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心机美人翻车了 > 150-160
    第151章 撒手【第二更】凉透。


    回京路上路过翠华山,宋怜停留了一晚,马车到京城白马门前,距离册封大典只剩下了两日,李珣领着文臣武将候在城门口。


    想是有斥候随时报着时辰,远远看见车架,李珣便扔下一干臣子,快步迎了上来,到了马车前,探出手臂道,“可算是回来了,你再不来,恐怕要我亲自去找你了。”


    京城里留用哪些旧朝京官宋怜是知道的,只毕竟是故地,为防万一,宋怜暂时带着幕离,纱织的遮面影影绰绰,并不会阻隔视线,李珣身着玄色帝王正服,五章绶带,配天子信印,衣袖上银龙盘飞,祥云簇拥,未着冕旒,只以紫金玉为冠,因着他生得俊秀,这身帝王正服在身,也生出些清雅温仁来。


    他是常规臣子和百姓最喜欢的长相,城郊官道两侧虽是候着禁军,但仍然有不少百姓挤在两侧,欢呼陛下万岁。


    京城受阉党控制数十年,一朝正了清气,李珣入京后,推出的俱是安民的政举,又重审这三年经由大理寺、廷尉旧案,待这一批重查完,州府县上有冤有疑的,也一并重审。


    这样一位新帝,百姓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李珣以太孙的身份除阉党暴君,进京登基,是占了先机的。


    宋怜听着百姓高呼见过太后,幕离下唇角微微勾起,扶着李珣的手臂下了马车,轻声道,“昨日收到消息,北疆锻造营确实是在七峰山里,想必不日便有结果了。”


    李珣应是,“若非兵器的事有了着落,我也不敢催你回来,这两日你安生歇息,待典仪过后,正了名,我同你一道去同山。”


    李珣是从来都没称呼过‘母亲’二字的。


    宋怜不由看了他一眼。


    李珣耳根泛起些红,有些不自在地瞥了眼远处的大臣,“算起来你只比我大了九岁,以后人前朝上,我称呼你为母亲,私下便……不称呼了可否。”


    宋怜听得朝上二字,有些意外,李珣笑得明朗,“近臣皆知蜀中,吴越,甚至能打败李泽,皆因你的经营,眼下尚有北疆这一个强敌在侧,他们并不敢有意见。”


    臣子上前见礼,宋怜让他们都起来,李珣吩咐他们都散了,两人分坐两辆马车,一路驶进皇宫,有仆射官在前领路,车辕碾在汉白玉铺就的地面,发出细微的响动,衬托得皇宫越加寂静。


    宋怜掀开车帘去看,青砖雕梁印入眼帘,长阶绵延,九曲回廊看不见尽头,同阿宴结亲后,偶尔受


    后宫皇后太后传召入宫赴宴,今日再看这宫墙屋檐,似乎还一样,又似乎不同了。


    李珣不喜乘坐马车,在前头见她正看着中正殿出神,便从马车上下来了,随车的清莲避退一旁,他索性在旁边跟着,同她说宫里的情形,“昭阳殿与明华殿毗邻,与中正殿距离差不多,明华殿我已布置好了,等会儿你看看有无什么需要添置的,再叫内府安排。”


    因着先前要拿李泽做人质,皇宫里的布局宋怜都清楚,他将内府中书台布置在明华殿左侧,议政用的子殿和中正殿都在最右边,如此只要她愿意,凡有奏疏军报文书,或是有臣子要单独觐见,明华殿里都能听见。


    她可以一道听政议政。


    宋怜没有拒绝,她上了议政堂,纵然会有些非议,但日久天长,总也会改变的罢。


    “多谢。”


    待进了明华殿,她怔愣在原地,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庭院里依靠院墙种着枇杷树和芭蕉木,中庭是切割成九合九的直廊,方块里水石清澈,碗莲半开,听不见水声,只闻得见碗莲淡淡清香,穿过中轴的玉白路,往里是两进的院落,廊下挂着六盏走马灯,靠门的一侧吊门上,有一个粽叶编,搭着一个木陀螺,依稀可见一个小女孩举着粽叶编,在廊下弯着腰将陀螺抽得团团转。


    宋怜看着那陀螺好一会儿,才朝身侧已高出她一个头的李珣轻声道,“实则不必废钱财做这些。”


    也不知花了多大力气,竟将这座宫殿修得同昔年东府一模一样。


    相似得好似母亲和小千还住在里面。


    李珣并不放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你暗中将东府的宅子买下,这么些年都安排人看守着,想必是怀念且喜欢的……”


    偏头看她,忐忑问,“你不喜欢么?”


    也还好,上次来京她没去过宅子,一是怕事情败露,府宅受到牵连,二是怕想得厉害,触景伤情,是以每年只是差人修缮照料宅院,没有进去住过。


    但李珣的好意她能理会,如今她虽不是完全自由,却也有了自保之力,拿到了一些想要的东西。


    已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距离那个离龙椅最近的位置,距离也越来越小了。


    母亲和小千在天有灵,也必定会替她开心。


    宋怜心里轻叹,又朝李珣道了声谢。


    李珣笑,俊秀的眉目间俱是舒朗的暖意,“你先歇息一会儿,我将各地送来的琐事批复完,一会儿来同你一道用晚膳。”


    宋怜点头,“去罢。”


    周弋主掌中书台,所有地州和百官呈递上的奏疏,都先汇到他这里,由中书台的人负责筛选,事关军政民策的,官员任命调派,会送来宋怜这里,其余琐碎些的杂务,交由李珣历练着处理,发还中书台时,由中书侍郎汇写成奏述,交由她过目便可。


    李珣初登基,事事皆需小心,因而近来她虽忙于同山兵器的事,也没有落下政务,每一份奏令文书都有信兵报送到她手里过目。


    但日后除掉北疆,她和李珣的关系,职权需要重新调整。


    或许需要分割一下谁做什么,谁负责什么,调整到一个能令两人都接受,且不会生嫌隙的状态。


    明华殿里匹配有十二名宫女七名内侍,清莲虽是觉着人有些多,但想着许是宫里的规制,便也将这十九人都安排了,负责洒扫的洒扫,管厨房的管厨房,跑腿的跑腿,紧紧有条。


    从同山一路到京城,十余日的路程,身体十分疲倦,加上冶铁的事有了些眉目,宋怜放松下来,困意便上来了,只是温泉水泡着,热意流遍全身,便似叫冬日的暖阳照着,疲乏尽去,她懒洋洋的不想动,游到池子边,靠着玉阶上地榻,阖上眼睛。


    浴房侧壁点了六盏壁灯,池上雾气缭绕,今日收到北疆传来的信报,被高家军打散的羯王纠集了西边南于,东边西胡两族,攻打河西。


    刘同率另外高家军西出御敌,宋怜揣度着借机大张旗鼓赠送一批粮食给刘同,用以抵抗外敌的利弊。


    利处是皆是全天下的百姓,都能看见大周朝廷新帝的诚意,包括北疆的百姓。


    弊端则是大周减免赋税,本身她手里的粮食便只够军粮备用,这次给,数目不会少,便是想从江淮买,也需要大笔的银钱,或是锦缎兑换。


    江淮锻造营少,匠人也不算多,仅凭那五百人,恐怕短时间内无法产出二十万江淮军所用的兵器,更何况陆宴还想要农具,江淮水师不少,船舶上的用具若换了新的铁器,防御能力与先前绝不是一个层次,想必他是愿意花钱的……


    此事运作起来,并不算太难。


    宋怜理了理耳侧被润湿的头发,换了个方向,忽而身体微微发僵,佯做沐浴完了起身,扯了里衣披上,扬声唤了清荷。


    清荷应了一声,快步走进浴房,已暗自握住了衣袖里袖箭的机关,平素若无事,女君沐浴时皆是唤的清莲,唤了她,便是出事了。


    她小心走到女君身边,暗自观察,却并未发现异常,实则这座宫殿改修了以后,屋舍布置极为周正平直,并不容易藏人。


    宋怜寻了一周,不见异常,朝清荷摇摇头,“许是到了新地方,有些不适应罢。”


    待穿好衣裳,心底隐隐不安,前头侍从来报,陛下请她去曲水亭用膳,宋怜吩咐福华福寿把宫殿探查一遍,提了一盏灯,随前来引路的内侍姜玉去曲水亭。


    凉风细细,亭角挂满灯笼,照得亭子中央亮如白昼。


    虽是夏夜的水边,但因为种满驱逐蚊虫的草木,便也清爽静谧。


    李珣已换了一身素净的常服,宋怜恰好同他商议出粮的事,“我往江淮去一封信,若江淮郡守令同意以粮交换铁器,我们可派出使臣,将这一批粮食一路从京城送往西河。”


    此路遥远,但她的目的既是为李珣,为大周收买民心,在不耽误御敌战事的前提下,这条路多经过些州府是好事。


    李珣点头应了,“这下换做是谁,恐怕也不好意思对京师发难了。”


    宋怜知她这一计必定叫高邵综一眼看破,但这批粮食,不管他情不情愿,都只能接了。


    毕竟是,为了共同抵御外贼,为边疆百姓的安宁好。


    酒香扑鼻,李珣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笑道,“登基那一日满朝文武敬酒,只差你这最重要的一盏。”


    是兰陵酒。


    宋怜原先为学酿酒,练就了一副千杯不醉的脾胃,这几年喝酒喝得少,满饮这一壶,必定是要醉的,她见李珣喝得急,便慢慢问着他课业,政务,有不妥的,便分说一二,渐渐的直至月上柳梢。


    侍


    女随从远远候在回廊里。


    清莲瞧了瞧亭中的情形,自荥城一战以后,少见女君这样放松的,便也止住了想上前劝诫的脚步,只朝清荷小声道,“你在这守着,我去膳房,给女君准备些醒酒汤,否则明日晨起该头疼了。”


    清荷应了声好,因着今夜女君浴房里发觉的异常,她便格外专注,周围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她的警觉。


    明华殿里便有膳房,清莲走到半路,见一人蹲在回廊石阶上,纠扯着一根花台里的草木,颇有些苦恼的样子,不由停了停脚步,“蹲在这儿想什么呢,来大人。”


    来福平时最受不得旁人喊他来大人,平时多少要贫嘴两句,这会儿却没针尖对麦芒,他在想事呢,“姑娘倒是好,没什么避讳,现下是陛下还没有后宫,我和福华几个可以出入宫廷,等以后陛下有了皇后妃子,我们就进不来了。”


    不能随时找主上,实在很多不方便,他正想要不要去一趟刀房,做了内宦,出入就自由得多,也不会败坏夫人的声誉,像眼下侍卫能进来,是权宜之计,时间长了,恐怕朝堂上那些老迂腐要跳将起来了。


    就是他朝内官打听了一下,出了刀房要休养几个月,这几月各路事正是要紧的关头,他不可能躺下,也许寻林流霞要点好药,好得快些,来福便下定了决心,“算了算了,我已经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清莲不知她说的是什么办法,笑道,“女君怎会一直住在宫里,等后日册封大典完了,咱们就回同县了,日后回来,也不常住宫里,这几日有些不方便,你们也将就一下罢。”


    来福听了,想问介时那些臣子会愿意么,见老远处快步过来了一个宫女,便住了口,“我先叫福寿带我出宫了。”


    清莲点点头,来福生就一张娃娃脸,几年不见长年纪的模样,但手段老练,和万先生一南一北掌握着云记的生意买卖,手底下商号十数个,又兼管斥候营处理消息信报,清莲也是因同他熟,平素才能开开玩笑。


    他们这时候出宫,自然不会走皇宫正门。


    近前的小宫女往来福离开的方向张望了两下,脸上带着好奇和刺探,“这是哪位大人呀。”


    清莲不答,小宫女讪讪的,往她跟前递了一张信帛,“李将军在东门等您。”


    今日刚进京,清莲压根忙不得想起李旋,见确实是他的字迹,便打算先去东门一趟,再回来煮醒酒汤。


    两人足有好几个月不曾见面,月色下李旋面色有些发红,他等不及要结亲,前些日子先写信问了心上人意愿,得到肯定答复,又连忙写信给云女君,征得她的同意,云女君已经请周大人做了证婚人,又有太常寺内官专司婚仪六礼。


    两人站在一株松木下,看得久了,月亮下的姑娘悄悄红了脸颊,李旋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不自在地别开眼,“其实不必记名丘府,我府中母亲十分喜欢你,家人也都敬重你,现在这样也挺好。”


    清莲亦觉什么身份没什么重要的,但这是女君给的,女君说身份有用,将来必定能用,她听女君的,便没有犹豫地摇摇头,“我听女君的。”


    李旋叹气道,“好罢。”


    又道,“为了庆祝女君归京,今日陛下放了沐休,也开了宵禁,街上热闹得很,还有放花灯河灯孔明灯的,机会难得,不如我们一道出去转转,也看看我给你准备的小宅。”


    这是清莲第一次来京城,听他说了,便有些心动,最后还是拒绝了,“现在的风向是这样吗,还没有结亲,男女约着一道出去玩?”


    叫心上人误会成了浮浪子,李旋俊朗的面容霎时胀得通红,解释道,“是今日散朝,陛下提醒我,说你没来过京城,今夜热闹,何妨约你出去走走,女孩子都喜欢漂亮的地方,本将军——”


    “本将军这是奉旨——约你。”


    清莲见他这样,不由也笑起来,看了看天色,让他快些回去了,“女君今夜恐怕会喝醉,我需得回去照顾女君,灯改日再看,以后就要常住京城了,有的是机会呢。”


    李旋无法,见起了夜风,再舍不得也只好先让她回去了,“那你回去小心些,我等着去丘将军家提亲。”


    清莲有些害羞,矜持地点点头,回明华殿了。


    亥时末,皇帝由内侍扶回昭阳殿歇息,已是醉死过去,子时禁军宫人发现走了水,去昭阳殿禀报消息,喊不醒人,福华带着人灭火,人手不足。


    竹制的,木制的屋舍叫火舌舔舐,顷刻间烧成一片,熊熊大火照亮半边天,火势太大,拿水灭太慢,福禄要往里冲,福华一把揪住一个,暴喝了一声,“这样冲进去就是死!你死在里面,也只会助长火烧得更旺!去拿棉被来!拿水浸湿了,浸透!”


    宫人连滚带爬连忙去了,不一会儿取了棉被来,手忙脚乱的浸泡了,福华披上,冲进火房,福禄跟着一道冲进去。


    两人便再没出来,越来越多的宫人禁军往明华殿赶,李珣被人用凉水泼醒,连鞋也顾不及穿,奔到明华殿前,看着滚天的火焰,煞白了脸色,不管不顾往里冲,叫姜玉抱住腿,他习过武,用了蛮力挣脱,甩开人往里冲。


    “阿怜————”


    “陛下——————”


    “阿怜——————”


    木杆从廊上掉落,将李珣砸倒在地,火焰点燃他衣裳,手臂和腿上俱燃起了火焰,他感知不到疼,爬起来还要往里冲,被两名禁军架住往后拖,面前燃烧着的门殿轰然坍塌,宫人侍从连连后退。


    待福寿收到烟信,带着斥候营奔回宫里,明华殿门前已被烧成了一片废墟,他见福华福禄不在,清莲清荷也不在,六名近卫也不在心里略安心,问了一名捧着水盆呆呆坐在地上的内侍,“请问内官,云女君在何处。”


    那内侍呆呆看着眼前火红的一片,哇地一声疯哭出了声,“在里面,在里面,死了,死了,都死在里面了——”


    福寿脑子空白着,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脑子不会转动似的,好半天也没法理解他说的什么意思,却骤然看见廊前已是哭出血泪的皇帝。


    福寿下意识就要往里面去,叫禁军拦住,“守明华殿的六个侍卫,连带你的两个兄弟都进去了,明华殿太大,火势太盛,他们一个也没出来,只剩你一个了,你总不能也折在里面。”


    头晕目眩后,是被扼住喉咙一样的窒息,脑袋似被硬生生切成了两半,叫他七窍流血,禁军大骇,忙摇晃他,“莫要陷入魔怔,快灭火,还需要你灭火——”


    他口里无意识应着要灭火,要灭火,六神无主四下看着,捡了地上的木桶,去舀水,舀了水就要端着往里面去,那禁军见他形如疯癫,知他是骤然听了消息,受不得,急忙上前把人扯回,救他一命。


    来福带着镖局的人冲进皇宫,到了明华殿面前,看着一片废墟,一具具从里面抬出来的尸体,奔过去一具具扒着看,找到一个女孩,面容被烧毁了大半边,他哭了一声,竭力忍住,又去扒拉旁边的,是另一个女孩,他跌坐在地上,眼睛里几乎泣出血泪来,袖子胡乱擦了两把眼睛,又去翻找,在最靠右的地方,找到一具尸体,他跪在尸体旁,呆呆看着。


    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李珣奔过来,头晕目眩地看着,那尸体面皮已经半浮卷红,依旧能看得出原本精致的眉目,熟悉的眉目,他看着,心里的绞痛叫他站立不住,连连后退,待欲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禁军猜这便是太后了,知这样放着也不成样子,上前见礼,屏息问,“可要通知太后的家人。”


    李珣空茫茫立着,心底似被挖去了一大块,亦好似被抽掉了脊梁骨。


    听得禁军问话,欲要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亲人已故,她没有亲人,似乎是拿他当亲人了。


    他身边的斥候曾回禀,她千杯不醉,这几年很少饮酒,不得不饮,也十分适量,从不喝醉。


    只有在完全信任的人面前,她才会喝醉。


    禁军见他身形摇晃,忙扶了扶,不敢再问了,听那来福质问皇宫里怎么会走水,怎么平时不走水,偏偏女君进宫这一晚走水。


    明华殿十二个宫女,十一个内侍,除却两个在曲水亭收拾东西避过一劫的,全都死里头了,也有同姜玉要好的,听了这人的质问,声音也尖细起来,“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质疑宫里有歹人,故意要害太后么?也不想想为什么平时宫里安生无事,偏偏她一来,连片烧起来了,害死这么多人!还不知是不是灾星降世,什么先太子故人,没名没份的——”


    他话说到一半,捂着脖颈往后倒退,跌在地上赫赫呼吸,手指缝里飙出来的都是鲜血,李珣扔了手里的剑,“谁再对她不敬,这就是下场——”


    禁军宫人皆跪地请罪,李珣道,“这场火来得蹊跷,斥候营青营擅长探查踪迹,叫他们来查,传大理寺卿,廷尉正。”


    这是让两司署的人都来查了,必定会有个结果,李珣已提不出半点力气,不去看满地死尸,也不再跟来福搭话,也不要内侍搀扶,摆摆手离开。


    六名侍卫,随女君姓宋,各自取了喜欢的名字,宋河,宋云海,宋节,宋道山,宋彦,宋林,是从原先镖局里挑选出来,赤营的头六,来福都熟悉,清莲,清荷,福华福禄,都死了。


    来福看着这十具尸体,到周弋李旋来了,跪行到周弋


    面前,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周大人,周大人,必定是给人害了,大人你——”


    他竟是一口气没上来,就这样要撅了去,又记得不能走,硬生生呕出口血来,鲜血染红衣襟,他也不管不顾,只声嘶力竭,要为女君报仇。


    李旋看到了那女孩,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怎会无缘无故走水……”


    周弋直直跪着,一时竟是万念俱灰,他既不想关心为什么会走水,也不关心以后会如何,若似她这样才学谋略,品性修养的人也不为世间所容,似清莲清荷这样的好姑娘也不为世间所容,这样忠心耿耿的侍卫也不为世间所容,连同这些被困宫中的宫女侍人,皆死于非命,那这世道还有什么好的。


