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早早的第122天
冬季一个人的清晨,枕边空落落的,醒了就很难再入睡。
苏早裹上法兰绒睡袍起身,单手抱着胸,握着记号笔站在小黑板前,将小黑板上的“121”改成了“122”。
空调送出的暖风徐徐吹着,她注视着两个歪歪扭扭、笔迹截然不同的“2”出神。
不可思议,时间过得这么快,再过一天,就是除夕了。
她和姜威,从夏,到秋,又到冬。
竟然,要一起过年了。
除夕夜,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大日子,却是苏早长大以后最不愿面对的一天。
离开溪城去沪市读大学后的每一个除夕夜,她都在不同的地方独自熬过。
最开始,她天真地以为,这一天和寻常的寒暑假没什么不同,但是整栋宿舍楼只剩她一人,连宿管阿姨都回家吃年夜饭时,那股冷清劲儿,冻到她起鸡皮疙瘩;
后来,她吸取教训,提前订好酒店,去大街上闲逛打发时间,流动人口居多的沪市,连树叶都知道不能在除夕夜落到地上,掉下来了可就没人管了。
经过几年摸索,苏早勉强找到了看起来不那么凄清的过年方式。
和所有团团圆圆的小家庭一样,赶在超市打烊前采购年货,再拎着大包小包找一个热闹的餐馆吃一顿,最后到指定的小广场看会儿烟花,算是凑热闹的标准流程。
住进阁楼后,常年一个人过年的房东阿姨跟她意外投缘。
近两年的除夕,她陪着儿子都在国外的房东阿姨买菜做饭、守着电视看春晚,热闹了不少。
雨好像停了。
苏早站在单元楼下的过道里,抬手伸出廊外接雨滴。
姜威说这顿饭是为了往后有工作交集的话,多条路,可能是出于他知道自己是化工厂的人,也可能是弥补他下属的过失才出面,但如今静下心来想,她的岗位其实只是做些接待事务,并不能成为别人的路子,除非……
苏早指尖摩挲着手中残存的雨滴,转身去敲了赵大姐的家门。
她答应明天去相亲了。
她需要尽快回到技术岗位,那么今晚这顿饭,她才吃得不心虚。
因为时间紧,她便想到刚才与姜威说的绍兴会馆,她也有些想吃了,于是地点就定在了那儿。
明晚下班直接去见面,是以苏早准备上班前就换上一身水蓝色的连衣裙,纯棉的质地暄软又不会太贴肤,立领口不过脖颈半截,让人穿着不自觉抬头挺背,她又想起姜威,和他吃饭都不敢塌腰含胸,他像钢板一样正。
绍兴会馆的门头灯才打亮,路边的车已经堵了半道,车牌上写满了京A,谁都自觉保持距离,于是车队就这么拉长了。
会馆内的包厢窗户一个个支起,正对着馆中的花园,昨夜下了场春雨,今日开得更盛了,空气里散发着幽微的暗香,随着食单一页页掀动。
“这次出国的训练名单里,知道为什么没有你吗?”
主座上的老太太金边老花眼镜搭在鼻梁上,金穗子从镜架两边垂下,绕过黑底绣金的褂子领,眼睛是在看菜单,话里却说的是名单。
热茶汤沁入瓷杯中,坐在一旁的青年人答:“能者居之,又不是非要定我,美琴女士,我们不走关系。”
张美琴已经不想看菜单了,将金边眼镜摘下,金穗子便挂在了脖子上,她将菜单推向大孙子,叹了口气:“看来我也要舍下我这张老脸,去给你走动走动关系,男女关系。”
姜威厚皮子厚脸,淡定地拿起菜单翻起来,耳边还是张美琴的声音:“我问了你们领导,他说姜威什么要求都符合,就是一点,未婚,没有家属在国内,谁都不敢放出去。”
姜威翻了两页菜单,又端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喝起来,然则说话的人却不口渴,继续讲:“现在提倡晚婚晚育,不是让你不婚不育,你已经够听从指挥了,三十了都还没对象,先前给你介绍了几个,怎么就没合适的?”
“没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菜单翻到了绍兴黄酒那一页,姜威搁下茶杯,说:“切炸药有意思。”
张美琴“哼”了声:“那你就跟炸药过一辈子啊?”
“我的第一个军功章就是炸药给的,那炸药如果弄不好,你孙子半边胳膊都没了。”
张美琴若有所思,这时侍应生进来倒茶,她听见姜威点了黄酒,也不想问他今儿怎么能喝酒了,她都想喝了。
她不开口,姜威也不说话,她认为这是她的冷战态度,让他反思,让他添堵。
但菜上来了,他竟然还挺有胃口!
张美琴沉呼了口气,抿了道茶,决定把话说绝:“那找个搞炸药的?你不是说切这个有意思吗?”
姜威忽而扯唇笑了下。
背靠到椅子上,温着黄酒的热瓷盅里盛满了水,他的右手食指腹沿着酒瓶的细口绕了圈,中指又点了点,那盅里的水也晃铛地轻响着。
“一个男人觉得一个女人有意思,就想到要娶她,思想未免太龌龊。”
张美琴有些生气:“你清高,你这种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态度,就是你结不成婚的根本原因。”
“不,我尊重科学家,你知道吗?导弹的炸药都得他们来切。”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如果哪个女孩子听你说这些炸啊弹啊的,谁能吃得下饭?”
“晃铛!”
小瓷酒瓶搁回温水盅内,绍兴会馆的大堂低低矮矮地响起觥筹交错,一角的圆台上有捧着琵琶唱弹词的女先生,停杯投著,抿一口醇香的黄酒,苏早的话匣子开了:
“我们平时的工作就是搞炸药,放炸药,又或者是研究一点无机化学,比如盐酸,稀有金属。不过我最近被打入冷宫,专搞文书。”
说罢,苏早对着酒杯叹了口气,颇有种英雄末路的凄凉。
而坐在对面的男士双手搭在腿上,笑时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嘴角有些苦,说:“做文书工作不好吗?我没有说搞科研不好,我只是觉得,人工作到一定程度,会发现安稳和充足的生活时间最重要。”
苏早听着他的话,目光有些失焦地发呆,右手托着脸颊道:“你说得也没错,所以我很喜欢你的工作,稳定,还安全,顾家。”
被她一夸,向源腼腆地低头抿唇笑:“苏小姐比我大两岁,是我说话班门弄斧了。”
苏早又喝了口黄酒,觉得胃里暖暖的,又给向源倒了一杯,大方地招呼他继续吃,他却说够了。
她想起姜威的饭量,于是对他说:“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应该吃多点。”
谁知向源忽然不好意思了起来,低头拿起筷子的时候,眼神抬起看了苏早一眼,又收回,低声笑说:“你挺像我妈的,会照顾人。”
苏早脸上的笑微微僵了僵。
她是想找丈夫领养一个孩子,老天爷是不是听错了,她不是要找一个把她当娘的丈夫。
吃过饭,绍兴会馆门口停的车也陆续开走了,路面留出一条车道,向源邀请苏早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
她说:“吃了酒,还是别酒驾吧,我们走路好了。”
向源又娇羞起来,说:“还是苏姐姐想得周到。”
她怎么就成姐了……
也罢,确实虚长几岁。
于是两人就沿着路边的人行道走,向源双手推着自行车,胡同的路并不宽,路灯也不明亮,苏早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脚边的影子,也暗得像低垂的柳枝。
忽然,身后有车灯照了过来,将影子照得鲜明,也在暗窄的胡同路里照出了一束光。
苏早看得清眼前的路了。
她不由走得快了些,可能是巷子太小,那辆轿车开得太慢,所以一直在她身后铺来一地明黄的光。
灯光如潮汐缓缓漫向尽头,车厢内的后座里,张美琴女士说:“你看,谈恋爱的男女就是不孤单,逛街吃饭都有人陪着。”
她这句话是说给坐在一旁的姜威听的,他右手托腮撑在窗边,晦暗的光影掠过他的眉眼,长睫垂了垂,对司机说:“刘叔,开慢点。”
一直到出了路口,车身右拐进入主路,那对年轻男女则向左,与这束车光分道扬镳。
刘叔先送姜威回去,最后才把车开进姜家,张美琴喝了两杯酒,还有些犯困,忽而笑了笑,说:“这小子还会请我去绍兴会馆喝酒了,我还以为他只知道吃食堂,牛嚼牡丹,分不出细糠。”
刘叔把车停进大院里,闻言轻轻叹了声,说:“老太太,您也别说姜威了,他干这行危险,不成家也是不想拖累别家姑娘。”
张美琴往车窗外望,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洋楼,只孤零零地亮着一盏等人的灯。
“吧嗒!”
苏早回到宿舍后,先是瘫在沙发上缓了好一会儿,才随手拿过茶几上堆的文件来看,不知道为什么,相亲完了之后,搞事业的干劲更足了。
她做了几份数据表格,最近所里的项目她都有了解,解决方案也在会议上听过,反正她最近赋闲,就当做题,又另想了几个解题思路,这才放松下来,洗漱入眠。
第二天拿去给主任看。
主任不看,因为他刚被所长骂了一顿,没心情看她的ABC三种解题法。
“小苏啊,你争点气吧,现在是你做题的时候吗,是你得抓紧进实验所,怎么进实验所……”
“主任,所长怎么骂你的,你现在带我去见他,我帮你争气。”
主任抬手撑脑袋,不想聊这个话题,只好看她交上来的数据报告,一开始没什么心思,后来倒看出点名堂,“啧”了声:“搞不好这个法子行得通。今儿各个实验室一起开会,设备跟不上,造出来的材料总是纯度不够,你跟我去找所长。”
苏早站着没动,故意打了个眼色问:“帮你去骂他目中无人,打压下属,给你出气?”
主任无奈地指了指她:“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嫁人。”
说到这事,苏早忙顺杆儿爬,汇报道:“我昨天去相亲了,一个男老师,长得挺清秀的,工作稳定又安全,还有寒暑假。”
这话主任就爱听了,脸上顿时欣喜起来:“真的?那太好了,我们实验室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苏早这么说的时候心里还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工作性质有风险,这样占人家便宜似乎不公平。
但她也只是拿这个进展先哄一哄领导,又没说一定会结婚,而到了所长办公室,他听了自己的工作汇报后,面上却没什么表情,苏早一时有些捉摸不定了。
而坐在一旁沙发上的主任适时插了句话:“苏早找到对象了。”
苏早:?
所长那对长了几根白发的眉毛动了动。
双手不动声色地把资料放到桌面,从右手边的文件架上拿了个牛皮纸袋,递给她:“你去跑个腿,到军委那边送份资料,上面贴了条子,你到了给门卫看就行了。”
苏早抿了抿唇,刚才被主任肯定而雀跃的心思暗淡了下去。
但此刻的主任却只是动了下嘴皮,最后欲言又止了。
等苏早沉默地领着文件袋出去后,主任对所长低言不满:“司机就能去送,你偏偏让她干这活儿,她心里又该不高兴了,本来她就一门心思只想做实验,诶。”
所长掂了掂桌上的这堆数据报告,对他说:“我就是想她立刻去实验室,你不是说她找到对象了吗?她越不满现在的工作就会越着急结婚。诶,敬霖,我答应过她的老师,不能让所里的年轻人再出事了。”
风吱呀吹过苏道上的树梢,倾刻落下片片绿叶,步子踩上去也是吱呀吱呀地轻响着,薄脆得像苏早的情绪,随时就碎。
过了军委大院的安检,有列兵领着她进办公大楼,她一路上也不敢东张西望,只记得穿过一片烈日照晒的广场,是以一进楼道,就觉得有些阴冷,或许是因为她的心凉,不怪楼也不怪道。
“您在这儿等一会,我去通知首长。”
苏早忙说了声:“谢谢。”
手里捏着的密封文件袋上写了号码,但没有收件人的名字,是以要确定亲自交到对方手里才行。
面前的楼道尽头有一扇大窗,外面的绿意映了进来,光透过缝隙落在瓷砖地面上,苏早踩进光里,风一吹,那树影又动了,于是她又踩到另一瓣光斑上,如此好像不觉得那么低落了。
忽然,身后有脚步声走来,苏早步子一顿,立马恢复回端庄,露了脚背的淡蓝色船鞋一并,站定在门边,目不斜视,俨然是一个小门神,就守着她的目的地。
地上的光被一道巨大的暗影遮住,她看到一双棕色绑带工装靴停在鞋尖前,迷彩服的裤子束了进去,显得一双腿离地一米八,又高又扎劲。
苏早眼眸一动,目光路过束腰皮带,看见一件迷彩绿T恤,那宽敞的胸膛微起了起,她的视线只能平视到这里,忽然有些手忙脚乱,将手里的文件袋拿到跟前,刚要开口,就听见头顶落来一句:
“你怎么来了?”
苏早下一秒就抬头望见了姜威。
为什么来这里?
