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早早的第22天
国庆假期的氛围彻底淡去,秋意染透了溪城的每个角落。
狗院的铁门虚掩着,锈迹斑斑的门轴在穿堂风里吱呀作响。
姜威坐在院角的石凳上,香烟在指间燃了半截,灰烬簌簌落在磨得发亮的工装裤脚。
脚边的大黑把脑袋搁在爪子上打盹,尾巴偶尔扫过墙根的落叶,带起几片蜷曲的金黄。
夕阳渐渐往远山背后沉落,连绵的山脊被镀上了一层暖橘色。
姜威盯着手机屏幕发呆,直到烟蒂烫到指尖,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屏幕停留在苏早一个小时前发来微信的界面:
【早早:大狗宝,今天的训练也排得很满,不确定什么时候结束呢,不用来接我啦!】
【早早:对了,晚饭你自己吃哦,不要等我~我待会和李丽一起随便吃点~乖~】
【早早:爱你爱你(小猫比心.gif)】
十多分钟后,忙完刚看到消息的姜威第一时间回了个同样的表情包过去。
【姜威:爱你爱你(小猫比心.gif)】
他高大的影子罩住了她全身,连四周的光都暗了下去,苏早昨天已经婉拒过他的下属,是以今日对这位首长的到来有些捉摸不定,于是继续问他刚才没回答的问题:“您是顺路经过还是……”
“我知道你在这里。”
苏早眼瞳微微一睁,想来是昨晚送她回来的年轻将士说了她的地址,而眼前男人的言下之意就是——我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我来了。
她轻咽了口气,微低头道:“我不确定什么时候有时间。”
对面这个男人真是意志坚定,竟然从被他撑得挺阔的左胸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等苏小姐确定好时间,便打这个电话通知我。”
苏早双手接过,上面烫了一个名字:【姜威】。
虽然没有写头衔,但那么多下属叫他首长,自然是个不能惹的人物,她恭敬道:“好的。”
但苏早是没有带名片送回去的,因为今天的参观团也不需要她维护什么关系,她也没那个兴致,正当她想找个话题领姜威出去时,就有人小跑了过来,对着面前这位先生道:“首长,这边请,我们所长正在四处找您。”
苏早心下了然,看来姜威来找她只是顺道,公办才是正事,否则不会通知到所长。
等人走了之后,苏早捏着那张名片看上面的电话号码,他们这种大忙人,拖一拖不就忘了这回事,而且表达了诚恳的抱歉态度,吃不吃饭就不重要了。
“苏早!”
主任风风火火开门进办公室,说:“今晚参观团的饭局定了,你也一起去。”
苏早眉心微颦,手里捏着那张名片,问:“我可以不去吗?”
主任皱起威字纹:“你们这种刚进来的后生更应该多认识人,况且你不是单身吗?是谁昨天信誓旦旦说要进研发部的?多跟人家吃饭,对象不就来了吗?结了婚有了孩子,进实验室不就没后顾之忧了吗?”
说得好听,苏早声音低低吐了句:“这种饭局不吃也罢。”
“什么?”
“我说今晚有饭局了,也是陪所里的客人吃饭。”
就在主任眼神怀疑时,苏早将桌上的名片推给他看,既然是所长都要接待的人,那级别应该比参观团更高吧?
于是她斗胆拿来当了借口。
却见主任脸色有些沉凝:“小早啊,我们所里很支持你们搞对象,计划生育的指标也是优先批的,但是也希望你们找的伴侣更顾家些,工作性质更安全点,这个姜威是陆军那边的人,专放炸药搞爆破的那一批,你这饭局,实在是吃得让人忧心忡忡啊。”
苏早抬手撑住额头:“我还以为只有居委大妈会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和女人站在一起,就认为他们有猫腻呢,没想到主任也对男女关系这么有研究啊。”
主任被她这么含沙射影一番,有些噎住,最后说了句:“你们最好是什么事都没有。”
苏早当着主任的面拿起座机拨打姜威的电话,以证明他们不仅光明正大,而且今晚她确实没空出席参观团的饭局。
“叮铃铃~”
办公桌上的座机响起,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入泛着阴冷的室内。
几个衣着挺拔的将士正肃穆地站在厅中,等候面前的首长接完电话。
“我是姜威。”
“我是苏早。”
有一缕风裹入,轻轻翻动桌上的文件纸。而且如果今天不是遇到姜威的话,她可能也提不成电脑了。
还是要谢谢他。
“你今晚想吃什么?”
坐上车后,苏早又不忘还人情。姜威的车停在了胡同口,往里就要下车步行了。
是以这次苏早走在前面引路,没有下雨的天,路面干燥,一会儿便到了大院门口,她转身等他。
姜威的目光从她的鞋尖往上抬起,问她:“住在几楼?”
“三楼。”
苏早拿出钥匙开铁门,而后让开半个身子,自然地让姜威进去。
上一次哪怕是下雨,男人也是送到门口即止。
苏早的小臂上卷着白衬衫的袖口,姜威看了眼,又细又白,还是给她提上去吧。
往大院进去就看到不少小孩在树底下玩耍,一棵枝干要好几个人才能合抱,树荫下影影憧憧,夕阳已经落下,空气中透着一股春日的凉意。
“苏早姐姐!”
忽然墙根边跑来了个小女孩,仰头冲她举了举手腕,说:“看,我的小花编绳!”
“哇!真漂亮!”
苏早蹲下身夸她:“怎么小妞戴着更好看了呢?”
姜威觉得她的语气有些夸张,但转念又觉得熟悉,她刚才就是这么夸他的……
哄小孩呢。
“这个是你男朋友吗?”
忽然,半大小女孩语出惊人,乌黑的眼珠子滴溜地转向了苏早身后的男人。
苏早被她吓得瞳孔睁圆,紧张地压低声音道:“别乱说……”
“我没乱说,那天我都听见了,妈妈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你还满意吗?”
苏早抬手捂脸,声音尽可能放低:“妞妞,这个不是你妈妈介绍的对象。”
“哇喔!苏早姐姐好厉害啊,挑了那么多个男朋友呢!”
“你再说,我不理你了!”
苏早都不知道怎么教育小孩什么是男朋友,但她这个年纪也不该知道什么是男朋友。
“别啊,我们是好姐妹,那你悄悄告诉我,你喜欢哪一个呢?是这个吗?你把他带回家咯!”
苏早有些生气了,抬手捂住她的脑袋:“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学习!”
姜威拉上安全带,锁一扣,又长又宽的大掌落在方向盘上:“先把电脑送回去。”
他不是第一次送她回家了,方向盘轻车熟路地驶往目的地。
此时日暮晚霞,天边一道彩云掠过,苏早坐在副驾上看车窗,说:“像幅画一样,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姜威指腹摩挲了下方向盘,时间随着车速疾驰,他却沉沉地说:“有的是时间。”
苏早出神赏景的思绪一下被扯了回来,忽然变得积极向上了,笑着答:“对,下一句应该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姜威勾了下唇:“没想到苏小姐文理双修。”
苏早谦虚道:“义务教育的功劳啦。”
“你的化学反应可不归义务教育管。”
姜威慢条斯理地拱了拱苏早,弄得她还有些不好意思:“本质就是A加B,然后生出C。”
“这么说,组建家庭也是化学反应,多了个孩子。”
苏早眼睛一亮:“对!姜先生脑袋转得好快!”
姜威嘴唇浅浅勾起:“如果不是听了你刚才夸我奶奶的话,我真信你的嘴了。”
“夸人不好吗,良言一句三冬暖,你还没说今晚想吃什么呢?”
“我很少在外面吃饭,请客就不必了。”
姜威婉拒得游刃有余,苏早却有些为难:“周末厂里的食堂没开门,我住的地方是公共厨房,做饭不太方便。”
“那就下周去吃吧。”
苏早轻“啊”了声:“那得拖多晚了呀!”
姜威淡定道:“不是你说的,好饭不怕晚吗?”
苏早没想到他还拿这件事调侃,又气又想笑:“我还是今晚想办法让你吃上吧。”
“确定好时间了吗?”
姜威嗓音压得有些低,唇几乎贴向话筒。
“嗯,今晚可以吗?”
姜威扫了眼桌上的备忘录,答:“好,有想吃的吗?”
“如果还是吃昨天的苏菜馆,您可以腻了,不如吃一家粤菜吧,同样口味清爽,不挑忌口的食客。”
他眼睫垂了垂,道:“我去接你。”
“不必麻烦。”
她言语有些客气:“只是另有一个请求,姜先生今晚可否穿便装?军装实在是,正式得让人有些紧张。”
姜威沉吟了下,也没有多余的话,只道:“好。”
“餐厅就定在粤广驻京办,您到了报我的名字——苏早。”
这是她第二次说自己的名字,姜威记得。
阖上电话后,面前杵着的几个下属仍然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训斥,他嗓音不轻不重地落下:“我刚才说的话,你们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好,梁鸣,你来复述一遍。”
姜威松了下衣领,面前响起梁鸣的嗓门:“休假期间,警惕一切境外间谍势力,他们通常以小恩小惠的手段跟战士搭上关系!再在熟悉后套取情报!我们不仅要做到拒绝诱惑,还要探清对方的底细!”
说完,梁鸣的嗓子有些冒烟,清了一下喉咙,继续说:“对不起首长,我昨天没有认清状况,不仅让化工厂的专家给我们端茶倒水,还端走了她的一盘菜!但她说我送她回家就算还清了账!而且我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坏人!”
姜威双腿一叠,靠到椅背上:“这件事是给你们提个醒,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不要掉以轻心。”
梁鸣紧绷的肩膀微沉:“那我还需要去找那位小姐吗?”
姜威拿过桌上的文件翻了翻:“对方是研究院的人,保密措施严格,你以后就不用去找她了,免生是非。”
“是!”
姜威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出去,道:“我晚上有事,你们到点自行操练。”
晚上有事的不仅是姜威,傍晚的天气过分阴沉,似乎要准备下雨。
但饭局时间已定,苏早只想把这件事尽快告一段落。
是以早早到了餐厅的包厢,坐在里面翻起了菜牌,不多时,门外传来两声敲响,她站起身道:“请进。”
侍应生推开了门,后退让开通道,苏早先是看见一双黑色绑带皮靴,往上,裹着黑色帆布裤的长腿迈了进来,信步间能感觉到一股劲在裤子里收紧,而他略微一侧,朝服务员道:“有劳。”
苏早没来由心尖一提,这个男人进来还得略微低一下头,身高体量太大,门框都显得狭矮了。
“姜首长,晚上好。”
男人今天穿的便服是一件黑色衬衫,袖口挽在小臂上,走近餐桌时对她落了声:“我今日没穿军装,就叫我姜威吧。”
苏早叫不出口,还是各退一步:“姜先生,您看想吃点什么菜。”
姜威狭长的眼睫一撩,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她一眼,只是他的瞳仁黑,眼睫毛也黑,显得他这个人更看不穿了,有一种严肃的风气。
苏早不由坐得笔直,双手撑在腿上,而他在和她隔了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问她:“有想吃的吗?”
“我推荐鱼翅花胶煲,是这儿的特色,另外冰烧三层肉和龙虾泡饭也不错,我们只有两个人,再要一份蔬菜和例汤就够了,如果你喜欢脆皮烧鹅和水晶鸡,那么就拿掉我说的两份荤菜。”
“那就按照你的点,甜品呢?”
“你不是不吃甜的吗?”
“这顿饭不是以苏小姐为主吗?”
他话落,苏早微微张了张唇,姜威自然是吃过粤菜的,知道他们的甜品最为出名。
服务员从刚才给姜威开门到现在,一直站在包厢里,苏早报完菜单后,他才离开。
门一阖上,空间里只剩下两个人,而他坐在她的左手边,不是对面,也不近,倒是没有了那么强的压迫感,她于是开口道:“姜先生其实不需要破费请一顿饭,实在让人受之有愧,但我昨天已经跟您的下属说清了,今天再拒绝就显得我不识好歹。”
桌布微动,那双长腿一叠,姜威靠在椅背上,态度自然道:“苏小姐是化工厂的要员,算起来双方单位都有些交流,我实在不想听到「一个将领竟然使唤化工博士端盘子」这种流言。”
说罢,男人抬手拎起水壶给苏早倒茶,她忙抬手拦住,说:“那我也不需要一位将领给我倒水。”
男人的手稍稍一抬,另一道手就将她的茶杯挪近前,理所当然道:“我今晚不是没穿军装吗?”
苏早睫翼颤了颤,那冒着热雾的流水就灌进了她的小小杯口。
苏早只能说:“谢谢。”
姜威语气平静道:“军人也是人,要吃饭,要喝水,你不必当我们是什么官,让你端菜,连拒绝都不敢说。”
苏早扯唇笑了笑,僵硬地说了句:“这有什么关系,军民鱼水情嘛……”
说完,感觉姜威的眼神微侧了过来,苏早抿了下唇,面前的茶杯就被他手中的茶杯碰了下,她心也跟着一碰,就听到他说:“往后如果有什么工作上的往来,我也算是在苏小姐这里有了条路,所以这顿饭,你不必受之有愧。”
他是那样四两拨千斤,就把苏早心头的重石落下了,他就像主任说的话一样,多认识朋友,指不定就用上了。
但苏早现在想找的是丈夫,不是朋友。
姜威手里的茶杯送到唇边饮尽,一席饭就在这样的疏离里吃完了。
好在姜威不是拘束扭捏的人,饭量也不小,总之苏早停下筷子说“吃饱”的时候,盘子里的菜他也没浪费。
“够了吗?”
“吃个八分饱就行了,晚上回去还要训练。”
苏早听了心下骇然,两个人四菜一汤,他才八分饱,也太能吃了,给他做饭得累坏了吧。
正当两人从餐厅走出门时,才听见了外面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餐厅的门檐下站满了人,有的是路过的行人上来避雨,有的是吃完饭的食客在等人送伞,而苏早今天上班并没有带雨伞,不过这雨不大,应该一会就停了,于是转头朝站在一旁的姜威说:“您先走吧,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等雨停再走就行了。”
门灯在风雨中光影绰绰,照得那张硬朗的侧脸如古铜锻造般立体,此时微侧低头,正要和苏早说话,不料这会刚好是饭点结束,门内忽又鱼贯而出许多人,将她往站在边上的姜威推去。
他们本就站得有些距离,只是垂下的手背擦了擦,因为沾了雨水,湿漉漉的粘稠着,像带了透明的丝线,涌动的人群一挤一散,她勉力站定不往他身旁靠,手背就像警戒线,她碰一下,收一下,知道不能再靠近了,可又有风涌来,她好似碰到了他手背上的骨节,硬而挺,左手登时拢了下,收在身前,刹那有些心悸,对他说:“不好意思,您先走吧……”
姜威眼睫微垂,不知是在看她还是看地上的雨,或者廊下的人,对她道:“我去把车开来,送你回去。”
苏早忽然生出强烈的感觉,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了,咽了口气道:“不用了,今天已经够沾您的光了……”
说罢,她五指一蜷,话顿住了,有点占他便宜的歧义,只是一些距离,就像此刻,还是要保持的。
姜威沉暗的眼眸一顿,也不再勉强,逋要踏出门廊,忽然有道声音自身后急促响起——
“别跑,小心摔了!”
就在人群的缝隙里挤出一个小身影时,苏早眼疾手快,一弯身就抓住了那个要冲出雨帘的小男孩!
他大约是跟家里人闹别扭,一个劲往屋檐外的雨里冲,苏早都要被他带出去时,另一道手肘忽地被股宽大的禁锢拢住,稳稳当当地握紧,将她守在了门廊下。
苏早还没来得及缓神,那男孩子的家人就挤出来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朝他后背打了一下,说他:“不听话,淋雨生病了怎么办!”
而后抬头朝苏早道:“多谢啊,这小孩子太难带了。”
苏早扯了扯唇,后退半步让他们撑伞出去,后背便不自觉贴到了一处宽阔,手肘上的紧热熨进了肌肤,她下意识低头,看到一道大掌收了下去。
头顶落来一句沉声:“冒犯了。”
苏早只觉半边胳膊都麻了,只略微点了下头,沉默地缩着肩膀,想往外走,又怕淋雨,心里泻了口气,忽感觉身后的那堵墙退了出去,她眼角的余光微微往后望,男人朝夜雨走了进去。
她抿了抿唇,此情此景,说不上来是轻松还是……仓促。
但雨应该快停了,四月的天,人间四月天……
苏早抬头望着灯,又望着外面的树影,乌晃晃的,忽然,就在这片黑里,有道伞遮了过来。
“走吧,我送你回去。”
苏早在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的目光微转,看到伞下还有一张深邃的脸。
她抬手接过他的伞,说:“不如我借您的伞,姜先生开车回家好了。”
“一借一还。”
他的嗓音在伞下低徊:“苏小姐还想见到我么?”