    还有什么还争夺的。


    也许太孙并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这是天道对他们的惩罚。


    周弋呆呆坐着,听不见来福的哭喊,也看不见满目死尸灰烬。


    杜锡来时路上已听说宫里发生的事,到了明华殿前,仍就红了眼眶,劝来福先起来,“先将女君装殓好,就让女君这样躺在地上,要受凉了。”


    周弋没有回答,李旋是个领兵的将军,待女君尊敬有余,却谈不上衷心,求他们是没有用的,但女君和女君的人,不能白白死了,这么不明不白死了,这杜锡名为直臣,不定也是个欺世盗名的,虽与女君有一二分交情,也靠不住。


    他会查。


    他需得先去找段先生,段先生头脑聪明,必有办法。


    来福取过地上叠放的白布,盖上前定定看着那张面容,害她的人,他是不会让他活在世上的,便是死,便是再尊贵,他也要咬下对方一口肉来。


    对了,林霜和季朝,这是女君绝对可信的两个人,女君遇害了,兵器不兵器也没有了意义,来福要写信,手边没笔,倒是手不知什么时候弄破了,出了许多血,便扯了片白布,写了几个字,交给福灵,“送去给段先生,便说女君出事了,请他进来商量要务。”


    他这样是说给周围的眼睛看的,福灵拿到信,看见里面的内容,便知道要怎么做了,要招林霜和季朝回来。


    福灵是个内秀的,借着将布帛藏进袖子的时候,看了一眼,等路过池子,把布扔进池子里,等上面血迹模糊开,看不出原来的字迹,才往宫外去,发了信令,召集人手。


    张青知宋女君昨夜是入宫了的,晨起在街上听人议论明华殿大火,当时便有些心惊肉跳,又找了两个人询问,也顾不得其它,从皇城东南面翻进皇宫,宫中已是挂起了白绸,人人身着白麻丧服,这宫里有身份让阖宫上下这样的,只有两个人……


    皇帝若是驾崩,皇城早就乱了……


    他脑子里便是一阵眩晕,寻着还燃着烟的地方找去,只见一片废墟,地上零星洒着血迹,他往停灵的地方,趁着禁军守备不注意,掠进了灵堂。


    里头有不少人正忙碌,张青只见来福披麻戴孝,已是骇得手软脚软,勉强定住神,将人掳到后院,“是我,张青。”


    见他不挣扎,才撒了手。


    来福与张青本是一同出自平津侯府,只是当初女君要做生意,看中他这个外院扫地的小乞儿,叫他做个跑腿,他同张青是十分熟悉的,乍见了他,耳窍立刻流出血来,“张青,叫大人来,给女君报仇——女君被人害死了——”


    张青脸色煞白,到了发青的地步,“许是女君的计谋也不定,勿要慌了神。”


    来福抑制不住,“清莲清荷死了,女君的尸体在那里,你去看——”


    张青浑身发凉,看着那停灵的地方,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第152章 缰绳进京。


    徐州元武县,七峰山。


    连续下了几日大雨,六月中旬这一日,雨虽停了,林中依旧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几丈开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林江挥了挥眼前的烟,将树底下一动不动的两条蛇挂回树枝上,平常锻造营里用的木材从北山砍伐,这一片没动,现下随处走个十来步,就能看见各种各样昏迷的野兽。


    几颗梓木下守着十一二名侍卫,在山林里埋伏几夜,衣裳已被露水打湿,都是北疆斥候营的好手,虽然已经抓住了贼寇,也没放松警惕,警戒四周。


    十二人正中央躺着九人,五男三女,远处两名斥候又抗了两个过来,和先前这八人堆在一处,回禀道,“整个七峰山都摸排了一遍,没有遗漏的。”


    副将袁衰捶了两把发晕的脑门,都不敢往深了呼吸,安排这次埋伏前,先请示过统领王极,王王统领的意思是,既不能让对方斥候拿到兵器谱,抓走匠曹匠人,也不能伤其性命。


    来的都是高手,这可就难办了,徐州所有的迷药被搜刮了个干净,能做迷药的草木能找的都找了,挑选了十来个探子可能潜伏的点,提前在水源里放了药,这群探子太过谨慎小心,十来日了,才陆陆续续开始落网,抓十个人用了大半月,着实废了不少功夫。


    因着前几日烧了毒烟,雾气里面也有迷药,袁衰走近了,盯了里面一名男子好几眼,“以前蜀中派来徐州的探子,都叫我们用障眼法糊弄过去了,七峰山走的都是溶洞山腹道,位置隐秘,蜀中能这么


    快查到就有些异常。”


    林江自然认得出那男子是谁,原先斥候营里的麒麟首季朝,后来叛出北疆,效力了宋女君。


    剩下几人,身手也是数一数二的。


    林江视宋氏女为需要时时刻刻警惕的女魔头,但并不敢犯主上的逆鳞,且蜀中会潜入七峰山这件事的消息来源,并不是北疆斥候,他们收到一封来路不明的信报,姑且一试,蜀中的人果真潜到了七峰山。


    信报的来源还在查,目前没有结果。


    林江眉头紧皱,有些苦大仇深,盖因将这件事呈报给主上以后,主上让查消息来源,兵器重要,但似乎查出谁在害宋女君的事也十分重要。


    查肯定要查的,肯定要尽力查,北疆可以做刀,但不能不明不白,连背后是什么人都不清楚。


    现在人已经抓到,林江也不敢随意处置,吩咐侍卫把人弄下山,因着只是不伤身的迷药,用不了多久人就会醒,林江便叫人上了锁链,又套上布袋遮住光,将人带回长治,交由主上处置。


    单留了一批人看守七峰山,只是直到他们临近长治,也没再收到有斥候潜入七峰山的消息。


    连藏在徐州的明桩也都停止了动作,便好似蜀中已经放弃了寻找兵器谱。


    事出反常,林江不敢大意,先去见了王极,却听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消息。


    为册封大典,宋女君北上入京,入住明华殿,因着宫女用火不当,煮醒酒汤的时候不小心点了厨房,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宋女君和两名贴身婢女,四名侍卫,十二名宫侍,一齐罹难了。


    江淮,广陵郡守令府已被侍卫团团围住,丞相邹审慎将陆宴堵在了正厅前的回廊里,这里是出府的必经之路。


    邹氏是江淮世家大族,自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京中太后薨逝的消息传回丞相府,他立刻带兵来了郡守令府,果然主公已是备下了马匹,要入京去。


    邹审慎劝,“主君也不用瞒我,您几次隐匿身份去蜀中,皆同这云氏有关,派去的斥候说云氏与夫人生得十分相似,老臣知道您同夫人情意深厚,但她毕竟不是夫人,主君不必要为此冒险。”


    陆宴平静道,“她就是阿怜,只是为方便行走,改名换姓了。”


    邹审慎震惊,心念电转,震骇之余,对那新帝太孙便有了些新的看法,只是见主君抬步要走,顾不及多想,伸臂一拦,见人停下看他,方才拱手行礼,“如此主君更不应该入京。”


    知道那太后竟是夫人,邹审慎心中有欣慰,也有忧虑,对京中太后薨逝的消息,心里警铃大作,“焉知这不是夫人的计谋,倘若夫人是为江山大计,放出薨逝的消息,您与北疆王必定都会入京。此时主君但凡在京城出了事,都会引出翻天的巨浪。”


    一是李珣杀害江淮之主,嫁祸北疆,李珣便有了能同江淮联手,对抗北疆的理由。


    二是北疆杀害江淮之主,嫁祸李珣,北疆王便有了出兵讨伐暴君的理由。


    如今的大周十三州,表面维持着平衡,但这种微妙的平衡极其薄弱,暗地里波诡云谲,暗流涌动,江淮既决定不卷入纷争,更应该谨而慎之。


    “还请主君三思。”


    陆宴温声道,“她的婢女,近卫死了。”


    邹审慎哑然,他自是听得懂主君的意思,夫人曾在江淮为官,待身边信用的人,多有包容回护,多少人追随她,用不了多久必定会手握一技之长,虽谈不上多亲近,但她总能想出不必以牺牲自己人为代价谋算的周全之策,又怎会叫贴身婢女和为蜀中辛劳的斥候被大火活活烧死。


    但他还是不允主君入京,这么多年主君同夫人聚少离多,又怎知夫人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江淮不能冒这个险。


    他再拜了一拜,“还请主君以——”


    他话未说完,有刀剑出鞘的声音,眼前寒光一闪,冰凉的刀刃架在他脖颈上,锋刃似割除了血痕,传来的刺痛令他心惊,天际有掣电闪过,将庭院照得光亮,也照亮了眼前人的面容。


    那本是画中人的面容已是没了半点血色,像高山上常年不化的皑皑白雪,过份的白已透出死气,平静的墨眸里又似压抑着疯狂的狂兽,像一具行尸走肉,又像是厉鬼。


    邹审慎心震,痛心疾首,“主君——”


    陆宴握着剑的手很稳,语气平静,“让开。”


    邹审慎更不放心让他入京,只是不待说话,右侧脖颈一痛,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武平接住丞相,沉默让到一边。


    景策和白登对视一眼,收了手里的药丸,邹丞相为江淮,不愿祁阊入京情有可原,但祁阊这样,是必定要入京的,纵然京城是龙潭虎穴。


    前方那人长剑入鞘,已是大步出了庭院,上马离去了。


    景策取出一卷文书,另有郡守令私印,递给武平,“都已经安排好了,若出了事,立刻由丞相接任江淮郡守令一职,白家军护符已经交接,是老丞相可以信任重用的人……”


    “方才拔剑的事,待老臣相醒来,请代为转达歉意。”


    武平嘴唇动了动,想问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应了是,“末将定将东西交到臣相手里。”


    他二人交代完该交代的,出了门去,那已白了发的人御马停驻着,见他们出来,下了声令,两侧斥候已压住了二人,“送他们回府,两个月内不得出府半步。”


    斥候应是,白登急了,“我们跟你一道去又能怎样,你不死,我们不会有危险,你死了,江淮早晚出事,又有什么分别。”


    陆宴不理,驭马疾驰,不过片刻,便没了踪影。


    白登要拔剑,景策按住,让白登稍安勿躁,“他不想我们丢了性命才这样,争辩无用,待过一个时辰,你我同他隔着十几里进京便是。”


    白登冷静下来,忍不住道,“他必是自责了,这一生也就毁了,再也不会开怀了。”


    景策沉默,“北疆有了神兵利器,同山的冶铁依旧比不上北疆,太孙失去她的筹谋,便是登基了,皇位也绝坐不稳,天始终要变。”


    北疆王借此对京发难也未可知。


    他虽知高兰玠性情,不像会是以暗杀谋士夺天下的人,但人心易变,尤其国公府经由灭门一案,恒州十三县以后,他已不是原来的高兰玠,任用酷吏,手腕强硬杀伐。


    那个位置太高,除掉宋女君,李珣不足为惧,纵是心上人,与江山相比,谁轻谁重不可知。


    夜里景策说服了斥候卫,令他们分散开,乔装成商人,分批陆续潜进京城,随时待命,他二人则骑两匹千里马,追着张青邓德入京。


    两人原先虽是京中官宦子弟,但携全族随好友江淮起势后,已有好几年没回京了,来的仓促,便只做了简单的乔装易容,进了城直接去寻好友,只刚过了长安街,便见一行人打马而来,都着简单的武服,当前一人身形挺拔伟岸,渊渟岳峙,杀伐内敛,正是北疆王。


    身后仅跟着三四骑。


    景策再看了看,才发觉前头有朝廷书令官正领路,那书令官大约是临时收到消息的,官服后背已湿了半片,显然是惊慌于北疆王忽然入京。


    白登斜倪了眼,北疆与江淮情况不同,北疆有神兵利器,且北疆还有二公子高砚庭,定北王便是带剑上朝,李珣也绝不敢吭声。


    那人投来淡淡一暼,片刻后本是寡淡的目光里带出不加掩饰的厌恶,白登握着剑的手收紧,紧绷了神经,景策取了个傩戏的面具带上,叫白登也走,“勿要生事。”


    王极也发觉了这两个江淮的文臣武将,只是分神叫斥候暗中注意着便是了,驱马到主上跟前,小声回禀,“查到了,太后殡仪是进了皇陵,但实则是将-女——将太后藏去了翠华山,皇帝经常独自去吊唁。”


    比起半道崩殂的皇陵,女君显然更愿意葬在翠华山,同母亲和妹妹待在一处,皇帝这一举,也算是为女君好。


    高邵综沉声吩咐,“今夜子时,拿住


    行馆周围的暗探,让梁方带人围住翠华山,做得隐秘些,勿要打草惊蛇。”


    王极踟蹰问,“真要掘了坟么?”


    高邵综漆黑的眼眸里俱是冰冷,蜀中斥候营里属林霜季朝身手最好,另有六人次之,有人以七峰山锻造营的消息,将这六人引去了徐州,她进京入住明华殿,偏失了火,岂非太巧。


    他勒了勒腕间的缰绳,“当年大理寺审平阳侯贪腐案,平阳侯尚有一女嫁进了詹事府,被叛流放,去查她的下落。”


    王极应是,他自是希望火里的那个不是女君,千万不要是。


    高邵综驭马缓行,这世上除了他,她还阻碍了谁的前程利益,只念及那已成废墟的明华殿,眼前浮出的大火一时灼烧,他有十之七八能确定那不是她,不去想那三分,也焦躁她现在在哪儿,又正经受什么,可受折磨,可还安好。


    光十分刺目,高邵综微闭了闭眼,片刻后方勒了勒缰绳。


    第153章 烈火灼烧。


    大理寺、廷尉两署同查,中书台监察,一个月后,紫殿堂审,确认明华殿走水是从膳房开始的,当是那夜婢女煮醒酒汤时,不小心打翻了火炉,引了大火,明华殿屋舍绵密,且夏日炎热干燥,火一点即着,太后罹难。


    世人唏嘘感慨。


    背地里却有人不肯接受这样的结果,来福在暗地里查,说是暗,也不那么隐蔽。


    却也一直无人来害他性命。


    来福与万全一道被宣进宫。


    皇帝面前,他也一直坚持女君是被人害死的。


    皇帝似刚下了朝,未带冕旒,一身玄色帝王正服,便是因服孝期,不刺绣金龙,瞧着也颇为贵气,他神情疲乏,比之三月前登基时神采奕奕,消瘦了一大圈,越发的像他的舅舅廖安。


    来福好几次都说女君是遇害的,皇帝也耐心询问原因,差人去查,朝政不忙的时候,也亲自去廷尉府。


    女君不往昭阳殿安插人,但来福自有来消息的渠道,自女君出事后,皇帝停朝三日,三日里水米未进,三日后虽开始正常上下朝,却食不下咽,他将女君的牌位供奉在寝宫里,睡前给女君敬香,对着女君的牌位,偶尔枯坐至天亮,前些日子已大病了一场。


    太医说是悼心失图,哀伤过重,现下刚好些,脸上病容未去。


    大朝会上他改周为宋,不明就里的臣子不知其意,信了他因先帝入梦,痛惜戾帝所为,辟新为海清河晏的理由,几位知晓内情的近臣臣僚,竟十之七八都反对。


    新帝坚持,那几个臣子没有死谏,来福知道不是他们忽然接受了,而是怕事情闹得太大,牵引出种种过往,叫世人知晓了有关女君的种种,引天下哗然非议。


    再有不满,也只好憋着。


    来福冷眼看着那满朝文武,心里堆积的抑郁一日盛过一日,对待新帝的态度,倒不似先前那样冷淡仇恨,听新帝提起同县的事,一沉默了下来。


    李珣温声道,“你们也知道,锻造坊的事她经营了许多年,这半年更是费尽心血,一是北疆有此利器,我们没有,便随时有江山倾覆的可能,二是她定也希望同山能早日研习出锻造法,改进兵器,也改进农具。”


    他眼里悲痛浮起,又隐去,摇头道,“派旁的人接手同山,朕不放心,也不希望这份功劳叫旁人拿去,你二位是她信用的左膀右臂,兵器的事干系重大,朕只信你们。”


    来福并不想离开京城,没有答应,新帝也没有为难,只是道,“我知你二人待她衷心,只是你也得保重些,你这样奔波劳累不歇息,身体怎么受得了,斥候营的事还需要你二人来管。”


    每日都有许多的文书消息要处理,近来都停着了,来福想先查清楚女君的事,再谈其它。


    正殿实在太宽广宏伟,慢慢走出去需要一盏茶的功夫,直至出了宫门,万全才低声道,“会不会当真是造化弄人,真的是意外,这一久,既无人害我们,也没人为难跟踪我们,哪怕已经结案,要查什么,也没人阻碍。”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至于你怀疑陛下,实在也没有理由,便是藏弓,也不当是现在啊。”


    来福手笼进袖口里,有片刻的迷茫,他原本抱着赴死的决心,打算以自己的性命,像世人证明,你看,女君就是被害死的,否则替她申冤的人,怎会死于非命呢。


    但他东奔西走,去哪里都自由,无人出来阻拦。


    可这并不能打消他心底的怀疑,怎会那么巧,偏在女君醉酒这一日,起火了。


    且清莲的性子他再熟悉不过,女君要入口的东西,她绝不会假他人之手,更不要说让明华殿不熟悉的宫女去煮了。


    更重要的是,当夜女君沐浴更衣完,曾叫近卫查了一遍明华殿,如果不是发现异常,怎会多此一举。


    来福让万全先回去,自己揣着手慢慢往外走,思量满朝文武,谁是有心的,他希望能有一个人,记得女君为这一片江山基业做过的一切,好叫她便是走了黄泉路,也有一二分安慰。


    他揉了揉眼睛,揉散眼睛里浮起的泪花,抬袖擦了,去右相府。


    新帝刚刚登基不久,外有强敌,定是掌握兵权的人权利最大,地位最高,朝里两千秩以上的武将一共五位,其中林亭回是吴越旧臣,投诚新帝时没有什么军功,后来同大周军交战时打了胜仗,以这份军功封骠骑将军。


    许霄汉原本是大周武将,两年前投奔新帝,比起林圩成海,领兵的能力要强很多,为人还算正派,但平素和云府没有来往,不是来福可以寻的人。


    剩下丘荣田老将军,庆风庆将军,李旋,李旋敬重女君,但未必肯为女君翻出干戈。


    自吴越浈阳山一战,圣门灭那日起,庆风庆将军对女君比对太孙还要尊敬,哪怕皇帝登基了,也还是这样,可此人能听得进女君的意见,无论军政内务外务,他几乎都能全部采纳,但如果让他将军队交给女君直接统领,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改国号为‘宋’,他是头一个反对的。


    也是皇帝登基后,第一个提起后宫不可干政的。


    来福对他已是厌恶之极,在庆府碰了一鼻子灰以后,更是将他列入了日后鱼死网破的名册,女君死了,这个因女君才能留下阖族性命的人,也不应该活着。


    丘荣田老将军则在数月前,就被调派往郑州,守疆界,防北疆军异动,他即没参与新帝登基大典,也一直驻守军营,没有回京。


    来福拉上周弋茂庆,从晚上守到天亮,终是在寅时,截住了要去上朝的段重明。


    段重明没要新帝赏赐的新宅子,只是在原先暂住的巷宅门上,挂了丞相府的匾额,是以府门并不宽阔,但短短不过三月,这条巷子已叫权贵们买空,车马出入,这会儿天还没亮,也十分拥堵。


    段重明让随令入宫递了病休的请令奏疏,将三人让进院里。


    随令关了大门,阻隔了外头各家仆从探寻的目光。


    “进屋说话罢。”


    跟进正堂,茂庆甩袖发了难,“来福寻了你几日,不见踪影,我在茶楼摆酒请你,你也不应,怎么,做了丞相,我等高攀不得了么?”


