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男人家属在微信上问闻辽,要求闻辽退一下费用。既然葬礼没用你操办,那是不是应该退钱了?
闻辽发了合同过去,圈出了上面关于款项的那两条。他早已经一分不差按照账户原路退回了。
对面是男人的哥哥,有点不高兴,抱怨闻辽擅作主张,大概意思是人都没了,最近正忙着销银行卡呢,你这不是添乱?
闻辽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张若瑶绕到闻辽身后,双臂环住他脖颈,轻轻晃了晃,又捏了捏:“别气了。”
闻辽有一搭没一搭敲着鼠标,瘪瘪嘴角,故意拿乔。
张若瑶又把手臂紧了紧,一个怀抱的姿势,贴着他的脸。
闻辽抬抬下巴:“嗯,差不多了,不气了。”
他没理由生气,对方家里怎么决定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仍为自己未能履约而耿耿于怀。
“你又要说我矫情了。”
张若瑶说:“没,你小人之心了。”
“我有点窝火。”
“我知道。”
“我还有点难过。”
“我知道。”
闻辽说他也觉得自己这情绪来得挺莫名其妙,有点何不食肉糜那意思。人走万事空,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葬礼就是个形式,是办给活人看的,很多人也是如此想的,力所能及体面周到就行了,不需要大费周章。但他就是觉得自己都答应了,答应的事没做到,让故去的人留遗憾,他不安心。
他转过身,拉着张若瑶在他面前站好,然后环抱住,脑袋埋在张若瑶怀里,声音闷闷地:“烦。”
张若瑶一下一下顺着他背。
她不劝他,因为觉得他自己能想明白。
楼长说闻辽这小伙子性格好,张若瑶觉得,如果性格好的释义是不为琐事所累,自我调节的能力强,有自我启发的慧根,那闻辽确实如此。
他敏感,他纤细,他也会脆弱。
但他也透亮,不自苦,不自困。
张若瑶猜,闻辽心里一定有个分类归纳,一部分叫“过得去”
,一部分叫“过不去”,人活一世就是在练本事,练就把“过不去”变成“过得去”的本事。
闻辽撒娇:“我想吃西瓜了。”
张若瑶说巧了,我也想吃西瓜,但是大麒麟瓜还没下来呢。
于是闻辽晚上出去了一趟。
他去了很远的一家水果店,终于买到了个麒麟瓜。其实也挺甜的,但不是应季的那种自然清甜。
张若瑶要洗澡,让他先吃,等洗完澡出来一看,闻辽把瓜一分为二,拿勺子把边儿都吃了,剩下中心最甜一块留给她,像是一座小小浮岛。
张若瑶把勺子一扔,说不吃了,睡觉。
欠儿的,谁让他把她最喜欢的西瓜边边给吃了?
闻辽说:“你口味真刁钻。”
张若瑶把毛巾扔他身上:“是啊,要不怎么看上你的?”
闻辽把毛巾叠好,还给她:“张若瑶,你的温柔永远是限定的,屁大一会儿工夫就没了。”
张若瑶说对,我就这样。
然后上楼去了。
闻辽把电脑关了,账结了,店打烊,上楼冲了个澡,钻进被子里开始耍无赖,非贴着张若瑶耳鬓厮磨,瑶瑶,瑶瑶,好瑶瑶你能不能对我温柔的时间长一点呢?
张若瑶使劲儿蹬他小腿,蹬不动,他一条腿压她身上锁住,死沉死沉的,她连翻身都困难,手臂也圈住她的腰,脸颊死死贴在她颈后,不肯动弹。
张若瑶一开始还在挣扎,后来慢慢就不动了。
因为感觉到颈后湿湿的。
昏昏的灯,一切都安静下来。
她试探地叫了一句:“闻辽?”
闻辽十分出息地“嗯”了一声,但鼻咽音无处遁藏,张若瑶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也骂了一句闻辽,然后强行把他的手臂搬开,转身,回抱住了他。
她没有问闻辽为什么哭,只是给他自我调节的时间,让他去处理他身体里敏感容易悲伤的那一部分。
她亲亲他额头,亲亲他眼皮,再亲亲他嘴唇,最后用舌尖把他唇边一条蜿蜒的水线给舔舐掉。
那是眼泪的痕迹,有点凉,有点咸。
他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张若瑶怀抱着闻辽,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相拥而眠。
没做别的。
入睡前张若瑶困倦到极点,用仅剩的清醒总结出一句话,她觉得性/爱固然幸福,但却不是爱人之间最最幸福的事。肢体接触的至高成就是灵的交接,要是仅用一个拥抱、一个眼神就能互通心意,互相信任,那这算不算闻辽所说的,灵魂伴侣?
这话第二天一早没给闻辽说。
她睡一觉给忘了-
后来的几天,闻辽从朋友转发那里知道了一个青年微电影大赛的消息,是某城市文旅为城市宣传搭建的比赛,刚好就是已逝男人生前背着行囊,走过的城市之一。
闻辽冒出个想法,他还是不忍那些美好的、承载着希望的视频素材变成电脑里冰冷的一团数据,所以和男人哥哥联系上,问对方,能不能以男人的名义拿视频去参赛?
就记录一个平凡人看过的风景。他整理,他剪辑,缺少的镜头他来拍摄补齐。如果获奖,不论奖金多少,他都不留。
对方犹豫了一会儿,说想一想。
半个小时后,电话打过来了,问闻辽:“你这不合法的吧?这是不是还有个什么著作权啊知识产权的问题?我们家有当律师的,哎呀,你这个”
闻辽深深呼吸,顿了顿说:“那算我买的。我把这些素材买下来,行不行?”
最终闻辽花了一万五千块钱,获得了一个所谓的制作微电影的权利,他不知道男人的葬礼最终花费几何,反正他是用一万五千块钱圆一个承诺,他觉得值。
最近这段日子同样每天跟镜头视频打交道的还有钱犇。
钱犇姑姑真的买了个运动相机,让钱犇每天挂在胸口,拍摄日常生活,还开了账号,账号简介写了钱犇的家庭状况,病情,还有年少失孤每天发视频,晚上有空还会直播,收些小礼物。
但钱犇不太配合。
他只要抓到机会就摘相机,有时候还会发脾气,往地上砸,最严重的一次,还因为这事在家和姑姑大发脾气,离家出走了。
最后是在山上被找到的。他上了山,在他从小的秘密基地老地方,一个人枯坐着。
闻辽说,是因为钱犇有意识,不想被别人可怜。他这么多年不也在尽力赚点小钱贴补家里?他能力就这样了,尚不能养得起自己,但又有自尊心。这实在是难两全的事。
老李太太也一样,也在接受社会帮助。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了,有人给老太太介绍了个每周无偿看诊的老中医,针灸过几次之后,腿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能挪着走远一点了,公交一站地差不多。虽然肯定不像以前,没事人一样健步如飞,但总归是比每天窝在家里强。
她特有能耐,每天坐公交去大河边上捞鱼虫,卖给花鸟鱼市场的摊主老板们。
鱼虫一般都生长在河边的浅滩,混着淤泥,夏天天热,一团一团红色的浮在水面。张若瑶最怕那东西,一看一身鸡皮疙瘩,觉得那像是细一点的蚯蚓。
老李太太不在意,蹬一双高帮大水靴,抄个大鱼网就去了。市场上有些观赏鱼不能只喂鱼粮,得间隔着喂点鱼虫,老李太太倒是不愁卖。
她的膝盖仍肿得不正常,胶皮水靴及膝,膝盖那的胶皮绷得紧紧的。淤泥又臭,每次她挤公交回来,都得挤个两三趟。有的司机公交司机远远看着她拎个大桶,都不想停,浅浅踩一脚,门一开一合,直接就甩站走了。即便停下了,也是没好气地喊她,吼她,让她快点。
她太臭了,还太慢了。
李奉枝可不是惯孩子人,她前脚上车被公交司机骂,后脚下车就给12345打电话,告诉人家是几路公交车,车牌号多少,清清楚楚的。
司机拒载,还辱骂老人,你们管不管?
张若瑶也再次收到了李奉枝的礼物,两尾小金鱼,鼓鼓的眼睛。
人家花鸟鱼市场老板送她玩的,她转送给张若瑶。
闻辽说这叫龙睛。
李奉枝说什么龙睛,这叫鼓泡眼。我小时候就叫这鼓泡眼。
张若瑶觉得这鱼太丑了,接都不想接,连着李奉枝送的一袋子鱼虫,通通让闻辽去处理。闻辽又开始欠了,拎着鱼虫在张若瑶眼前晃,问张若瑶,你看,它们扭动的姿态,像不像咱俩上周去吃的烤鳗鱼?
张若瑶要吐了,当晚没吃下去饭。
闻辽去买了个小鱼缸,把鱼放在家里养了起来。
晚上,张若瑶盯着闻辽侧脸发呆。
她在回想跟闻辽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究竟是讨厌他的时候多,还是喜欢他更多。
闻辽为了那个微电影,盯着电脑剪辑到深夜。聚精会神做事情的男人的确实很迷人,张若瑶盯着他握鼠标的那只手,骨节明晰,手指长,很好看。她想起她和姜西缘讨论过的,所谓生理性偏好,就是偶尔有那么一瞬间,让你忽然对一个人来电。
张若瑶觉得她在闻辽身上能找到不少这样类似的瞬间。
她的理智被这些瞬间充盈的时候,闻辽那些烦人的缺点,她就看不见了。
真快啊。
转眼间,一年竟就这么过去了?
张若瑶想起一年前她和闻辽之间的约定。一开始不只是合伙做个生意而已吗?怎么做着做着,做成这种黏黏糊糊的关系了呢?
谈恋爱是一场两人三足的游戏,如果完全不设置目的地,浅尝辄止,即行即停,那就如同中间绑在一起的那两条腿始终悬空,两个人里至少有一个会心虚,会累,会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张若瑶不想那样。
闻辽还在电脑前忙碌。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旁边,轻轻一倚桌沿,抱着双臂,静静看着他,开口问:“闻辽,已经一年了。两年以后,你还走吗?”