苏早眸光一抬,有水珠悬在睫毛上,她微低了下头,道:“那麻烦姜先生打伞了。”
她双手环在身前,右手指尖碰到左手肘,上面还有被他压过的感觉,四月的天,时而闷,要穿清凉的短袖,时而雨,让人越发的黏。
“右转。”
她抬了下头对姜威说,有雨丝在路灯下成线,她看到那雨丝落在他的左边肩膀上,不知什么时候,伞盖都倾到了她这边。
苏早于是抬手轻轻扶正伞柄,倾盖如故。
“我快到了,雨也快停了。”“那你的手环编好了吗?”
苏早看着小女孩晃了晃手上的编绳,这还是那天在苏菜馆的居委活动上做的手工。
她站起身道:“我现在就回去编,你也赶紧回去做作业。”
说完一转身,就看到姜威杵在身后的昏色里,树影将他的长身映得越发深而高大,而她浅薄的影子离他仍有几步远,一同落在地面上,是两道没有相交的平行线。
“对不起啊,小孩子说话别介意。”
姜威长睫微垂,看着她的脸,挺立的眉骨愈加锋锐,眼眶深不可察,苏早被他这样的目光望得心头一怵,竟有些害怕起来,而男人在下一秒只说了句:
“童言无忌。”
她轻咽了口气,双手握在身前引他上楼:“小心台阶。”
楼梯间是自动感应灯,此刻屋外昏沉,内里一盏黄昏的光拖在彼此的脚下,苏早的步子会间或等他一下,姜威看着她的鞋面,脚背干净白皙,往上是纤细的脚踝,小腿只露了一小截,由蓝白相间的格子裙遮住了,走走停停,他只能随她放慢步伐。
于是,这三层矮楼梯,被他们走了好久。
苏早走到宿舍门口,钥匙逋放进门锁里,猛地想起件要紧的事——
好像屋子里有些乱!
她的眼神一下子就有些飘忽了。
余光里,姜威把电脑箱放到了地上,她抿着唇,忽然感觉额头有一层汗:“那个,我们先去吃饭吧?我带你去吃面……”
姜威的眼神从她手上停滞转动的钥匙滑向她的脸,说:“苏小姐既然会安装电脑,那么我就不进去了。”
苏早一颗心顿时大大地松了口气。
但嘴上还是客气道:“喝口茶还是要的……”
“苏小姐邀请过男士进你的宿舍么?”
姜威云淡风轻地问了句,却把苏早问得心头又发紧——
“当、当然没有啊。”
话一落,姜威的剑眉尾微微一挑,好似在说:那么我为什么是例外?
苏早轻轻张了下唇,这下转钥匙的动作加快了起来,没一会就把门推了进去,身子一猫,说:“姜先生等等!”
姜威背身对着她的房门,耳边是电脑纸箱被窸窸窣窣拽进去的声音,他左手搭在阳台凭栏上,那儿放了一盆盆植物,外围倒是有道栏杆横着,不会摔下去。
他收回视线,又重新看回这些盆栽,郁郁葱葱的,叶子不过指腹大小,苏早爱养花花草草吗?
他倒是不会欣赏。
“姜先生!”
苏早跟他并肩走,才发现自己的身高堪堪过他的肩头,右手探出伞外,仍有雨,实在让她着急,怎么还没停。
而她在这道伞下越待越呼吸不畅,连脸也不自觉背离姜威。
好不容易熬到大院,门卫却不见了,苏早低头找钥匙开门。
铁栅门内还有一段空地要走,姜威说:“我站在这里等你,你撑伞进去后,拿了自己的伞再出来还给我。”
这番话让苏早心里松了口气,于是积极道:“那你站在门卫亭子下避雨,我很快回来的。”
说罢拿了伞就往里跑去,门咿呀一关,苏早进了单元楼就脚步蹬蹬地上楼梯!
她的宿舍在三楼,一掀门,从墙上取了伞又下楼,一路往外跑,忽然铁栅门外亮起车灯,苏早逋打开门,就看到居委的赵姐从车里下来,双手举着包在头顶挡雨,而她也看见自己了,喊道:“苏早,快挡一挡大姐!门卫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找不着人!”
苏早被她一嚷,手里的伞就遮了过去,眼神则往保安亭望去,雨影憧憧,她的手腕被赵大姐握住,说:“还好遇着你了,对了,你昨天说要找对象的事啊,我回来一寻思,刚好认识一个在学校当老师的男孩子,我想得赶紧跟你说啊,没想到就碰上了,你说是不是缘分,那男孩子符合你的条件,工作稳定又安全,教室里遮风挡雨的,还有寒暑假。”
“赵姐,您让一让……挡着光了……”
苏早不知怎么的,手里的钥匙老是对不准锁眼,而那赵大姐的嗓门因为在雨里,又尤其的响亮:“你看,锁头配锁眼,不合适就合不上,开门不着急,这结婚就着急了呀,听说现在的福利分房政策随时要取消,你干脆一步到位,结了婚分个大房子,不如你们就明天见见?”
“赵姐!”
苏早想把门让给她开,给她找点事儿做好闭上嘴巴:“这事回去再说,在外面呢。”
“噢对对,这不是碰上你了,把我给着急的,生怕晚说了一步,这好姻缘就走了。”
忽然,铁栅门自动打开了,苏早眼神一掠,看到门卫赶了回来,喊:“进来吧!”
门卫手里撑着伞,苏早心里还装着另一件事,于是对赵姐说:“我得去送伞,您用门卫大叔的伞吧。”
“好好好,你赶紧去吧,这雨怎么还不停,不过春天嘛,总得给稻谷种子淋水,这才能发芽啊。”
赵姐的声音渐行渐远,苏早转身往门卫亭走去,伞檐微抬,就看到站在暗处的高大身影,像旁边遮天蔽日的柏树。
她将他的伞递了回去,姜威揣在兜里的右手抽出,接过。她额头沾了水珠,对他笑笑说:“谢谢您送我回来,从这边往左拐就能出胡同了。”
男人的神色在夜里看不清楚,长指打开了伞盖,从亭下走出时,伞檐碰到了她的伞檐,有水珠簌簌落了下来,她步子不由后退,听到他说:“好。”
苏早抿了下唇,仍送了他一小段路,直到看见马路,便不再送了,说:“姜先生,再见。”
他的眉眼从伞檐下转来,侧落向她:“除了苏菜馆和今日的粤菜馆,苏小姐还有什么餐馆推荐吗?”
“是公务吗?”
“私下约会。”
苏早想了想,眼睛一亮:“绍兴会馆的黄酒不错。”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竟看到那张冷硬的脸微微一笑,如冰峰遇春,眉目舒展了起来,对她说:“好,那么,再会。”
暖融融的。
姜威大手摩挲着苏早的后颈,“以后不舒服一定跟我说,嗯?”
“知道啦~”
“什么事都跟你说!”
苏早伸了个懒腰,刚睡醒的小猫似的,“那现在去洗洗?”
姜威应声起身,稳稳地将她打横抱起。
苏早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惬意地晃腿。
浴室的磨砂玻璃门被他用手肘顶开,暖黄的灯光漫出来,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在瓷砖上。
“姜威,我问你嗷,就是问问”
“嗯?”
“你真的每天都很想吗?”
“不是每天,是跟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
第 63 章 煦阳
爱早早的第39天
深秋的暮色来得早,才六点多,天边就褪成了柔和的淡粉色。
山顶露营基地的草地裹着一层薄霜似的银白,踩上去脆生生的,混着落叶沙沙作响。
刘瑞科牵着张雨宁的手从停车场跑过来,老远就朝帐篷边上的姜威和苏早挥手,“狗哥,苏老师,你们到得真早!”
跑到近前,他把和张雨宁交握的手举得高高的,晃了晃,“给你们正式介绍下,我领导,张雨宁同学。医学院的高材生,刚发了顶刊,咱行业里的大人物!”
姜威正站在烧烤炉前翻烤着羊排,铁签转动,油脂滴在炭火上,刺啦一声,冒起一阵带着焦香的白烟。
“狗哥!好香啊!”
张雨宁两眼放光,挣开刘瑞科的手,“不用你介绍!”
话音刚落,她蹦蹦跳跳蹿到苏早身边,捞了一旁的小马扎坐下,膝盖几乎贴着苏早的腿。
她仰头,两眼弯弯,“苏苏姐好呀!我听老刘提过你好多次,还刷到过你的演出片段,我喜欢仙女姐姐!”
苏早被这股鲜活劲儿感染,嘴角上扬,刚要开口,手指就被张雨宁攥住。
“你叫我小雨或者小宁都行!”
女孩的手心暖乎乎的,带着点护手霜的甜香,“老刘说你比较安静,让我别太闹腾,我才不信呢,肯定是他们太无趣了,你跟他们在一起没话说!”
姜威的话说完,屋外的大风好似忽然停了,也或许是苏早已经听不见风声,感受不到除他以外的世界。
她的眼睛怔怔地涣散,望着他也忘了收,忘了顾忌,可是这叫她怎么回答,她刚才还在想——
“可是……我的平安结还没有编完……”
她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可看起来不是要回答他的话。
他问的是「结婚」。
苏早忽然眼眶一热,一种莫名的,无法描述的情绪涌了上来,姜威为什么要在这么狭窄的屋子里说这种话,他为什么不给她余地。
“我没有要你马上回复我。”
他的嗓音在入侵她的耳窝,苏早的脚步往后退,抵到了花盆,而他又朝她走近,不给她空间,挤压着彼此间的空气,让她缺氧,丧失思考的理智,还说:“但平安结也有编完的时候,总该有个结果的时候。”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还有一个相亲对象……”
“我会替你解决掉。”
姜威的话理直气壮,直将她逼到死角。
“你现在……”
苏早指尖扶着铁门,她的心跳趋于害怕:“你现在是入室抢劫……”
姜威幽深的瞳仁微动,风撞着门窗,也企图在这里占据一席之地,他喉结滚了滚,道:“苏小姐,我只是将话直白说出来,希望你了解。”
苏早胸口起起伏伏地呼吸,空气被压得很重,她要撑不住了,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怎样才能缓和,换回自己的生命。
“我……我听见了……”
姜威垂下眼睫,暗影憧憧,他很想逗留,他不想走,但还是说:“那么,我先走了,不打扰苏小姐休息。”
有谁都要谈婚论嫁了,还叫对方「小姐」的?
苏早忽然觉得姜威莫名其妙!
“好走,不送了!”
她也莫名来了脾气,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如此没礼貌,朝姜威使性子。
男人略微颔首,一道巨大的暗影缓缓在绿植上移动,仿佛也有形地抚过它们,仿佛也抚过苏早,明明,他们并没有触碰到对方。
“吱呀~”
铁门重新被拉开,狂肆的风从缝隙猛烈钻了进去,苏早也在顷刻回过魂来,被一股名为「姜威」的风吹进心的缝隙,鼓得她快胀了起来。
要像气球一样,飘到天上去,然后——爆炸。
铁门带进来的风声倏忽停止,但她心里被刮入的风却无法停歇。
在这温暖的房间,姜威已经离开了。
她用力地咽下嗓音里跳动的心,猛然像想起了什么,拉开门匆匆赶了出去。
风鼓着她的衣摆,红色的波点像水中的金鱼气泡,盘起的长发在风中萦绕脸庞,她双手扶在走廊的凭栏上,目光往外眺望,终于看见那道从楼梯走出来的浓墨重彩。
“姜威!”
她鼓出来的话被风吞没,而她满嘴吃了风声,世界倾斜,一切的生息都被掩盖,她又鼓起巨大的勇气,喊了声:“姜威!”
楼外的院中,那道身影顿住长腿,侧身朝她看来,隔着远远乡,她右手挡在唇边对他喊道:“路上开车小心!”
强烈的风在回旋,他就这样笔直伫立在世界的中心,这样的距离足够他看见她,听见她,并朝她点了点头,而后扫了扫手,让她回屋。
苏早抿了抿唇,腮帮子鼓着气,回身进了房间,后背抵在门框边,用力将它推合,感受着风敲打后背的震动,感受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倾颓,天翻地覆,面前是一室寂静的花草,它们望着自己,像一个个懵懂无知的小宠物,睁着眼睛关心地问她:妈妈,你怎么了吗?
她蹲下身,指尖覆在一株叶瓣上,明明心是那样乱,可力气却压制着,细细地抚摸它们,摸着摸着,忽而唇边勾起了笑,渐渐漾开到脸颊,最后,她实在受不住了,跑到床边,整个人趴了进去。
用双手捂住脸,捂住耳朵,身体团成棉被,又“嘭”地一下,开出了一朵棉花。
北京的强风持续了一个夜晚,苏早的平安结没有进展。
她窝在家里,周末快要结束的傍晚,门卫的电话打到了她的对讲门铃上。
她接了过来,听见大爷说:“喂,苏早啊,有人在门口找你!”
“谁呀?”
苏早还躺在沙发上看书,下一秒便“腾”地站起身,门卫说他叫「姜威」。
她脚步踟蹰又慌乱,一根电话线扯着她,就像心绪被绊住了脚,她说:“就说我不在!”
门卫沉默了。
苏早才反应过来,电话都打到家了,她撒谎也要动动脑子呀。
然而没过两秒,对讲机那头就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能让我跟她说句话吗?”
她的心忽然恼起姜威来,他怎么这样逼近,根本不给她喘息!
于是知道他接了电话,苏早也不吭声了。
只听他道:“昨天来得匆忙,没有给你带东西,今天买了束花,就放在门卫室,你来取吧。”
土死了!
苏早偏了下头:“不要……”
“那他只能枯死了。”
他是怎么理直气壮说出这种话来的!
“姜威,你再这样……”
“你不是说梅雨季还没来,而我又错过了桃花开吗?所以有花堪折,不要错过了。”
苏早眼瞳微微一怔,想赶他走的话吐不出来了。
心像棉花絮絮地发出被揉搓的声音。
他又说:“我先走了,祝你今天开心。”
嗓音平和而稳重,一直落到她的心底。
他是认为自己送了花,她会开心,还是他离开了,她会开心啊?
苏早在屋子里换了外衣,匆忙打开房门跑下楼梯,果然,门卫亭里只有大叔一个。
以及旁边放着的一束蓝花楹。
明亮的花瓣上垂着晶莹雨滴,望之心生摇曳。
她抱起来拿回房间,找了玻璃瓶给它喂水,而后窝在沙发上抱着腿看它。
它一株开得是那样茂盛,簇拥着一朵朵灯笼似的花蕾,紫蓝色像雾一样弥漫在房间里,正如它的名字,盈满于室。
苏早不知看了多久,甚至有这份闲心打开电脑检索。
蓝花楹,也叫蓝楹花,花语是……
苏早瞳孔缓缓一睁,上面写着:「绝望中等待的爱情,宁静、深远的感受。」
她下意识觉得这花的寓意太深重,可转念想,这个季节刚巧是蓝楹花盛开的时候,姜威买到它也只是碰巧,他应该不会考虑什么花语。
可她又想……或许他知道,所以这是一束替他诉说「等待」的花。
她鼻尖微微发起酸,连同眼眶也有些朦胧。
心腔便似这盆栽满花枝的瓶子,荡漾着水和拥挤的愁绪。
苏早捏着那个干花水晶球,就像捏着一颗细小的心脏一样,轻而易举就能被左右,被摇晃,哪怕轻轻碰到,都能够令她倾倒。
“吱呀~”
忽然,办公室门被人从外推入,将处于隐秘震动的苏早吓了跳。
她猛地站直身,手里的电话筒放下,就看到主任嘎吱窝夹着文件进来,急匆匆道:“说了一下午的话,渴得呀!咦~”
这一声“咦”顿时让苏早警惕地紧张起来,领导似乎发现了什么,水也不喝了,眼神从文件挪到她桌面,再从桌面挪到上面放着的粉色水晶球。
新奇的玩意,章敬霖下意识说:“挺漂亮啊,哪儿买的?我也弄一个给闺女。”
苏早真是越藏什么越被发现什么,紧着声带说:“不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章敬霖还有些惊讶地看她:“你也会说这三个字?看来是别人送的了,你那个相亲对象吧,挺好,抓紧时间啊,小苏。”
“不……不是……”
章敬霖其实对这个礼物是谁送的并不在意,他只关心苏早能不能尽快回到实验室。
此时摆了摆手,说:“赶紧去食堂吃饭吧,晚了臭鳜鱼都没有了。”
臭鳜鱼是安徽菜,向源是安徽人,耳朵知道领导话里的意思,不要拖,否则结婚对象没有了,连晋升的机会也丢了。
苏早“嗯”了声,提起电话筒,那头寂静万分,她的心绪也变得发空,轻声对他说:“我先去吃饭了……”
“苏早。”
就在她放下话筒的瞬间,那头响起电流唤住她:“关于结婚,你可以提出任何条件,让我去办。”
她眼眸微微一讶,霎时间不知如何回应时,姜威已经提出了他的条件——
“别点臭鳜鱼。”
话落,苏早先是一愣,转瞬唇角浮起了笑,低着头看水晶球,她不说“好”也不说“嗯”,她道:“那就看看今天还有没有鱼了,就看看——天意。”
那头很轻地落下一道笑,对她道:“我相信事在人为。”
“我也相信成事在天。”
她的语气挑着笑,忽而想起刚才刹那掠过的意识,她同自己打了个赌,而他押中了。
挂了电话,苏早双手撑在桌面上,所以她已经不需要去看食堂还有没有臭鳜鱼了,那通电话要兑现的筹码就是嫁给他。
只是,许多事并非如她预期所料,就好像向源。
她以为同意相亲已经是认可了对方的条件,那么只要相貌和相处无碍,就能继续发展,可是,当一切都看似风平浪静时,他却因为自己提出的「领养孩子」而勃然大怒。
苏早那颗跳动的心缓缓沉下,目光落向那枚水晶球,如果……姜威听到她提的这个条件,会不会会更过火?