    段重明道,“你是右相,我是左相。”


    茂庆冷笑,“你若计较这左右之分,这右相之位你拿去便是,我且问你,你当真觉得明华殿的火,是巧合么?”


    段重明沉默,半晌方道,“大理寺和廷尉的案宗我仔细看过,并无纰漏。”


    便不是巧合,他如今也只当是巧合了。


    茂庆能理解,若当真查出是陛下身边的人作乱,恐怕祸起萧墙,节外生枝,但看着面前的好友,却也是失望之极,这已不是当年同他一道品茗煮茶的好友了。


    他道,“当初你我二人已离开了蜀中,是钦佩女君才学谋段,敬折女君胸襟气度,方才折返广汉,效力蜀中,你恐怕走太远,已经忘了当初为何而来。”


    他此言放在知己好友之间,已有道不同,已不相为谋的割席之意,段重明终是未能维持平静,扬高了声音,“女君出众非凡,可她走再远,也是积沙的塔,当不得家做不得主,若非威慑于丘老将军兵权,云记粮仓商肆,莫说册封大典,便是弹劾的奏疏,也要堆得比山高了。”


    “二位只消看看,受她恩泽上任的官宦,心中有无感激?”


    周弋张口就要争辩,终似被人卡住脖颈,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如今的朝廷,融有大周、蜀中、越地的文臣武将,什么人处在什么位置,无一不妥帖,是真正做到了知人善用,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君臣得宜。


    但不是每个人都似他这样,同她相识已久,殡礼过后,朝廷上曾有三人因知调令实则出自太后之手,挂印而去。


    周弋心中激愤,闷火无处可发。


    茂庆不知旁人如何思如何做,他只管段重明,见其官袍简素,却隐露锋芒,忽而问道,“有女君在,实则你段重明并没有什么立下惊绝计谋的余地,是也不是?”


    段重明脸色微变。


    茂庆却不肯再多说一句,施了一礼,朝周弋来福道,“走罢。”


    三人出了丞相府,来福揉揉鼻子,他委顿了一阵子,朝两位大人道,“林霜和季朝失踪了,小的想恐怕不是巧合,二位大人先莫要参与此事,待小人查清楚了再说。”


    周弋实是想挂印而去,但若当真想查清楚案情,官职在


    /:.


    身,恐怕还要方便些。


    他不受京城门阀世家的待见,但还是厚着脸皮去了一趟裴府,被裴府门房引去厅堂的路上,叫一个端着书墨的婢女撞倒,他没见到裴应物,出府时心脏砰砰跳动,上了马车打开来看,见不是女君的消息,坐了半响,才又打起精神去看。


    说是裴应物正在暗地里查明华殿失火的事,明华殿失火案肯定有问题,请他查明真相,为女君报仇。


    周弋立时就想叫人去查这个婢女的情况,但他知道论心眼子,他算不过任何人,想将信帛烧了,又恐灰烬留下痕迹,便嚼着吃了,去寻来福,如今叫他看来,只来福是至情至性,他喜欢结交的。


    来福几乎要跳起来,裴应物任廷尉正,已结案了,他却背地里自己查,肯定有不对劲的地方。


    周弋精神好了一点,又皱起了眉头,“那姓裴的看着死水一潭,实则水泼不进,眼睛高得很,轻易不理人,我好歹也是中书令,他说不见,就推病。”


    来福目光炯炯,他长久不睡,也一点不困,“我知道他会见谁。”


    别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当年大人能借太后给裴公子的宴席名动天下,而不受太后责难,便是因大人同这位另类的皇亲贵胄有些私交,只是不在明面上,没几个人知道罢了。


    他已收到消息,大人已进京了。


    陆宴查借由恭贺新帝继位,进宫了一趟,从明华殿出来,回了客舍让张青暗地里去查改建明华殿的匠人。


    张青应是,在来京的路上,昔年埋在京城的探子查到,改建明华殿的匠人死了,死因是畏罪自尽。


    这事当真论起来并不算不正常,六十九人逃走了一个姓祝的,他们去抓这个姓祝的时候,察觉好几个人在找这祝庸,手段十分狠辣,宁肯错杀也不放过。


    收到来福送来的消息,当夜便去了裴府。


    叩门声响起,高邵综猛地坐起,从烈火焚烧的噩梦里惊醒,知晓是梦,手指压了压额头,抬起床榻旁已凉透的汤药,一饮而尽,阖眼等刀斧劈开的头疼缓解些,起身下了榻,“进来。”


    书房里弥漫着清苦的药味,王极忧心,也知症结在哪里,便也不多话,只捡着要紧的回禀,“我们的人找到祝庸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只是他死前见了平津侯,且廷尉正裴应物,暗地里正在查明华殿的事,只这人心思缜密,恐怕察觉有人打探裴府的消息,已称病不出了。”


    书房里点了两盏油灯,高邵综盯着那火苗,当年落鱼山大火,他同亲信从溶洞里离开,他并未受火弑之痛,近来盯着这些火焰,竟常常想试试,是如何切肤之痛。


    手掌心里被灼烧过的地方开始腐烂,高邵综眸底漆黑,闪过些许厌色,又兀自压下,“你去一趟平津侯府,便说我在茶肆摆酒,请他赴宴,有要事相商。”


    王极应是,又听上首的人吩咐,“你同他说,若他愿意联同查她的下落,北疆不藏私。”


    第154章 养伤回去。


    “阁下见了裴应物,有什么消息不防直说。”


    “裴大人查了当夜明华殿所有的器皿,曲水亭用的酒樽少了一个,裴应物寻到以后带回了裴府,里面有残留的迷药,还在查迷药的来源,不是京畿这一片常用的。”


    她虽不擅医术,但经常使用迷药,寻常的迷药很难骗过她,迷药的出处便是线索了。


    陆宴面色苍白,昔年他若能护住宋母和小千,她必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也或许他能早些杀李莲,将她拉出透不过气的泥潭,她不迈进权势的深渊,今日便不会死于烈火之中。


    “依平津侯之见,是谁?”


    “李珣。”


    陆宴眉目间浮起些许戾气杀意,垂着眼睑看着膝上自己的双手,今夜明阳殿同样会起一场大火,他必让李珣受尽烈火焚烧之苦。


    “平津侯何以见得。”


    对面男子冷峻杀伐,神情冰冷,陆宴已失了心力,勉强道,“李旋是新帝亲信重臣,当夜他曾提点李旋,隐晦地让他把清莲叫出宫……且新帝对同县的态度令人生疑。”


    “大火之后,他对同山冶铁术,看似迫切,实则并不是多用心,反常之极,恐怕此子已从旁的地方拿到了兵器谱,我调用云记商肆查,最迟在四月前,已有人暗中收买匠曹,冶铁匠人——”


    四月前,也就是新帝登基之前,可笑她那时还在为达成心愿开心庆贺,为同山锻造营殚精竭虑,信任的人,却已为她备下了一场赴死的盛宴。


    若她在地下知晓,清莲清荷,福华福禄几人命丧,恐怕是摧肝剖心之痛。


    大业半成,半生心血付诸东流,又会是怎样万箭穿心的愤懑怨憎。


    喉咙里泛出痒意,腥甜味死起,陆宴压着欲翻覆的咳嗽,朝对面两看相厌的男子道,“定北王入主京城那日,江淮会由邹老丞相献上城印,如今当要职的,多有些才干,也有为民之心,还望定北王善待。”


    那面容白如雪,眸色却似烧着两簇火,越是明亮,也越透着死志,高邵综冷眼看着,冷笑了一声,“祁阊公子倒不忙着殉情,你的人正忙着的事,最好也停下,否则她没死,也需得死了。”


    “你说什么?”陆宴愕然抬头,站起来时头晕目眩,连呼吸也停了,“你说什么。”


    高邵综视线落在他手里握着的东西上,那是一柄匕首,比裴应物那一把显然精致许多,雕刻江山社稷图,匹之与青松庭竹,端的用心。


    叫他看来,她便是因耽于这些情爱之事,不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江山基业上,方叫人钻了空子,遭此大难。


    胸腔里翻出窒痛,那匕首便也越加刺目。


    高邵综目带鄙薄,冷冷刺道,“你如此愚蠢,竟不知当初她看上你什么,你若从未存在这世上,她不会有今日劫难。”


    陆宴身形微晃,她那样出众,倘若与高兰玠相遇得早,必能得高兰玠心意,高兰玠文攻武略,做过文臣,也是将军,与她珠联璧合,一切终将不同……


    陆宴脸色苍白,却也并不管这些,只是问,“世子方才什么意思。”


    高邵综并不愿意告知他真相,只是一来陆祁阊手底下有不少可用之人,能多一分助力,对早日寻到她下落有益,二则陆祁阊怎么死都可以,这一百种死法里,便是走路叫雷劈死,也绝不能是因殉情。


    陆祁阊没有资格为她殉情。


    高邵综启唇,唇角勾着冰冷的弧度,“是与不是,撬开坟冢,一看便知。”


    高兰玠绝不会无的放矢,陆宴扶着案桌,冰凉的血液恢复了热意,他心底涌出狂喜,心念电转之间,心底希冀的种子生根发芽,是了,改建明华殿,不一定单是为了把砖石换成木材,也可以从中修建夹层夹道,李代桃僵。


    “……可来福福寿不会认不出她——”


    高邵综冷笑,“平阳侯不止一个女儿,且这个女儿样貌同她有四分相似。”


    陆宴知是宋怡,此女因与她有四五分相似,却处处比不过她,未及笄前仗着母亲得宠,时常欺辱她,平阳侯府获罪,宋怡受牵连,流放岭南……


    岭南……


    高邵综声音冰冷,“似平津侯这般蠢而不自知的人,终是害人害己,日后做事,还请掂量些轻重。”


    陆宴心中怎无憎恶,往外走时,已是冷了神色,“若非定北王制造凶兵,步步紧逼,蜀中怎会让人钻了空子,她岂会被暗害。”


    他话语落,已出了茶肆,朝守在外头的张青道,“回府。”


    他想此刻便去翠华山,只得暂时按捺,此事需做得隐蔽,否则打草惊蛇。


    他心中焦躁,对身后那近乎阴毒的目光视而不见。


    临走叫了守在另外一边的王极,交代了一句,急匆匆回府安排。


    王极进了客舍,似进了冰窖,连呼吸也不敢,他们几人的兵器是锻造营新出的,近来凡来回禀,便都不敢带了,来京的路上,有一夜他听见主上问沐先生,是否因他锻造凶兵利器,却叫她受了报应的应症,受烈火焚烧而死。


    平津侯这句话,是诛心了。


    但主上句句问人怎么不早死,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王极回禀方才平津侯交代的消息,“平津侯告知属下,明华殿的事,除了李珣,许是还有兴王府元颀。”


    只高平一役,女君待这元颀,也是有恩的,且兴王府势弱,不足七万兵马,还不如前来投奔北疆的秋家,怎敢做下这样的局。


    “且当年他将那九名女子一一送回家乡,路上多有行侠仗义之举,蜀中有难,他又多次出兵相助……”


    他便怀疑那元颀对女君起了什么龌龊心思…………


    高邵综蹙眉,铺开京城舆图,吩咐道,“让虞劲去查元颀,另外取皇宫舆图来。”


    实则他已有七分可确定,此事与元颀有关。


    只看他这些年谏议兴王造船建港,招训水师,便知其图谋不小,只是兴王府地处偏远,弹丸之地,不是可以争夺天下的疆域,一直以来便也不起眼。


    他训练水师,其意必定是在江淮,只是江淮有陆祁阊坐镇,此人既得世家拥戴,又有寒门子弟追随,百姓只盼江淮千年百代皆是这一个郡守令当政,三十七县如同铁桶,兵强马壮且粮草充沛,兴王府便也一直不敢动作。


    此后无论是蜀越、大周军,兴王府并未夺得一寸地,若她不出事,天下大势已定。


    但若没了她的辅佐,北疆京城相争,兴王府一可坐收渔翁之利,二可乘乱浑水摸鱼,


    只要天下一乱,兴王府,元家军,便可有称霸的机会。


    高邵综吩咐王极,“恐怕是兴王府的人拿走了兵器谱,把盯着蜀中各处的斥候撤回来,盯着兴州。”


    “是。”


    沐云生从外头进来,恰好听了消息,忍不住道,“好歹毒的心思,叫李家军也用上新兵器,好同北疆两相消耗,这人往年我偶然见过一次,分明是个爽朗的性情之辈,怎会变成这样。”


    高邵综不语,押了押发胀的额头,阖眼思量,元颀会将她藏在哪儿。


    京城,或是已被带出了京城?


    沐云生目光落在案桌前的舆图上,坊院街宅一一绘制了,极为繁复,在京城已极不容易,若是被带出去,如今已过去两月,天涯海角也去得了。


    他道,“恐怕是被关起来了,若是密室,又难了几分。”


    高邵综睁眼,眸底暗芒闪过,“让林江去躺京造署,从西、南两向开始查,查所有在其名下但住户不是户主的宅院,偏僻且安静的。”


    沐云生此来京城,便是为了帮好友查宋女君的事,听了不消片刻,便也想明白了。


    那元颀若当真有野心,又亲眼看着她将一无所有的李珣扶上了帝座,怎会不心动,纵是囚禁,只怕也会加以粉饰。


    他看了看天色问,“都安排好了,现在去翠华山么?”


    宋怜半靠着迎榻,阖着眼听风吹过清竹的声响,她成日躺在这里晒太阳,已能从日头的温度判断是早是晚了。


    这会儿大约是傍晚戌时。


    红绫见起了风,行礼劝道,“奴婢推女君进屋罢,天晚了,仔细着凉。”


    宋怜唔了一声,没有争辩。


    红绫见她好说话,悄然松了口气,将军从什么地方把这位女君救回来的她不知,但看女君模样气度,必不是平常人。


    红绫绕到迎榻一侧,往里推,这迎榻虽然大,但匠人来弄了弄,在下面装了几个小车轮,推起来也就不费劲了。


    屋舍布置得清雅宽敞,只药味浓郁,窗户开了一整日,也不见散去。


    宋怜嫌热,想掀了身上的薄毯,只才掀开一半,就被急忙忙按了回去,“哎呀,医师说了,您这腿可受不得凉,半点也不能马虎,女君便是嫌热,也忍忍罢。”


    宋怜怏怏躺着,直至听见外头有见礼声,才又取下盖在脸上的书册,看着来人,也不言语。


    元颀将包着小食的纸包放在案桌上,视线从她脸上挪开,轻声道,“今日可还好?李珣不知从何处得知明华殿里的尸体是宋怡,已派出了两百斥候,正挨家挨户搜查,连郑州,广汉这些地方也都有差遣了人。”


    宋怜没答话,自从醒来,她多数时候便这样躺着,很少开口了。


    元颀也习惯了她沉默寡言,在旁边坐下,拆开带来的小食,剥着栗子,剥好便放在迎榻旁的碟子里,神色凝重,“李珣竟欲赶尽杀绝,我实是没想过他是这样的人,不过此地还算安全,女君你安心养伤即可。”


    ’


    第155章 腿伤橘子


    “烦请张兄守西、南两处,余下交给我们。”


    夏夜子时,弦月挂在半空,夜星微光,落进夜幕里,暗蓝高远,池湖里白鹭缓缓舒展着翅膀,偶尔垂下脖颈,点水梳洗羽毛,带起粼粼波光。


    蓝香馥郁,本是极清幽宁静,偏冢苑里正掘着坟,冢前两人极出众,一人霞举烨然,青衣简素,凉沁沁月辉里眉眼仿如谪仙,一人玄衣清冷严冷,渊渟岳峙。


    两人虽是并立坟冢前,却好似中间隔着泾水渭河。


    若非因为宋女君,两人只怕一辈子也不想见到对方,更不用说商议同一件事。


    北疆斥候与江淮斥候,也都互通有无,相互告知了对方探查到的消息。


    因着两方人马探查的方向不同,倒起了相辅相成的作用,事半功倍。


    王极朝张青点头示意,吩咐下属和他一起,拖走已昏迷的侍卫,皇帝派了侍卫守着翠华山,原只当是哀悼女君,现下看来,防卫也太严密了些,不像是悼念,倒更像是防着似主上这样会掘坟的人。


    棺椁被揭开,露出里面一具白骨,那白在月光下刺目,陆宴垂在袖袍里的手指发颤。


    景策抓扶了他一把,声音压得很低,“既是大费周章弄了一具尸体放在明华殿做替身,便说明歹人要的不是她的性命,你不要担心。”


    只是景策亦知这句话并起不到什么作用,已生忧怖,恐怕只是想想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魂飞魄散了。


    那定北王严峻疏冷,治军治疆时铁血杀伐,此刻脸色苍冷如纸,定定看着那具白骨,半晌神魂方似归了位,跃下冢坑,又看了那具白骨片刻,竟是直接将白骨架提了起来。


    结果自是哗哗散了架。


    景策正想问宋女君是否受过骨伤,便听身侧人道,“不是她,她还活着……”


    那声音因压制狂喜微哑,带着些许颤意,一双墨眸似春芽,焕发出生机,景策吃惊,“如何得知?”


    不待听见回答,提着那具白骨的人已将骨头丢回了棺椁里,动作实在不像读过万卷书,曾尊儒礼的人。


    看样子定北王也断定这不是宋女君了。


    那确认是假死无疑了。


    景策跟着轻松不


    少,看侍卫们重新往棺椁中填土,低声问,“以宋女君的智谋,不会一直受制于人,会不会已经逃出来了,只是藏在某个地方不肯露面。”


    旁边坟冢前一株墨兰因掘土被拔起,重新栽种下去,叶片低垂着,陆宴走去院墙边,取了水来,浇了水,方才道,“正是宋怡打了宋纤,才叫小千得了不治之症,也是宋怡的母亲害了宋母。”


    “李珣选择将‘她’葬在这里,实则对她一点感恩之心也没有了,她必定是被困住了,否则怎能容忍母亲和妹妹和宋怡葬在一处。”


    景策自是知晓两个亲眷对那女君是何等重要。


    李珣这么做,恐怕是做给她的旧部看的。


    蜀中斥候营譬如季朝、林霜,周慧,掌握云记、郑记两大商肆的来福,万全,都知道她的来历,只要能赢得这些人的信任,他便能顺利接手蜀中斥候营,云记、郑记两户名下的粮库,钱库。


    亦或是茂庆、丘荣田老将军等旧臣。


    有斥候送来消息,元颀明面上虽是受封回了兴州,实则一直留在京城,住在青弘巷。


    陆宴景策立时起程回京,离开之前交代张青给来福福寿送信,告知二人她还活着的消息。


    张青应是,明华殿出事以后,福寿因自责当夜离宫,陷进悔恨里,半疯半傻,来福一直为查明华殿失火的事奔波,人已崩到了极限,生病了也不去看病吃药,实在令人心惊。


    高邵综洗干净手回来,经过宋母的坟冢,取过三柱香点燃,插进香炉里,顺手将里面刚点上不久的三柱香拔出扔了,拜了礼,平静接过王极呈来的消息,打开看完,漆眸里暗芒闪过,吩咐道,“留两人将此地恢复原样,其余人随我一道回京。”


    新帝追封太后为任懿文太后,三月孝期过后,第一个大朝会,朝臣除了服,皇帝依旧带着白孝,庭议上鸿胪寺正卿提及雁北阳关两地遭外族侵袭,新帝欲将三月来查抄的贪腐银粮三百万石,分送往阳关,雁门,以助北疆和边疆百姓,抵御外敌。


    此举自然有人反对,但至如今能留在大殿里的,多数已在宦海沉浮半辈子,怎会看不出此举对朝廷大有裨益,赢得北疆一分民心,定北王发兵的困难便添上一分,大周也就能多太平一日。


    群臣高呼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和穿透紫金正殿,下朝后段重明被召去御书房商议细节,听到用同山锻造营改进的冶铁法已能锻造出和北疆匹敌的兵器,一时大喜,又忍不住感慨,“陛下已是大成了。”


    李珣笑得温和,又道,“依朕看,可另招募一些匠人,交由匠造营,搜栗令,铸造兵器的同时,用来改进农具,朕……太后手底下原先便有一名匠曹专擅此类,想必用不了多久,便会有结果了。”


    不待段重明开口,他便接着道,“用新的铸造法锻造出的农具,质地更好,价钱较现下,亦会更便宜,照朕的意思,矿采冶铁暂时不必全部官营,商人上交一部分税营以后,一定量之内采冶,朕料想四年以内,十分之三的百姓能用上更趁手的铁具。”


    “以四年为限,四年以后,视情况而定,由朝廷盐铁专营,国库日渐充盈必定是看得见的。”


    “朝廷选官除却文才武略,匠曹官秩也当往上抬一抬,哪怕我们如今已经有了能同北疆媲美的兵器,但冶铁术定还可以增进,朝廷先一步为各司匠人嘉奖封官,可将三地的能人志士、偏才怪才招到京城,为朝廷效力,”


    “也当重开太学,效仿当年稷下学宫,学风蔚然,京城方是大国之都。”


    青年侃侃而谈,胸有成竹,已是看到了改进冶铁术可带起的波澜,民策,国策,学宫,他甚至已将目光放在了数年后,数十年后。


    段重明惊奇震惊,半晌方道,“往常诸事都由太后做主,倒是掩盖了许多陛下的锋芒。”


    如此太后薨逝虽令人痛心扼腕,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有云氏这样的女子在背后做支撑,天子或许已不能称呼为天子,而是被提着线的傀儡了,怎能堪当大任。


    李珣正浓的兴致却淡了些,闭口不谈了,转而问,“定北王和平津侯来京,我需要宣召他们么?”


