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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卅一谁还没个脾气?


    “你去哪?”


    张若瑶觉得自己很累,心累是一部分,主要是吵架这件事真的非常消耗体力,她原本想说,下楼再去倒杯水,可话到嘴边就诡异地拐了弯,好像根本不受控:“我回去睡,你在店里吧。”


    闻辽这次没有拉住她,只是说了句:“你知不知道几点了,知不知道外面多少度?”


    张若瑶张口便回:“跟你有什么关系?”


    闻辽说:“我看你是想让我活活气死,呕死。”


    他拿上手机外套就要下楼:“别瞪我张若瑶。你呆着吧,我走,不碍你眼。”


    “用不着”


    “闭嘴吧你!”


    这话就很不客气了。


    张若瑶还想回嘴,但闻辽没有给她机会,几步就下了楼梯,她静静看着闻辽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最后几阶,闻辽是有过停顿的,很明显,张若瑶听得清楚。


    她迅速思索,闻辽还会说些什么,她又该怎么回,以及,要不要让他留下。如他所说,现在很晚了,外面很冷。


    她张张口,发现自己喉咙好像粘连了,根本发不出声音。


    短暂的停顿过后,闻辽还是下楼了,紧接着是他开灯再关灯的声音,然后是开门。


    “张若瑶!”


    张若瑶如梦初醒,下意识就要迈步。


    闻辽喊她:“你下来,把门锁一下。我走了。”


    门阖上了。


    张若瑶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慢吞吞下楼,锁门,倒水,喝水,上楼。重新回到被窝的温暖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好像流泪的冲动也随着闻辽一起滚蛋了。


    她面无表情望着天花板愣神,反应过来香薰精油好像没味道了,起身一看,是加湿器没水了。加湿器底下还压着一千块钱。


    地上是闻辽的鞋。


    这个傻缺儿穿棉拖走的-


    后半夜没怎么睡,睡不成。


    张若瑶早上起来,先给店里象征性地扫了扫地,一年的最后一天,怎么也要有个辞旧迎新的态度,然后去市场买了好看的红包,把现金装起来。


    她想起之前和闻辽讨论过的,寿衣店要不要贴对联,以前的那些年她是从来不贴的,今年也还是一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碰见了老李太太。


    市场卖春联福字的摊子今天是最后一上午了,马上就收摊了,匆匆忙忙的,摊主不要的一些残次品,比如印花印歪了的,不小心撕了个口的,就统统被老李太太装塑料袋里带走。虽然她留着也没用,但就是要带走,这是除了工钱外难得的福利。


    老远看见张若瑶,老李太太就迎上来,问她请没请福字?


    买福字不能说买,要说请。老李太太这些日子又是给健身房发传单,又是看摊儿,嘴皮子都比以前更利索,不待张若瑶说话,就卷了好几副对联要塞到张若瑶胳膊底下夹着。


    张若瑶横档竖拦说不要,拿这么多对联干什么,家里几个门啊?


    最终只从塑料袋里挑了个“抬头见喜”,打算贴到床头上。


    看老李太太慢慢悠悠往家走,张若瑶多嘴问了一句,你今晚吃什么?家里买菜了吗?


    老李太太说有啊,有好多菜,还热情邀请她:“你来我家吃呀?”


    一上午看了很多次微信,闻辽的对话框始终躺在最上方,安安静静。


    她想问他,晚上你还去不去舅舅家了?


    但字打好了没发出去。


    直到下午时分,刘卫勇给她发微信,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她说,不着急,和饭店订的五点去拿饭菜。


    刘卫勇说,别的都不用买了,闻辽上午就回来了,买了好多东西,还帮我把厨房燃气灶电池换了。我说怎么打不着火,还以为是年头长了,没想到燃气灶里还装电池呢?头


    回知道。


    张若瑶回:“嗯,好。”


    磨磨蹭蹭挨到五点,去饭店,结果饭店排大队,全是人,除了来吃饭的,再就是和张若瑶一样预订了饭菜取不着的,饭店没预估好后厨人力,直接爆单了。


    张若瑶一直等到晚上六点半,天黑得透透的,才堪堪把饭菜拿到手里。路上碰到一群小孩蹲着不知道玩什么,然后又都捂着耳朵呼啦啦跑开,还冲过路的张若瑶笑。


    把张若瑶吓得脊背发麻,登时就不敢往前走了,她不害怕放鞭炮,可谁知道下一秒炮仗会在哪里响!偏偏她还双手拎着袋子,腾不出手捂耳朵。


    一路千难万险地回了家,刚进家门就听见刘紫君和刘卫勇在厨房吵吵。一个说“不行不行,不是这样的,应该用土豆淀粉”,另一个说“我是你爹,土豆淀粉地瓜淀粉我分不清?你赶快回屋去吧,显着你了。”


    闻辽来开的门,顺手把她手里的饭菜接过去,两人全程不对话,也没有眼神交流。


    张若瑶问气鼓鼓的刘紫君,又怎么了,大过年的吵什么。


    刘紫君气得不想说话,窝在沙发里玩手机。


    闻辽坐在单人沙发那侧,剥了个橘子,一边剥一边解释原委,是刘紫君突然说想吃凉皮,或是凉粉,过年的菜都太腻了,不爱吃,这个时间也没外卖了。刘卫勇想表现一把,急吼吼说他会做,不就是凉皮吗,有淀粉就能做。


    结果父女俩人因为用什么淀粉,在厨房干了一仗。


    张若瑶用脚踹踹刘紫君,说你至不至于?给我发微信,你想吃什么,我在饭店买行不行?


    刘紫君眼看张若瑶也不站她,眨巴眨巴眼,哭了,委屈万分地回房间去,把门关上了。


    与此同时刘卫勇在厨房大喊:“成了!成了!闺女,老爸成了!”


    管它薄厚的,凉皮反正是做出来了,不过家里不常做大菜,调料不全,没辣椒油也没醋。


    张若瑶起身说我去买吧,刚刚路过楼下小超市,人家还营业呢。


    闻辽先她一步站起来,把剥好的橘子扔给她:“我去吧。”


    张若瑶掂量掂量,橘子瓣都被焐热了-


    菜摆上桌,电视打开,把春晚当背景音乐,张若瑶去敲了几遍门刘紫君都不开,她把红包从门缝底下塞了个角,倒是嗖的一下就被抽走了。


    张若瑶觉得好笑,又砸了两下门,给最后警告:“差不多得了啊,还得三催四请啊?”


    刘紫君不情不愿出来了,眼睛肿着,但给自己换了对新耳钉,红色的小苹果,平平安安,还给张若瑶一对同款。


    张若瑶当即戴上,问刘紫君,好看不?


    刘紫君点头,说好看。


    “行,等我出门有机会再戴。”


    自从她做殡葬业,其实已经习惯规避鲜艳的颜色,更不要说戴首饰,染头发之类的了。


    但刘紫君特别喜欢张若瑶以前的样子,就是大学刚毕业回到荣城那时候,那时张若瑶头发贴着头皮的短,前几天还是灰蓝色,后几天就变成粉红色,很先锋,很扎眼,令她记忆深刻,因为和她印象里温柔内敛的表姐特别特别不一样。


    之后就再没有过了。


    张若瑶也回忆了下,竟然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太久远了。


    她锁着的朋友圈里还有几张照片,是那个时候她和刘紫君的自拍。刘紫君拿来手机看,张若瑶给她夹菜,说:“你那时候还没上初中吧?看你那样儿,从小就知道臭美。”


    刘紫君美滋滋地说,我这叫从小美到大,懂不懂啊你!等我今年高考完我也把头发剪了,也染个粉色头发去。


    张若瑶说她:“你不适合,你长发好看,剪了心疼。”


    刘紫君不同意:“只有我喜不喜欢,没有适不适合。只要我自己想要,怎么都行,别人怎么看不重要。”


    张若瑶鼓励她:“好,我希望你能保持坚定,不要被噪音干扰。所有事情都是。”


    刘卫勇也想看看照片。


    张若瑶就把手机递了过去。


    刘卫勇眯着眼睛,把手机拉远,端详着端详着,便开始叹气:“时间多快,紫君那时候还是个小屁孩儿,转眼就要上大学了,再过几年,可能就要谈恋爱结婚了,就不是老刘家人了”


    什么话!刘紫君直翻白眼,张若瑶看得好笑,在桌子底下踹她拖鞋,意思是不要和刘卫勇争吵,有什么必要?他说什么你哪怕不认同,听着就得了呗。


    桌上就四个人,三个人看过手机了。张若瑶纠结一会儿,还是把手机推到了闻辽面前,但没说话。


    闻辽扫了一眼屏幕,继续吃饭,也没有说话。


    刘卫勇惆怅劲儿上来了,拍闻辽肩膀:“你去把酒拿过来,就你买的那个吧,陪老舅喝点儿。”


    “妈呀,又喝。”


    刘紫君再也忍不住吐槽,夹了两筷子凉皮就下了桌。


    张若瑶吃饱了,也撂了筷子,留刘卫勇和闻辽单线交流。


    刘卫勇之前有一次问过她,你这个同学,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就是合伙做生意,有没有别的?张若瑶也没想瞒,直接说了。


    然后刘卫勇就开始拿闻辽不当外人了,有活的时候支使起闻辽一点都不迟疑,还美其名曰,反正是要学东西,作老舅的当然倾囊相授,以后要是干好了,咱家生意都要交给他了。


    张若瑶说你别这么打算,没谱的事


    她打算和往年一样,吃完饭就回店里了,店里不能没人,但昨晚没睡好,躺在沙发上竟然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感觉,隔着眼皮那个光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应该是有人在她面前走来走去。睁开眼,果然是闻辽。


    他故意站在她面前穿外套。


    她刚要坐起来,就被闻辽一句话拦住:“不用起来,你在这吧,我回店里了。”


    说话归说话,但他就是不肯看她一眼。


    张若瑶好心提醒他,舅舅家这个地方不好打车,何况现在这个时间,外面鞭炮震天响。


    闻辽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


    “我骑车来的。”


    “”


    张若瑶说话声音有点哑:“喝了酒还骑车?”


    闻辽哼笑一声:“那你给交警打电话抓我。”


    说完,和刘卫勇打了个招呼,走了,头也没回。


    张若瑶尝到了闻辽的脾气,也体会到了好心被当驴肝肺的滋味,深深呼吸过后劝慰自己,算了,大过年的,不和他斗嘴了。


    第32章 卅二无助的时候


    这场冷战一连持续了好几天,新年新气象,硝烟弥漫。


    姜西缘看出来不对劲儿,悄悄朝张若瑶使眼色,问她,怎么了?张若瑶摇摇头,不回答,因为不知从何说起。细论起来她和闻辽吵得这一场是因什么核心矛盾呢?好像也没有,但不耽误满地玻璃渣子。


    姜西缘带小鱼儿来串门儿,小鱼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新簇簇的,倒是姜西缘还穿着去年冬天买的大衣。姜西缘说觉得小孩儿买衣服还是要舒服运动为主,平时上学也能穿,但小鱼儿就喜欢穿裙子,裙子也就罢了,现在很多店的衣服都太成人化了,不能跑不能跳。小鱼儿抬头看她妈:“我就是不爱跑不爱跳,我最不喜欢体育课,我体育课都躲在教室看书。”


    姜西缘瞪她:“你还等我夸你啊?”


    小鱼儿给张若瑶展示她的手表,说晚上要去看贺岁档,张若瑶和小鱼儿聊了两句,把红包给她。


    闻辽也给了个红包,红□□儿看着还更高级。


    姜西缘伸手拦:“你俩给一份就行了,这是干什么?”


    闻辽说应该的,然后蹲下来,看小鱼儿的电话手表,和她讨论贺岁档哪一部好看。小鱼儿说我都看影评了,balablabala闻辽难以置信:“你还能看懂影评?”


    小鱼儿说不然呢,又没什么生僻字。


    姜西缘朝张若瑶


    撇撇嘴,张若瑶则把目光挪到一边儿去,给刘紫君发微信,问她:闻辽给你红包了?


    刘紫君回:给了呀,过年那天就给了。


    张若瑶无语:给你就要?


    刘紫君回:干嘛不要?我爸也给他了,他也要了呀


    这都什么事儿!


    嘀嘀。任猛停车在门口,招呼姜西缘和小鱼儿:“走啊,电影到点了。”


    然后朝张若瑶挥手:“哎!明天打麻将啊?”


    姜西缘拉着小鱼儿上车,让他闭嘴。


    “瑶阿姨再见!”


    “拜拜!明天见。”


    张若瑶和小鱼儿说完再见,走到电脑桌旁。闻辽在打游戏,短短半年,他的存档进度涨得飞快,且农场矿场全部自动化了,和张若瑶不一样,张若瑶喜欢一边发呆一边慢悠悠收菜种树的过程,闻辽是效率至上,田地里,自动灌溉设备一圈圈洒着水,采矿机器轰隆隆运作着,小兔子和鸡在禾苗里穿梭,吃虫子。至于他本人,戴着耳麦故意无视张若瑶。


    张若瑶直接把他耳麦拉下来,问:“你给紫君多少红包?”


    “你给多少我就给多少。”


    “我给五百,你给多少?”


    “我给了一千。”!!


    张若瑶很无语,实在懒得骂人,迅速给他微信转了一千块。手机响,闻辽拿起来看一眼,又放下了,都没点开。


    上一次给他转的钱,他也没收。


    张若瑶不想争论,一方面是觉得很无趣,一方面是心知肚明,他巴不得她找个由头跟他吵呢,毕竟争吵也算是一种交流。


    她偏不交流-


    第二天,任猛期盼已久的麻将局没攒成。


    以往都能摆两桌,今年跟商量好了似的,两三个朋友都出远门了,任猛说,那咱们去张若瑶那摆一桌,被姜西缘当场制回去,说张若瑶店里今年刚装修完,你当还像以前啊,破水泥地随便怎么折腾,你往人家新店里搬麻将桌,脑子呢?


    任猛说那有啥呢?去我那去我那!


    姜西缘说不去,不愿意看你妈。


    初二那天她让任猛带小鱼儿回家,给任猛他妈拜年,但她没去。孩子是孩子,该有礼貌要有礼貌,任猛妈也很热情地给小鱼儿做了一大桌子菜,还带小鱼儿去逛了超市。


    任猛提议,不打麻将,那晚上去唱歌吧!一年就这么几天休息,要抓紧时间,不能浪费。正说着,刚好赶上社区来统计元宵节联欢会的报名情况,今年不仅有联欢会,还会从各个单位和社区抽调人才,参加市里举办的元宵晚会。楼长大妈问张若瑶,小闻呢?他都答应了,可不能跑。


    张若瑶示意外面:“玩呢。”


    大白天的,闻辽带着小鱼儿在外面放烟花,就是那个什么加特林。


    这东西太大,也危险,不能让小鱼儿上手,就由他拿着,让小鱼儿站在几步外看,白天的视觉效果不如晚上,但也还行。钱犇刚好路过,和闻辽打招呼,闻辽看出钱犇也想玩,但他同样也不敢交给钱犇,最终就是他扛着,钱犇和一群小孩跟在他身后,烟花一发发突突突出去,收获此起彼伏的“哇哦”。闻辽也笑,笑得那叫一个开心,像孙悟空制霸花果山。


    楼长夸赞,哎呀,小伙子性格多好。


    张若瑶把脸扭过去,刻意不去看。性格好的解释可以有很多种,但放在闻辽身上,好听了说是明白敞亮,难听了说就是没心没肺。


    等烟花放尽了,小猴子们四散了,闻辽和钱犇一起回到店里。姜西缘看见闻辽手不太自然,问他怎么了?


    闻辽说,啊?手怎么了?没怎么呀。


    小鱼儿心虚极了,低着头一个劲儿往姜西缘身后躲。闻辽没法说,是刚刚小鱼儿跟他闹着玩,把会闪光的小鞭炮扔他脚底下,结果没扔准,扔到他身上了,他往下摘的时候,就在他手上炸开了。


    倒也没什么大事儿,杀伤力没多大,就是虎口那红了一块,估计过几个小时水泡会起来。


    闻辽跟楼长打了个招呼,楼长问他你想好了没?马上可就元宵节了,表演什么节目?确定独唱?闻辽胳膊搭在钱犇肩上说,不独唱啊,我和钱犇,我们俩一起唱。


    张若瑶把垃圾袋系好,出门丢,闻辽堵在门口,被她狠狠搡了一下。


    钱犇知道大家在聊什么,他什么都懂,不过就是不会表达,闻辽问他:“咱俩唱歌?”


    他就笑,一边笑一边呜呜呜地点头。


    任猛说那正好了,走,今晚先出去吃个饭,然后ktv,给你机会练练歌!


    张若瑶扔完垃圾回来,发现这几个人已经把晚上行程定好了,她没所谓,服从安排。姜西缘和任猛在研究晚上吃什么,还让她把妹妹也叫上。


    张若瑶说行,等她上楼换个衣服。


    刚上楼,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她身上还穿着毛绒绒的家居衣服,刚解开第一颗扣子,赶紧又系上了,回头一看,是闻辽。


    她顺手从口袋里把刚买的烫伤膏拿出来,扔到一边。


    闻辽看过去,看清是什么东西,很识相地揣起来了。


    她撵他下去:“我要换衣服。”


    闻辽不走,就那么杵她面前:“我也换衣服。”


    “那你先换吧。”


    张若瑶作势要下楼,结果她往左,闻辽也往左,她往右,闻辽也往右,就是这么没皮没脸。


    “干什么?”