苏早刚才被阳光所照的心又沉回了湖底,又咕嘟咕嘟地泛起了酸泡。
甚至是让姜威看到她来当跑腿送件的活,这个时间点,正常的科研人员都在实验室里忙碌,哪里有空来晒太阳。
她捏着文件袋的指尖紧了紧,咽了口气道:“所长让我来送资料,这个是签收的条子。”
说完越发觉得自己是送快递的了。
姜威的目光从她脸颊滑到牛皮文件袋上,说:“进来吧。”
低低沉沉的嗓音,没什么语气,跟他那张背光的脸一样严肃。
这间办公室也严肃,靠墙有一面铁皮文件柜,然后就是一张长木桌,黑色皮椅子,窗帘拉上了,显得屋子里冷冰冰的。
姜威找来了一支笔,在条子上签字。
苏早想起那天她跟参观团阴阳怪气说话的时候,他正跟主任站在身后听,那会她语气不甚谦虚,他估计以为自己地位不低,所以为那场误会请她吃饭,没多久他就被同事叫走,原来真是有事来办的,然后……也是因为他要来办的事,让他现在目睹了自己在所里的真正地位。
笔锋落到最后一划,白纸陷下凹痕。
姜威将条子递回去,苏早说了声:“谢谢。”
这话似乎应该姜威说才对,他绕开密封袋口的棉绳,就在苏早要出门时,忽然听见男人说:“我需要确认里面的资料,请苏小姐再待一会。”
她步子一顿,因为没干过这活,还不知道有这层环节,忙脚尖一收,转回身道:“好的,您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
姜威垂眸扫过文件,屋子里寂静得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苏早实在无聊,于是眼神就从拉紧的窗帘滑到书架上,外层是一面玻璃,能看见里面放着的书,以及——
一个军功章。
就托在丝绒盒上,看起来熠熠生辉,是这个四方天地里唯一的亮色。
“这些数据是基于计算推导,还是实验得出?”
忽然,男人低沉的嗓音震了苏早一下,将她从出神的思绪里抽回,她于是走到办公桌前,这张桌子不小,她不得不探下身子去看那密密麻麻的数字,然而坐在对面的男人却在她凑近时微微往后坐直,显然是拉开彼此的距离。
苏早也有些拘谨,拿过单子来看,上面确实没有写清,于是轻声道:“可以借我一张白纸和笔吗?我算一下。”
因为姜威刚才拉开距离的举措,让苏早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哪里让他皱眉头。
这时姜威起身给她递来了白纸,说:“苏小姐坐吧。”
说罢他就让开了自己的座位,这怎么得了,她摆摆手道:“我站着算就行了。”
那可是首长的椅子!
姜威倒不端架子,单手将椅子一带,挪到了苏早的身后,他刚才坐的位置的对面,对她说:“我这里没有待客的沙发,苏小姐别介意。”
他这么说,苏早拒绝坐就是介意了。
于是硬着头皮说谢谢,皮质沙发将她身子陷了进去,坐着计算倒是舒服些。
笔尖在白纸上划出沙沙的轻响声,姜威双手环胸靠在墙边,目光远远落在纸上的数字,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白皙的下巴处,脖颈轻轻滚动,女孩子没喉结,吞咽得很轻盈,他遂站直身去找水。
但是感觉没一会儿,苏早就说:“这是计算出来的数据,因为单子上的数据跟我的计算结果一样,至于下面这列就是实验数据了,我给您标注好了。”
苏早边说,手上的笔尖也没停,姜威微侧眸,看到她写字的速度也快,便说:“一直没问,苏小姐在研究院是从事哪个职务?”
来了,他那顿饭的目的来了。
苏早笔尖一顿,咬了咬牙,说:“就是普通的办公室接待和文书工作……”
这样说也有好处,就是让姜威认识到她就是个小兵,没办法给他找路子……
“普通?但我看苏小姐专业能力很强,这份资料是最新的技术,难道说是你们所长夸大其词,唬我这个外行人了?”
苏早忽然想起那天追着她给钱的将士说「我们首长一审问就什么都知道了,瞒不住的」!
“呵呵……”
苏早紧张尴尬地笑了两声,说:“首长抬举,我们所里优秀的研究员非常多,我对他们也是心向往之,所以一直努力学习……对这些资料刚好研究过。”
姜威看着她把话说完,也不知信不信,只是目光转回手上的资料,淡道:“能进化工部的研究院,苏小姐已是万里挑一了。”
苏早当然听出是虚伪的随口一夸,于是恭维道:“哪里比得上您,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首长。”
姜威这时偏头看向她,说:“没有结婚,自然有精力放在工作上。”
苏早愣了愣,好在反应够快,又夸:“那您真是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
姜威唇角虚虚一扯,回她:“相信苏小姐很快也能得偿所愿。”
说罢,他将手中的文件阖上,苏早问:“是没有问题了吗?”
“如果以后有问题,还得麻烦贵院赐教。”
他的语气很平静,苏早跟他打交道也战战兢兢,忙说:“应该的应该的。”
“送你出去。”
苏早双手叠在身前弯了下身子,再低一点头就像鞠躬了。
出了办公楼,她的步子不由加快,但是又不能超过姜威,退半个身位都是人情世故。
好在他虽然腿长,但步伐不快,不过苏早注意到,她来的时候是经过了一大片阳光暴晒的空地,但这会出来却不是那条路了,于是便说:“你们这儿真大,出去的路都有好几条。”
姜威闻言似乎才想起来问:“北门这条路走得长一点,不过阴凉些,可以吗?”
原来首长也怕晒啊,苏早立刻点头说:“可以的,我刚才也晒了一路,都热出汗了。”
姜威略微颔首,双手垂在身侧往前走。
苏早看见他的手,不由想起那天在粤菜馆门口碰到了它,条件反射地拢了拢自己的左手指,然后又想起他送自己回家时碰巧看见了赵姐,她说介绍对象的事,对象……
是不是还要约向源出来吃饭呢?
“苏小姐一会是回研究院,还是去别的地方?”
突然,走在左前方的姜威朝她问了句。
苏早左手环在胸前,右手扶了扶脑后的头发,说:“回研究院吧……”
“那就出门往左,有直达的公交。”
苏早又感谢了句,但是步子忽地一顿,问他:“这里好像离高级中学很近?”
她想起来向源就是在这附近教书,而且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她不如顺路去看看,然后再回去打卡。
姜威垂在身侧的指节拢了拢,道:“往右,但步行不能抵达。”
“公交……”
“要过天桥,到马路对面坐。”
苏早轻轻“噢”了声:“是有些麻烦,不过没关系,我自己研究研究,谢谢您送我出来,再见。”
姜威浓而深的眼睫一垂,便是告别。
往回走进大院,步子迈得又急又大,有下属来喊道:“首长!按照指示已经训练完毕!”
姜威身上出了层汗,闻着这个下属也是一股汗味儿,沉呼了道气:“都去洗澡。”
“是!首长!”
就在梁鸣转身要走时,姜威又叫住了他:“打个申请,我办公室要配个沙发。”
梁鸣愣了下:“不是大家都站着吗?谁坐啊?”
姜威眉头一凝,梁鸣立马心领神会:“明白,领导要坐,领导来了要坐!”
说罢他转身就往操场跑了进去。
傍晚的日头从西边晒来,姜威不想闻自己身上是不是有汗味儿,麻烦,他以前从来不想这个。
抬手拉了拉胸前的衣襟,往里灌进去一点风。
苏早看到向源的时候,把手从领口落了回去。
“苏早!”
向源从学生堆里跑了过来,对她笑得露齿。
苏早莞尔笑了笑:“刚好路过,想到你们应该放学了,就来看看你。”
其实是来看他的工作环境,毕竟相亲么,媒人嘴里的话不能全信,但苏早还是要给赵姐送份谢礼。
“那不如去我们学校的职工食堂吃饭?”
苏早心想,那下次要带他去化工厂的食堂吃饭吗?
毕竟礼尚往来,她暂时不太想欠人家的。
“我一会还要回去工作呢,下次吧。”
向源“噢”了声:“那我送你回去吧,刚好我也下班了。”
苏早点头:“坐公交吧。”
向源挠了挠脖子:“我还不清楚怎么到你那儿。”
苏早记得姜威说的方向:“我们先到马路对面,那儿有公交站点。”
说着苏早忽然觉得有些口渴,刚才在姜威那儿真是紧张得什么感觉都忘了,这会带着向源往公交站走的时候,顺路进便利店,结账的时候她也没要向源付,还给他买了一瓶。
“苏早,你们工作是不是很忙?这个点还要回去加班?”
上车后,两人聊天时,向源随口问了起来。
苏早现在的工作很闲,但以后进了实验室就忙了,于是点头道:“是啊,所以我说你的工作好嘛。”
向源这次没有被夸时的腼腆,而是有些若有所思起来:“这样挺辛苦的,不过收入应该很高吧?”
苏早倒没怎么关注这个,她说:“够吃穿吧,因为不多,所以没具体算过。”
向源微皱眉头:“还是要了解清楚的,不然都不知道自己拿了多少钱,怎么花,怎么攒。”
苏早发现向源还挺会对生活打算的,这恰好是她马虎的地方,不由点了点头,道:“好,我会注意的。”
等到了研究院,苏早忽然心思一动,领着向源往食堂过去,说:“谢谢你送我,我请你到食堂吃饭吧。”
向源还有些踟蹰:“这个……还是我来请吧……”
苏早拉了下他的衣袖,没等他欲拒还迎,就听到食堂里热闹的声音。
所里的领导吃饭都有固定地方,苏早就故意拉着向源往那儿过去,等眼神探到一个身影出来,连忙笑盈盈地打招呼——
“主任!”
刚打了盆饭的章敬霖被这一嗓子吓到。
“小苏啊你……”
章敬霖刚要问文件传达是否顺利时,眼角就瞄到了站在苏早隔壁的男青年。
眉头一耸。
苏早介绍道:“他叫向源,实验中学的老师。”
向源才反应过来在这儿吃饭会遇到苏早的领导,忙拘谨地点了下头:“您好,我叫向源,今年26岁,籍贯安徽人。”
“安徽好啊,人杰地灵,欢迎欢迎。”
苏早的目的只是让主任知道她确实在接触异性,为结婚作努力,此刻达成效果,便说:“那我们不打扰您吃饭了,您慢用。”
向源像个工具人一样,又被苏早扯着衣袖抓走了。
等坐到餐椅上,面前推来一份饭,她说:“吃吧,今天辛苦了。”
向源还得说一声:“谢谢。”
两人吃着吃着,向源看到周围人来人往,这种职工食堂也有不少夫妻坐在一起用餐,男女互相有说有笑,但苏早却没说话,他咽了口饭,开口问了一句:“你谈过恋爱吗?”
苏早筷子顿了顿,嘴唇抿进一根豆芽,这种问题比较敏感,如果说没谈过,就会显得自己像个不谙世事的女生,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如果说谈过,又得深究,于是她含糊问:“你认为谈恋爱是什么感觉?”
向源说:“会变得不一样。”
“不一样?”
“对,本来是这样一个人,但谈恋爱后就会变成另外一种人,比如不吃青菜,会变得能忍受青菜,就像化学反应,物质发生改变了。”
听到最后那句话,苏早忽然捂唇笑:“化学反应?这个我熟,我就是搞化工的。”
向源看着苏早,手里的筷子动了动,最后无奈说了句:“不是科学的,是浪漫的。”
苏早嘴唇微微张开,向源低头吃饭,好像因为话不投机,而感到兴致蔫蔫。
但可以确定的是,向源谈过恋爱,不然他不会得出这种结论,但苏早觉得恋爱并不难,因为她就是搞化学反应的。
而且还能搞出火花,恋爱么,不就是火花吗,触电吗?
但现在她想继续搞化学实验,却是需要先通过婚恋这道考验,寻找一个能与之发生关系的对象。
不过眼下领导知道她积极备婚,态度都变得谆谆教诲了些。
所长办公室里,苏早把姜威的签收单子递了过去,又说他如果有什么问题,可能会来询问。
所长听罢让苏早出去忙,他打个电话给军委。
“嘟”声响了四下,对面才接通。
“姜威啊,东西没什么问题吧?还要补充什么材料吗?”
“我用过一款炸药,泡过水,拉了保险丝,但只要不扔出去,拿在手里也不会炸,而且抛出去后,会停顿几秒钟才爆炸,我看了你给的资料,没有相关信息。”
所长指头点了点桌面:“这个视实验参数而定,怎么会有拉了保险丝不扔出去,还泡了水的情况呢?概率太小了,我们也没做过相关的测试……你记得是什么型号的炸药吗?”
姜威语气淡淡道:“都炸了,我上哪儿看它的型号。”
所长:“……”
不会就是他拔了保险丝还不扔炸药吧。
姜威又说:“下周有个保密讲座,你们派人了吗?”
“噢,定了,都是专家组,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事了?”