    段重明心思□□,知皇帝是忧心下了召见令,两人不会入宫。


    以当下的情势,漫说北疆王,便是平津侯,不奉诏入宫觐见,朝廷也不能耐他如何。


    非但不能动这两人,还需防着有人用离间计浑水摸鱼,这两人凡是谁在京城出什么岔子,对百废初兴的大周朝来说,都是不必要的动荡。


    便不知这二人怎会突然来了京城。


    算算时间路程,竟差不多是太后薨逝以后,消息恰好能在庐陵、长治传一个来回。


    段重明眼皮突地一跳,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摇摇头,回禀道,“陛下不必召见他二人,或许可以寻一处行驿别苑,以晚辈的名义宴请二人,若来了,陛下好生招待便是,若不来也罢。”


    段重明不知内情,李珣却是知这二人为何而来。


    姓来的一直宣称她是被害死的,他自问以他的城府,恐怕应付不了这二人试探询问。


    “便不必了,他二人若求见,朕自会设宴招待,若不提,朕便全当不知罢。”


    段重明略想了想,便也不再提了,“陛下提的,用农具与江淮易粮的事,老臣以为可行,只是如何定价还需商榷,此事若能谈成,非但能填补国库,还可拉近同江淮的关系。”


    若能拉拢江淮,对抗北疆,也当是一大助力,段重明见礼,“此事干系重大,容臣去一趟同山,看了情况,再行议定。”


    “去罢。”


    段重明行礼告退,殿内便只剩了他一人,李珣跌坐进龙椅里,心底冒出的后怕叫他出了一身虚汗,手指握着龙椅旁的金龙扶栏,那冰冷又坚实的温度令他略安稳了些心绪,他是皇家血脉,他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高邵综乱臣贼子,他便是不害她,高邵综又能放弃皇位,北疆铁骑便不会攻入京城了么?


    且眼下他一手建起的锻造营已经拿到了锻造图谱,不需要到秋后,蜀中也会有自己的骁骑营。


    再者外族来犯,北疆虽有利器在手,那些个外族兵力已不足为惧,但任何一场兵战,都需要消耗粮草,秋去东来,漠北水草枯竭,高邵综又需防备羯人南下。


    于他来说,是天助。


    何不如差人北上,暗中与羯王定谋,灭了高邵综……


    念头一起,心热之余,又是一凉,重新冷静下来。


    她曾说过,乱世里得民心者得天下,凡能收买民心的事,再小也值得花时间精力,凡会触动众怒的事,三思后行。


    她那时捏着棋子,温声提点,永远不要学郭闫郭庆,动同外族勾结的心思,即便不是以虎谋皮引狼入室,也终将遗臭万年,兵败时,必如山倒。


    郭闫郭庆便是这样的下场。


    他慢慢踱步回了寝房,先去了香殿,新晋的内侍姜秀知皇帝每日下朝,皆会先来太后这里上香,有时一待便是几个时辰,心里感念二人情谊,也不打扰,备好香案便悄然退出去了。


    李珣看着香案上似观音低眉的画像,心里空落,直至亥时,内侍提醒该歇息了,才起身回了寝殿,距离明华殿起火,已过去了三月,此时她恐怕已去了千里之外。


    除了兵器谱,大周多了七万兵马,除去了一个知晓他过往,将来功高盖主,一生都可以恩情胁迫他听令的后患,他没有错。


    “你是武将,长时间离开军队,不会出事么?”


    云秀看似天真,除却与她日常起居相关的,多一句也问不出,宋怜双腿不能动,终日只能躺在榻上,平素靠些闲着的书册打发时间,只元颀过来,会给她带来些外头的消息。


    元颀将她落在地上的帕子拾起,放在她手边,给她剥橘子,带着茧子的手指扯着橘瓣上的白络,目光专注,听了她的询问,半心半意道,“你打下了吴越,与大周军交战,又大获全胜,怎会看不出,如今十三州,我便是手握七万兵马,也没有用,天下不是姓李,便是姓高,与兴王府没什么干系了。”


    既没有机会,出不出事也就没什么干系了。


    宋怜猜他是如同益州罗冥、秋家秋恬一样,迅速投靠了北疆或是大周,这样一来,至少粮草问题无需自负了。


    最有可能是大周。


    毕竟北疆并不畏惧大周再多七万或十万兵马,李珣则不然。


    宋怜又问些外面的消息,近来多有禁军穿着百姓的衣裳,挨家挨户搜查,她二人正在被追杀,她腿不能动,想装扮易容出去看看也不能。


    元颀说了些朝政,言语间带了些讽刺嘲弄,“史官王逯领中书侍郎,编纂离朝史册,从萧琅将军破获卖贼案开始,到萧琅将军剿灭蜀中四郡军贼,再到运筹帷幄,浈阳山反败为胜,诛杀恶僧,收失地吴越,诛杀阉党,再到冶铁治农桑……桩桩件件,皆为新帝圣名圣贤添补一笔,京城说书客,每日说着少年天子的事迹,百姓人人称道……”


    “可我知道,做这些事的人分明是你,该被记在史册上的人是你,不是他李珣……”


    手里的书册便有些重了,宋怜笑了笑,她并不喜欢有人提这些事,便也不再开口,阖眼想清莲清荷福华福寿他们何时能找到她。


    身体里渐渐泛起些热潮,从三十一天前起,每至傍晚饭后,他过来的时候,她身体便


    出现了些异样,起先她只以为是自己死不足惜,这等境地还起淫心,日子一久便也察觉出了异常。


    起先并不明显,感觉也并不清晰,每日增加一些,到了今日,便似有万蚁噬心,不是痛,而是喝水解不了的渴。


    今日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后背衣裳已被汗浸湿,宋怜能察觉他注视的目光,心底厌恶,索性直接开口问,“你给我下了药。”


    元颀搁下手里剥到一半的橘子,凝视她容颜,“我以为女君不会问。”


    不待她答,他又道,“是医师开的药方,你的腿外伤已经养好了,却一直动不了,看了这么多医师都没法,方先生给了一个药方,只是此药药引性烈,因此你会……察觉出不同。”


    他依旧坐在距离她半丈远的位置,“你且忍一忍,再服用十五日,药性过去,也就好了。”


    他目光扫过她裙摆,看向她,眼里带着试探,“我从明华殿将你救出来时,你分明没有受伤……”


    宋怜笑了笑,每日皆会有医师来给她看腿,多数医师用的针术,多的时候扎上六十七针,偶尔也有敲敲打打,现在她裙下双腿已是青紫的一片,她垂了垂眼睫,重新拿起了书册,意兴阑珊翻看起来,“如果能治好我的腿,倒也无妨。”


    第156章 远门惺忪。


    夏日的午后天气燠热燥烦,一丝丝风也无,院子里枣木上蝉鸣声嘈杂,将空气粘稠在一起,更添闷热。


    廊下虽种了绿竹,却更添几分炎热,手边书简散乱地放着,没翻过几行字,宋怜靠懒散地靠着迎榻,指了指六丈外枣树的最高处,“红绫能将尖尖上那颗最红的枣摘下来给我么?”


    红绫正做着针线,丝制的绢帛上枝条延展,金银白色点缀,一株桂树已是成形,这类绢帛虽柔软,却极易损坏,多是富贵人家用来做里衣中衣用的。


    桂树枝叶花朵繁密,鲜少有人往中衣里衣上绣制桂树,红绫做起这件女红来,竟比前几日做给她自己穿的衣裙更要精致细腻些。


    此时听了宋怜的话,小心将针线收纳住,才抬头去看那株枣树,四下看了看院子里没有能够得到的竹竿,“女君想枣了么,奴婢差人给您买一些。”


    宋怜有些意兴阑珊,“买的哪有现摘的好吃,你不是会武功嘛?不会爬树么?”


    红绫脸一红,“奴婢只会些皮毛功夫……”


    她看了宋怜一眼,小声呐呐了一句,“且女子贞静顺从好些,这样时间久了,夫君也不会厌弃……”


    意思是她要求太多,会遭元颀不喜,宋怜知她是好意,只装做没听见,看着那颗枣树,从迎枕上坐起来了一些,“你可以用箭射下来呀。”


    女子肌肤莹润瓷白,日光下好似最上等的壁玉,雾山黛眉下杏眸潋滟清润,睫羽纤长,轻轻眨动时,眸里同月光下的湖水,波光粼粼的好看,云鬓花颜,布衣木钗,却越加衬托得姿容明丽,红绫竟不敢多看。


    她呐呐说自己不会箭术,见木榻上女子靠了回去,有些懒洋洋不开心的样子,忙取出袖间一枚小竹筒,连吹了两下,待一名通身裹得严实的黑衣人从东面跃进院墙,便同黑衣人小声说了摘枣子的事。


    那男子几个纵身,几息功夫,连摘了四五个枣,放进红绫备下的托盘里,立在远处见了礼,方才消失了。


    靠近院墙的地方就有水井,红绫高高兴兴拿去洗了,宋怜重新拿起身侧的书简翻了两页,这些黑衣人每次虽然都蒙着面,但她擅画人物,凭着身形,以及露在外面的眉眼,便可判断是否是同一人。


    凡她‘见过’的,有二十二人,比起元颀红绫口中所说的二进小院,这里更像是某一处府宅深处的套院。


    她每日会打听些元颀的行踪,或者支使红绫去京城某处街巷去买一些炒栗子,或者是各类热的,冰的吃食。


    偶尔她能从味道,温度判断出此地距离这些街铺的距离,两个月过去,心里大约也有了个底。


    只是怎么出去还是问题。


    红绫把洗好的枣子一一擦干净,放在她手够得到的地方,坐回去重新拿起了针线,认真绣了起来,宋怜看了一会儿,让她把针线递过来,随口问,“将军喜欢桂树么?”


    红绫哎地应了一声,想起来要隐藏这不是将军的也晚了,脸红透,只是握着绢帛没递过,声音小得似蚊子,是大着胆子才敢回拒,“这些小事婢子能做,无需劳累女君,医师交代了女君不可劳心伤神。”


    宋怜直接探手去拿,红绫不敢再反对,只得将手里绣了一半的绣绷递了过去。


    宋怜从她眼里窥得一丝失落黯然,知她必定是心仪元颀的,将这衣裳上一支桂条绣好,将针线和里衣都递还给她,“你这样尽心尽力,恐怕也是没有用的,等府里进了女主人,还容得下你得位置么?”


    那桂枝分明与旁的一样长短,一样的花叶,落在丝制的绢帛上,却好似有微风轻轻吹过,也花瓣也有了神韵一般。


    落进这一颗桂树里,格外出众,也就格外扎眼。


    红绫震惊她的绣技,有些窘迫地收了收手里的绢帛,俏丽的面容也没了先前的红晕容光,“只要将军喜欢开心就好,日后女君无论是什么身份,红绫都敬重女君。”


    说完又将膝上的衣裳的拿了起来,看了看笑起来,“婢子绣艺不好,可这件衣裳将军肯定会喜欢。”


    宋怜从她语气和神情里听出了坚定不移,恐怕是元颀叫她杀人放火,自裁自绝,她也绝不会生出逆反之心。


    她不再提这件事,托着下颌看红绫绣花儿,偶尔取盘子里的枣子吃,好一会儿了感兴趣道,“我略通些箭术,不如我教你学箭怎样,这样以后你除了能给我射下好吃的果子,也能更好的保护我……”


    宋怜见她有些不愿,继续道,“将军是武将,来日说不定需要上战场,你学了箭术,能为他尽一份力,成为他的助力,保护他呢。”


    她便从红绫眼中看出了心动,又温声道,“每日陪着我在这虚度时光,日子一日一日过去没有长进,倒不如我教你学箭,你能学些好用的技艺,我也不无聊,从前我也教过好多的人。”


    红绫迟疑了一会儿,想着有一日能随将军去战场,甚至是保护他,心里雀跃,已是极想学箭,看对面的女子便多了两分感激敬重,却也没有擅自做主张,“待婢子问问将军,女君稍待。”


    红绫说完,收好针线,另唤了一个黑衣婢女守在院门口,急匆匆去了。


    宋怜瞥了那婢女一眼,没有将人唤进来,这个柳叶眉的姑娘也会些武艺,只是不如红绫,大约性子不合元颀的意,便不常进院子伺候,只红绫偶尔有事离开,才叫她远远守着院门口。


    红绫去回禀女君教学箭的事,从院子出去走过数十丈远的亭廊,有三十人一列的带甲守卫,每隔十丈布置一列,共有五列,将院子团团围住,他们绝不会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似乎也是悄无声息的,倘若只在院里,是绝不会发现外面有这么多守军的。


    红绫不明白,里头只是一个女子,她不会武艺,也不会巫蛊术,且现在腿还坏了,连战都站不起来,更不要说逃走了。


    但她也不敢问,红绫埋着头急匆匆走过,过了将近一刻钟光景,红绫方到了一处三层高的小楼前,请守在门口的随令去通禀求见。


    “我们投靠朝廷,虽然能拿到养兵的钱粮,到底不是自己的,那李珣还算会用人,派去的江林秀是个长袖善舞的,有魄力也有实力,恐怕不久这虚的参事,也要得军心了。”


    “他会用什么人,不过是有人事无巨细,预料到了会有我们这样的散军游勇投诚,事先备下些人才,好将这些军队真正被大周分化掌控罢了。”


    元颀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不屑,议事堂处地高,虽离得远看不清面容,也能看见东南小院里,女子躺在廊下木榻上,阳光照着,却依旧懒洋洋的,看不出半点生气。


    她惫懒倦怠,这几日似乎对外面的事也漠不关心了。


    他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谋士胡秦往东南瞟了一眼,问道,“云女君的腿当真动不了么?”


    元颀移开视线,坐回沙盘前,“恐怕当时下手重了,不慎伤了筋骨,老黄试过敲她腿骨看她反应,她要是伪装,那就太可怕了。”


    且每日她腿上都会添些新伤,是夜里用利器自伤的,大约是无法接受腿废了,想让双腿恢复痛觉。


    也因为每日给伤口敷药,每日昏昏沉沉的睡着,便是醒来,也懒洋洋的提不起劲。


    胡秦倒觉得这未必不是好事,“没了双腿也好,如此去哪里都不方便,将来只能依仗主公,只是云氏似乎对兴王府军政不感兴趣,恐怕还念着新帝,主公不如逼她一逼。”


    元颀明白胡秦的意思,作为一个共事者,在还不清楚事情经过之前,她给予李珣完全的信任,可谓全心全意,谁不想要这样一个谋士呢。


    她还不知明华殿的火清理了她身边一批得用亲近的属下,知道李珣当真要她死之后,说服她为元家军谋划,会容易许多。


    随令领着红绫上楼,听了回禀,胡秦先发了难,“怎么想起来要教你一个婢女学箭了,莫不是你同情于她,已被她策反?”


    此女曾下南越,说服庆风谋反,也曾入京,暗地里策反了许多大周官风清正的朝臣,又因着对女子素来宽厚仁和,受她恩惠的女子,哪怕同她没有半点交情,没见过她一面,也常记着她的恩,图求报答,那裴府报信的婢女便是其中之一。


    当年因云氏,能从云水山卖贼手里脱险,一直想在云氏做事,没被周慧收进斥候营,便辗转各府做了婢女,四处收集消息。


    这次差点坏了他们大事。


    知道此女在蜀中这份基业里的份量,恐怕没有一个人不会忌惮。


    胡秦几乎称得上疾言厉色。


    红绫受了诬陷,脸色通红,眼里含着眼泪,跪地磕头喊冤,“婢子对将军忠心耿耿,若将军有令,婢子立刻便可杀了云女君——”


    元颀让她起来,又制止了还要说话的胡秦,“她箭术确实极好,也爱教身边的婢女学箭,既有心教,你跟她学便是了。”


    得了将军信任,红绫脸上的羞愤退下去了些,应声称是,行礼告退了。


    胡秦想了想,没有出声阻止,就算云氏拿到弓箭,生了翅膀,也休想从这里飞出去,倘若是拿来自戕,也许亦是件好事,只要云氏不再是李珣的助力,元家军便还有机会。


    他这般想着,右眼皮却一直跳个不停,连跳了七八日,不见停歇,中元节这一日,夜里宿在议事堂偏房里,不得好眠,夜半子时醒来,听得外头有尖锐的哨声响起,心里一突,扯了件衣裳来不及穿好,跑到楼下,侍卫统领袁流正回禀消息,婢女红绫跪在一旁,神情忐忑。


    “从府外到女君居住的小院,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只是外院墙上留下一枚脚印,东南二院院墙上,有被暗埋的倒篱刺刮伤留下的星点血渍,此人身法恐怕极高,属下等将外院围得水泄不通,竟没察觉一点动静。”


    元颀略有焦躁,端看她这几年行事,便知她藏得极深,恐怕除了林霜季朝,福华福寿福禄几人,手里还暗藏旁的高手也不定。


    再者还有平津侯陆宴,定北王高邵综,两人已进京,手底下的斥候也频频有动作,查到了这里也未知。


    事到如今,比起他,恐怕她更愿意辅佐陆宴和高邵综。


    红绫见他平素舒朗的面容上不见了半点笑意,俱是阴云,显出几分毒冷,她手心不由自主冒汗,呐呐地,要出口的回禀竟一个字也吐不出。


    胡秦见她神情异常,惶惶不安,厉呵一声,“你可是有事隐瞒?”