闻辽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
盯着电脑:“我往哪走。”
张若瑶拖鞋鞋尖轻轻踢着桌下的电脑机箱,哦了一声。
她还是觉得应该把话说得更明白点。不管闻辽是怎么打算的,她是一定不会离开这里了,很多人觉得开寿衣店虽然利润可观,但不好听,也不算什么大成就,是一眼望到头的平静生活,做出这样选择的人是得过且过,没有人生野心,张若瑶不反驳,她也确确实实不想改变。
她越发觉得,自己适合这个行业,适合过这样平静如水的日子。
这份事业如今给她的回报尚可,在金钱之外还有那么点人文关怀的成就感,当逝者家属向她鞠躬,对她说谢谢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这份事业的意义所在。
精神满足与物质满足,二者取其一已是不易,要是二者皆有,那就是实打实的好选择。
当然,像姜西缘那样,多一重社会身份,多长几岁年龄,多遇几次社会经历,也许会有想要进步,想要提升自己的愿望。张若瑶觉得自己以后可能也会有,到那时,她也不会抗拒。
闻辽放下手里的事,把椅子转了个方向,面向张若瑶,抬头,认认真真跟她说:“我没有走的打算。这些年我确实做了不少事,有很多份可以被称为事业的东西,但在我心里它们的重要程度是有排序的,现在有你了,你就是第一。”
“你想继续从事这个行业,我支持你,你想我跟你一起,我也愿意。”
“咱俩虽然也吵架,但我没想过离开。哪对爱人不吵不闹?最重要的是,像你说的,我已经被你记恨过一次了,上一次离开你是不得已,是老天爷跟咱俩开玩笑呢,以后不会再有了。”
张若瑶低着头垂着眼,抠自己指甲。
闻辽揽着她后腰,往他的方向带了带,说:“不过为了我们生活幸福度考虑,我们以后还是尽量少吵,也少使用暴力,你觉得呢?”
张若瑶还是不说话。
不知怎么,她忽然就想起任猛了。
她前几天还说呢,任猛真是傻人有傻福。
被爱就是最大的福气,人正因为知道自己正在被偏爱,所以会肆无忌惮。很多时候,抉择之下,任猛会更偏心姜西缘,而让他妈受点委屈。
因为他知道,无论什么样,他妈不会不爱他。
姜西缘不一定。
闻辽听完笑了,说张若瑶:“你对爱情太悲观了。”
张若瑶说我没有悲观,只是这世界上除了父母之爱无限,别人给你的爱都是有条件的,是有起点和终点的。
闻辽说,让我想想哈,我爱你的起点在哪。
想了半天,他猛地一下拍张若瑶胳膊:“想起来了,上小学的时候,你勇敢对抗校园小团体,帮我要回了课外书,记得么?”
张若瑶心说什么玩意儿?
闻辽慢慢讲着,小学的时候,他因为有全套的《冒险小虎队》而在班里呼风唤雨,但没几个人真服他,还有几个男生窜谋着,把他的书偷偷藏进了学校厕所的棚顶上。那时候学校还是旱厕呢。
张若瑶哦了一声。
想起来了。
其实她也有过这个念头来着,但她没行动,没参与。
她甚至还单枪匹马去诘问了那几个干坏事儿的臭男生,威胁他们:我是目击证人,今晚放学之前你们不把那书干干净净原原本本地放回闻辽桌上,我就去找老师告状。我说到做到。
张若瑶说完转身出了男厕所。
她不知道闻辽看见了。
不仅如此,闻辽还看见那些男生是怎么在张若瑶走后慌慌张张爬上厕所棚顶,把他的书拿下来的。
那时候太小,他和张若瑶还不熟,但张若瑶嫉恶如仇又智慧勇敢的正面形象算是在他心里立住了,像根挺拔的钉子一样。
张若瑶哼笑说:“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我的。你说我娇气,一肚子坏水,还高高在上。”
闻辽说没错啊,娇气也是你,有坏心眼也是你,高高在上也是你。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父母的爱,无限又永恒,而是当你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了解、认识这个人,接纳她的全部,爱才会无坚不摧,历久弥新。
张若瑶甩开闻辽的手,说他啖以甘言,说起情话一套一套。
闻辽举起手,比了一个1。
“不爱听算了,我再说最后一句。”
他目光铮然坚定,语气却温柔和缓:“你想过吗?我们俩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彼此相知最久的人了,张若瑶。”
第42章 卌二轮回的答案
普天同庆!
刘紫君同学高考结束了!
张若瑶一直觉得刘紫君的学生身份存在感并不强,刘紫君对学习和学校的一切事务都不上心,只有高考前的冲刺的这短短几十天,她才从刘紫君身上品味出了一点点每个经历过高中生活的人都熟悉的、苦哈哈的、循规蹈矩的学生气。
现在考试结束了。这股气息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紫君又飞了。
她心情好,连带着对待刘卫勇的态度都好了不少,刘卫勇说晚上出去吃个饭,刘紫君其实原打算晚上和班里同学一起出去逛夜市的,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下来,把同学的邀约推了。
刘卫勇换上了新鞋,刘紫君也把手机里的app都下载回来,在点评软件她收藏的饭店里挑了个贵的,父女俩高高兴兴一派和谐出了门。
吃饭时有一段小插曲。在饭店,遇到了刘卫勇的一朋友,随口寒暄了几句,对方随口问刘紫君,闺女考得怎么样呀?心里有没有数啊?刘紫君也就随口答,说考得一般,可能也就四百分。
这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刘卫勇坐下吃了几口东西,斟酌再斟酌,怯怯地提出建议,他觉得刘紫君可以复读一年。他看到了刘紫君高考前这几十天的努力,觉得孩子终于开窍了,虽然开得有点晚,但没关系,咱们可以重来一年。如果复读一年始终能保持这样的状态,来年肯定能考得更好。
刘紫君不乐意了,撂下筷子跟刘卫勇说:“从小到大你也没在意过我的学习,现在看到我的改变,你就希望我改变得更多,爸,你很贪心,也很不知足,你根本不在意我复读一年会面临多么的心理压力,反正这种不确定性也不需要你承担,你轻飘飘一句话就移动了我们原本设置的目标,这对我公平吗?你别忘了,一开始,你说我只要能继续读书就行。”
刘卫勇这一口饭噎在嘴里,咽不下去。
他和张若瑶抱怨。张若瑶说,你不要跟我讲,你直接跟她讲呀,你又不敢,你虽然是他爹,但你不敢惹她。
刘紫君说:“我不抗拒复读,但前提是,我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别人越是逼我干什么,我就越不想干什么。”
在张若瑶看来,刘紫君正处在十八岁分离个体化的重要阶段,她在进行一场自主权保卫战,所以告诉刘卫勇,你别管了,你也管不了,紫君很有主见,确保大方向上没有偏差,其他的让她自己做决定就行了。
张若瑶问刘紫君,想要什么毕业礼物?
闻辽也说,算我一份,你姐给你多少预算,我可以再给你加一倍。
刘紫君说,我不想买东西,我想出去玩!
张若瑶把事往闻辽身上揽,说闻辽去的地方多,让刘紫君跟闻辽讨论去。当晚就讨论出结果了,刘紫君发了个网上分享的攻略给张若瑶,她要去高原!她要去西藏!
张若瑶随手一翻,这些年好像关于西藏旅行的词条都是#自由#或#勇敢#,她挺支持的。以前她怕刘紫君小小年纪丧失生活希冀,如今看来,情况不算严峻,刘紫君尚有余力捕捉生活里的仪式感,那
就能抓住一点是一点。
她叮嘱刘紫君,去可以,但要做好全面准备,小心高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结果却是,这趟旅程刘紫君一点事儿都没有,反观张若瑶,狼狈得很。俩人还没到拉萨,火车路过那曲的时候,她下了一趟车,就有了强烈反应,头疼得快要炸开,险些原地栽倒。
她一边吸氧,一边发微信骂闻辽,都怪他,人家都说平时不锻炼的人高原反应会轻,是他带她在城市里骑行了半年,肺活量升上去了。
信号太差,消息一直转圈圈,发不出去,等到了拉萨,收到了闻辽的回复:“少赖我,你骑车那强度也叫锻炼?天下第一懒,不催你动你就不动。”
张若瑶知道闻辽没那意思,但这个表述有问题,她偏就很邪恶地想歪了,想起上次她坐在他腰上,没几下累了,俯身趴在他胸口喘口气儿,闻辽抚着她的背,亲她发顶,亲她眉角,很是无奈,告诉她下次还是别逞能了。这不上不下地折磨死人。
想到这里,飞快晃几下脑袋,啪一下把手机屏幕扣了过去。
刘紫君问姐你咋了,还难受吗?
张若瑶说哦,没事,心魔-
刘紫君提前做了详实的旅行攻略。
托刘紫君的福,这是张若瑶接手寿衣店以来小十年里第一次长途旅行,第一次有人帮她看店,替她干活,她能痛痛快快地玩,心无旁骛地看风景。
刘紫君点名要住民宿客栈,要非常有风情的那种,最好要有火塘,一群天南海北的陌生人聚在一起聊天。
张若瑶听了在心里暗暗说,到底还是十八岁。
闻辽回复,ok,他来安排,他之前在拉萨住过大半年,知道哪里符合刘紫君的要求。然后又给张若瑶发消息说,现在是暑假,都是学生去旅行,人非常多,叮嘱她注意安全,更不要跑跳,不舒服就去诊所。
张若瑶循着地址,带刘紫君去闻辽的咖啡店坐了坐。
拉萨有太多装潢精心的咖啡店和酒吧了,游客多的地方这些都是标配,没什么特别,张若瑶没打算告诉闻辽的,是刘紫君拍了个照片发过去,不一会儿闻辽就的消息就来了,来阴阳怪气的,说张若瑶,你干嘛,验我资啊?
张若瑶回,我就是来观察观察你到底各路花里胡哨的产业到底赚不赚钱。
“观察到什么了?”
张若瑶说,观察到店员换班时间,观察到翻台率,观察到桌旁插座坏了一个,手机充不进去电。
刚说完不到两分钟,就有店员端着两块儿巴斯克过来道歉,说不好意思女士,要不您换个位置?
张若瑶把充电器重新插上,打字跟闻辽说,其实她还观察到了自己的变化,她从前不会在任何一家店的经营状况上留心,现在不一样了,她不管是出去吃饭还是买东西,竟然都会时不时留意,在心里暗自计算这家店这门生意利润薄厚。
路上和司机闲聊,她问的也是,旅行社给司机的工资固定否?淡旺季有无差别?