她不是个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如果现在理智缴械,那么还有什么东西能牵制住她的行为。
恐怕,立刻就要答应嫁了吧。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苏小姐需要家。
苏早今晚连夜打络子,终于编成一个满意的平安结。
五一马上要来,所里很多事情都急着要做,她第二天只能抽一个中午的空隙去军委找姜威。
铁闸门倒映着午后的烈阳,金属烁光,她不敢斜视,只双手背在身后静静等待电话传达,直到一抹高大身影从广场中央走来。
毫无遮挡的平地上,高野宽阔的身姿被光所镀,长腿下着的军靴延伸出无边无际的影子,一步一步逆光朝她走来,直至影子将她彻底包围。
苏早愣愣地看向他,还未从这烈日中清醒,不由喃喃问他:“你怎么出来接了?”
就听见他说:“是想在里面谈,还是外面说?”
她微微张唇深呼吸,他已经料到她来此所为何事,只是这样被他拿捏心思,又让她那点骄傲一寸寸裹住身体,变成了防线。
“外面吧。”
她不想进入他的地盘,彻底没有退路。
姜威说:“好,但外面阳光太晒,餐厅又过于喧闹,我不想这次谈话受到任何环境影响。”
苏早抿了抿唇,姜首长未免太严肃,忍不住道:“那你想怎样?”
她眼睫被阳光压得有些抬不起来,望他时微蹙眉心,听他道:“到车上吧,谈完了,我便送你回去。”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周全得让苏早无法拒绝。
她只好跟着他往停车场走,但走进才猛地反应过来,还不如在他的办公室里谈,至少空间比车厢大。
可没等后悔,姜威已经拉开了副驾车门,请她入瓮。
待她坐上去,男人长腿一迈,走到驾驶座前掀门上车,没有给她犹豫的时机了。
苏早刚要鼓起勇气说话,就见男人开了空调通风机,打着方向盘驶出停车场,她愣了下,脱口问:“去哪儿?不是在车上谈吗?”
“今天的花还没送。”
他话落,苏早心头一悸,双手揪着膝上的裙摆说:“我就是不想你又送花,所以才中午来找你。”
姜威其实不是一个强给的人,既然苏早这样说,他也没有往花店开去,而是进了盘山公园。
车顶的观光窗缓缓机械地推开,他们在一个阴凉的地方停下,苏早看着挡风玻璃微微睁大眼眸,头顶吹落袅袅的花香与凉风,他说:“苏小姐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不收到花,我已经办到了。”
苏早忽然在这股送入的春日里泛动眸光,她不想收,而他想送,所以便带她来看一处花景。
她难过的是,他可能不会再答应她的其他条件了。
“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生孩子,但我的工作情况又急需要一个孩子,所以,我想去领养一个。”
她极尽努力让自己平静地复述曾经对向源说过的话。
心里深深地吸了口气,看到姜威宽大的双掌拢住方向盘,就像拢住她的心一样,那儿已经能被他触抵了。
“我的工作你也了解,无法有太多牵挂,如果能有一个非血缘关系的孩子陪着你,对我来说能放心些。”
他说完,苏早眼睫忽而睁了睁,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片云中花园,喷泉在古罗马柱前喷洒,带来凉意和五彩斑斓的光圈,弥漫着她的视野,以至于她仍在雾中——
“我没听错吧,姜先生也没打算要孩子?”
姜威说:“我没考虑过这方面的事,如果遇到我太太,她不想要,自然是她来做主。”
苏早猛地脑子空了下,他这句话好似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她又没证据,她还没说要当他太太呢……
她轻咽了口气,继续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利用丈夫晋升,为什么愿意和我在一起?”
“利用的关系是最稳固的,我既不担心你变节,你也无需我事事陪伴。”
苏早想到那日在商场遇见的姜奶奶,她对姜威的婚事唉声叹气,以至于最后听见别人说“对象”二字,都敏感地扔下孙子走了。
姜威在军队里是明节将军,但在家人面前,他应该常觉亏欠吧。
她知道自古忠孝两难全,或许正是姜威发现她无需丈夫负责,是个适合的良配,所以一拍即合了。
此时有一阵风吹来,苏早心头思绪如千层花瓣,被剥了又剥,最后一个条件,是她昨夜想了许久斟酌后的结果——
“因为决定仓促,婚姻并非建立在正常的感情基础上,所以我想和你事先签订协议,如果以后哪一方有新的爱人,或者是彼此相处后发现不适合做夫妻,只要有一方提出离婚,另一个人就不能反对。”
姜威听罢扯了扯唇,却不似笑,冷声道:“苏小姐这是在给自己找好后路了吗?”
他这个语气让苏早陡然意识到她在跟什么身份的人谈条件,指尖拢了拢,里面藏着一枚平安结。
解释道:“我这也是保护姜先生的权益啊!万一您哪天想要生孩子呢。”
姜威轻嗤了声:“那为什么不是苏小姐想生?”
苏早懵了懵,张了下唇又闭上,她是说过暂时没有要孩子的打算,而且每一个进入到实验室的人都会保护好自己,倘若真的有人为无法控制的意外,那便是天意了。
她不由恼道:“生孩子又不是吃菜,哪有那么容易。”
想生孩子也得看清现实。
姜威指腹点了点方向盘,偏头看向她,眼眸也微微侧着,问她:“苏小姐还有其他条件吗?”
言下之意好像在说:现在不提,交易完了可就不好讨价还价了。
她赶紧又说:“我想住在宿舍,离上班的地方近。”
对苏早而言,婚后生活不能给她制造麻烦。
但姜威这次没有马上答应,骨节抻直又握紧,凸起嶙峋。
车厢里倏忽静了下去,在这种谈判里,苏早觉得自己不能得寸进尺,于是主动缓和:“当然,如果您需要我陪同家人的话,我是可以出席的,而且周末也有时间可支配。”
那个神色深峻的男人终于开口了:“过两天就是五一长休假,我不想夜长梦多,户口本在身边吗?”
苏早被他这一句话催得有些紧张了:“在的,我迁来北京了,不过你们结婚,不是要打报告吗?”
“这个我来处理,后天早上去你宿舍楼下接你,苏小姐有异议吗?”
就这样安排好了吗?
就这样可以结婚了吗?
还有,可以不叫苏小姐了吗?
湖心里的菡萏被风吹得枝摇叶晃,苏早也没好到哪里去,事到临头了,终于知道结婚不能儿戏,要深思熟虑,她又添了个问题:“那你呢?您对这桩婚姻有什么条件要提吗?”
虽然婚姻不是买卖,但平等磋商能避免许多婚后问题。
姜威左手肘搭在窗檐边,垂下干净修长的五指,平静而庄重道: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虽然计划不生育,但我没打算和你做有名无实的夫妻。”
苏早在第二天的下班时间里,终于快编完这个平安结。
指尖绕着一根细细的红绳,她调整来调整去,终于调整到电话打来了。
是研究院的门卫,他让她出来收件。
她下意识想到姜威,不会是他又来送花了吧!
她忙阖上电话绕出工位,下了楼梯就马不停蹄地跑向南门,是绿色的衣服!
苏早一颗心蹦蹦哒哒,刚才跑太快了,这会没缓过气,手里还拿着平安结,她忙藏在身后,转出铁闸门,忽而,眼瞳一扩。
不是姜威。
“麻烦您签收一下。”
邮政也穿绿衣服啊。
苏早气焰偃旗息鼓,拿过笔在上面签名,而后抱着不算沉的纸箱回到办公室。
她为了研究这个平安结怎么编得好看,晚饭还没吃呢。
箱子放到桌上,她继续研究手里的绳线,可惜心已经乱了,千头万绪,牵扯全身,她干脆放下,拿剪刀开快递箱。
纸箱盖子一掀,里面露出一角,她神色微微一恸,惊愕地从里拿出了一个水晶球,里面是粉色的冻干桃花。
她知道这种技术,在真空中,能让鲜花永葆色彩。
她唇边缓缓地,浮起了笑。
指尖戳了戳那个玻璃瓶,说了声:“嗨。”
它在这个世界里伫立,就像永恒的象征。
苏早抿着唇撇了撇,猜到是姜威送的,虽然送花不太符合他高大伟岸的形象,但又因为一张卡片都没有,所以暴露出一个武夫「多做少说」的个性。
她从抽屉里翻出男人从前送她的名片,上面有他的联系方式,如果他现在还没离开办公室的话。
但上次苏早去找他,他确实不在屋里。
不知怎么的,人总是会在一些关键的时刻交给天意做决定,就像此刻,她按下电话号码后,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他接通了的话,那她就嫁给他。
“嘟~”
电话正在等候中。
现在是下班时间,他这种军人又常做训练,几乎不可能待在……
“喂。”
忽然,电流一截,起伏出一道沉而磁性的嗓音,重敲着她的心扉。
“姜……姜先生……”
“是我。”
“你不要再送花过来了……”
“只是祝你今天开心。”
这个理由实在狡猾,没有谁会拒绝「开心」。
苏早已经快失去所有应对的实验手段了,她的唇角用力地压着,有些傲气地说:“每天开心才更好。”
果然,武夫就是不会说话。
但电流又“滋”地一下冒犯她的耳窝,男人的嗓音、唇瓣,仿佛就贴在她耳边,说着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的隐秘之语——
“因为明天的开心,有明天的花来送。”
刘瑞科和张雨宁同时嚷嚷起来:
“我们不能看吗?!”
“狗哥你玩不起啊?”
“苏苏姐我要看嘛~~~”
苏早的大脑还停留在刚才那一眼扫到的内容。
阅读速度过快,她的CPU直接烧了:
【±,接受度10,早早反馈10】
【↓,接受度5,早早反馈10+】
【∞,接受度6,早早反馈8】
【∈,接受度6,早早反馈8】
她原本是看不懂的,但备忘录最后一行“待办”后面,跟着的手绘简笔画太过直白
第 64 章 煦阳
“苏苏姐!”
见苏早一直盯着篝火发呆,张雨宁有点紧张地在她面前挥了挥手,“你没事吧?不会是真查出什么不该看的了吧?”
越想越心慌,她拧着眉头向刘瑞科求救。
姜威向来实诚,藏不住事,真要有什么瞒着苏早,那可就严重了。
张雨宁这么一说,刘瑞科刚才的底气也跟着散了。
他张着嘴巴愣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倒吸一口凉气,干笑着打圆场,“能有什么不该看的?咱狗哥,亮堂人,必不可能!”
“非要问的话。”
姜威忽然抬眼,直勾勾盯着刘瑞科,语气平静,“就是你发我的那些网站链接,合集,带简介的那种。”
忽然,身后响起道软声,姜威转过身去,看到苏早用玻璃杯给他端来了一杯温水,说:“请喝茶。”
玻璃杯上袅娜着片片绿叶,从上至下沉浮,他一看便知,是龙井。
苏早靠在栏杆边等他喝茶,这儿是筒子楼,一条过道上晒满了衣服,回家还得经过别人的房门,但好在北京的天气干爽,她的衣服晾在屋子里便能干,是以都不晾在外面。
不然,她现在还得紧张姜威不要往上望。
“苏小姐在窗台上挂的是什么?”
苏早的心猛地一虚,挂……还挂着什么!
她视线往朝过道开的窗户上看,顿时又松了下肩膀:“是拿不用的试管种一些小青萝。”
试管的口子被棕色的亚麻绳子绕了几圈,然后挂在窗户的铁栏杆上,苏早挂了一整排,像编钟似的,里面浇了水,插着长了根系的一株绿植,叶片已经冒了出来,此刻过道开着灯,照在这些玻璃上,晶莹剔透,绿意盎然。
如果是白天的话,窗帘打开,光会透过这些波光粼粼的水和绿色的脉络照进屋子里,形成跳跃的壁画。
“叮铃铃~”
忽然,姜威伸出食指拨动过这一排试管,顷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苏早眼睛一亮,没想到姜威竟然懂得她的小心思,高兴道:“对!如果有风的话,会很好听。”
男人唇角微微一勾,手中的茶杯饮尽了,递回给她:“面就不吃了,下周一去你食堂吃饭。”
苏早双手接过杯子,点头道:“好啊,您有急事先回去忙吧,我今天真是叨扰您了。”
姜威脚下的皮靴忽而一顿,侧身朝她解释了句:“没有急事,只是我现在未婚,部队里有宵禁,要早点回去。”
苏早愣了愣,等回过神来,目光就往凭栏外望去,等了一会,一道挺拔自在的身影从楼道走了出来,长腿迈开的步伐很宽,很快便融入了夜色里。
希望他不是听了小女孩说的那些话,而生出介意不进她的家门才好。
苏早不敢得罪姜威。
周末休息日一过,研究院又忙了起来。
苏早一大早捧着资料穿行在各个办公楼层间,会议室里商讨的都是最新的项目方案,苏早则要去茶水间里冲茶,不高兴地往茶壶里加了一大把茶叶,让他们今晚都睡不着觉。
“苏早,讲座的时间别忘了,务必要提前去,别迟到了。”
苏早端茶的时候,所长想起了她这个任务,又不忘叮嘱起来。
“您还是别操那么多心了,我这都是小事。”
说罢茶叶浓浓地给他倒满了一杯。
所长“嘿”了声:“怎么是小事,这讲座军委办的,姜威特意点名了要你去,你上次给他送资料的时候报了几个数据,你确没确定是准确的啊?”
苏早倒茶的动作一顿。
姜威点名让她去的?
不是因为她马上要结婚了,所里才对她解禁的吗?
“他说到时候会问问你,你要有个准备。”
说着,所长随手给了苏早一份资料,道:“看看吧,今天开会的一些文件,整理成一个报告给我。”
苏早“嗯”了声,心里一下乐开了花。
因为要去参加讲座,到时茶歇肯定免不了和行业里的顶尖前辈们打照面,她总不能白去,打交道也总不能什么也不懂。
一直到下班,苏早看完了资料又去翻国外的技术杂志,座机响了几声,她这个位置基本都是接待电话,她有时候挺想挂掉的。
“喂。”
“苏早啊,门口有人找你。”
苏早肩膀夹着话筒问:“谁呀?”
“姜威。”
苏早眼瞳一睁,猛地想起来今天约了姜首长吃饭!
她慌忙站起身道:“让他等等,我马上就来,谢了大叔。”
她把杂志一阖,卷了卷就捏在手里,脚步匆匆地往门口外赶。
研究院外,一道挺拔的深色身影伫立在门卫亭边,让姜威等人,还是被拦在门外等人,实在是不识好歹!
“对……对不起,姜先生,我来晚了……”
苏早跟门卫打了声招呼,赶紧让他进来。
姜威迈入铁闸门内,他今天仍是穿了一身黑色便服,倒让苏早没那么有压迫感了,对她说:“不晚,才到饭点。”
提醒她,今儿是在用餐的。
苏早不由笑了笑,一下便放松了,双手并在身后领着他往里走,间或介绍一下院里的树啊楼啊的,忽然有股微风吹来,她好像闻到了姜威身上的皂角味了。
是洗过澡后清爽舒服的味道。
是晚风里从浴室出来的气息。
她忽而语气一顿,目光往他身上望去,只看到一张侧脸,在夕阳下有种光辉,不是冷硬生人勿近的刀削感,而是柔和的,让人忍不住亲近的稳重,以及……安心。
“莎莎~”
忽然,头顶的树叶吹拂,姜威目光朝她落来:“怎么了?”
苏早好像被他发现自己在看他了,心跳突突地收紧,连忙指了指头顶的树,说:“这棵叫槐树,七月的时候开白色小花。”
姜威这才顺着她的指尖抬眸望树,巨大的绿意遮蔽着他们,好似一种圣眷。
“对了……”
苏早忽然想起件事,对他说:“我才知道那个讲座名额是沾了姜先生的光,谢谢你……”
“苏小姐不是博士吗?没有资格参加这个讲座吗?”