    红绫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只看小院周围的侍卫,她也知道这处宅院消息走漏的后果,她担心误了将军的大事,害怕也磕磕巴巴把怀疑的事说了。


    “前两天女君给奴婢示范,射下来一只小白鸟,奴婢当时见只是寻常的鸟,腿上不带东西,就没有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女君那时背对着婢子一小会儿,后头奴婢见她唇齿上竟沾了墨渍,她说书写时不小心染上的,婢子没想太多……”


    胡秦听得脸色大变,元颀也惊变了脸色,数位统领袁流惊疑不定,“那鸟属下也仔细检查过,没什么夹带——”


    如今已是有人摸进了府里,恐怕是百密一疏,袁流也不确定起来。


    胡秦连连甩袖,直想骂一群饭桶,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下,“现在当如何做,还请主公尽早决定——”


    元颀让红绫袁流先退下。


    红绫出了小楼,觉着自己是捡回一条命,发了誓日后定要回报将军,她急急往小院走,脚步越走越快。


    待进了寝房,见那女子竟安睡着,忍了忍,还是上前将人摇醒了。


    宋怜睡眼惺忪,拖着双腿坐起来一些,“怎么了?”


    她只着中衣,衣衽有些凌乱,修长的脖颈下锁骨精致,莹月般的肌肤将暗淡的寝房也照亮了,酣睡初醒,好似夜里悄然绽放的芍菡,美得不知她如何形容,红绫好半天才想起来要问的事,“四天前你射下的那只白鸟是不是信鸽,你是不是从鸟翅膀下拿了什么东西,你同外头的人通信了是不是!”


    四天前本就该问的事,宋怜没有回答她,只是透过雕刻有芙蓉牡丹的窗棱,看外头闪烁的火光,侧耳听密集的脚步声,心道要离开这里了。


    不过片刻,有侍从快步进了院子,立在房门外回禀,“将军吩咐,让红绫姑娘帮着女君收拾,要快,需得出一趟远门——”


    第157章 不敢置信答应。


    宏康坊云和街三家茶楼食肆一夜之间被搬了个空,周遭邻里议论言谈,很快发现这条街那占地最广的官邸府,也整日关着朱红大门。


    不说府里的司隶校尉曾典大人,便是连仆从,也不曾见得里面出来一个。


    周围茶楼食肆关门,本就不是车水马龙的云和街,更显清寂。


    探查消息的斥候很快发现异常。第二日便查到了曾府。


    宫里出事后,福寿浑浑噩噩了一阵,从来福那知道女君还活着,才从混沌里恢复些神志,这几日来福病重,已经到了难以下床的地步,便由他领着斥候营里还没放弃的人,查女君的下落。


    福寿与张青分别带人搜查曾府。


    北疆斥候营比他们还早先一步查到曾典,因着此次目的相同,福寿暂时收起了对北疆的敌意。


    张青给


    福寿透露江淮接到的消息,“徐州已经放了林霜季朝,他二人没有大碍,用不了多时便可回京了。”


    自宋女君出事,蜀中斥候营死的死,伤的伤,整个斥候营、商号、镖局、医舍,连同与天南地北十三州诸郡县往来的商货路,一并交到了新帝手里,因着大部分掌事管事没有太大变动,‘太后宾天’后,整一个属于云府的势力慢慢恢复正常,只里头有一部分人依旧萎靡不顿。


    尤其来福、福寿几人,因着新帝给云府旧部的人提拔赐赏,加上一直以来神经绷得太紧,来福已经病倒了。


    福寿面容憔悴,每日只埋头查女君的消息,连觉也不睡,张青挂心他会步入来福后尘,劝道,“既查到了女君的消息,咱们必定能救出女君。”


    姓元的既用了女尸,女君定还活着,只是此人内里藏奸,保不齐出什么意外,且现下的京城,也不是先前的京城了。


    福寿知女君信任平津侯,便也不隐瞒,“万全成了万户侯。”


    张青听了,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劝道,“找到女君之前不好打草惊蛇,他们不知明华殿大火的祸端,信任追随新帝也难免,需得放宽心些,只要女君活着,定能……”


    他说着,自己也劝不下去,定能收拾人心,谈何容易……


    新帝对着宋女君的旧部,从来一副宽厚仁和的模样,也是当真信任重用,高官厚禄,半点不吝啬。


    连比周慧、云秀掌职更低一些的女卫、女掌事,也都提拔封赏了各自的父兄叔伯,周慧、云秀成了县主令主,更不用说云府旧部里的其余人。


    六七人被封了千秩官,离出将入相,只一步之遥。


    六百秩以上官秩二十余人。


    近百人虽只是三百秩小官,可比起布衣白身,能步入仕途,多少人已是欣喜癫狂到了烧香敬神的地步。


    女君纵是回来,蜀中旧部,想恢复从前,恐怕同登天一样难。


    这么多年奔波辛劳,苦心经营,竟折戟沉沙,悉数付之东流……


    主上近来日夜不得眠,焦思衡虑,恐怕也跟云府崩倾的局势有关。


    主上已差人暗中盯着这些旧部,同明华殿大火无关的,奔前程也罢,倘若有关,必是死路。


    张青见福寿神情萎顿,心里也焦急难受,看了眼回廊前三人,打起些精神来,也拍了拍福寿的肩膀,“不管怎么说,女君活着,已是极好。”


    福寿点点头,暂且压下心底越来越重的激愤,去和侍卫一起,询问走访曾府周围的邻里。


    司录校尉曾典往中书台递了病体不愈的奏疏,已缺朝三日。


    裴应物拾起案桌旁一方薄毯,叠整齐放回架子上,起身看向脸色苍白似雪的男子,静静开口,“恐怕她的情况不太好。”


    院房里门槛被修得平整,一张带着滚轮的迎榻旁,散落着些州记书册,迎榻旁与寻常不同高度的案几案桌,经久不散的药味。


    纵是不擅查案,也知她的腿伤了。


    心似被千万根刀剑挑起,陆宴垂在袖间的手指蜷缩,唤了张青进来,“让斥候改道,不去兴王府,往岭南的方向追查。”


    又自袖间取出一册书卷,递给正查看屋舍的男子,道,“曾典在朝里为官清正,不结党营私,也从不牵扯各方势力,你我从未怀疑过他,元颀以青弘巷的宅子做遮掩,曾府还算安全,他忽而被惊走,只怕有她的缘故,世子可差人沿路查看,凡她还有办法,定会留下些标识痕迹。”


    给的是她同来福几个亲信之间才会用的信符。


    高邵综目光从案几边三道刻痕处挪开,起身接过书册,翻看完记下,交给王极,言简意赅,“盯着李珣,护好人,去往兴王府、岭南,出云州前四条路,江淮负责蜀中一条,余下交给北疆,可派一人相协,另有六名擅毒的医师,各带一名。”


    陆宴应了,既已查到曾典,瞒不过新帝,此人伪善,一旦露出真容,蜀中旧部,譬如来福福寿这样不服训的,处境危险,江淮与北疆斥候擅长的方向不同,各有一人协助,取长补短,寻到她的速度会快些。


    那迎榻似燃烧着烈火,刺得目痛,陆宴脸色越加苍白。


    三人年少时相互各有耳闻,各自道不同,素无来往,如今三看相厌,议完正事,高邵综已大步离开。


    裴应物洞幽查微,自是知道此人将宋女君最常翻看的一卷书册带走了,慢吞吞走至陆宴身旁,当年国公世子清冷持重,行事有圣人遗风,如今杀伐威重,肆无忌惮,竟隐隐有些百无禁忌。


    他竟当着他这个失主的面,用那一柄被北疆窃走的匕首。


    那背影颀长挺拔,大步离去,院子里凉冷森寒都跟着散了几分。


    裴应物问,“女君是伤了腿,世子为何要带擅解毒的药师。”


    陆宴压着心底翻覆的痛意,迎着烈日往外走,“李珣既已下了手,以他外儒内奸的脾性,怎会让当真让她活着。”


    裴应物平素不涉朝政,却并非不懂,李珣既受她扶持,方从丧家之犬坐上帝王宝座,岂不知她的能力,又怎会当真将她送去元颀身边,养虎为患,只怕那一盏递到她手里的酒樽,已下了毒。


    这盏毒酒不会让她立时毙命,却也不会容许她活太久,能活多少时日,取决于李珣对她,还有多少心意仁慈。


    他眼里闪过些悲悯,却也没有多少惋惜,只是看着面前澹泊恒宁,眉目亦如山水泼墨画的男子,静静道,“本该游山历水,隐居避世的你,如今变了不少。”


    他意有所指,陆宴几乎立时道,“你裴家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平津侯府虽势微,但我身为陆府独子,自小便定了世子之位,你我有可不理世事的依托,可有的人,连活着也难,倘若不争,护不住血亲亲人,不争,无立锥之地,不争,纵满腹才华,也只得束于后宅方寸里。”


    “你裴应物喜欢断案,大理寺廷尉府职属可随意挑选,有人想掌权,便当有能掌权的机会。”


    他平了平心绪,方才淡淡道,“此次请裴兄查案,是以当年陆某相救裴兄亲弟的恩情挟恩图报,待查到她的下落,裴兄若是待她心存鄙薄厌恶,便不必再出现在她面前,你我旧谊,也到此为止。”


    裴应物因他的话沉默下来,陆宴出了这座同囚牢没有分别的小院,张青从外面奔来,“北疆斥候查到女君的下落,渭县——”


    渭县尚算京畿,位处京城西南城郊,大约有六十里的路程,陆宴屏息,“张青去牵马,留下六人盯着皇宫,其余人随我一道赶去渭县。”


    从曾府搬离的元家将分成了几路,每一路人数相当,守卫元颀胡秦一行人的人数是最多的,看守护送宋怜红绫这一路一共六人,却是元颀手下最精锐,身手最好的。


    恐怕因着城中斥候暗探太多,一路并不敢奔马,只都扮做东行的富商,出了东门在折转往南,宋怜知岭南恐怕才是元颀根基,她虽没去过,也能从舆图和州志里知晓,岭南多山,且山势复杂,此前便早已有不少流兵分占山头,以溶洞为据,称雄称霸。


    这些流兵势力散乱,但若受人收拢,汇集成军,也是一股不亚于兴王府的势力。


    元颀有这么些后招,想图谋江山,也不算痴心妄想。


    宋怜这几日却很少想这些,商队出曾府后,过东城门时,马车被堵在城门口,列队受士兵核检,她听得百姓议论,谈及太后薨逝,起因是明华殿走水,死了好些人。


    新帝孝顺太后,追封太后亲卫,两女六男。


    不知姓甚名谁,她逼问红绫,从红绫口里听到了八人的名字。


    被大火活活烧死了。


    路过杜陵时宋怜重病垂危,每日咳血,侍卫统领袁流虽知曾府的异动必定会惹人注意,眼见云氏女越病越重,也不得暂缓南下的行程。


    有一名侍卫打探得杜陵县里有一家医舍,里头坐堂的大夫擅长疑难杂病,建议直接赶去杜陵医舍,袁流想了想,并未同意,“弃了马车,换马,不在杜陵停留,快马加


    鞭赶往渭县,袁河你避开云记、郑记、李记这三户医舍,另寻一名医师,赶去渭县。”


    红绫一听这样波折麻烦,便有些生气,“女君连意识也不清楚了,杜陵离得近,直接去不好么?耽搁了病情,女君出了事,你我谁担待得起。”


    袁流看了眼马车,略拱了拱手,“云府名下医舍善堂众多,尤其京畿附近州郡里,这些善堂医馆能坐诊看病,也藏着暗探斥候——”


    云女君重病的模样不似作假,可此女心机深沉,他身为将军近卫,自知其厉害,且将军再三叮嘱,他也不得不防,若不能顺利将此女带回岭南,病死的弊处还要小些。


    红绫听懂了他话里没明说的意思,回头看了眼透着死气的马车,抿抿唇,好半天才说,“那日城门口马车停了一会儿,我应付守兵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人议论明华殿大火的事,想是被她听到了什么。”


    那日之后,她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只短短不过五日,竟飞快消瘦了一大截,竟似形销骨立,前日呕血重病,更是让人心惊,好似那颗心底也团着一场大火,由里到外烧着,要将她一寸寸燃尽了。


    有了香消玉殒的败相。


    随行的医师医术算好的,说查不出病因,再这样下去,撑不到岭南。


    红绫眼里闪过一丝犹豫挣扎,最终只是道,“那就快些赶去渭县。”


    比起杜陵,渭县还有一批他们的人接应,可保万无一失。


    袁河回京另找医师,余下一行人上了官道,继续赶路。


    宋怜并未彻底失去意识,听得去杜陵的计划落空,心中焦灼燃起,又被压下,被红绫背上马,阖着眼一动不动,女子柔软的背,纤细的发丝,叫她想起女孩子来,心底虽坚信几人只是如同她一样,被人做出假死之相,叫红绫柔软的发丝触着脸颊,心脏却绞痛着,气若游丝。


    她昔年略学了些医术,学得粗犯,却也能感知自己脉搏竟有油尽灯枯之相,知时日无多,便越发想回京,回京去,把他几个救出来,临死前想办法杀了元颀,报了血仇,才能瞑目了。


    到了渭县,商队停下,住进了临街的一处小楼院,等袁流带医师来给宋怜看过病,那医师带着药童出去,屋舍里暂时只剩了宋怜和红绫两人。


    红绫喝了案桌上放着的茶水,歪倒在地上,还留有些意识,却动弹不得,口舌发麻,想高声喊护卫进来,也发不出大的声音。


    宋怜起身,从榻上下来,走至她面前,取了她腰间匕首,平静问,“元颀非能成事之人,对你也不过是利用,红绫你愿意不愿意弃了他,配合我离开这里。”


    宋怜看住她满是不敢置信,怒目瞪着她的眼睛,是希望她能答应的,“你如果答应,便点点头。”


    第158章 回京断气


    “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袁流蹲下身体,对面前十来岁的药童,和颜悦色。


    他虽穿着寻常行脚商的灰衫衣裳,神情慈和,只因生得莽撞,又带刀佩剑,小孩怕得紧,紧紧握着手里的饴糖,声音磕巴打抖,“没有,仙女姊姊没有说过话。”


    医师被带去另外一边分开询问,侍卫打算放着小药童先出去,袁流叫住了。


    他夺过小孩手里的饴糖,剥开,麻纸和糖心一并检查过,把东西还给小孩。


    那女君自进了曾府后,从不生事端,十分安分,但整个元府,尤其将军近臣谋士,没有一个人会小瞧她,袁流也不例外,他将小孩衣裳鞋袜都剥了,没什么异常的。


    家将武丁警戒四周,因着连续半月紧绷着神经,吃睡不好,他方眼圆脸上泛着一层青黑,“那女子心计太深,恐怕我们都不是对手,这两人直接杀了便是,免得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药童听得懂杀了两个字,吓得大哭,跪在地上求饶,十几丈外老医师连连磕头,“小子年纪还小,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求大人饶命——”


    “师父——师父——”


    药童被骇破了胆子,听见抽刀声,紧紧闭上眼睛。


    “来人——快来人——”


    “砰——”


    伴着喊声,小楼背后传来一声巨响,好似重物落在地上,又像窗户被撞开,袁流脸色大变,半抽出的刀刃重新放回鞘里,一边往楼里奔,一边吩咐,“一半人留下守外围,通知街巷里的人,随时注意,剩下的跟我上楼。”


    纵是生了意外,他也并不慌乱,武丁守外围,侍卫看着一老一小,问怎么办。


    杀是容易,尸体不处理,更生事端。


    武丁心情烦躁,往背后小楼看了一眼,脸上煞气更甚,“捆严实了,先关起来。”


    那侍卫应了一声,将已经被堵住口的一老一小捆好,拖进一间没窗的柴房,


    袁流带人奔上二楼,闯进房间里,入眼只见女子半躺在木床上,拖着双腿正急切的想坐起来,手臂上素色衣裳被划破,露出轻微血痕。


    拖腿撑起来的动作,比寻常还要迟缓些。


    嗬嗬的呼吸声,血腥味浓重,袁流奔上前,查看红绫伤势,血红已经流了一地,她似想说话,说不出,连手指也动不了,正用仅能活动的眼珠不住往床上那女子看去。


    伤在腹部,看样子是活不了了。


    三名侍卫奔去被撞开,还晃荡的窗户,“逃走了。”


    “袁流把医师叫来,给红绫看伤。”


    袁流奔至窗边,探手推了推窗户,环顾四周,疑心有调虎离山计,并不派人去追,只是吩咐道,“去问问外头什么情况,随时来报。”


    一人应是,从窗户翻出去,很快没了踪迹,袁流这才走回榻边,红绫已没了生息,他拱手见了礼,“红绫已经不行了,此处不安全,恐怕是新帝的人追查来了,需得立刻起程,药属下已让人包好带上,女君见谅。”


    那女子手臂被划伤,渗着血,大约也中了一些迷药,意识有些混沌,看着红绫,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朝他道,“你在外面等一会儿,我更衣。”


    袁流应是,带着人退出门外,关上了房门,此女对他的态度算不得尊敬,但她对将军都不会多说一句话,也就没什么意外的。


    他立在房门外,看向远处,从这里能看见渭县哨塔,来日将军北伐李氏,攻入京城,这一处狼烟,必定会烧起熊熊烈火!


    武丁在楼下比划了旗语,示意外头一切正常,袁流松口气,又皱眉,那新帝这些年是收拢了不少人,有这样身手,可做到来去无踪的,不知有多少。


    里面女子声音清雅,让他们进去。


    袁流应了声是,带人进了房间,屋里女子已换上了一身这素净灰衣,乌发笼成一束,束在脑后,只哪怕眼下清瘦得厉害,一脸病容,也难掩明亮艳丽的容色。


    此时垂着腿坐在床沿,双手撑在两侧,有些呼吸不平,显然便是穿衣和鞋袜,已耗费了她所有力气。


    一名侍卫快速收拾了药方药材,连同一些需要用到的衣裳笔墨,匆匆下楼去了。


    袁流上前见礼,“待安稳了,会另外寻两名灵巧的婢女照料女君,眼下路途奔波,还请女君担待。”


    红绫身侧的血液晕出一片血泊,血腥味浓重,宋怜扫了眼外头,温声道,“来不及寻女子,情势紧急,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你二人搀架着我,劳烦二位将我送进马车了。”


    “冒犯了。”


    两人上前,一人架着她一边臂膀,将她从榻上带起,为迁就她的高度,两人身体都不得不弓着些,往前倾,好叫她的腿不至于悬空。


    袁流只觉得梅香扑鼻,似乎比寻常还有浓烈些,他有片刻恍神,很快又恢复清明,秉着呼吸只专注脚下,待有丝质衣袖边角扫过颈侧,正觉有些异样,要偏头去看,却也来不及了!