    闻辽抬手,吹了吹,递到她眼前:“手疼。”


    “该,怎么不疼死你。起开。”


    张若瑶是压低了声音的,不想让楼下人听到他们争吵,越是这样,闻辽就越肆无忌惮,挡在她面前,她不肯瞧瞧他手上的手,他就刻意一遍一遍往她眼前伸,张若瑶忍无可忍,他又握住她后脖颈,低头寻她嘴唇,深深亲她。


    张若瑶不敢出声,只能使劲儿咬他,越咬闻辽越起劲,另一只手攀上了她的腰,顺着衣摆往上。张若瑶快喘不过气了,拧他胳膊,闻辽还是不松口,俩人就这么剑拔弩张却又安静地纠缠,热气灼灼。最后是闻辽先把她推开,再不推开收不了场。张若瑶低头一看,自己衣服扣子一颗不剩,全被他解了。


    闻辽小声贴她耳朵:“给你的惩罚,慢慢系去吧!”


    缓了一会儿,然后拿着药膏哼着歌下楼了。


    张若瑶要气死了,还系个屁,正好换了一件外出的衣服-


    晚上去唱歌,闻辽问小鱼儿会唱什么?他来点。


    小鱼儿张口报了好几首抖音热曲。


    闻辽说这都什么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唱日文歌,数码宝贝,和田光司,听过没?


    小鱼儿摇头。


    闻辽就大大方方给自己点了一首,日语发音还挺准。


    张若瑶下午就给刘紫君发微信,问她要不要一起来?刘紫君晚上才回,说她正和同学们玩着呢。


    张若瑶叮嘱她,别玩太晚,早点回家,你爸再被你气哭了,我可不救你。


    刘紫君回了个表情包。


    任猛心思粗,聊天时说起他小时候,爸妈在塑胶厂干活那时候,厂子也有联欢会,一般都在是元旦的时候,可热闹了,一晃眼这么多年了,现在的孩子估计都不知道什么叫下岗,什么叫厂子改制


    正说着,姜西缘在茶几地下狠狠踩了任猛一脚,眼睛瞪他:你要死啊?


    任猛马上反应过来,恨不能扇自己嘴巴,抬头一瞧,张若瑶和闻辽两个人都没往这边看,一个在给小鱼儿插西瓜吃,一个在和钱犇研究合唱曲目,正研究得热火朝天。


    任猛也不知道张若瑶听没听见,不过她看上去倒是毫不在意,还顺着话茬讲起了上高一的时候,学校办艺术节,也是在冬天,她受爸妈影响,这种场合不往前冲,但那次是全班女生一起表演节目,跳舞,她不上也得上。


    张若瑶说她印象很深,班里女生一起订演出的衣


    服和鞋子,是黑色的皮鞋,排练时就一直穿。第二天艺术节正式演出,头一天刚好是月休,她晚上把皮鞋放在门口,打算带回学校,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鞋子被刷了,刷得倒是干干净净,还滴答水呢。


    她把妈妈喊起来,委屈得哭了,妈妈也生气,说她,你平时在学校宿舍不刷鞋吗?鞋边都黑了你没看见?我给你刷干净倒成我的错了?


    张若瑶哭,说今天要演出呀!这怎么穿!


    妈妈更生气了,说,你演出的东西你自己不收好?!


    讲着讲着,笑出来了。姜西缘也笑,说她小时候可不一样,班里文艺先锋,唱歌跳舞都往上冲,样样行,就是学习不太行,现在就期盼小鱼儿千万不要随她。


    “也不对,随他爸也不行,更完蛋。”


    任猛高高举起手:“随我!随我!”


    姜西缘一巴掌上去:“有病吧你。”


    闻辽还搞不清状况,正和钱犇唱着呢,一首又一首。钱犇唱歌确实很好,声音浑厚,还会一点美声唱法,一首终了,大伙都捧场地鼓掌。


    张若瑶手机响了,但是太吵,她没听见。


    第二遍的时候,小鱼儿帮忙把手机拿了过来,说,瑶阿姨,有人找。


    张若瑶一看,是刘紫君,去卫生间接了,刘紫君在电话那边哭得不行,话都说不明白,张若瑶特别害怕这种突如其来的电话,刘紫君这么一哭,她觉得心脏都快跳出来,她让刘紫君慢慢说,刘紫君抽抽搭搭也说不明白,只听到个,季桥,季桥


    张若瑶拧紧了眉头,问:“季桥怎么了?”


    “季桥,他爸,死了。”


    张若瑶沉默了下,先安抚刘紫君,问她现在在哪,和谁在一起,怎么回事,是谁说的消息。


    刘紫君说,原本晚上大家在一起玩呢,刚看完电影出来,季桥要送她回家,可是中途接到电话,整个人就开始哆嗦。季桥他爸晚上去泡澡了,心梗发作。


    张若瑶问,你现在在哪,和季桥在一起吗?


    刘紫君哭着应,说还在医院呢,季桥好像也要死了,怎么办,他刚被他妈妈打了,额头都打破了,怎么办,好吓人,怎么办啊姐。


    张若瑶叮嘱她,你不要乱说话,也不要插手别人家的事。


    “给你爸打电话了吗?”


    刘紫君嗫嚅着说,没有。


    张若瑶给刘卫勇打去电话,告知情况,刘卫勇纠结一下说,也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人家家里请没请白事先生也不知道,要是人家已经安排好了,咱们贸然去是不是不太好。


    张若瑶也是这么想的,但又扛不住刘紫君一直磨,一直哭。她还和季桥在一块呢,要真是像她说的,季桥家里是那么个情况,孩子现在得有多无助。


    张若瑶思前想后,没让刘卫勇出面,把闻辽叫过来,简单说了一下事情,两个人决定先去医院看看。


    任猛和姜西缘一听这情况,歌也别唱了。


    任猛说:“那就散了吧,改天再聚,上岁数了,这音响震得我头疼。”


    姜西缘也说:“我也脖子疼,走吧。”


    大概没玩过瘾的只有小鱼儿和钱犇,但这俩人听话。


    闻辽不让任猛开车送,和张若瑶打车去医院。


    站在路边,他顺手就把张若瑶的手牵起来了,牵起来才发现,张若瑶的手心全是湿的。


    “怎么了?”


    张若瑶摇摇头。


    干这行很多年了,其实已经免疫了一些生死离别的苦痛。但也正是因为干了很多年,所以也见证了更多,知道人生易逝,尚不如草木长青,难免惆怅。


    张若瑶再一次想到了自己,也想到了闻辽,十几年前,她尚有妈妈可以依靠,不至无助。但闻辽,是切切实实的孤身一人。


    想到这里,难免再次悔意涌上来,后悔那天的刀枪相向,她怎么能拿命运一词攻击他。


    她不吭声,看向远方,只是手指搭上他的手背,从他握着她的手变成十指紧扣,还小心地避开了他受伤的地方。


    闻辽感觉到了力道,也没有说话,带着安抚和鼓励意味,捏了捏她的手指。


    第33章 卅三恨


    一路上,张若瑶在心里措好了辞,她是作为刘紫君的家长去的,关系很好的同学的父亲出了意外,谁也不想看到。她不想提自己就是殡葬师傅,先看看情况,把刘紫君带回来就行。亲戚朋友家突遭变故,到场帮忙其实是应该的,但刘紫君这个年纪,能帮什么忙?不添乱就不错了。她就是觉得刘紫君在那不合适。


    闻辽让她先看看情况再说。


    张若瑶也很想把刘紫君当大孩子或是成年人看,但每每当她有这种想法,刘紫君一定要闯点祸或者是做点让人大跌眼镜啼笑皆非的事。


    闻辽启发她,人的成长真不是看年龄的,也不看贫富贵贱,不是有那么句话吗?人教人教不会,事儿教人你看着吧,这辈子都不会忘。归根结底还是要多经历,经历多了就能长大。有小小年纪做人做事就圆滑妥帖的,也有三四十岁还像个滑稽小孩的。


    张若瑶扭头看他:“你说你自己呢吧?”


    闻辽心里还有坎没过,把脸转走,拒绝与她对视:“你爱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我,随便。”-


    最终,季桥父亲的身后事还是由张若瑶接下来了。


    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医院急诊,尤其是深夜的急诊是很有门道的,很多同行消息灵通,甚至还有蹲守的,但凡看到失魂落魄的家属就上前搭话了。确实能接到单子,但挨骂的频率也高,挨揍的也有,刘卫勇称之为,行业风险。


    不过他和张若瑶从来不去主动抢活,干的年头长就有这点好处,经人介绍的就已经够他们忙了。


    去接刘紫君的时候,正赶上急诊门口一伙人打架,这场面不稀奇,张若瑶不爱看热闹,接了刘紫君打算走,刘紫君不肯走,说心里难过,要坐在花坛吹吹风。


    她受了点刺激,张若瑶能够理解,主要还是因为季桥。季桥的家庭确实有些问题,导致季桥的性格也很极端,晚上到底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张若瑶不知道,她去的时候季桥已经把脑袋上的伤包扎好了,刘紫君说,是季桥她妈用手包和钥匙串打的。


    可季桥她妈看上去就是个温柔知礼又大方的中年女人。


    张若瑶安慰她节哀,问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她和张若瑶道谢,说添麻烦了,快带孩子回去吧。紫君是个好孩子,俩孩子初中补课时就认识,她看着紫君长大的,有时候就想,要是季桥能有紫君一半听话和善解人意,不知道该有多好。


    说着说着就痛哭不止。


    谁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怎么刺到了季桥,他突然就从长椅站了起来,一把扯掉了额头上的胶布,飞快冲到急诊问询台,没有找到锋利的东西,唯有桌上的一只圆珠笔,他夺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往胸口扎


    刘紫君坐在花坛边,呆愣愣望着医院门口起落杆一升一降出神,张若瑶说别怕,别怕,刘紫君说姐我不怕,我就是心口疼。张若瑶说你是心疼谁呢?刘紫君说我也不知道我该心疼谁,随后就爆发出大哭。


    闻辽说你们姐俩聊,他先闪了,张若瑶回头望了望,看见他正和一个男的蹲在停车场边上边抽烟边说话。张若瑶不知道,那其实是季桥的大伯。闻辽一开始也不知道,刚刚急诊门口吵起来的就是家属、校方来的领导、还有洗浴中心的负责人,后来被民警平息了。


    季桥父亲有基础病,连带几年高三让他身心俱疲,年还没过完,他头一晚还叫了几个班里成绩下滑的学生到家里补课,无偿的,谁知第二天蒸桑拿就昏倒了,这确实是一场意外。


    张若瑶和刘紫君站起来,准备回家,闻辽和季桥大伯加了微信,走过来跟张若瑶说,先把紫君送回家吧,咱俩得加个班了。


    打车回寿衣店的路上,张若瑶和闻辽坐在后排,俩人都无话。直到下了车,开门,回到室内,人一被温暖空气包裹,周身就都软下来。闻辽厚着脸皮向张若瑶伸开双臂:“抱抱。”


    张若瑶不动。


    闻辽上前一步,直接抱住她,说:“咱俩和好吧。”


    张若瑶烦


    闻辽身上的烟味,其实不重,很淡很淡,但不耽误她骂他:“你能把我臭昏。”


    然后回抱住了他-


    季桥父亲的仪式还有火化的流程都是张若瑶主持的。


    这套流程已经很熟悉了,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刘紫君不放心,问张若瑶,姐你行吗?不用我爸去吗?我爸去做是不是好一点?


    张若瑶说她,你是觉得我业务能力不如你爸?


    刘紫君不说话。


    张若瑶又说,放心吧,我是你爸教出来的。


    火化当天,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季桥忽然崩溃了。人由工作人员推进去,家属隔着封闭门不能进,只能远远送最后一程,张若瑶见了太多这里的痛哭、鞠躬、叩头、祈祷还有忏悔。季桥不像那天晚上那样冷漠刚硬了,只是崩溃地哭着喊着,反复重复的一句话是:我恨你。


    我恨你,我好恨你,所有人都说你是个好人,好丈夫,好老师,你多年前教过的学生也来送你,但你起来,你起来告诉他们,你是个好爸爸吗?


    你忽略我,打我骂我,我只要成绩不如你意,你必定对我拳脚相加,拿我当撒气筒,觉得我在学校丢了你的脸,这些你告诉过别人吗?你的学生知道吗?你的领导知道吗?为什么受委屈的只有我,为什么接纳你不好一面的人,只有我?


    季桥妈妈把季桥从地上拖起来,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栏杆上掰开,然后给他了响亮的一记耳光,随后母子俩又抱着哭。


    家里人都在劝,说季桥不懂事,你不懂你爸对你寄予厚望,对你用心良苦,季桥不听,始终梗着脖子大声呼喊,似乎要把那喊声递到火化炉前,递到他爸耳边: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但不会有人给他回应了。


    张若瑶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无论如何也挪不开步子,她身边一片糟乱,听着季桥的呼喊,可眼睛看到的人却是自己,对,跪在那里的人,是她自己。


    她看见、听见自己和季桥别无二致地肆意发泄,看见她跪在医院床边,拦着要给妈妈穿衣服的人,声嘶力竭地要把他们统统赶出去。


    有人说,这孩子太孝顺了,不忍她妈妈走。但只有张若瑶自己知道,她心底里想要呐喊出声的,想要嘶吼却始终无法突破喉咙那一句,也是我恨你。


    妈,我恨你。


    我真的好恨你


    季桥家还没来得及安排墓地,骨灰在殡仪馆暂存。


    张若瑶带着家属去骨灰堂办理缴费,由季桥抱着他父亲的骨灰盒送上楼,骨灰堂里安静肃穆,空气似乎都不曾流动,那一列列一排排的柜子,四四方方不过寸尺大小。打开玻璃门,把骨灰盒和遗像一起摆进去,再将玻璃门锁起来。


    这就结束了。


    过程里需要说的场面话张若瑶说过太多遍了,对她来说是一种机械地重复,她叮嘱季桥,扶着你妈妈,往前走,出门去,中途不要回头看。


    季桥不肯。


    他呆呆站着不肯动,刚刚的崩溃和怒火已经散去,转瞬间竟是一脸茫然。


    他指着那小小的玻璃门,茫然地问张若瑶:“他就留在这里了?”


    张若瑶一哽。


    季桥眼底红着,又问:“我爸,他以后就在这了?他自己在这?”


    张若瑶没有办法和他解释什么,因为没有什么能解释的,只能用最平静的、置身事外的态度告诉他,是的。


    季桥妈妈揽着儿子的背,让他走。


    季桥不走,说:“等一下,我再看看,我想再看看。”


    他没有看爸爸的遗像,而是越过这里,看向四周,看向后面一排排的柜子。环视过后,说:“好了,走吧。”


    “爸,我走了。”-


    把事情收尾,回到店里,已经是中午。


    张若瑶说困了,想睡觉。


    闻辽觉出张若瑶有点不对劲,情绪很低,以为是她这几天太累,赶紧赶她回家,张若瑶说不用,楼上睡一会儿就行。


    任猛家盒饭要初十以后才营业,中午没饭吃,闻辽想起前几天刷到的,好像是哪儿新开了家日料,就给刘紫君发微信,问她在不在家,吃不吃,他要出去买,顺便给她送点。


    刘紫君说姐夫,我想吃披萨。还有,你定外卖不好吗?


    闻辽说现在放假,骑手都忙,单子多,送的慢。日料那生食,他害怕时间久了不新鲜,还不如他自己去买。


    说去就去,闻辽骑着车,先给刘紫君送了披萨和牛排,张若瑶不吃红肉,给她打包了鳗鱼饭和寿司。


    全程也不过一个多小时,等他回到店里,上楼喊张若瑶起来吃饭,却发现二楼根本没人。


    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不接。


    他出门,去隔壁便利店问,便利店老板说张若瑶啊,她刚走啊,买了个泡面买了个饮料。


    提醒到闻辽了,回店里一摸热水壶,果然还是烫的


    人呢?


    他站在店门口迷茫。迷茫了好一阵儿,再回到店里,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怎么,好像闻到了泡面味儿。


    但这味道的源头在哪呢?


    闻辽觉得自己这回真像个小狗了,竖着鼻子在店里使劲儿闻,闻了一大圈儿,终于找到了!他气笑了,店里前段时间刚装好的那个全封闭的“一人空间”,隔音得很,是个客人平复心情的,他一手撑着门边,一手敲门:“哎!出来!再不出来我暴力执法了!”


    他趴在门边仔细听,能听到微弱的窸窣声,是张若瑶在擤鼻涕。两分钟后,她端着空的泡面碗出来了。


    闻辽看了看,汤都喝干净了,里面扔了几个纸团,还有一瓶可乐,也喝完了。


    他戳她脑门儿:“你挺会找地方啊?这是让你吃饭的吗?”


