知道她跟着他一起去能干什么,她只知道,她心里想去,并不想错过。


    纵是最终落得身死异处的下场,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败寇成王,失败了,大不了一死。


    成事一半,是割据一方的实权诸侯,走得更高些,则是九五之尊。


    这是她从白身翻手为权贵最近的机会。


    他的提议,她是心动的。


    只不过,拿命去玩,她需要先了却身后事。


    或许她可以先回京城,处理完宋彦诩柳芙,再去恒


    州寻他。


    宋怜心里有了安排,却因是比较重要的决定,尚未思虑周全,便也并不立刻将想法告知于他,只是攀着他手臂,回应他的吻,他吻得深烈,直欲将她吞入腹中。


    待被松开,脸颊已染上绯红,眸光水润,靠着他的肩软声道,“兰玠,先不安排成亲好吗,容我想想。”


    高邵综手掌压着她发间,下颌在她柔软的肩上压了压,声音沙哑,“好,别让我等太久。”


    宋怜弯了弯眼睛,拥着他的后背,轻声问,“背还好么?痛不痛。”


    高邵综闭目,吻了吻她耳侧,“无碍,但往后不要再那般亲昵地称呼旁的男子。”


    宋怜叫他吻得情2动,停顿一瞬才绕明白他指的旁的男子是谁,笑了笑在他怀里轻轻点头,“知道了,我会记得的。”


    被他啄吻着脸颊,痒,撑了撑他的胸膛,抬眸看他深眉邃目,倒好奇传言他不近女色究竟是不是真的,看昨夜他十分有手段,叫她半分力气也使不出。


    她被撩动得情1热,却知自己身体的情况,昨夜得了满足,这会儿便也不是很意动,他是君子风仪,她略推了推,他便强制压下,自己平复了。


    他身形伟岸,宋怜抱膝坐在他怀里也绰绰有余,她便喜爱上了这样的姿势,看他眸里从欲-色汹涌到暗潮退去,好奇问,“兰玠你先前要起了意,怎么办呢。”


    高邵综搂着她腰的掌心收紧,“休要口无遮拦。”


    宋怜被他逗笑,腰上的力道惩戒似地重了重,也依依不饶问,“男女有所不同,我好奇嘛。”


    高邵综将她细腕捉在手中圈住,不让她作乱,“放着不管,总有消减的时候。”


    宋怜眨了眨眼,看着他有些眉花眼笑的,“梦里也这样吗,你做过梦么,梦里也这般克制么?”


    他却不愿再答。


    山洞外有鹰隼啼鸣,他将她抱起,取过风袍拢住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进她发间,似是想帮她挽发。


    宋怜取过木梳,自己梳理着,他和陆宴都有一样的毛病,好似弄了她以后,她就成了不能做事的易碎品,亦或是废物,想大包大揽接管她的大事小事。


    却也不说什么,任由他去对付她的长发。


    她托腮从铜镜里看着他眉眼弯弯,直至他线条流畅完美的下颌线紧绷着,才接过梳子,柔声细语,“日子久了,也就会了,且术业有专攻,我更喜欢看兰玠上朝、领兵御敌的样子。”


    云鬓华颜,温言软语,娇懒而明丽,高邵综自铜镜里看住她,淡声问,“你何时能给我答复。”


    宋怜微滞,又忍不住笑,转身搂着他的健腰,“这才过去两刻钟不到唉。”


    高邵综眸色微沉,腰腹被她一对春日软散云压着,她杏眸水润,瓷白无暇的面颊红润,他呼吸微沉,握着她腰的掌心用力,将人提起反压在案桌前,“既然还有力气,不如敦伦。”


    宋怜不及反抗,已被撕扯掉了刚穿好的衣衫,从里到外都再不能穿了,后腰被抵着,她身体轻颤,想扭头问他怎么就是同她的衣裳过不去,却被衔住后颈。


    他宽大的掌心,修长有力的手指掌控揉2捏,铜镜掉落,她被压在山壁上,衣裳散碎。


    到迷迷蒙蒙从昏沉中醒来,眼睑沉重,费劲地睁开眼,他已衣冠博带,见她醒来,温凉的手指轻触她的面颊,声音低沉,“你睡一会儿,张昭已安顿好家小,欲离开高平,我去见他。”


    宋怜怔了怔,抬眸看他,声音依旧带着些哭过后的潮音,“你就不怕日后我与他暗通款曲么?”


    他没明说,但她几乎立时便懂了,他亦看出来张昭有才,起了招揽之心。


    高邵综理着衣领的手指微顿,默了片刻方道,“高某孤行己见,轻慢偏见,对阿怜多有误会,阿怜海涵一二,如今高某已知,吾妻虽言行无忌,却绝不是有夫之身会与旁人勾缠的秉性,高某只盼,日后夫妻相守相伴,高某若有不当的地方,吾妻直言相告,高某必放在心上。”


    他身形伟美,玄色衣袍勾勒出肩背挺拔,与她平视的眸底沉静却专注,似黑沉沉的旋涡,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如此俊美不凡。


    他是武将沉稳冷冽,亦是清贵的荆山美玉,风静水止,伟美姿卓。


    宋怜看着他挑不出一丝不好的容貌,心似晚风吹过涟漪,些许雀跃,忍不住道,“张昭此人通达内秀,光华内藏,知世故而擅世故,想必是打理内政的好手,恒州三十县已被羯人祸害得不成国体,叫他打理三十县内务,定能事半功倍。”


    本以为能听到他的回应,譬如如何说服张昭留下,亦或是如何取恒州,取恒州以后与朝廷如何对抗,却只见他拉过薄被盖住她的肩头,“不必操心这些,只需待在我身边便好,安生休息,等我回来接你下山。”


    宋怜牵住他的手,“兰玠带我一起去,我想去。”


    他将她纤细的手指握进手心,声音低沉和缓,“阿怜莫闹,我走了,炉火里煨着你爱吃的鲜笋鲈鱼,睡够起来用。”


    他流连片刻后离开,走之前给她穿好里衣中衣。


    被山风吹凉的肩臂因被褥生暖,宋怜心里却是起了难言的失落,随他北上以后无数预想,皆在这一刻被凉水浇透。


    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不带她去。


    父母在不远游,张昭是一枚蛰伏的明珠,安顿亲人离开高平,很可能是想寻明主辅佐之。


    高邵综女色不离身,与人君之相相悖而去,清流君子沾染美色,似乎都变得不那么有说服力。


    漫说他没有带她一起去,让她一起做事的意愿,便是有,他的从属们也不可能同意的。


    发热的头脑冷却下来,宋怜发了一会儿呆,渐渐平复。


    困倦上来,宋怜想同飞进来的乌矛说说话,也没了力气,沉沉睡过去,一睡竟是睡过去整两日,高邵综大约没回来过,只乌矛守在山洞里,她看天色尚早,身体也恢复了些,吃了东西便想下山打探消息。


    她极想念乌矛,下山时走得极慢,到城郊时已是傍晚,本想着进城寻客栈住上一晚再去打探消息,远远却见城门口拥挤着人影,有车马有商贩,也有农人。


    绵长的队伍堵满城门前的平野,延伸至官道,人声鼎沸喧哗,似乎都在议论着什么。


    宋怜看了看天色,不到酉时,此时关闭城门,想必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宋怜拢了拢幕离,走到最末尾的队伍后头。


    “听说了没有,羯人南下攻到了肆州,原本连咱们并州寿阳都要遭殃,羯蝎王却在平寇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你猜是什么人,破军将军没死,高国公府高家军回来了!”