电话那端的人沉吟了下,开口道:“叫上苏早,她来送材料给了我几个数据,讲座当天我也去,顺道见她,把问题解决了。”
所长眉头皱了皱,心里还疑惑着,但电话里不好追问,便说:“好。”
挂了座机,他从文件架上抽出一张名单。
第二天就是周末了,周五的人心变得涣散又光明。
苏早接到领导的通知,安排她下周去参加一个高尖端的技术讲座,同行的都是大拿前辈,她就像坐了许久的冷板凳,终于照见了一点太阳。
拿到邀请函的时候,苏早抿了抿唇,仔细看了又看,主任严肃交代她到时候要注意会场纪律,但她只听到一句话——
「看,他们还是没有把我忘掉。」
苏早拿着信封走出办公室,下了楼,大院里还照着阳光,有几处砖缝长出了杂草,她步子越走越快,几乎要跑起来,经过它们时,提裙迈了过去,于是便不停了,一路跑出大门,可是她不知道跟谁分享,也不能说,一颗心像喜鹊跳上跳下,嘴角弯着笑,仰面让光照到脸颊上。
虽然她对婚姻无感,但或许是因为她即将定下来,所长开始让她熟悉核心技术了。
这种机会不是常有,她开始庆幸那天带向源过去,其实带谁去都没关系,只要是个未婚男子。
苏早夜里躺在床上,还看着那个邀请函傻笑,但很快她就想起来了,要给赵姐送媒人礼物。
刚好第二天是周末,苏早睡了个自然醒后,就去国营商场挑礼物了。
赵姐这个年纪,送丝巾最恰当,既不挑身型,又实用。
苏早往高档商品区过去,这儿顾客并不多,而且商品摆放空间很大,一目了然,又琳琅满目。
“小姐,请问需要什么?”
“我想送一位女性长辈礼物,计划是丝巾,有没有合适百搭的款式?”
“有的,这边请。”
导购领着苏早往里走,忽然经过一处过道口时,看到一幢显眼的身型,男人正倚在墙边,微低着头颅,看手里的传呼机。
苏早眼瞳一睁,步子一下定在了原地。
正在此刻,那个男人也察觉到了别人的视线,微撩起眼睫,视线掠向了她,平湖里有了丝暗影。
“姜……”
苏早看他今天穿了身黑色T恤,裤子是帆布工装裤,蹬着扎脚工装靴,一身便装,叫他“先生”比叫“首长”合适。
“姜先生,您也来逛街啊。”
这儿是女装品牌店,他又等在更衣间的门口,显然是陪女士来的,苏早忽然想起他说自己“未婚”,那么就是在谈恋爱了。
“恭喜啊。”
姜威剑眉微微疑惑地一凝,苏早说:“预先恭喜你喜得良缘。”
苏早心情好,人也善良了,对一堵墙都能嘴甜起来。
姜威这时将传呼机收回裤袋,站直身道:“谢了。”
苏早其实不太管别人听没听懂,自己说着高兴就好,这会导购给她选了几条丝巾,苏早拿起来比对,说:“我试试吧。”
于是走到落地镜前,而姜威也站在更衣间旁边,此刻镜子里的男人双手环胸,巨树似地倚在墙边,穿着短袖的胳膊能看出来肌肉虬结,大约是等人有些无聊,开口对她说:“苏小姐似乎心情很好?”
“对呀。”
苏早给脖子系了条丝巾,转身对他说:“我发现了,有对象能带来天大的机会。”
姜威眉头凑紧了一分,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的丝巾:“对象、带来、天大的机会?”
苏早点了点头:“是呀,这种事挺玄学吧,不过是保密的,其他我不能说太多。”
姜威见她又好心情地对着镜子试另一条围巾,喉结滚了滚,压着脾气往旁处瞥了眼:“苏小姐,说的是下周的保密讲座吧。”
苏早眼瞳猛地一睁,扭头看向身后的姜威,皱起眉头提醒他说话注意点。
姜威却扯了下唇,语气冰冷道:“我想你应该搞清楚,到底是谁给你带来的机会。”
苏早很肯定:“就是对象啊。”
姜威拿起一个“加特林”,将苏早揽进怀里,俯身在她耳边提高音量,“这个握着就行,有点后坐力,不用怕,我在的。”
“有点想,但是”
苏早看着姜威放了好几个,有点心动但又害怕,“会不会有火星子掉下来?”
“有我呢!”
姜威把“加特林”的绳捆在手臂上,手把手教苏早双手握住底部,“大胆试,我陪着你。”
引线被点燃,短暂的等待后,“哒哒哒”的发射声骤然响起。
混着人群的欢呼,夜空中炸开绚烂的花火。
“好美!”
苏早仰头望着星空,眼睛亮得惊人,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上满是笑意。
砰——
烟花一个接一个,在墨色天幕上绽出七彩的花朵。
姜威低头,在苏早脸侧轻轻一吻,语调温柔,“早早,新年好,我爱你。”
新一轮的烟花腾空而起,苏早眼角微润。
曾经她最是艳羡的“年味”,如今,她也有了。
第 69 章 煦阳
爱早早的第136天
正月十三的午后,北溪古镇的青石板路上,残留的鞭炮碎屑已经被清扫干净,只有墙角旮旯和不起眼的石缝里,零星藏着几瓣褪色的朱红。
家家户户的门楣上依旧悬着喜庆的大红灯笼,风一吹,灯笼底部的金箔轻轻晃动,闪着细碎的光。
路边的梅花开到了尾声,粉白的花瓣沾着雨丝落在绿化带里。
街边的小朋友举着刚买的兔子花灯跑来跑去,暖黄的光晕将整个溪城渐淡的年味续上,多了几分慵懒的余韵。
这是苏早从小到大最忙碌的一个春节。
除夕夜,大家一起放烟花、吃年夜饭、守岁,一群人热热闹闹,不知不觉折腾到了凌晨。
从大年初一开始,挨家挨户地拜年吃饭,一顿接一顿,十多天就这样过去了。
苏早往柔软的被窝深处又埋了埋,哼哼唧唧地伸了个懒腰。
下一秒,姜威滚烫的大手顺着她舒展的动作缠住她的腰肢,微微收紧。
紧接着,温热的唇瓣贴上她的耳畔,沿着耳廓轻柔辗转,酥麻的触感唤醒了她的每一个神经。
苏早的唇角不自觉扬起,一起生活这么久了,她总算是适应了一些。
他疑神疑鬼地穿过游廊往四人打牌那茶室去,举高手隔着窗打了个响指,李赟看见他,伸手朝他招了招。
他走到窗边:“你们几个这是打牌还是演默剧呢?青天白日的,你们这样很吓人知不知道?!”
纪嘉扬朝西跨院扬扬下巴:“三哥在那边儿睡觉呢。”
江澈拧着眉:“好好的他上这儿睡觉干嘛?这是睡觉的地儿?”
“嗐,你可别说了,”李赟抱怨道,“苏儿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一来就把我从音乐学院喊的那俩妞儿给遣走了,曲儿一首没弹呢,白嫖我四千。”
一旁的樊华摸摸下巴:“据我经验,三哥这是失恋了。”
江澈呸一声:“他孤家寡人一个,失的哪门子恋?我瞧瞧去。”
“回头被暴cei一顿,可别怪我们没提醒你啊。”
樊生一说完,四人哈哈笑起来,江澈头也不回就往西跨院去。
穿过游廊,他嗅到西边雪茄房飘来淡淡的坚果巧克力香气,姜威平时烟酒都来,但对啥都没瘾,回回来这儿品茄都只抽三分之一,回回都被李赟骂暴殄天物。
江澈一跨过门槛就喊:“湛兮。”
雪茄房阒静无声,南天井里的紫藤往地面慢慢悠悠晃来几缕树影,姜威坐在窗边的雪茄椅上,单手撑着太阳穴阖眼休憩,搁在烟灰缸上的behike剩了三分之二,茄灰已断。
很罕见地,江澈从姜威微蹙的眉间品出了几分颓靡味道。
这世家公子借酒消愁也就是这样了,不过他姜公子借的是雪茄。
别说,还真有失恋那味儿。
靠坐在雪茄椅上的男人并没有回应,日光透过了窗棂上的十字海棠纹样,明明暗暗筛落他全身,江澈回回见他这发小儿都由衷地觉得,他们这群人里最该去拍电影的人是眼前这位姜三爷,可惜三爷家世显赫,这辈子不必靠美色谋利。
正愣神,窗边小几上那瓶粉色的西柚果茶吸引了他视线,也不知是谁放这儿的,跟眼前这位爷实在不搭,正好他这一路赶来连口水都没得喝,两步上前就拿过来拧开了瓶盖。
“妈呀,真酸!”
姜威睁眼时,江澈正紧拧眉头对着那瓶西柚果茶吐槽,他一脚踹过去,江澈利落一躲,瓶中果茶差点洒出来。
“我让你喝了?”
他初醒的嗓音带几分哑,加重了他语气里的薄怒,让江澈恍然大悟。
江澈瞧着手里的西柚果茶笑了起来:“唷,看起来是姑娘送的。”
他啧了声:“谁家姑娘这么没眼力见儿啊?给咱三爷喝这种便宜果茶?”
姜威没应他这话,反倒是问:“云舒从西北回来了吗?”
江澈一下变了脸色:“回了啊,好端端的你提她做什么?”
姜威站起身来,两步上前从他手中夺过了那瓶果茶:“那怎么没把你嘴扇肿?”
江澈被他说得一愣,再转身,姜威已经出了雪茄房。
他追上去:“姜三!你是不是见不得我俩好?!”
“你俩好过吗?”姜威头也不回,朝着东跨院就走了过去。
茶室四人见他二人一前一后来,便将手里这局匆匆结束,都等着看好戏,结果姜威只是往桌边一坐,仰头喝了口果茶,轻飘飘地说:“发牌。”
江澈跟进来,坐在姜威对面拍了拍桌子:“赶紧的,陪三爷过两招儿。”
李赟将桌上牌收好问他:“这云舒不是回来了?你怎么还敢出来跟我们打牌喝酒?”
江澈瞪他一眼:“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我还敢?我啥时候不敢?!”
“也是,您老都敢去拍电影儿,确实没啥不敢的,就是苦了我云舒,情敌无数。”
“什么你云舒!给我放尊重点儿!要叫嫂子知道吗?!”
姜威听了这话先笑起来,接着四人都没忍住。
江澈和宋云舒从小就是两隔壁,可以说是吃着一碗饭长大的,小时候江澈就是一皮猴儿,常把宋云舒欺负得哇哇大哭。
这青梅竹马缔结良缘本是美事一桩,没想到这俩人越长大越别扭,结了婚也没见好转,夫妻之间的私隐他们不好打听,他们只知道江澈这只花孔雀只敢在他们面前开屏。
牌刚发好李赟接到路时昱电话,说是临时有事耽误,得要晚点才能到,李赟挂了电话好奇:“这路时昱最近怎么老往三哥身边凑?”
樊生捻着牌看了一眼:“这么说吧,路时昱以前跟韦大关系不错。”
“那怪不得,他这回摘够快的,”纪嘉扬偏头问姜威,“是三哥提点了?”
姜威还是那副疏懒模样,整个人陷在椅子里,像是还没睡够,眉眼间仍凝着被吵醒时的恼。
听了问,他看着牌说:“那事儿跟路家关系不大,他俩顶多算个酒肉朋友,韦大这几年老往菲律宾跑,我其实也没说什么。”
姜威这话说得轻松,可在座的几位心里都清楚,他一句话能帮路家省去多少麻烦,避免多少损失。
事后诸葛亮谁都会当,急人之危却非易事,能在风暴来临前做出应对,那是救命之恩。
别说昨日打赏花了一百万,就是再添个0也远不够偿还这份恩情。
江澈却故意呛他:“你有这么好心?你怕是看上他家刚买下那科技公司了吧?”
这话倒是让姜威惊讶,不过他面上不显,只淡定补充:“准确地说,看上的是人。”
人工智能发展至苏,高端芯片的制造和强大的算力固然重要,可若没有不断迭代优化的核心算法,那也只是用一条腿走路。
他这另一条腿正无力,路时昱便立马给他送上两名良将,算是意外之喜。
江澈嘁一声,果然不出他所料。
“老狐狸。”好厉害。
她一抬头,姜威就站在她身侧,正伸手往球包拿手套。
她没意识到姜威走近,挡了他的站位,此时他俯身靠近,她有种被他拥进怀里的错觉。
她僵在原地,直到那缕青绿香气散开,她无意识屏住的呼吸才恢复正常。
奇怪了,她苏天的错觉怎么这么多?
察觉面庞添了几分热,她没好再看姜威,只盯着那杆面的甜蜜点说:“A场有不少球洞都是越靠近果岭越难停球,像先生这样的远距离选手,从蓝Tee开球就是直奔果岭去的,如果开球没有落到理想球位,切杆难度就会增加,黑Tee虽然距离上更远,但对您来说,容错率反而提高了,您打黑Tee,应该会有更好的成绩。”
“挺专业啊,”路时昱又接过了苏早的话问,“看来这个场你打过挺多次啊?”
她回头看了路时昱一眼,又将视线收回朝姜威递过去。
“我比先生差远了,A场蓝Tee要奔90杆去了。”
说完她便伸手去取球杆,奈何姜威还是先她一步,他指腹温软,匆匆一滑,将触感留在了她手背,他利落取了球杆从她身边过,留下一句只有她能听见的话:“很厉害了,苏小姐。”
这嗓音清冽,如薄酒入喉,温润清爽过后,是长久不消的灼烫。
她紧跟着转身,脚下乱一瞬,又很快平定。
她苏天这球童当的,是真不称职。
李赟笑着接过话:“这良禽也得择木而栖,跟着三哥不比跟着路时昱强?你以为人人都是宋云舒?”
江澈眼风一扫:“滚!”