他的言下之意是这件事根本不存在走关系和沾光,苏早也才反应过来不能这样讲,好像他徇私一样,但……
“我现在的职位还不是研究员……”
她的头低了低,双手捏着那卷外国论文杂志。
“你会结婚的。”
他说:“很快就是了。”
这样的安慰如春光照拂,苏早瞬间舒熨了起来,嘴角扬着笑问他:“那我要请姜先生吃两顿饭,一顿是帮我提电脑,第二顿是讲座名额。”
“我明天有事,就不来了。”
“那周三……”
“讲座结束后有饭局。”
“噢……”
苏早步子慢慢踱着,踩着夕阳的影子在想,姜威的话明显是婉拒了,又或者是觉得她的这个报酬无足轻重,哪里有人请客是一直去吃食堂的啊?
“那姜先生需要什么?”
姜威什么都不缺,他这个地位的人,缺的东西也是苏早搞不来的,不过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商场里的偶遇,姜奶奶说他缺个妻子。
这就难办了。
总不能给他介绍对象吧。
那是别人的私事。
“给我编个平安结吧。”
忽然,姜威开口落声,将苏早定在原地。
她睁着一双眼睛看他:“平……平安结?”
“那天在你家院子里,小女孩手上戴的那个,你会编吗?”
苏早那天上课学的就是这个,但她还没编成完整的,不过没关系,赵大姐就住在附近,她可以去问她,于是点了点头:“没问题。”
就是这样一个小要求啊,他似乎是实在想不到要什么,就随口给她编了个人情还回去吧。
等到了食堂,盘碟搁碰的声音此起彼伏,苏早走快两步,给姜威挑了个相对安静的靠窗位置,并问他:“您有什么忌口的吗?”
“你吃的再给我来一份就好。”
“那您别跟过来,坐在这儿占位置呀。”
苏早的分量哪里比得上姜威啊,于是把杂志放到座位上,跑去窗口挑了三荤两素,一个托盘放下,又跑回去点了三个主食:米、馒头、面。
这才又跑回来,整个食堂都被她的身影经过,忽然有人喊了她一声:“苏早!”
苏早转头,是主任。
她正在给姜威递筷子,章敬霖走过来时,视线落到了姜威身上,脸色愣了愣,而后道:“我还以为是你那个相亲对象又来了,食堂正好有位安徽厨子,还想着让他去尝尝臭鳜鱼。原来是姜首长啊。”
浅打了声招呼,姜威垂眸略微点头。
章敬霖就把苏早叫到一边去了。
谈话声被食堂的噪音淹没,但姜威从章敬霖偶尔瞥来的目光和皱起的眉头看,他似乎对自己的出现煞有芥蒂。
等苏早回来,姜威不动声色地拿起筷子,说:“臭鳜鱼?好吃吗?”
“你想吃啊,我去给你端来。”开心就好。
认为是谁给的都没关系了。
苏早双手搭在栏杆边,往下望是商场一层层的扶手电梯,有一种深深的吸坠感,让她不由感受到姜威说的关系中的隐患。
“我的相亲对象跟我说,谈恋爱是一场化学反应,可我就是搞这个的,兴奋、刺激,实验室里都有,甚至还有爆炸。”
她说的时候,脑袋还歪了歪,抿着唇笑,有些隐隐的骄傲。
姜威不由扯了下唇:“所以你是告诉我,如果自身条件不足,还想要结婚的话,那就要有取舍。”
苏早忙点头,旋即又摇头:“这个定律适用我,不适用你!”
姜威眉梢微挑,眼睛灼亮地望着她:“为什么?因为我是好饭,不怕晚?”
苏早忍不住捂唇笑。
姜威的嘴角也不由勾起,等反应过来,又抿了回去,恢复正经道:“不是要买电脑吗?还挑不挑了?”
苏早被他提醒,小鱼儿似地游进了电脑城。
姜威靠在金属栏杆边,双手环胸,视线里看着苏早的身影,思绪里响着她的声音。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他也是生活动荡的人,若是让他结婚,就想何必连累她人,但也不是没遇到过愿意的,这时候他又认为没有感情,何必强行。
可苏早为了上那个战场,舍弃了感情。
得有多大的力量。
像个钢板一样,说不上来,就是有劲儿。
姜威喉结滚了滚,眼神从那道身影挪开,但瞳孔仍有滞留性,就像望着灯泡久了,看什么都像眼里有灯泡儿。
白得发光。
他又想起那日,梁鸣跟他说在苏菜馆里给他们端盘子的是位女科学家,他向来尊敬文化人,尤其是搞炸药的,刚好有问题想请教那儿的所长,于是便顺道去了,其实她很好找,一片寡淡的灰色里,她是最明亮的。
只有她穿着明兰色的旗袍,不是掐腰弄姿的那种,就是很自然,很修长,有余地举手投足,而且一点都不懦弱,她还敢说出让男人有想切的东西可以找她。
姜威想,这种姑娘一点都不需要被人保护,甚至觉得她有安全感。
她这会跑回来了,步子轻轻的,裙摆曳了曳,胳膊下夹着一本小册子,眼睛望着他,有些急促,像是什么要紧的事,终于到了他的面前,微张着唇喘气,说话:“我找到了一款非常出色的家用计算机,没想到现在的电脑五花八门,品牌也多了起来,我们国家真的要进入互联网元年了!”
姜威眸子微垂,望着她上下张合的嘴巴,说:“慢慢挑,我去买瓶水。”
苏早想到姜威是当朋友来陪她逛的,忙道:“我来买。”
男人眉头就蹙了下,似乎从来没被女生买过水喝,说:“跟你相亲对象一起,买水也是你付钱?”
这话苏早有发言权,她坚定点头:“这种事为什么分男女呢,你帮了我的忙,我请你喝水很正常。”
姜威眉眼顿了顿,忽然抬起右手,伸出食指,虚空在她面前划了道,像首领指挥的讯号,对她道:“别跟我来客套,抓紧时间办正事。”
他的指腹朝向电脑城的门口,示意苏早赶紧回去做决定。
苏早被他治了下,竟然不敢再拉扯浪费时间,又握着说明书跑回店里。
姜威喝掉了一瓶水。
又买了两瓶。
苏早这会脸上有光,接过他递来的水仰头咕嘟喝了两口,嘴唇湿润润的,和她眼睛一样,对姜威说:“就这款吧,怎么样?”
“放你家里的东西,问我意见做什么?”
苏早噎了下,还当他是朋友呢,随口问问意见而已……
没想到姜威倒是单手抬了下电脑屏幕的底座,说:“不算重。”
苏早松了口气:“那就好。”
旋即又想到应该还人情,于是把话说在前头:“今晚我请姜先生吃饭吧。”
姜先生姜先生……
姜威听得有些烦。姜威的眼神忽而深望了她一眼,他的头颅微低着,只有这样,目光才能落向她:“苏小姐何故说自己条件欠佳?”
苏早抿了抿唇,大约是因为姜奶奶刚才的形容太落寞,让她有些不忍,便不由朝姜威展开心扉,说一些自己的劝诫:“我们化工厂的实验室以前出过事,有年轻人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碰到了不良物质,虽然对身体没有明显影响,但不少女同志不孕了,男同志虽然生了孩子,但并不太健康……”
姜威眉头猝然凝紧:“即使是这样,苏小姐还是想继续吗?”
苏早很轻地笑了下:“让你上战场的话,你上不上?”
男人瞳仁微微一怔,苏早的语气很轻——
“我也有我的战场啊。”
姜威垂在身侧的双手倏忽拢紧,喉结很重地滚了下,像是被一股说不上来的东西冲击到了。
呼吸也跟着有些起伏,有些声音。
苏早又说:“我要做的不是逃避,是用我所识解决风险。但如今因为规定,我无法进入实验室,那也只能先找对象,由此可见我的条件并不好找伴侣,如果在此基础上还要强求感觉,爱情,那我恐怕这辈子都只能坐冷板凳了。”
“不觉得遗憾?”
“进不了实验室是天大的遗憾!”
“我是说,”
姜威嗓音沉了又沉:“你喜欢那个相亲对象吗?”
苏早被他这番话问得愣了一愣,这似乎不是他们这层关系可以聊到的话题……
“姜先生是问,如果不等遇到喜欢的人就匆匆结婚,不遗憾吗?”
姜威看着她仰面望来的脸,他想到刚才苏早对着镜子笑盈盈地说「我有机会了」,她对着他那样笑,他忽然没有开口告诉她,到底是谁给她的机会。
她……
挥了挥手,让她去走结账打包流程。
苏早双手握着矿泉水瓶又跑开了。
贵重物品打包处,服务员给纸箱外层绕了两圈塑料带,面上是一个十字交叉结,交代苏早:“要放在通风散热的地方,安装说明书上有连线接口的指示,不要插错了。”
苏早接连点头,这时姜威过来提纸箱,服务员忽然来了句:“哟,你家里有男人啊,那这活应该跟他讲,先生,需不需要我们跟您讲解一遍组装步骤?”
台式计算机分量不轻,有男人的话自然是他来搬动,此刻苏早却被服务员这句顺口的话给整懵了,刚摆摆手说:“不用……”
姜威就接了句:“我会装。”
服务员打了句京腔:“好嘞,那您就装吧。”
苏早先有些意外,但转念想,他们军工早就用上了计算机了。
这会姜威提着电脑箱走在前头,苏早亦步亦趋缀在他身后,说:“谢谢啊。”
说罢目光又不由落向她的新宝贝上,男人今天穿的是短袖,胳膊从袖口抻出,一道紧实的肌肉线条沿着小臂伸张到手背,长指稳稳地扣住包装带,看不出来多重,只有手背透出隐隐的青色筋条。
很性感。
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苏早猛地睁了下眼瞳,忙挪开视线,快步跟上姜威,给他掀门帘。
“我的车停在南门。”
两人找到黑色的越野车,苏早打量起它的高底盘,这种车型不太常见,不由想起姜奶奶刚才说的话,时代一直在进步啊。
“不用了,你点的菜已经够多,下次吧。”
苏早还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普通的菜。”
她边说边坐到椅子上,将书放到一边,姜威瞥了眼,问:“什么书?”
“科学杂志,基本上行业最顶尖的论文都会发布在这上面。”
姜威道:“苏小姐学识广阔,研究院里也都是些杰出的工作者,我一个武夫是不是有碍观瞻了?”
苏早眼瞳一睁,糟糕,是不是刚才主任的话被姜威听见了,说她不应该跟他往来,吃饭都不端菜。
她顿时有些生主任的气了,忙道:“怎么会,劳动价值至高无上,况且您还是兵团里的领导,非常辛苦的。”
苏早边说边用干净筷子给姜威夹菜,他抬了抬手,说:“不用,我自己来。”
她动作一顿,抿了抿唇,他是不是不高兴了。
姜威一顿饭都没什么话和脸色,只有沉默,苏早有些不安了,真的很怀疑主任说话的时候被他听见,而且他连菜都不用她夹了,肯定是听见领导说他不端菜了!
“我们这里排队打饭要认脸,所以只能员工去,上次我相亲对象来,也是我去打饭,他等着的。”
忽然姜威掀了下眼睫:“你给他夹菜了吗?”
苏早点了点头:“不要客气嘛,姜先生。”
他下颚角硬邦邦地咬了咬,低头吃完最后两口饭,擦了擦嘴巴说:“你有空就多看看文献,争取在这本杂志上发表论文。”
苏早一愣,看了眼手里的杂志说:“我有发表的,不然怎么博士毕业呀,不过多谢姜先生鼓励,我会继续写的。”
姜威听完她这句话,落在桌上的双手拢了拢:“那看来苏小姐已经攀登上学术的高峰了。”
苏早觉得姜威今天有些怪怪的。
啊,一定是主任的话让他听见了啊!
“对不起,我主任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心直口快,他没有恶意的,您大人有大量,别放在心上吧,不然这样……我下次如果论文发上去了,在末尾的致谢里加上您的名字!”
姜威眉棱动了动,眸光撩起看她:“你的感谢信就这么轻易送的吗?”
“哪里有!我只感谢过父母和老师!”
含金量还是有的。
说完,苏早偷偷瞟姜威的脸色,好像没有很黑了,因为他没有马上拒绝,有被哄好的余地。
“周三记得准时参加讲座。”
苏早如蒙大赦,立马恭敬点头,起身送他出去。
逋走到门口,姜威的步子却停了下来,沉默了一路后,对她说:“希望苏小姐以后成为别人争相夹菜的人物,而不是给别人递餐盘。”
苏早怔了片刻,好似明白,为什么姜威知道那天在苏菜馆递餐盘的她是研究院的人,会那样郑重地赔礼了。
他真是一个,礼贤下士的人。
其实进了研究院,尤其是当着后勤人员,渐渐地会消磨一些心气,丢掉一些向上的冲劲,而后成为被温水煮的青蛙,不再想成为某样的人。
她确实很需要这样的提点,虽然她没有让自己沉沦下去,可是某一天呢,万事都说不准。
所以一个专业讲座,能让她感受到站在学术前沿时的群星闪耀,它带来的激励比知识更深刻。
苏早看到出席名单,心中不由暗暗惊叹,国内外的权威大师都有不少。
她的位置是在最角落,靠近后面的茶水间。
灯光最明亮的讲台附近,站着几群聊天的前辈们,她如果上去自我介绍,聊到工作性质该怎么说?
总不能为了面子给自己戴高帽,说在实验室做军工项目吧?
忽然,大门里走进来几道挺拔的橄榄绿身影,苏早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中间的姜威,他实在太突出,太高大了。
所以他目光一扫,也一眼就找到了她。
苏早心跳一震,竟然生出逃避感来,她对社交实在是不擅长,更何况被姜威看见她的不起眼。
而且他是被关注的对象,如果他走来,那么苏早也会成为被关注的人,心跳就更紧张了,在功成名就的专家面前,她只是一枚小透明。
但那双皮鞋还是停在了她的面前。
苏早站起身,轻咽了口气,打招呼道:“姜首长,下午好。”
姜威眉眼微垂,扫了她一道,而后长腿让开身后的位置,那是一条红地毯铺成的通道,他对她沉沉地低声说——
“抬起头来,苏小姐,让他们都记住你,未来科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姜威的表情倒还算平静,只是捏着苏早的手紧了紧,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慌。
他抬眼看向刘瑞科,嘴角勾了勾,语气听不出喜怒,“行啊,等会儿去看看你的树屋结实不,我不介意帮你试试承重。”
“别别别!”
刘瑞科连忙摆手,差点把身后的背包甩出去,“算我口误!您老人家住啥都结实,我们去树屋,这就去!”
他拽着张雨宁就想跑,被张雨宁反手按住,“慌什么!”
她转向苏早,眼神里带点歉意,“苏苏姐,他脑子被门夹了,你别往心里去”
苏早的脸还在发烫,轻轻摇了摇头,声音细得像蚊子,“没没事。”
姜威低头看她,忽然笑了,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她能听见,“别理他。”
他捏了捏她的手心,“想住泡泡屋吗?我们看星星。”
苏早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望着远处山坡上亮着暖光的透明圆顶,轻轻“嗯”了一声。
第 65 章 煦阳
“那走。”
姜威牵着她转身,把背影留给还在互相拉扯的两人,“让他们慢慢收拾。”
身后传来张雨宁压低的训斥声,和刘瑞科讨饶的嘟囔。
苏早被姜威牵着往前走,微凉的晚风拂过脸颊,带着点草木的清香,把刚才那点火烧似的尴尬吹散了些。
她偷偷抬眼看他,发现他的嘴角其实噙着浅浅的笑意,眼尾的弧度被月光映得格外柔和。
不远处的草地上,星空泡泡屋静静卧着,像极了儿时精品店橱窗里那只遥不可及的月光琉璃球,透明的穹顶泛着淡淡的蓝,在夜色中透着童话般的梦幻。
穹顶外,银河正以肉眼可见的璀璨横亘天际,碎钻似的星星密得能描出星座的轮廓,就连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都像是被夜幕滤过,干净得没有一丝杂音。
屋内只开了盏暖黄的落地灯,光线漫过柔软的地毯,在透明玻璃墙上投下两人交叠的影子。
苏早刚换上拖鞋,手指还没碰到沙发的边缘,手腕就被猛地攥住。
姜威的掌心带着晚秋的凉意,力道却烫得惊人。
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她。
她的睫毛微微卷翘,被灯光烘得泛红的脸颊近在咫尺,呼吸间带着点淡淡的红酒香气,混着她身上惯有的铃兰香。
窗边绯红的晚霞悬在亭檐上,远望去像一层薄薄的纱,苏早在办公室里从白天等到日暮,心也像这层纱一般落不到实处。
“主任,我想调去研究部。”
苏早站在灰铁色的办公桌前,对面正坐着位年过四十的男领导,一身浆洗过的笔挺灰色工服衬得他面色严肃,对她说:“化工组的潜在风险你不是不知道,那进去的都是已婚已育的研究员,像你这样的单身女孩子,稍有不慎影响了身体,谁担得起这个责!你不是不知道,早之前一个女研究员就因为接触了不良物质终身不孕。”
主任说完,苏早没说明白,也没有要走,就倔强地杵在他的办公室里,说:“是不是结了婚生了孩子,就能从文员岗位调回去?”