    “真的假的——”


    “城门都封了,还有假么?羯兵逃窜,建兴离平寇山,骑马也只需两日的功夫,今天封城查的就是羯人,有高家军,这下好了——至少咱们不用去给羯人为奴为婢。”


    宋怜听得心跳紧绷跳跃,紧绷为他已奔赴战场,雀跃是为时机。


    秋冬季关外水草枯竭,羯人羌胡为过冬,几乎年年叩边侵扰,他想必是早有准备,此一战,收回高家军威信人心,收复失地,从此盘踞北疆,便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属地,权倾一方。


    国公府世子活着的消息一旦传出,必是天下震动,朝野哗然,天子恐怕再无心追查谋害李莲的真凶,一旦裴应物,杜锡回了京,此案再无见天日的可能。


    正是她回京的时机。


    今日便无需进城了。


    宋怜佯做等不及烦躁的模样,张望片刻,正欲离开长队回山里,却听前面的书生激奋扬声,“此乃天罚,是对大周阉党当道的惩罚,江夏涝灾,盐场受损,盐官为百万盐债,竟做出明抢掳掠的暴举,江夏盐农暴-乱,信王得天授意,已经反了!”


    书生


    此言一出,更是同平地雷鸣,人群里一时炸开了锅,“从哪里来的消息,可靠吗?江夏离建兴可是一个南一个北——”


    书生被质疑,义愤填胸,“我等读书人,岂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信王汇聚江夏兵马,如今已攻下建业,淮阳,信王宽仁待民,免赋税,分赃官盐山土地,江淮两地百姓,都往江夏去,不信再有两日,消息必定传进高平!”


    宋怜听得惊疑,信王是先帝第二个儿子,虽有皇室血脉,却是软弱的性情,倘若他有勇气为江夏的百姓谋算,先前有无数良机,何须等到现在。


    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


    但不管消息属不属实,她都得早日起程归京了。


    第47章 不情之情。画卷。


    “开城门——”


    “报————”


    “是秦将军——”


    “报————报——庐江陷——大周军攻过来了——”


    城下信兵手持信王军黑旗,衣衫破烂沾血,快马奔到城门前,几乎摔下马来,高声呼援,声音嘶哑,“李奔攻陷庐江,快开城门——”


    放眼看去,城郊一列残兵,五六百骑兵,数千步兵,当前一白鬓铠甲老将,肩背带伤,竟是讨檄大将军秦鳌。


    陆宴心沉至谷底,吩咐道,“开城门,迎秦将军,点六百精兵,配合伤兵营医师,把伤了的兄弟送去江夏府治伤,立时准备热食,让将士们入城后原地歇息。”


    慌乱的江夏兵应是,安稳了些,立时应声是,奔下城楼去。


    景策从城防营出来,看城楼下情形,变了脸色,“三军丹江口合围李奔,按道理至少还需两日才有消息传回,莫非走漏了消息,李奔将计就计,设了埋伏。”


    陆宴未言语,丹江口地势平旷,就算设下埋伏,合信王兵三军之力,纵不能取胜,死伤也不会这般严重。


    放眼望去,前路军三万兵马,竟去七八。


    景策亦想到了,骇沉了脸色。


    庐江地势易守难攻,是江淮兵防重镇,江夏城守军两千,李奔拿下庐江,追得秦鳌五千兵马如此狼狈,想必兵力远远超于五千。


    李奔趁胜追来,江夏城如何抵挡得住。


    厚重的城门缓缓落下,残兵入城,秦鳌上了城楼,虽是单膝跪地行礼,却依旧梗着脖子。


    “老夫此次因贪功冒进,自行突进攻打李奔,取襄安,中了李奔诱敌计,被李奔大军合围困,兄弟们死了,后面有六万大州郡,再有两三个时辰便到——”


    “我秦鳌连累弟兄们战死,连累信王丢了庐江,自当以死谢罪。”


    语罢,拔剑自刎。


    景策抽了身侧士兵的刀,挡下他长剑,暴喝一声,“秦鳌你岂止连累丢了庐江,庐江丢了,江夏还守得么,丹江口失算,其余两路兵只怕要被大周逐个击破,全盘计谋功亏一篑,单就一个失庐江,岂能述诸其过!”


    秦鳌铠甲下胸口起伏,沾血风霜的脸涨红又灰败,松下脊梁肩背,“我秦鳌愿意给死去的兄弟赔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景策甩袖,他拦下秦鳌的剑,并非是不怒,而是大敌当前,不宜追责内讧,才压回心中不快。


    陆宴在城墙上铺展开舆图,片刻后吩咐参军参事,“速速派遣精明些的斥候,骑快马分送信给元副将、郭将军,让二位将军不必驰援江夏,分两路绕过庐江、丹阳,直奔建业。”


    秦鳌怔住,脑子里迅速划过行军路线,心里一时翻起涛浪。


    陆宴上前将老将军扶起,“便劳烦老将军与我一起,领兵赶往建业。”


    景策立时道,“事不宜迟,你们立刻起程,守城的事交给我。”


    几乎是这文人说完以后,秦鳌便知晓了他的用兵之道,李奔取庐江,本意就是攻打九江。


    元、郭两路兵马如果回援,他设下伏兵,一举歼灭信王兵主力。


    如果不回援,他拿下江夏,再逐个击破,灭信王是迟早的事。


    但现在这文臣断尾,直接舍了江夏的基业,反攻建业,江淮兵马便有了一线生机。


    但李奔是大周三大战将之一,又岂是这么好应对的,秦鳌勉强压住心底激荡,领了军令,起身大步下城楼点兵。


    陆宴与景策交换一眼,接过千柏递来的战甲,“不必苦撑,最多两日,倘若大军依旧攻城,领着城中百姓迎接李奔,此人并不是喜好屠城之辈,尤其喜顺民,让乡亲们尽诉叛军之恨即可。”


    “了解。”


    景策知此役生死一线,兵贵神速,道了声保重,立时去安排城防。


    陆宴合六千兵马,稍加修整,立时起程,连夜奔袭,却也没有直奔建业,过会卢后折转历阳,在山林两侧设伏。


    秦鳌上高地看地势,清楚这里确实是伏击的好地界,心底震惊,按捺一天一夜,天明时果见李奔率大军奔袭来,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李奔一定会回援建业,万一不来,或者来得晚一两日,你我可就要被徐州兵,李家军包饺子了。”


    陆宴与士兵一并伏在草丛里,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大周兵,声音依旧温和沉静,“建业是东都,丢了东都,他李奔哪怕有江夏、庐江两城,也担待不起天子之怒,他能在此时被派来江淮平叛,已说明他朝中无人。”


    “此人有领兵之才,却也颇通朝局,绝无可能弃建业于不顾。”


    合力追剿秦鳌兵马,只怕也有先前屡战屡败,连丢数座城池之故,乍然打了胜仗,李奔自然想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剿灭叛军。


    秦鳌听了,一时沉默下来。


    郡守令令下,山石滚落,马匹惊乱嘶鸣,待箭矢放尽,烟信腾空,有千军万马之势,大周军突受伏击,又遭惊吓,军心慌乱,四散逃开。


    陆宴翻身上马,拔剑冲入阵中,秦鳌紧随其后,此一战,虽是有伏击在先,李奔大军一心直奔建业,没有防备,江淮军也战得十分惨烈艰难。


    直至晌午,郭昌领后路军赶到,李奔率三千残军往北突围逃窜,将士们举着兵器欢呼庆贺,又连声呼和郡守令三字。


    秦鳌看见青年肩臂受伤不轻,再忍不住,大步上前,拜在地上请罪,“我秦鳌自恃上过几次战场,打过几次胜仗,看不上文人带兵,不听指令,酿成大祸,还请郡守令责罚。”


    陆宴未受伤的左臂单手扶他,“如何惩责将军,自有信王定论,以李奔之能,不出五日,定能集结徐州大军渡江反攻,建业需得加固城池,严家守备。”


    秦鳌朗声应是,多的话不说,立时点兵而去。


    江淮兵里多有流民,盐农,自起事到如今已过去五月,可无论兵器还是战力,江淮兵比之大周军,都还远远不足,所幸夺下江淮,此地米谷丰沛,尚有练兵与锻造兵器的可能。


    参军周徐不甘心,“不如郡守回江夏,给末将两千士兵,末将一举剿杀李奔,大周死了这员大将,等于断了半臂,就这么放走可惜了。”