赵洋接过话头,“既然咱们知道了这事儿,肯定不能让狗哥躲起来偷偷摸摸地给苏老师过生日嘛,我就提议,大家伙儿一起热闹热闹!”
生怕风头都被赵洋抢了,一直站在一旁没出声的陈晨赶紧开口补充道:“苏老师,可不是他提议,是咱们都想到一起去了!”
张雨宁靠在刘瑞科身上,笑着点头附和,“反正苏苏姐今年24岁,狗哥不是要准备24份礼物吗?我们每家先挑一份准备,剩下的让他自己来!”
姜威站在人群中间,耳尖悄悄红了,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角,眼神里藏着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掩不住的期待。
秦知意靠近苏早,轻声在她耳边补充道:“我和李丽早就记着你生日呢,琢磨了好几周要怎么给你一个惊喜”
她顿了顿,余光扫过姜威,语气带点调侃,“结果么,李丽一问姜威,他偏说他已经都安排妥当了,我们直接原地退休喽。”
李丽刚把空礼炮壳扔进垃圾桶,话里带着点不服气,“可不是嘛,我们本来还打算搞点特别的节目呢,但是狗哥发话了,我们只能服从安排听指挥了~”
苏早望着姜威泛红的耳根,想到他早上的一系列反常行为,总算弄明白了怎么回事。
姜威在群里问大家礼物的事儿,结果赶鸭子上架,大家提议一起帮苏早过生日。
等她再给姜威说不过生日的时候,已经晚了。
姜威担心她真的会生气,所以用那样“笨拙”的方式先行“赎罪”。
“礼物礼物!”
赵乐乐在赵洋怀里使劲蹬腿,折腾着要下地,“妈妈!我要先给苏苏阿姨送礼物!”
赵洋脸色一沉,手掌用力按住儿子乱晃的腿,眼看就要发火。
“没关系呀!”
苏早把手里的蛋糕放到圆桌正中央,自然地牵过姜威的手。
果然,姜威的手心潮潮的,全是汗。
苏早不动声色地用指尖挠了挠他的手心,笑着仰头看他:“我很好奇乐乐准备了什么,就让乐乐先吧?”
刘瑞科点头表示赞成,“对啊,要不我们都先送了。你送那么多,等苏老师一个个拆完我们都饿晕了,那些你们两口子回家慢慢拆去!”
姜威并不在意提前商定好的“活动流程”,只要苏早高兴,他准备的礼物什么时候送出都可以。
再说了
这个聚餐本就不在他的计划中,他最初的打算是,安安静静陪苏早单独过个生日。
一想到“原计划”,他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反手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些,低低嗯了声。
第 70 章 煦阳
赵乐乐立马从爸爸怀里滑下来,小短腿“噔噔噔”跑到妈妈身边,在她的提示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方方正正的小礼盒。
他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捧着,一步一晃走到苏早面前,很是郑重:
“苏苏阿姨,我马上就五岁啦,所以我选了送给五岁的苏苏阿姨的礼物!”
苏早温柔地蹲下身,视线与乐乐平齐,鼻尖忽然涌上一阵微酸。
她刷到过那些“每个年龄一份礼物”的视频,画面里的热闹与期盼总让她觉得遥远,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剧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更没有想过,她会收到一份来自“同龄人”的、如此认真的心意。
“乐乐给阿姨准备了什么呀?”
苏早的目光落在礼盒系着的粉色蝴蝶结上,故意拖长了语调,“阿姨猜不到~”
“是送给五岁的苏苏阿姨的!”
赵乐乐仰着小脸,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爱莎公主!”
话刚说完,他猛地抿紧嘴唇,小眉头皱成一团,慌张地抬头向赵洋求救,“爸爸,我把惊喜提前说出来了”
赵洋笑着朝苏早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儿子直接把礼物递过去。
赵乐乐得了指示,立刻双手捧着礼物往前递,小手指紧张地抠着礼盒边缘,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苏早,满是期待地等着她拆开。
苏早双手接过礼盒,轻轻拆开外层的丝带。
缀着水钻的公主皇冠露出来时,她忍不住“哇”了一声——
小巧的银色冠冕上,蓝色水钻星星一般闪着光,精致得让人挪不开眼。
苏早的指尖忽然下意识防备地摸上了车门。
身体陡地紧缚着,连说出来的话都有些紧绷:“凡事讲究循序渐进……”
她视线微垂,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门把手的地方,逋扣上去,突然听见“吧嗒”一声,她眼瞳猛地一睁。
被反锁了!
姜威的长指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主控键上,锁了全车的门。
苏早这回知道怕了,简直是坐在了一头猎豹身旁,窗外阳光明媚,车内一片幽暗,姜威的眼神寂静而闪烁:“苏小姐不用紧张,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哦,讲道理,门都焊死了!
“我还得打电话回老家跟我父母交代……不……五一放假,我回苏州跟他们说……”
她紧张地找了个回旋的余地。
“一来一回又要耗费许多时日,五一过后便是六月,半年将尽,又到端午团圆,拖来拖去,时机告罄,不如还是按照您的第一个提议,先通个电话。”
“那、那我回去打个电话……”
“我陪你一起,有什么问题,我当场解决。”
苏早被姜威这迅猛的效率惊到,他什么意思,现在就要打电话,他看着她打电话?
“不……不用麻烦……我能自己解决……”
“领养孩子能一个人吗?没有夫妻双方的证明,苏小姐恐怕也无法办成。”
姜威直戳她命门,似乎要她承认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能仅靠一人之力,她落在腿上的双手紧了紧,但不敢太使劲,又松开,将手心一转,递到他面前,微微张开。
园里的花在春深时绽放,露出内里红色的蕊,也是它的心。
苏早的手心上托着一枚红色的平安结,像开出的一朵小红花。
姜威眼眸暗暗,听见身旁人说:“呐。”
他勾了勾唇,接过来时,指腹无意碰到她的手心,好软。
他说:“所以苏小姐同意了吗?”
“您什么时候有空打电话?”
苏早没看他,收回手又撑在腿上。
姜威说:“晚上下班是六点,长辈要做饭,这样的电话打扰他们用餐,脾气自然不好,若是再晚一点,他们不免猜测我和你深夜同处一室,认为我是浮浪之人。”
说着,男人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周全道:“现在送你回研究院刚好午休结束,楼下就有公用电话亭。”
苏早听得一愣一愣,眼瞳怔怔,说不出反驳的理由。
姜威的雷霆效率实在令她乍舌,等反应过来,男人已经开着车往研究院驶去了。
公用电话亭在很多个角落里都有,不一定非得去办公楼下,苏早已经在想往哪个偏僻的地方找,不能让其他同事看见她和姜威一起。
万一被听见谈话内容,岂不是无地自容!
苏早越想越发地快步走,双手紧握,板着肩背闷头冲,姜威跟在她身后,不论她步子多快,始终保持两步远的间距,最终他们走到了一处阴凉地,站在老实验楼下的电话亭前。
姜威环顾四周,柱立式的一楼后面是一处没有开发的山地,穿堂风涌入没有遮挡的一层建筑。
苏早摸出公交卡插进公用电话机里,按钮上的数字有些泛白,她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按,心跳一下紧着一下地跳。
“嘟~嘟~”
她希望爸妈没接通,又希望他们接通,因为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喂。”
“爸……爸爸,我是苏早。”
苏早声线一提,姜威目光落向了她。
好可怕啊。
电话那头的父亲应了声,说:“什么事,有空打电话回家。”
苏早咽了口气,右手捏着电话线,姜威还在盯着她,好像她那发子弹不打出去,他就不挪开视线。
“那个妈妈,妈妈在家吗?”
“刚睡醒,我去叫她。”
苏早额头都出汗了,姜威双手背在身后,眉梢挑了挑,知道她在拖延时间。
很快,电话又被拿了起来,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什么事叫来叫去的,电话费很贵的,赶紧说。”
苏早听到母亲雷厉风行的语气,被赶着突然往前迈了一步:“妈妈,我要结婚了。”
忽然,电流“滋”地一声有瞬间鸣响,苏早不知是自己的耳膜刹那嗡叫,还是线路接触不良,总之,她也被刺得心脏一提,久久没有收到回复。
她的指尖绕着电话线的卷线圈,绕了食指绕中指,绕了中指绕无名指,猛地想到姜威就在旁边,她又收住了这种幼稚的小习惯,对母亲继续说:“他是个军人,家里是……”
忽地,苏早才反应过来还不知道姜威的个人情况,眼神下意识看向他,男人心领神会,道:“北京人,今年三十岁,家中独子,父母是驻地外交官,还有位奶奶,住干部疗养院,身体还算健朗。”
他的声音沉而顿挫有力,电话那头的母亲自然听见了,苏早刚要复述,母亲就说:“等等,妈妈脑子懵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这个人可不可靠?谈上了怎么没跟爸妈说,一来就要结婚!”
话一落,那头的声音就乱起来了,父亲的嗓门传入:“什么?结婚?”
苏早额头都出了汗,抓着听筒道:“因为、因为结婚了能晋升!”
“你这囡囡!”
苏早又接着说:“工资也涨,他的工资也给我!”
话落,感受到姜威突然落向她的眼神,苏早睁着无辜的圆眼睛对他无声解释:「假的」。
电话那头的母亲大人又说:“怎么不带他回来看看?我知道你岁数不小了,能找到个对象已是烧高香,但你从小到大只知道读书,很容易被人骗……”
“妈妈!”
苏早没一句爱听的,出口打断道:“都有事走不开呢。”
“不是马上要放假了吗?”
“放假也走不开呢,节假日要执勤的。”
这谎言信口就来,姜威眼眸微眯了眯地看她。
“那也不急于一时。”
母亲继续考量道:“婚姻大事,马虎不得。”
苏早从小到大跟父母斗智斗勇二十八年,脑子一对上他们就飞快地转:“别担心妈妈,现在是新时代了,不合适就离婚,不至于就完了,况且他结婚还要打报告呢,又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你们不用紧张,以为我立刻就要领证。”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父母心惊胆战,母亲“诶呀”一声:“说什么离不离婚的,结了婚自然是要从头到尾,白头偕老啊!”
忽然,电话机被姜威的指节扣了下,上面显示余额即将不足!
他能不能别这样监督她!
苏早都快急哭了:“妈妈!我的电话卡快没钱了,您快点说同不同意我结婚吧!”
电话那头的父母不说好不好,只是两夫妻在那儿拌起嘴来,隐隐听见什么“军人是好,但是……”
苏早偶尔也有冲动的性子,一着急就更猛了:“不说我就当默认了!”
这时母亲的声音终于清晰了起来:“我们如果反对的话,你会不跟他结婚吗?”
寂静的老楼里,电流的声波被风吹淌到地面,姜威垂着眼眸望她,苏早抿了抿唇,忽然没来由地,眼眶发酸:“妈妈,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做主了……”
母亲轻轻叹了声,低声问:“他对你好不好?”
苏早想到今天看见的花,说:“他会让我每天开心。”
母亲斟酌了下,最后道:“带他回来见我们。”
话才刚落,电流戛然而止,电话费清零了。
“嘟嘟”声蔓延在耳朵里,苏早咬了咬唇,将听筒挂了回去。
转眸望向姜威,或许是太久没和父母打电话了,以往只是每个月寄回去一封信,如今难得拿起电话却说的是要嫁给别人……
姜威看见她红着的眼睛,手抬起,几乎要碰到她的脸,可又收了回去,负在身后拢了拢,几息的等待后,他对她说:“抱歉,我没带电话卡也没有公交卡,让你打电话请示父母还要花自己的钱,我一会再给你买几张。”
苏早恍了下神,下意识客气道:“不用了……”
“谈完了吗?”
“嗯。”
姜威喉结动了动,问她:“可以吗?”
“看……看你的结婚报告什么时候同意……”
苏早把问题推给了他。
但男人也不撒谎,说:“我刚才听到了,你母亲说要你带我回去见见,怎么就成了要看我的时间?恐怕难关在苏小姐这儿吧?”
他什么意思?
苏早皱起眉心,他的话好似自己拖后腿一般,忍不住脱口道:“他们又没说是领证前见还是领证后见。”
姜威剑眉微不可察地一挑,唇边覆着浅浅的笑,眼神看她:“苏早,你这句话,很像是骗好人家的独子啊。”
苏早蹙着眉心想笑,瞪圆着眼看他,姜威的话也很像在说:我家里就我一个儿子,你别骗我。
于是她双手背身走出大堂,往阳光里去了:“这个世上真真假假,信了,假的也是真的,不信,真的也是假的,只在于受不受骗罢了。”
树影随着走动而滑过她光滑白皙的脸颊,大约是这处好光景,令她方才的酸涩有了缓解。
姜威信步走到她的身旁,说:“那你刚才跟母亲讲的那些好话,比如我让你每天开心、还有工资全都上交给你,我是信还是不信?”
苏早眼眸猛地一睁,怎么他都记住了!
“都是客套话!不这样讲他们怎么会高兴?你看吧,说「每天开心」比「今天开心」更好,我爸妈都没说反对的话。”
他们是没说反对,但也没说同意……
不过山高皇帝远,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但撒谎不是个好习惯。”
苏早:“……”
她都忘了,姜威不仅是位军人,还是个领导,做事一板一眼的严谨,她居然在他面前跟父母撒谎,一时心虚又烦躁:“那你现在是觉得我品行不端是吗?那不结好了,反正还没领证!”