对方将玻璃杯盖一阖,精瘦的肩膀随着叹气缓缓低了下去:“苏早,我们对刚进所里的年轻人都是这么建议,但你不能为了进实验室就仓促决定自己的后半生,况且……”
说到后面,主任的指节敲了敲桌面,道:“计划生育是要等指标的。”
窗外的霞色暗去,最后一缕刮过墙上挂的日历:【1995年/4月/19日】。
苏早在入职前,便听前辈建议她趁没有风险的时候要一个孩子,除非她不想生,但她哪怕把不婚不育的报告打上去,也没有人会信,更何况,她也不确定自己将来会不会有孩子。
倘若因为实验环境而影响一个小生命的健康,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但现在却成了她研究生涯的巨大课题——如何要一个孩子。
领养吗?
可需要夫妻双方同意,那么实验就溯源到了根本点——如何有一个丈夫。
苏早从研究楼出来,步子踱到大院的凉亭边,靠着栏杆捻这千头万绪,她博士学的就是化工,只要操作得当便能将风险归零,但合作项目和个人主导完全不同,哪怕是坐了一个不知名的箱子,都可能接触到不良物质,所以,有谁会愿意跟她这样的人结婚呢?
她脑袋倚在凉亭的廊柱边,地面忽然照亮一束光,路灯开了,围墙上贴的标语也在黑夜中闪烁:【一定要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
苏早咬了咬唇,站直身往远处的大门走去了。
驻京的苏州菜馆在入夜时分热闹非凡,苏早知道这儿每周晚上有一群上了年纪的阿姨们来做手工,大家说说笑笑的,隔了老远就能听到,她今天有求于人,进门就先去打菜窗口要了爆鳝和腌笃鲜,端着传菜盘子问服务员:“今天居委在哪个房间聚会呀?”
餐馆里人声鼎沸,身后还排着长队,挤挤嚷嚷地隔空传来一句:“二号房!”
苏早几乎将托盘举起,才终于从人流里走到包厢之间的长廊,身后的白噪音也渐渐隐去,她看见二号房的门上还悬着一副木牌,写着【姑苏梦寻】。
没有走错。
只是得腾出一只手去拧门把手有些麻烦,况且托盘上的腌笃鲜颇沉,正当苏早尝试用单一只左臂托住盘底时,身后忽然掩来一道暗影,她还未来得及转身,便听见一抹沉音:“我来。”
手中的大托盘无法让她灵活地让开位置,只能小心站在原地,见光影被遮的门把手上落下道修长宽大的手掌,五指一拢,骨节锋隆地凸起。
“吧嗒”一声,她转不过身,只感觉身后有一道巨幕,她微侧着身低头说:“谢谢。”
随着门吱呀推开,内屋的光影顷刻漫到她的脚尖,苏早的心悬了又悬,面上的笑容还未扯开,就听到里面椅子推动的声音,一束束如白杨挺拔的军绿色身影齐刷刷地站了起来,他们围在长桌边,目光却都看向了她。
苏早眼瞳猛猛睁开——好多……男人!
“首长!”
苏早被其中一道唤来的嗓音吓了跳,双手抓紧托盘时,站在身后的暗幕绕过了她的身侧,走进了白杨般挺立的树群中。
他是他们的……首长?
苏早眼神朝那道背影一瞥,心头顿觉一窒,他仿佛白杨树里的参天巨木,随时倾颓碾压万物,此刻整个内室都被一股气压所盖,苏早忽然呼吸不畅,连忙道:“抱歉,我……送错房间了。”
她即刻从门边后退半步,转身出去时,才从凝滞的空气中听见一点流动的声音,抬头就见对面的包厢门打开了,内里坐着几位说笑的大姐们,手里忙碌地拿出红绳,正是居委每周夜晚举办的手工活动。
等等。
苏早猛地反应过来,居委……军委……
刚才那位服务员俨然听错了她问的话,让她把菜送到坐满军装的包厢里了。
苏早压下心跳,身影一侧便往居委会的包厢进去,手里的托盘放到桌面,就被招呼着坐下,而打开的包厢门正朝着对面的【姑苏寻梦】,那扇门也没有关,有服务员进去传菜。
“今天我们学的是编绳结,自己挑了线,照一个样式打板……”
苏早听了指示,赶忙从袋子里抽线头,里面都是代表喜庆的红绳,她抓了一根出来,抬头朝居委大妈手里的模板望去,她正站在靠门的墙边,双手各拎起一副中国结,有半个身子那么大,方便大家看清楚绳索的走向。
包厢的灯影落在红绳上,泛着一缕缕模糊的透明光圈,而她透过红绳结的缝隙,看到门外的姑苏寻梦,那里的一片军绿中,所有人都围坐在长桌前,中央的席位朝门,是主人座,一道凌厉硬朗的轮廓照进眼帘,虽然相距不近,但那个人的五官过于挺立,以至于能让她看清半分,尤其是短硬发下的眉棱,仿佛一座山峰伏过,是以衬得眼眶愈深,光轮一镀,反而描摹了影像,像……
苏早看到门上的木刻牌,这张脸就像用铜刀在黑色桦木上凿出来的木刻画,深沉,坚硬,生人勿近。
忽然,传菜的服务员从对面的包厢出来,人影一晃,那张木刻画里的眼睛好像动了,视线抬起朝门外一落,又似乎是苏早的错觉,她连忙收回目光,他这般地位中心的气场,让她不由谨慎回忆自己刚才是否有对他开门的行径说声谢谢。
但很快,姑苏寻梦的门就关上了。
苏早一下子想起来,自己今日来是要做什么。
手里的红绳七绕八绕,想了个话题切入:“不知道我们这片还有谁是苏州人呢?”
居委会大妈们热情心切,七嘴八舌地便说起了谁家亲戚谁家孩子,但大学毕业后留京的都不多,有的还在等福利分房。
苏早耳朵尖,一下便抓住了绳头,问:“我听说结婚了分房更有优势。”
“是的呀!而且房子更容易下来,一个人的单身房就是筒子间,小得哟,还不一定能分到呢……”
大家又说起来房子的事,苏早轻咽了下喉咙,讲道:“可我还是单身,如果不赶紧结婚,恐怕就赶不上福利了。”
话落,坐在对面的赵大姐便开口笑了:“小早长得人美声软,想要结婚还不简单,就是你太挑啦,单说你们单位里的优秀男同事,那不要太多哦。”
苏早也不想瞒大家,抿了下唇,说:“我们这一行有些风险,我不想两个同行在一起,风险加倍,还是想找一个稳定安全点的伴侣。”
这时大家不由恍惚明白地“噢”了声,赵大姐问她:“小早今年二十八了吧?博士毕业的,这样的条件是好条件,但匹配的男生是不多的,你家里人有叫你去相亲吗?”
苏早挠了挠额头:“不太合适。”
但赵大姐的话也提醒了她,或许可以回老家转转,她去年才毕业,社会人脉不多,现在这一步就是先把自己要择偶的意向尽可能散播出去,至少有一些机会。
她也不让大家白帮忙,起身道:“我再出去给你们叫个菜。”
“仔细别弄脏了你的白裙子。”
苏早今天穿了身并不太紧身形的中式旗袍,长发斜斜簪在脑后,行动倒也自由,应了声便走出包厢了。
这节绳编活动大约持续两个小时,大家也是一边玩一边吃点小菜温温胃,所以苏早又要了份酒酿丸子,菜馆里的食客实在太多,服务员是喊不过来的,倒不如她殷勤些,也好让居委大妈们帮她搭点关系。
只要能把结婚证打上,再领养个小孩,也就有条件进入实验中心了。
正想着,注意力也不由放在店里经过的小孩身上,一个个小小的,有的喂饭却不好好吃,有的干脆瘫在长凳上蠕动,时不时发出几声尖叫……
苏早眉头不由微微皱紧,忽然发现了一个悖论,如果养了孩子,她还有精力做科研吗?
酒酿丸子到了,她端着往包厢通道走时,忽然右手边的房门一掀,出来道挺拔的竹绿色身影,那人瞥见她便道:“总算来了,我们首长在,还请尽快上完菜。”
说罢,他还将门打开让她进去传菜。
苏早一听,先是一愣,但转念想,对方都如此说,再加上这身军装,她手里这碗汤送进去也无妨,否则他们在里面干等,哪里抢得过在传菜口亲自动手拿菜的食客。
一迈进包厢门,那股低气压陡然袭来,里面的人都安静得很,身板坐得笔直,连苏早都不由拘谨地端正姿态,逋把丸子汤放到桌面,就看到旁边摆着几个空碗,她的眼神下意识掀起,不巧,正看见坐在主位上的男人。
苏早心下一骇,那张脸更凌厉地投来,只不过在垂眸看着手里的文件,桌前谁也没有动筷子,她懂得察言观色,恐怕她不挨个分装到碗里,这些下属不知什么时候能吃上。
金属勺子轻磕到碗沿,苏早将一盆酒酿丸子分到见底,心里又唏嘘不已,这份功夫是她在研究院做行政时学来的,再不进实验室,她都怕自己再也拿不了计量杯了。
“请慢用。”
苏早声音低低地提醒,在这道仿佛被水泥墙封住的包厢里低旋。
说罢她又从托盘里拿过第二碗,依次送到每个人面前,心里默念:为人民服务。
顺着时针,走到了主位时,那双大掌忽地阖上文件,苏早非礼勿视,自然不会探听什么,只是这个人肩太宽,她要递汤只能略微侧身才能靠近桌沿,而没等她放下,便听见方才替她开门的男人落下沉声:“不必,我不吃甜食。”
手中的碗悬了悬,她答:“好。”
末了,右手端着的丸子汤放回左手的托盘上,因侧着身,站直还需撑一下桌面,于是便顺手将那份被人挪开的碗碟移回男人面前,捋一下桌布,借此站稳。
“松鼠鱼身上淋有勾芡的酱汁,口味酸甜,鱼身外酥里嫩,但放凉后会有稠硬感,建议趁热享用。”
苏早说罢,往下一个人桌前送汤,碗底逋碰到桌布,就听到坐在首位的男人落了句:“动筷吧。”
待房门阖上,苏早提起的心才松了口气,又去传菜口帮二号房催菜,并说明酒酿丸子汤的事。
等忙完,她那个红绳结还没有编好,活动也要结束了。
餐馆里的堂食声也渐次清净了下去,苏早和居委的几个同乡刚道完别,忽然在门口被一道绿影拦住,笔挺的山葱似的,站在那儿说:“小姐,小姐留步,刚才是不是您替我们付了一道菜的钱?”
苏早抬头,见是刚才拦住她要酒酿丸子的年轻将士,略微点了下头,道:“没关系,我刚好点多了。”
那年轻人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下后脑勺:“对不住,我也是结账的时候才发现弄了这么个乌龙,居然把你当传菜员了,我们首长吩咐我一定要还你钱。”
说罢他就给苏早递来了一张百元整钞,显然超过菜钱,当中恐怕还包括了道歉费。
苏早自然收不得,便说:“下次再说吧,我有急事,先走了。”
“欸?小姐?您今儿一定要收了这钱,如果不是结账的时候收银员说有人付了菜钱,我也不知道把您当服务员了,真是对不住了,您看……”
他又重复说这番话了,还要追上来,苏早还要客气拒绝:“我没有零钱找您,下次换了零钱再说吧。”
苏早也不说不要,但找个理由拖一下就过去了,况且当时餐馆人潮混乱,她帮个忙又不问回报。
说着就走到了大马路,那年轻人还跟在身后:“您不收,我没法回去跟首长交差,刚才收银员说那道菜被人付过了,首长一问就什么都瞒不住他的。”
这时马路上的轿车打着灯穿行而过,这位年轻将士还提醒了句:“您当心。”
“不然您就送我一段路,当作还了。”
反正苏早不这么说,他也会跟一路。
只是话说出口,对方显然愣了下,而后思忖了一会,认真回她:“小姐,夜深人静,尽量不要让陌生男人陪同回家。”
苏早冷不丁地,忽然忍不住扬起了笑,双手背在身后,肩膀微微耸动着,说:“没事,走吧。”
因为她回的是化工厂,正常异性若有歹意,看到都会掂量三分会不会被反谋害。
而苏早跟门卫打了声招呼,也就进去了,将送钱道歉的人拦在了门外,并对他说了声再见。
回到宿舍洗漱后,苏早整个人又陷入了处境的思考,除了实验中心的元素不被允许接触外,她在整理资料中仍然能看到一些测试数据,可以大概构成一个项目的框架方案,现在完成结婚生育这个条件实在太渺茫,不如从数据寻找突破口,若是价值被放大到一定程度,女性也不会被完全忽略。
思及此,她又熬了个夜看化工组对外更新的报告。
第二天依然爽利地换了身抹蓝色的旗袍式立领连衣裙,刚扣上腰间的纽扣,忽地反应过来,昨天在苏菜馆里被误会是传菜员跟自己的着装不无关系,那儿的接待确实多穿苏式旗袍。
但苏早的女导师曾经说过,女性有女性的魅力,无需去掉性别化,穿旗袍也照样能做实验,还是爆炸试验。
做过爆炸实验的苏早今天的工作是接待参观团队。
“化学燃料的切割由经验最丰富的技术师手工削减,为了避免在切割时产生火星,力度和质量都需要控制恰当,目前是机器所无法替代的……”
“苏博士说得很周全,但都是纸上谈兵啊,您做过实验吗?手工切割实在是太草台班子了吧。”
提问的人话一落,参观团里不由发出一阵笑声,苏早面色依然带着微笑:“所以才需要我们一代代人筚路蓝缕,才能将科技朝前推进。”
“但苏博士来当接待讲解,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啊?还是说你们研究院的女性都处于边缘地位?”
发问的人有些咄咄,苏早眉心微微一凝,面色沉静道:“我们切割技术最好的师傅就是位女研究员,我虽然还比不上她的能力,但先生如果有什么东西需要精准切割的话,我倒是可以小试牛刀。”
言语一毕,参观团顿时安静得有些尴尬了,正当苏早转身准备继续走时,就看见主任迎面走来,她步子一顿,下意识想方才的话不知是否被他听见,但很快,她就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因为还有一个更大的关注点摆在眼前。
一道橄榄绿的高大身影正站在主任的身旁。
苏早眼瞳怔了怔,主任面色已经不太好看了,皱着眉头给她使眼色,对她是一副“我就知道你无心干这个工作”的了然态度。
主任忙上前跟参观团打招呼,苏早则站在一旁事不关己,而刚才由主任陪同的军官却没有跟随参观团的步伐移动,苏早不由望了他一眼,就在这时,他也望了一眼过来。
苏早僵了僵。
“先生是来参观还是公办?”
“我姓姜,昨天见过。”
苏早微微张了张唇,眼神有些狐疑但又不太确定眼前的人会因为一碗酒酿丸子来找她,于是道:“如果是因为昨天的饭钱,我想不必如此推拉,至于误会我是传菜员就更无妨了,因为我那天穿得确实像服务生。”
这位姜军官听着她的话,幽深看不见底的眼神敛了敛,忽然问了句:“小姐姓什么?”
语气是那样直接,没有感情,以至于苏早也平铺直叙:“我姓苏。”
男人双手在身前松握着军帽,说出来的话也那样理所应当的松驰:“那我只好请苏小姐吃一顿饭了。”
“嗯,那就继续睡。”
姜威笑了笑,又低头亲了下她的鼻尖。
“以后再看,有的是机会。”
他调整了个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自己睁着眼望天窗。
晨光一点点变亮,从橘色,到鎏金,再晕染成浓艳的橙红。
确实很美。
怀里的小猫呼吸均匀,发梢蹭着他的颈侧,痒痒的。
姜威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些。
就这样再躺会儿吧,他想。
什么样的风景,都抵不上怀里这份温存。
第 66 章 煦阳
爱早早的第55天
暮色给车站镀上一层暖黄,苏早拖着行李箱踏上溪城的土地。
第二场巡演排练进度过半,苏早在邻市出差三天,好不容易忙完所有事情回到溪城,来车站接她的是赵洋。
赵洋捧着一束玫瑰,等在出站口,看到走出来的苏早,激动地在原地跳着挥手,“这里这里,苏老师!”
“嗯?”
苏早微笑着朝赵洋走过去,接过赵洋手里的花束,“怎么是你来?姜威呢?”
赵洋自然地接管苏早手里的行李箱,笑着解释道:“狗哥临时接了个急活儿,跟着客户去省城了,什么时候忙完还不一定呢,急吼吼地把花塞给我,让我来接你。”
“知道了。”
苏早抱着花,跟着赵洋走到停车场,沉默着坐上副驾回狗院。
一路上,赵洋的话几乎没停。
给苏早讲自己店里最近又遇到了哪些奇怪的客户,刘瑞科的科室里又发生了哪些离谱的趣事。
“对了!”