    陆宴未允,“以江淮兵的兵力,两倍于李奔,尚有战力,我等奔袭一日,战至此时,将士们已极为疲乏,再战并无胜算,先回江夏。”


    周徐尤自不甘,但从信王起兵开始,所有事都是这名翩翩君子操定的,一步一步,一城一池,从无一步行差踏错,他并不敢轻慢。


    前车之鉴,后人之师,秦鳌活生生的例子在前,周徐脑子霎时清醒了很多。


    陆宴派斥候打探中路军消息,与伤兵一道回城,强攻之下江夏城墙有坍塌缺口,但景策守城多有疑兵之道,伤亡不算多。


    陆宴回郡守府,沐浴完,府医重新给伤口换了药,千柏送了密信来,“斥候来报,没在高平打听到夫人踪迹,三五月内,高平新近安家的人里,也没有相似的。”


    陆宴拆开密信看了,裴应物、杜锡并未查出什么结果,两人大约从未想过,


    一名女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布下如此杀局,也绝不会想到凶手千里迢迢自京城而来,想查到她,会比平常花无数倍多的时间精力。


    以她缜密的心思,此时想必躲在高平某处静观其变,已传来天子回召裴应物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当也有她的踪迹了。


    陆宴温声吩咐,“让斥候查十二月、一月两月里出高平的人。”


    千柏应是,看了眼案桌上堆积成山的文书,忍不住劝,“大人早些歇息罢,受伤不轻,夫人要是知道了,定然也挂心。”


    便见主上如墨画般的眉目间泛起想念,看着窗外的青竹走了神,千柏知道,在平津侯府寝房外,也栽种有青竹,夫人常倚靠在窗户口,与主上说话,言笑晏晏,恩爱意合。


    千柏换了热茶,悄然退了出去,自夫人离开九江,主上便常常如此,只盼夫人早日归来,与主上团聚。


    陆宴微阖了阖眼,片刻后从案桌下暗格里取出一幅画卷。


    她说她从不画秘戏图以外的图册,临走那日,却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幅画,画中男子青衣素带,墨玉冠发,是她以为的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他。


    他倒宁愿她画的是她,便有了这一幅画像。


    千柏守在书房外,见元副将求见,便引着他进了书房,轻轻关上门退下了。


    元颀问礼,迟迟没得到应答,诧异抬头,扫眼间却是一震。


    案桌后男子以首支頤,展着一幅画卷,画上女子依窗而立,姿容倾绝,言笑晏晏。


    元颀目光落在那双潋滟杏眸上,震惊而狂喜。


    又迟疑。


    画中女子梳着妇人发髻,出现在这里,想必与郡守令关系不浅。


    可郡守令原是平津侯,家居京城,妻子不幸罹难九江,怎会出现在高平。


    元颀再施一礼,“禀大人,末将有个不情之请,此画像能否借末将一观。”


    陆宴回神,见有男子盯着她的画像,收了画卷压于掌下,不悦道,“将军失礼了,这是陆某妻子的画像。”


    元颀僵震,陆宴见其神情有异,念及此人是从北而来,也曾在高平逗留过,说不定便是她留下的什么风流债,心里越发不悦。


    将画卷悉数压在掌下,如画的眉目间带起冷戾,又不得不耐下心问,“内子有要事要办,假死托名掩藏身份,元将军在何处见过她?”


    元颀正待说话,外头有斥候兵急报。


    千柏接了密信,疾步送进书房,陆宴拆开看完,变了脸色,国公世子高邵综未死,藏匿建兴,举兵谋反,恒州三十县有变。


    第48章 故人回京。


    东平县南归的官道旁,山林茂盛,卫兵选了临近溪水的旷地安营过夜。


    卫队长陈安伸长脖子远远看去,不出意料,后头那一长串商队不远不近选了野地,跟着歇息下来了。


    回京的卫队出京第二日便被一伙商队尾随了,后面的商队有样学样,到今天,跟着的有五六波。


    陈安见廷尉正从营帐出来,忙上前行礼禀报,“又是那些商队,末将去把他们赶走。”


    裴应物扫过一眼,“一伙人围在一起做什么?”


    陈安忙去打听了回来,“是商队里有一名妇人,擅长下棋,后头五六个商队里也有好棋的,都去找那妇人试手,听说没一个能赢的。”


    陈安不屑,“要末将说,这些下九流懂什么棋,丢着棋子玩儿罢了,再钻研十年百年,在大人手里,也走不出十手。”


    裴应物未有应承,陈安便想起这位廷尉正,断案有酷吏手腕,为人却少言,这一路对百姓,与对他们这些官家子弟是一样的。


    出生世家,位居一品,又有太后做后盾,纵然对他们这些官宦子弟爱答不理,也不肯接受沿途郡县府官招待,风餐露宿,他们也是不敢有怨言的。


    便不敢再议论,只行礼道,“末将去把他们赶走,省得吵着两位大人。”


    杜锡过来听见,冷笑一声,“我等尸位素餐,半点不知羞惭也就罢了,缘何还做得出将百姓赶走这等事来。”


    陈安脸色涨红,手握着佩剑,却也不敢拔刀,只得心里唾骂一声背尸匠,潦草施了一礼,告退了。


    杜锡冷呵。


    郎官原是武将储备,太-祖先帝时也出过许多名将,这几十年却一年不如一年。


    武将本为保家卫国,现下百姓们不敢堂堂正正走官道,只能想方设法坠在官兵后头,以避灾祸,这些个未来的大将军非但不反思,反将百姓称为下九流,实在是可恶可憎。


    裴应物将文卷递给他,在溪水边青石上坐下,甩下鱼竿,“官风如此,指望他们听了一二句话出淤泥而不染,是不可能的,杜兄何必动怒。”


    杜锡听得淤泥二字,神情阴郁,“咱们俩倒因祸得福了。”


    他二人此来为查阉贼案真凶,一则不想查,二则他们到高平时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那凶手布局如此精妙,能叫他们抓住就奇怪了。


    如今高国公世子起势,不必他们呈报,天下人与天子,都会以为云泉山一案是高国公府残余势力所为,目的便是为了救出高国公世子。


    哪怕以他二人来看,凶手从一开始,针对的就是李莲。


    但此案没有浪费时间精力查下去的必要,先前一直在查,也只不过是好奇幕后之人,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做下的。


    无论如何,此人必定心思缜密,聪颖过人。


    信王反叛,半个江淮失陷,北地高家军复起,消息一旦传回京城,天下哗然,无论天子还是朝臣,都不可能再在李莲案上耗费心力。


    只是遗憾最终也没查到那名义士是谁,竟连被掳掠的九名女子放走了,还有所安顿,如此心性,怎么不令人心折。


    杜锡觉得回京的日子穷极无聊,“听说隔壁有一人棋艺高超,你我皆擅棋,不如过去看看。”


    裴应物瞥他一眼,“许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杜锡一怔,“你怀疑此人是故意造势接近么?”