狠话撂了出来,姜威浓眉微凝,但情绪还是压了压,朝她走近了一步,低着头道:“恼什么,你说的那些话照做不就好了?工资都给你,日夜都让你开心,苏小姐又何来撒谎一说?”
苏早浑然呆在原地。
巧舌如簧的苏小姐不会说话了。
只是短暂的对视后,她感受到阳光在将她的脸颊晒烫。
忽然,日光被遮挡,姜威宽阔的身影挡住了烈阳,仿佛给了她一片乘凉的屋檐。
苏早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脚尖,还有,很近的黑色皮鞋,心突然咚咚地随头顶的树叶一起响,她小声提醒他:“你靠得太近了……”
头顶落来很轻的笑,说:“这算什么近?”
她该往后退,可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一般,她好像……并不排斥他的气息。
风声蔓延的时刻,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道喊声:“苏早!”
刹那吓得她浑身一抖,猛地抬头往声源望去,就看到山道边筑的铁楼梯上站着道穿灰衫的中年人,此刻正不可置信地扶了扶眼镜,望着他们俩。
是主任!
苏早这回往后退了半个身子,姜威目光凝在她的脚边,眉头微凝。
主任已经踩着楼梯跑了下来。
苏早连忙道:“我得回去上班了,姜威,你也赶紧回去吧!”
姜威的目光却在看着那位脚步匆匆的男人,上一次在食堂,他就对自己没好印象,若是现在走了,不知会对苏早说什么话。
“苏早,你过来。”
章敬霖的话就是命令,苏早不敢违抗,步子刚要走过去,胳膊肘就被人握了下。
这一握,就落在了章敬霖的镜片里,他眉头顷刻皱起,苏早生怕主任又说出什么话惹得关系发僵,赶紧道:“主任,这么巧啊!”
“呵,是够巧的,你们怎么回事?”
苏早咽着嗓子,姜威微侧眸,也一副等着她开口正名的态度,于是她只好强忍头皮发麻,说了句:“对象的关系。”
章敬霖瞳孔地震,但碍于姜威在场,他只能笑了,而且是笑得认为这件事很可笑的样子,半开玩笑道:“苏早啊,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找姜威结婚。”
“她吃豹子胆,不吃臭鳜鱼。您是苏早的领导,有问题跟我提便是。”
苏早瞪大双眼,姜威怎么又提臭鳜鱼的事?
等等,她猛地想起姜威和主任在食堂碰面那次,主任说过叫向源来吃臭鳜鱼,接着姜威问她臭鳜鱼好吃吗?幸好她没说好吃!
此刻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
章敬霖则锐目扫了姜威一眼,呵呵笑道:“您可是军中领导,我啊,不敢不敢,苏早,你自己看看几点合适回去上班。”
现在都到上班时间了,主任这句话简直是阴阳怪气到极点,苏早忙道:“我现在就回去,姜威,我们走吧。”
这一路,章敬霖也在不远处的前头走着,苏早步子再快,也不过两三步抵姜威一步。
她把男人送到了门口,礼数尽到了,赶紧跑回去上班。
姜威看着这扇大门,把他拦在了院外。
坐上车后,他双手滑过方向盘,却没有即刻就开车,狭小的天地里,隐约浮动着一股浅馨的香气。
他微阖着眼眸感受着,是春日的花香,却找不到任何替代的花朵,应该是……倒映在苏间早流里的岸芷汀兰。
他启动车身,打过方向盘,一路往商业中心驶去,最后停在店面最大的珠宝店前。
“你好,我要买一枚戒指。”
姜威走到珠宝展柜前,目光扫过玻璃内的一枚枚首饰,导购为他一一介绍起来:“请问先生想要什么样的款式?我们这里有简约的金戒指,有镶嵌钻石的、彩色宝石的戒指,您的需求是日常的穿戴,还是作为婚戒呢?如果是结婚用的,那么还有对戒。”
姜威听到最后,说:“对戒。”
这个词第一次自他口中说出,原来结婚,是这种感觉。
连对面的导购都眉眼笑开了,说:“恭喜啊,那么您太太的戒圈是多少,您知道吗?”
姜威:“电话线圈的大小再多几毫米,有戒圈尺给我看看吗?”
导购听罢,从抽屉里给姜威拿来了一串戒圈标尺,各种大小的铁圈都有,他滑过几个后,看定了一枚,递过去道:“就是这个。”
虽然结婚听着繁琐,但真确定了,许多流程便能迅速走起来,买了戒指后,姜威赶回部队去打报告。
盖章这种步骤说快就是一印子的事,说慢能拖不知几日,所以姜威直接堵了上司的办公室门,亲自去催。
老领导沈知回眼神看了报告又看他,看了他又看报告,拉近拉远,最后突然笑出了一声,甚是洪亮,姜威直说:“您今天必须把章盖了。”
“呵!”
沈知回又看这报告:“急什么,前三十年都没见你急过,这会报告才交上来几分钟啊?”
说着,他语气正肃道:“女方背景呢?”
姜威此时将手中的科学杂志一摊,指了指上面的作者介绍,道:“公示过了,苏早,化工研究院的博士。”
“嚯!”
老领导还真把杂志拿起来看了,这会眼睛从书檐上瞟他,皱着眉头道:“看上你什么了?”
姜威坚定道:“报告领导,阵地是靠自己争取的。”
沈知回又笑了声,甚至都不问他看上人家什么了,而是放下报告说:“这件事我得跟你父母通个信。”
姜威没吭声,就站定在原地,目光撇到一边。
沈知回斟酌了一下,将事情捋顺:“前不久才听你奶奶抱怨过你没对象的事,现在就突然说要结婚,她是不是不知道?”
姜威淡声道:“我爷爷在墓地里,您是不是还得去烧纸问他?”
“你这小子!”
“不小了。”
姜威这话接得极其自然:“您再不签字,我就又老了一秒钟,还没媳妇。”
沈知回深吸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眼皮:“我给你爸妈发一封信,他们没有异议,我再同意。”
说罢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出去,但姜威站得岿然不动,说:“报告首长,我就守在门口,不能晚一秒钟听到结果。”
他这态度之急促,也在赶着沈知回,老领导咬咬牙指了指他,最后站起身道:“你也是赶上好时候了,现在能通电话能发邮件,出去。”
姜威就转身走出两步,直接站领导办公室门边守门了。
走廊尽头的窗边日照西斜,光影从他脚下蔓延,不知过了多久,夕阳也没有了,变成了灯。
办公大楼里的人陆续下班,沈知回拉开办公室门,给他扔了句:“回去等消息。”
姜威眉头凝起:“我爸妈怎么那么慢?”
“有时差懂不懂啊!”
沈知回都不耐烦了:“你以为整个部队就你要结婚吗?插什么队啊!”
这句话倒是让姜威没有反驳,领导走之前他又突然问:“家属院一般多久能申请下来?”
沈知回双手扶腰道:“你还给你领导安排任务了是不?”
“这么说所有住进家属院的人都给领导您安排任务了?”
沈知回气得吐了口气:“给我下楼拉练五公里!”
姜威长腿一并,敬了个军礼就走了。
沈知回呵笑了声:“料你今晚也睡不着。”
结婚报告到第二日还没有下达消息,姜威又去堵门,沈知回在签桌上的文件,头也没抬起看他,只说:“我已经交上去了。”
这种话术俨然是老姜敷衍人的,姜威又站在门口不走了。
沈知回拖着长调意有所指地道:“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更厉害,还没娶,就恨不得对你领导和父母催命了。”
一听到还没同意他的结婚报告,翻脸不认人也是够快的。
“我答应了她五一前领证,不能不守承诺。”
沈知回指腹点了点桌面,放下手中的笔道:“这种话你都敢保证,看来对这块阵地你是很固执了。”
“毫无疑问。”
沈知回审视着他:“最后一个问题,你不用回答我,也无需向我保证什么,因为这是你个人的终生幸福,只能自己感受——你和苏早同志结婚,是不是为了满足出国执行任务的已婚条件?”
窗外天色已近黄昏,沈知回让姜威继续在门口等着,让他一个人冷静想清楚了。
忽然楼道里传来小跑的脚步声,径直停在沈知回办公室前,来人看到姜威,立马敬了个礼,这才敲门进去。
寂静了几分钟的房间里再次传来开门声,士兵对姜威道:“将军让您进去。”
姜威喉结压了压,敛眸进了这处宣判裁决的房间。
只见沈知回阖上钢笔帽,给他递了份文件,说:“你父母发来的邮件,自己看吧。”
纸上打印了一行字,以及父母的手写签名扫描本,上面写着——
【请立即结婚。】
姜威瞳仁扩了扩。
望着那行字久久凝神。
沈知回又将另一张纸递给他,半规训半高兴,说道:“还不拿着你的报告同意书去领证?”
姜威立即接了过来,此时,窗外的最后一缕金色余晖照在了上面,他也终于,抓住了最后时机。
五一前的最后一天,姜威准时在早上八点等候苏早下楼。
好似两天没见,两个人之间有种介于陌生又可以亲密的距离,总之就是——相敬如宾。
“谢谢。”
苏早朝给她开车门的男人礼貌道。
虽然没有领过证,但苏早有问过结了婚的同事,该带的证件也都准备齐全,眼下,两人坐在登记处的受理台前等候,工作人员就说了句:“去拍照吧。”
交了表,终于到下一个流程,她今日特意穿的白衬衫,长发半扎垂在肩后,刚坐到相机前,就听姜威说了声:“等等。”
苏早疑惑地转头看他,手腕却被一道大掌圈住,垂眸,左手的无名指上竟被套了枚戒指。
她顷刻愣了愣,又听男人沉声道:“好了,可以拍了。”
“咔嚓!”
一张红底照片里定格着一对容貌相配的年轻男女。
从婚姻登记处出来,苏早还有些云里雾里,姜威见她站在楼梯口发呆,便说:“走一走吗?”
因为他也要缓缓。
“嗯……”
两个人安静地并肩从路边走到河岸,微风徐徐,天朗气清,她远远看到一棵开满紫花的大树,如日照香炉生出的紫烟,双手背在身后仰头望,在阳光下微眯了眯眼,喃喃道:“苦楝花开了,春天要结束了呢。”
但她却没有伤感,因为苏小姐结婚了。
拍立得吐出照片,手机快门声紧接着响起。
苏早发间的皇冠闪着光,姜威站在她身边,嘴角噙着浅浅的笑容,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漾着真切的笑意,与幸福。
秦知意把拍立得照片分给大家,又将手机里的合影发到群里。
散场时,赵洋抱着已经困得打哈欠的赵乐乐,冲姜威挥手:“狗哥,我们先走了,礼物记得慢慢拆啊!”
刘瑞科和张雨宁也跟着告辞,张雨宁临走前还拉着苏早的手,“苏苏姐,我们说好了,谁先结婚,另一个人给对方当伴娘!”
陈晨帮着姜威把所有的礼物都搬到后备箱后和黄悦一起离开,姜威转身去服务台买单。
秦知意趁机挽住苏早的胳膊,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晚上回去悠着点。”
苏早脸颊腾地红了,推了她一把,“赶紧走。”
返程路上,车厢里很安静。
苏早捏着拍立得,痴痴看着,心里头的暖流奔腾不息。
生日快乐,苏早。
她对自己说。
第 71 章 煦阳
车刚拐进狗院的巷子,大黑就摇着尾巴扑了过来,呼哧呼哧地哈着白气。
姜威放慢车速,没像往常那样停在院子里的车位,反而径直往最里头的车库开。
卷闸门咔哒一声响起,昏黄的灯光瞬间铺满整个空间,空气里浮着淡淡的暖意,混着点若有似无的花香。
姜威熄了火下车,转身从货架上拿起大黑的零食罐,撕开包装递过去。
“回窝去,乖。”
大黑叼着肉干,朝着副驾的苏早嘤嘤了两声,湿漉漉的眼睛眨巴了好几下,随后才颠颠地跑回角落的狗窝。
它趴在软垫上歪着头看他们,直到车库的卷闸门彻底关上,才乖乖地把脑袋埋进爪子里,只留尾巴尖在外面轻轻晃悠。
姜威打开后备箱,礼物盒堆得整整齐齐,顶上露着秦知意送的橙色礼袋,边角还沾了点蛋糕奶油的印子。
他侧身靠在车边,屈指敲了敲后备箱门,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的试探,“上楼拆,还是在这儿拆?上楼的话,等我把东西都搬上去,再开个空调,你先坐会儿。”
车库里的空调正呼呼送着暖风,货架上的星星彩灯一闪一闪的,倒像个藏满了心思的秘密基地。
苏早脱掉鞋,利落地翻过后排座椅,爬到后备箱盘腿坐在绒布垫上,伸手捻了捻身下软乎乎的布料,眼底漾着笑,“就在这儿吧,暖和。”
她抬头看了看两侧闪烁的彩灯,睫毛被跳跃的灯光染成金棕色,“而且你特意布置了,咱们上去了,岂不是可惜。”
昨夜姜凝光带了两瓶Macallan30,宴上三人陪着姜君正饮了一瓶半,仅是微醺。
姜威从浴室出来,月上了西楼,凄凄映水寒,他竟对月无眠。
差乔叔送来那半瓶子威士忌,带一个水晶杯,窗畔月影疏淡,他端一杯酒陷进沙发,随意点开手机视频,借几缕秋风催眠。
离得近了,像是有她的呼吸声在耳畔,一句“nice birdie”被她念得甜又软。
待到酒瓶见了底,视频看完,他才生出几分倦意,孰料清晨睁了眼,小山雀临窗啁啾,远不如佳人婉转。
到了小溪山,四合院门前垂柳芊芊,清溪绕舍而过,水声叮铃。
乔叔回头问他:“湛兮这是取车还是见人?”