红灯亮起的刹那,赵洋猛地拍了下方向盘,仪表盘的灯光映得他眼睛发亮:
“你还记得那几个混混吗?他们老大的地下赌场,被端了!”
“狗哥给我们说这事儿的时候我们就猜到了,现在这个治安,到处都是摄像头,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晃刀子,是不想过了。”
说着,赵洋手指轻点方向盘,晃着脑袋感叹道:
“进去了好啊,狗哥再也不用担心有人骚扰你了!”
“这黑老大身上牵扯的事儿不小呢,听说赌场背后的投资人跟上头哪位领导有点关系,保护伞被打掉了,他也就完蛋了。”
“吱呀~”
更衣间里推门而出一道女士身影。
姜威的眼神明显瞥了过去,苏早也随之一望,老太太头发花白,但一丝不苟烫成了大波浪盘在了脑后,身上穿着讲究的撒金丝绸褂子,戴着玉镯的双手一叠,唤了声:“姜威,都不太合适,奶奶就不买了吧。”
苏早愣在了原地,手里还拎着丝巾,眼瞳微微一扩,奶奶?
而这位奶奶说完话,眼神也朝苏早看了过来,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竟下意识看向了姜威,按说他们也只是点头之交,其实装作不认识也没关系——
“这位是苏小姐。”
姜威话一落,苏小姐本人头皮都麻了一阵,僵着嘴唇礼貌道:“姜奶奶好,我叫苏早,日照的照,早水的早。”
张美琴刚才出来时不太有耐心的脸色顷刻变卦,一把年纪了依然目光有神:“日苏早流,好名字啊。你说是吧,姜威。”
后面那句突然转到了姜威身上,他本人明显也愣了下,目光瞥了眼苏早,轻咳了声:“不合适就换一家吧。”
“怎么不合适?”
张美琴眉头就皱了起来:“才看了两眼就说不合适,才待了一会就要走了?穿衣如做人,你要用心才能发现美,要花时间感受舒不舒服,自己找到喜欢的,比别人给你推荐的、介绍的契合多了。”
姜奶奶一下子说出了好大一番道理,苏早站在一旁不由心叹,而她手里还拿着几条丝巾,看来还得花时间去挑,这样才显得有诚意。
姜威则无奈道:“行,您去挑吧,我在这儿候着。”
张美琴仰了仰脖子,又看向苏早,问她:“苏早是挑丝巾送长辈吗?”
“奶奶好聪明,一下就看出来了!”
姜威剑眉一挑,好像在说:这夸得也太顺嘴了。
张美琴却很受用,笑道:“这里的款式都适合我们这种上了年纪的女士,稳重,有气度。我看你手上那条烟霞色的就不错,不会太出挑,又勾了金线。”
苏早眼睛一亮,连忙点头:“我也这样认为!就像雨中的莲花池。”
张美琴眼里掠过一丝惊艳,显然是被苏早的形容打动,问她:“介不介意奶奶也试试同款?”
这时导购很醒目地去拿了一条新的过来,笑道:“店里有配货。”
苏早也说:“当然不介意,姜奶奶正好戴了让我看看效果。”
张美琴戴丝巾的手法优雅娴熟,边看着镜子边说:“苏早也是要给奶奶买吗?”
苏早摇了摇头:“是送一位给我介绍对象的阿姨。”生日宴是在一家小有名气的私房菜馆,老板是潮州人,擅长做海鲜,会根据时令调整菜单,一晚上只接待三桌客人,口碑很好,价格很高,也很难预约。
苏早之前和左家兄妹来过,她很喜欢这里的花雕蒸蟹配陈村粉,另外一些海鲜前菜和汤都不错,非常符合她的口味。
餐厅开在商圈边缘,临街一个小小门脸,推了门进去别有洞天,电话还没挂断,左疏桐已经迫不及待跑了出来。
闺蜜见面先是大大的拥抱,接着就是埋怨:“说得好好的来接我!转头就变成我接你了!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啊苏早!”
左疏桐比苏早高半个脑袋,苏晚还穿的高跟鞋,她这闺蜜借着身高优势抱她跟抱小猫小狗似的,她被左疏桐锁在怀里,艰难抬起一双含笑的眼来:“我给你带了礼物。”
“苏儿又不是她生日,怎么还给她买礼物?”
跟着左疏桐出来的还有苏晚的寿星,左清樾平时工作总是穿正装,日常便是以休闲装为主,苏夜多少算个正式场合,他却依旧牛仔裤配廓形衬衣,潮得没边儿。
闺蜜俩总算是分开,苏早打开包朝左清樾递上了自己的礼物:“清樾哥,祝你生日快乐。”
藏蓝色的包装纸上印有品牌logo,是一支万宝龙的钢笔,左清樾刚接过礼物还没开口呢,左疏桐先忍不住了:“你干嘛给他买万宝龙啊!他家里的钢笔都快堆成山了!”
“这支不一样啦!”
她知道左疏桐是担忧她如苏的经济状况,但左清樾前前后后帮了她这么多,生日礼物总不能敷衍。
她冲左清樾说:“是中配版的简·奥斯汀,不算贵,哥哥尽管放心收下,这支编号是0929,正好是哥哥的生日,所以看到就买下了。”
“有心了,元元,”左清樾伸手揉揉她的发,“我很喜欢。”
左疏桐在一旁啧啧艳羡:“你给他当妹妹好了!这么用心!”
“你们仨在这儿站着干嘛呢?”
一会儿不见人,左疏桐妈妈佟琳走了出来,见这三人在走廊里聊天,招招手将他们一并唤进了包厢。
苏早走在左疏桐身侧,拉开包将信封递上,像是在搞什么地下交易,左疏桐一看她表情就明白了这信封里是什么,差点大叫起来。
两人紧挨着入座,左疏桐急不可耐将信封拆开,看清楚是签名照,抱着苏早就是一顿猛亲:“我太爱你了!!!!!”
“你别告诉我你苏天没来接我就是去见江澈了吧?!”
苏早抿唇笑着,点了点头。
左疏桐又惊又喜,甚至连签名照都没来得及好好欣赏,立马就拉着她问东问西。
苏早无奈,只好一五一十交代,从她进江澈家门开始讲起,讲他的穿着,谈吐,家里的装修,母子关系,说到江澈给她泡了茶,左疏桐嫉妒得眼睛都红了,还指着她鼻子威胁:“你不许喜欢江澈!”
苏早哈哈两声笑出来:“你放心吧!我不喜欢江澈这种类型的。”
这话勾起了左疏桐的好奇心:“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还没听你说过。”
苏早眼神突然放空,想起了只出现在胶片电影里的一幕,他不是电影明星,却又稳稳占据着“男主”的位置,在闺蜜问起她喜欢什么类型的时候,狡猾地钻进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摇摇头:“说不清楚,看感觉吧。”
不是什么重要的话题,左疏桐很快揭了过去,转而聊起最近的生活,你一言我一语,一刻不歇。
闺蜜俩凑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说起国庆假期,左疏桐邀请她去日本看枫叶,苏早这才想起来,她答应了姜威要给他发课表。
她赶紧拿出手机翻他电话号码,左疏桐问她忙什么,她顿了一下说:“我可能去不了。”
“为什么?”左疏桐失落道,“你不用担心钱,我请你啊。”
苏早复制了那个号码点开微信,解释道:“不是钱的问题疏桐,是我接了一差事,要帮忙修复几幅绢画。”
“那也不急这一时啊,不是在约定期限内修复好就可以了吗?”
一打岔苏早手上动作就慢了下来,她又锁上了手机说:“我这个委托人比较特殊,我得去他家里工作。”
“什么人啊!”左疏桐立马警觉起来,“真修复还是假修复啊?你别被骗了吧!”
“不是的,你别误会,他是江澈的朋友。”
她这时候只有搬出江澈,才能让左疏桐相信,对方不是假借修复之名图谋不轨。
“所以你是接了这差事才帮我要到签名照的吗?”
“算是吧。”
左疏桐的表情突然有点复杂,她这闺蜜从小娇生惯养,何时为钱看过人脸色?现在竟然为了她接下这么个苦差,她突然觉得到手的签名照不香了。
她好想说,“这签名照我不要了,你也不要去做那苦差事,就跟着我出去玩,永远也不要看谁的脸色”,可话到嘴边,她又说不出口。
她们已经长大了,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和课题,许多事情已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性逃避,不幸已经发生了,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该面对的事情并不会因为害怕吃苦而减少分毫。
她其实应该高兴,她的闺蜜并没有因为突逢厄运一蹶不振,她很坚强,很乐观,很积极在应对生活。
她忍住了情绪说:“我当初就不该听左清樾的话去南城读书!”
要是她留在北城,就不会让苏早独自面对这么多事情,她虽能力有限,不能为苏早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但至少还有陪伴,她不会让苏早孤独。
“又说我什么坏话呢?”
这间餐厅私密性很好,三间包厢不相连,左清樾刚从朋友那桌回来,正好听见这话,便拉开椅子坐在了左疏桐身边,撑着桌沿问:“去南城哪儿不好了?”
左疏桐皱着眉,还一脸不满。
左清樾没理她,偏头和身边亲戚聊了两句,忽然听见左疏桐叹了口气:“我要是个男的就好了。”
他看过去,一旁的苏早边吃边问:“为什么啊?”
左疏桐不假思索:“这样就能把你娶回家不让你受苦了啊。”
左清樾和苏早同时笑了出来。
左清樾问她:“你养得起吗就想娶回家?”
左疏桐乜他一眼:“这不是还有你吗?你可以帮我一起养!”
“那我成什么了?冤大头?老婆没得到还得挣钱帮你养?”
这兄妹俩逗得苏早直笑:“那万一你俩合起伙来欺负我怎么办?”
左疏桐傲娇哼了声:“我倒是有可能欺负你,左清樾?心疼你还来不及呢。”
左清樾跟着冷哼一声:“那是元元乖,像你似的,我说一句能顶十句。”
左疏桐正要顶嘴,被一声“清樾”打断。还未入夜江澈就吵嚷着要换地儿,他非说这地方跟他八字不合,一下午输了个底儿掉,气得他大骂姜威:“你丫一天天的怎么这么闲?!”
路时昱带一朋友来,他们刚好凑了两桌麻将,姜威一推牌:“那是因为我辛苦在前头。”
刚上大学就成立了深渊科技,硕士一毕业就手握多项专利,撇去实绩不谈,当年的危机若非有他化险为夷,姜泊宁和姜凝光的位置不会像现在这么稳。
姜家的话语权能维持这么多年,前有姜君正一马当先,后有姜威保驾护航,因此他再是偷闲,姜凝光也只会嘴上揶揄他两句,姜威交到她手上的事儿她可一点儿都不马虎。
江澈站起身:“实在闲,你去结个婚生个娃响应一下政策号召行不行?别老拿你那脑子算计你这些个发小儿!”
茶室几人哈哈笑起来,李赟没忍住:“这是输急了啊闻少。”
江澈本名闻瑾,他们一圈儿人从不叫他艺名。
姜威垂眸翻看手机,拇指毫无目的滑动屏幕,语气极淡:“不能抢在你前头,你叫了我一辈子哥,争先恐后要抢在我前面结婚,不就为了你儿子不再叫我儿子一声哥?”
他忽然回过味来,懒懒抬眸:“你和云舒结婚得有五六年了吧?怎么一点儿没动静?你是不是不行?”
“姜三!我杀了你!”
茶室几人笑得直不起腰来,却还不忘把江澈拦住,不许他靠近姜威。
谁又能想到这位大荧幕上的高冷男神私底下是这么个咋呼的性格?也难怪身边人都劝他千万别上综艺,否则人设必崩。
入了夜天更凉,西风拂来院中金桂香,散去三两酒气,催落一地残红,像是风雨欲来。
姜威虽能忙里偷闲,可他与这几位发小儿齐聚喝酒的时候并不多,加之江澈输了一下午,绝不允许他借故先走。
所以这酒一喝,就喝到了月上梢头。
院子凉亭外养了一池莲,这时节莲花残,莲叶枯,莲蓬接连坠在水中,一副破败苍凉之象。
姜威踱步至池边醒酒,天边月凉,洒落一层银光与他做裳。
有人喊了声三哥,他一偏头,瞧见路时昱从游廊过来。
一支烟递上,他接过抿在嘴里,路时昱拢着火靠近,他便垂首点燃,浅浅吸了一口拿在手里。
“喝多了?”路时昱问他。
他盯着池中半枯的莲叶,淡声回:“难得高兴。”
聊起那个科技公司,他给路时昱留了陈秘书的电话,说会再派人与他对接。
正事说完,姜威破天荒地问起了路时昱表弟。
“赵嘉义?”
路时昱惊到思绪停滞两秒,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过问赵嘉义骚扰苏早的事,若非苏早在球场提起赵嘉义,这姜三爷又怎会记得他表弟的名字?
他立刻表示,会找赵嘉义父亲面谈此事。
姜威得了满意的回答,只微微颔首,没再多说话。
路时昱一走,姜威便找了烟灰缸将烟灭掉。
给司机打完电话,他随手点开微信看起了消息,列表红点很多,他只粗略浏览一遍,并未点开谁的聊天框,滑至最后,他被自己离谱到想笑。
他怎么就对人小姑娘拒加他好友一事如此耿耿于怀?
人在球场对他体贴对他好,那是她身为球童的职责,出了球场,他是姜威,她只是苏早,他们不再是客人与球童的关系,她也没有任何“给他好脸”的义务。
昨夜要她送自己回家已是强求,他总不好再难为人。
罢了。
准备离开时,他无意瞥见一组昙花照片。
也不知什么时候点开了朋友圈,正要退出,却被第九张图牢牢攫住视线。
九宫格的缩略图里,她只露了下半张脸,可他还是一眼将她认出。
照片开了闪光灯,以至于环境很暗,她很亮。
她蹲在一株昙花旁,梳两条麻花辫,戴一顶小花帽,身上的艾德莱斯裙在地面铺开热烈的火焰纹。
昙花独独开了一朵,她右手扶着花枝靠近脸,任由花瓣遮去她右眼,露水沾湿了她面颊,她那眼眸也像凝了夜露,坠了星光般,湿润而透明。
昙花纯白,娇艳,清绝,美到令人失语,却不及人万分之一。
宴散了,江澈扶着廊柱走出来,一把揽住姜威肩膀,他不动声色将照片往右一划,第八张是苏早和宋云舒的自拍。
看见那张合照,江澈一下子拧紧了眉:“你干嘛盯着我老婆看?”
姜威懒得和一个醉鬼多话,抬手拂开他:“谁说我在看你老婆?”
佟琳推门进来,站到了左清樾身后:“怎么在这儿坐着?去我那儿喝两杯,人小妍等你半天了。”
母子俩说着话,苏早拉着左疏桐悄声问了句:“小妍是谁?”
左疏桐凑到她耳边说:“我妈给左清樾介绍的对象,刚从牛津毕业回来,也是学法律的,你说他俩要是在一起得多无聊!”
苏早捂着嘴偷笑了一下,再看左清樾,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不动如山,压根儿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最后佟琳狠拍了他肩膀一下,又低声说了什么左清樾才站起来。
母子俩一走,苏早也跟着起了身说:“我去趟洗手间。”
她刚出门就撞上佟琳,她以为佟琳要进去和宾客寒暄,还侧身让了一下路,没成想佟琳直接抓住了她手腕问:“元元多久没来家里了?”
苏早想了一下,回握住佟琳说:“是有一段时间了,我也怪想您的。”
二人寒暄着往洗手间去,出来的时候,佟琳往苏早手里塞了张卡。
苏早一时愣怔,佟琳半怨半怜爱地说:“你现在不比以前,不要给清樾买那么贵的礼物。”
苏早推回去:“清樾哥这几个月为我忙前忙后那么辛苦,这只是一件生日礼物而已,清樾哥都收下了,佟姨就别跟我客气了。”
佟琳叹了口气。
苏早觉得有些不对劲,握着她的手关切:“您这是怎么了?”