    张若瑶好像真的精疲力尽,吃饱喝足也未能弥补一二,任他动手,她也不想还手了,只把泡面碗递给他,还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闻辽无语了:“咱俩之间是不是适当的得保留点礼貌?”


    张若瑶充耳不闻,眼睛也红,鼻头也红。


    闻辽问:“你怎么了,能跟我讲讲吗?”


    张若瑶摇头:“我心情不太好。”


    闻辽说他不瞎,看出来了。


    “我能不能帮上你?”


    张若瑶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看向闻辽身后,他停在门口的自行车,哑着嗓子问他:“吃撑了,我想借你的车骑一会儿,行么?”


    那有什么不行的呢?


    闻辽让开,勒令她穿够衣服再出去,要骑多远?骑得远的话还要带护具,最好把脸也遮一遮,你这刚哭过,风一吹回头疼死你。


    张若瑶任凭他安排。


    闻辽也扫了辆共享单车,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她后面,跟着她沿着主干道走,越过桥,碾过路上积雪,路过许多营业的、未营业的商场和店铺,经过一个又一个红绿灯,穿越整个城市。


    闻辽终于认出这是去城西的路,他们小时候住的地方,在城市的另一端,那里曾经聚集了许多工厂,如今都已销声匿迹。越往城西的方向,人和车都越少。


    他跟着张若瑶,有一种跟着她共同远离现实世界的错觉,只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这趟旅程的目的地未必让人感到幸福。


    他想得通透,每个人都有不想回忆的事,用不着非要给自己脱敏,做不到无动于衷,那不去接触就好了。


    但张若瑶今天好像就是故意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路上车少了,所以张若瑶开始提速了,后来渐渐发现不对劲儿,她根本就是在卯足了劲儿往前冲,发泄似的。他喊她,她装听不见。


    “瑶瑶!骑太快了!”


    “张若瑶!不安全,你慢下来!”


    “张若瑶!!”


    闻辽在心里骂了一句,开始往前追,共享单车骑不快,他只能尽力,眼看前面就是个红灯,张若瑶一点降速的意思都没有,吓得他


    后背都麻了。


    终于,终于,张若瑶一个急刹车。


    一辆满载的客车从她面前驶过。


    闻辽下了车,没好气把车掀路边了,走几步上前,抓住张若瑶的车把手,一把把人从车上拽下来。张若瑶死死抓他衣袖,两个人就一起摔倒在马路牙子上。


    闻辽惊魂未定,张口说话发现自己牙都打颤:“张若瑶,你”


    说不出口了。


    张若瑶不肯站起来,就那么大字型躺在雪上,望着天,眼泪从她的眼角溜进头发里。沉默着,无声地,一颗又一颗。


    第34章 卅四这遥遥的一路啊


    塑胶厂的原址因为发生过爆炸事故,所占地皮至今空闲,不知是不是还未符合工业用地的标准,周围圈着的施工围挡已经褪色,里面却没有任何施工设备。原本家属院的位置拆迁以后倒是建起了新的电子配件厂,非常宽阔干净的厂区,工厂的春节假期长,现在还没复工,远远看过去,除却门前的巨幅春联和大红灯笼在冷风里飘来晃去,一切都空荡荡。


    当然,空荡荡其实也不只有一座工厂。城市规划如此,整个城西远离了城市商业和生活区域,是被遗忘的角落。


    闻辽说没什么,每个城市都会有这样的角落,没人会对留恋一片没有生命力的土地,即便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们。因为生命力是由人赋予的。人走了,一切都是空的。


    张若瑶这会儿已经平复了心情,拉拉闻辽的手,打算骑车原路返回。


    闻辽想开她玩笑,想说你是不是狗脸儿啊,翻篇这么快,但忍住了没说。拽着她的手不肯走,坐在马路牙子上,没歇够似的,仰头看她:“再坐会儿。”


    张若瑶说这路上一来一过全是大车,在路边坐着不安全。


    闻辽说那走,挪地儿,然后拍拍屁股站起来,俩人推着车子走到工厂门口去,厂区门口那么大一块空地呢,平时做临时泊车用,现在没车,只有他们两辆自行车。


    探头看眼门卫室,发现里面没人。闻辽在门卫室旁边的石阶坐下,把外套脱下来给张若瑶垫着坐,张若瑶瞥他,大过年的冻感冒了怎么办,正月里吃药不吉利。


    闻辽说:“我有那么虚?”


    张若瑶懒得理,拍拍裤腿坐下了。


    “哎,你见过旧楼爆破吗?”


    张若瑶想了想,说:“见过,电视上见过。”


    闻辽说那是你忘了,咱们上初中的时候,周围就有旧楼爆破拆除,那天咱们还在操场做课间操呢,就听见轰的一声,远远地望见一栋楼像是被抽了筋骨似的,七扭八歪地就倒下了,倒得稀碎的。


    张若瑶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她初中时候最想做领操员,每次做课间操都很认真地做动作,但她不敢去跟老师毛遂自荐,一是怕自己做不好,二是妈妈不让她出风头,这种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反正她做课间操的时候都全神贯注,可不会观察周围哪座楼倒了。


    闻辽开始耍赖皮:“我做课间操的时候经常盯你后脑勺呢,你都没发现。”


    张若瑶不吃这套:“首先,你在我背后盯我我当然不会发现,其次,你看到高楼倒下,应该是先看到楼倒,然后才听见声音。”


    闻辽哦哦哦地点头,朝张若瑶竖大拇指,说,你物理学得真好!


    张若瑶觉得无聊,站起来说:“你要是想跟我讨论走近科学,咱俩回去讨论,店里不能一下午都没人。”


    话刚说完,又被闻辽拽住手腕,拉着重新坐下了。闻辽说:“不急,不急,你再让我想想,我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头”


    天上有飞机驶过。


    荣城机场不大,航班有限,离城西倒是很近。


    闻辽忽然想起来了,说他刚回到荣城那天,从天上往下望,愣是没发现这是小时候的家。


    张若瑶说废话,那么高你能看到什么?又说,直飞的机票向来贵,你以后因为店里的业务出去出差,我只给你报高铁票。


    闻辽伸长一条腿,伸伸筋骨,说:“我小时候确实是被我爸妈惯的,不知道钱难挣,就知道花钱很爽,买玩具买课外书很痛快其实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我爸妈那个收入,到底是怎么能安心月月光的。”


    张若瑶笑,难得说了实话:“是,我小时候特别羡慕,甚至嫉妒你。我还动过很邪恶的心思,我想把你的课外书都扔进旱厕里去,想想就解气。”


    闻辽看她:“我小时候真那么烦人吗?”


    张若瑶认真点头,她描述的甚至不足他实际情况的三分之一,她从小就不理解,怎么会有人那么不谦虚,愚蠢地用金钱笼络人情,拉帮结伙,还沾沾自喜。


    闻辽说:“因为那个时候不自信吧,觉得自己身无长物,学习不是最好的,个子也不高,但很想在人群中找到存在感,就只能想尽一切旁门左道。小孩儿嘛,都这样。”


    他把张若瑶的一条腿叠到自己腿上,一下一下给张若瑶按摩膝盖:“我小叔小婶,对我也很好,他们的条件要比我爸妈好太多,给我经济上的自由度当然也更高,但我没有办法像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地花钱,肆无忌惮地讨要,那样不计后果。”


    他告诉张若瑶,他大学毕业以后急着想要自己做生意的原因,就有一部分是为了在家人面前证明自己。他不会幼稚的想要“偿还”,因为是偿还不完的,但他真的很想尽快独立出来。


    张若瑶表情难喻:“那你当初还跟我扯什么非逐利成功法则,搞得好像你视金钱如粪土,理想多么高尚。”


    闻辽大笑,按她膝盖按得更起劲儿:“那叫成功以后的谦辞,你懂什么你。不过我也没说错,那个法则对我来说确实适用又扯远了,你别打断我。”


    他说:“我很早就发现,不仅是我没办法心安理得地讨要父爱母爱,我小叔小婶也是一样,他们对我的态度好得有点太过了,对我说一句话要斟酌很多遍,唯恐有什么歧义,让我误会,让我不舒服。更别说像我爸妈一样,我捣蛋就揍我一顿赏我两巴掌,这在我养父养母身上绝对不会发生的。我明白这是为什么,可正因为明白,更觉得心酸。”


    张若瑶说:“是孤独吧?”


    闻辽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对,是孤独。”


    “他们是很好的人,对你很好。”


    “是,很好。”


    一辆大货从十字路口缓慢地转了个弯,扬起一路尘,闻辽看着那远处灰尘直到它们慢慢平息,淡淡地说:“我也会觉得自己欠儿,经常想念小时候我爸妈揍我的那两下子。有时候想得都哭了。”


    这话让张若瑶心里发紧,像是一只手抓住她血管死命拉扯那样,因为感同身受。她也想安慰闻辽,所以和他开玩笑:“我印象里你爸你妈都是特别温柔的人。”


    闻辽也笑,说,就跟季桥爸妈一样,亲密的家庭关系从外看和从内看是完全不同的。


    “我爸也有喝完酒回家耍酒疯的时候,我妈为这事还跟你妈诉过苦,在你家哭了好久,后来是我爸去把我妈接回来的,你都不知道。”


    张若瑶摇摇头,她还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很多被遗忘被忽略的东西,从前觉得无所谓,到了想要寻找的时候才发现无处可寻,真成了生命里切实存在的一段缺失了。


    记忆里的高楼还在,但现实中已然倒塌,一块砖石都找不见了。


    这可真让人悲伤。


    “好了张若瑶,有来有往才叫聊天


    ,你现在能跟我讲讲阿姨的事儿了吗?”


    张若瑶把腿撤回来,然后起身,绕过闻辽,在他另一侧重新坐下,把另一条伸出去。


    闻辽认命地开始按摩她的另一条腿。


    “你怎么知道的?”


    闻辽说:“我又不傻,咱俩天天在一块,你那电话究竟打没打出去我还不知道?”


    “那你一直没问我。”


    “有些秘密,询问的人要比怀揣的人更纠结,更为难。”


    闻辽试探着问:“你今天心情不好,和阿姨有关?”


    张若瑶自己也捶着膝盖,点点头说:“我不知道从哪开始讲。还是你问吧。”


    闻辽斟酌着,斟酌着,最后还是决定直接些。


    “阿姨走了几年了?”


    张若瑶看向远处那个红绿灯:“十一年。也是冬天,刚好十一年。”


    “因为什么?”


    张若瑶说:“生病。”


    她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把左手的衣服袖子撸起来了,胳膊肘外侧有一块皮肤微红,看着并不明显。她给闻辽看,闻辽摸了摸那儿,说:“你上次告诉我,是大学时候打水不小心烫的,留了疤。”


    张若瑶点头:“没错,是开水烫的,但不是在学校,是在医院。”


    2012年冬,爸爸走后第三年,有人上门介绍对象,被妈妈赶出了门。


    2013年春,张若瑶读大二下学期,妈妈确诊,她才知道原来妈妈过去几年总提起的胃痛其实已经很严重。


    2014年年初,张若瑶读大三,妈妈走完了确诊后九个月的生命周期。除了最后的时刻,妈妈全程拒绝在医院接受治疗,这让张若瑶不理解,不接受。从前是这样,十一年过后回想起,也仍是这样。


    但即便她再不理解,再不接受,妈妈的态度也远比她要更坚硬,更无懈可击。


    她无法撼动。


    如果妈妈是用最后的时间接受姑息治疗,用身体较好的状态来完成人生未尽的一些遗憾,比如旅行,比如去看世界,张若瑶想,她大概也不会如此痛苦,可偏偏妈妈最后的时间也如平常一样,照常上班,照常衣食起居,照常去超市卖打折的米和菜。甚至在离去之前,还帮她交好了未来几年的保险,家里的物业费,取暖费,在抽屉里留好了自己办葬礼的钱,写了一张纸条,告诉她,应该怎样办手续,去哪个派出所,怎样办死亡证明,以及应该在哪一个时间点去哪一个银行取定期存款,那些钱足够张若瑶个人缴纳社保一直到退休,这样哪怕她一生无所建树,到了晚年也能有养老金正常生活。还告诉她,瑶瑶,别害怕,我的身后事从简,妈妈担心你忙不过来。如果自己不行,就去找三姨姥,让三姨姥帮帮你,不要不好意思。


    这些都算前情。其实最让张若瑶无法释怀的,是妈妈说,乖瑶瑶,从你爸爸离开以后,妈妈好像看透了人生无常,对生活已然没有盼头,也没有留恋。如今离开,亦是解脱。


    “我恨过我妈,她说她没什么留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算作她的盼头?她的留恋?为什么不能为了我再坚持一下?”


    即便她也清楚,可能通过治疗延长的生命时长有限,生命质量也并不高,但她仍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妈妈这样“不负责任”的、任性地离去。


    “我知道,我妈那个时候已经很痛苦了。”


    “我也知道我不该这样想,我太自私。”


    “我恨我妈,我也恨我自己。”


    闻辽的手臂绕过她,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头发:“尊重生命的自主权,是个说起来冠冕堂皇、做起来万分痛苦的决定。你和阿姨都尽力了,如果你自责,无疑是对自己的二次伤害。”


    从妈妈确诊到离开,张若瑶有很长一段时间好像处在情绪的真空期。


    那段日子里,即便心里痛楚,但她统共只掉过两次眼泪。


    “第一次是在我带我妈去北京看病,回程坐公交,我看到坐在前面的一对夫妻,他们手上也拿着影像科的塑料袋。妻子坐着,她的丈夫站着,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块儿,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很难过。但我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讲到这里,张若瑶没有办法控制眼泪了。


    闻辽说,缓一缓,先别说了。


    张若瑶说没关系。


    “第二次,是我妈最后的日子。我去水房打热水,她不小心把水杯打翻了,刚烧的开水洒在我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肘外侧。


    “我妈走了以后,我把所有手续都办完了,全程都没哭。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哭的欲望。后来大概过了半个多月,我洗澡的时候再次注意到这个疤,我发现它快要长好了,我很害怕,很着急,我快要急死了。我不想让它长好,就一边哭,一边抠它,挠它,我想让它永远留在我身上。”


    闻辽有点听不下去了。


    转过头去抹了一把脸,再转回来,然后把张若瑶拢在怀里。


    风从这边刮到那边,再刮到这边。


    好像一个轮回。


    而张若瑶,把故事讲完了,忽然记起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想要问问闻辽。


    她早就想问。


    “我妈说,她是因为看透人生,觉得没有盼头,才想要离开。时间越走,我就越来越恐慌,因为我发现我好像慢慢地变得和她一样,变得能够理解她了。”


    闻辽心如刀绞,看着张若瑶:“是什么?你觉得你也看透人生了?”


    张若瑶看向远方的红绿灯,那里红灯熄灭,绿灯闪烁。


    车辆有条不紊地向前。


    “没有,我没有看透人生,我只是没有什么期待。”


    “如果人生没有期待,那么我们徘徊在这的意义是什么?我想不明白。”


    “我担忧紫君,担忧她小小年纪表面漂浮,内心却沉郁,生活没什么可持续的渴望,对一切都漠然。但我好像也是一样。”


    她看向闻辽,眼睛里是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希冀,她是那样无比希望闻辽能给她一个解释:“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结局已定,那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来这世上一遭,从天上到地上,再从地上回到天上。


    如此辛苦、漫长的遥遥一路,到底是为了什么?


    闻辽给不出答案。


    这在张若瑶的意料之中,她做了这么多年的殡葬,与生死一事交手这么多次,不也没能找到答案么?


    张若瑶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口里所有的积尘都吐出去。


    远处红绿灯频繁变幻,车辆行人交错。


    一如人生光景。


    第35章 卅五共良宵


    “我妈留下的一套回迁房,我租出去了。留给我的钱,到期取出来之后我全部捐给了福利院,就是之前带你去过的那个。现在网上的捐款途径五花八门,我不敢信,所以干脆捐到家门口,起码我能看到那些钱都用在了哪里,比如衣服,生活物资,还有设备。”


    张若瑶看着闻辽,发现他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于是解释:“你别这么看我。我经常后悔,如果当初我强硬一点,逼着我妈去治疗,结局就会不一样。那些钱我留着也不会花,放着也就是放着,我一辈子都不会动,我花每一分钱都在砍我的心。”


    闻辽点点头:“我理解,也尊重。”


    张若瑶说:“我还想过,要是人死了真的有另一个世界,世界与世界之间有沟通方式,托梦什么的,我妈会不会骂我?我还挺期待的,但每次梦见我妈,她都不跟我说话。”


    她低头笑:“可能是真生我气了。”


    工厂的伸缩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门卫大爷出来活动筋骨,顺便问问外面这俩人来厂子干嘛的。


    刚在门卫室蒙着脑袋睡下午觉呢,不怪闻辽探头看那一眼没瞧见。


    打量这俩人,一男一女,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男的给女的捶腿,一会儿女的下巴搁男的肩膀上,还坐着男的衣服。应该是处对象的,但跑人家厂子门口处什么对象!


    门卫大爷尽职尽责,要轰他们走,张若瑶站起来,眼前一黑,腿也麻。刚刚白捶那么长时间了。


    大爷警惕问闻辽,你们干嘛


    的?闻辽满嘴跑火车,哦,我们,我们找人。


    “找谁?”