他笑笑不说话,下了车挥手叫乔叔先走。
若是取车,自然不必他亲自来。
可他这人呐,人家也未必想见。
好友申请发了一夜都未通过,这辈子头一回给人袋子里塞钱,还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这要叫家里老头子见了,得要骂他一句作风不正,再让他写三千字清廉心得才肯罢休。
转头瞧见地垫上那只唇膏,金属外壳,白金配色,顶部刻着H字样,腰身装饰金属拉丝,这金属线一丝一缕的,就这么绊住了他欲归的步伐。
苏早瞧见姜威的那一刻,整个人像是入定般僵住,他苏日明明取了车就能走,为何还等在她家门口?
一瞬间,她的思绪百转千回,却梳不通,理不清,打成死结。
直到身旁的左清樾问了句:“这就是你说的客人?”球包客人自己拎,球杆也是他自己拿,她就空着一双手跟上去,连插Tee都不用她帮忙。
她兼职时间不长,但接待的客人也不少,像这般不知所措的情况,还是头一回。
眼看姜威已经准备要开球,她赶紧报数据:“415码,四杆洞,果岭在左边树林后面,可以从树上过,但要打310左右才能上球道。”
可以有不从树上过的打法,但她觉得,以这位贵客的水平,应该不用多打一杆过渡。
姜威手拿球杆试挥了一下,苏早忽地想起来问:“先生需要拍摄吗?”
来球场打球的客人就算是没有社交媒体的更新需求,也会用手机记录下自己的打球过程,以便复盘打球动作和细节,精进球技。
她这话音才落,路时昱就将自己的手机递了上来:“你拍我好了,我这三哥最烦出现在谁的镜头里。”
苏早没接,仍是看姜威。
秋秋赶紧凑过来:“我帮您拍吧,先生。”
她想伸手去接路时昱的手机,被他一躲。
路时昱可不是个蠢的。苏早并不了解宋云舒的家庭,只是偶然听到她同事问她老公如何,她才知道宋云舒已经结婚了。
“那”苏早愣了一下,“那你们,一起睡吗?”
这回换宋云舒面红耳赤了,她不说话,苏早也懂了是什么意思,她笑:“日久也能生情噢~”
宋云舒急得上前挠她痒痒:“小姑娘家家的不学好,学什么一语双关!”
两个女孩瞬间扭倒在沙发,就只听见苏早边笑边求饶的声音。
玩得累了,宋云舒才微喘着气问她:“你最近还好吗?”
得知苏早父亲出事的时候,宋云舒正跟着院里的植物专家在墨脱拍摄,进了雨林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她一度想提前回京陪苏早,但院里的科研任务重,她不得不留下。
回来看到苏早一切如常,她是既高兴又心疼。
高兴是看到她能振作起来面对生活的残酷,心疼是她才19岁。
她年长苏早快十岁,可若易地而处,她不会比苏早更坚强。
苏早起了身,牵着绚丽的裙摆转了一圈儿,高兴说:“挺好的啊,你看我,能跑能跳的。”
她笑得娇艳,说的话却始终蒙着一层哀伤情绪:“不会比那时候更差了。”
已经到谷底了,剩下的路,便都是往上走了。
“你妈妈知道吗?”
苏早唇边的笑容一点点落了下去,她摇摇头:“她知不知道其实没什么差别,她若是知道我的现状,说不准我连安稳日子都没法过。”
“为什么?”
“她”苏早有些难以启齿,但想了想还是说,“她一直希望我能上嫁豪门,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可以说,孟女士的一生都在往上走,每上一级台阶都少不了一个男人的托举,她的父亲只是其中一级。
有时候她会觉得,能把一个男人利用得彻彻底底也是种本事,孟女士本事很大,她早将婚姻看作是一生经营的事业,她会不断往上走,谁也无法成为她的牵绊。
包括她这个女儿。
孟女士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心血,与其说是培养女儿,不如说是投资股票。
当她平稳往上涨,她会收获孟女士很多关心很多爱,当她停滞不前,家庭矛盾随之而生,孟女士的怨怪和鞭策也轮番而至,无数的沉没成本让孟女士只能选择加大投资,并盼着她能一飞冲天,嫁入顶级豪门一劳永逸。
孟女士有她独特的人生哲学,她就像一个柔软的圆,可以随时随地变换自己的形状去适应别人,用她的话来说,与人结合才能使她站得更稳。
可她不行,她就像一个硬硬的小三角,每一个角都是她的固执与坚持,她没办法将自己磨成一个圆,也很难改变自己去适应任何人。
可能,这就是孟女士对她失望的根本原因吧,眼睁睁看着她从一支蓝筹股发展成僵尸股,成了她人生中极为鸡肋的存在,当孟女士跃上新的台阶,放弃一支僵尸股,便不再需要考虑沉没成本。
察觉苏早语气里的难过,宋云舒起身拥抱她,一句话都没说。
一段婚姻也许能解苏早眼前的难,可这婚姻的难,又该如何解?
“你还没吃饭吧?”苏早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她,“我苏儿刚买了牛排,陪我一起吃点儿?”
“好,”宋云舒牵着她往外走,“我来帮你打下手。”
方才这小姑娘口口声声说着什么,赵嘉义一旦行差踏错下的是他路时昱的脸,这还没等赵嘉义违法乱纪呢,他这脸就已经被她下了三回了。
小姑娘年纪不大,架子还不小,也难怪能当众扇赵嘉义巴掌,是个辣的。
苏早的迟疑并非是她不愿,毕竟砸了路时昱的车在先,方才也没商量出个对策,她苏天又是随行球童,总是要为客人提供服务的,可她一来跟的是姜威,总得要先问他的意思。
她太过专注去等待答复,便不知她此刻落在姜威眼中究竟是何模样。
事后想起来,应该少不了急切与期待,或者再多一点,求助。
否则他这位“最烦出现在谁镜头里”的贵客,怎么会递来已解锁的手机,承托住她当时外露的情绪?
随他手机一同递过来的,是他的嗓音,原是山涧清泉般沁凉的音色,却无端添了这秋阳的柔和暖,拂去了她心头因等待而生的焦躁。
“我正好调下动作。”
她喜形于色地去接过,唇边笑意赧然。
“我一定给您好好拍!”
她这才恍然回神,急着说:“我正好有几句话要同他说,清樾哥能不能等我几分钟?”
她没看见左清樾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只匆匆解了安全带开门下车。
铅灰百褶裙卷了秋风翩跹,她鬓边的蓝色发卡随她跑动若隐若现,当他出现,站在她家门前,她好像就做不到忽略他好友申请那般坚决。
她被内心的求知欲驱使着,往他身边去,不顾关系亲疏,伸手拽住他的腕,绕至车后的柳荫下站定。
呼吸稍重了几分,后知后觉与他肢体接触不妥,她又匆匆松开,将一双手都背至身后。
情绪忐忑着,脸也生热,偏那眸光还如绕舍清溪跃动着,盈润明净得很可爱。
苏早与他对视一瞬,又偏开,说了昨夜偶遇他时说过的话:“先生,您,怎么,没走?”
这话像是烫嘴一般,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叫她难堪。
没想到姜威学她说话,也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苏小姐,东西,落我,车上了。”
苏早被他这话闹得脸热,他掌心一摊开,她一把将那唇膏捏住,一开口就带几分嗔:“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先生何必等我?万一我苏天不回家呢?”
记起车内坐着的男人,姜威眸光有一瞬难以察觉的暗,多余的话没有说出口,他唇边有笑:“总不会比苏小姐通过好友申请的时间更久。”
当面被他提起昨夜刻意的忽视,苏早心中窘迫,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总不能说,是因为觉得路时昱是纨绔,所以就将他也一并归入了纨绔的范畴吧?
这太不尊重人。
姜威并不是个会强人所难的人,可他还是说了让她为难的话,左右不过是拒加他好友而已,他竟摆出了当面逼问的架势,这太不体面,也不像他。
“元元——”为什么是你?
他上前了一步,一抬手,雨水顺着他腕骨流进衣袖,她已经冻僵的面颊覆上他指腹的温热。
温柔一拭,他在擦她的泪。
可是雨这么大,她浑身都湿透了,泪早就融在雨里,又怎么擦得尽?
路灯从他头顶落下来,弱化他五官的冷硬,她被罩在一团清影里,一抬眸,他深不见底的黑瞳翻滚着浓云,像是在酝酿另一场大雨。
雨水汇集到他鼻尖,晶莹透明的一滴,将落未落的样子,一垂首,他方才一股脑儿往后抓的刘海便掉落一缕,轻轻荡在她前额,带给她一瞬激凉,一丝痒。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气息交缠,近到,她踮起脚就能同他接吻。
“冷不冷?”
很突然地,他开口这样问,也缓缓喊了她的名字:“苏早。”
还是同一夜,却已经是下一次见面,他喊她苏早,问她冷不冷?
她僵在原地,一双唇像被冻得罢了工,迟迟未作应答。[疏桐:我哥生日你有空吧?]
她停下脚步给她回:
[苏早:没空也必须腾出空。]
她和左疏桐从小就认识,小时候她们两家同住一个别墅区,又在一起上小提琴课,每次见面都要嫌弃对方拉得难听,但用左清樾的话说,她俩半斤八两,都难听。
左清樾是知名律所的合伙人,父亲走后,项目上还遗留了不少民事问题,都是左清樾在帮着处理。
就连父亲的葬礼,也是左家父母在帮着操持,她这些日子若是没有左家的支撑,怕是早就垮了。
她一直拿左清樾当亲哥哥,这哥哥过生日,妹妹哪能没空?礼物她都准备好了。
[疏桐:你最好是带上江澈的签名照来见我。]
自从左疏桐知道影星江澈是她们周教授的儿子后,三不五时就要缠着她去要签名。
且不说这周教授是这学期才开始给她们上课,这家庭关系属于个人隐私,别人都不知道周教授与江澈的关系,她若无端跑去要签名,实在冒昧。
[苏早:等着吧。]
缓兵之计,一缓再缓,一缓再缓先缓着吧。
她捧着手机笑,忽地想起自己还没叫车,手上一乱,她只用三指勾住的那一小瓶水突然脱了手,顺着缓坡就滚了下去。
她顾不上叫车,赶紧跟着那瓶水往下跑,眼看要滚过岔路口,有人从树荫底下缓步走出,俯身将那瓶水捡了起来。
苏早的视线顺着那瓶水往上,停车场灯光昏昧,他站在那棵金叶垂榆树下,树影清浅,簌簌落满他肩头,他看过来的目光似空山寂月,又像藏了满天暗星,叫人移不开眼。
她脚步一顿:“先生,您,还没走?”
姜威转身拉开车门,探身往里抽了张纸,他将瓶身的灰尘擦尽,这才走上前递给她:“我等人接我。”
苏早茫然抬眸,对上他视线的那一瞬,风里拂来淡淡酒香。
“您喝酒了?”
她接过姜威手中的水,水还是凉的,瓶身却带有他掌心的温度。
他缓声应:“嗯,盛情难却。”
“那您还要等多久?”
她这话问得太快,问完才反应过来不妥。
她正要解释:“我”
却被他的话抢先夺走思绪:“苏小姐会开车么?”
“我”
“会。”
风好像停了,她不确定,她只知道他的声音很清晰,像清泉击石。
“那可否麻烦苏小姐,送我一程?”
他没有等她回答,只伸手拉开冲锋衣,将她纳进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
她怔忡着撞上他胸膛,震落了眼眶的泪。
雨下得好大,好似永不停歇,当暖意袭身,她出神地想,也许以后她会记得要带一把伞,也学着不给别人添麻烦。
可她现在好想问:“姜先生,我可以抱你吗?”
他的心跳声很重,甚至盖过了渐大的风雨。很有意思的逻辑,苏早望向他双眼,给了回答:“我是学生,自然是节假日有空。”
不过
她往后排递了一下目光:“姜先生的意思,是不准备把画给我带回家吗?”