    天下学子以琴棋书画为雅正,京中会棋者不知几凡,但谈得上棋痴的没几人,偏巧他与好友算两个,他二人不参与朝廷党争,平素没有案子,下棋打发时间,时间久了,也就有了些名声。


    杜锡来了兴趣,“那不更要去看看。”


    青石台上摆着棋盘,一肤色枯黄头戴幕离的农妇在左,男子在右,抓耳挠腮地大喊一声,似是绝处逢生般的惊喜,落下一子,却是掉入彀中,满盘皆输。


    周围十一二名男子,哗然声起,商量着方才该如何落子,才能扭转败局,转身见了二人,忙不迭叩拜行礼。


    杜锡让大家起来,笑眯眯的目光落在农妇头戴的幕离上,锐利的刀子都掩在眼睛狭长的细缝里,“棋一道我二略知一二,故来讨教,诸位不必多礼。”


    众人惶惶然起身,想留下看也不敢,纷纷行礼告辞,远远避开了。


    两位大人是断案高手,她还在京城时便细查过两人的情况,知道在他们面前弄鬼其实是捋虎须,明白二人其实并不想追究真凶后,便只当自己全然是与云泉山无关的人。


    也就没有必要再做伪装,与此二人相处,细枝末节太多,反而是画蛇添足。


    她摘下幕离,又摘了面纱,朝两位大人盈盈拜下一礼,“些许微末伎俩,惊动两位大人,望两位大人恕罪。”


    杜锡愕然失神,一是因为女子清丽脱俗的容貌,二是她话中言语。


    竟直接承认了她故意以棋艺为饵,叫两人上钩。


    而他们也确实过来了。


    宋怜坦言道,“大人明鉴,妾本是江南人氏,年二十一,被贪官掳掠至京城,两年前在长卫街被人拐走,一路拐到武山郡,给人做了滕妾。”


    “前几日主人家给流民抢了,妾躲过一截,拿了点银钱,逃了出来,请商队护送回京,不想扮成个丑老的妇人,也有禽兽觊觎,欲行不轨,妾两日前茶棚里偶然听见两位大人谈论棋书,便摆下棋局,倘若两位大人愿意与民妇对弈,民妇便不会再有危险了。”


    刚一过来时,便有男子目光粘在她身上,现下露出了真容,那目光更似黏虫,令人生厌。


    她生得这般容貌,被贪官掳掠,又被人拐走,属实再正常不过。


    如今这世道,漫说寻常女子,便是官家女子,不带家丁家仆,也不敢


    出远门。


    杜锡心里厌恶,眉间带出抑郁,在旁边坐下,他二人一人是一品,一人是从六品,但从这妇人对待二人的态度,心性便比郎官营里那帮官家子弟强太多。


    杜锡心情好了些,既然此来只是为下棋,旁的事便无需想太多,“裴大人棋艺不低,夫人可莫要似先前承让了。”


    宋怜便知这是搭上线了,一则路途遥远,跟着他二人回京,比单独上路强太多,二则回京路至少三两月,沿途她也容易打探消息。


    恰好商队里一名姓齐的男子对她起了心思,欲行不轨,一名姓张的男子一路尾随,意图不明,她借此由头接近裴应物杜锡,也合情合理。


    她不擅音律,也没有能拿出来给旁人欣赏的画,闺阁里便下了些功夫在棋艺和书法上。


    刚成亲时,陆宴君子端方,她常借请教棋艺与他亲近相处,他是纤尘不染的真君子,她硬是同他下了整整五月的棋,遍研棋谱,他才肯亲近她。


    他棋艺精湛,她虽是别有用心,却也受益良多。


    杜锡看她落子锋锐,便是偶有看似简单的布局,也是绵里藏针,心神渐渐被提起。


    从一开始不以为意,到惊叹惊服,再后来心竟然提到嗓子眼,生怕好友这一品大员,第一局便输给这女子。


    如此颜面何在。


    但果真输了,输了半子。


    裴应物慢慢放下棋子,默然片刻,起身告辞。


    杜锡跟在后头,急急道,“她落子几处尚可斟酌,也才半子而已,下一局说不定就赢了——”


    他说着,自己停下了,哑然片刻,‘下一局’不正是她想要的么,只要他们每日过去同她下棋,便无人敢动她。


    无言片刻,又问,“明日还过去下棋么?”


    裴应物应了一声,那女子的目的并非寻求庇佑,这般心性头脑,一名色欲醺心的男子,很难拿她怎么样。


    但事实如何,对方有何图谋,他也并不关心。


    裴应物手拢进袖袍里,“此山里有匪贼,大约三十余人,你点一百兵,跟我一道上山。”


    杜锡应声,却也知不过是杯水车薪,剿了一伙,等他们走了,又有新的生根发芽。


    宋怜显露的容貌难免惹来些议论,那姓齐的男子却鼻青脸肿,拖着条腿远远趔开,不敢抬头看。


    宋怜奇怪,借着要洗漱走到一处旷地,立在一棵柏树下,“出来。”


    高邵综在乌矛山留下了赵方,以便她出行的时候有人保护她,赵方不允许她离开高平,她没争辩,答应待在山里,隔两日把留给高邵综的信交给赵方,让他送去北疆,便也将人支开了。


    乌矛通人性,她与它说她要回京寻自己的亲人,不方便让它跟着,告诉它高邵综上了战场,它送她出了高平,低头碰碰她额头,展翅往北去了。


    山石后闪身出来的男子名为张青,与赵方一样,身材矮小,样貌平凡普通。


    男子做商户打扮,表情讪讪的,上前施了一礼,四下查探无人,才叩首行礼告罪,“属下张青,见过夫人。”


    宋怜并不想高邵综浪费人力在她身上,温声道,“如今我随两位大人一道回京,当不会再有事,你回平寇山罢。”


    张青呆愣片刻,旋即不敢相信似的霍然抬起了脸,大人此刻正在江夏,与平寇山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夫人怎会让他回平寇山?


    他原是军中斥候,十八岁时起便经营此道,最擅察言观色,忙压下脑袋不敢应答,他查了这几个月,十分知晓面前的女子非比寻常。


    猜也不用猜,此时那棵松柏后,定然藏着武器,两日前她便把那姓齐的男子引到隐蔽的角落,已经把人药倒,后头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那姓齐的男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已经在阎王殿走过一圈了。


    宋怜观其神色,心跳骤快骤慢,屏息问,“你家主上怎么样了,那儿可是下雪了?”


    张青头埋得更低了些,“主上很好,只是挂心夫人,江淮天暖,还未有雪。”


    不是高邵综,是陆宴。


    竟是陆宴。


    他在找她。


    宋怜扶了扶树干,脑子里一时空白。


    张青不敢抬头看,继续回禀道,“半年前主上便派斥候一路北上寻找夫人,只是属下等愚钝,未得夫人消息,云泉酒的消息流出,属下们赶来高平,云泉山已经事了,属下等再次失去夫人的消息。”


    宋怜手扶着松柏树,只觉他声音忽远忽近,好半天耳侧的嗡鸣声才渐渐散去。


    静站着,心里似有火烧火煎,足有一刻钟,直至地上的男子忍不住抬头看来,才冰冷地说,“这样说来,你更不应该守在这儿了,我已另嫁了他人,这次回京,就是回去请父亲商议婚仪的。”


    张青脸色大变,宋怜折身离开回营地,脚步越走越快,进了自己的马车,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凉忽热的指尖渐渐恢复了。


    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用处。


    想起张青说的江淮二字,心脏又猛地跳动起来,起身掀开车帘下了马车,走至林里,张青已不见了。


    她重新回了马车,心神慌乱。


    江淮是叛军之地,他若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不可能去那种地方,可若有图谋,九江确实是最好的选择,那里无论是官员,地势,百姓,他都熟悉之极。


    但可能么,她离开以后,他不是辞官,而是去造反,以暴力搏新的朝野,新的天下。


    她几度想寻张青,他那辆马车始终没有动静,无疑裴应物杜锡当是最清楚当下局势的人,但冒然相询,不是明智之举。


    宋怜忍耐着焦灼,夜里压着不辗转反侧,直挺挺挨到天明,回想这一夜,思绪纷乱,好似什么都想了,又好似什么也没想。


    徒劳浪费时间消耗心力罢了。


    宋怜取出铜镜照了照,看着眼睑下的青痕,忽而清醒了许多。


    如今不管陆宴是不是与她想的一样,两人都已再无可能。


    以他的脾性,绝不可能接受自己的妻子与他人有染。


    他做什么事,便都与她无关了。


    只希望他能成功罢,以他的性子,若是成功了,必定能有清明吏治,到那时,她无论在哪里,也不会再有申告无门,铤而走险的事了。


    心里便平和了许多,再有一个时辰就要起程,她便也不睡了,就着蒙蒙亮的天色,在马车里展开舆图。


    大周有三分之一的盐从江淮来,如今被割据势力占据,盐运断了,十三州各地的盐价定然疯长,她倘若能寻到合适的盐场扶持扩大,赚头肯定不小,只不过她无权无势,想碰盐粮两样东西,不容易,找到盐场之前,需得先寻到权贵做靠山,一起合谋生意,才是关键。