    “我们找老闻头儿。”


    大爷真被唬住了,想了半天说:“老闻头儿也是看大门的?我们这没有姓闻的。”


    “哦,那可能是我们找错了。”


    这么一打岔,张若瑶的腿好点了,去解锁车子,听见闻辽还在跟大爷聊,这附近都有什么厂子啊,都几号复工啊,门口公交多长时间一趟啊张若瑶骑上车,示意他该走了。


    “行,我俩去那边看看!”


    骑出去一段了,大爷在后面喊闻辽:“哎!小伙!你往北边,两个路口有个手表厂,你去那问问,可能是有个姓闻的”


    “好嘞!谢谢大爷!”


    刚好十字路口换灯,闻辽往北边骑了一个路口,脱离了大爷视线,然后鬼鬼祟祟拐了弯。


    张若瑶真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人!


    她靠边停下:“我要换车!”


    闻辽这个车子对她来说真是不舒服,高度不合适,几回都没能适应,尤其骑得时间一久,总觉得不好控制。


    闻辽下了车,两人交换了一下,张若瑶顺势给了他肩膀一下,说:“快走吧老闻头儿!”


    闻辽大笑。


    重新上了路,他对张若瑶说:“瑶瑶,谢谢你告诉我那些。你的秘密。”


    张若瑶淡定目视前方,只眉梢动了动,说:“我本来不想讲。”


    事实上真是和谁都没讲过。但为什么今天就说出来了呢?张若瑶想了想,大概这也是一种天时地利吧,有那么一瞬间,你的心境与另外一个人重叠了,很多话就自然而然的倾泻而出,而你并不会感觉到不安全,相反,会有一种泡过热水澡、吃过饭后的饱恰和释然。


    闻辽分给张若瑶一只蓝牙耳机,播了一首刘若英的《原来你也在这里》,里面就有那一句——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张若瑶只听完这一首就把耳机还给他,她不能戴单边耳机,晕。


    闻辽说:“讲出来好,你讲出来了,会让我觉得,你把我当自己人。”


    “幼稚。”


    闻辽耸耸肩膀,幼稚就幼稚。


    回程路上车更少了,经过来时走过的桥,下坡时他撑开双腿,随着惯性一路往下,还撺掇张若瑶,不用踩了,这就够快了。张若瑶看了看他,也松开了脚踏。


    闻辽在她外侧,把她护在里面,提醒她,但也别太快,你要捏着刹车。


    张若瑶嘴上答应,却还是大胆地任由车子飞速驰骋。嫌麻烦,没戴帽子,风把她两颊边的头发都尽数吹飞了,吹成一个大光明造型,也吹干了眼睛。


    顶风最大的时候,甚至无法呼吸了,她望着远处的楼顶,有片刻缺氧,心脏怦怦跳,这种窒息感直到道路平缓才慢慢消散-


    张若瑶告诉闻辽:“我妈的手机,在我电脑桌下面的那个抽屉里。我妈的手机号早注销了,里面装着的电话卡是我后来办的。”


    塞一张卡,是为了有拨电话进去的机会。许多年过去,张若瑶已经习惯有大事小情就向那只永远不会接通的号码里倾诉,她之前也尝试过发短信,后来放弃了,因为没有回应,一整面一整面的单侧消息,看着并不让人心情好。


    闻辽之前翻抽屉找东西看见过那只旧手机,但他一点都没多想。张若瑶下午说的那些话让他心情复杂,他之前虽然有过猜测,但被亲口证实了,还是倍感沉重。张若瑶的语气一点都不压抑,但越是云淡风轻,扬起的悲伤就越是铺天盖地。其实最让他心里难受的,是张若瑶淡淡讲出的,十一年。


    闻辽仔细琢磨,十一年啊,真是很漫长、很漫长的时间了。


    和张若瑶重逢以后的默契和熟悉感,掩盖住了他们从彼此生命里抽离出去的那一段缺失,但这段缺失真实存在,且再也没有办法弥补。在这段缺失里,张若瑶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工作,一个人生活,闻辽脑子里蹦出电视剧一样的闪回画面,张若瑶端着饭盘在大学食堂打饭,张若瑶拎着行李箱在火车站被人挤来搡去,张若瑶刚接手寿衣店因为不熟悉业务而被顾客骂


    这些,张若瑶没有跟他讲过,是他的想象,但闻辽又觉得,这些一定发生过。发生这些的时候,他不在,他不在她身边。下午张若瑶说他孤独,她又何尝不是一样?如果说下午听她讲那些话,他的心痛是一百二十分,那现在夜深人静,他的心痛就是两百分。


    闻辽体会到了什么叫,爱情会让人把眼光聚焦,此时此刻,他的全部心疼都聚焦在张若瑶身上,他们的经历所差无几,在十几岁性格未定型最敏感的时候失去了父母,但他真没办法那自己的心境变化去套在张若瑶身上,没法去和张若瑶类比。


    那是瑶瑶啊!


    她从小是什么样?她损他闹他,但也是那样依赖他。高中时因为在意自己的头发恨不能把满超市的护发素都试一遍,他帮她去买,周末送到她学校去,那时他还逗她,你长几个头啊?要用这么多?


    现在呢?


    现在她把头发给剪了。


    闻辽翻来覆去,真不能再想了。


    他太难受了。


    这种难受外化成实际行动就是,他翻了个身,确认张若瑶也还没睡着,于是把她捞进怀里,耐心再耐心地亲吻她。亲吻她的发梢,睫毛,鼻尖,嘴唇,轻轻地啄来啄去,反复呢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张若瑶感觉到闻辽脸上是湿的,是眼泪,他的眼泪在黑暗里落下来,滴答在她颊边,差点滑进耳朵里。


    她明白闻辽所说的对不起是指什么,所以抬手,温柔地给他擦眼泪:“烦死了你怎么比我还爱哭?”


    闻辽摇头,用更加细密的吻把她的话通通堵回去。纠缠之中汗湿皮肤,他的拇指揩去她额角的汗,亲她汗涔涔的眼皮儿。好像没有哪一次亲吻是这样小心乃至虔诚的,另一只手逡巡至下感觉到更加泥泞的存在,张若瑶也一样,一样小心,一样不敢出声,将所有尖叫都压在心肺,唯恐破坏此刻静谧。她交叠的双腿夹住了他的手腕,感受到明显的骨骼,他手腕上突起的一个小角,然后轻轻含住他舌尖,像是裹着一颗糖。


    她挺着脊背,浑身都是汗。


    急急抽了一口气后,整个人在云彩上松懈下来,还耳鸣了好一阵。


    闻辽又亲了亲她,然后缓缓下移,摸摸她腹部胆结石手术留下的疤,三处,小小的,然后低头亲了亲。


    张若瑶不让他亲,有点痒。


    闻辽想起来,问她:“你忌口是因为术后要求?”


    张若瑶说不全是,主要还是因为她以前总觉得妈妈做的排骨天下第一好吃,不想睹物思人,结果越来越严重,她先是不吃排骨,后来干脆连牛羊肉也不碰了。时间可以治愈一些东西,会平复一些东西,同样的,也可以培育一些东西。比如习惯。


    她习惯往一个永远不会被接起的号码里打电话,习惯在打电话的时候留有停顿,在这短暂停顿里幻想妈妈给她的回应。她说一句,停一停,幻想一下,然后再说下一句。


    她挑食,幻想妈妈会说她:从小到大嘴就刁!吃一口能怎么!


    她大学毕业考公失败,幻想妈妈会说她:你呀你,你就是临场反应太差,怪我,从小不该管你那么严,就该让你多见见世面。


    她接手了寿衣店,幻想妈妈会说她:我不同意!你年纪轻轻一个小姑娘,每天在这守着一堆不会说


    话的纸活骨灰盒,都把自己活成个老太太了!你等着,我找你三姨姥去


    还有啊,张若瑶想起她刚在寿衣店门口见到闻辽那天,当晚也给妈妈打了电话。电话里,妈妈说:闻辽啊现在还那么没心眼儿吗?我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其实是个挺好的孩子,心思纯正,心胸宽广。


    后来闻辽提出又是要租她店,又是要和她合伙经营寿衣店的,张若瑶就又给妈妈去了个电话,说,对,妈,他没变,还是那么没心眼儿。


    张若瑶想着想着,笑出来了。


    她把闻辽拽上来,推着他躺下,然后肆无忌惮地趴在他身上,安安静静靠在他胸口听他心跳,扑通,扑通。闻辽屈起膝盖,让她有所察觉,尽心尽力的同时贴着她耳边哄她:瑶瑶,你真好看,瑶瑶,我好爱你


    净捡好听的说。


    张若瑶寻了他的一只手臂来,先是亲了亲,然后舔了舔,再然后照着小臂一口咬下去。这一口的力道是实打实的,像是要在他身上也留下一块疤。闻辽闷哼了一声后,从别处把力道还给她。两个人都展现出发泄一般的暴戾,那是今日一整天情绪压抑的后续。张若瑶喜欢这样,她今天把从未对外人道的故事讲给了闻辽听,自然,也要他承接她的所有不展现于人前的任性、骄纵和野蛮。


    反正他是闻辽嘛。


    闻辽的手从紧握她的腰,到死死按着她的肩膀,最后变为了温柔的拥抱。把她拢进怀里,满含心疼地拍着她的背-


    元宵节这一天,张若瑶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为她量身定做的,和闻辽的那辆一样,是从远方邮寄过来的。


    闻辽说其实早就做了,刚做好,看她最近有骑行的愿望,就说那快点吧!抓紧运过来吧!


    张若瑶上车试骑了一圈,确实很合适,等天暖和就可以经常出去遛弯了。


    老李太太看见了,说真不错,这车一看就很贵。闻辽问,你想骑吗?老李太太说,骑不了,腿疼,年前磕碰那一下到现在都没好。


    张若瑶催促她去医院看,老李太太说,不着急,等演完节目再去,说完拎着布兜子走了。


    闻辽问正在点货的张若瑶,老李太太演什么节目?


    张若瑶一边往本子上记一边答:“扭秧歌吧?每年她都上。”


    确切点说,是社区秧歌队每年都带上老李太太。这老太太可气人,比赛演出的衣服每年都要发给她一套新的,叮嘱她,这是公共财产,下一年还要继续用的,老李太太答应得好好的,但每一年都是头一天表演完,第二天就把衣服裤子都扯了拆了,要么改成电视机盖布,要么改成枕套,一整屋都是鲜亮颜色,怎么说也不听。


    楼长气吼吼说,下一年可不带你了。但又一年元宵,排练时看着老李太太自己在台下一个人跟跳,可怜巴巴的,还是于心不忍。


    今年元宵节场面大,不仅有联欢会,还有猜灯谜的活动,甚至还拉了赞助商。电视台来了记者采访,市里要评选最美最和谐社区。


    闻辽和钱犇的合唱排在第一个,唱完了,钱犇没走,过一会儿他还有独唱,唱《向天再借五百年》。


    钱犇一点都不紧张,不怯场,高音也稳,轻飘飘就上去了,收获了非常响亮的掌声。钱犇下台,兴致未尽,又快跑回家去把二胡拿过来了,钱犇姑父是教二胡的老师,他和钱犇一起上台,拉了一首《良宵》。


    元宵节可真热闹,就是室外太冷了,闻辽和张若瑶坐在台下的椅子,冻得都哆嗦了,也不能走。大伙都还没走呢!钱犇今晚一个人就表演了三个节目,高兴坏了,闻辽要给钱犇捧场。


    等到联欢会结束,闻辽回店里,把除夕夜剩下的加特林拿出来给放了。


    今晚放鞭炮的人也不少,习俗如此,过了元宵,这个新年才算结束。


    碎星升空,照的眼睛里亮亮堂堂。张若瑶站在闻辽旁边看他,也看烟花。


    “对不起。”


    闻辽耳朵尖,于嘈杂鞭炮声中听见了,问她:“干嘛?”


    张若瑶说,你跟我道过歉了,我接受,我也向你道歉。我不该口不择言的跟你吵架,不该用你最痛的地方攻击你,因为你从不表现出来,所以我忽略了你的伤口。


    我为我的想当然,为我的冲动道歉。


    “你换三个字呗?”


    闻辽不想听对不起。


    一阵响亮的鞭炮声开始了,张若瑶捂着耳朵大声对闻辽承诺,如果你以后回忆起从前,碰到很难过的时刻,我可以安慰你。就像你安慰我那样。


    这句闻辽也听见了,但他装听不见,抬起手,双手手掌盖在张若瑶手上,帮她一起捂耳朵。


    “过去了。”


    张若瑶扭头看他,大声喊:“你!说!什!么!”


    闻辽抬抬下巴,示意面前缤纷明亮的夜空,大声回答她:“看烟花!”


    第36章 卅六勇气


    暖春开始了。


    清明节在四月初,张若瑶如常从三月末开始就如常陷入忙碌里,她是从今年的清明节开始才有所实感,店里的经营状况确确实实是从前更好了,最明显的区别是,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了。


    闻辽不在。


    执行力强的人,说要去上殡葬花艺课,真就去了,三月初走的,课程为期二十天。


    春节没见面,这次顺便回家看看他养父母,既然认了亲,很多亲戚还是要走的,尤其是养母那边的亲戚,那是一丁点血缘都没有的亲人,需要用更多心思去维护。


    理论上是这样,但闻辽并不觉得这对他来说是什么压力,也没有多么刻意的去对待,他已经够自由了,就平平常常,该叫人叫人,逢年过节该来往来往,他坚信,只要你自己不别扭,别人就不会别扭。你不把自己割离,就没人能把你割离。


    钱犇这段日子照常来送元宝。


    听钱犇姑姑说,打算给钱犇买个那种运动摄像机,小小的,挂在脖子上。她在网上刷到的,有一个自闭症孩子的妈妈就给孩子买了个那样的,每天以第一视角记录一个自闭症孩子的日常生活,剪辑成视频发出来,已经有上百万粉丝了。看着没什么难度,也就是一餐一饭,衣食住行。


    钱犇姑姑分析了一顿,得出结论,之所以这种视频能博到关注,还是依靠着看客的怜悯。


    她也想这么干,和大伙要点怜悯,行不行呢?钱犇三十了,但谁规定三十岁就不是孩子了?要是能有点粉丝接点广告就最好了,她就是想给钱犇多攒下点,总有一天他要独自生活的。那时候怎么办呢?他的智力,注定无法成家,那他能自己照顾自己吗?能吗?


    钱犇姑姑很苦恼


    今年是双春年,按照老习俗来讲,忌讳很多。


    张若瑶不信这些,但身边人都信,尤其是上了年纪的,比如钱犇姑姑,比如老李太太。


    老李太太的腿自冬天磕了那一次,就始终没好。她拖着不肯去医院看,菜摊儿老板好心给她几贴膏药,她不贴,扔家里落灰,偏信网上说的刁钻偏方。气得菜摊儿老板骂她,说你呀,就该着,没人搭理你就对了。


    都三月末了,老李太太还穿着毛裤加棉裤,走道一挪一挪的,像只老企鹅。张若瑶坐在店里看到她,缓慢挪着经过店门口,打开门问她:“李奉枝,我给你发微信,怎么不回?”


    老李太太咧嘴一笑,说,没电了,充电器的线让猫咬坏了。


    张若瑶拉开抽屉,拿了自己不用的数据线给她。


    又过了两天,大概是真疼得受


    不了了,忍不住了,老太太自己挪着腿,悄么声去了社区诊所,后又由社区的人带她去了医院拍片子,最后诊断是关节炎,有积液,已经很严重了。可能是她之前就有症状,没注意,磕碰那一下就加剧了。


    如今已经到了不能走路的情况,老李太太平时走街串巷,总觉得自己腿脚利落,身子骨硬实,哪里受过突如其来被圈在家里的委屈。


    最重要的是她得出去挣钱。


    有人给她介绍在家里也能做的手工活,手表厂的表盘加工,就是用一台订书机一样的机器,把零件安装到表盘上,这是个非常精细的活,计件,老李太太不爱干,眼睛花,但一时间也没别的活给她,就只能在家里百无聊赖,一下一下压着机器,和猫作伴。


    姜西缘找了个周末带小鱼儿回了一趟乡下。


    小鱼儿姥姥跟人合伙包地种樱桃,头茬黑玫瑰,又大又红,姜西缘搬回来几箱,给张若瑶送来一箱,又让小鱼儿抱一箱子,去给任猛妈送。她记得任猛妈上次的人情,还一箱樱桃感觉不够,又托朋友帮忙订了个看樱花的高标团,随时出发。不是爱旅游么?


    任猛和闻辽真是亲兄弟,厚脸皮如出一辙,趁姜西缘给花喷水,任猛搂着她肩膀亲一口就跑。姜西缘反应快,一个塑料水壶从店里扔到店外,不偏不倚砸他小腿上。


    “我得跟他讲明白,我只是为了还人情,不是为了向他妈示好,也不是为了他就委曲求全了,他以为他有多大脸?”