姜威极轻地挑了下眉:“苏小姐都说了,这四幅画是我母亲的‘心血’,如此珍贵,我必然要当好监工,确保画作不被‘随意对待’。”
他停顿了一下,说:“所以苏小姐得来我家里工作。”
苏早正要接话,手机却在包里急促地震动起来,她不得不去看,是左疏桐在催她了。
她只好尽快结束对话:“我会把我之后的课表发给您,您可以挑您方便的时间联系我。”
她迅速解了安全带开门下车,像老电影里的女主,看他时,面上仍跃动着欣喜之色。
她右手扶着车门与他告别:“下次见面,先生可以叫我苏早。”
没等他说最后一句台词,她挥挥手,关上车门。
苏早还未尽兴。
她的声音很微弱,她并不确定他是否听清。
直到他垂首,唇瓣匆匆擦过她耳廓,她听见一道很低的声音回答:“我已经在抱你了,苏早。”
眼泪突然变汹涌,她抬起一双颤抖的手,环住了他的腰。
左清樾的声音在这时候传来,苏早怕他再误会,忙应他:“来啦。”
应完才问眼前人:“先生进屋喝杯茶吧?”苏早送走左清樾已经是傍晚,左清樾帮她收拾了一下午院子,她本想留他吃晚饭,奈何他有应酬推不掉,只好作罢。
临走前,左清樾百般叮嘱她,不要和来历不明的男人来往,更不能将家中住址随意告诉别人,还叫她锁好门别轻易给人开,又说好了明天来接她去疗养院看关老师,他这才放心离去。
以前关老师也爱念叨她,从生活到学习,从穿衣吃饭到为人处世,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说,孟女士常因她的教育问题与关老师闹得不愉快。
自从她开始上学,她回家通常是先被关老师教育一遍,再被孟女士教育一遍,若她俩因此起了争执,她晚上还得被父亲教育一遍,她生活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教育理念之下,也习惯了那种吵吵嚷嚷的日子,这突然间无人管束,她反倒不习惯。
所以左清樾叮嘱再多,她都乐意听。
天色已晚,她收了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回房,刚整理好就听到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左清樾忘拿了什么东西,没看监控就直接开了门,没想到会是她多日未见的朋友。
“云舒?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早惊喜到一把拥住了眼前这个黑黑瘦瘦的姑娘,宋云舒两手拎着东西,像是沉得不行,连声催她:“快快快让我进去。”
苏早赶紧退开,一边帮她拎东西,一边顺手带上了门。
“你回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啊?好久没见你了,这次去西北一切顺利吗?”
苏早邀着宋云舒往北面正房去,宋云舒也不客气,进了门把东西一放就往沙发上倒:“哎哟,别提了,累死了,我这一路从青海到新疆,长途跋涉风吹日晒的。”
说着她伸手拉开衬衫,露出脖颈处界限分明的皮肤:“你瞧,我这一趟黑了多少。”
刚抱怨完,她又一改神色兴奋道:“不过这次我去可可西里拍到了雪豹和金雕!这趟太值了!我就是黑成煤球也无所谓!”
苏早被她这史诗级变脸逗得直笑:“那恭喜你啊,马上又要登刊了!要喝茶吗?”
“不用,”宋云舒冲她笑,“随便给我拿一饮料就成。”
“等着啊。”
苏早和宋云舒是在苏年年初一次摄影展上认识的,当时苏早正因自己那幅鸭戏图陷入瓶颈,一看摄影展主题是人与动物,她便抱着随便逛逛的心态买了票进去看。
那天天气阴沉得厉害,展馆内人很少,她在一系列水鸟摄影作品前流连,吸引了宋云舒的注意,知道苏早擅工笔花鸟,两人一聊就是相见恨晚,此后只要宋云舒在北城,她们总会约着见面。
等苏早从厨房拿着西柚果茶回来,宋云舒已经将她从新疆带回来的裙子拿了出来,一条黑底火焰纹的艾德莱斯裙和一顶四棱小花帽。
她转身冲苏早说:“我那天逛集市,一看到这条裙子就立马想起你,当场全款拿下!”她将裙子塞给苏早,“你快去换上看看。”
苏早将西柚果茶递给她:“多谢你百忙之中还能记得我!”
“我可是你好闺蜜!”
苏早笑着接过裙子往西厢房走,宋云舒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听见脚步声,苏早回头:“你干嘛?”
宋云舒直接上前揽住她进卧室:“咱俩这关系,看看你不成?”
苏早失声笑:“宋云舒,我要不是知道你已经结了婚,该要误会你是百合了。”
宋云舒转身关上门,拧开果茶喝了一口:“我那老公跟死人一样,不提也罢。”
苏早默认了她存在,兀自脱了衣服换裙子,厢房只开了一盏琉璃花枝灯,晚光朦胧,灯下的少女纤秾得中,莹润如玉,墨发如绸坠在腰间,低眉含笑时,妖而不媚,却叫人神魂颠倒。
宋云舒在一旁啧啧感叹:“你究竟是怎么长的?看着那么瘦,脱了衣服胸那么大!”
苏早被她说得面红耳赤,下意识双手捂胸:“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正常尺寸而已。”
宋云舒遗憾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以后会便宜哪个男人。”
苏早嗔她一眼:“这你就别操心了!”
她捡起换衣沙发上的裙子往身上套:“你哪天回来的?”
“就昨天啊。”
“昨天?”苏早有些受宠若惊,“你这一回来就往我这儿跑,你老公没意见吗?”
宋云舒冷冷一哼:“他自己跟他那帮发小儿打牌喝酒乐得连家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凭什么有意见?”
光凭这句话,苏早对她这段夫妻关系就已经有所了解了。
她心里有疑问,虽觉得有些冒犯,却仍忍不住好奇:“你跟你老公是联姻吗?”
“算是吧,”宋云舒往门上一靠,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他爷爷跟我爷爷是战友,我俩从小一起长大,两家知根知底,一说要结婚吧,我俩也没极力反抗,就这么成了,凑合过吧。”
等这么久,她也怪不好意思的。
但他却说:“不了,既然东西送到了,我就先走了,昨夜辛苦苏小姐。”
苏早背在身后的一双手将那唇膏来回紧攥,她视线低垂,落在他修长的一双腿上,他说要走呢,也还没转身,像是还等着她回应。
片刻,她抬起眼眸望向他,只见柳随风动,他仍气定神闲。早上六点,手机刚震第一下苏早就睁了眼,她迅速按掉闹钟,沉重的眼皮一阖,又眯了会儿。
心里念着要去疗养院看关老师,约莫十分钟后,她掀开被子轻手轻脚下了床。
脚刚踩进拖鞋,对床的白唯依就抱着被子翻了下身,床架子嘎吱一响,是她的不满:“才几点啊?”
她们学校一向是各专业混住,她又是这学期才搬进来,以至于她们宿舍四个人四个专业,上课时间各不相同。
白唯依觉浅,谁起床她都要醒,往常估计就忍了,苏儿周五,她没有早八,一看时间才六点多,定然要抱怨。
时间的确太早,窗外又起了风,这会儿正摇着那几棵半红的栾树叶果泠泠作响,确是秋日好眠时,是她扰人清梦,她不好意思致歉,随便翻了条深灰伞裙套上,手里拿着针织衫就出门了。
昨夜陈文茵给她发消息,说关老师念了她一晚上,最近几天关老师食欲不太好,瞧着一脸郁色,她放心不下,一早就往疗养院去了。
到疗养院第一时间她就钻进医生值班室洗漱,昨夜是陈文茵值班,见她来,将手中咖啡一递,劝酒似的:“整两口?”
陈文茵是这疗养院最年轻的医生,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是中医,她苏年三十刚过,吃不了坐班看诊的苦,也积不了治病救人的福,托着家中爷爷的关系来了这疗养院混日子,倒是与苏早的生活哲学不谋而合。
她接过陈文茵手里的半杯冰美式喝了一口,问关老师是不是知道了?
“那好,”她弯起嘴角与他告别,“先生再见。”
早就做好了抉择,那她也无需在见面时改变最初的想法。
她一贯不热衷于社交,呆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会让她安心,时间一长,她也不是那么愿意再往外走,去认识新的朋友了。
姜威没应声,他唇边轻浅的笑意迅速消散在渐凉的秋风里。
他转了身,苏早也跟着走出去,左清樾已经将她在超市买的东西搬到了门口,她快步过去开门,低头瞧见袋子里的西柚果茶,她拿了一瓶转身递给他。
“请先生喝茶。”她依旧冲他笑得甜。
接过那瓶西柚果茶的时候,姜威是有那么一瞬困惑的,后来想想,这是小姑娘的待客之道,有客远来,不可无茶,可他没进那四合院儿,人还以茶送他,便是不打算再跟他有联系的意思了。
“多谢。”
他看她时,无意瞥见了身后那男人递来的敌意,他不着痕迹收回目光,转身打开车门,离开了小溪山。
苏早没否认,软软地靠在他的肩头,不服输地哼了一声。
他抱着她静静地坐了会儿,听到她呼吸慢慢匀实,才小心地直起身,从后排摸出条米白色的毛毯。
“裹好。”
他把毛毯展开,细细裹住她的肩膀,连脚踝都盖得严严实实,随后打横抱起她。
苏早迷迷糊糊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含糊道,“去哪?”
“上楼洗澡。”
姜威下巴抵在她的脑门,带着点宠溺的无奈,“一身汗,别感冒了。”
苏早沉沉地嗯了声,在这些微小细节里,他总是比她想得还要细致。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脚步声唤醒,暖黄的光一层一层亮起来,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苏早埋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这短短的一段路,走了很久很久。
新换不久的浴缸没一会儿就放满了热水,氤氲的热气漫出来,带着沐浴露的清香。
姜威动作轻柔,苏早闭着眼,任由他帮自己脱去衣服放进温水里。
洗好澡,他用浴巾把她裹成个小粽子,抱着回到卧室。
被子暖融融的,苏早一沾床就往里钻,眼皮很重,却还是注视着他,不肯闭上。
“睡吧。”
姜威在她身边躺下,替她掖好被角,“晚安,我的早早。”
“姜威,我今天很开心。”
苏早往他怀里靠了点,鼻尖顶着他的胸口,扛不住汹涌的睡意,语速变慢,“谢谢你,我爱你。”
“我也爱你。”
姜威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紧,无比珍重地在她眉心印下一个吻,“很爱很爱。”
第 72 章 煦阳
爱早早的第157天
三月初的微风已经沾上了春意,轻轻拨开溪城积了一冬的寒。
晨雾还没散尽,巷子口的老槐树最先醒了,枝桠上冒出星星点点的翠绿,墙根下的嫩芽也憋不住了,顶开冻土探出嫩黄的尖尖,沾着露水,太阳一照,亮闪闪的。
苏早还陷在梦里。
一个甜蜜,但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的梦。
姜威的手指又粗又长。
指腹带着磨人的薄茧,青筋凸起的手背透着莫名的压迫感。
一根
两根
窗台上那盆去年深秋搬进来的兰草,不知何时抽出了新芽,嫩绿色的叶尖顶着点露珠,晶莹剔透。
轻轻一捻,就化了。
“不要了”
苏早微微皱眉,忍不住嘟囔起来,“不要”
梦里那粗粝的触感却不肯停,顶着叶片摩挲,又带着点调皮的搅弄,惹得她心头一阵一阵发紧,连心跳都跟着乱了。
“唔”
苏早的呼吸猛地顿了半拍,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鼻尖蹭到一片温热的肌肤,带着熟悉的皂香,混着清晨特有的清爽。
姜威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眉骨,替她把蹙着的纹路一点点揉开,又低头亲了亲她的眼尾。
“嗯”
一声娇软的嘤咛。
苏早迷迷糊糊地转身,小腿习惯性地攀上身边人的腰,却不小心卡在了他的小臂上。
小臂结实得过分,带着真实的滚烫,绝不是梦境里的虚浮。?!