闻辽发来语音,他在另一边笑得不行,警告张若瑶:“可不行哈,寻找生活乐趣可以,你不能有当资本家的愿望。”
张若瑶翻了个白眼。她知道闻辽明白她想表达的,他就是故意嘴欠。
“老实说,你这家咖啡店真的还盈利吗?”
闻辽说看吧,该来的总是要来,就知道你要兴师问罪。
他说:“我坦白讲,不赚钱,淡季时可能房租都出不来。一年下来,勉强收支平衡。”
这已经不容易啦!
“那你还干?”
“等合同到期吧。我接过来的时候合同还剩四年,好在我投入不多,抽身容易。”
闻辽说:“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你开始对我的事业感兴趣。”
张若瑶难得说两句好听话,说,我不是对你正在做的事感兴趣,我是对你感兴趣。
闻辽说天呐!张若瑶!你感动死我了!
从大学期间开始连续创业的经历给他带来更完善的资源网络和更强大的风险承受能力,但闻辽觉得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相比之下,更强悍旺盛的韧性和恢复力是他所需要,也是他最希望保持的。
他说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刚回到荣城,为什么只是简单做了几天行业调查就敢莽撞地闯入殡葬行业?其中百分之二十的原因就是,他还是挺相信自己的。
那剩下的百分之八十呢?
闻辽至今仍觉得是冥冥之中有指引,他在大马路边上远远见到张若瑶第一眼,第一个念头是,怎么会这么巧?第二个念头随之而来,他就知道他这趟回来,再走不了了。
你别不信,真的神奇
张若瑶和闻辽你一言我一语聊天,中间插几句七拐八扯的生意经,刘紫君把两块儿蛋糕全吃了,还给自己找理由,说要多补充糖分,这样才能抵御高原反应。
张若瑶放下手机,忽然想起来,问刘紫君,诶,季桥考得怎么样?
刘紫君说,不知道,他们没有联系,季桥仍然将自己完全封闭着。他可能会出国吧,她也不清楚。但她有预感,她和季桥的友情断掉了,他们永远也不能回到以前那样亲密了。
“我为我丢失了一个好朋友而遗憾,也为我们没来得及上升的爱情缅怀。”
刘紫君老神在在地揣起手来。
张若瑶端杯子,跟她干杯,说:“大学里还有很有优秀的男孩子。你爸估计不支持你大学谈恋爱,没关系,老姐支持你。”
刘紫君点点头。
这一点她倒是不怀疑啦,优秀有趣的人到处都是。
还记得她在泰山山顶上碰到的那个问她要不要拍照的男孩子吗?他们后来在下山路上又相遇了,聊了几句,还加了微信。男孩是大二在读,那天是陪同学爬泰山,在那之前他已经一个人打卡过十次登顶的成就。他那天其实看到刘紫君身上背着相机了,但他又实在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不刻意的话题。
后来刘紫君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早上,男孩给她发了一张日出照片,这是加上微信一个月以来他第一次给她发消息,很有分寸。恭喜她,开启人生新阶段。
刘紫君放大那滚滚云海,金色的光均匀铺撒。她问,这是泰山?不太像啊。
男孩回,不,这是黄山。我趁周末特种兵来了。
刘紫君说哦,我还没去过黄山呢。
男孩说,有机会一起。
刘紫君没有把这些分享给张若瑶,她告诉张若瑶:“我希望季桥早点好起来,往前走。不管我们以后还会不会是朋友。”
张若瑶点点头:“会的。”
“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张若瑶说:“都是,都会。”
他会好起来。
或许有那么一天,他会以新的姿态,突然出现在你眼前,对你笑笑,很多伤痛,就此不再被提起-
张若瑶的高反在来到西藏的第三天逐渐消失。
然后他们开始了提前计划好的行程。
后来想想,如果要在这些行程里挑出自己最喜欢的,印象最为深刻的,张若瑶会有两个答案。
答案之一,是她去了布达拉宫对面的邮局。
那已经是一处打卡地,因为海拔高,所以某种意义上说,这里离天堂最近。
邮局里人满为患,更为壮观的是那几面贴满了明信片的墙。许多游客会不辞辛苦来到这里,只为在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寄出一封永远不会被开启的信。
层层叠叠的信纸和明信片,密密麻麻的字,底下的没来得及褪色泛黄,便有新的贴上。思念在这里流动,汇聚。
张若瑶找了支笔,坐在角落安安静静写。
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恰好坐在她旁边,也在落笔,其中一个女孩一边写,眼泪一边不停地往纸上掉,开玩笑说:“有时候真想告诉自己,不要再搞这些形式主义了。”
另外一个女孩回答她:“相信就会成真。”
答案之二,是和刘紫君一起去了珠峰大本营,看星星。
这是刘紫君提议的,她想看看地理书上出现过的风景,然后给静谧广阔的星空拍下照片,并配上那句怪俗气却无比应景的朋友圈文案:“世界这本书,我又翻了一页。”
多么少年气。
朋友圈之外,实际情况其实就艰苦很多了,毕竟海拔太高了,还是需要常备氧气,而且低温,住宿条件有限。
但刘
紫君太兴奋了,这简直就是她幻想中的毕业旅行!一模一样!和一群天南海北素不相识的人,围着火,唱着歌。为了照顾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大家唱的都是老歌,还有人挥着国旗,扯着嗓子唱《我爱你中国》,结果半首没唱完,就要躺回去吸氧。
张若瑶不爱凑热闹,放刘紫君去玩,她在外围,抬起头,被闪烁繁星吸引,然后便挪不开眼。
她在想,高原上的星星,和她在店里,透过二楼小窗看到的星星,是一样的吗?
此时此刻的星星,和她十六岁时抬头望见的星星,是同一批吗?
这些星星也让她想起了不久前,她负气骑车去公园,闻辽追过来,他们在花坛边坐着,看人跳广场舞健身操时的那番对话。
她站在唯物主义和生物层面来解释死亡,说死亡就是结束。
但闻辽反驳她。
他说,如你所讲,人既然是自然界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人死后,便犹如落叶归根,成为这个世界新的养分。如此说来,生与死,本质就是一场物质转化。
离开的人,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亿万年前的星星,四季环游的季风,不断交汇的江河湖海这是科学的轮回观,这便是灵魂的重逢。
风动经幡,猎猎作响。
张若瑶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原之上,仰头看浩瀚星辰,无边无际,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你好呀,老爸,老妈。
我寄的明信片,收到了吗?哪一颗星星是你们呢?
我真的,很想念你们
满天繁星之下,是寻寻觅觅的稠人广众。
一颗星,便是一个人。
偌大红尘,宽广天地,我们终有机会再见的吧?又或许,我们早已见过了。
第43章 卌三与痛苦共生
当张若瑶把自己在旅行中千头万绪的思考告诉闻辽的时候,顺便夸赞了一下他:“我现在认同楼长对你的评价了。”
“评价我啥?”
张若瑶模仿楼长大妈的语气:“小闻呐~性格好~是个透亮的人儿呐~”
其实她还想说,闻辽是既敏感,又通透,这看着相反的两道特质在身上同时出现,就很难得。
闻辽说那是,我好处多着呢,从小就智慧。小时候看《雪孩子》动画片,幼儿园孩子都哭了,但后来老师讲,雪孩子无非是融化成了雪,后又变成云,云又变成雪,这么想想,雪孩子年年都回来。他慢慢就不哭了,然后还帮着老师劝慰其他的小朋友止住哭声,不然午饭乱套了。
张若瑶往仓库搬货:“你幼儿园总因为挑食挨骂。”
闻辽接过她手里的箱子:“我没有。”
“你有。”
“你记错了,我不像你,我从来就不挑食。”
闻辽记事儿早,清清楚楚记得他幼儿园时发生的每一件事,连他前座的小男孩姓甚名谁都还有印象呢想着想着忽然把箱子一放:“张若瑶!咱俩根本就不在同一个幼儿园!”
隔着半扇仓库小门,张若瑶在里大笑
晚上,他们一起看了一部电影。
张若瑶之前看过那么多有关生死讨论的作品,也想给闻辽看看,主要是想听听这位透亮的人儿有哪些和她不一样的观点。两颗脑袋挤在电脑屏幕前,选的的是一部瑞典的老片子,讲的是一位小镇生活的独居老人的故事,妻子去世,无儿无女,老人多年都处在无尽的孤独里。当他终于决定结束生命,却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打乱他的计划。
他很讨厌小镇里乱哄哄的孩子们,讨厌那对刚搬来的总闯祸的邻居夫妻,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无聊生活由这些人和事填满。它们驱散了他一部分孤独。
俩人对着屏幕一边看一边哭,闻辽一开始还顾及形象,张若瑶先起身去拿纸抽,狠狠擤鼻涕,再把纸抽扔给他。
然后他就大大方方地抽几张擦眼泪了。
张若瑶擤完鼻涕说:“我其实一直很后悔,我大学时应该报离家近一些的学校,这样可以随时关注我妈的心理状况。我也应该一早认识到及时体检的重要性,她从年轻时就总吵着胃疼,吃早饭胃疼,喝凉水也胃疼,但那个时候我太小了。”
闻辽没说话,捏了捏张若瑶的手指。
他早已决定不在张若瑶面前讲起以前的事,避免提到离开的人,除非张若瑶自己开口。
奇怪,这一天的后半夜,有些不安。先是手机响了一次,刘卫勇的电话,然后是门被敲响,一对夫妻急急忙忙来给老人看寿衣。闻辽把客人交代明白,重新关好店门上楼,看到张若瑶趴在床沿,盯着加湿器的水雾发呆。
他问:“还能睡着么?”
张若瑶摇摇头。
“那聊会儿?”
“行。”
闻辽把张若瑶拉进怀里,贴着她的背,伸出一只手,用一根手指在她眼前划了一道波浪的形状,说:“人的状态是有高低起伏的,波谷和波峰交替出现,我们要接受自己就是时常有钻牛角尖、把小事放大、预支烦恼或翻旧账的时候,自恋是正常的,自厌也是正常的,但总要知道,所有的情绪都是阶段性的,不会一直持续。”
他早已经接受了年少时父母离开的悲剧,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纵然他已经建立了一套自洽的、温馨的生死观,偶尔也会有情绪重陷泥沼的时刻。
张若瑶绝对不及他。
说到这儿,张若瑶反握住他的手:“我没有自厌,我有定期关注自己的心理健康,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波峰波谷交替太频繁,或是处在波谷太久时,我会调整我自己。”
闻辽点点头,侧脸贴她的耳朵:“这次出去玩开心吗?”