    张若瑶说:“他妈就是过过嘴瘾,说自己爱旅游,哪哪都去过,实际最远也没出省。你就是给她报了团,她也未必去,她撂不下快餐店。”


    姜西缘说:“那就不关我事儿了,反正我钱是花了,她去不去随便。”


    小鱼儿在一边吃樱桃,把樱桃咬一个小口,然后把汁水涂在嘴唇上,撅起来,嘟嘟嘴:“妈妈,你看我,这个口红色号好不好看?”


    姜西缘气不打一处来:“你好好的吃!别逼我揍你!”


    然后转头和张若瑶对视一眼,深深,深深呼吸:“可烦死我,累死我了。”


    以上,张若瑶尽数讲给了闻辽听。


    闻辽说:“这俩人不对付,归根结底就是大猛的问题,他太直,太不会处理了。耿直是个好品质,但做事和做人不一样,处理人际关系,尤其是家庭关系,太直必定鸡犬不宁。”


    张若瑶说:“那要是你,你怎么办?”


    “反正我绝对不会等着姜西缘来亲自还人情。这事儿早就该他来出面,给他妈买点喜欢的东西,说点好话,就说是姜西缘买的,示意的。这有什么难?”


    张若瑶哼笑声:“那姜西缘那边呢?”


    闻辽说:“也一样,编瞎话不会,那隐藏一些话,烂在肚子里总会吧?”


    闻辽十分不理解任猛,他对姜西缘表忠心的方式竟然是一字不落地把他和他妈的聊天内容告诉姜西缘,包括他妈是怎么看待他俩谈恋爱的,还不忘总结中心思想:你放心,不管我妈再怎么反对,我都认定你了。上回吃烧烤,任猛把这些告诉闻辽,闻辽差点被铁签子硌了牙。


    “这真不是道德绑架?”


    闻辽说屁,他单纯是傻。


    张若瑶终于笑出声:“你兄弟。”


    闻辽也很无奈:“我是怎么跟他当兄弟的?太拉低情商水平。”


    张若瑶敛了嘴角,骂他:“虚伪。”


    她把手机开免提,放在桌边,声音传过去就显得空远,闻辽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问她:“你干嘛呢?”


    她刚把店门锁上,上楼洗完澡,在照镜子。


    闻辽提议:“视频啊?”


    “行。”


    语音挂了,重新接通视频,张若瑶钻进被窝,看到他那边还在室外,问:“你在忙什么?”


    闻辽说:“晚上约了人吃饭,刚结束,回去路上。”


    “那你旁边有人吗?”


    “没人,我自己。”


    “哦。”


    张若瑶感到安全,手机屏幕稍微往后撤了撤,能够露出被子边沿底下,她的脖颈,锁骨,肩膀和胸前一片雪光。


    闻辽哭笑不得,一时有点舌头打结,饶是正在路上走着,也还是左右看看,然后压低声音问张若瑶:“干嘛?催我回去啊?”


    张若瑶摇头,一脸无辜:“没啊。”


    “把衣服穿上,你自己在店里不安全。”


    张若瑶说没你的时候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闻辽越是瞪眼睛,她越是微微笑着看他。她不吃他这套。闻辽也意识到了,于是转了态度,哀求:“好瑶瑶,穿上衣服,别着凉。”


    张若瑶稍微满意了,腾出一只手,把掉下肩膀的睡衣肩带拉了上来,给他看看。


    她从来就没有裸睡的习惯。


    闻辽咂了下舌,扭过头笑,她永远都知道怎么逗他,怎么牵动他,让他团团转。


    张若瑶说:“等你回来,我要跟你算算账。”


    闻辽嘿嘿一笑:“行啊,算,好好算。”


    张若瑶骂他:“你脑子里装什么了?”


    其实是她趁他没在的这几天,算了从春节到现在两个月的盈利,如今服务链条更完全,服务质量上来,客单也高了,按照这样发展,可能到今年九月,一年时间,还真有可能把前期投资和张若瑶这部分的房租摊平。


    闻辽说差不多,跟他预想的大差不差。说着说着,又要怼张若瑶两句,说她之前开店的这么多年都在玩泥巴。


    张若瑶如今免疫了,知道他嘴碎,随他怎么说,干脆把摄像头关了,把手机静音。隔了一会儿,再打开,果然,闻辽没动静了。


    张若瑶说:“你是我交过的最烦人的男朋友。”


    她跟闻辽讲过自己大学时的那段恋爱,没有隐瞒,她甚至还做好了准备,如果闻辽问起详细的,她有哪些能讲,那些不能讲其实唯一不能讲的,就只有那街舞老师的性格,和闻辽一样话多且密,天生乐观。


    她不愿讲,因为知道闻辽必定顺杆爬——你看吧张若瑶,你内心里的唯一标准,其实就是我。


    闻辽在视频那边冷脸了。


    她不愿讲,他还不愿听了呢,大半夜干嘛聊不相干的人?还前男友?


    他摇头晃脑:“不想听。不听不听不听。”


    然后把视频挂断了。


    张若瑶才不会给他打回去


    十分钟过去,闻辽自我调节好了心情,又开始重新起话茬。


    他发消息问张若瑶:“后天清明节,我爸妈和我爷爷奶奶都葬在这边了,我得去看看。”


    张若瑶说,应该的。


    “你呢?你要不要去看看叔叔阿姨?”


    闻辽这句话其实打了好几遍,张若瑶看屏幕上边的“正在输入”出现了很久,就知道闻辽也在纠结,他在试探,试探她的痊愈程度。


    她回:“再说吧。”


    她告诉过闻辽,妈妈离开时给她留了一封很长的信。亡人留信,应该叫遗书。遗书上妈妈写明,她要求公益性海葬,因为当年爸爸也是海葬。这封信她只读到这里,就匆匆折起,锁到柜子里了。这么多年,她都没有看过后面的内容。这太需要勇气了。至少到今天,她仍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海葬不立碑,在公墓里有一大面理石墙,上面刻着名字。


    张若瑶上个月骑车遛弯,骑得远,路过公墓,没进去。上周开始代客祭扫的业务忙不过来,有兼职请假了,张若瑶迫不得已自己顶上,在公墓绕了一大圈,也没有时间去看。


    清明节前一天,她跟着刘卫勇和刘紫君起了个大早,去看三姨姥三姨姥爷。


    隔壁那条小路走进去,一百米就是海葬墓园。


    张若瑶站在路口,远远往那边望,望了很久,但终究也没往那边走。


    有小雀儿从她头顶飞过,落在嫩绿冒芽的树梢上。


    清风带凉意,她深深呼吸,然后迎着朝阳,转身下了山。


    第37章 卅七女人,钱要握在自己手里


    闻辽回来以后,姜西缘掐着时间上门,匆匆找闻辽要东西,急得很。


    眼看俩人鬼鬼祟祟,张若瑶一头雾水:“什么东西?”


    闻辽朝着姜西缘:“OK,微信发你了。”


    转头和张若瑶解


    释:“那个课,她好奇。”


    闻辽去上的殡葬花艺课,姜西缘感兴趣极了,她没法去,就找闻辽来打听打听。闻辽把上课的照片和课件发她。姜西缘问,学费值么?能学到东西么?闻辽实话实说,他是零基础新手,而且不是奔着学什么过硬手艺开门立户去的,纯粹兴趣使然,这样的前置条件下,他觉得还不赖。


    张若瑶阴阳他是二道贩子:“你这份学费花得值,课件挂到网上能收费了。”


    闻辽驳她:“哥是那么没素质的人?”


    课件和成品展示本来就不是保密的,随便发随便看,毕竟光有课件没指导,想学到什么也很难,真当人家开班的都傻子?


    “滚蛋,你是谁哥。”


    闻辽挨骂不恼,凑到电脑桌前,杵在她面前盯着看,盯着盯着,捏她脸,捏着捏着,心就痒痒。


    小一个月没见,他体会了一次什么叫抓心挠肝。想念这个动词,带有无数的副作用,这些副作用让人无处可逃,酸与痛都是切实到心底里的,闻辽在感受这酸痛的同时也庆幸,他对张若瑶的想念是有归处的。


    他们只是短暂分离,他知道她身处何方,他可以随时去到她身边。那感觉如何形容?就好像是痒着痒着,嘿,从天而降一个痒痒挠!


    “”


    张若瑶目视电脑不瞧他:“没文化。”


    没文化就没文化,闻辽回头看一眼店门方向,确认此刻正午日头当空,行人都没几个,然后弯腰俯身,捏张若瑶下巴,蛮横索要一个亲吻。


    张若瑶原本想在椅子底下踹他一脚的,但亲着亲着,这一脚就没伸出去。


    因为她也想念。


    闻辽高大身形遮了光,映衬得他眼睛黑亮黑亮的,亲吻了一会儿,又对视了一会儿,彼此心存不舍地放开,他揉张若瑶脑袋:“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个礼物。很好很好的礼物,不过现在不在我这,过几天快递邮过来。”


    张若瑶对礼物倒没什么期待。


    嘴唇湿湿的,她没多想,下意识随手抽了张纸擦嘴,这一举动被看见,闻辽诧异,掰过她脑袋再亲一口,故意亲得带响声。


    “恶不恶心。”


    张若瑶把纸团往他怀里一丢,站起来:“下午你看店吧,我要出去。”


    闻辽当然说好:“辛苦你了,最近几天我在店里,给你放假。”


    张若瑶刚点头,他又说:“但你晚上得回来。”


    俩人各怀心思,巧的是,怀的还是相同的心思。对视半晌,张若瑶手不老实,牵起他的手,先是手指交缠在一块晃了晃,然后手向上逡巡,指甲尖儿划过他小臂内侧,轻轻勾了一下。


    闻辽一把攥住她的手:“听见没?晚上回来。”


    张若瑶用力把手抽出来:“看我心情。”-


    她要赴的是刘紫君的约。


    刘紫君模拟考成绩不佳,心情很差,张若瑶有点意外,倒不是意外成绩,成绩其实跟她平常大差不差,是刘紫君会因为成绩影响心情,这件事挺稀奇。


    刘紫君又说:“季桥不理我了。”


    自从季桥父亲去世以后,季桥转去了重点班,就是他父亲带过的那个班,变得不说话,不与人交流,课间操不去上,食堂也是独来独往,吃完饭不回去午休,一个人去操场荫凉处乒乓球台坐着看题。学校老师知道他情况,体谅他,同学也知道,所以更不敢吵他,唯恐哪句话说错了。


    这里面也包含刘紫君。


    张若瑶想了想告诉她,家里遇到变故,一个人的性格大变样都是完全正常的,他只是在调整,使自己重归那条向前的轨道。


    至于人际相处,你不要过度冷漠或太过积极,只要时刻心存善意和同理心,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正确的帮助。


    张若瑶本不想说教。她希望保护刘紫君,同时又能感知到刘紫君描述的季桥的痛苦,两者相加,使她很想做点什么。刘紫君说,她明白。


    “姐,我最近在想,我要不要复读一年。”


    张若瑶更意外了。


    刘紫君说,起因是开学的时候,班主任请了几个曾经的学生回学校来做宣讲,目的是鼓励他们在高考前的最后几个月多多努力。她和其中一个学姐聊得很好,还加了微信,学姐跟她算是同行,也有自己的接拍工作室,但不是她唯一的事业。她还在宠物店兼职,接游戏公司的原画稿,十八般武艺的同时还不耽误她保研。


    学姐说话怪不客气的,她说刘紫君,别嘴硬了,你现在接客单,不是因为你喜欢摄影,是因为你只会摄影。你是场域太小被动受限,而不是你的主动选择。


    刘紫君说我不想选择,我就想躺着。


    学姐说那你就继续躺着嘛,哭什么?还找我买二手相机干嘛?


    刘紫君说,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吧?就算我是个对社会无用的、被淘汰的人,我也总还得苟延残喘地活着吧?


    学姐说,哄自己玩已经很难了,你也不需要对社会有用。只是你得多找几个让自己开心的支点,只有一个不太够,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你爸把你相机砸了,你就傻了,无事可做了。


    学姐再次重申,我没让你一定读大学啊,这只是选择之一,你自己琢磨琢磨。


    后来刘紫君想来想去,越想越心虚。


    因为发现自己的十八岁,除了摄影和学习,还真是什么都没尝试过!好像除了高考以外,此时此刻不论面朝哪个方向,她的进度条都是零。


    这太糟糕了。


    刘紫君捏起食指和拇指:“我想,我先把这个有一点点进度条的拉满,然后再找别的乐子?”


    张若瑶问:“你现在又觉得学习是乐子了?”


    刘紫君摇头叹气:“我说实话吧,我是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勇气,我没勇气坚持做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我是个胆小鬼,一点都不坚定。我担心看见我的同学们都去各个地方上学而我还在徘徊的时候,我会焦虑。这种焦虑会压死我的。”


    张若瑶静静地听她说,揽住她肩膀,给她一点依靠。两个人各自捧着奶茶,坐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门口,看喷泉起起落落。


    刘紫君坦诚地讲自己最近两个月的心态变化,很奇怪,季桥父亲去世这件事堪称飓风海啸一样,把她这个原本不相干的人也影响到,令她心底地覆天翻。


    因为刘卫勇的职业,她从小对死亡一词很熟悉,但她始终认为死亡这件事其实是和自己有距离的,是很遥远的。她不是没有经历过亲人的死亡,她记得爷爷奶奶缠绵病榻的那些时日,但那时她有心理准备。


    季桥父亲的去世让她深刻认识到了死亡的随机性和突发性。可能前一天还相见的人,转过头来就是永别。


    什么是永别呢?


    永别就是从此日起,直到你走完这漫漫一生,你们都再不能相见了。


    刘紫君捧着奶茶靠在张若瑶肩膀,她其实特别想说,姐姐,我很心疼你。但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喀啦喀啦吸着奶茶里的冰块。


    她不知道建在自己心里的那些建筑的地基正在慢慢夯实。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对生死的敬畏、怜悯和仁慈在灵魂里扎根


    今天出门是要给刘卫勇买个生日礼物。


    她不太习惯记农历生日,她只知道刘卫勇的公历生日,是翻手机日历,翻到刘卫勇出生那一年,记下农历,再翻回来,找到对应的时间,最终挑了个打火机,很俗气的礼物。


    张若瑶说行,挺好的,收礼还挑?-


    刘紫君好不容易有那么一件想做的事,张若瑶觉得,不管能否成功,她都该守护一下。


    她


    认真研究了一下刘紫君复读的可能性,刘紫君所在学校是不接受复读生的,按刘紫君现在的成绩,转去更好的学校也很难,最切实可行的方法是找全日制的复读培训机构,不过就是很贵,对自律性也有要求。


    张若瑶为了刘紫君这件事体会了一把辗转反侧,闻辽劝她,现在想也没用,先等今年高考结束吧,说不定考得不差呢?


    张若瑶抱着个枕头左翻右翻,闻辽干脆用被子把她团住,倾身问她,紫君都有愿望了,你呢?你最近有什么心愿没有?我帮你满足?


    张若瑶裹在被子里摇头。


    闻辽把手探进去,掌心覆上一片柔软,压将下来与她亲吻,舌尖碰舌尖,含含糊糊之中问她:“我说真的,你一直以来担忧妹妹,现在放心了,轮到你自己了。人总得有点愿望吧?你说出来,能让你高兴就行。”


    张若瑶伸手拢住他脖颈,鼻尖相擦:“你神灯啊?三个愿望?”


    闻辽贴贴她唇角:“三十个也行。”


    张若瑶把他脸推开,扭动着身子翻了过去侧躺,不看他:“一个都没有。”


    话说完,就被闻辽拽着把人捞了回来,死死锢在身下,被子扯走,手掌四处游移,最终寻到她的,把手指一根根掰开,强行十指紧扣,俯身深吻。


    张若瑶偶尔会感受到闻辽凶狠的一面。


    但她会溜号。


    溜号时,她想到了有一次在网上刷到科普,男女力量差别和各自身体上的弱点,不由得感慨,人的身体真神奇,躯体可以爆发出那么大的能量,可以对抗,也可以交融。


    她抵住嘴唇,压抑不肯出声。至于闻辽,喜欢探索,也喜欢你来我往的对抗,他掌心全是湿漉漉的汗水,张若瑶身上也是,刚老实一会儿就像条滑不溜手的鱼,乱扭乱窜,他不得已一手握住她两只手腕锁在头顶,这时力量差异再次显现出来。


    磋磨声细小,但不体面。


    张若瑶咬闻辽耳朵说,轻点行不行?


    闻辽忙着呢,勉强抽空回她:“不太行。”


    好巧不巧,到了三楼大爷每天后半夜固定的起夜时间,塑料拖鞋趿拉着走。


    张若瑶听到冲水声音本能一激灵,这一紧张,用了那么一下劲儿,这可害死闻辽了。


    直到冲水声渐息,脚步声也无。


    一切都安静了。


    闻辽还埋首在张若瑶肩窝处,后肩微微起伏着,羞愤不肯起来。


    张若瑶给他缓和时间,手指在他后颈小痣画圈儿。


    “哎,我说,实在不行你把租那房子退了吧。”


    她是觉得,反正如今也不常去住,租金还挺贵。不过就是白瞎后来的装修了。


    闻辽还生着气呢,不肯说话,只动腰佯装攻击她,张若瑶道歉:“行了行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闻辽声音闷闷地:“我发现你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欲/望只会在两个地方,一个是钱,一个是我。”


    张若瑶笑:“高兴吗?”