    利器刺入皮肉,鲜血喷溅,他骤然松开手,捂住脖颈,踉跄着往后,“是你——红绫——”


    她左手竟和右手一样,只不过扎进随令脖颈的,是一截断箭,扎进他脖颈的,是一枚银簪,她半边脸沾着鲜血,


    立在他二人面前,平静地听着他二人挣扎的呼吸,仿佛鬼魅。


    袁流捂着脖颈想下楼去找医师,鲜血却从指缝喷出,他意识模糊,控制不住栽在地上,死死盯着这女子,嗬嗬喘气,“你哪里来的迷药——”


    话未问完,已是断了气,睁着的双眼里依旧满是恶毒和不敢置信。


    楼上迟迟不下去人,必定会有侍卫再上来询问查看,宋怜先从红绫背上取下长弓和箭筒,又取了袁流腰侧悬挂的匕首,快步走至窗边,看了一圈楼下院子里的情形,便不打算等人上来了。


    从曾府出来,这一路南下的护卫,连上红绫一共有八人。


    宋怜抽了一根箭矢,往矢尖裹上小块丝帛,沾过灯油,箭矢射出,不过顷刻间,远处哨塔炸开燃起火焰,守塔信兵燃起狼烟。


    街道上哗然声起,乍然纷乱起来,奔跑的,躲藏的,急急忙忙归家的。


    楼下侍卫家将急急奔出院子,相互询问。


    武丁问,“方才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统领怎么还不下来——”


    话没说完,箭矢入喉,连有三箭,没入三名侍卫脖颈。


    还有两人不知道踪迹,宋怜也不耽搁,扔了弓和箭筒,出了房间,绕过东侧回廊,进了另一间北向的房间,褥布栓好,她挽在手上,从二楼轻轻滑落,便落在了不起眼的巷子里,地上泥土灰尘抹了脸,埋头出了巷子,跟着两个匆匆跑过的妇人,混进人群里。


    她得回京城,去明华殿,去寻来福,把下落不明的几人找出来。


    早在新帝入主京城前,云府的家业已经在京城经营了许多年,只是为了不惹人注意,明面上这些产业同蜀中、同云府,不沾半点边,新帝入京后,也只几个天子近臣知晓。


    蜀中斥候营有自己的营舍,只是自从福华福禄几人枉死,余下的人被新帝提拔的提拔,封赏的封赏,再不是他心里的蜀中斥候营,他冷眼看着人心易变,渐渐也就不愿意去了。


    从平津侯那里知道女君必定还活着,连月紧绷着的神经松下来,他大病一场,连吃了一月药,不见好,好在尚有福寿周慧云秀在撑着,平津侯每日也会差人送来消息。


    知道女君只是被元颀掳掠,那元颀有图谋称霸的心思,他一时竟不知当不当盼着女君回来。


    不回京城,直接辅佐元颀,手里有兵,悉心经营,以女君的才智,将来未必没有扳倒新帝掌权的机会。


    回了京城,面对令人作呕的新帝,面对高楼倾塌的形势,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知道清莲清荷,福华福禄的情况,又怎样灼心烧神呢。


    他免于那一场大火,幸存活了,可不能叫女君瞧见这副病歪歪的样子。


    来福端起药碗,一口喝了,指望自己尽快好起来,喊看台上的云秀继续说,“你说云水山的事,把女君的谋划都说出来,讲清楚。”


    云秀知道来福的意思,也知道把那些已经沉进谷底的功绩都照事实说出来,肯定会惹来杀身之祸,可她不怕。


    就算是死,她也想让世人知道女君都做过什么,新帝如何阴毒伪善,恩将仇报。


    这几日她和来福聚在这里编写书册,她会在五日后大朝会时,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击鼓鸣冤,揭开新帝英明圣主的面具,纵是一开口,就死在殿前,她也不后悔。


    就是面前的伙伴,短短几个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云秀担心道,“清莲清荷,福华福禄几人惨死,女君身边没人了,只剩下你了,你得保重,待女君回来……”


    来福是打定主意自己去拦路大朝会文武大臣,只是争辩没用,就点头应下了,想了想又忍不住道,“等见了女君,不如就说她们只是被定北王关起来了,那人待女君有一些情意,想来也愿意配合我们,这样女君不至于太伤怀。”


    云秀重重点头,她极聪慧,怎听不出来福是要自己去,知道他介时必定要困住她,心里也暗暗警醒着,她的命是女君救的,没有女君就没有她,论做生意的能力,她远远不及来福,应当留下来,将来再辅佐女君。


    那新皇帝是什么玩意,叫她看来,比先前的李泽还要昏聩无能,怎能做皇帝。


    能为她做一点事,她很高兴,但就像来福说的,去信一封给定北王,那男子想必愿意配合。


    茶肆楼下正说着新帝抄没贪官家财,将米粮一路送至边关,襄助北疆抵抗外敌的义举,人群里时不时爆发出喝彩声,称赞新帝贤明,同仇敌忾,激愤昂扬。


    “来福你好好养病,剩下的事我同周慧操心也是一样的。”


    来福点头,“你也是,凡事不要自作主张,待商议过后再有动作,否则恐怕坏了女君大事。”


    云秀点头,她带上幕离,出了房门,路过旁侧雅间,只觉鼻尖一阵梅香,一时脚步却停了,她周围分明没有人用这样的香,她竟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熟悉。


    云秀侧头往雅间里扫过一眼,梨花隔屏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一层从一层看,看似是二楼,可要上二楼,只有从一层最右侧房间密道才能上来,怎会有人知晓。


    云秀在心里摇摇头,抱着书册进去,将雅间整理一番,方才离去了。


    第159章 微凉深想。


    夏秋之交,已是过了狂风暴雨的时节,天际一片安宁,林圩却觉压闷得很,他抬头看了眼宫舍,绵延千里,次第不绝,矗立皇城里,庄严巍峨。


    那一丝丝沉在心底的压闷,也随之消散了。


    他快步迈进昭阳殿,新帝继位时间不算久,后宫里纳了两名妃子,也没怎么临幸过,常夙兴夜寐,下朝以后,不是继续招文武大臣商议治军练兵之策,便是在御书房批阅文书奏疏。


    极为勤政。


    他到昭阳殿时,新上任的孙内侍正守在殿门外,见了他驱步上前来行礼,往紧闭的殿门看了一眼,轻声道,“陛下正自个对弈呢,一日里也就这会儿时间空闲,统领要没有急事,不防等一等。”


    林圩道,“还算急务。”


    当年还在潜邸时,凡云氏在广汉,每日戌时,必同陛下对弈,名为对弈,实则是授课,不拘内务外务,久而久之,便是云氏不在,新帝也养成了对弈的习惯。


    凡有心情烦闷,无从应对的朝务时,他坐在棋盘面前的时间会更长,似乎那棋盘已成了一块清净地,在棋盘前坐一坐,事情也就能顺利很多。


    他急匆匆从宫外来,身上连铠甲也没来得及卸下,要回禀的消息,也同云氏相关。


    “劳烦内官通禀。”


    孙内侍见他这样说,不敢怠慢,唱了个喏,立时去回禀了。


    天子未着冕服,一身锦绣衣裳,哪怕做了帝王,秀雅的眉目间,也如同在广汉时一样带着温和可亲,因着待太后至孝,偶尔出宫微服,管些冤假错案,十分亲民,很得百姓称赞爱戴。


    林圩却不敢似当初广汉时那般,将其当成朋友,他心存畏惧,每每入宫,皆不由自主打起十二分精神,“那元颀狡诈,佯装带着她回兴王府,实则只身去的,到阳川一带便折回了京城,将她养在曾府里,属下失职,被他瞒骗了过去。”


    不算什么大事,但事关她,李珣也不得不警觉,为避免惹来福周慧、北疆斥候、江淮斥候注意,当初虽派了人手跟着元颀,却也不多,都是些能力一般的生面孔,且那夜递到她面前的酒里,第一杯里是迷药,第二杯里是毒,无色无味,症状也不会让人生疑,只当是忧思郁结,顶多三个月,也就命陨了。


    纵然元颀用兵权和冶铁术做交换,只爱美人不爱权势,但她手把手将他从一个东躲西藏一无所有的萧琅,一步步将他推到了这里,他便不得不防,怎会当真养虎为患。


    且她活着,一旦知道真相,怎会善罢甘休,必是要叫他似福华福禄几人,死在大火里。


    她必须死,他也是被逼无奈。


    李珣沉下心底翻覆的情绪,看了眼殿中东侧,那儿挂着她遮面的画像,只露出黛眉水眸,画像前摆放香案,檀香袅袅,将她眉目也遮掩得模糊,在他拿到冶铁术之后,她就应当死去了。


    “人死了么?”


    太后薨逝后,天子愧悔消沉不似作假,不过三月,竟没半点在意了,林圩垂头回禀,“……应当没有。”


    殿中空气一时沉郁,林圩头埋得更低了些,“恐怕是有斥候查到了曾府,六日前忽然搬离了增府,路过渭县时……渭县狼烟被点燃,她趁乱逃走了。”


    昭阳殿似凝固进了死水,事到如今,林圩猜那元颀恐怕也不小心着了云氏的道,无论是美貌,还是智谋,凡只要贪恋二者其中之一,势必要落进她的彀中,只要此女还活着,又怎能困得住她。


    林圩心底畏惧,便也越加觉得,这样过于强大,却又无法被掌控的,还是早些毒发死了的好,想到那无解的毒,他心底的敬和畏惧消减了一些,“斥候打探得,那小楼中的女子病容消瘦,行走困难,离死毒发作的时限还有六日,想必是必死无疑,陛下不必忧心。”


    元颀非但不蠢,反而粗中有细,拿住她以后,必定安排了这层层把手,她能在元颀眼皮子底下算计,如今逃出来了,怎能让人安心。


    她逃出来,必定要来寻他复仇。


    李珣撵着手腕上的佛珠子,好半天才道,“云府的势力被拆解得差不多,她与江淮北疆关系非同一般,北疆势盛,她恐怕会投靠北疆,增派人手盯住北疆的


    斥候暗探。”


    林圩应是,此事虽有些难,但有了帝王暗部的名头,他麾下也招得许多能人异士,盯北疆江淮的探子,比先前容易许多。


    他另有迟疑的事,“北疆可会发兵?”


    李珣方才亦慌了一会儿神,又很快镇定下来,“京城刚往北疆送了三百万石粮食,襄助高家军抵御外敌,北疆师出无名,纵然发兵,也是失道寡助,不得民心。”


    他总记得她的教导,无论打江山,还是守江山,民心、兵权,这四字最为要紧,北疆眼下虽势盛,兵力精锐,但若贸然挑起战乱,欺凌同泽同袍,便是一时得胜,失了民心,胜势也绝不长久。


    且这几个月蜀军锻造营正加紧锻造利器,再有三月,蜀中也有不输于北疆的神兵利器,北疆有边患难除,他李珣,未必没有与那高高在上的国公世子,定北王,一争之力。


    将来一统山河,谁也不会再记得当初那个从东宫到徐府,受尽欺凌的太子太孙。


    李珣压着心底升起来的热血,吩咐道,“那高邵综本就不好对付,再添上她的襄助,哪怕只是一时,一句话,对京城也不利,她必须死。”


    他想了想,道,“你安排四路人,除江淮北疆两处,另外差人盯着来福,再遣一列精兵,去一趟翠华山,确认她断了气,将那墓园,连着翠华山,一把火烧干净便是。”


    那墓园里住着那女君唯二的亲人,如今又葬了六名亲近的婢女侍卫,那女君无论去哪里,确实都有可能回翠华山。


    林圩应是,这便去安排了。


    守陵墓的赵伯无子无女,与平阳侯府有故旧的关系也不能暴露于人前,新帝封无可封,暗地里赐予了他一处宅子,仆从庭院一应安排得妥当,又有黄金百两,足够他富足一生。


    赵伯都拒绝了,一则他要是那贪富贵的,不会做守园这样清冷的活,二则他也并非当真无儿无女,只不过女君,加上江淮北疆两位主思虑得妥当,几年前就叫他老者的儿女改了名讳奔前程去了,他也有宅子,宅子里多的是贵重的药材,这人给一点,那人给一点,黄金百两算什么。


    这京城稍次一些的富贵人家,家底恐怕也比不得他雄厚。


    那小皇帝夜里偶尔穿着常服来这里凭吊,待的时间虽长,赵伯却看不出多少真心,因此对其极为不喜。


    小皇帝要个贤明的名声,他冷言冷语,那小皇帝眼里有忍耐,到底没拿他怎么样。


    果真不是好东西。


    赵伯杵着拐杖,握着张绢帛,看着面前正用铲子挖土的女君,几乎要认不出人来了。


    明明三个月前入京,姑娘还来了一趟,那时虽有些风尘仆仆,却是容光焕发,精神头极好,现下竟消瘦得伶仃,似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清凌凌的,满面病容,眼底又似乎烧着一簇火,那火烧得激烈,似撑着人的最后一口气,很快就要将魂魄烧干净了。


    必是出了什么变故了。


    不消想,也是那狗皇帝背后下了刀,娘三人,不争的,受尽磋磨背了冤情,没落得个好下场,争了的,终究也是什么也没有,没个舒心自在。


    她来了这里,给了他一个住址,叫他立刻收拾东西,从暗道离开,去洛阳等一个叫林霜的女子,那女子日后会护他周全。


    交代了这件事,她借了个楸铲,掘侍女的坟冢,小半个时辰了,便没有停下来过。


    这墓守了七年,忽而叫他离开,赵伯岂会看不出来是出了事,这里有危险。


    那小皇帝既然要害她,岂会让她活,赵伯有心要劝她走,“小怜你不用再看了,是那姑娘没错的,三年前清明你来时,带着那姑娘,她说练武不小心断了腿,养了两三月,禁军夜里送人来葬,小老儿看过,腿骨上的伤是断了又养好的,你不必看了。”


    看了也不过徒增伤怀,还不如就当这几个人还活着,她这个样子,又怎还经得起一次次诛心呢。


    他也不想离开这里,当年他既主动要来守墓,定也会一直守在这里。


    女君却只撅着土,直至把坟冢掘开,月光下捧着一截白骨,呆呆立着,好似神魂已经出窍,只余下一具空壳了。


    莫要看这姑娘胆大妄为,又聪慧灵秀,可自小就不是一个多开朗,多想得开的,幼时自责没有照顾好妹妹,害妹妹生了重病,自责没有能力护住母亲,叫母亲蒙冤,长大出嫁了,虽替母亲洗刷了冤屈,到底没达到她想要的结果,心有郁结,想办法将母亲妹妹从平阳侯府接了出去,也没有一日能轻松自在。


    到了这般年岁,心不得所愿,恐怕自责带累亲友惨死,心里如何承受呢。


    那双手掘了这么几座坟,早已血肉模糊,赵伯手里的拐杖轻轻敲了敲地,虽不忍心,却也无法,到这里还有什么路可走呢,“小老儿看那两位,倒不失为可以托付的郎君,平津侯仁善,待你情深,你二人隐居避世,游山玩水,可得轻松自在,国公世子杀伐,你的仇家同他的敌人一样,小老儿看得出来,他亦极爱重你,你去了北疆,他将来也必不会阻止你做官的,只看你选谁,便跟谁走罢。”


    他知这些都绝不是她想要的,因而看着这孩子,心底也生出刀绞肉似的痛惜,可又有什么办法。


    小女君却只怔怔看着他,手里还捧着白骨,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赵伯折身回屋,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香囊。


    淡紫色香囊上绣着一株莲花,药材的清香扑鼻,赵伯拿着香囊走近些,递到她面前,“宫里有个小宫女悄悄来祭祀,跟小老儿说,她曾受过女君恩惠,因此来祭拜,这当时清莲和你的旧物,她便送来了。”


    是那夜酒宴,落在亭子里的。


    宋怜呆呆看着。


    赵伯从她手上取过白骨,双手捧着,重新放回了棺椁里,将铁楸递给她,“叫她们安歇罢,小怜不要再打扰她们了,让她们入土为安罢。”


    她一身泥土血色,月至中天的时候,月光洒落,温度凉沁沁的,她似乎是被说动了,封着棺椁的时候,和当年送秦氏,送小千走时一样沉默。


    她要去动那一尊‘她’的棺椁,赵伯提醒道,“平津侯早知里面的人是二女君,知道你母亲和小千必定不愿意同她葬在一处,你也定不会同意,当时来掘坟后,就把尸体替换走了,现在里面是空的,只放了一些你的衣物。”


    林子里山鸟扑飞,静谧的远林里透出死寂的沉闷,赵伯知道恐怕是有敌造访,劝她离开,“你只身来这里


    ,那狗皇帝怎会放过你,必定会下杀手,走罢。”


    东侧山林里带出些许树叶晃动的沙沙声,宋怜开口,竟几次都没能出声,比划道:赵伯先走罢,我一会儿自己走。


    走罢。


    她眼里带着恳切,赵伯知他若死在她面前,她恐怕再难原谅自己,他活着,她方才能宽心,便答应躲进暗道里,折身离开前,放了信令。


    宋怜能察觉墓园附近有人,人数还不少,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动手。


    也或许是在她临终之际,这些人忽而起了一些仁慈,想给她一点时间,叫她陪陪母亲和小千。


    不亲自确定过,她不怎么放心,宋怜提着铁楸,挖母亲右侧的坟冢,土地疏松,并不是先前那般困难,待看见里面没有宋怡,确实只有一些她的衣物,心下一宽,立在坑冢边,看着天边圆月,恍惚地想起,再过几日竟就是中秋了。


    周遭寂静无声,安宁静谧,世间人和物都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她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宁静又平和。


    箭矢自背后破空而来,她察觉那箭矢是冲着她脖颈来,却连手指也失去了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想回头看一看的欲望,只是杵着铁楸,安静地看着这一处坟冢,没有意外,也没什么感觉。


    又有利箭从前侧划开夜空,两箭相击,金石相击之后,两支箭矢在她背后落下,她抬头看去,她目力不算好,尤其是夜里,黑漆漆的山林里什么也分辨不出。


    她立着发呆。


    一箭,两箭,直至接二连三的箭矢被击落,她朝远处显得幽远森然的山林,怔怔唤了声,“阿宴。”


    没有声音,只是四周有武士拔身而来,利刃在月色里泛着冷白的光,只是身手虽还算精锐,并敌不过另外一批武士,这些武士身形颇高,虽带着面具,宋怜辨认出其中两人是王极虞劲。


    她目光瞥见落在地上的刀剑,手指微微一动,又作罢了。


    黑衣人不敌,悉数死在了墓院里,尸体又很快被清理了出去。


    墓园恢复了平静,宋怜依旧站在原处,一动不动,不到半刻钟,山林里又有动静,这次来的杀手,身法与先前不同,只是依旧不敌北疆的侍卫,也尽数死了。


    血腥味浓重,许久才散去,王极路过她身侧,宋怜能看见他脸上的震惊不忍,大概她现在实在不成样子罢,他大概想劝什么想说什么,最后都咽了回去,只是同她说,来福病了,但快好了,季朝和林霜都没事,追着她的下落往岭南去了,很快她就能再见到他们。


    月往西移,从院外进来的男子身形挺拔,一袭黑衣渊渟岳峙,生得一张得天独厚的样貌,清冷,沉稳,杀伐内敛,踱步过来,离她越来越近,垂首看她,胸膛一时起伏得厉害,他什么也没说。


    看着她半晌,垂首想从她手里拿过铁楸,只是握住手柄时,大约不知该如何,才能不碰到她和手柄粘在一起的皮肉,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宋怜想笑,脸上的皮肉似乎已经死去,没有笑起来。


    远处有马蹄声奔驰而来,从马匹上下来的男子身着素衣,手握佩剑,半边袖子染血,想是来的路上遇到了刺客。


    那墨眸里似尽力忍着痛惜,走近时却亦有水色一闪而逝。


    宋怜安静地站着,看着他走近。


    她一身泥血,形销骨立,安静到了极致,陆宴甚至不敢出声,恐怕一点风来,便惊了带着裂痕的琉璃,顷刻坍塌。


    陆宴看着她,什么事也不提,只如平常,声音温和祥宁,“已知会了你的人,他们很快便来,只是这里不安全,需得先离开,你……你愿意随我离开,或者世子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也可,你——”


    宋怜点点头,朝他走了一步,有些脱力踉跄,晕眩过去,很快恢复清明,随陆宴一道走了。


    张青来禀查到元颀下落。


    陆宴看了眼身侧的人,不见她有反应,心底涩然发痛,叮嘱张青带人去追,身后男子微哑的声音打断他们。


    “我带人去追,你带上冯老,林流霞……暂且照顾好她。”


    高邵综目光落在那道背影上。


    邓德身边也跟着一名医师,只是她的情形分明不好,多一些厉害的医师,总是有备无患,陆宴点头,又道,“我已向朝廷递了文书,言明翠华山是江淮亲眷坟冢,他暂时不会动这里,为避免非议,北疆斥候需尽快撤出翠华山。”