张若瑶转身,面对面回抱住他:“开心,但也没办法做到像电视剧电影里那样,看到某处好风景就哗一下子人生开朗了,想不通的事儿一下子就想通了。我做不到。”
她在经幡下坐着看星星的时候,好像有一瞬间过电了,那一瞬间,她原谅了命运的不公,原谅了妈妈的执拗,不再觉得孤单,仿佛天地人间都融为一体,许多过往和未来都在她眼前揭示答案,离开的人都回来了,思念都尽数找到归处但也只有一瞬间而已。
那一瞬间过后,该怎样还是怎样,顿悟了一下子,紧接着仍是长久的迷惘。
闻辽回应她:“当然了,谁也做不到。又不是神仙。”
而且这一辈子遇到的大大小小的痛苦,太多太多了。怎么顿悟得完啊。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上下摇了摇:“怎么办呢?与痛苦共生吧。”
“好。”
张若瑶也握住他的手,好像洽谈成功:“与痛苦共生。同时也要接纳自己的敏感。”
闻辽心说我其实挺接纳的。
他之前在某处看到一种观点,说是性格敏感纤细的人更适合进行创作型的工作,但同时也要承受创作过程对于自身的反向刺痛和折磨。
他的工作与创作搭不上边,但道理在生活里同样适用,敏感的人,感受的幸福和痛苦都是加倍的,如果在人心底里安装一个按钮,那么敏感纤细的人,那个按钮总是处于频繁被按动的状态。
闻辽觉得自己就是这样。
张若瑶也一样。
若说不同,就是张若瑶不外露。他的按钮一按就是高分贝闹钟铃声,需要一场痛哭或一场发泄才能解决,但张若瑶不需要,她的按钮,就是在心底安安静静亮着幽弱的灯,仅此而已。
闻辽尝试归因无果,大概是人生来不同-
敏感的张若瑶最近遇到的最让她焦虑的事,是听闻后面小区出了一起青少年高坠的惨剧。
清早天蒙蒙亮,就听见警车和救护
车齐鸣,穿破晨起寂静,驶入小区内部。不一会,救护车又走了,没有鸣笛。
张若瑶起得早,拎着扫帚在门口远远望,楼长大妈也趴在窗户上看。
闻辽两天没回家了,完全忘了他还有两条小鼓泡眼金鱼要换水,要喂食,急急忙忙回家一趟,念叨着小鼓子你坚持住啊,你坚持住我一定给你安排个自动喂食器。
万幸,老李太太选中的鱼,跟她一样生命力强悍。
闻辽说到做到,给它们换大鱼缸,安排自动设备。回来店里时也捎来了消息,说是小区三号楼有一家孩子,大概是中考压力太大了,加上和父母闹了脾气,一时没想开。
楼长大妈抹眼睛拭泪:“太可怜了。孩子得有多难受”
三楼大爷站在阳台:“现在的孩子都太自私!他也不想想他一跳了之,他爸妈怎么活?”
话没说完,就被老伴儿拽回去了,窗户轻轻关上。
张若瑶想起刘紫君来。悲剧就怕联想,她忽然焦虑得很,给刘紫君发消息,大意是不论成绩下来了结果如何,都要坦然面对,是复读也好,还是直接报考也罢,以后的路还很长,生活还是很美好,不是喜欢出去玩吗?我们可以定下一个目的地
消息发出去,刘紫君直到下午都没回。
到了晚上,张若瑶又拨了个视频通话过去,刘紫君接了,那边闹哄哄的,有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刘紫君带着发光的发箍,朝着话筒喊:“姐!我不在家!我看演唱会呢!”
说罢把摄像头转过去,流光溢彩的舞台上,是张若瑶不认识的明星。
“你注意安全。”
“好!!”
“有钱么?”
“有!!”
姜西缘在一边听见了,说张若瑶:“你这个姐姐当得是真好。我有时候反省我自己,对待身边的亲戚是不是太傲了。我不喜欢和他们来往,但小鱼儿越来越大,我也想为小鱼儿多考虑,多替她交交人,以后她有个什么事,还有兄弟姐妹能帮帮忙。”
外卖大战,姜西缘晚上只花了不到一百块就订了两张披萨,外加很多小食,给小鱼儿留了些,剩下的拎过来和张若瑶闻辽一起吃。
张若瑶咬着披萨,把手机屏幕亮给姜西缘,问:“你认识这是哪个明星吗?”
姜西缘说:“废话,这么红,小鱼儿都认识,你不认得?”
张若瑶摇摇头。
她就是不太关注这些。
姜西缘说她:“你给自己找点乐子吧!多看帅哥有助于激素分泌,美容养颜!”
张若瑶下意识就看了眼闻辽。
姜西缘差点笑呛着。
刚刚讲到哪里?张若瑶回神,说:“哦,亲戚,任猛他家的亲戚特别多,每年过年过节都是一大家子人,任猛他爸兄弟姐妹七个,他爸是老末。”
姜西缘说她知道:“老末好啊,老末最受宠。”
张若瑶问:“你要去上那个花艺课吗?已经报名了吗?”
姜西缘说:“报了啊,不但报了,我还和我那个朋友约着一起去,她是去做竞调的,等上完课我再去她公司看看。上次跟你说的,她也做技能培训,公司在厦门,我想跟她合作。她那缺有店铺经营经验的人。”
张若瑶其实猜到了,上次聊完天姜西缘的态度已经表明了,她其实根本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只是这些年碍于妈妈这层身份,很多地方受限。
“那么远,小鱼儿怎么办?”
“我上课她刚好暑假,去姥姥家吧。如果她开学以后我也要经常出差,就把她姥姥接过来。我问小鱼儿了,我说以后妈妈要是很忙怎么办?她说她愿意跟姥姥生活,还有小猫,不无聊。我说那要是妈妈带你转学去别的地方呢?她说也愿意,愿意跟妈妈一起冒险,很快乐。”
张若瑶说:“大猛也能帮你照顾。”
姜西缘说:“你这话吧,就是没当妈的人会说出来的,你要是当妈就知道,除了自己,孩子交给谁都不放心,我连我自己亲妈都勉勉强强信任,别说他和他妈了。”
张若瑶问:“任猛怎么说,没有干涉你吧?”
姜西缘连扔了几根薯条在嘴里,说:“干他屁事,黄了。”
张若瑶懵了下:“什么黄了?”
“我和他呗,黄了。不处了。”
张若瑶还没反应过来。
闻辽把又一块披萨上的培根丁都摘下来,剩下都是张若瑶能吃的了,递给她,然后自己把培根吃了,摘下手套,站起身:“你们聊吧,我吃饱了,骑车去了,今天不到十五公里我不回来。”
姜西缘目送闻辽出门,然后朝张若瑶撇撇嘴:“真有眼力见儿呢。”
张若瑶笑:“对,他敏感。”
姜西缘也笑,跟张若瑶说她和任猛之间的始末。其实也没什么,最近都挺顺利的,她和任猛妈不像以前那么剑拔弩张了,跟任猛说了她的想法,任猛也支持,说一个家庭里,一个人保障稳定的衣食住行,另一个人有事业追求以达到家庭阶层的进步,这种搭配是非常合理的,姜西缘既然愿意追一追,他就愿意支持。
“他知道你可能不开这个店了,要换城市生活?”
“我告诉他了,他说他等我。就是这个等字儿让我觉得心里不平顺,我都没想好以后怎么样呢,就先有一个地方,先有那么个人,巴巴地等着我了,我这平白无故就多了个担子,哪说理去。”
姜西缘讲着讲着,开始自嘲:“但是换角度想,他要是跟我说,我去哪他去哪,我也不会特别感动。我会觉得他对他爸妈不负责任。所以说就无解。”
无解的事情该怎么办呢?
“就随缘呗,以后再说吧。”
姜西缘坦言,是因为她和任猛如今处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他们的进程不一样,她从一段失败的婚姻里脱身,对待婚恋一事早就没有了什么非谁不可的心气儿,再找也行,不找也可,恋爱的过程比结果重要。但是任猛不一样,他还有个关于家庭的人生理想待实现呢。
姜西缘悄悄跟张若瑶咬耳朵,说她上个星期在家大哭一场,当妈以后已经很久没痛哭成那样了。
并不是因为任猛跟她的关系混沌,是因为小鱼儿。她发现了小鱼儿的日记,没忍住,偷看了。
张若瑶严正谴责这种行为。
她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她用密码本写日记,爸爸把她密码本硬生生掰开了,都坏了,还硬不承认是他干的。她不再敢把日记带回家了,就放在教室,放在桌洞里,但是后来发现老师也会偷偷翻学生桌洞。
那时候不像现在,讲什么隐私,小孩子哪有隐私。
那日记,最终的归处在哪里呢?
张若瑶回想那时候,真是万幸,她还有个能帮她兜事儿的好跟班。
她后来把自己的日记本和偷偷买的课外书,都放到闻辽书包里。闻辽是肯定不会偷看的,还会帮她保管,如果老师发现,还能直接栽赃给他。
现在想想,她信任闻辽,还真是从很早很早就开始了
姜西缘接着讲:“我看了小鱼儿的日记,她
在日记里写,其实她并不是很喜欢去王姥姥,也就是任猛妈那里。任猛妈对她很好,但她觉得不自在,她知道妈妈和萌叔叔在谈恋爱,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要讨好萌叔叔和王姥姥,因为她明白,她表现得再乖巧一点,再好一点,王姥姥就会多喜欢妈妈一点。”
姜西缘把塑料手套摘了,打了个嗝,目光盯向一处:“你不知道,我看完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反省,是我平时在小鱼儿面前表现出太多负能量了,我不自觉地给自己称斤两,判定自己在婚恋里的价值,我本质上是自卑的,影响了小鱼儿。不该这样的。我不该自卑的。”
张若瑶问:“后悔吗?”