    她拍拍他的背:“不过你说反了,先是你,再是钱。”


    闻辽呵一声。


    房子他没打算退,他还有其他打算。


    张若瑶推开他,起身,赤脚走到衣柜那,柜门打开,在一堆衣服的最底层翻出来个东西扔给闻辽。


    闻辽看了眼,是个存折。


    “怎么现在还用存折?”


    “我三姨姥留的,留给我的。”


    当时两位老人去世,留下的那张大存折里有二十三万,是老两口一辈子的积蓄,结果被刘卫勇做生意赔了。刘卫勇不知道的是,张若瑶手里还有张小存折,三姨姥叮嘱不让说。


    “不多,十万块钱,我三姨姥说让我留着。”


    其实原话是,这是姨姥自己偷偷攒的,你姨姥爷不知道。不叫他知道。


    闻辽觉得好玩:“咱姨姥还有私房钱。”


    张若瑶说是:“三姨姥的意思是,这钱就是给我的,她可怜我,心疼我。但其实我用钱的地方没有几处,我也始终觉得这钱不属于我,我不会动。我想着,刚好,拿去给紫君报培训班补课吧。”


    闻辽重新拽着她躺下,下巴蹭蹭她额头:“咱不至于啊,我不会让你为了钱苦恼。”


    张若瑶把存折折起来:“又装霸总,有瘾啊?”


    闻辽亲亲她脑袋顶,用正式的语气,重新说:“我的意思是,我的就是你的,同样,你的也都是我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希望我们是这样的关系,是一个整体。”


    “我不想区别男女,爱一个人,想要为她付出,这是人性本能,人人皆如此。张若瑶,你高兴我就高兴,我就想看你吃得好睡得香,每天开开心心的,不为俗事所累。这样我会感觉到幸福。”


    “承诺不靠说,你现在不信我也无妨,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每句话,每个字,都是认真的。”


    张若瑶抬头看他,看了很久,说:“我才掏十万块钱,你就讲这么诚恳?”


    闻辽不解的目光里,她用存折敲他鼻子,逗他:“什么你的就是我的,这我私人财产,你别惦记。”


    闻辽无语了:“我瞧得上?”


    张若瑶挣脱怀抱,下床,重新把存折放好。


    “我三姨姥告诉我一句至理箴言。虽然我不看重钱,但我觉得有道理。”


    “什么?”


    “女人啊,无论什么时候,钞票要握在自己手里。”


    闻辽很捧场地鼓掌,好啊!太好了!真是名言啊!然后把人捞回床上,捞进怀里,抱得紧紧的:“行,我的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张若瑶,我所有都归你,没有的,你想要,我就去挣,去抢。”


    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表述此刻心情。


    他始终觉得爱情是灵魂层面的交流,精神意义固然要指导生活并且高于一切,但落地更为重要。


    爱得如何轰轰烈烈,如何高亢浪漫,最终都是要落到一日一夜,一饭一餐,这是爱的具象化,才踏实,就像怀里抱了个人这样踏实。


    张若瑶嫌弃踹他,下去给我倒杯水,抒什么情。


    第38章 卅八温柔的晚风


    过后张若瑶回想起她这一晚和闻辽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印象最深的竟是闻辽说她,关于她的欲望。


    她对闻辽有欲望,她不否认。但对钱呢?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眼睛里有钱了呢?


    从前闻辽没来的时候,店里生意一如那用了小二十年蒙了尘污的玻璃柜,说句苟延残喘不为过,但她花销少,基本无社交,完全不觉得吃力。如今她的消费习惯仍然没变,店里生意确实是好了。她的账就放在电脑桌面,行行列列各种颜色的数据像是挂在眼前的大萝卜,引诱人往前。


    张若瑶盯着屏幕发呆,然后低头自嘲地笑了。


    一是笑自己终究是个俗世中人,轻飘飘就被数字增长带来的成就感俘获,加入了目标追逐循环。二是笑,从前尚能给自己心理暗示,她干这行是为糊口,现在金钱一跃到驱动力的位置上,她倒真成了别人口中那带有贬义意味的“赚死人钱的”了。


    张若瑶告诫自己,要正确、仁慈地看待这份生意,要心思方正,不坑不骗,就够了。这也是三姨姥从前告诉她的,人要问心无愧,闲言碎语莫理,什么妖魔鬼怪都不能欺了你去-


    姜西缘找闻辽要了花艺班的日程表,看了下开课日期。


    下一期报名已经满了,下下期是是在八月。


    她想去,可一去就是一个月,小鱼儿暑假往哪里送?乡下姥姥家住几天行,时间一长就该闹了,任猛自告奋勇,她没有答应,她不会把女儿交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异性照顾,后来又想想,管她有血缘没血缘,交给谁她都不放心,这是当妈的修炼。


    张若瑶下午坐在店里接待了个客人。


    她和之前合作过的苏绣师傅聊好了,可以长期合作,后来熟悉了,师傅给她重新报了个长期的工价,张若瑶意外,其实手工也不算贵,以前是因为工厂拿走了大头。老师傅告诉张若瑶,很有名的手艺人除外,像她这种水平堪堪过得去,且因为上了年纪出活儿慢的,甚至都不能称为匠人,也就是个工人,工资也是一年比一年低的,一坐坐一天不起身,到手几千块钱。


    今天接待的这个客人是家里曾祖父过九十九,循旧俗请寿衣冲喜,看了张若瑶的图册,最终定下了手绣定制款。


    茶喝完了,拟好工期,张若瑶把客人送出去,撑着门,远远看见李奉枝拎着布兜子在公交车站等车。


    张若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刚刚她把


    客人迎进门的时候,好像余光扫到一眼,老李太太就在等车,怎么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在等车?


    她说闻辽:“你去问问,怎么了?”


    这都眼看五月份了,老李太太还穿着件起毛的宽毛衣,呢子裤,花白头发乱蓬蓬在脑后拧了个啾啾,张若瑶明显察觉到老李太太的疲态,是从她腿不好出行不方便开始的,从前最乐意在外面晃悠的人冷不防被圈在家里,精神都掉没了。


    闻辽去隔壁便利店买了两瓶冰红茶,老李太太爱喝小甜水。


    张若瑶远远看着闻辽和老太太站在公交站说话,老李太太两条腿其实都不太利索,站姿奇怪,背弓着,人往一边偏,用稍好的一条腿做支撑,仰头不知道和闻辽说了什么。


    闻辽把布兜子打开看了看,然后自己拎着了。老李太太要伸手夺,他摆手,没夺成。


    他扶老李太太走下公交站的马路牙子。


    老李太太抱着两瓶冰红茶回家了,闻辽则拎着布兜子回来。一进门就跟张若瑶说:“你知道这东西有多沉?”


    张若瑶看了看布兜子里面,装的是黄铜颜色的一元硬币大小的表盘,大概有一两千个,是老李太太最近做完的活,要交到工厂去。


    “她刚刚坐错车了,绕了一大圈回来重新等车。她腿脚不好,公交车台阶高,她上车磨蹭,人家司机不等人,而且她还总忘带老年卡。我说给我吧,我一会儿骑车去送,估计都比她坐车快。”


    闻辽捏起个表盘,对着阳光看看,说:“这玩意儿报废率那么高?”


    张若瑶也看不明白,就是听老李太太抱怨过,说这个零件太精细了,往表盘里装的那个小东西也就芝麻粒大小,要是机器压歪一点,压伤了表盘,就算报废。报废一个还得包人家五毛钱。


    老李太太老眼昏花,干这个真是没办法的办法,昨天,猫闯祸了,把她装成品的纸箱子给踢倒了,表盘哗的一下洒得满地都是,她抄起手边衣架去打猫,没打着。


    后来坐地上捡了半个小时,捡完了腿难受,站起来又花半小时


    闻辽骑车去了一趟工厂。


    东西送去,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闻辽心有不忍:“确实太远了,城西,她三四天去送一次,都够她受的。”


    张若瑶抬抬下巴,示意桌上的一袋子散称小零食小饼干:“李奉枝刚刚送来的。”


    “干嘛?”


    “大概是觉得给你添麻烦了。她不欠人。”


    闻辽拆了个小麻花嚼着,问张若瑶:“还有没有什么轻便点的活能让她干?她眼睛也不行,眼球是灰的,像蒙了层东西。我感觉她看我都看不清,跟我说话的时候盯着我鼻子。”


    说完竖一根手指在面前晃。


    张若瑶说她也在找。慢慢看吧。


    “要不让她做在咱们这做代客祭扫呢?”


    话说完,闻辽自己就觉察出不对。且不说代客祭扫平日不年不节单子极少,就算有,老李太太能爬山到公墓去?


    “算了”


    趁小区快递站没关门,闻辽去拿了个快递回来,上楼拆了,下楼扔纸箱,看到张若瑶对着电脑发呆,游戏里的食人花一直攻击她,她背包里的东西都散了一地也不捡。


    他推了下她肩膀:“哎!”


    张若瑶猛然睁开眼睛,这一下子倒是把闻辽吓一跳:“坐着都能睡着啊?”


    张若瑶说别烦,想事情呢。


    过了一会儿问闻辽:“你累不累?”


    闻辽欠样儿:“啊?有点早吧?”


    张若瑶翻了个大白眼儿,才懒得理他,把游戏退了,站起身,绕过他:“我出去骑车。”


    闻辽拽住她手腕:“怎么突然要骑车?”


    张若瑶想说她心情有点低迷,老李太太下午一个人站在公交站,左右换着腿支撑,那背影印在了她脑海里。


    但她还是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理由还是一样的,她没有办法替老李太太解决问题,就不想空口说一些矫情的话,俯视人间疾苦的姿态太傲慢了,张若瑶不想那样。


    闻辽掌住她肩膀揉了揉,说:“我也去。”


    “你刚骑了很远,不累?”


    闻辽说这算什么,走吧。


    他也有事瞒着张若瑶,其实他心情也不太好,刚刚从工厂回来的路上,看见一只猫被车碾了,躺在大马路上已经没了气息。他把车停了,一只手示意来向的车,一边快步过去,把猫捧到路边。周围人烟稀少,他想借个铁锹都没处借,最后只能把猫放在一棵树下。


    他在想,会不会有另外一个路过的人,在树下看到了这只可怜的猫,回家取一下铁锹,回来把它给埋了呢?


    两个人打烊了店,出门骑车。


    窄或人多的路段就一前一后,路宽的地方,闻辽习惯骑在张若瑶外侧,落后她半个身位,这样说话能听清,也能随时关注到张若瑶状态。


    她不像他高中时就接触骑行,怕她分配不好体力,当看到她脸上明显泛红,呼吸幅度大,就提醒她停下来歇歇。


    张若瑶不想歇。


    但闻辽已经把车停下了。


    “我不累。”


    “你不累我累,歇会儿再走。”


    找的地方其实不太好,在一条商业街的路口,这一条街有很多KTV和烧烤店,晚上也是闹哄哄的。没地方坐,就把车靠边停了,然后站着歇息,活动活动身上关节。


    闻辽去买水,给他自己买的是矿泉水,给张若瑶买的是果味的电解质水。张若瑶说你把我当李奉枝了?我不爱喝小甜水。闻辽把瓶盖拧松递给她,说,让你补充电解质!少说话,喝就完了。


    张若瑶小口小口的抿着。


    闻辽看着她似笑非笑。


    “笑屁。”


    闻辽摸摸鼻梁,将视线移走,也仰头喝水。


    水把他想说的话压下去了,他刚刚想告诉张若瑶,和她一起夜骑很幸福。那为什么没说呢?因为昨晚张若瑶警告过她,情话一类说几句就得了,她心里有数。说多了怪起腻,烦人,像念经。


    面对面站着喝水。


    四月末的晚风已经有了丝丝热气,微弱,但可以被感知。


    路口那家最大的KTV,走出来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其中有个女生染了个黑白两色的头发,从中间一分为二的那种,黑得彻彻底底,白得明明白白。


    咋说呢。有点猎奇。


    张若瑶眼神不由得扫过去,没看清,再扫一眼,鬼鬼祟祟。


    闻辽换了只手拿水,冰凉潮湿的手掌盖住张若瑶后脖颈,把她吓一跳。闻辽觉得好笑:“看就大大方方看呗。”


    张若瑶使劲儿拨开他的手:“不礼貌。”


    说完又远远看了一眼。


    “好玩。”


    闻辽认同:“嗯,像库伊拉。”


    然后跟心血来潮似的,问张若瑶:“哎,咱们也去染个头发吧!”


    张若瑶用有病的眼神儿看他。


    做了白事这一行,就别想着搞什么好看的头发啊指甲啊,她跟闻辽说过,她现在其实连浅色衣服都很少买。闻辽说你可拉倒吧,你哪是为了职业避讳,你就是懒,浅色衣服不好洗。


    闻辽问:“上次你给我看过照片,你大学毕业还是蓝色头发呢,超短发,挺酷的。”


    张若瑶点点头,捋了下自己如今也并不长的发梢:“我最夸张的一次,一个月换了三个颜色,头发/漂坏了,野草似的,一拽就断,然后就把头发全剪了,两边都剃了。”


    闻辽是很遗憾的,关于他未能参与到张若瑶过去的那些年,很漫长的时间里,他们都提灯夜行走在各自的道路上。越是这样想,他越觉得自己去年回到荣城来真的是冥冥之中的巧合,老天爷手一拨,你永远不知越过这一道青纱帐,帐外是何种光景。是


    雨雪霏霏,还是春光乍晴。


    未知性,他不喜欢。


    不是他没有冒险精神,而是他更希望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是由自己敲定的,只要是自己选的,好坏他都担。


    闻辽说:“我还想看看你以前的照片。”


    张若瑶又喝了口水:“有机会吧,我手机里没存。”


    而且她也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


    轰隆


    轰隆隆


    张若瑶和闻辽正说着话呢,同时抬头,看向道路远处。


    一团炫彩的影子,稍稍离近了能看清,其实是一辆炫彩的车,一辆摩托车,车上能安装、能贴灯带的地方都装满了跑马灯,闪得人眼睛疼。摩托车上大音响哐哐震,播着劲歌热曲,dj版的《爱如火》。


    速度倒是不快,可见还是惜命的。


    张若瑶和闻辽科普,这是荣城最后一辆摩的,荣城最后的荣耀。


    闻辽大笑:“交警不管?”


    张若瑶说,这人是姜西缘初中同学,人家都骑自行车的时候他就已经骑个哈雷满街晃了。她和姜西缘一开始也诧异,这改装车怎么还不被没收呢?后来再次碰见,偶然发现,他根本就不止一辆摩托,没收一辆还有好多辆,他所有的积蓄全都用来改装车了。


    闻辽说,挺厉害的,想做什么就做,不在意别人眼光。说明这人很自洽,不糊弄自己,也从不为难自己。


    张若瑶说,她上大学的时候也有一段时间对摩托车很感兴趣。


    那个街舞老师总有三教九流各路朋友,其中有对情侣是搞音乐的,有才华的同时颜值也拉满,平日里出行的交通工具是一人一辆川崎,帅哥靓女,羡煞旁人。张若瑶一开始也觉得俩人是模范情侣,后来慢慢发现他们性格相近,都太极端了,一言不合就吵架,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后来也是一次吵架,那男生出去开赌气车,半夜在没人的街道狂飙,结果出事了,就在一瞬间。


    “你会骑摩托吗?”


    闻辽不看张若瑶,一脚把路边下水井上的小石子踢飞:“会,但是肉包铁不安全,也不环保。你的性格,我也不建议你骑。”


    张若瑶问,我什么性格?


    闻辽说,蔫着坏,闷着狠。


    这种人最难缠斗了。


    张若瑶用手里水瓶碰碰闻辽的,朝他喊:“你环保就该自己带水壶出来!”


    闻辽回碰她,也喊:“下次就带!”


    张若瑶又想起了几桩大学时有趣的事,通通讲给闻辽听,她的本意是想慢慢地,把两人之间的缺失补齐,有些压抑沉痛的部分可以先略过,先从轻松的记忆开始。闻辽听着,但明显兴致不高,把她的水拿过来,拇指抹去她手腕上的一颗水珠。


    当张若瑶讲起自己当时在烤鱼店兼职,每晚都是最后一个回宿舍的时候,他抬起了手。


    啪。一巴掌打在她手腕。


    不重,但声音清脆。


    “你干什么!”


    闻辽揉揉后颈,再次将目光甩向远处:“哦,有蚊子,没看见?”


    “打死了吗?”


    “飞了。”


    “”


    回去的路上,闻辽仍旧落后张若瑶半个身位,时不时看她手表上的示数和监测灯,再瞧瞧她头盔底下被风刮起的发梢,速干衣包裹的窄而薄的背,像是轻易就能被折断那样。他不理解,她明明吃的也正常,怎么就是一点都不长肉呢?


    “张若瑶。”


    “说话。”


    “我们一起健身吧,你要是觉得我家里那几样器材无聊,要不我去帮你办个卡?”