    江淮与陆祁阊在十三州地位特殊,是新帝欲拉拢的对象,在天下大势钦定之前,新帝不会自断其路,翠华山便是安全的。


    那背影消瘦,细骨伶仃,离开时神情平静,高邵综却从那不回头的背影里,看出了浓烈的,压不住的恨意,厌憎。


    对他的。


    喉咙里腥甜味起,高邵综看着她跟在陆祁阊身边,迈进林间小道,没入夜色里。


    王极等了片刻,不敢惊动,直至前侧的人吩咐牵了马来,才应了声是,急匆匆去了。


    元颀南下已过了巴郡,只是听闻渭县出事,不顾谋臣属下劝阻,执意折返,被发现行迹,往周东逃窜时,叫林江、云海、虞劲,三路兵马围住,胡秦在逃跑的路上被乱箭射死,林江活捉元颀。


    他虽排斥蜀中斥候,却也不愿见其枉死,且新帝狼心狗肺,是恩将仇报的无耻之徒,此人当年陷进阉党手里,得女君放了一条性命,又因女君之故在江淮得了副将的位置,懂了兵事,最后却与新帝勾结,实在是比彘犬还不如的东西。


    他心中鄙视厌恶这两人,将其麾下的爪牙杀光,待他也没有了耐心好气度,往回赶路时,此人从马背上掉落,他也懒得管,拖行了半个时辰,这人半身破了皮,衣衫褴褛,血迹斑斑。


    见了主上,林江回禀在岭南查到的情况,“元颀竟已暗中拉拢了二十九寨寨主,山中藏匿有九万兵马,配有和北疆一模一样的新兵刃,献给新帝的兵马也没闲着,只不过暂且都是暗地里的动作,目前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新帝也盯着他。”


    这一路三日,快马加鞭没有停歇,到周东时亦是夜半,元颀被押跪江水边,拖行时他脸擦在石粒上,破皮后沾着泥污,许多地方已发烂。


    途中曾收到过冯老差斥候送来的信件,高邵综想过无数种能令元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办法,只是此时,便不怎么想动手。


    他淡声吩咐,“打断他的双腿,留人在这里将他治好,治好再打断,往复三次,放他走。”


    元颀本是垂着头,竟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子,他明知能得活命是天大的喜事,不应当在此时触怒高兰玠,却压不住一腔愤懑不平。


    “从不知国公世子竟这般大度,心上之人叫我凌辱至此,也能忍得,兰玠世子不会不知,她肤如——”


    惨叫声起,元颀挣扎得厉害,半边眼处剧痛席卷全身,鲜血渐在另一只眼上,血色模糊仅剩的视线,他欲用手去捂,被扭着手臂挣脱不得,几乎痛晕过去,再有威风,一时也逞不出了,惨叫一阵,只剩下了浑浊的喘气。


    高邵综眸色漆黑,扯了半片衣袖,擦了长剑上血迹,平声吩咐,“做事罢。”


    王极应是,动手把他腿打断,他原先听冯老提起过,同时打断两截腿骨,长好一截,若不想落下残疾,需得把刚长好的一截重新敲断两次,另一截才有好的希望,这样一来,倒省了事。


    他令人将元颀丢去一处村落里,再留一名小卒暗地里看着,以免这人脱离掌控,处理完以后接到了从阳川来的信件,平津侯来信,让主上留下元颀的性命。


    高绍综看完,将信件撕成齑粉,问王极,”只他陆祁阊了解她么?只有陆祁阊知道她必定更愿意自己为那几人报仇么?”


    这几日那黑眸里皆压着暗沉的风暴,似山石下压着岩浆,不知何时会爆发,王极不敢答这话,昨日已有信报传来,女君已上了往东南的马车,是去江淮的路。


    平津侯并不勉强她,那日分明给了她选择,她可以随平津侯去往江淮,也可以随主上前往北疆。


    但女君朝平津侯走去,一点迟疑也没有,也未曾看主上一眼,头也不回。


    王极不敢接话。


    冯老来了信,信中道新帝给她下了剧毒,三月必死,只女君腿上一直有伤,流血反倒延缓了毒素蔓延,加上一直服用治伤的汤药,每日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反倒给解毒存了一些生机,女君需静养,需两月的时间,方能见好转。


    总体算是好消息。


    除却女君不能开口说话了这一条。


    王极闷声问,“女君最喜爱小矛,眼下小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要将小矛送去江淮,女君见了小矛,必定高兴。”


    高邵综搁在案桌上的手指虚虚握住,反问道,“连王极你也认为她和陆祁阊是一对,她永不可能做我高兰玠的妻子么?”


    王极心头发紧,忙道不是。


    高邵综起身吩咐,“让丞相拟文书,便说未免战乱,北疆愿与朝廷修好,与江淮修好,议和定律。”


    王极应是。


    出了门,高邵综停住脚步,侧身道,“你和虞劲去接了丞相,准备入京事宜,我去一趟江淮。”


    王极不敢谏议,只得应下。


    宋怜被接上马车,始终没有开口说话,陆宴只当她是不愿开口,不想第四日出了京畿的地界,她给他递了一张字条,讲明想离开的意愿。


    陆宴方知她已开不了口。


    他关心则乱,欲责问她为何不早些叫他


    知晓,看着她的模样,也一句话说不出口,只叫了几位医师来看,看不出什么问题,发了告令延请名医。


    她坚持要离开,他追问她要去哪里,可是要去找林霜,她不答。


    几番追问,她才写下她要回京城,去寻李珣问清楚。


    宋怜在绢帛上写,“也许并不是他做的,我与他许下盟约,永不相弃。”


    陆宴心头怒起,想问她是不是当真看不出若无李珣首肯,谁又有能力在明华殿里偷天换日,若非李珣首肯,元颀岂会将兵器图谱给他,另外献上六万兵权,三万水师。


    又想问她她当真不知那夜来的死士里,有元颀的,也有新帝的。


    也或许是知道,只是想问那一句为什么。


    可又怎么忍心道破,陆宴牵着她手臂,让她在石桌旁坐下,已是入了秋,公孙树树叶金黄,遮住夕阳斜照,本该是一派秀美的景色,她却不曾睁眼看一看。


    夜夜睁眼至天明。


    陆宴压着心底酸涩,握了握她泛凉的指尖,“等你伤养好,我陪你一道入京,自可问他。”


    他将她的指尖圈在掌心,轻轻摩挲着,柔声道,“你曾同我说过,幼年时你曾跳下过一条河,那时便已发誓会惜命,再也不轻易放弃……”


    他轻声责备,“你怎能站着一动不动,等着那箭射向你喉咙呢……”


    他连怒意责问都放得很轻,宋怜心底竖起的倒刺没有继续疯长,还顾念一二,指了指自己,又摇了摇头,告诉他以后不会了。


    陆宴点头,心底却暗生警觉,若她执意要北上,便说明她是孤注一掷,去是为了送死。


    他道,“林霜下午能到江淮,她会来见你。”


    宋怜摇摇头,又摆手,写道,“我这次只是去说几句话,什么也不做,带着她反而不方便。”


    陆宴知她是不想再连累任何人。


    那双眼只有这时,方才清凌凌有些原来的样子,其余时刻,她只是看着傍晚的夕阳,树上飘零的落叶出神。


    院子里的林木他已让人移了出去,只种上常青藤。


    他道,“不管你去哪儿,在伤养好之前,你哪里也不能去。”


    宋怜知他爱重自己,这几月为寻她四处奔波,又要顾及江淮政务,休息的时间及少,麻木的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意,一时自悔当年不当不信任他,赌气与旁人有了首尾,一时又后悔,当年若不执着复仇,带着母亲和小千,同他一道辞官归隐,说不定母亲还活着,受天地山林的灵气滋养,小千的病慢慢的也就好了。


    也后悔牵绊着他,叫他这么多年更改志向,沉浸尔虞我诈的政务里,恐怕没有一日是开怀的。


    宋怜写下一句,“阿宴可否成亲,阿宴辞官归隐,去过自由的生活。”


    陆宴知她是想了却最后这一点牵挂,是好意,却也叫她的话气得心口发疼,“你是好意,可若你的好意要用另一位姑娘的不幸做代价,便不是真的好意,只是为了叫你自己安心。”


    他惯常一幅澹泊恒宁的模样,生气时言辞却又十分厉害,宋怜叫他说中心底隐晦的心思,一时没了言语,只是脸色苍白的立在远原处,远远看见张青在院子外张望,知道必定是有事寻他,朝他比划,“你去忙。”


    陆宴要让王极进来回话,宋怜知他是要等她一句承诺,便道,“我答应你,伤势好全以前,我哪里也不去。”


    陆宴并不是真的放心,叫张青差人守着院落,叮嘱道,“她可能会想方设法逃走,随她兴致,莫要伤到她便好。”


    张青应是,倒是不怎么头疼,若想说如何训练斥候营文斗的战力,非是与宋女君斗智斗勇莫属。


    接连半个月里,清梧院里没有动静,斥候们渐渐倦怠,放松了警惕,中秋节这日,本该坐在院子里发呆的人不见了,张青急出一脑门的汗,好在街上哨塔上的哨兵是女君故旧,认出了女君,信报来得及时,方才没丢了女君踪迹。


    江淮安平和乐,因着没有战乱,百姓们富足,与京城的百姓相比,寻常百姓脸上,更添了些自在笑容,中秋时节,街上人潮拥挤,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天上人间也不过如此。


    宋怜被拦住去路,男子一袭青衣,减去了几分武将的杀伐,行走于青石路上,行人不自觉避开两边,他宽袍广袖,倒似自山上下来的圣贤隐士。


    宋怜手腕被握住,拉到一旁,下颌被掐住,她被迫张开口,有光亮在眼前亮起,他修长似玉的手指间竟握着一枚足有婴孩一拳大的夜明珠,照着她的喉咙。


    高邵综给她探脉,比起一月前翠华山,她身体好了很多,掌心里依旧有疤,但好歹结了痂,嗓子似乎并没有被损坏,却开不了口说不了话。


    他做这些事时,她竟也不反抗,到后头,甚至不用他掐着她下颌,自己张着口,叫他检查。


    她虽没带包袱,但身上带了不少不显眼但有货值的东西,鞋子也是方便走山林用的,袖中藏着一枚小匕首,分明是要离开广陵府。


    要离开陆祁阊。


    高邵综将人抵在墙角,垂首用额头贴着她眉间,掌心锁住她的腰,声音沙哑,“是要去寻我么?”


    宋怜看着他面容,他生得极好,眉深目邃,肤色冷白,没有一点瑕疵,宋怜眨了眨眼,看着他眉目,渐渐出了神。


    高邵综箍着她腰的手臂收紧,在她眉心落下一吻,眼睑,鼻尖,脸侧,几乎要将她嵌进骨子里,“阿怜在看什么。”


    宋怜不答话,只是在他逼迫得紧索吻的时候推了推他的胸膛,表示自己透不过气来了。


    高邵综下颌埋在她颈侧,独属于她的馥香在怀,他片刻也不想放手,他声音暗哑,“抱歉。”


    他话说的简单,只短短两字,宋怜却懂了,他在为当初郑州那一场兵战道歉,便是那一场兵交,吓破了李珣的胆子,才叫他生了背叛之心。


    万事皆有意外,不亲自确认过,便不可下定论,宋怜心里没有太大的实感,当初冶铁的工坊已经有了切实的成效,也查到了北疆锻造营的位置,拥有神兵利器指日可待,李珣怎会被一场战役就吓破胆。


    宋怜指了指外面的街道,拉起他的手心,写下想看看的字样。


    高邵综知她恐怕不是真心想去寻他,说要看街景热闹,也只是伺机要逃走,心底方起的甜意顷刻被打散,此时却也不想忤了她的心意,将她指尖圈在掌心,点头应了。


    从街巷阴影里迈步出去的时候,宋怜迟疑了,她停住脚步。


    高邵综停下看她,声音压着压抑的克制,“怎么了,阿怜反悔了么?不想同我一道过中秋么?”


    宋怜摇头,指了指远处准摊子上的面具,示意要面具,也不管他看不看得懂,比着手语,“我在江淮待过很多年,今夜人多,恐怕有人认出我是平津侯夫人。”


    她心有郁结,说是心神俱散也不为过,竟还记得顾念陆祁阊的颜面和心情,妒色涌上墨眸,他克制着直接将人掳回北疆的念头,问,“若我执意要这样呢,光明正大。”


    宋怜站在阴影里,沉默以对,一动不动。


    高邵综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收紧,“愿意同我一道出游,却不肯陆祁阊伤心,你究竟心悦谁?”


    宋怜看着他,微微偏了偏头,旋即重新拉起他的手腕,在他手心写道,“你二人两个我都要——”


    她字还没写完,便被桎梏住了手腕,他额角青筋暴起,杀意逼近,显然已是怒不可遏,掌心圈着她脖颈时,尚未收力,先落进她安静清凌凌的目光里,待见他清醒,那双杏眸里竟有失望一闪而过。


    他骤然色变,旋即握住她肩膀摇晃,“阿怜,你——”


    “世子还请松开手,她大病未愈,凡说的话皆做不得数,无需动怒。”


    宋怜见了陆宴来了,下意识想后退,又止住脚步,心底犹豫挣扎,最终不愿见他难过失望,从那巷道里出来,跑到他背后站定。


    手心被握住,对面那男子尚立在阴影里,周遭已是疯长的妒色,她一再利用他的情意,以高兰玠如今的脾性,将来指不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那目光盯着他二人,又沉又冷,似要将他二人抽筋扒皮。


    陆宴微微侧身,将她遮在身后,朝他略拱手,“今日是中秋节,世子既来了江淮,江淮没有不招待的道理,也有同京城相关的事和世子商量,不妨移步茶楼,她许久没能出府,正好可看看河灯街景。”


    高邵综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她正目不转睛看着陆祁阊,目光沉静,深情又专注。


    他胸膛起伏,心口似被匕首挖出一团血肉来,喉咙冒起腥甜,竟是硬生生叫她气出一口血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沐云生在远处遥遥看着,将这几人之间暗涌看得分明,实在忍不了,掌中折扇一合,人未至声先到,“女君好手腕,一出美人计,叫两人争锋,非死即伤,如此倒看不出女君的心究竟在谁身上,又或者从来只在那宝座上。”


    宋怜闻声回头,只见一名褚衣男子,许是因为节庆,衣裳上绣着繁复的大花牡丹,偏他眉眼生得端方俊秀,穿这样一身衣裳,反倒像是天子跟前的门生,风流倜傥。


    宋怜对其已是久闻其名,这便是北疆的大生意人沐家的当家人沐云生。


    宋怜比划道,“久闻沐公子名声,不想大名鼎鼎的沐家家主,竟是这般惹人眼的样貌。”


    她略见了见礼,“当年还未谢过沐公子放在郑记的舒痕膏。”


    两双眼的视线骤然落来身上,妒忌和警惕戒备已翻成了双倍,沐云生惊出一声冷汗,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后,展扇摇晃着,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虽是第一次在近处得见这位女君的真容,也不敢再多看,只是道,“舒痕膏是兰玠从外域带回的旧物,我只是跑个腿罢了,女君不必挂心。”


    旋即不等答话,道,“兰玠我还有友人要访,先走一步,改日清江水边再聚。”


    宋怜便静静看着他似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便想起了林霜,姑娘是个好姑娘,若除掉蜀中斥候这样一个身份,想必可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徐州一行分明已是陷阱,倘若遇到的不是林江,大约也陷落在里面,丢了性命。


    宋怜慢慢在街上踱步走着,一时竟忘了另两人,在街上漫无目的闲逛,渐渐走得远了。


    她旁若无人的离去,走很远似乎都没想起来,还有人等着她,景策从她身边走过,停下欲同她打招呼,她并未发觉两人。


    她似游离于人世间的孤魂野鬼,仿佛再惊才绝艳的人,也不再入得她的眼。


    陆宴心底酸涩,半晌压住心间弥漫开的失魂落魄,回应周围认出他的百姓,从摊贩处买了两枚面具,追上前去,拉了拉她的手腕,如墨画般的眉目里带着些笑意,“只是摔倒一次,以阿怜的智谋,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阿怜等一等,总会寻到复起的时机。”


    宋怜知他的好意,看着他为情所困,失了自在的一生,心底涌起愧悔歉意,又知劝不动他辞官娶亲,得一心人白头相守,数一数,竟觉没有能偿还他的,一时无言。


    不知道她能做一件什么事,能宽慰他,叫他开怀一二。


    她心底已住了一只恶兽,难以控制,她不知何时还会再做出似方才那样,伤害他叫他难过的事来。


    本身他没有错,非但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反而极好,高兰玠亦无错。


    她只是心有怨愤,无处发泄,他二人待她容忍,她便肆无忌惮伤害他们罢了。


    宋怜取过他手里的面具,给他带上,自己带上另一个,重新牵住他的手,指了指远处的栗子,表示要买。


    她从不提以往的旧事,若非吃不下咽,寝不得寐,与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陆宴买了栗子,又买了些她寻常爱吃的山果甜糕,带着她去了河堤边茶楼,一边给她剥栗子,一边给她数河灯。


    她接过吃了一些,靠在窗边,托腮看着河里的花灯出神,陆宴看着她侧颜,道,“新帝虽有仁德的名声,实是阴险狡诈,毫无品格之人,江淮不能交到他手里,我已联系京城的几名臣官,若高兰玠同意,便会另扶持幼主,以高兰玠为摄政王,如此可天下安平,日后皇帝不仁,摄政王取而代之,也不会牵连无辜百姓。”


    她出神的听着,似已不感兴趣,陆宴知她要的东西始终只有那一样,倾身在她脸颊落下一吻,“我有一事要做,此事若成,阿怜你可借此做傍身,去追寻你心中所想,我的确如你所言,已厌倦这世间,厌倦为情所困。”


    见她终于侧头看他,陆宴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并无欲色,只余珍重,“上巳节之前,你留在江淮陪我,上巳节以后,我会剃度出家,自此以山水为家,我得了自由,阿怜自此,也无需再牵挂于我,自去寻那座高峰,我当阿怜是友,自此山川四海间,偶然得见太平盛世,知是阿怜的功劳,我心底亦宽慰。”


    宋怜不把他那些虚无的幻想当回事,听到了他要剃度,意外吃惊,比划着,“婆母怎么办。”


    陆宴苦笑,“半年前母亲已仙去,如今我同阿怜一般,已是孑然一生,了无牵挂了。”


    宋怜震惊,她竟不知这样的消息,半年前战事刚过,她忙于冶铁术,无暇顾忌其它,连与江淮的生意也如数交给了万全打理。


    她对陆母没有太多感情,却知失母之痛,呼吸一时凝滞,侧身拥住他,下颌搁在他肩上,一时竟想起先前服下的药来,他有些这世间男子没有的怪癖,既心悦了她,便不可能再同旁的女子有染,她不能给他子嗣,他便也没有儿女亲眷了。


    如今后悔亦没有了用处,宋怜只静静抱着他,瞧着河里的莲花灯,想起清莲清荷,不觉已是泪盈满睫,他大约察觉背上的润湿,并未动,也未出声询问,只安静回抱着她。


    待平复了,宋怜方从他怀里退出来,陆宴看了眼河灯,一时后悔懊恼,关了窗户,阻隔了湖光天色,取下她腰间悬挂的药囊,从里面拿出一粒药,喂到她唇边,“药囊上绣着每日一粒的字样,足有三十日的量,流霞看过这些药丸,制作极精细复杂,她一片心意,你放久失了药效,凡辜负了她,只留下一粒做个念想,可好。”


    宋怜嘴唇动了动,将药丸含进口里,陆祁阊见她听得进去,宽了些心,便不去想世事纷扰,只是安静看着她容颜出神,听得外头有鹰隼啼鸣,知此生此世,高兰玠绝不可能放手。


    指腹擦过她脸侧,温声道,“世间男子多薄幸,阿怜最好似现在这样,永远不对谁动心,将来若掌权,似沐云生那样风流倜傥的男子,寻来作伴便可,便是不掌权,不动心,也好过受伤难过。”


    宋怜吃惊看他,陆祁阊是最计较真心真意,至情至性之人,竟说出这样一番离经叛道的话来,她怔怔看着他,竟似不认识似的。


    陆宴叫她的神情逗笑,心下却是丝丝缕缕的痛意,不知是因为那毒烈性,还是因为伤及肺腑一蹶不振,自从翠华山回来后,她反应极慢,以往极怕痛,这次上药时十分麻木,林流霞给她治伤,数次都心惊她是不是已经失去了知觉。


    反应也极迟钝,似乎神魂经常悠悠荡荡,不知归去了何处。


    体内分明堆积了许多烈性的药物,对以往热衷的情事也不再有兴趣,陆宴指腹轻抚她脸侧,“阿怜可否为我取一个道号。”


    宋怜仔细看他眉如墨画,温声问,“阿宴真的要出家么?”