    京城里的达官显贵无不缺钱,从里面挑选出人品差不多的,将来无论做什么生意,风险便能少去一大半。


    宋怜撑着脑袋想事情,偶尔勾勾画画,听得仆妇叩门请她出去用早膳,便收拾了衣衫发髻出去洗漱用膳。


    直到商队起程,张青的马车依旧没有动静,宋怜跟着官兵的脚程,一路一个多月,碰到在野外安营,便与裴应物杜锡一道下棋,知道高邵综五日前已经拿下恒州,将羯人赶出大周疆土,恒州百姓拥他为定北王。


    也知道信王实则只是傀儡,江淮主事人是江夏郡守令陆宴。


    曾经诗书名动京城的祁阊公子,江夏城与李奔一战,扶危定倾,连克庐江、建业,天子震怒,增兵平叛,江淮军踞长江天堑,战事胶着。


    也知南蜀吴越,胶东广济、西凉荆州,前后起了六七股势力,人们因饥寒,沉重的赋税、官府暴政,趁势揭竿而起,有的数百人,有的数千人,闯入官府,杀贪官,开粮仓。


    杜锡每日咒骂朝官贪赃枉法,裴应物却似乎并不怎么关心,他每日除了赶路,便是下棋,碰到有匪贼,便领兵剿匪,身上自有一股随遇而安的漠不关心,虽身在朝中,却仿佛天下事皆与他无关。


    除开难被撼动的家世靠山,这大约也是他断案时用酷吏手段,却能在朝野存活的重要原因之一。


    若说杜


    锡是一腔孤忿无可奈何,裴应物倒似真正顺应天命清静无为,不评判大周,也不评判叛军。


    今日摆上残局,看着棋盘上星罗棋路,宋怜拈着棋子的指尖微微一顿,她惯常会藏情绪,面上是不显山露水的,只笑笑问,“好怪的棋局。”


    杜锡正排兵推演,抬头扫一眼,笑出了声,“秦娘子看看能否解开此局,这可是江夏郡守令设下的棋局。”


    宋怜知道这棋局,却也诧异抬头。


    杜锡笑,“颂达与那陆祁阊可是有一段渊源,那陆祁阊是个爱装模作样的,有高深的棋艺,偏藏着掖着,非到关键时候,叫颂达败了阵地,害得颂达失了未婚妻的心,亲事也退了,可见此人性子,实在是焉坏焉坏的。”


    宋怜便忆起这件事来,那时两人还未定亲,长公主设宴,各家贵女皆在场,陆宴诗书双绝,打败裴应物,棋艺无双,一时名动京城。


    宋怜收敛神思,落下一子,“这与棋局有何关系。”


    杜锡笑得猖狂,“昨日收到的消息,那陆祁阊在江淮发了一道信令,设下一道算学题,一道棋局,一道兵法军阵,言只要有人能同解三者,便请此人为左膀右臂,平分郡守令一职,无论男女。”


    杜锡冷笑,“他以此为噱头招揽人才,却是滑天下之大稽,当真有女子解开了,他陆祁阊敢兑现承诺么?”


    语毕道了声等等,提笔把那算学题、兵法军阵全部绘了下来,“秦娘子,我观你天资聪颖,不如我与颂达一起,合计商议,帮你解出答案,再送信与那陆宴,看他来不来请你,这装模作样的伪君子。”


    宋怜指甲收进掌心,勉强收束住心神,专注在棋局上,时长与往日差不多,结束时也不动声色,回了马车上,心脏却是再也控制不住,砰砰跳着,似有鼓槌在捶动。


    她手指紧抓着榻沿坐了好一会儿,侧倒在榻上,脑袋埋进被褥里,依旧难以抑制心跳。


    只这好比抱着一颗最终会丢掉的蜜糖,她一面知晓这些已是水中之月,风一动,便了无踪影,一面却忍不住想他。


    平分郡守令,郡守令是官职,不是后宅那只有名头却无用处的诰命,是一方大员,且握有实权。


    她夜夜辗转反侧,如此过了六七日,连裴应物也察觉了,叮嘱她安生歇息,询问她可要请大夫。


    时间漫长得似度日如年,又似转瞬即逝,车马到了留邑城郊,她站在长亭里,看着面前两条官道,亦不知自己在看什么。


    一条往雎阳,回京城,一条走彭城,下九江。


    两条路,她都能谋划出在母亲生辰前拿下仇人人头的计划,只是去九江,能见到陆宴。


    宋怜站在路口,足有两刻钟,待杜锡前来催促询问,才笑笑道,“是想着回京城,还是回江南。”


    杜锡倒噎了一下,“还以为你胡诌的,没想到你当真是江南人。”


    寒冬的凉风吹醒了理智,宋怜笑笑,接过仆妇递来的暖炉,“走罢,再有三五日便到京城了。”


    却觉后背发凉,似有淬了冰的视线落在她后背,带着想杀之而后快的森寒,她骤然停住脚步,回身看去,山谷上落雪纷纷,枯木山林被初雪覆盖,万籁寂静,什么也没有。


    “走罢,早点起程,再过几日万一下起大雪,雪厚了,路不好走。”


    宋怜嗯了一声,随杜锡回去官队里。


    山峦上,一行六七人,马匹不安地嘶鸣,千柏勒了勒缰绳,噤声候着,夫人在长亭站了多久,他们便等了多久,待夫人选择回京,绵密的寒意从身旁人身上透出来,在这冰雪天里,越来越寒,越来越冷,压抑的杀意铺天盖地,冰寒彻骨,让人透不过气来。


    第49章 耳饰主动寻来。


    官队行到雎阳时,一路跟行的商队只剩下前往京城的一支枣商。


    告辞离开的行商无不惊叹廷尉正好脾气,纷纷说谣言害死人,如果裴应物裴大人是酷吏,那天下再没有好官了。


    “只不过是让他们跟着一程,竟把我们夸成了天上有地上无的清官好官,可见如今的朝官,是何等腌臜模样。”


    杜锡扔下棋子,去搅动案桌上火炉,火星子溅起烟尘,寒冬客舍里多增添了几分暖意。


    雎阳官驿正修整,雎阳府府官大约知晓这位朝廷大员的脾性,并不敢前来叨扰,也不敢做多的事,领着属官来客舍见过礼后,便恭敬地离开了。


    雪下得很大,雎阳城银装素裹,傍晚用了晚膳,杜锡便在客舍窗户旁摆了火炉,邀请宋怜与裴应物一起,煮茶赏雪。


    偏说着说着,便生起气来,“文官文官贪赃,武将武将羸弱,高邵综能将羯人赶出恒州,郭庆领二十万大军驻守边疆,偏打不过羯人,连羌胡那丧家之犬,也年年能在阳关挠上两爪子,想当年大周尚武,连老太后都是骑马射箭的好手,再看看现在,大周军都是什么玩意儿,离了高家军,一团子废物。”


    宋怜听了,心里微微一动,江淮盐路被截断,私盐的事朝廷想管,也不可能管得了,她本是想从盐、胭脂两处生意下手,先走盐快速积攒财富,接着开胭脂铺。


    她现下是白身,在京城想打探消息比以往更难上百倍,胭脂铺能接触官家女婢,青楼女子,甚至是后宅夫人,官场、战事、朝官的消息,仔细留意,总能经营出门路。


    听杜锡这样一说,她便想起老太后确实是高-祖一朝西征大将军家嫡女,听说入宫前,就是京城有名的‘女将军’。


    并不是说她上过战场,而是说她极擅骑射,也极喜欢骑射。


    雕花窗被完全支开,簌簌雪花随风散进茶舍,坠落棋盘,融成水渍,沁凉凉的,又卷席着君山茶清香,宜人好闻。


    宋怜与裴应物相对而坐,落下一子,笑道,“我也会射箭,且回了京城,想开一个教授女子学射箭的学舍,二位大人看,如今的情形,这学舍开得起来么?”