“我后悔第一次婚姻,后悔没有擦亮眼睛,唯独不后悔生小鱼儿。我觉得我生了个小号的自己,我小时候也这样,什么事儿都明白,什么事儿都不和别人讲,哪怕自己受点委屈,我也想天下太平。小时候我奶总打我,偏心我表哥,但我从来不告诉我妈。”
姜西缘说:“爱别人很简单,好像是每个人天生就有的能力。但爱自己很难,很多人一辈子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她把饮料拧开,和张若瑶的茶杯相碰:“我提一杯啊,人生短短三万天,咱们得爱自己。”
张若瑶开玩笑问她,请问您觉得这个爱自己的具体表现,大概是什么呢?
姜西缘想想说:“大概就是,快活时就可劲儿快活,痛苦时也别抛弃自个儿吧。”
手机响了,闻辽微信进来了。
他骑车骑到夜市去了,拍了张照片。
“你喜欢的那家鲜榨果汁今年又开了,你是要胡萝卜苹果,还是橙子百香果?”
张若瑶早撑了,支着腮帮子懒洋洋回他:“不喝,你不说全是糖么?”
闻辽正在输入中。
张若瑶语音转文字:“闻辽,你爱不爱我?”
姜西缘一脸痛苦面具。咦惹~
正在输入停了,隔了一会儿,又出现了。
闻辽特别老实,也特别诚恳:“爱。”
然后又跟一句:“那你呢?”
下一句总该是他想听的了吧?
但张若瑶不会合他心意的,她回他:“愚蠢!你应该说,你最爱你自己!”
哈哈哈哈哈。
张若瑶和姜西缘笑成一团。
闻辽听着语音条无语了。
没喝酒啊?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44章 卌四田螺哥哥
没骑够十五公里。闻辽在夜市就停下了,他看见了钱犇,在夜市末尾摆了个小摊儿,仍是卖他自己钩织的小花和钥匙扣。
闻辽停了车,在小摊子面前蹲下,问钱犇:“你可真厉害,无处不在。”
钱犇嘿嘿笑,回应闻辽。
其实他每天是有固定的活动轨迹的,夏天走的路会多一点,上午先去市场帮姑父卖菜,下午在家里躲日头,看电视,做手工,吃完晚饭再出门,有时是去公园小广场,有时去商场门口,这取决于工作日还是周末,周末商场人更多。等到商场营业结束了,他再拎着小筐去夜市。
夜市摊位不便宜,他没租,和一个弹吉他的一起挤在最边缘,挨着马路牙子席地而坐。管理员来了他俩就得跑。
闻辽和钱犇单向聊了会儿天,又蹲着听了会吉他,请弹吉他的男人和钱犇一人喝了罐苏打水。吉他男觉得他看得认真,问他想听什么?闻辽说我想借你吉他五分钟,行不?
行啊。给。
闻辽就把吉他接过来了,长腿一支,坐在马路牙子上。他正儿八经练吉他已经是大学的时候了,现在早荒废了,就记得几个和弦。点开一首歌,把手机递给男人,让吉他的主人指导他一下,然后扫了下琴弦。
他唱了首刘若英的歌。
“生活中交错着人生游戏”
“人山人海我们匆匆路过不怕失去”
“如果爱一个人可以爱到尘埃里”
“是否有人爱尘埃里的你”
男声唱女生的歌,感觉不一样,伴着晚风还挺浪漫,又低又稳的嗓音在风里穿梭,唱完了,闻辽把吉他还了,把手机从钱犇那拿过来检查:“拍得怎么样?”
钱犇比了一个大拇指。
然后张若瑶就收到了这样一条视频,闻辽坐在夜市的路边,周围彩灯环绕,风把他衬衫衣角吹得荡起来,他支着腿,身子缓缓摇晃,手指拨弄琴弦,态度认真。
他在认真地弹着吉他,认真地唱着歌,面前已经不知不觉聚了一圈儿人。
张若瑶捋了下后颈,默默把视频进度条拉回来,再看一遍。
然后回复闻辽:“你一天不当显眼包就难受。”
闻辽没回,他在骑车。
等他回到店里,张若瑶已经准备打烊了,他手上拎着不少东西,都是他在夜市买的。进门就问张若瑶:“好不好听?前几天恰巧听到这首歌,觉得歌词很适合我,我们。唱给你啊。”
张若瑶在检查他买的一堆破烂儿。
除了钱犇送他的又一朵编织铃兰花,还有一个艾草锤,一个杯刷,一个手捏的陶艺相框,里面画了个抱着小熊的卡通小女孩。闻辽说这个相框和画有来历呢,店主是聋哑人。张若瑶把相框反过来看看,问闻辽,是不是一个长发男的,长得挺帅,带黑口罩,鼻梁有颗痣?
闻辽说好像是。帅么?也就一般人吧。
张若瑶告诉他,被骗了,那人不是聋哑人,其实会说话。他每年夏天都去夜市那卖画。
闻辽不理解,为了噱头?博同情好卖东西?
张若瑶说,可能是呗。
闻辽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若瑶说,我有一次在夜市撞见他收摊,看见他咬着烟头,被一只耗子吓得尖叫骂脏话。
闻辽沉吟半天:“你逗我玩呢吧?”
张若瑶用艾草锤敲着脖子:“你爱信不信,我就是想告诉你,善良省着点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些阴暗面在的。阴暗面由许多阴暗的小心思组成,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有,普通人不需要有大爱,保持本心向善,不被人欺害,同时也抑制住自己阴暗的小心思,就够了。”
闻辽撑着桌沿,俯身盯着她眼睛瞧:“那你捐了阿姨留给你的钱,是不是大爱?”
张若瑶继续敲着脖子,敲啊敲,敲了很久,终于承认:“不是,我那时候赌气占了大部分。”
她正在一点点脱敏。比如可以和闻辽坦白以前绝对不会示于人前的一些秘密,一些难以启齿的自我剖白。
闻辽说:“你不想聊的东西我们随时可以停,没谁规定一道伤口必须要愈合,带着伤口也能过日子,常常撒点消炎药就是了,逃避也不可耻,我一直都这么想。况且爱人之间也可以有隐私。”
张若瑶看他一眼:“你可闭嘴吧。”
闻辽大笑,又低了低,亲亲她鼻子。
“你和姜西缘聊完了?”
“嗯。”
“聊得怎么样?”
张若瑶简明扼要复述了一遍。
闻辽说:“挺好的呀,这不是也没分手吗?”
张若瑶说:“但一切都在往错开的方向发展。”
“那怕什么,错开也是暂时的。没有谁能和谁的步调永远一致,有感情在,天涯海角都有重聚机会,要是没感情了那才是真完了。”
张若瑶说:“你太乐观了。”
闻辽说:“是你对爱情太悲观,我早说过你。”
闻辽上楼换衣服,一边换一边讲起刚刚在夜市,还看到有个小摊位在卖爬宠,小蛇小蜥蜴之类。他对爬宠倒是没什么兴趣,但他看上那微景观生态缸了,他问了,也有景观鱼缸,他打算买点成套的布景,给他的两条小鼓泡眼鱼安排上。
张若瑶说:“小鼓子,你换个名吧,好好的一条鱼,喊起来像太监。”
闻辽说:“太监
鱼分公母吗?”
张若瑶懒得理他,去关门,结果起身时不小心带掉了桌上的相框,弯腰捡的时候又不小心碰掉了杯盖。
桌子上满满当当,键盘鼠标之外都没有一点空闲处,张若瑶一边收拾桌面一边骂他,为什么总往回买些乱七八糟根本用不上的东西呢?她以前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地方挺大的,现在多了一个人,像是多了一整个动物园,抬眼所及到处都是乱哄哄。
越收拾越烦得慌,心头燥得要命,干脆抬胳膊把闻辽刚买回来的小物件全都给扫进垃圾桶,然后上楼睡觉,抬眼看见床头柜那个永生花,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拉开抽屉,扔进去,关上了事。
闻辽悄悄从垃圾桶里把东西都捡回来了。
晚上睡前拿艾草锤一下一下锤她肩膀,给她按摩
该说不说,还挺舒服的。
张若瑶舒口气,说:“你学学断舍离吧。”
闻辽说好,学。
“生活习惯需要磨合。”
闻辽说,磨。
“你下次再买用不上的破玩意儿,就带着它们一起滚出去。”-
滚是不会滚的。
闻辽趁张若瑶出去忙,找了个保洁上门,跟保洁阿姨一起把店里私人物品里里外外都做了收纳,然后做了大扫除。
张若瑶回来,直觉店里好像整洁了很多,但细看看,什么也都没少。
问闻辽,闻辽一脸茫然。
不知道啊。可能是田螺哥哥来过了吧!
张若瑶又气又觉好笑,鞋尖儿踹踹他:“田螺哥,电脑借我用用,有个文档存你电脑了。”
闻辽把电脑递过去,张若瑶看到了网页,生态鱼缸布置教程
管不了一点。
“你要买鱼缸,去找李奉枝。”
闻辽说:“我也这么想的,好几天没见着她了?”
老李太太以前每天会从店门口路过两回,一次是早上坐公交去大河捞鱼虫,一次是傍晚卖完鱼虫回来,但是这几天都没见着人。
闻辽发了个微信,李奉枝不回,张若瑶打电话过去,关机。
闻辽起身,说他去家里看看。
独居老人,总是让人放不下心的。
张若瑶有点惴惴,直到闻辽从老李太太家回来。
他说:“没事,在家躺着呢,就是病了,发烧,而且腿又不行了,这几天走不了路,就没出门。”
闻辽说:“我帮她把手机充上电了,结果开不了机,她说进水了。”
张若瑶问:“大夏天的,中暑了?”
闻辽靠着门口,看道路车人来往,揉了揉肩膀:“刚去社区问了一圈,说是被气病的。”
“啊?”