    张若瑶想要回头看他,确切地说,是瞪他,但碍于正在路上,忍了。


    “你差不多得了,别得寸进尺。”


    骑车这件事,她依着他了,但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办,任何心态的转变都是要有过程的,她说闻辽:“你小心揠苗助长,我把这破车拆了,谁也别再跟我说骑行的事儿。”


    说完快踩了几下,和闻辽拉开距离,把闻辽的笑声远远甩在身后-


    晚上睡觉前,张若瑶在二楼床头柜上看到了一朵花。


    是一朵被弧形玻璃罩罩起来的花。


    这就是闻辽去学殡葬花艺二十天给她带回来的礼物,下午快递刚到,他悄悄把它放在靠近张若瑶这一侧。


    “这是永生花。”


    原本是鲜花,通过处理,延长了观赏时间。


    闻辽没说他搞这朵花有多艰难,人家花艺班教制作,做的都是百合或者菊花,他下课去问老师,有玫瑰吗?


    老师说,白玫瑰啊?


    他说,不是,红玫瑰,我做一朵回去送给我女朋友。


    花艺老师真的是措了很久的辞,不知道这话怎么接。她以为闻辽说的送女朋友,是墓碑前献花。


    整个培训中心,硬是找不出一朵红玫瑰!最后闻辽是外出买了一朵,回来按照老师教授的工艺,制成了永生花,因为工艺耗时长,今天快递才收到。


    张若瑶不领情:“真俗。放你那边吧,我不要。”


    闻辽不高兴了:“就放你那!不喜欢就扔!”


    说罢转过身去。


    张若瑶也躺下,借着加湿器的微弱灯光观察那朵花,观察花瓣,花茎,还有茎上两片明显凹过造型的叶子,翠绿翠绿的,像是要滴出水。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想起晚上骑车时没来得及聊,和被闻辽打断的话题。


    在她大学快毕业、妈妈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她的性格和心态是有异的,是非常压抑不健康的,她有所感觉,觉得自己像是被埋在山下的一把火,没有氧气让她燃烧。那段难熬的时间里,她甚至想过伤害自己,用暴戾的方式折磨自己。她和同学约着去海边蹦极,就是那种在脚踝绑着一根绳子,然后跳下去的运动。


    她大头朝下被吊着的时候,离海面可能仅有一两米,她能闻见腥湿的海水味,混同着眼泪一起涌入她的鼻腔。


    她还尝试抽烟,染奇怪颜色的头发,去夜店通宵蹦迪,这些妈妈还在时绝对绝对不会允许她做的事。


    她都做了。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


    她发觉这些东西根本不是她需要的氧气,她仍是一具空着芯子的躯壳,那些东西无法给她带来任何快乐。


    近处的快乐不奏效,远方的路也瞧不见转向和尽头。


    这让她脚步一沉再沉


    张若瑶看着那花,漫长的出神,直到小腿传来一阵轻微酸痛。她忽而就想起今晚骑行时,微热晚风扫过睫毛,打在脸上的感觉。


    温柔、让人熨帖的晚风。拂过她,再拂过闻辽。


    他们在共享同一隅静谧的浪漫,那晚风没有形态,没有重量,却好像把骨骼之间的缝隙都充盈,都填满。


    这样想着想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然后掀了被子起身。


    几乎是她起身的同一刻,闻辽就醒了,手往旁边探了探,没探到人,陡然睁眼,吓一大跳,张若瑶已经绕到他这边来,正目不转睛弯腰盯着他。


    “你”


    “嘘,闭眼睛。”


    她伸手,盖住他的眼。


    睡衣袖口扫过他鼻子,手心里的温度将他皱起的眉头都熨平整了。


    闻辽想问,大半夜,你干嘛?


    没有问出口。


    张若瑶俯身亲了亲他,像是额外的安抚,由浅浅的吻逐渐加深。


    闻辽心里有点美,他不知道张若瑶是什么状况,怎么忽然眼底全是温柔,就那么温柔地看着他,对待他。


    是想到了什么,还是梦到了什么?他懒得想,本能的反应就是抬手,捧着她的脸,耐心地亲吻。


    “怎么了这是”


    两个人额头相抵,张若瑶垂着眼无言。


    直到把刚刚卷起的情绪都平复下去。


    然后,她抬手,一个轻巧的巴掌就这么突然地拍在他脸颊。


    不重,但声音清脆。


    闻辽一脸难以置信。


    好氛围烟消云散。


    “哦,有蚊子。”


    张若瑶恢复冷脸,刚刚的温柔全都没影儿了。


    这个记仇鬼。


    她站起身,还好心替他拽了拽被子:“打死了,快睡吧。”


    第39章 卅九上穷碧落下黄泉


    五一假期,刘紫君同学做了一个壮举。她瞒着所有人,一个人订了高铁票去泰安,要夜爬泰山。


    头一晚十点多开始,第二天一早看日出。


    张若瑶是看到朋友圈才知道的。


    刘紫君发了一张泰山顶的日出视频,浩渺的云海之中,耀眼的一轮太阳。视频里没有她折了两根登山杖,湿透了冲锋衣,脚指头起了水泡的窘迫,除了潇洒就是潇洒。她在手机上查了半天文案,最后选中一句:“海水黄金熔。”


    山顶有点冷,她出了一身汗,风一吹直哆嗦,不得已租了件棉袄穿。等日出的时候几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挤过来,其中一个子高高的男生问她:“你好妹妹,需要拍照吗?专业帮拍。”


    刘紫君第一反应是,这什么称呼,油腻死了,随后撩开大棉袄,给他看看她挂在身上的相机。比他的专业好吧?


    男生抬手:“不好意思,打扰了。”


    太阳露头以后,刘紫君只拍了几张,就把相机放下了。好风景易逝,她不想把时间都花在拍照上,要好好看,认真看,把那灿灿烈烈的光都看进眼睛里去,看进心里去,才不枉她爬了七千多层台阶。这趟回去,距高考就剩一个月了。


    十几秒的日出视频,张若瑶看了好几遍,然后给她评论了一个大拇指。赞。


    隔了一会儿有小红点提醒,闻辽也给刘紫君评论了,他接了那首诗的下一句:“浴出车轮光。”


    张若瑶搬了小马扎坐在店门口,回头朝闻辽喊:“你装什么呢?”


    天气只要一暖和,她就喜欢坐在店门口,姜西缘说过她无数次,像个老太太,应该再放一兜子菜来择。张若瑶说没毛病,她三姨姥以前就是这样,在店门口坐着择菜聊天。


    闻辽装傻:“我装什么了我。”


    张若瑶转过头来:“显着你了。”


    就你有文化。


    “我就是有文化啊。”


    闻辽才不会承认,其实是他刚刚上网搜的。


    那是宋代诗人描写登泰山看到的日出景象,当雾气渐散,金光乍泄,会发现原来云海竟在自己脚下。世间一切皆可得,年少心气,绝不俯仰由人。


    张若瑶高兴刘紫君愿意出去玩。


    有了山川湖海作例,心胸会更宽,她一直都没违背她从前的看法,刘紫君的学习从来就不是最值得操心的。与之相比,看世界的角度更为重要。但道理永远都是用别人身上行,怎么看怎么有理,落在自己身上总有这样那样的障碍。


    闻辽给张若瑶看手机上的文档,他和他的伙伴们最近的战果,他们的小团队被一个骑行品牌邀请共同研发一款高性能山地车,这意味着他们的环保材料和工艺正在被市场慢慢认可。闻辽叭叭叭讲一堆,问张若瑶:“怎么样?酷不酷?”


    他告诉张若瑶,他最近几年都会抽空参加各个城市的业余公路车联赛,去年是因为忙他的咖啡店,无暇分身,现在好了,他打算带着张若瑶一起。前提是她要再练练。


    张若瑶不接话,一个字都不想往脑袋里进。也可能是进了,但转瞬就从另一个耳朵里出去了。


    她在小马扎上伸长腿,头向后仰,后脑勺靠在玻璃门上,感受阳光透过眼皮儿,朦朦胧胧像小鸡蛋黄,深呼吸,然后长叹一声:“累啊”


    闻辽说你早上起来到现在,干什么了?就能累成这样?


    张若瑶说闭嘴吧,夏虫不可语冰,你不懂-


    中午去任猛家吃饭,回来时路过花店,被姜西缘叫住。


    姜西缘还在琢磨那个殡葬花艺班的事,因为张若瑶之前和她聊过,也给了她启发,所以她现在非常纠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她以前是瞧不起花艺短期培训这种高溢价服务的,但她了解了一下之后,觉得自己以前有些短视和封闭了。


    “我有一个朋友,是很多年前我在花店打工当学徒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们一起上班,恰巧这几天我刷到她的朋友圈,才忽然想起来,人家做类似的花艺培训项目好多年了,我就跟她聊了几句。”


    姜西缘说:“你知道的,我的性格就是谁也不服,不想承认谁比我强。小鱼儿小时候在乡下由她姥姥带着,我还能自由点,能学点新东西,现在她上学了,我分身乏术,这几年的输入极少,我安慰自己,是因为客观条件受限。可是我那个朋友还有对双胞胎呢,一样没放下手里的事,做得远比我要好。”


    张若瑶打断她,让她不要这样横向比较。当妈妈都很辛苦,况且每个人的实际情况不一样,不能拐着弯地为难自己。


    姜西缘说:“我没有跟她比,也没有难为自己,我只是觉得自己这几年懒得很,懒得折腾,而且我昨晚睡不着觉在想,到底是懒还是怕?难讲。”


    姜西缘给张若瑶看她朋友的动态,这人前几年在做创业孵化和商业顾问,最近在做的则是资源对接,比如供应商白名单和行业协会资源。最新一条是和当地县妇联合作的技能培训,当地扶持妇女创业,这是政策红利领域。


    姜西缘笑说:“里子面子反正都有,坦白讲,我是有点受刺激的。我想学习的愿望从没这么强烈过,我觉得我好像已经被时代抛弃了,这种滋味儿可不好受了。”


    张若瑶坐在姜西缘店里,帮她整理剪下来的花枝:“照你这么说,我也一样,我一直在吃老本。”


    姜西缘说:“以前可能是,但这一年,你的事业很有起色,变得很不一样。心思没有白花的,付出总有回报嘛,要么是当下,要么是为未来铺路。”


    张若瑶本能想说没有,但又想起闻辽来,想起去年初冬的一天,他顶着大风去公墓转了一大圈,和公墓负责人聊代客祭扫的合作。


    她想到闻辽被冷风冻红的耳朵,张了张嘴,又阖上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不想抢闻辽的功


    晚上,在店里,闻辽钻在电脑屏幕前头不知道在忙什么。张若瑶就随口说了两句姜西缘的事。


    闻辽表示,早该这样了。


    他从不认为技能培训是割韭菜,有需求才有市场,这不可逆推,他之前认识的殡仪馆附近的那家殡葬用品店老板,早就开始整理自己十多年积攒下来的厂家资源,做供应链管理了。


    如果未来几年行业发展好,他也想下场,不过倒不是为了赚钱,纯粹是对民俗文化感兴趣,感兴趣各地区、各民族的丧葬文化,想做民俗知识教学,还有门店运营。


    这一个细分领域有个听着让人心里舒服的名字,叫生命礼仪。


    闻辽说:“再想想。不急。”


    眼看又到夏天,张若瑶想吃冰西瓜的瘾又上来了,去隔壁水果店看了看,西瓜还没正经到季节呢,现在只有小吊瓜,也不是特别甜。


    张若瑶不喜欢那种皮特别薄的瓜,她就喜欢吃大瓜,喜欢西瓜边缘带着白色皮的那几口,清爽。


    等她拎了几个油桃回来,闻辽手指敲着桌面,表情很烦恼,探头问她:“老大,我想咨询一下,咱们家开店这么多年,有跑单的吗?”


    张若瑶冷不防被问懵了,想了想答:“你是说办完葬礼不给钱啊?”


    闻辽斟酌:“差不多吧?”


    “不给钱的没见过,讲价的有。”


    张若瑶实话实说,来店里请寿衣寿盒,那就是买东西,肯定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仪式部分以前都是先办,后结款,但后来碰到过一两个说话不算数,狂讲价的,刘卫勇生气了,就改成付定金,多退少补。


    不同事情不同处理,像是家里老人猝然离世,他要上门帮忙净身穿衣,这时家属往往都处在巨大的打击里回不过神,拿个收款码让人家先结账就奇怪了。这种情况一般还是签个服务合同,等事情都结束了,最后结款。


    总要接手、经历过许多事例,商家和消费者


    博弈,才能不断完善这个流程。


    所有行业都一样。


    张若瑶问,怎么了?


    闻辽把键盘一推,向后一滑椅子,伸伸肩背,说:“之前接的很酷那哥们儿的葬礼,突然联系不上了。”


    倒不是钱的事,都打完款了。


    闻辽心里有个不好的猜测,他不想说出口。他添加了合同上的紧急联系方式,试图找到男人的朋友或家人,问问情况。


    正说着呢,手机响起。


    是有人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紧接着发来的就是一张讣告。


    男人因为情况突然恶化,已经去世。告别仪式是在两天前。


    遗憾的是,考虑到家中还有老人,以及在亲友之间口口相传的影响,葬礼最终没有按照他的意愿做成一场新潮聚会,终究还是按照家人的意思,用了传统礼仪。闻辽做的方案没能派得上用场,他费尽工夫找到的无人机跟拍素材,还有剪辑的微电影,都用不上了。


    闻辽双手叠在脑后,望着电脑屏幕出神。


    他很遗憾,也有些惆怅。不是因为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没有归处,而是因为没能帮得上忙,维护对方的想法。


    闻辽依然是那样想的,他觉得人有自主权,生命更如此,应当被尊重,而且中国人的观念,事死如事生,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死亡与出生同样值得被纪念,都是一段新旅程,如果每一段旅程的开始都不由自己做主,那也太悲伤了。


    想着想着,他又开始幻想自己的葬礼。


    他早就有所设想,进入殡葬行业之后,他的想法更加坚定了,甚至考虑到了切实的可操作性和风险。其中可操作性又是最重要的,他幻想了一下,要是回头他走在张若瑶前面,剩她一个人,一个小老太太,拄着拐棍儿驼着背,要给她老头子办一张摇滚音乐节葬礼


    他怕张若瑶会很无助,会生气,会抹眼泪,还会往他遗像上吐唾沫。


    闻辽说:“还是算了,等我们老了,最好是你先走。要是实在不凑巧,先走的那个人是我,那我会把自己的葬礼全都安排好,不让你插手。你只需要坐在那,闲着没事想想我,就行了。”


    然后越说越下道:“当然了,要是我走了以后,你碰到合眼缘的老头儿,想再找一个,我也同意。不过就一点要求,你要把眼睛擦亮,男人的贼心思男人懂,不会随着年龄的成长而消弭,只会越老越纯,你要是找到个对你不好,坑你钱,等你伺候的,那趁早拉倒,你别把我再气活过来。”


    “哦对了,还有,我还是希望能合葬的。”


    “我会在墓碑上刻上我们两个的名字,我有学石雕的打算,我们的墓碑也要我自己做,到时候我会画好图样,一定会是整个墓地最高级最极繁主义的碑,最好镶点什么锆石,闪闪发亮。不管谁来祭拜,第一眼就能看见咱俩,知道我们走过了多么闪闪发亮的一生。”


    “怎么样,不错吧?”


    “张若瑶,跟着我你就享福吧!”


    砰!


    闻辽被战斗姿态的张若瑶轰了一炮,后肩剧痛。


    他刚刚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得意忘形了,完全没注意张若瑶是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的。他回头,茫然之中又挨了一巴掌,然后就是再一巴掌,再一巴掌。


    张若瑶双臂抡起,像是螺旋桨一样,巴掌打在他肩膀,脖子,胸前,手臂高频率挨揍。


    闻辽有点恼了,试图抓住张若瑶手腕:“能不能别一言不合就动手!你原始人啊?”


    张若瑶没停,那姿态是真的想要弄死他:“不用你幻想了,你现在就去吧,去地底下报道吧!不然都对不起你这张恶心人的嘴!”


    闻辽目光愣愣的,不是,怎么就恶心了?


    张若瑶站着施暴,他坐着挨打。又挨了几下,张若瑶终于停下。


    两个人面对面,一高一低目光交汇,眼睛里都有熊熊火焰。张若瑶肩膀一起一伏,看向他的眼神锋利,像是胸腔里压了许许多多亟待燃爆的□□。


    闻辽委屈死了。


    “张若瑶,你能不能适当地心疼心疼我?下手真狠。”


    他揉着肩膀,但其实那是他身上疼得最轻的一块地儿。


    张若瑶长久地望着他。


    很久,很久。


    直到眼里心里的火焰都熄了,最后把头一扭,说了句:“算了。”


    闻辽哎了一声,伸手抓她,抓了个空。


    什么叫算了?谁跟你算了?


    张若瑶把头发一捋,蹬蹬蹬上楼换鞋,把拖鞋换成运动鞋,然后再下来。闻辽高大身形堵在楼梯中间,双臂撑开,一侧是扶手一侧是墙,锁得死死的不让她过。


    张若瑶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闻辽脑门:“你给我让开。”


    闻辽不让。


    “我推你了。”


    “你推。”


    闻辽也开始轴起来:“你就把我推下去!”