    杜锡吃惊,裴应物也从棋盘上抬起视线来,淡色的眉间带着诧异。


    宋怜抿唇笑,请守门的士兵帮忙取一柄弓三株箭来。


    女子带弓行走总是惹人注意,高邵综给她制的那张弓,虽十分得她心意,却也不得不留在山洞里。


    宋怜试了试士兵取来的这一柄,虽笨重些,却也合用的。


    杜锡惊奇,“你竟当真会射箭,当真看不出来。”


    宋怜唔了一声,张弓搭箭,连发三箭,箭矢破空而去,射中茶舍屏风清荷莲蓬,后两箭穿过同一个孔隙,落在地上。


    屋舍里一时静谧,宋怜却觉得方才有视线如芒在侧,目光扫过窗外,并未发现什么人。


    守卫的两名亲随瞪大了眼睛。


    杜锡吃惊不已,看着她目光越加研判起来。


    宋怜用的红叶姐姐的身世,出京城以后的经历,也有对应的人,无论如何查,也都有根有据,解释道,“在武郡时,觉得在这世道,危险已无可避免,便想着学点东西来自保,武术上实在没天分,勉强学得些箭术。”


    原本到洛阳,她便打算同他们分道扬镳的,现在改了主意。


    在她看来,这位廷尉正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且不受官场裹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老太后做靠山。


    他是已故端敏公主遗腹子,出任廷尉正一职四年,除了受诏回京处理牵扯皇室宗亲、后宫内廷的案子,平时都在泰山禅宫守灵,太后想见他,五次里有三次也亲往避暑山庄。


    宠爱可见一般。


    其余女子接近裴应物必会惹来太后审查忌惮,她这般‘身世复杂’的女子却不会,说是友人,便也只能是友人。


    虽有些风险,但值得一试。


    裴应物收了棋子,执壶倒茶,推至她面前,“女子学些箭术,能防身也好。”


    宋怜道谢,端起抿一口,正要笑赞茶香,窗外疾步过来一名持剑男子,施行一礼,“我家主人与夫人旧识,正在对面茶肆,请夫人移步一叙。”


    男子着青衣,冬雪天里亦是武人短打打扮,京城口音,宋怜拦了


    拦杜锡,朝两人笑笑,取了风袍系上,“二位稍待。”


    便朝男子点点头,起身出去了。


    /:.


    那男子恭敬让到一边,也不跟进对面茶肆,守在了茶肆门口。


    杜锡皱眉,“会不会不安全。”


    裴应物饮茶,“你觉得她简单么?”


    杜锡沉默,又问,“要查她么?”


    他喜好断案的本能舍不掉,这一路并非没有出言试探,但女子回答滴水不漏。


    性情温婉,话不多,偶有谈吐,却是学识广博,晨间一句养匪丰粮,是把郭庆的底给扒干净了。


    事实正如她所说,如果边疆没有敌寇,天子还会仪仗郭庆,仪仗郭家军么?


    她说的对,先不说郭庆打不打得过,便是能打,郭庆也不会出全力。


    假如这是一名男子,他必定要与其称兄道弟,奉为知己的,比之她,裴应物像是死水里的鱼,他在水里一动不动,便是有一天死了,或是被晒成鱼干,也是连挣扎都不会挣扎一下的。


    果然听好友道,“她告诉你的,必然是真的,她不告诉你的,肯定也查不到,既没有恶意,也无关公务,你我何须在意那么多。”


    杜锡无言,只得暗暗注意对面茶肆。


    “主上在二楼雅间,夫人请。”


    宋怜想起方才寒凉的目光,脚步微停,什么故人会这样巧在雎阳认出她来。


    在京城人眼里,平津侯夫人已经死了,知道她活着的只有两人。


    她在山洞里留下书信给高邵综,讲明了她不愿成亲一事,也祝他顺心随意,他便是想为难于她,也当困于时局,不可能也无暇将精力放在男女之事上。


    至于陆宴,远在江淮,便是恨她与高邵综有染,也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冬日衣衫宽厚,她习惯在袖子里绑一柄短匕首,宋怜抬步上了楼梯,绕过屏风,在窗边看见那身影时,呆了呆,片刻后方才回神。


    青竹屏风隔出雅间,窗棂外一株侧柏被厚雪压住树冠,风动时,雪花扑簌簌坠落,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托着玉盏,接在窗外檐角冰棱下,洁净清澈的雪露滴入玉碗中,声响清幽空灵,他一袭青衣,皑皑白雪的映衬里,积石如玉,霞举烨然。


    他似乎没变,君子谦谦。


    但他能说动信王举事,图谋造反,夺下建业,便绝不是她以往认知里的祁阊公子,且东府出事之前,他亦早就知道东府的存在,只是藏于心里,佯作不知罢了。


    宋怜因乍见他而生欣喜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当初虽然没有明说,但两人都清楚,和离只是权宜之计,她却同高邵综厮混,他绝饶不了她。


    宋怜立在楼梯扶手旁,沉默地站着,他胆子是真大,竟敢明目张胆过江来雎阳,这里离京城只有三五日路程,两名京官就在对面,带着两百郎官卫。


    沁凉的雪露注入茶炉,茶香散溢开,竟是一样的君山茶,他神情温润,“跟国公世子学的射箭么?”


    宋怜身形微僵,一时拿不准他想做什么,只见他似乎是诧异她没有应答,抬眸看来,清俊的眉目间带着些好笑,“过来坐呀,总不会才和离半年多,便连我也认不出了,过来。”


    宋怜挪步过去,在案桌前坐下,离得近了,方才察觉他似清减了许多,眉目依旧是温润的,握着茶盏时衣袍上滑,腕间半片已结痂的伤疤一闪而过,隐在鸦青袖袍下。


    宋怜呼吸凝滞,玉盏清茶搁去她面前,陆宴无所谓地押了押袖袍,“阿怜定也清楚,书生带兵,若不能在短时间里服众,想走也是走不远的,但这么一点伤,换来江淮之势,换了阿怜,想必也是愿意的。”


    不等她想好如何说,又听他呷了口茶问,“裴应物是你的新目标么?”


    他语气清润,墨眉澹泊恒宁,似是好友久别闲聊,宋怜看不出恨意,心里略松了松,也许她不该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不管承不承认,这世上大多数读过书有些涵养的男子,并不太会与女子、老人、稚子计较。


    这种不计较,并非出于尊重,而是因为弱,她隐隐不大喜欢这样透着鄙薄的‘谦让’,抬头看他,坦言道,“我生性浮浪,忍耐不了寂寞,也不会忍耐,但阿宴,你设下三道题局,如果是当真认可我的能力,我愿意辅助你,无论是去江淮,还是留在京城。”


    “去江淮,我虽未必能领兵打仗,但江夏府尹能做好的事,我能承诺做得更好。”


    “留在京城,我能帮你盯着朝廷动向,打探消息,配合你实施计划。”


    “上兵伐谋,其下攻城,我没有能力领兵打仗,但我能做的事也很多。”


    陆宴盯着她,握在膝上的手指收紧,搁下茶盏,声音沉雅平静,“昔日阿怜为母平冤,胁令平阳侯,诛赵舆,经营郑记,杀李莲,已足够说明阿怜才智,我在江淮起兵,虽有清君侧的旗号,却比不得兰玠世子驱羯贼,夺恒州失地来得收人心,阿怜有什么好建议么?”