张若瑶疑惑的是,这个世界上竟还有人,能气着老李太太。
这可太稀奇了。
第45章 卌五健康幸福
老李太太前几天在公园小广场跟人吵架了。
她和钱犇一样,每天是有固定行程的,上午趁太阳足,阳光照到河面上能清晰看到鱼虫成团,她下水去捞。午后再捞一波,因为午后河水被晒得暖和了,她可以往更深的河水里走一走了。
这个时候过膝的水靴子就不管用了,别人借她了一件带背带的水衩,男款的,正常穿到胸口,她穿能到脖子。
下午,去花鸟鱼市场送鱼虫。跟她关系好的那家老板问她,一会儿回家吃饭吗?老李太太以为人家要请她吃晚饭,一边拒绝一边吹,说自己家里什么都有,冰箱里冻货吃都吃不完,市场老板说,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晚上要是有空,我再给你找个活干?你腿不好,这个活轻快。
老李太太说行啊,太行了。是个啥活儿呢?
这家老板大外甥在公园小广场上开了个儿童乐园,就是那种充气城堡,几个飞机大炮旋转木马之类的游乐设施,还有个充气鱼塘,里面放上便宜的小锦鲤,都是家长带孩子去钓,儿童小鱼竿,二十块钱半小时,走的时候可以带走三条鱼。
大外甥每天晚上要回家给孩子做饭,而且暑假了,还要带孩子出去补课,就想找个人帮忙看着。坐着就行,收收钱,开关一下游乐设施,看着小孩别祸害那些鱼。
老李太太晚上闲着也是闲着,就答应下来。一开始都挺好,老李太太帮人干活负责任,不过就是太负责任了,租鱼竿超一分钟一块钱,她看得可严实了,到时间就去提醒,一会儿催八遍,惹得孩子家长看她怪不顺眼,你这老太太,你家生意啊?孩子就多玩两分钟能怎么呢?
老李太太装没听见,坐在小凳子上伸伸腿儿。
这天碰上个妈妈,带着一大一小俩男孩,小的三四岁,见着玩的就兴奋,大的八九岁,只顾低头玩手机,明显对这些幼稚玩意儿没兴趣。
当妈的把孩子送过来就走了。老李太太去开关了两圈旋转木马,回来就看见那兄弟俩凑在一块,小的举着鱼竿,大的正拿个会呲水的饮料瓶,一边玩手机,一边往充气鱼塘里呲啊呲,顺便指挥他弟,把鱼竿往鱼群多的地方甩。
老李太太冲过去就把饮料瓶没收了,闻了闻,还甜丝丝的。
她拽着大男孩的肩膀,问他,这里头装的啥?你咋这么坏呢?把鱼都害死了?
大男孩正是调皮捣蛋且好面子的时候,老李太太这么一拉扯,觉得丢脸,脸红脖子粗地争辩,说鱼哪里死啦!这不都活得好好的!就是饮料,你不信你喝一口!你喝一口!
老李太太才不喝,男孩一把扯过来,为了证明这就是饮料,拧开瓶盖就往嘴里灌。
可把老李太太吓死了,这要是不该入口的东西,中毒怎么办,赶快去拦,说好孩子好孩子,不喝,咱不喝,快吐了
好巧不巧,男孩妈妈就在这时回来了,正好看见老李太太搡着自己大儿子,小儿子在一边举着鱼竿哇哇哭,周围一圈小朋友在看热闹。
其实那瓶子里真就是没喝完的饮料。
只不过男孩耍小聪明,想着呲水把鱼都赶到一处,更好钓。
老李太太说:“这水都用不了了!都浑了!鱼一会儿就都死了!你们赔钱吧。”
男孩妈妈骂她:“几条破鱼死了能怎么?老死婆子,你跟小孩动手!”
李奉枝说你那是嘴还是粪坑啊?我两腿一叉都能把你妈生出来,你跟我呜哇乱叫什么!你问你儿子,我打他了吗?
男孩妈妈说你这么大岁数不积口德,你小心老天爷收你,不得好死。
李奉枝一抱膀,笑呵呵的:“你少跟我死不死的,我这么大岁数也够本了,你带俩崽子走道可看点车,你爹妈生你的时候才是没积德,生出你个瘟大灾!早晚让雷劈你家坟头!”
张若瑶没在现场,不知道这场对骂到底是有多难听,不过以她对老李太太的了解,没人能在她这占什么口头上的便宜。姜西缘听完笑得不行,说老李太太人不坏,就是这张嘴啊,真是损到家了,谁跟她怼两句都得被气出内伤。
张若瑶问闻辽,然后呢?只有她气人家的份,怎么还能把自己气病了?
闻辽说,一开始就是互骂,骂着骂着人越聚越多,大一点的那男孩觉得自己妈妈挨欺负了,就上去推老李太太。
半大小孩儿力气大得很,直接就把老李太太推了个踉跄,后仰摔进充气鱼塘里了。
男孩妈妈没管,估计是怕摔个好歹的担责任,拉着俩孩子赶快走了。
充气鱼塘很浅,但底儿滑得很,老李太太用手支着自己站起来,没成,反倒又摔一跤,这次整个人都躺进了水里,金鱼被她惊得都聚集到另一处去了。老李太太在身下空抓一把,却只抓到黏糊糊的排泄物,她身周的水更加浑浊了,有小孩子捏住了鼻子,用手掌扇风
张若瑶吃惊:“怎么会这样?之前社区组织老人体检,她好像没什么基础病。”
姜西缘说:“也正常,都多大岁数了,她今年七十五了吧?摔一跤可不就起不来?人上了年纪就是会慢慢丢掉尊严,尤其孤寡老人更是。”
张若瑶沉默了一会儿,想起和刘卫勇□□过的独居老人,临终前确实不太体面。刘卫勇总说,他要是上了年纪以后刘紫君不管
他,是这样的生活质量,那他宁愿早点结束。张若瑶听着,没说话。
“最后怎么解决的?”
闻辽说:“老太太可不是能忍气的人,报警了,最后调解,互相道个歉,就结束了。”
张若瑶问:“就结束了?李奉枝道歉了?”
闻辽说:“不知道,好像是人家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她不去。”
姜西缘问:“赔钱了没!”
闻辽说:“我哪知道!我也是听说。”-
张若瑶有点担心李奉枝。
姜西缘说不至于:“她才厉害呢,不是什么大事儿再说了,你看她是脸皮薄的人?”
说到这,姜西缘忽然想起来,任猛妈之前攒了一大包旧衣服,都是款式旧了,但穿着不耽误的那种,要给老李太太送去,放在她这,她给忘了。
任猛妈说李奉枝穿得太过破破烂烂了,怎么能把日子过成这样?也不常清洗自己,感觉头发里都能生虱子。
姜西缘说:“我觉得是她太吃力了,一个人,能保证衣食住行就已经不容易了,老话讲仓廪实才能知礼节,也不能指望她打理自己打理利索了。任猛妈说,呸,她就是不要强,孤老太太多了去了,人家都干干净净的,就她脏。”
其实姜西缘有时候也多多少少嫌弃李奉枝。
小鱼儿上幼儿园的时候,睡觉睡不稳当,老李太太送给了姜西缘一个荞麦壳枕头,说是给孩子睡好。她道谢,收下了,转头把枕头皮扒了,把里面的荞麦壳都倒出来,反反复复挑拣晾晒了好几回,才敢缝起来给小鱼儿用。她也嫌李奉枝不干净
张若瑶去隔壁打包了两碗粉回来,搬小马扎在店门口解决午饭。
闻辽吃不成,刘卫勇打电话让他去帮忙,一会儿来接。
姜西缘看闻辽换上衣服出门,就是丧仪服务统一标配的白衬衫,便宜工装在他身上也显贵,看着利落高挑一个人儿。姜西缘吸一口粉喝一口汤,目送闻辽上了车,然后问张若瑶:“你俩生活还和谐吗?”
张若瑶说哪方面?你这话题跳太快了。
“各方各面。”
“还行吧。”
姜西缘说她昨晚和任猛开玩笑来着,任猛说觉得他可怜的兄弟闻辽是被张若瑶狠狠拿捏了,挣不脱了。姜西缘倒觉得未必,时间太短了,这才刚在一起一年,新鲜劲儿还没过呢,能看出来什么拿捏不拿捏的?
任猛说人俩一起长大的!哪里止一年啊!
姜西缘说那咋啦?青梅竹马说着好听,他俩还分开那么多年你怎么不说呢?还是不要对以前的事儿有太多滤镜。
姜西缘捧着碗,喝着汤,和张若瑶说:“咱俩聊天没什么顾忌,我就是想给你提个醒儿,别一上头就要结婚什么的,看看他家里什么情况,最重要的是看看他到底是什么秉性的人,人都是会变的,你了解从前的他,不一定了解现在的他。也别被花言巧语忽悠了,他有钱,长得好,一表衷心你就信,还是要多相处才行。”
张若瑶把自己碗里的两颗丸子拨给姜西缘。
“我跟你说真的你要是不乐意听我就闭嘴了。”
张若瑶笑:“没不爱听,你说的对,是要多考量,我也没打算跟他步入什么关系,远着呢。而且,放心吧,我”
张若瑶咬一颗鱼肉饺,汁水溅出来,溅她胸前衣服上。
姜西缘递纸巾给她:放心你什么?”
张若瑶低头擦衣服:“放心,我没什么不能失去的。换句话说,我现在能够接受任何人的离开。”
姜西缘心里有点酸涩,好像是问张若瑶,也好像是低声自言自语:“真能么”
张若瑶埋头吃饭:“能。不能也能。迟早都能。”-
晚上闻辽回来,张若瑶已经把姜西缘送来的一大包衣服搁在了柜台里,让闻辽找天给老李太太送过去。
闻辽说别找天了,就现在吧。
先回家洗了个澡,顺便喂喂鱼,然后去了老李太太家。
回来又洗了一个澡。
张若瑶说你干嘛啊?
闻辽面露难色,他实在是不好意思说,老李太太家都站不进去人了,老李太太最近病着也没办法打扫。以前她家里除了乱,起码没什么味道,这次去真是没法呼吸。
他问老李太太吃饭没,吃药没,老李太太说吃了,都吃了。然后就坐在床边看窗外发呆。
猫碗里的猫粮有点霉了,老李太太的猫倒是聪明,直接扒开猫粮袋子开吃。他实在是看不下去,涮了涮碗,给猫重新换了水和粮,又给老李太太烧了壶热水才走。
张若瑶跟闻辽讲起她下午和姜西缘聊的那些,关于老李太太怎么就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闻辽不赞成任猛妈说的,李奉枝是不要强,她不要强?她不要强可能都过不成现在这样,说得再残酷点,可能活下去都是问题。人与人有别,站在高处看低处和站在低处看高处一样,很多东西是会扭曲的,真把你放到那个位置,可能日子过得更乱套。当生活的基本需求都满足得颤颤巍巍,就别提什么上层实现了。
张若瑶盘算了一下,其实老李太太不懒,很勤快,她干杂事儿赚的钱完全够她生活,不会太苦的。所以大家都很奇怪。
闻辽没说话。
他其实知道老李太太为什么总是看着苦哈哈,穷困潦倒的,张若瑶猜的对,李奉枝其实不缺生活成本,一个老太太能花多少钱啊?