佟琳别开眼看镜子,踌躇几分,又叹了口气。
苏早这下确定了,佟琳这是有话要跟她说。
她犹豫了下,直言道:“佟姨有话就跟我直说吧。”
坐上姜威副驾的时候,苏早在心中记了一笔账,她送他一回,他还一回,这算两清。
她毫无负担地报上生日宴地址,再拉过安全带给自己扣上,更不忘感谢他:“劳烦先生。”
姜威转身将牛皮纸袋放在后排座椅,回身时,盯住了她双眸:“不客气,苏小姐。”
不属于这个秋天的青绿香气好像突然变得强势尖锐,并以极快的速度朝她冲撞而来,又一瞬间消散,仿若是她幻觉。
她听声一顿,莫名有种想要他别叫自己“苏小姐”的冲动,但转念一想,他们还算不上朋友,保持一点疏离的客气没什么不好。
她翻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微信上已有左疏桐轮番的轰炸,她俩以前如影随形,答应好去机场接她却爽了约,必然要被追问。
在她不回消息的这段时间里,左疏桐已经脑补了无数种可能性,最后一条消息是问她是不是见男人去了。
她想说,是呢,见你朝思暮想的男人,可惜气氛不对,没好意思开口要签名照,一想着这事儿她就觉得遗憾,多好的机会呀,她要是脸皮厚点就好了。
她没忍住叹了口气。
明明声音很轻,没想到被姜威听了个清楚。
“怎么叹气?”
她一门儿心思想着签名照,便直接脱口而出:“忘了要签名照了。”
她刚说完便心虚着抬手掩唇,再偏头看过去,晦暝晚光之中,开车的人分明笑意渐深,还一语道破了她苏日目的:“所以苏小姐苏天来,是为了江澈的签名照。”
眼看苏早进了餐厅,姜威才启程回老宅,苏夜这临时家宴,他又毫无意外地迟到了。
他一进门就迎上闫美玲的埋怨:“不到五点就给你打了电话,你瞧瞧现在几点了?”
姜威还没来得及回话,姜泊真就先宠着帮了腔:“妈,湛兮总有他自己的事要忙,我苏儿回来也没提前知会他,怨不上他来晚。”
闫美玲瞪她一眼:“你就惯着他!”
姜威大步流星走进餐厅,脸上挂着春风得意的笑:“还是姑姑疼我。”
他一走近姜泊真就拉住了他:“坐姑姑旁边。”
姜威朝姜君正和姑父汪志文的方向招呼了一声,这才坐下。
这一大家子人凑一桌吃饭,姜泊真还是像以前一样,要姜凝光姜威姐弟俩一左一右陪着。
姜凝光手里端了杯酒,一脸狐疑将姜威盯住:“你苏下午的会不是取消了?干嘛去了?回来这么晚。”
姜威接过了阿姨递上来的热毛巾,边擦手边说:“约会。”
他这两个字成功吸引了整桌人的注意,姜泊真立马追问:“怎么不带回来一起吃饭?是哪家的姑娘?我见过吗?”
不等姜威回答,姜凝光就先说:“姑姑您就信他瞎扯,除了咱集团同事以外,他姜三爷身边出现只猫都是公的,哪儿来的姑娘跟他约会啊。”
姜威一听来了劲:“谁告诉你我身边出现只猫都是公的?”
餐厅一下子安静了,都等着他下一句话,谁料他笑了下:“那都是公公,能算公的么?”
一桌人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虽说苏夜是临时家宴,但姜泊真和汪志文回来,家里成员该到的都到了,姜明彰一家三口,姜凝光夫妻俩,就姜威是一个人,所以这家宴免不了要提他的个人问题。
姜泊真推了他一下:“那你还不抓紧点儿!”
姜威又笑:“急不得。”
姜明彰在这时候提了句:“小旋不是回来了?怎么不见你约她?小时候你俩可是形影不离。”
此话一出,一桌人子又莫名其妙安静了一瞬,但与之前期待姜威下句话的氛围不同,这时候众位脸上表情各异,像是各怀心思,气氛一下子就降到了冰点。
只有姜威面色如常,还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完了才缓缓开口:“大哥您也说了,那是小时候。况且小时候是她跟我屁股后头,不是我跟她形影不离。”
夏婉笑着接话:“那人家毕竟是女孩子,总不能长成一大姑娘了还天天来跟你屁股后头,湛兮也该主动点儿。”
“有什么好主动的?”
姜泊真一点儿也不给夏婉面子,直接冷了脸道:“真当湛兮除了胡旋找不到更好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老二。”
坐在上首的姜君正发话了,一桌子小辈都没吭声,就姜泊真顶了回去:“爸,当初这婚约是胡家死活要取消的!现在是怎么?找了一圈儿发现还是我们湛兮好?!拿我们湛兮当什么了?!她家反悔了一次不够还想反悔第二次?!”
她一拍桌子:“没这么做事的!说出去笑掉人大牙了!”
姜泊真语气不好,姜威赶紧出来打圆场:“已经不作数的事姑姑又何必动气?大嫂也是为了我好,怕我孤家寡人一个,日子难过。”
夏婉被这一通说,隐隐有些不悦,姜明彰只好跟着陪笑:“谁说不是呢,咱这家里就湛兮还单着,时常有人问到夏婉这儿,她也不好答复,这不是关心一下?以后再有人问起来,她也好帮着说说。”
夏婉在桌子底下拧了姜明彰一把。
姜君正听了姜泊真这话也不恼,面上始终带着笑,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裴珩碰了一下姜凝光,夫妻俩适时举起酒杯邀着一家人喝一杯,这尴尬的气氛才一下子散了。
等喝完姜泊真才发现姜威喝的是茶,她将杯子往桌上一放:“都不跟姑姑喝酒了?”
姜威拉着她小声说:“我开车,等明儿您上我那儿,我陪您一醉方休,正好您也能看看永嘉。”
姜泊真一想起那孩子,心也软了:“行,都听你的。”
酒足饭饱,闫美玲说备了好茶给大家伙儿尝尝,一家人又移步茶室品茗,姜泊真没去,也没让姜威去,姑侄俩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聊起了姜泊真最近的工作成果。
姜威看了眼手机,说:“我昨晚看到内部报告了,一期工程完成得很好,能赶在国庆前出报道上头很满意。”
姜泊真和汪志文都是航天通信领域的工程师,在国内首个布局低轨道互联网卫星矩阵的“Star Matrix”计划中,姜泊真任副总指挥。
姜泊真也不拐弯抹角:“你知道我们的难点。”
说起这Star Matrix计划,姜威也是发起人之一,早在八年前他就向姜泊真提过自己的想法,但那时候并未得到重视,也没有专项资金支持研发。
后来国际形势有了微妙的变化,Star Matrix计划才正式启动,得益于深渊科技的无偿贡献和技术支持,计划后续发展迅猛,只是这成本居高不下,商业化模式也亟待探索。
成本问题,项目组会一层一层去优化,姜泊真也不想麻烦姜威,就是这商业计划,还得要他这个集团实际掌权人考虑。
姜泊真说了很多,姜威也安静听着,说耐心,他时不时就要看一眼手机,说敷衍,姜泊真说什么他又能接得上。
说到最后,姜泊真直接问:“你在等谁的消息?”
姜威盯着手机不说话,姜泊真瞧出来了,这还真是在等姑娘呢。
姜泊真还是头一回见她这宝贝侄儿为私事心神不宁,索性也不拘着他聊公事了。
她笑着拍他肩膀:“你这干等着哪儿行?追小姑娘得主动点儿!”
姜威立马起了身:“那我先走了,姑姑。”
没一会儿,茶室那边也散了,姜凝光出来只看到姜泊真一人在餐厅坐着,便走上前询问:“姑姑,湛兮上哪儿去了?”
姜泊真闻言,放下手机笑着回她:“找小姑娘去了。”
姜凝光一听这话跟听了什么天方夜谭似的,惊得瞪眼:“还真有小姑娘跟他约会啊?”
她说着就要拿手机:“我得问问去。”
姜泊真赶紧拍了她一下:“不许问!好不容易见着湛兮动了点儿心思,你可不能给他搅黄了,不然姑姑拿你是问!”
“瞧您说的!”姜凝光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姜泊真,“我这不是关心他吗?”
姜泊真哼了声:“你要是真关心他就少说他两句,你这一天天三爷长三爷短的,就没句好话给他听。”
姜凝光不以为意:“姑姑您就是偏心,您还没见着姜湛兮在会上给我气受的时候。”
裴珩上前牵住了姜凝光的手,笑着打趣她:“怎么还跟姑姑告起状来了?湛兮那是公事公办,又不是针对你一人。”
姜泊真转身将二人牵在手里,脸上是极欣慰的笑:“还得是阿珩会说话,不像你们两姐弟。”
后头的夏婉见了这一幕,拽了拽姜明彰袖子,转身就往门口去了。
姜明彰冲姜泊真打了声招呼,抱着已经熟睡的姜宝婺跟着出了门。
夜色正酽,夏婉甚至没忍到门口就开始不满:“你那姑姑这一晚上就没拿正眼瞧过你!”
姜明彰蹙了下眉:“我又没坐她对面,她怎么拿正眼瞧我?”
夏婉一下拔高了声音:“我说的是这意思吗?!”
“你小点儿声,别给孩子吵醒了。”
夏婉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愤怒:“当着全家人的面下我的脸,那是没把你放在眼里!这些年她是怎么对待姜凝光姐弟,又是怎么对待你的?敢情你不是她侄子?!”
姜明彰继续往外走,有点烦,却也忍住了情绪道:“我妈去得早,凝光和湛兮都是姑姑带大的,感情深厚点儿不是很正常?况且姑姑不满的是胡家,又不是针对你,你老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我扯?”夏婉冷哼了声,“你这么为着你姜家人说话,他们拿你当姜家人了吗?分配股权的时候想过你吗?”
夏婉拉开车门矮身坐进了驾驶位:“什么好处都让那两姐弟占尽了,你就活该一辈子窝囊!”
姜明彰黑了脸,抱着姜宝婺坐进了后排,没再说话。路时昱兴奋着去拍姜威肩膀,苏早还愣怔着没反应,镜头已经拍到他回头朝她看。
薄暮冥冥的晚光里,涟漪揉碎了落日金,煦风拂开了垂柳荫,身旁的秋秋开始欢呼,她连抬眸都显得太慢太缓。
她越过手机看他,在一瞬匆忙又短暂的对视里,像是千言万语都说尽,她回一个渐深的笑意,算是恭喜。
他收回目光,抬手摘了墨镜,再回头,她终于瞧清他眸中神采。
超越她想象的一双漂亮眉眼递来溶着晚霞的柔和目光,她手中的镜头将他此刻的情绪完整记录。
她恍然回神。
原来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镜头。
也对,这样精彩的时刻,的确值得记录。
她不知道何时按暂停合适,只好愣在原地,等着他朝自己走近。
直到那缕青绿香气将她包围,她才面带着微笑说:“我都记录下了,先生,恭喜您。”
他接过微微发烫的手机,微垂视线:“是苏小姐指导得好。”
嗯?
她想要再说点什么的时候,路时昱已经走上前一把揽过姜威肩膀说要大办庆祝,她到唇边的话没有问出口。
她就这样,应下了这份并不属于她的功劳。
张美琴戴丝巾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斜撇向镜子的一角,姜威眼睑撩起,两祖孙眼神在镜中相会,老太太充满了厌烦,很快就不看他了。
“苏小姐还挺会办事,我家这个大孙子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娶上老婆了。”
张美琴说着,心都凉了半截。
苏早一下便听出老太太的语气低潮,催婚这种话题总是让晚辈反感,长辈心酸,她忙打圆场:“姜先生人中龙凤,又是军委的领导,只是条件太好,能攀上的人更少了,俗话说好饭不怕晚,更何况是姜首长呢。”
张美琴那颗凄然的心一下被熨贴到了,捂着心口就感动地望着苏早。
苏早当是哄好了老太太,转头看向姜威,只见男人靠在墙边也望着她,忽而垂眸无声地低笑。
是她的话夸得太恭维了吗?
让他觉得好笑?
明明她是帮了他!
最后苏早买了条丝巾,张美琴没有和她买同款,看来心情还是没有彻底好起来,她认为自己说错话了,不应该讲对象的事,但她也没想到姜威不仅未婚,还单身啊。
走出专营店,张美琴问她是回家还是要再逛一逛。
“我到楼下的电子城看看产品,最近民营品牌和外国企业竞争激烈,推出了新型计算机,如果价格公道的话,我也想买一台电脑放到宿舍用。”
听到这话,张美琴了然道:“你们年轻人确实应该抓紧学习新事物,不能被时代抛弃了,只知道训练苦干是没用的,大环境有大环境的造化,个人有个人的修养。姜威,你既然跟苏小姐认识,就送她回家吧,那电脑我见过,大块头,不好搬的。”
苏早刚想客气说不用,又听老太太朝姜威道:“就不用陪我这个老家伙了。”
她似乎心情不好,不太想看到姜威。
苏早抿了抿唇,等老太太转身走后,侧眸睁着双大眼睛望姜威,男人也斜瞥向她,最先开口的是她:“对不起啊,我不应该说太多话。”
“走吧。”
姜威双手插兜道:“跟你无关,是我的事。”
苏早叹了口气:“原来姜先生也有难题啊。”
两人往扶梯走去,苏早忽然想到:“你让奶奶一个人走会不会不安全?”
“有司机。”
姜威说:“让她一个人好好反省反省,刚才你说的话不无道理。”
苏早忽而笑了声,肩膀微微一扣,站在扶梯上仰头看他:“哪有让老人家反省的道理,不应该你反省吗?”
男人此时侧瞥了她一眼,语气略带玩笑的轻松:“那你说,我该怎么反省?”
电梯抵达楼下,他视线也自然落向她的脚边,等她迈了出去,这才跟上,苏早走在他的前面,他看到她走了两步便停下了,在等他。
“如果是以前的话,我自然不好说这种话,但现在我发现,如果自己条件欠佳,又想要成婚的话,就不要想着还要爱情。”
苏早微微扬起下巴,傲娇地从姜威手中拿过手机,低头回复王世杰的消息,轻声解释道:
“他刚加上我好友就问我朋友圈照片是谁了,秦知意在边上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他就一直嚷嚷着要找你,跟你请教练肌肉的秘诀。”
“那我肯定不能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他!”
苏早果断地拒绝了王世杰后,随手将手机丢到一旁,话语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酸意,“他那个小绿茶,要是追着你一口一个哥哥地喊,我可受不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以这么诡异的方式收场,姜威紧紧抱着苏早,轻叹了一口气,“我的错,这几天没顾得上看你朋友圈。”
“嗯?”
苏早假装生气地伸手去掐姜威的脖子,调皮地问道,“现在不吃醋了?”
姜威轻轻牵起苏早的手,缓缓向下移动,眼底星星点点的火苗不断窜高,“当然吃醋,所以需要好好发泄一下。”
“”
苏早双手用力地推着姜威,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不行不行,我要先去洗洗。”
“一起洗。”
姜威说着,一把抱起苏早起身,“我帮你洗。”
第 67 章 煦阳
爱早早的第90天
十二月的风携着凌冽的寒意走街串巷,橱窗里的彩灯忽明忽暗,可爱的姜饼人糖霜贴纸在玻璃上化开冬季特有的甜味。
闹钟准时响起,苏早蜷在被窝里哼唧着伸懒腰。
“早早”
姜威掖好棉被,将人带进怀里,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柔声道:“今天别跟其他老师换班,我早点去接你下班,嗯?”
“嗯?”
苏早眨巴着惺忪睡眼,仰脸啄了姜威一下,“怎么?今天有什么事吗?”
“今天平安夜。”
姜威手指顺着苏早鬓角的碎发向后,指腹轻描她的眼尾,“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平安夜,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下。”
说着,姜威专注地凝视着苏早,语气认真,“新的一天,早早,我爱你。”
“嗯~我的大狗宝~我也爱你~”
苏早已然习惯了这样的“叫醒服务”,眼含笑意,贴着姜威蹭了蹭,闷声闷气地撒娇,“我不想起床,还想睡”
姜威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轻抚苏早的后脑勺,低哄道,“今天是早上第一节课,不能继续睡了,要不这样,我编个理由给你请假,让陈主任给你调课?”
溪城的冬季没有暖气,室内取暖全靠空调,看起来只有零下几度的数字,寒意钻的人骨头缝都疼。
清晨的被窝格外温暖,姜威又是个十足的大暖炉,苏早总是忍不住要赖一会儿床。
有一次苏早睡意未消,迷迷糊糊地对他撒娇,姜威当了真,利落地替她请了假。
会议室里人声轻渺,苏早听不太清楚旁人的议论,只在姜威的这番话里怔愣住了不知多久,一双眼睛也看了他许久,直到站在他身旁的士兵说:“苏小姐,您是不是看我们家首长看得挪不开眼睛了?”
这时姜威眉头一皱,双手负在身后,侧眸看向下属,他忙抿了下嘴唇,扮作噤声,倒是苏早反应过来,整个人有些不知所措地走出了位置,说:“我看看我的导师来了没有……”
等那抹纤袅身影离开,姜威眼神训责:“怎么说话的?不在脑子里绕一圈再讲吗?”
梁鸣说:“我已经绕了,都没直接问她是不是看上您了。眼睛这样盯着您看呢,不就是看上吗?”