    张若瑶使劲儿推着闻辽肩膀,但闻辽有准备了,就不大能推得动,反倒是步步紧逼。他比她高,站得低也依旧能与她视线齐平,对视了一会儿,语气就软下来:“你要去哪?我也去。”


    张若瑶把脸扭向一边,静了一会儿,说:“我出去骑车。”


    “好,一起去。”


    张若瑶说:“我想一个人。”


    闻辽看着她:“下次。”


    “?”


    “下次你再一个人。”


    张若瑶不管他,自顾自出门,随便他跟不跟。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抽空出去骑一小段,说来奇怪,她从城市骑行里感受到乐趣的方式十分刁钻,不是运动流汗的爽,也不是不断突破记录的成就感。张若瑶觉得骑车有趣,在于车子骑着,会带动风。尤其是晚风。


    天气不同,风不同,晴天的风干燥爽利,雨天湿盈盈的,吸进肺里有潮味儿。


    地段不同,风也不同,河边的风有浓烈草木气和水腥,居民区楼下的风则像刚从人堆里钻出来似的,柔和慢钝,携着烟火。


    张若瑶还没有在盛暑天气骑过车,去年错过了,今年的夏天就快到了,她定要体验。


    她猜,夏天的晚上骑车,车轮搅起的风应该是带刺的,刺得人满身大汗,风里应该还有高温发酵的汽车尾气,还有接连铺陈的烧烤大排档味儿。


    想想也不赖。


    张若瑶一边想一边骑,骑了没多远,在附近公园停下了。


    这会儿刚过晚饭时间,公园小广场是最热闹的时候,跳广场舞的,健身操的,接麦克风唱歌直播的,带着孩子遛弯的,卖小玩具的。


    张若瑶一眼就看见钱犇了,他也在。


    他实在太显眼,头上夹了一只会发光的颤颤悠悠的小鸭子发夹,拎了个小筐,正在兜售他的泡泡枪,手工编织的花束和毛线小动物。


    张若瑶回头看了看,没有人。


    闻辽大概是在某一个红绿灯被甩开了。


    长椅全都坐满了,她找了个空的花坛边坐下。


    大概十分钟,闻辽出现了。他把车和她的停在一处,然后走过来。


    张若瑶望着远处正在跳中老年健身操的人群,想起姜西缘之前抱怨过的:唉,你看,我交的社保在跳舞。现在大爷大妈比我都有精神头儿,我回家就只想躺着。


    张若瑶那时是怎么安慰她的来着?她说,没关系,迟早有一天,你也会成别人交的社保,也会有人这样说你的。


    姜西缘撇撇嘴,平衡一点了


    闻辽的手臂伸到张若瑶眼前,手里拿着一根西瓜冰棍儿。


    张若瑶接了,打开包装袋,小口小口咬。


    也不看他。


    “你怎么找着我的?”


    闻辽坐到张若瑶身边,胳膊肘撑着膝盖,低头缓了下呼吸,说:“车上有定位,忘跟你说了。”


    “变态,跟踪狂。”


    “嗯,怎么都行。”


    两人一起望向远处,再没人说话了。


    健身操的音乐换了一首又一首,都是节奏很快的DJ,一开始听得心慌慌,后来慢慢适应。


    闻辽终于开口,声音低低地:“对不起。跟你道歉。”


    张若瑶不说话。


    “你知道,我说话百无禁忌的,有时候想不到那么多。以后不会了。”


    “你嘴欠。”


    “嗯,我嘴欠。”


    “你哪都欠。”


    “嗯,哪都


    欠。”


    闻辽认错就是认错,绝对不反驳。


    张若瑶咬着西瓜冰棍,这冰棍造型就是一块三角西瓜,红色的冰里面有黑色巧克力豆伪装西瓜籽。她不爱吃那个巧克力豆,干脆把剩下的半根冰棍都给了闻辽。


    闻辽仍旧俯身坐着,安安静静把冰棍吃干净。


    “我还是接受不了死亡。”


    张若瑶说出这一句后,自己心里都一颤。


    她也不管闻辽是何反应了,自顾自往下说着:“我不忌讳谈论死亡,我的工作就是处理死亡。但我不喜欢听我身边的人,尤其是我在意的人跟我讲这些,我会不舒服。”


    闻辽看着她:“你害怕。”


    “死亡意味着分别,谁不害怕分别?我最害怕的,是没有尽头的分别。”


    张若瑶目视前方:“我们都经历过亲人离开,我知道生死是必经之事,没人躲得掉,我幻想他们正在另外一个世界好好生活着,我们终有一日会再见。可我仍然控制不住痛苦。因为等待的日子太漫长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日子太漫长了,相聚固然值得期待,可是在那之前,漫长的一生我终究要自己走完。”


    “我听不到他们说话,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在那里过得如何,我也不清楚。我安慰自己,不要有执念,只要相信他们还在,那他们就一定在。”


    身后花坛,矮树常青,不知是什么树种,不管四季,春夏秋冬都郁郁葱葱。张若瑶深深呼吸,闻见浅浅的植物气息,苦也涩。


    她努力适应了这种苦涩,然后缓缓开口:“但是闻辽,刚刚我说的这些,都是我的幻想。我清楚,你也清楚,这是在自欺欺人,在哄自己玩。”


    “人是生物,生物的死亡,就意味着结束。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即便有一日你也踏入死亡,那也只是属于你自己的终点,你想念的那些人不会如你幻想一般,在某一个彼岸等待着你,你们幸福久违地拥抱,然后满怀期待地共赴下一生。”


    “不会的。不会了。”


    这话太残忍了。


    太残忍。


    但闻辽没有办法反驳。


    他伸出手掌,覆住了张若瑶搭在花坛边的手,察觉出她的手已经被大理石冰得泛凉。


    张若瑶眼睛有些湿润:“我时常能想得通,偶尔又会被自己绊住。所以我想请你,不要再给我加码了。”


    她回握住闻辽的手,印象里第一次,她对着闻辽说很软很软的话,连自己都有些恍惚:“你离开过我一次,我已经体会过那种痛苦了,我无法幻想你有一天会再次离开我,所以闻辽,我拜托你,不要在我面前谈论死亡。”


    “我想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那样活着。真像你说的,等我们都到了八十岁,我也希望,我比你先走。”


    她脑袋一歪,靠在闻辽肩膀上。


    “你不能再抛下我第二次了。”


    第40章 四十家和万事兴


    张若瑶闭了闭眼睛。


    按照她的描述划分,这一晚的风是干燥而爽利的。


    今晚是个晴天。


    她靠在闻辽肩膀上,胳膊挽着他的,两个人就这么坐了好一会儿。闻辽一会儿亲她额头一下,一会儿又一下。


    视线望向天际,夜空晴朗,有星星,不多,但很亮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车速都放缓了,便于聊天。


    闻辽问张若瑶,有没有看过前几年的一个讲殡葬行业的国产电影?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孩。


    张若瑶说看过。


    其实自从她从事这个行业以来,她看过很多部讲殡葬文化的电影了,还有许多探讨生死观的片子,碰到了就去看,倒不是渴求从中找到慰藉,她再清楚不过,这给不了她慰藉,那些塑造过的剧情其实不如现实翻云覆雨得更果决,更不讲道理。如果一定要说,她想从中获得什么,那应该是启发。


    她想看看古往今来到底人们对于生和死之一事能有多少种不同的解释,不一样的看法,能够开她智,明她目,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用的建筑材料,来填补她心里那一小块屡次重修搭建不成的角落


    第二天是刘卫勇生日。


    张若瑶给他买了双鞋,前几天到了,就是二百多块钱的打折运动鞋,问他,好不好穿?顶不顶脚?刘卫勇说好好好,特别好。


    张若瑶又转了六百六十六过去,刘卫勇不收,隔天就自动退还了。这几年都是这样的,张若瑶也不强求,不会发第二遍,转头带刘紫君去配了个新眼镜。


    说起刘紫君,在刘卫勇生日这天,爷俩又闹矛盾了。


    当天早上,刘紫君起了个早,给他爸煮了碗方便面,给他爸感动哭了。


    刘卫勇给这碗面拍照,发朋友圈,表达欣慰之情,收到的评论都是“姑娘终于长大了”“值得鼓励!”“好孩子。”“当爹的不容易啊,儿女终于知道感恩”一类内容。


    结果刘紫君当场就炸了。


    刘卫勇不知道刘紫君为什么爆炸。


    他觉得这不是挺好的吗?


    刘紫君没好气问他,你还吃不吃了?


    刘卫勇忙着回消息,说,不着急,一会儿吃。


    刘紫君端着碗进了厨房,一碗坨了的方便面直接倒进了水槽,哭着拎上书包,上学去了。


    刘卫勇后来和张若瑶讲这个事,张若瑶的评价是:“你真是没事找事。”


    刘紫君从泰山回来以后,把平板和Switch锁起来了,手机里只留了个微信,态度很坚决,要集中精神完成最后一个月的冲刺。张若瑶不担心她,也不说什么无谓的鼓励。她也从激烈压抑的高三走过来过,知道这个时候身为家人已经无法向她输入什么了,能做的,只有当一个纸篓,承接她的输出。


    刘紫君大半夜给张若瑶发消息,说她用ai预估了分数线,今年历史类本科线估计也要四百三十多,她今年是肯定上不去了,偏偏今天班主任还拿话还呲儿哒他们这些后排的,说但凡带点脑子,就不会考那么点分,别说什么尽力了,没有学习天赋之类的话,高考不需要天赋。


    刘紫君被呲儿哒哭了。


    班主任刚好拿她当典型,说你玩了三年没想起来哭,现在这个时候哭给谁看?


    刘紫君说:“姐,我觉得我很差劲,但也没他说得那么差。”


    张若瑶说,是的。尽力就好,别听他放屁。


    刘紫君又说:“我觉得我们班主任有时候是不自觉往我们身上发泄他自己个人生活里的不如意,根本没在就事论事。”


    张若瑶说,对。你说的对。


    “姐,等我考完试我们出去玩吧。我好累。”


    张若瑶回她:“好,再坚持一下。”


    刘紫君发来哭哭脸。


    张若瑶回她一个抱抱-


    春天事情多,人忙,忙得乱哄哄的。


    任猛妈旅游回来了。


    一开始不知道那旅行团是姜西缘花的钱,还以为是任猛,咬死了不去,一会儿说是店里忙不开,一会儿说自己腿疼,后来知道是姜西缘找朋友订的,就又答应去了。


    她这么一答应,姜西缘跟张若瑶说:“靠,我又后悔了。”


    任猛妈没去看樱花,自己挑了个路线,去了四川,去看了乐山大佛,还去了峨眉山。


    回来的时候带了许多东西,其中一件是给小鱼儿的金项链,是小鱼儿的生肖,一个挺可爱的小挂坠。


    任猛妈让任猛告诉姜西缘,不是开过光的,也不是宰游客的纪念品,是她跟团友晚上逛商场金店买的,有证书有牌子,让放心戴。


    任猛妈也给姜西缘带了礼物回来,都是吃的,基本都是辣食。姜西缘爱吃辣,就是一吃辣就坏肚子,坏也吃,有瘾。任猛妈把上面标签指给任猛看,让他告诉姜西缘,这是微辣,微!辣!


    任猛特别没情商地说了一句,妈,你看你,明明是个心软的人儿,干嘛总装恶老太太。


    这句话就把任猛妈给惹哭了,她敲打着任猛的背,骂任猛没心肝。天底下父母和儿女作对的,无一例外,最后都是父母先退步。


    她是为了谁?


    这次出门旅行,她刚好有空闲仔仔细细想了任猛和姜西缘的事,还和住一间房的团友聊了天,其中一个团友年纪跟她差不多,也是当了婆婆的人,给任猛妈支招,你儿媳妇想进门可以,但一定要让她再生个孩子,你得有个亲孙子。对,亲孙女都差一层呢,要孙子才行。


    任猛妈不听这话。


    她不这么想,血缘不血缘的不要紧,多少亲生儿女不也闹出不赡养父母、鸡犬不宁的事?关键是看孩子怎么教育,是否懂得感恩。


    任猛的奶奶,她的婆婆,年轻时对她很好,所以瘫在床上那些年她一手照顾,觉得这是应该的,一句抱怨都不讲。人与人就是这样的,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本该如此真诚才对。


    至于性别之论,更是无稽之谈了,她虽然生了儿子,但从来不觉得儿子就比女儿强。这都什么年代了。


    那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呢?


    她到底是看不上姜西缘哪里呢?


    姜西缘这个人,大个儿,漂亮,性格拔尖儿,会说话,嘴甜,和前夫没有任何瓜葛,离婚不是她的责任,也会教育孩子,一个人带孩子但从不露出任何力有不逮之处,小鱼儿被她教育得乖乖巧巧,懂事极了,身上的校服鞋子也从来都是洗得娇娇的,干干净净的。


    任猛妈还听到过,小鱼儿私底下管任猛叫“萌叔叔”,有时也叫“萌爸爸”。


    多么可怜又可爱的孩子。


    她想起从前的那几年,她真是对姜西缘印象极好。


    那为什么当得知她和自己儿子在一块儿了之后,这印象就变了呢?


    任猛妈不想承认,即便她努力在拜托刻板思维,但只要当她给自己套上“婆婆”的壳儿,她的下巴就自动扬起了,姿态就立刻挺拔高傲,本能地用起审判的态度来。她开始审判姜西缘。


    姜西缘也一样,她能感觉到,姜西缘在猜度她,猜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背后的动机,就好像潜意识里认定她是个恶老太太,坏婆婆了。


    她有一次偷看了儿子的手机,想看看任猛和姜西缘是如何讨论她的,结果真给她面子,都没用她翻,最新的聊天记录就是姜西缘发来的。姜西缘问任猛:“你妈今天路过,往我店里瞅什么呢?还踮脚瞅。她回家跟你说我什么了吗?”


    任猛妈回想,只是因为店里空调坏了,她白天路过时顺便看了一眼,看姜西缘店里装的空调是什么牌子。


    然后就被误解了。


    任猛妈想到这里,悲从中来,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不被理解,一辈子如此。


    丈夫不管家里事,任猛就是娶个外星人回来,他也愿当个老好人,唯一要求是那外星人少要点彩礼。


    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她看了聊天记录,任猛从小到大就没那么耐心地跟她讲过话!姜西缘给他买双袜子,他没口子地夸,这么好穿那么好穿的,她还把他生出来养这么大一坨儿呢!怎么从不见他感恩感恩自己呢?


    想着想着,任猛妈泣不成声。


    她想来想去,姜西缘这个人本身,到底有哪里不如她意?其实真就找不出。只是她们不知不觉、不受控地就走到了对立的位置上,然后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相互挑事儿,你掏刀,我掏枪。


    任猛妈把东西给任猛,让任猛拿去给姜西缘。


    她想好了,不管了,再也不管了。


    管来管去,谁记得她的好?


    这次出门玩一圈,她觉得自己真是有点亏,祖国大好河山,她无暇他顾,活了六十岁竟然第一次出省。


    她没有告诉任猛,没有告诉任猛爸,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去乐山看大佛,在大佛脚下仰头望得那一眼,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


    导游说她与佛有缘,她没说话,只是双手合十,后又慢慢捂住脸和眼睛。


    她就是觉得自己的委屈无人懂,而佛像的那一眼,悲悯的目光把一辈子的所有委屈看穿了。


    姜西缘这边,也在质问任猛。


    她问任猛,这些东西,真的都是你妈买的?


    任猛说是啊。


    姜西缘扒拉扒拉真空袋子,里面的手撕鸡是去了皮的,她诧异,任猛妈还能记得她不吃鸡皮呢?


    小鱼儿自己把项链带上了,跟姜西缘说:“妈妈,这个挂坠有点丑,没有你给我买的好看。”


    姜西缘扳着小鱼儿肩膀,跟她认真讲,这是王姥姥给你的礼物,礼物是心意,心意是不能被挑三拣四的,不管是金链子还是一包瓜子,都是一样的。你要是再说这种不懂感恩没家教的话,我打死你。


    说完假装扬扬手。


    小鱼儿也假装害怕地躲一躲,然后穿鞋去了。


    姜西缘问,你去哪?


    小鱼儿说,我戴上去给王姥姥看看。


    任猛在旁边舒了一口气,悄悄的。


    其实他在他妈回来之前,就已经网购好了当地的伴手礼,想着要是他妈真什么也没给姜西缘带,他就送给姜西缘,骗她说是他妈买的。


    还好,还好。


    没用上。


    姜西缘把那些好吃的放进冰箱,任猛在厨房门口看着,心里也溢出感恩,感恩自己有个善解人意的好妈妈,还有个宽宏大度的好媳妇儿。


    至于他,他到底是修了什么福呢?


    起因无法追溯,那就做点什么延续吧!


    他当晚就在网上买了个更大的金链子,打算送给他老妈,又悄悄下单了姜西缘看了半年一直没舍得买的那个包。


    这一下没少出血,但他一点都不觉得肉疼,反倒捶捶自己肩膀,认为自己秀了一波明智的操作。


    家和万事兴嘛!


    过日子,这五个字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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