她的困境在于,她喜欢攒钱,无比苛刻地攒钱。
有一次他去老李太太家,恰好撞见老李太太坐在床边数钱,她床尾有一口大箱子,老式的锁,老李太太不信银行,就喜欢现金,像活在上个世纪的人,管它零的整的,全都放在她的大箱子里。
闻辽没告诉张若瑶,是因为他答应李奉枝要保密。
其实不是不能理解,上了年纪的人,没有底气和倚仗,就喜欢攒钱,抠抠搜搜出来的是生活的安全感
这件事过去了几天,张若瑶听楼长说,李奉枝好了,没事儿人一样,又出去捞鱼虫了。
张若瑶傍晚时看到李奉枝拎着空桶,从公交车上下来,只是步履更加艰难,走路要走几步歇几步。
又过了几天,张若瑶出去和刘卫勇干活,闻辽在店里。回来的时候听闻辽说,老李太太刚刚来过了,找她的猫。
“猫?跑丢了?”
闻辽说好像是。
李奉枝早上出门,推门没推严实,晚上回来才发现,猫没了,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她先拖着自己不太好使的腿,顺着楼道上上下下找了一圈,然后才想起来,赶紧回家检查她的大箱子。
万幸,锁着呢。
治安好,没小偷,就算有也不会选中她家。
李奉枝第二天没去捞鱼虫,在这周边的小区找了个遍,还是没找到,气得她当街大骂。好多商户都听到看到,一个脚步蹒跚的老太太沿街叫骂——出去跑吧!野吧!饿死你!让野狗咬你!揣一窝崽子回来看我怎么打死你!
姜西缘靠在花店门口喊她:“哎!你的猫长什么样?有没有照片?我们帮你找找?”
老李太太看她一眼,没回答,继续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姜西缘气笑了:“这老太太。”
之后的一个星期,张若瑶都没再看见老李太太去坐公交。
只一次,她看到李奉枝去市场买鸡蛋,隔着老远问她了一句,猫找到了没?
老李太太摇头。
张若瑶又问,你不去抓鱼虫了么?
老李太太说,大河没有鱼虫了。都被她捞干净了。
张若瑶还想问问她,最近身体怎么样了,可老李太太没等她开口又说:“我换个地方去捞,大桥底下不朝阳,那鱼虫也更多。”
“你能行么?”
“行啊,怎么不行。”
又一天早上起床,闻辽问张若瑶:“又好几天没见着李奉枝
了,神龙见首不见尾,她最近忙什么呢?”
张若瑶说,我哪知道。
社区的商户群里也慢慢有人发现了,在群里艾特大伙:“谁看见老李太太了?之前说要我家淘汰下来的一张桌子,放好几天了,她怎么拿呀?”
没人回应。
晚上,有人提议:“谁去家里看一眼她?”
张若瑶对着手机沉默着出神。
闻辽的消息跳出来:“我去吧。”
张若瑶下意识就拽了下闻辽的胳膊。
闻辽拍拍她手背:“没事儿,我去看看,马上回来。”
这一个马上,就是一整个下午。
赶上张若瑶忙,下午一连接待了两个客人,没空理会这事儿,等她闲下来了,想问问闻辽情况,却刚好接到闻辽语音电话。
她问闻辽,老李太太在家干嘛呢?
闻辽说,哦,去看了,家里没人。
那边,闻辽的声音倒是很轻松自然,说他正和社区民警在一块儿呢。稍等可能要去交警队查监控。
张若瑶此时手心开始冒汗,喉咙发痒,她问闻辽,为什么要查监控?去哪查?
闻辽说了个地方,刚好是老李太太捞鱼虫的那个大桥。
张若瑶不合时宜想起那红色一团团纠结的鱼虫,心里一阵阵寒战。
她听见闻辽说,让她别害怕,他一会儿就回。
张若瑶深呼吸,然后也用轻松的语气问闻辽,是谁报警了?
闻辽说,是社区的大伙儿,大家都担心嘛。没事儿,就是想找找人。
张若瑶说,那我也去看看?
闻辽说,别,你别来了。
张若瑶说,我为什么不能去?你不是说大家都在?
闻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别,你别来了
闻辽心里有些乱,好像无数双脚在他心上踩来踩去那样乱。
大桥两侧都有监控,监控里,清清楚楚的,李奉枝拎着大水桶穿着水衩子,一步一步走进了桥下。那里是监控的盲区,除了深深的淤泥滩涂,什么都没有。
直到天黑,老李太太都没有出来。
闻辽知道他不该这样想,但他总觉得李奉枝那一步步,走得特别稳,是她步履蹒跚的日常里,最稳稳当当的几步,像是瞄准了一个目的地似的。仿佛走过去,就是她想要的。
他不敢深究,更不敢细细去琢磨。
李奉枝微信还在他列表里呢。
月亮很亮,星星也是,洒下万众银辉。
又是个晴朗夜空。
他站在路边,给那个昵称为“健康幸福”的默认头像发消息:李奉枝,你在哪呢你?我去撬你钱箱子了!
没有人回复他。
第46章 卌六写给亲爱的瑶瑶
【写给亲爱的瑶瑶,
我的女儿,这是妈妈提前写下的一封信,字不好看,但是又不会电脑打字,所以只能手写,手上没力气,字更潦草了。
到目前为止,妈妈大概是全世界最了解你的人,知道你一定不会怀揣平静心情,在第一时间读完这封信,你还在生气,你对妈妈不再接受治疗的决定仍有记恨,你觉得妈妈放弃了自己,抛弃了你。
既然如此,我挑选最紧要的放到信的开头,即便你不愿读后面内容,也可以找到你想要知道的信息。
家里沙发左半边那个熊猫图案的沙发枕里面,有一个牛皮纸信封,你伸手摸就能摸到,里面有三张不同银行的储蓄卡,密码相同,是我再三叮嘱你记住的那个。三张卡,每一张都有不一样的用途。
第一张是我预存的未来生活费用,差不多够交五至六年,包括物业费取暖费水电等等,过往缴费单在家门口鞋柜上方,你可以对照以前的,按时去交。如果以后不会归乡,就把房子租出去,但不要卖。
第二张银行卡用于缴纳你的医保和养老保险,我按照灵活就业的百分之八十档次帮你计算过,无重大调整,里面的钱足你缴纳到退休。我要郑重提醒你,这些钱绝对不能另做他用,这是你老年的保靠。即便你一生无有建树乃至失业多年,这些钱足以你生活。富贵不图,温饱足矣。
第三张是给你留下的存款,就不多说了。做什么随你,只要是正途,不要被骗,不要外借。
另,家中床头抽屉里也有牛皮纸信封,一万块钱,是为葬礼准备的,我走后请一切从简,不要铺张。人死如灯灭,不需讲究太多。手续方面,妈妈的户籍地不在这里,开具手续一类要辛苦你远途跋涉了。如果觉得一个人难以应付,就拜托三姨姥,别不好意思,亲人应当相互依靠。
身后安排说到这里,另有一页纸,是妈妈对瑶瑶的叮嘱,等你心情好了再看。】
张若瑶从派出所回来,当晚没有睡着。
第二天,也是沉默了一整天。
到了晚上,又是早早就去二楼休息了。
闻辽先是把店打烊了,电脑关机,退出后台一直挂着的游戏时看了一眼,六个存档位竟只剩一个了。他以为自己看错,再三点进那唯一的存档,是他的全自动大农场,没错。
张若瑶不知什么时候,把她经营了几年的存档删掉了,且不可复原。
闻辽放轻动作,上楼换衣服洗漱,顺便把张若瑶换下来扔进脏衣篮的睡衣和内衣都洗了,挂在二楼栏杆边。夏天晾干很快,明天一早就差不多了。做完这些扭头一看,张若瑶睁着眼睛呢。那封被她反复拆了装,装了拆的信敞开着,放在手边。
“醒了?还是没睡?”
张若瑶微微闭了闭眼,将被子向上拽,盖住整张脸。
闻辽走过去,蹲下,蹲在她脑袋边儿,把被角拽下来。
“要聊天吗?”
张若瑶闭着眼睛说:“没什么想聊。”
“哭太多要脱水。”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那起来,喝不喝水?”
张若瑶垂着眼发了一会儿愣,一只胳膊支着自己坐了起来,闻辽把刚拿上来的吸管杯递给她,里面泡着的是她最近喜欢的加□□糖的八宝茶,放温了,吸管吸几口,吸上来两颗枸杞,她细细地嚼着。
闻辽顺势坐在床边,手搁在她光裸的膝盖上,掌心摩挲来摩挲去,然后啪一声,拍到一只蚊子。
张若瑶刚刚想开的口,就这么硬生生被一巴掌拍回去了,她哑言,盯着闻辽看。闻辽起身去洗手,回来用湿手挠了挠她下巴:“肿眼泡儿,真丑。”
张若瑶把杯子递给闻辽。
闻辽把杯子放回另一侧床边柜,顺便把那封信按照原来的折痕折回去,拉开抽屉,放进深处,随后听见张若瑶在他身后对他说话,幽幽地:“闻辽,我们分开吧。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杯子被稳稳搁下,往里推了推。闻辽重新从床尾绕到张若瑶身边,坐下,也没瞧她,就是胳膊撑着床沿儿,垂首看着地板,自顾自轻笑,说她:“想一出是一出。”
“我没开玩笑。”
“我知道,你这样也不像开玩笑。”
张若瑶知道她提出分手势必会艰难,艰难的点一是闻辽不会轻易答应,二是她自己心里也不舒服,如同光脚踩石子路,四肢连心,又痒又痛。她其实不止说服不了闻辽,也说服不了她自己,但她需要以痛止痛。闻辽可太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了,所以不搭她腔,说:“民警不是说了么,看监控看不出来什么,老太太最后走过去的方向是个视野盲区。还要看看来往车辆,说不定老李太太有事儿,或者见到了什么人,跟人走了呢?”