姜威瞳仁微动,但脸色依旧板着:“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看上」,不是看着一个人,就叫「看上」。”
梁鸣轻咳了声:“那至少得眼睛先看着你,才能有「看上」吧,再说了,您刚才那番欣赏的话,实在不像是对萍水相逢的人会讲出来的,首长,越界了。”
他最后那几个字眼放轻,像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要悄悄讲出来听。
姜威说:“是吗?既然梁同志这么懂「越界」,不然今晚回去就拉练,突破不了防线别休息了。”
梁鸣眼瞳睁圆:“首、首长……说好的休假呢!”
姜威懒得理他,往讲座首排的位置走去。
苏早似乎找到了人聊天,双手叠在身前礼貌地交谈,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这时有人来跟他打招呼,姜威脚下的皮鞋微顿,然后无意继续走了几步,最后停在了和苏早不过三步远的地方。
她只要一偏头,就能看到他。
聊天的声音,只要用心听便能清晰。
苏早说:“老师,一切都还好吗?我听说学校最近引进了一批设备,师弟师妹们有福了。”
和她说话的是位中年女院士,鼻梁上架着镜框,短卷发已经有些花白,但神采依然奕奕,道:“也是你师兄的功劳,他在国外促进了这笔合作,你这个消息灵通呀,看来毕业后跟他没少往来,没有再一起抱怨我当年的严苛了吧?”
苏早抬手挠了挠后脖颈:“哪有,他现在在国外,事业飞黄腾达。”
导师笑了声:“他那天可是跟我说,只要你愿意,他随时都能帮你牵线搭桥,赴美发展。”
姜威负在身后的手握了握拳。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专家说:“炸药这方面吕亦莲院士最权威,就是那位穿着水墨旗袍的女士。”
姜威长睫一敛,尊敬道:“还请替我引荐。”
吕亦莲正在和学生说话,忽然旁边不远处的同仁朝她又走近了过来,几乎是并肩的,显然是有事要说,等她和苏早谈完。
而她的学生又分外懂事,见有前辈过来,自然转了下话题:“老师,有人找您。”
吕亦莲笑笑道:“给你介绍一些,这位是防空领域的专家。”
姜威还没等引荐,吕亦莲就先把他的人脉介绍给了苏早。
他也不急,面上淡淡划着笑,刚聊上两句,组委会便通知讲座开始,请大家就座。
苏早的位置和姜威隔了大半个演讲厅。
一个在头,一个在尾。
隔着重重人影,偶尔瞥见他的身影,可是又像天边的云,一下子滑走了,被照过的波心变得空荡。
讲座持续了三个小时。
被邀请的行业专家所讲的都是目前最新的研究成果,不论是做什么职业,最重要的是掌握信息,这也是为何她坐冷板凳会坐得如此着急,远离了核心,就是被蒙在了罩子里,触不到外面的世界。
晚上是会客宴,不谈公事,倒是有些上了年纪的前辈爱拿曾经的辉煌事迹闲聊,苏早不发一言,今天脑子动太多了,她饿,嘴巴顾着吃,自然没空说话。
姜威就不跟她同席了,他那张桌子的前辈更能聊,必然更要说些恭维的话。
苏早忽然觉得他不容易,筷子都没怎么动,至少她回头三次,他都没在吃。
好不容易应酬到了九点才结束,苏早今天收获颇丰,见到了不少仰慕的大师,有的虽然不是同行,但名气响亮,她也就只是点头之交,毕竟人家还有更重要的人要见。
酒店门口前,灯光金碧辉煌,苏早送自己的老师上了车后,也要打车回去了。
临开车门,听见身后有人唤了声:“苏小姐。”
她下意识回身,见是姜威站在旋转门前,头顶的灯光照得他挺拔轩昂,肩膀也比旁边开门的侍应生要宽大许多。
因为眉骨的挺立,眼睫是深而长的,望人时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暗影,侵向她:“要走了吗?”
他这句话让苏早愣了下,什、什么意思!
她不应该走吗!
“姜……”
身后车喇叭一响,她猛地想起一件事!
顿时张了张唇道:“姜先生,我才记起所长跟我说过,您今日叫我来是为了那日送去的文件,数据是有什么问题吗?”
姜威略微垂眸,神色缓和道:“没有问题,所以当面跟你说声谢谢。”
话落,他的手扶上车门把手,没有要打开送她上去,也没有要关上,而是接着问:“今天的晚宴吃饱了吗?”
苏早懵懵地点头:“吃饱了,很好吃,但我看您好像没怎么动筷子,您平时都吃很多的,是不是没吃饱啊?”
姜威头颅朝她低了低,眼神也更近了:“多谢关心,确实还没吃饱。”
苏早轻“噢”了声:“那……那要不要去吃点宵夜?上次跟你说过我住的附近有家炸酱面……”
“苏小姐忘了?我未婚,有宵禁,不能在外面逗留过晚。”
苏早这下给整不会了。
你没吃饱关我什么事。
你有宵禁关我什么事。
“那……那我先走了。”
姜威把车门拉开,也没有再说话。
苏早有些迷惑,在车里坐直身子,忍不住就嘟囔:“不是……他什么意思啊?”
但他叫住自己是为了回复文件的问题……
最后苏早总结,姜威是把她当成了专家,也一并开门送上车了。
男人心,海底针。
苏早觉得没必要研究他们什么心思,毕竟姜威跟她又没有关系。
直到回了宿舍,她顺手将桌上的杂物归拢,给自己倒一杯热茶喝时,眼角的余光忽地瞥到了一团红绳。
眼瞳蓦地睁大了起来。
她答应给姜威编一个平安结,以作为这次讲座的谢礼!!!
但是,她忘了!
她完全忘了!
讲座她都听完了,谢礼居然没送出去!
姜威实在可恶,他为什么不直说,如果她没想起来这件事,岂不是就这样迷惑地过去了。
但他当时见她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眼便看穿她忘了这茬,再点明就只会让她尴尬无措,也就作罢。
那平安结他也不是真的想要,只是免得后续她再为此跑去找他。
这下好了,苏早如果不想去找他,是不是也像姜威一样——当作忘了?
可他没忘,他只是没提。
他认为谢礼不重要,不代表她就可以不送。
苏早心里叹了口气。
她决定明日去找赵姐重新学一次。
至于姜威没吃饱这件事,大抵有人会给他准备宵夜,苏早把过道的窗户关上,目光忽而落到上面挂着的玻璃试管,有时候算数据太累,她就会来看这些长在里面的绿色小生命。
看它们从一株小小的根系,长出巴掌大的叶片,如果把它们放到更广阔的天地里,会成为大树。
苏早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这棵小植株,她渴望从小试管里逃脱,去到更大的天地。
于是手里端来清水,一点点顺进这些小试管里,在没有成为参天大树前,就在这狭小的管道里努力吸取阳光和雨露吧。
“哗啦~”
风声鼓响了铁门。
姜威走出军区,梁鸣问他周末是回家还是应酬,并说:“今儿早晨听了天气预报,北京傍晚刮大风。”
他拉开驾驶座车门,一步迈了上去,说:“约了科学院的吕院士见面,不好改期,你们做好防护,我今晚回来。”
“收到!”
车门一阖,打火声响。
姜威的车驶入马路后,忽然打了下方向盘,往老城区的胡同开去。
吕亦莲是苏早的老师,他鬼使神差地想来问她,要不要一同去科学院。
越靠近,前路越狭窄,不是条康庄大道,他拢了下方向盘,想起苏早说的话:要想成婚,总是要舍弃些什么,若还想要爱情,那就更难了。
就像这条路一样,还是从南边的巷口进的,难。
弯弯曲曲,车开不进去,他舍了座驾徒步,在要靠近大院门口的时候,瞥见一道亮白的身影,而她面前还站了个男人。
“苏早,我们今天去哪儿?”
她背身对着姜威,她记得和别的男人约会,却忘了给他编平安结。
“我们去福利院吧。”
苏早的声音浅浅如早水流动。
“怎么突然想起来去那儿?是有什么事还是义务劳动?”
苏早语气平静道:“我想咨询领养孩子的事。”
姜威瞳仁睁了睁。
而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也愣住了:“你……你想领养小孩?”
苏早点了点头:“不过还要看政策,就想先去了解一下,你是学校的老师,擅长教育学,所以想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可以吗?”
向源捏了捏二八大杠的手刹,显然还没转过弯来,但还是说:“那……那走吧……”
苏早双手背在身后,跟他继续往前走,双唇抿了抿,其实这是一种试探。
两人之间隔着他的自行车,果然,等走出北边的胡同口后,向源终于开口了:“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要领养小孩?”
苏早简略地说:“我们工作的晋升机会,更青睐于家庭稳定的人员。”
向源皱起眉头:“那你结婚后生一个不就行了?”
苏早抿了抿唇,深思熟虑道:“我不想是为了工作而去生一个小孩。”
向源握紧车把手:“那你是不打算有自己的小孩了吗?”
“我还没有这个渴望,但我有很强烈的晋升需求。”
说到这里,苏早认为自己应该对向源坦白:“我需要结婚,从而去领养一个孩子,组成稳定的家庭,我认为现在跟你说应该不算晚,我们也是在互相了解的过程。”
“不是,我只是认为生育对我的代价太大……”
“你根本不明白,你也没有教过小孩,不知道养育的过程才是最艰辛和消耗人的。”
向源是位教师,他清楚了解什么叫「生娘不及养娘大」,他只见过身体条件不允许生育才去领养的夫妻,而从来没听过苏早这样的观念。
简直……可笑。
所以他又义愤填膺地说她:“你为了晋升而去领养一个孩子,对他的伤害难道就不大吗?他来到了一个没有爱的家庭里,也成为了母亲的工具。”
苏早眼瞳怔了怔。
向源的自行车走到了十字路口前面,没有继续前行。
苏早也知道他不会再陪她去福利院了,她说:“起风了,我要回去收拾窗台上的花了。”
人与人的交汇,就像这些路口,不一定永远并行,可能在某个地方就收窄拐走了,可是总归是走过一段路,遇到过风景,也明白了一些道理。
风其实并不大。
科学院的荣誉榜海报只是微微鼓了点气泡。
姜威站在海报底下,抬头看着上面的照片,以及照片下的名字。
“姜先生在想什么?”
吕亦莲站在姜威身旁,眼神和蔼地看向穿着军装负手而立的男人。
“听说你们这儿毕业的化工学生,需要先结婚生育才能进入实验室。”
吕亦莲微微怔愣了下,说:“你认识苏早?”
姜威的目光就看向荣誉榜上明眸皓齿的女生,扎着马尾辫,鹅蛋脸,干净得像有阳光照过去一样。
吕亦莲说:“在这张海报里,只有她学高危科。”
姜威无声而沉地呼了道气,喉结滚了滚,道:“确实是……对她来说太难了。”
吕亦莲笑了笑:“别这么说,她是一个流泪了,也是假装擦额头,把眼泪往上抹的人。”
姜威负在身后的双手拢了拢拳,道:“我是说要她结婚生育,她明显对科研更看重。”
吕亦莲神色平静了下来,对他说:“每个学生有不一样的培育方法,到了这里,她就不止是一个家庭的女儿,一个丈夫的妻子,她是国家培养的人才,如果消耗了她这几年的光阴而换来终生的不幸,是杀鸡取卵,是重大损失。”
姜威想到他刚才在大院门口听到的话,她说她要去领养一个孩子,然后就跟着别人走了。
他不清楚是不是她无法生育了,但是这样的决定,是他从未考虑过的,因为他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人,如果娶一个妻子又生一个孩子,到头来让他们受苦,何必如此。
于是不由为她说情:“她会保护好自己,何必这样逼她。”
吕亦莲笑了笑,对他说:“姜先生,如果不是那颗手榴弹救了你,你还能保护自己吗?”
姜威眼睑一暗,转移话题道:“那日讲座结束后,我问您是否了解过这种炸药。只因当时匆匆转移了阵地,是以也没有机会追溯,直到最近调动到这个部队,才想起了解它的进展。”
吕亦莲给他递来了一本杂志,上面全是外文,并对他说:“苏早在我手下读博的时候,曾经提出过一个论点——炸药是毁灭性的武器,可战争能不能减少杀伤人类,而是用震摄屈人之兵?听起来,很理想化吧。”
姜威看着这本杂志的名字,似曾相识,好像,在苏早的手里看见过,猛然间,一股强大的风鼓进他的心腔。
一个猜测剧烈地冒了出来,令他压抑不住地冒。
吕亦莲又说:“她想了很久,才想出一个笨方法,就是将爆炸的时间延迟,而将投掷的过程明显化。当炸药投掷到目标区域时,会惊醒周围的人,从而快速逃避,而炸药的延迟发作也给了他们逃生的时机。这个理论投放到了应用,但后来并没有继续再生产了。”
她用简短的话概括了一个学生的研究理论,浅薄,但是年轻,横冲直撞,天真,但是不失怜悯。
姜威不知用什么话回答,他此刻所有的力量和思考都在压制他的情绪,而面前的吕亦莲给他递来了这本书,上面有苏早曾经跟他提过的文章,她说以后有机会再发表,会在致谢里加上他的名字。
可明明,是他应该向她致谢。
“谢谢。”
吕亦莲微微一笑,道:“不客气,你那天跟我大概提了一下,时间匆忙,我也是回来才找到了资料证明。”
姜威接过这本研究杂志,就像当年接过那枚炸药一样,过去让他死里逃生了,如今是让他从一场固执里割袍断义,他忽然陡生出一种强烈的意念,一种渴望,一种有悖初衷的冲动。
他转身跑出了科学院。
那条通往化工厂宿舍的胡同路口依然狭窄。
而此刻,风在接近傍晚时浓烈地喧嚣了起来。
化工厂的大院铁门被风吹得关不上去,姜威给门卫搭了把手,在他走进铁闸门内时,对方还跟他说了声谢谢。
他不知道苏早和那个男人出去后有没有回来,但他知道她住在三楼。
他一步迈上三个台阶,他恨自己太晚了,不可以再继续等待了,否则简直就是徒劳无功!
忽然,他站在楼道口侧身一望,看见一抹明亮的颜色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苏早并没有看见他,而是盘着长发,弯着身子,穿着白底红点的宽肩背心和泡泡短裤,在用力地挪动那些堆积在楼道里的花盆。
“嘎吱……”
突然,手里笨重的花盆一轻,苏早心头一跳,抬头,看见了姜威那张沉凝又深邃的脸。
她又吓得浑身一抖:“姜……姜先生?!”
姜威没应,而是双手提着那盆绿植搬进她敞开的房门里。
屋内的地面上已经搬放了好几盆,此刻又堆进了一个黑底花盆,顷刻显得拥挤,而姜威还走出去继续搬,苏早也顾不得奇怪他的突然出现,压着被风吹掀的房门,给他守道。
而大风也跟着呼啸进来,有的植株已经被吹刮掉了许多叶瓣,等姜威把最后一盆搬进来时,苏早立马把门关上。
风顷刻撞着铁门,而屋内,他们无从下脚,只能挤在了门口边。
姜威身形太高大,苏早不得不往后退,但后面还是一盆花,寸步难行。
她抬头望他时,发现他正在垂眸凝神看她,这让苏早心跳被撞,又低回头看没有开花的栀子树,有些懊恼道:“可惜梅雨季还没来,你又错过了桃花开。”
而她的红绳还没有编完。
苏早咬了下唇,忽然,脚尖前的那双皮鞋朝她走近,几乎要碰到一起了,她心头一慌,浑身几乎一晃,下意识喊道:“姜先生……你……你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身侧的门框框作响,好像老天要她赶紧将它打开,因为屋里太危险了。
可眼前的姜威还在靠近她,嗓音在呼啸的风声中,稳稳地落入她的耳中——
“我不想再庸人自扰,也不想再继续等待,或许我们的感情还不够积淀,而我的职责又是出生入死,于你而言实在没有可取之处,但是,苏小姐,如果你想找一个结婚对象的话,可否优先考虑我?”
苏早支起身子,歪斜的兔耳轻轻擦过姜威的耳畔,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从起点到终点,都是你。”
她将男款吊坠轻轻贴在他的心口,睫毛微微颤动,“姜威,我好像,比自己以为的,更喜欢你一点点。”
姜威猛地偏过头,喉结滚动着咽下酸涩。
再转回来时,他的声音哑得厉害,“犯规了,早早”
他攥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掌心的温度几乎要灼穿皮肤,“这话该我先说的。”
月光穿过飘雪,在屋内投下斑驳暗影,将缠绵的两人笼在银白与暖黄交织的光晕里。
苏早腰间的蝴蝶结不知何时散了,毛茸茸的兔耳斜斜地垂在额前,衬得她越发楚楚动人。
呼吸交缠间,项链碰撞的叮铃声混着紊乱的气息,在寂静的房间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早早”
姜威望着苏早泛着水光的眸子,眼底的火焰越窜越高,“你好美。”
“姜威~”
苏早双臂缠上他的脖颈,滚烫的呼吸扫过他的耳畔,“我也是,你的,圣诞礼物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