    宋怜捧起茶盏,黛眉舒展开,笑意莞尔,“其实天下人人痛恨李莲,我把云泉酒的秘方给你,士林清流、十三州百姓一旦知道李莲是你的人所杀,国公世子是你所救,你得到的拥戴,必定更上一层楼,云泉酒所过之处,便是你的义举名声所到之地。”


    陆宴目光掠过她眼眸,“如此甚好,只阿怜这般帮我,成了我的人,帮着对付兰玠世子,只怕他知晓了,免不了伤心,他夺下恒州,而我是救他的人,日后两人相遇,你死我活,连他的兵,只怕也要礼让我三分,我砍下他头的机会就要大得多。”


    他徐徐说着,视线扫过她捧着茶盏的指尖,瞥见那粉润因无意识用力而泛白,再想起这双纤细的手会如何攀附那奸夫的背,膝上的手掀翻茶桌,茶水茶盏茶炉‘砰’地落在地上,瓷器碎屑连带滚烫的水飞溅,茶炉滚出去数丈远,落于地上时,嗡嗡轻响,茶肆里一片死寂。


    千柏急忙上楼,只见主上双眼赤红,胸膛起伏,已是抽了长剑,再没有了温润公子的模样。


    他上前收拾,欲开口劝劝夫人,一个字没说出口,迎面飞来一角桌沿,却是从那茶桌上削下来的,“滚——”


    那声音含着怒意滔天,千柏便不收拾,只灭了火,退下了。


    宋怜知道那声滚是让她滚,那剑其实他是想落在她身上,心脏里有丝线牵扯的闷痛,起身问他,“你方才是在戏弄我?你根本没想过要请我当谋士。”


    陆宴怒极反笑,“我陆宴自然愿与我夫人同甘共苦同生共死,但不是水性杨花不忠不义之人,你宋怜,虽有才智,却是无心无情,这般的人,谁敢用你,看来你的兰玠公子,也似乎没有如你的愿。”


    宋怜藏于袖中的手几乎握不住,垂下落在身侧,脸色惨白。


    他双眸赤色,盯着她的脸,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以兰玠世子高洁的品性,想必不肯与你无媒苟合,大约是你不肯罢,没了亲事身份的束缚,你大约想一日换一个男子,方才开心喜乐罢,裴应物那条死鱼算有些特点,但可惜他心里有人,任凭你对他笑得再妖娆妩媚,他也不会对你动心,掉进你的彀中,杜锡那只跳脚青蛙,剖尸有一手,但若你敢玩弄他,将来落进他手里,想必会被活切成两百又六块,做成教学仵作的干尸,你好自为之。”


    宋怜耳侧嗡嗡响,听着他说着这些绝不可能从他口里说出来的恶毒的话,嘴唇张了又张,硬将眼泪憋了回去,袖间的指甲已在掌心掰断,刺痛连心,“郡守令要杀我么?不杀的话我告辞了。”


    她想让他回江淮去,毕竟裴应物杜锡认真起来,也并不好应付,但也气恨他戏弄,想转身便走,却还硬忍着,轻声叮嘱,“杜锡对朝廷虽有抱怨,但心里依旧是君心正统,裴应物本就有皇家血脉,你莫要留在雎阳,早早回江淮罢,阿宴,保重。”


    她转身下楼,走到楼梯口时,听得身后清润的声音说等等,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他。


    他神情冷淡,“你的耳饰落在了毯子上,拿


    走。”


    他用仿佛她的耳饰落在他面前都会污了他眼的语气,宋怜呼吸窒了窒,快步过去,找了一会儿才在地毯上捡起那粒珍珠,握在手心起身下楼,到了一楼,方才有空气可呼吸,想了想在案台上取了纸笔,沾墨写下云泉酒的酿造秘方。


    云泉水只不过是噱头,酒曲才是关键,所以当初李福拿到方子,也酿不出云泉酒。


    宋怜写完,交给千柏。


    千柏拿着上去,不一会儿她却听见了纸张被撕碎的声音,碎屑从窗外飘落,落在雪地里,本就还未干透的墨渍霎时被雪渍晕染开,模糊不清了。


    宋怜胸口起伏,抬脚踏进雪地里,进客舍时已收整好情绪表情,与杜锡寒暄应付过去,想回房也忍住,坐下来沉心静气,与裴应物下棋。


    从茶肆二楼能将对面客舍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千柏只觉身侧人眉目间溢出的戾气有如实质,盯着那裴应物,已欲将其千刀万剐方才解其恨。


    千柏自然希望夫人能与大人和好,一起回江淮,自然也厌恶那裴应物,轻声问,“就这么放夫人离开么?”


    陆宴盯着棋局旁相对而坐的两人,眸底不见素日温泰,只余冰冷枭戾,“想来用不了多久,她自会主动寻来,叫斥候令上来。”


    第50章 生计风浪。


    深冬里的京城下着鹅毛大雪,宋怜在城郊与裴应物杜锡暂别。


    杜锡看了眼远远跟在后头的家仆,便也不挂心她安全,递给她府上的门籍,“裴府、杜府门房都能认出这张文帖,同行三月,你若认我二人为友,有事只管过府来。”


    裴应物掀开车帘,“郎官里多官宦子弟,京里会有不小的流言,外祖母若差人唤你入宫,也勿需惊慌,我会同外祖母分说。”


    宋怜笑应下,“正需要借二位的名声,否则我这学舍只怕也开不起来。”


    杜锡笑,裴应物颔首,“等安置下以后,我与杜兄前去贺喜。”


    宫里人候在长亭,往这边张望,宋怜便也不多说,告辞上了马车。


    京城附近的官道最为平坦,她便也不用车夫,自己坐在车板上驾车,往和县去。


    雪花落在握着缰绳的手背上,被热度温成水,风吹过,凉冰冰,她却一点不觉得冷,看着远处已被雪花覆盖住的翠华山,心底浮出的想念越来越浓,驾车的速度也跟着快了一些。


    张青骑快马赶上前,“风雪太大,夫人进马车里去,让属下来赶车罢。”


    宋怜摇摇头,除了张青,后头还跟着三名男子,四人隐在商队里,一路从雎阳跟到京城,据她观察,都是经验丰富能力很强的斥候。


    搜寻这些人,应该花了他不少代价,宋怜勒停马车,“想来张先生也知晓,我与你家主上已经和离,并没有关系了。”


    张青下马,单膝跪进雪地里,“不敢称先生,大人曾有交代,与夫人即使不是夫妻,也有相伴五年的旧友之谊,吩咐我等务必护好夫人周全,听凭夫人差遣。”


    宋怜从马车上下来,让他从雪地里起来,“正因为有五年旧友之谊,我才不希望你们跟在我身边浪费时间精力,江淮正是用人之际,你们回去罢。”


    张青沉默一会儿,又拜了一拜,“在江淮时,属下几人常听主上说起夫人周旋朝官后宅,施计救平津侯府危难,经营郑记几度转危为安的事例,非但是属下,便是连主上身边的谋臣景策大人、冯翔将军、唐长吏、甚至是信王殿下,对夫人也都敬服不已。主上曾说过,无论他在与不在,待夫人都与待他一致,护住夫人,便是护住大人了。”


    宋怜听得怔然,他本是澹泊恒宁的性子,最不喜欢夸耀,虽不知当年他何故要在裴应物选亲宴上拔得头筹,展露才艺,但从那以后,便是颇有许多被人夺去的官绩,也是内藏更多。


    从不会向人夸起什么,也从不与景策说过她的事。


    如今与身边的同僚,上官,甚至是属下,频频提起她做过的事。


    他必然是用十分要紧认真的态度讲着那些,让大家对她是敬重,而不是对心机深沉女子的惊疑排斥。


    除了是为请她过去与他一并经营江淮权势,为她能插手内政外务做铺垫,她想不出别的理由。


    他见一个人便同一个人说起那些事的模样,起先必定刻意而又窘迫,到后头说得多了,大约也自如了。


    他设下三道只有她能立时解开的谜题,是诚心要接她去江淮的。


    宋怜垂着的眼睑颤了颤,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才收敛住丝丝缕缕无用的情绪,重新上了马车,牵引起缰绳,“留一人在京城里即可,其余都回去,倘若你不应,便算不得待我如待他了。”


    张青迟疑,应声称是,示意其余人都回江淮,知晓夫人此去恐怕是祭祖,并不多问什么,只再一次拜请,“风雪大了,让属下来驾车罢。”