    陆宴用指腹描摹她的眉眼,“阿怜同意么?”


    宋怜点头,“阿宴想的话。”


    耽误这许多年,他也当解脱了,她心底其实知晓,他之所以江淮起势,是想要给她一片求告有门安宁平和的天,想护她周全,之所以一直到现在还未离开,是为了做她的后盾


    依托。


    宋怜老实道,“我现在脑子里很空,想不出好的,需得翻一翻古籍,好好想一想,方才能起出好的道号。”


    陆宴看着她,没控制住笑起来,笑得牵引旧伤,咳嗽起来,心底带上刀割血肉的痛意和焦灼,不知是因为伤怀,还是因为毒药,她以往只一眼便可看透人心,这会儿竟看不出他的本意。


    她竟是真心想替他起一个配得上的名号。


    陆宴拥住她,心底后悔当年固执己见,为何不早些争一争,叫她一步步落到今日的地步。


    宋怜被抱住,也不觉得如何,头靠着他肩,察觉他吻落在她脖颈处,有些抗拒地动了动,旋即又停下,元颀那时大概希望她像狗一样同他求欢,每日皆给她下一些药,药量不重,不容易察觉,混在伤药里可当做是补药的效果,她不愿同他欢情,每每便忍耐,药量也越积越多。


    阿宴想叫她身体好起来,这几日便经常过来与她同眠,他虽有君子之风,没有非分的亲近,但时间久了,她也能察觉他的用意,宋怜有些困扰,不去管他抚着她肩侧的右手,拉过他左手写道,“你既已起了出家的心思,怎么还能做这样的事呢。”


    陆宴连恼火都恼火不起来,只是扯过她微凉的指尖,含进口里轻咬着。


    “你已答应上巳节之前,都会陪我。”


    大概以后要做和尚,素上后半生,便在上巳节以前,一顿吃个饱罢。


    宋怜靠着他,对陪他这件事,并不怎么抗拒。


    只是迟钝的反应过来,窗外鹰隼的啼鸣十分熟悉,正待细听,叫一双些许炽热的手捂住了耳朵,便也掩耳盗铃一般的,不去看不去想了。


    张青只一句话便拦下了欲出掌的人。


    “若非当初定北王郑州一出兵战好戏,让那狗皇帝被北疆神兵利器骇破胆子,又步步紧逼,对女君势在必得,叫那狗皇帝生了背离之心,女君岂会落到这般地步。”


    “若属下是定北王,必无颜再见女君。”


    高邵综脸色苍冷如纸,一言不发,王极脸色难看之极,却一时哑口无言,张青的话难免有些强词夺理,但人心本就经不起试探,女君为不与李珣生出芥蒂,很是废了很多心血力气,一场血战,一切毁于一旦,祸根已经埋下。


    他气弱道,“那李珣本性不纯,今日不叛变,来日也必定重伤女君。”


    张青素来好脾气,那日翠华山见了女君模样,也不由咄咄逼人,“至少不是现在,不是册封大典之前,女君费尽心血,满心欢喜而去,只换来一盏亲近信任之人递来的毒酒,她从不接外人递的酒,到现在也不肯相信李珣当真负了她,这一切,皆拜国公世子所赐。”


    王极涨红了脸,气急,也憋闷,“诸侯纷争,各有计谋,女君生性豁达,曾与我家主上定下了契约,若败了,嫁做定北王妃,我等迎王妃回北疆,有何错处。”


    张青冷笑,“女君不是任人抢夺的物品,她想同谁在一处,喜欢同谁在一处,皆只能由她自己心意,再者,北疆胜了么?如今的皇帝,可不是世子。”


    王极辨不过,是因此事北疆确实脱不了干系,只得小声解释,“起初请贺先生出山,研习改良兵器,是为对付羯人,北疆每年因羯人羌胡死去的百姓成数万计,北疆制造凶兵,是为护国护民,你再护宋女君,也不得不承认,雄兵利器可以在更短的时间内平定内乱,中原一统之后,外族方有忌惮,不敢轻易来犯。”


    他所言句句属实,也在情再理,张青亦知中原腹地只有兵战一统,才能结束纷争战乱,介时百姓安居乐业,处处似江淮,方有中兴的可能,强大了,外族方不敢来犯。


    想到北疆军对阵羯族的惨烈悲壮,张青火气小了些,嘴唇蠕动,好半天才道,“眼看我家主上没有女君,是活不下去的,烦请世子高抬贵手,饶过他二人罢。”


    王极往旁边看了一眼,那面容已苍白得凉水浸透的冷玉,暗淡又森冷,心道这一位失了那位女君,半生又怎能开怀。


    张青道,“那我说的,但凭女君心意的这件事,是否有理,世子难道要做出强抢的禽兽之事么?”


    王极拔剑,几乎嚷嚷起来,“张青别以为我当你是友人不敢杀你。”


    “王极。”


    沉冽的声音传来,带着压迫,王极悻悻收了剑,听令退往一旁,收到沐云生传令,先退下了。


    时日不知过去了多久,街上行人渐渐散了,留下欢闹过后的冷清,乌小矛因着在搜寻她踪迹时,误食了毒药,几乎丢了性命,这几日方才醒来,围着茶楼绕了半天,分明嗅到了她的气息,却不见人开窗应答,飞得累了,啾啾叫着扑进高邵综怀里。


    高邵综心底的凉寒一层复压一层,他冰凉的手指轻抚了抚海东青的头,心底亦起了恨意,若对他无意,当初何必勾引他,既已勾了他,为何又始乱终弃。


    他能帮她复仇,能叫她坐上高位,能与她共拥他的所有,为何要选陆祁阊。


    海东青虽待在人怀里,脑袋却还看着茶肆二楼出口的地方,微微张着翅膀有些眼巴巴的。


    张青心有不忍,他对北疆有敌意,却实在喜欢这只鹰隼,失去女君踪迹时,它卖力搜寻,误中了贼人设下的埋伏,吃了带毒的食物,竟坚持了好几个时辰,实在飞不起来了,才掉进河里,救治了几日方才醒了。


    他正想说可以将海东青带去给女君,那海东青便被捂住脑袋压回去了。


    男子一直没走,立在廊下,灯笼里光影落在他玉雕玉砌的面容,凉寒晦暗,看得久了,竟透出阴森森的森冷来。


    这茶肆本就是陆宴给她留的地方,已备下好些年,卧房里一应俱全,月上中天,宋怜本不想动,陆宴让回府,她知今日绝走不出城,便没有再说什么,与他牵着手一道出了茶肆。


    下楼先听见了翅膀扑腾的声音,海东青被压住翅膀,它极通人性,大约察觉了异常,不再想往她这边冲,只是漆黑的隼眸看着她,偶尔呜咽一声,撒着娇。


    高邵综视线落在她颈侧,红痕刺目,她面纱上杏眸带着水色红痕,分明是情事后方有的情况。


    他袖中手指已在右臂上抓住许多血痕,方才抑制住杀意,紧盯着她,平静道,“宋怜,我虽心悦于你,你也不能这般羞辱于我,我已过了有不随心愿的年纪,你的人我必须要拿到,两月后十五这一日,我会在洛阳备下婚宴的酒席,等你来,你若不


    来,你所在意的人,必不得好死,你所在意的物,也终将毁于一旦。”


    他如愿从她眼底看见了怒意,对他的,竟也觉得极好,毕竟比起被无视,至少是看他了,“你若来,我会递上元颀和李珣的人头。”


    陆宴知高兰玠为何生恨,并不辩解,只是道,“这些事定北王没必要做,江淮的提议,烦请定北王认真思虑。”


    问她要不要带海东青一起回去。


    宋怜已不贪念,摇摇头,牵着他的手示意自己困了,要回去歇息。


    她常连续几日不睡,听闻困了想睡,陆宴心下稍安,嗯了一声,只是到了马车上,不见她有睡意,怔了怔明白过来,心知她对那高邵综恐怕不是当真没有一点情意。


    一人一隼依旧在原地,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陆宴放下车帘,垂在袖间的手指微僵,坐下后给她披上风袍,问她,“阿怜怪兰玠世子么?”


    宋怜摇头,“他与你一样皆有抱负,只不过你在山水之间,他在江山社稷,没有什么不同。”


    “他技高一筹,算尽人心,我当愿赌服输。”


    她话说完,亦察觉自己话里的不诚实,又道,“我应当这样,但不看见他的时候想不起来,看见的时候,会有一点恨,想害他。”


    不止想害他,也想害阿宴,她只是知道这样不对,在尽力克制。


    但也不是次次能成功,因此显得行为怪异。


    她想好好思考一下,脑子里却云遮雾绕,雾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虽然有些迟钝,却也发现了异常,只懒洋洋的,不愿去深想,问阿宴,“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陆宴眼睫轻垂了垂,握住她微凉的指尖,拉到唇边暖着,温声道,“定北王既已送信到朝廷,提及议和,想必不日会有诏令,阿怜耐心些,趁机养一养身体,叫李珣看着你病恹恹的样子,反倒不好。”


    第160章 烟信意图


    十一月十五日为天子千秋,江淮遣使递过国帖文书,定下十月中旬入京,贺新帝喜。


    此次入京平津侯并不带兵,除庐陵郡守令景策外,只十二名近卫。


    名录最后,单有一名秦姓女子,一并入京。


    国书递到御前不到一刻,林圩便收到了斥候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云氏随平津侯南下,以平津侯夫人母族亲眷的身份出入平津侯府。


    正是云氏。


    活着,且似乎无意隐藏身份,随平津侯一道入京了。


    寝殿里光线昏暗,穿过冕旒落在新帝俊秀的面容上,跪着的褐衣老者战战兢兢回禀,“老奴怎敢欺瞒,慧帝一朝有位陈妃曾用这味药斗宠,连害六七人,都是不到三月,油尽灯枯而死,后来事情败露,慧帝震怒,赐死陈妃,这味药才成禁药,失了踪迹,呈给林将军之前,老奴也是先试过的。”


    试药的药人李询亲自见过,二月时重病在床,十日不到,也死透了。


    死时样貌依旧年轻美丽,只是内里耗空了。


    她遭此难,被元颀囚禁,郁结于心再正常不过,哪怕不自戕,就这么重病死了,也不会有人怀疑。


    原本万无一失,现在她回来了。


    对付这样的人,如果没有一击必胜,便棘手了。


    李珣收回落在‘秦’字上的目光,微微偏头看向右侧奉堂,画像已换成了一尊玉像,羊脂白玉晶莹剔透,映照云鬓花颜,将女子衬托得越加似姑射仙人。


    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最好的臣佐,待他最好的人,只是太有野心,也太强大,今日不除,将来更没有机会了。


    林圩顺着新帝的目光看去,若说先前天子待云氏还有愧疚不安,自今日起,恐怕只剩杀心了。


    他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轻声问,“可要安排截杀。”


    李珣摇头,“她敢入京来,依仗的便是平津侯,此时触怒平津侯对我们没有好处。”


    知道她还活着,李珣有一瞬间的慌乱,不过摩挲着袖中的棋子,很快也冷静下来。


    便似她曾经教授他的,当因势利导,已无法改变的结果,只能想想如何利用。


    “传宗正备下行院,回了江淮的名帖,便说朝廷已备下酒宴佳肴,定让平津侯与妻妹,宾至如归。”


    林圩应是,领命退下了。


    回帖送到广陵府,宋怜看了许久,景策进来,也不曾察觉。


    “你不肯相信昭华殿的事同皇帝有关,只是不愿承认自己错了,不愿承认选错了人罢了。”


    女子半靠着窗棂,夕阳光穿过金黄的树叶,洒落她茜色衣裙,斑驳的光影给她披上一层柔光,慵懒靡丽,又通透温柔。


    只是这只是表面的。


    看着温柔娴静,实则骨子里满是倨傲傲慢,只不过这种倨傲傲慢,被才智掩埋淹没,同权势无关的人和事,皆不入她的眼罢了。


    她自以为凭才学才智便可同天有一争之力,苦心孤诣,一败涂地,便连精气神也被抽干了。


    他只一句话,便叫她苍白了面色,恍恍惚惚神魂不知飘去了什么地方,哪里还有昔年江淮做官时的模样。


    那种从骨子里睥睨天下的从容不破,扶危定倾运筹帷幄,令人心惊震骇,却也让人钦敬,挪不开眼。


    他身为陆宴的好友,比起她现在的样子,他更希望是从前。


    景策将棋盘放在窗前案桌上,盯着她的眉目,“你表面上开明大度,待祁阊可亲可近,实则恨之欲其死,那北疆王对江淮的厌憎已到了极限,你偏同祁阊亲近,是要当这红颜祸水么?”


    他言辞犀利,她却完全没有动怒,一双清凌凌的杏眸安静看着他,大约已看出了他的目的。


    景策竟觉承受不住那通透的眸光,有些狼狈地挪开视线,卸下气来,在案几前坐下,“还不开口,阿晏请遍名医,无计可施,连夜连夜翻看医术。”


    他看着她微微垂落的眼睫,软了语气,“世上千千万万人,有似林霜,丘老将军这样衷心衷义的,自然也有爱慕荣华富贵的,李珣杀你,杀也杀了,你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悉心谋划,将来大仇得报,岂不爽快……”


    对面女子拿起了棋子,却没有下,只是像小孩一样,胡乱将棋子在棋盘上摆弄着,若非她尚能自理,景策都要当她是疯了。


    他欲言又止,想再劝,话堵在喉咙吐不出来。


    大仇得报自是爽快,可又有什么用,摘下李珣元颀的人头,将来又能如何,先不说如今天下大势,还有没有她复起的机会,便是有,东山再起,只怕也是给另外一个李珣做嫁衣。


    凡有些才学的,报负不得施展,郁郁而亡的数不胜数,更勿论她这样,本算不得豁达的人。


    陆祁阊从不规劝于她,景策便知她恐怕是不愿听的,但叫他看来,她睡着了,必然需要一个人将她叫醒。


    随她在棋盘上胡乱摆弄棋子,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打算一辈子不开口么,是完全发不出一点声音么?”


    宋怜抬手比划了两下,景策没看懂,要去取笔墨。


    宋怜拨弄了几枚棋子,并不像字,等她摆完,他分辨出一张方榻的模样,不由看了眼外面的日头,“你怎么早便要歇息了么?”


    他是簪缨世家出生的贵公子,自小请的最好的名师大儒,有些文识,做官中规中矩,有闲情野鹤的逸志,养出一生名士风度,如同山涧里的溪流泉水,干净清透,从不曾脏污,也不必脏污。


    宋怜又取了几个棋子,往棋盘上摆了摆,竟是两个小人躺在榻上相拥住的模样。


    景策刹时从案桌前起身,连连后退了两步,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连说了两次你这女子,说不下去,满脸通红甩袖走了。


    脚步急乱,不过几息功夫,便连背影都看不见了,宋怜正欲收回目光,听得景策撞到人气急败坏的声音,闻声看去,陆宴身着官服,手里拎着一盏提灯,那提灯被景策撞得摇晃,夕阳余晖里,竟波光粼粼,好似微风下的镜湖,煞是好看。


    宋怜见他视线远远落在身前棋盘上,指尖动了动,终是懒得动弹,翻着书,脑子里却是空荡的。


    她没抬头,亦能感知到他目光落在棋盘上,呼吸不平胸膛起伏,显然是被她气得不轻。


    只大抵是了解他二人脾性,并未误会什么,探了手来,将她拿倒了的书册摆正,重新放回她手里,在她身侧坐下,什么话也不说,取出文书处理政务。


    那提灯被放在案桌上,离她几尺的距离,宋怜只看了一眼便出了神。


    纸面上水波轻晃的莲池里,一条乌蓬小船,两个小女孩正用手拨弄湖水,左侧女孩只有背影,右侧女孩脸圆些,眉眼弯弯,竟同小千有些相似。


    宋怜提过来看了又看,比划问,“在哪里找到的。”


    陆宴探手拨乱棋盘上刺眼的棋子,方才平静道,“路过看见。”


    宋怜提着灯看,后头索性将灯挂在窗前,渐渐出了神。


    陆宴扫一眼那灯,心底竟生出想将灯毁去的冲动,平心问,“高兰玠翠华山墓前请期问礼,重新修整过国公府,定下婚期十一月三十,只等你去,你去么?”


    他眉目如画,神情澹泊宁和,宋怜却知祁阊公子妒心并不轻,他竟让王青建了一支女子暗队,这院子周围看似无人,实则里外有六位姑娘守着,漫说旁的男子护卫斥候,便是张青邓德,她现在也很少能看见


    了。


    窗前本有一株公孙树,不知何时被移了出去,屋舍里的摆置,凡是她常盯着发呆出神的,东西还在那儿,也绝不是从前那一个了。


    原来也偶有妒意,却也不似这会儿严重,算一算大约是从他提起上巳节以后会出家那以后开始的。


    这般模样,又哪里有能斩断情缘要遁入空门的样子。


    宋怜从窗台下廊格里取出笔墨绢帛,“阿晏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她思量他会做的事,继续写,“我的仇我自己报,无论是元颀还是李珣,阿晏顾好江淮便是。”


    想了想,又写道,“我从没同意要同他结亲,我也交代了来福林霜他们,撤进江淮,北疆斥候纵都是高手,想将他们带出江淮也不容易,他无法要挟我。”


    陆宴听罢,缓缓取出巾帕,替她擦着指尖上的墨渍,眉目清和,“我已经差人去了北疆,绑了高砚庭。”


    宋怜指尖轻颤,陆宴察觉,看向她,目光温和,“怎么了,阿怜以为不妥?”


    她实则已迁怒了天下男子,言行没有太过疯癫出格,只是尚有些许理智罢了,若不愿他绑挟高砚庭,倒十分不同。


    宋怜摇摇头,若高邵综不动她的人,她自不会动高砚庭。


    陆宴朝她伸手,“走罢,早些歇息,明日还需赶路。”


    外头有烟信燃起,果真不一会儿便有随令在门外回禀,有政务要陆宴回去处理。


    自从她来了庐陵,这样的情况就格外多,宋怜猜他对她的爱意正在消减,也许到上巳节那一日,当真失了七情六欲,能成为真正的僧人罢。


    她自己躺进被子里,很快睡了过去。


    陆宴坐在榻前,凝视着她的容颜出神,外头烟信燃烧得似元宵节庆一般,她竟不曾被惊动半分,陆宴手背轻轻触碰她眼睫,见一动不动,无奈轻声道,“不给你吹灭灯,睡不着起来就是了,想发呆便发,不会有人来打搅你了。”


    说完给她掖了掖被子,垂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方才起身离开。


    听着寝房门被轻轻合上,宋怜睁开眼,外头烟信放得十分规律,听得时间久了,催人好眠,宋怜眼皮发沉,竟也渐渐睡了过去。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