他用最平稳的语气安张若瑶的心:“人还没找到,
不要太悲观。”
张若瑶说:“我没办法不悲观,一件事情,看待的角度,思想的延伸方向,这些东西就像水流泄出来,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闻辽说他理解。
“所以你延伸之后,决定跟我说分手。”
张若瑶抱紧了自己,下巴抵在膝盖上:“我只是一遍遍地被迫接受一个事实,你生活里出现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任何时间以任何方式离开你。”
闻辽递给她一个眼神:“所以呢,你就先下手为强。”
张若瑶继续盯着自己的脚指发呆,不说话。闻辽推了她膝盖一下,没推动,让她回答,她不张嘴,随后又用更大劲儿推了一下。张若瑶嫌他手重了,抬手要拍打他的手臂,闻辽反应快,没等这报复的一掌落下来,就一把攥住她手腕,随后人就扑了过去。
他们做过很多次,但这次最放肆,最凶狠,最沉默,也最原始,好像就是为了发泄。张若瑶听见自己五脏六腑都在叫喊,好像在火上灼烧,一边噼噼啪啪迸出干燥的裂纹,一边于火苗里发出无望的尖叫。
闻辽好像能拯救她,他的吻细细密密,给她潮湿的如同雨云般的一张幕布,把那些火苗都尽数兜住了,随后那些细密的吻变成了不讲道理的、横冲直撞的侵略,火苗彻底熄了,灵魂深处开始冒出簌簌的水蒸气,水雾眯了眼睛,然后顺着睫毛倒灌进眼睛里,化成滚滚热泪。
张若瑶忽然大声哭了出来。
她憋闷的痛苦,在日复一日的年月里逐渐叠加,慢慢复制,最终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发泄出来,不需要克制,不需要理智做那聊胜于无的抵抗,不需要考虑隔音,甚至,不需要在意眼前人给她什么样的反馈。
闻辽没有停下,他的汗水蛰了她的眼睛,让眼泪更加汹涌,他觉得那也无妨,他甚至希望用更加暴戾更加凶狠的方式,让她的眼泪再流得多一些。
张若瑶痛哭不止。她的手指攀着闻辽的肩膀,指甲抠进去,闻辽却说,没事儿,不疼。
张若瑶用筋疲力尽的声音对他说,可是我想让你疼。
闻辽说,行,我替你疼。
张若瑶当然知道这世上痛苦是无法被分享,无从分担,也不能相替的,但她又难以自控心底里的恶劣想法,她在想,如果她强硬地要求闻辽与她分开,如果她能够复刻他们曾经经历过的离别之苦,那她感受到的痛苦,会不会因麻木,而慢慢减轻?这不是一个加减法,而是呈倍数的稀释。她觉得,或许有用,但闻辽堵住她的嘴,也把她那些晦暗的、令人心脏瑟缩的堪称恶毒的想法统统堵回去。对她是缓解疼痛,对他可不就是恶毒?
他轻轻亲她下巴,告诉她:“我早跟你讲过了,张若瑶,悲剧是偶然。你别总给自己上嚼子。”
张若瑶身体里的水分慢慢干涸,眼泪也困在了眼窝。她透过一汪浑浊的眼泪看向空荡荡的天花板:“我只是觉得太多事情都不受控制,人的力量太渺小,可是人的思想又太过强大了。当思想突破了极限,就会突然发现,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没有与之对抗的必要。”
她的胸腔里全是燃烧过的灰烬与尘土,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些尘土淹没了。
闻辽侧过身来拥住她,把她整个人拥在怀里,相互依偎的片刻,她的眼泪再次顺着鼻梁,顺着太阳穴滑下来,滑到闻辽垫在她脑袋下的手臂,滑进枕头里。她喃喃地问,是从妈妈离开那时起就缝进她心底、已经太久太久的疑问:“我知道人生本苦,老人们这么说,宗教典籍这么说,很多很多人都这么说可就没一点值得期待,没一点让人不舍吗?”
闻辽掌心摩挲她头发,一下一下,把她的头发捋顺。
“我想通过,但是好像又想不通了。”
张若瑶说:“我妈的选择,老李太太的选择,我时而能够理解,时而脑袋里的那根筋脉又会被堵住。我特别特别想告诉她,她们,他们。”
她努力地,闭上眼睛:“我想告诉他们,我想问问他们,能不能再坚持一下,或许明天的太阳升起来,一切就都好了呢?”
她无法告诉闻辽,她合上眼睛之后那些如同旧电影一样在脑海中轮番播放的场景,各种各样的故事,那些从她生命中逝去片段,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她失去了太多,他也一样。而在那漫漫长路里,失去的就是永远失去了,他们唯一找回来的,也就只有彼此。
闻辽把额头埋在她后颈,也闭上了眼睛,低低地说:“那你舍得把我扔了?”
张若瑶自言自语:“我怕你先离开我。”
闻辽轻笑了一声:“祸害遗千年。放心吧。”
张若瑶翻了个身,推着闻辽的胸口,把他推远了一点。两个人身上仍有黏黏糊糊的热汗,在缓慢地蒸发,平躺着,一同发着呆。
张若瑶嗓子都哑了,像是有种子在她嗓子里破土而出,那样痒。
她问闻辽:“你说,李奉枝在决定走进河里之前,她在想什么?”
闻辽张了张嘴,最终把一些没头脑的猜测都压了下去,以沉默作答。
张若瑶又问:“你说,人在死去的时候,还有没有思考能力?还能不能听到、看到、感觉到?”
闻辽歪了歪脑袋,看向她。他以为她一个问句之后跟着的应该是一个解答,以为她从事这个行业这么久会有些知识科普,但张若瑶最后什么也没科普出来。
她说:“我们一般都会安慰逝者家属,不要哭,不要太伤心,不要把眼泪落在逝者身上,他们还没有走远,他们会听见你们,看见你们。但说真的,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心理安慰。”
张若瑶伸出手,往旁边探了探,碰到了闻辽的手指,随后手掌就被裹住。
他们就那么赤条条的,规规矩矩地并排躺着,十指紧扣。
张若瑶说:“你想过你会怎样离开这个世界吗?”
闻辽笑了声:“我提一下自己的葬礼你都不爱听。还是别说了。”
张若瑶手上使劲儿,紧攥他的手指,指节相磨,感觉到细微的疼痛。
闻辽终于叹口气,肯开口:“其实没想过,但普通人的愿望不就是没病没灾,寿终正寝。”
张若瑶也笑了:“那我跟你不一样。”
闻辽再次看向她。
“我的愿望,比你的容易实现,我不需要自己长寿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活到九十九。但我的愿望也比你的困难得多,我只希望我不论哪一天,哪一时离开,或许是今晚闭上眼睛,明早不会再睁开我只希望,我没有什么遗憾。”
她转头,看见闻辽深深的目光,问他:“干嘛这么看我。”
闻辽坦白:“惊讶,惊讶你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讨论死亡,也惊讶你说的跟你实际做的一点都不相符。”
“什么意思?”
“你的日子过得,哦,确切地说,是在我来之前,你的日子过得,实在和不留遗憾四个字不搭边。”
张若瑶先是笑,笑够了点头,点着点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
她认同闻辽,但更认同,她的内心建构有了变化,虽然微小,虽然可能除她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但,的确是有。
这已经很难得了。千金不换。
闻辽问:“你知不知道老李太太有没有其他的亲人?”
其实昨天民警已经问过了,也已经查过了,但闻辽还是想尽尽力。张若瑶沉吟一会儿,说,不知道,完全没有头绪,她对老李太太的了解仅限于名字。
闻辽点点头,把她的手牵到唇边碰了碰。
“我要重新许愿,我许愿我们两个之中任何一个人离开的时候,我们仍相爱。我许愿我们能够用力地,竭尽所能地过好这一生,直到生命尽头的时候,仍然对生命葆有敬意和感恩。”
他顿了顿,还是说出口:“我猜阿姨离开的时候,对你的期许和叮嘱,也是这些。”
张若瑶的床边柜,据她一臂远的那个抽屉里,是妈妈留给她的信。一共两页纸,第一页是身后事的交代,她只敢看第一页,这些年来被她反复阅读,甚至牢记,以至于纸页边缘需要用透明胶压平、粘贴。
第二页,是妈妈对她以后人生的叮嘱,张若瑶从来没有打开过。她刻意忽略掉,就当那不存在。
她开玩笑说:“你可太不明白我妈了,以我对她的
了解,她对我的叮嘱应该从考学,工作,到择偶,生育人生的每一个环节都不会落下。我妈喜欢操心,也严谨,大概会写几千字也说不定。”
张若瑶在反复阅读第一页的时候,也挑过妈妈不严谨的错处。妈妈说,第二页的种种叮嘱,要等她心情好了再看,张若瑶在心里自嘲,也嘲妈妈,完全说反了,根本没有设身处地。她才不会在心情好的时候打开那页纸,如果有冲动打开,也只会在她被思念折磨,或是受了什么难以排解的委屈的时候。
过去的十一年里,她有很多很多次,想要打开那页纸,但都忍住了。那些当时觉得很艰难的时刻,其实也都度过去了。
张若瑶问闻辽:“你想看吗?”
闻辽毫不留情的拆穿她:“你想看就看。”
“我不想看。”
“那就不看。”
“”
闻辽真是被张若瑶折磨得没招了。
他坐起来,手臂探过去,作势要拉开抽屉:“行行行,我想看。”
张若瑶反手把他手臂拦住,说:“我先看。”
“好,你先看。”
当张若瑶怀揣无比平静的一颗心,打开了那页她多年无法打开的纸,却在当下一刻,胸腔和大脑都变空白。
事实上,纸页上也的确是空白。
没有闻辽设想的那样浪漫,如同心灵洗礼一般的宝贵箴言,也没有她想象中事无巨细的叮嘱,一整页纸,就只短短两三行而已。
【瑶瑶,太多叮嘱都是空,人生本苦,妈妈想来想去,唯有一句:
再难境遇都别放弃。心存希望,好好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