    宋怜摇头,依旧自己驾车,路过翠华山一处山坳时,马车行得缓慢,远远能看见山脚下原先草地变成了归整的田园,埂下种满白菘,两座坟冢被环绕其中。


    旁边盖起一座篱笆院,屋顶有烟雾冉冉升空,坟冢周围虽被雪覆盖,却也看得出有人时常打理,整洁干净。


    想是他辞官时请了守墓人,专门看护坟茔。


    东府的事只有平阳侯府的人知晓,陆宴江淮起兵,平阳侯府只恨不得与平津侯府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怎么还敢将母亲和小千的事宣扬出去,更不可能来这里走动,他们三人不来,母亲和小千便会很安然地住在这里,不被人打扰。


    马车行走得缓慢,坟茔和房舍也渐渐被林木遮盖,远得看不见了,宋怜收回目光,看着银装素裹的翠华山,深吸了口气,只要拿下宋彦诩和柳芙,她便能光明正大祭拜母亲和小千,不必似现在这般,只能借前去和县买参的理由,远远看一看。


    代郡。


    高家军夺柔玄、集宁,大军囤驻平鲁,与偏关郡许德武六万驻军交战,夺下偏关河,许德武退兵三十里,驻防河曲。


    “薛林山有蒋平七万大周军坐镇,许德武退居河曲,与薛林山护成犄角,一方有敌情,另一方急行军两日就能增援,河曲和薛林山两地,都不容易拿下。”


    武周将军陈云生得清秀玉面,数十战下来,羯王已不敢轻视他,虽屡战屡胜,却也并不冒进,否决了虎贲将军廖江继续追击许德武的提议。


    廖江赞同陈云的分析,却不甘这样放过许德武,“有没有可能离间蒋平、许德武,拿下河曲,春天前便能夺下朔州。”


    高邵综铺开燕北舆图,“蒋平、许德武有过命的交情,二人非背信弃义之人,离间计恐怕适得其反,河曲地位特殊,早取亦无太多用处。”


    廖江、陈云皆是武将,一说便明白主公的意思,许德武驻守河曲,进可以同蒋平联手,退有济禹水为防线,再往后退到拔邻山,想追也难。


    消灭不了主力军,这几处城池打下,亦只是耗费粮草兵力,得不偿失。


    见案桌上铺开燕北的地图,陈云倒是眼睛一亮,“是了,蒋平受牵制,不如往北先拿下幽州、辽东,旧赵之地纳入恒州,一则两地百姓不再受敌寇侵袭,二来也除了恒州后患。”


    廖江领了军令,点兵部署,高邵综沉声吩咐,“边防设好关卡,凡出入的关内外的,无论周人掲人,皆严查,另外派人潜入武威、安定、上郡,盯着郭庆属官离郡去向。”


    陈云神情一凝,郭庆此人性情狠毒,素来不关心百姓死活,久战不胜,十分有可能再度与羯王勾结,前呼后应袭击恒州,确实不得不防。


    他立时请调几名参军,下去安排了。


    天色渐暗,随令田清进书房点了灯,拨亮灯芯,又安静退到了屋外。


    沐云生拿着信件进去,又退一步出来,“怎么不添炭盆,冷得跟冰窖一样。”


    田清抱手苦笑,“主上不让,碳块主上让送给几位大人屋里,厨房用剩下一点柴火,也都送去军营了。”


    田清新进做了随令,是真的畏惧书房里的


    人,将军并没有发过火,不过那寒冽的气势,每每叫他战战兢兢,又哪里敢多劝。


    漫说是他,军营里打了胜仗的几位将军,找过来想庆祝,离八丈远也就绕道走了,阖军上下,也只有沐先生敢开几句玩笑话。


    沐云生让自己身边的沐海去搬了盆烧好的碳,放进书房了一会儿,暖和起来了,才解了风袍踏步进去,在椅子上坐下来。


    “好消息,嫂夫人没有去江淮寻平津侯,坏消息,嫂夫人开了一家女子箭舍,裴应物当天亲自开礼,引得京城男男女女堵住了南城街,轰动一时,连太后也惊动了。”


    信是斥候送来的,但当时国公府出事,沐家躲过一劫,由明转暗,虽不比从前,但尚有些自己的势力,这些事让人细查,也就打听出来了。


    不得不说她胆子是真的大,无论是作为杀李莲,救国公府世子的真凶,还是作为平津侯夫人,哪一样身份暴露,都是千刀万剐的死罪。


    可她偏回京城,偏就得了一道太后嘉奖她箭术上乘的懿旨,开起了箭舍。


    许多后宅夫人、女君,为了在岁正太后寿宴上博出彩,也为了应和太后,竟当真携重金去箭舍跟着她学箭术。


    冰天雪地里,南城街上权贵人家车马云集,实在是天下奇闻。


    斥候消息查得详尽,他略想一想,也猜得出太后会下嘉奖令的原因。


    她明面上用着孀居妇人的身份,透露到太后耳里的身世却极为复杂,与良家女子绝沾不上边,太后不愿这般女子与裴应物扯上关系,编造谎言也要坐实她以箭术相救裴应物救命恩人的身份。


    懿旨一下,裴应物名声清白端正,知恩图报,坦坦荡荡。


    沐云生听完旨意的事后,不免在想,这一切是否都在她预料之中,亦或是她有意为之。


    也不无可能,他听高平捕手描述云泉山那满地死尸的情形,后来知晓是她做的,当真是后脊梁发麻,如此女子,叫好友这棵古木开花,实是没什么稀奇的。


    沐云生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不是要准备结亲礼么?怎么嫂夫人忽然离开了,你是哪里没做好,叫她反悔了。”


    夺取中山,战事安稳以后,军营里设庆功宴犒劳三军,主帅连面也没露,带亲兵连夜回高平接人。


    人自然没接到,本就是冷肃的性子,独自回来后冷冽更甚,谋臣将士们碰见,再长袖善舞的性子,也噤了声。


    江淮平津侯的消息传来,军务政务照常处理,周身却又沉又冷,每日除了政务还是政务,废寝忘食。


    如今大约因为对方没去江淮寻那陆宴,周身气息不似原先冰封千尺。


    只眉目间也依旧是冷的,一言不发。


    沐云生知如今两人天南地北,这段姻缘止步于此,正遗憾着,便听好友声音低沉徐缓,“羯人此战死伤太重,加之粮草不足,雪化前不敢叩边,以郭庆的脾性,亦不会轻举妄动,明日我起程回京,恒州诸军事,皆报于陈云。”


    沐云生自椅子上支起了身体,声音拔高,又硬压了回去,“你疯了,兰玠,你如今是定北王,恒州、燕北,都指望着你,何必以身犯险。”


    高邵综神情平静,“当下的形势,若我连这一步也不敢迈,将来也必不能成事。”


    沐云生语塞,若说回京的时机空隙,确实非当下莫属,沉默半响,神情挣扎,“她是自己走的,恕我直言,你便是去了,她也未必会跟你回来。”


    高邵综拿起案桌上那张被她弃在山洞的轩辕弓,声音冷淡,“你知道陆祁阊为何会设下三道题局么?那陆祁阊与她夫妻相伴五年又一百二十日,想必对她知之甚深,他给的,必是她想要的。”


    沐云生一时哑言,那陆祁阊一句无论男女,徒惹天下人笑话,因着将来恐怕短兵相接,恒州官员们难免以此为笑谈,要叫他们知晓,自家主公回京,便是为了一名女子,只怕要以头呛地来劝。


    沐云生摇头,若当真只是为招揽,去信一封,或是让他走一趟,亦诚意十足,根本不必以身犯险。


    心里轻叹,知道劝不动,便也不多劝了,取过要送回京城的密信,回去休息了。


    夜半时,落雪声消弭,寂静无声,案台下格子里,左边榛果已装满,右方乌木盒子打开,月银色珠宝雪夜里流光溢彩。


    手指叩在唇边,军啸声响过,雪夜里传来鸟兽翅膀煽动的轻扑,海东青落在窗棂上。


    高邵综视线扫过它利爪上护膝,声音沉静清冽,“走罢,去接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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