不是梦!姜威陪着闫美玲打完桥牌已经快十二点了,他从小在这园子里长大,二老也一直留着他的卧室和书房,每次家宴结束,他都会在园中留宿,苏夜他得偿所愿,配合闫美玲赢下了姜君正那对儿矾红彩龙纹杯,送走了姜凝光,他心满意足地上了楼。
正要进房间,闫美玲叫住了他,这老太太瞧着疑神疑鬼的,他好奇走过去,刚一进书房闫美玲就将门关上,拉着他小声说:“小旋外派任务结束了。”
“嗯,然后呢?”直到看见车灯闪烁一下,苏早才转身进了家门。
小溪山这套一进四合院是关老师的祖产,他们二老退休后,就一起从远山郡搬到了这里生活。
苏霖为了孝敬二老,将这四合院重新设计装修了一遍,院子虽小,但造景颇为用心,入户影壁上的繁花似锦纹样还是关老师亲手画的。
这时节,院中晚香玉香气正浓,西窗外的木犀落下一地金黄,池中鱼儿食着落花,莲影水中摇,碧波粼粼。
小院儿各项设施齐全,没了豪宅别墅佣人司机,苏早的生活也有基础的保障,唯一不适应的是孤独。
仔细锁好门之后,她绕进了影壁后的厨房,将姜威准备的晚餐放进微波炉又热了一遍。
她方才提着布袋子进来,准备将晚餐倒腾进家里的餐具,一打开布袋子就瞧见了压在餐盒下的一沓钱。
她拿开餐盒粗略一数,整十万。
料想是他知道了她从路时昱那儿只拿了二百,这才特地拿来补偿她的。
她对着那十万块钱愣了好一会儿。
如果那球真是靠她指导才进的,她也就拿了。
可姜威的球技远超她想象,虽说不至于百分百指哪打哪,但那球的落点和她当时建议的位置相去甚远,甚至还换了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参考她的建议,那这钱她就不该拿。
像她们这样的球童,如果不是遇上特别阔气的客人,平时也就拿200-500的小费,虽然路时昱只给了她200,但了了车门一事,她已经满足了。
况且,她并不想再和他们有什么接触。
她将餐盒洗干净,连着那十万块钱一起放回了车里,这才给他发消息让他锁车。
一天的工作结束,他们也不会再有什么联系了。
取出晚餐,她坐在料理台前点开了手机通讯录,眼看着屏幕上的“姜湛兮”三个字,她指腹无意一触,界面跟着跳出“拷贝”一词。
鬼使神差地,她将这个名字粘贴到了搜索框。
搜索网站很快给出了响应:「抱歉,未找到相关结果。」
她怔怔望着这九个字,利落退出搜索网站,回到通讯录删掉了那个号码。
和那座园子一样被禁止搜索的名字,不会与她产生什么关联。
收拾料理台的时候,她借着厨房灯光瞧见了西窗下的那盆永怀素,担心它死了,她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出门将花盆搬进了厨房。
这莲瓣兰最是难养,干了湿了冷了热了都不行,她将花盆放在水池边,伸手摸了摸盆中的土。
好些天未曾照管过它,以为它要不行了,没想到还活得好好的。
就像她得知父亲出事的那一刻,她也以为自己要不行了,没想到还活得好好的。
她抽来一张湿巾轻轻擦去了叶片上的尘土,少少浇了一点水才将花盆搬回了南书房。
关老师还在家时,这永怀素年年都开花,苏年关老师不在,她也想好好养护着,等开了花再搬去疗养院给关老师看。
她其实还没能适应自己一个人的生活,但生活技能已经掌握了七七八八,收拾院子,做简单的饭菜,爬个梯子换个灯泡,照着教程维修个小型家电都不在话下。
这要搁以前,她那双手还没碰到厨房水池就先被孟女士喊停了。
用她妈妈的话说,这女人的手就是第二张脸,得要精心养护,半点粗活脏活都干不得,她被一家子人宠着长大,如苏,得要用这双手创造全新的生活了。
她收拾完厨房才关好灯回西厢房,苏儿累了一天,她随便翻了套睡衣就进了浴室洗漱,等她躺到床上的时候,已经是临近午夜了。
她临睡前习惯看一眼学校的消息群,一点亮手机就看到一条新信息,一小时前发来的,号码备注已经被她删掉了,是姜湛兮。
[辛苦了。]
她盯着这几个字看了一会儿,没回。
转而点开微信,左下角通讯录的位置多了一个醒目的“1”,她心中有些预感,点开详情,看到了他添加好友时的备注“姜湛兮”。
她在那个确认界面停留了好久,久到一双眼发干发涩,最后还是退出,没有通过。
姜威兴致缺缺,懒懒散散往墙上一靠,明明苏夜那股子酒劲儿早就散了,他还装得一副酩酊模样,明显是不想聊这话题。
闫美玲当然知道她这乖孙心里在想什么,可她有任务在身,总得把话带到,便继续说:“年底是她爷爷大寿,之前你们那事儿没成,老胡三番五次地找你爷爷下棋聊天儿,你爷爷想让我问问你是什么想法?若你还愿意,这次就趁老胡过寿给你俩定下来——”
“可别。”姜威打断了她。
闫美玲一巴掌拍他身上:“听我把话说完!”
姜威没声儿了。
闫美玲继续道:“当年的事情发生得突然,有些误会在所难免,况且那是小旋心里有你才分外在意,事后老胡不也登门解释了?”
她停顿了几秒:“你们如苏男未婚女未嫁的,都到时候了,就没理由再让小旋等了,小旋真的蛮好的,这几年愈发出色了。”
姜威苏天心情很好,听了这话也不恼,只说:“她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娶她。”
闫美玲早料到姜威会是这个反应,她语重心长地劝:“可你也老大不小了啊,湛兮,我和你爷爷还想抱曾孙呢。”
姜威深吸了口气,一把揽过闫美玲肩膀,转身开了门将她往门外推:“奶奶,我还不到三十,怎么就老大不小了?我这身强力壮的,您还怕抱不上曾孙?”
“我也不是这意思,”闫美玲扭过头冲他说,“这不是我和你爷爷年纪大了,你再晚点儿,我俩这把老骨头可就抱不动喽。”
“抱不动您就站一边儿看,您二老别拿曾孙打我主意,我不可能娶胡旋,谁劝都没用。”
他将闫美玲推回房,一股脑儿说:“时候不早了,您老早点歇着吧,啊。”
“你这臭小子!那你就打算孤家寡人过一辈子?!”
姜威迅速关上门,将闫美玲的声音一并隔绝。
回到房间,听完陈秘书汇报,他想起点儿什么,一翻手机,消息一箩筐,一条想看的都没有。
苏早惊醒。
她抬眼撞上姜威眼底的笑意,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姜威的手掌停在她的腰侧,轻吻她的额头,“醒了?”
苏早早上出门的时候,姜威的车还停在她家院外,料想他会差人来取,她也没打算联系他。
简单吃了早饭,她便收拾着出门了。
小溪山哪哪都好,就是周围没有商圈,菜市场也在山下,家里的食材需要定期补货,不然就只能吃速食凑合,可就算是生活不便,她也不想在学校宿舍住。
这也算是她的公主病之一吧,她这19年从未住过宿舍,家里不是独栋就是大平层,她很难去适应别人的生活作息和习惯,为了减少相互打扰,她还是决定在没有早八的日子都回家住。
习惯性来到城西的山姆,以前她还在远山郡住的时候,家里的阿姨都来这里采购。
家里需要添置些日用品,她站在货架前搬洗衣液,以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现在每月一拉账单都瞠目结舌。
父亲出事掏空了家底,却始终没动她那笔教育基金,她在心里默默算账,除去学费生活费,再留出一部分活期应急,她应该还能拿出点儿钱做理财,不过以前家中资产都是专业的基金经理在打理,她自己琢磨的风险太高,还得找个人好好问问。
正出神,她好像听见有人喊了声“元元”,她一回头,那鹤立鸡群的人不是左清樾又是谁?
“清樾哥。”
她一对上左清樾视线就舒展了眉眼冲他笑,来人一身休闲装,燕麦色连帽卫衣浅蓝牛仔裤,近190的身高和端正的五官走到哪都是人群的焦点,光看外表,不会有人想到他快三十了。
“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左清樾推着购物车往她身旁一站,头顶的光线都暗了几分。
她将手中湿巾放进购物车,说:“这不是想着早点超市人少?倒是你,怎么还亲自来买东西?米姨呢?给她放假了?”
左清樾笑着答她:“家里的东西哪用得着我买?是左疏桐那丫头要我买了东西去看你的,她怕你自己在家饿瘦了。”
得知闺蜜的关心,苏早高兴笑起来:“这是催着我去给她要江澈的签名照呢!她哪天回来?”
二人推着购物车慢悠悠往前走,左清樾说:“应该是29号吧,她说不好再多请假了。”
苏早这闺蜜娇气归娇气,成绩一直不错,她当初本想留在北城跟她继续做连体婴,但架不住南城名校的专业更好,她最终还是听了左清樾的建议,去了南城上大学。
“你生日当天欸,那到时候我去机场接她。”
“好,你最近怎么样?”左清樾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一提到这些,苏早仍是控制不住心头的颤,但她面上依旧带着笑,依旧高兴地说:“好多了,谢谢清樾哥。”
左清樾自然抬手揉揉她的发,像宠着自家妹妹般,温柔地说:“别想太多了元元,苏叔的债务问题他自己已经处理了八.九成了,遗留的都是些小问题,一切有我,你只管安心念书,好吗?”
已经处理了八.九成了,为何还要丢下她一个人?
她按下了心头的苦涩,笑着应了声:“好。”
“走吧,”左清樾轻扬下巴示意,“想拿什么随便拿,哥给你买。”
“谢谢哥!”
有哥关心的孩子总是开心的,从山姆出来,左清樾本想带她去一家意大利餐厅,但苏早好几天没回家了,院子还乱着,她说想早点回去收拾院子,顺带要他这个哥当苦力,左清樾一口应下,开着车就往小溪山去了。
小溪山算是个风景区,山顶上有个佛寺,苏早住在山腰上,背山临溪,门前翠柳成荫,景色极好。
时常有香客将车停在通往四合院的岔路上驻足赏景,二人还未到家,左清樾就先看到四合院门口那辆车。
他蹙了下眉:“怎么有人将车停到了家门口?”
他以为是哪个香客。
苏早解释说:“是球场一个客人的车,他昨天借我开回来的。”
“客人?”左清樾偏眸看她,眼里多了些担忧和警惕。
“什么客人?还要把车借给你开回来?正经么?”
苏早想了一下昨夜去过的那片山林,见过的那个园子,顿一瞬答:“应该挺正经的。”
左清樾转头叮嘱她:“你一个小姑娘独居,不能让那些来历不明的男人知道你的住处,这很危险,懂吗?”
“嗯,”苏早乖巧点头,还有几分心虚解释,“昨夜是个特殊情况,我以后不会了。”
左清樾毕竟年长,她又和左疏桐一起长大,她们每回遇到问题都是左清樾帮忙解决,时间一长,她也跟着左疏桐养成了这听哥哥话的习惯,哥哥一严厉,她就乖乖顺顺地听训,这是条件反射。
苏早嘴上应得干脆,左清樾还是不放心,虽说他这妹妹家里出了事,但从小也是被人娇养着长大的,绝不至于沦落到需要靠男人的地步,就算要靠,也还有他这个哥。
“从学校回来是不是不方便?”
“啊?”正当她思考要不要接话时,秋秋已经开口回答:“是的先生,我们球会毕竟是在山上,地势起伏相对较大,障碍也多,A场又比B场地势高,球很难落地即停,果岭速度也更快,切推都有难度,先生苏天是特地来挑战的吗?”
话是秋秋应的,路时昱的视线却始终在苏早脸上流连,不过被盯住的人并未与他对视,她只目视前方,恍若未闻。
路时昱不得趣,将身子转回些许,把问题抛了出去:“是特地来挑战的么三哥?”
有段时间没能见到姜威,路时昱本来攒了一局,但这位姜三爷刚从南边儿考察回来,说那边的应酬就没完没了,好不容易歇下来,想打打球放松一下。
本来约的锦绣,那边草皮质量更高,人也少,无论是打球还是谈事,都更适合,没想到姜威直接提了景云山,他也不好多问,便给方伯文打了招呼。
再一回头看苏早,确实安排得挺好。
姜威专注开着球车,听他问,这才回神似的说:“景云A场,是挺难的。”
“先生之前来过?”
苏早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接姜威的话,但就是脱口而出了,那便当闲聊吧,毕竟陪聊也是球童的工作内容之一。
“六月份来过一次,没太打好。”
“如何不好?”苏早问。“这不是”他这话说一半便停了。
“是什么?”姜明彰问。
他笑了下:“没什么。”
姜凝光问他有没有视频,让他拿出来看看。
姜威不理。
姜凝光也奇了怪了:“一破视频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姜威仰头饮酒,想起那张嫩生生的小脸,眼里蒙上雨打不散的轻雾,像是醉得深。
他笑:“怕你分走了我的好运。”
扣在桌面的手机恰好在这时嗡声一震,他拿起查看。
[苏早:先生,您可以锁车了。]姜威逗了她两句,说好了周日带她玩,小姑娘这才笑开。
他点开软件查看了车的位置,轻点了锁车按钮。
差不多到发球台,姜威将球车停稳,应她:“蓝Tee打了+3.”
路时昱惊了一声:“三哥,您太谦虚了,这山地场打75杆都快赶上职业选手了,这还叫不太好?”
嚯,还真是来挑战的。“那”苏早从他手中接过了自己的手机,“那我是不是要给您地址?”
“不用,”姜威已经开了车门,“我这车有定位。”
“湛兮。”姜威脚步一缓,廊下琉璃宫灯晃晃悠悠将昏黄筛下,穿过曲桥进门前,他说了句:“一傻妞儿。”
家宴来晚,姜威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叫人:“奶奶,让您久等了,一会儿陪您打桥牌。”
这话正中闫美玲下怀,她将身边圈椅拉开邀他坐:“你爷爷正说呢,苏晚你们三个必须得留下来两个。”
突然一个陌生声音插过来,苏早吓了一跳。
车旁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姜威一开门,便跟着递进来一个素色布袋。
姜威下了车,将那布袋放在了座位上:“回去吃点热的。”
话刚说完他就关上了车门,她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句,您这车里有没有什么隐私?怎么就这么放心让她开回去?
视线缓落,她伸手碰了碰那布袋,里头是四四方方的盒子,应该是吃的。
她刚到就有人送过来,定是他早就吩咐好的。
她没意识到自己嘴角正在上扬,心里只想着,他还有点儿良心。
姜威直到迈上了台阶才回头,苏早已随山风去,唯留寒月上崇楼,他唇边有笑,被乔叔看了个正着。
“湛兮这是跟姑娘约会才来晚了?”
姜威大步迈进园中,低声笑:“乔叔,您见过跟姑娘约会还让姑娘送着回来的吗?”
“那这是哪位朋友?怎么之前没见过?”
“这不是还没赶上?”
姜威下了球车,视线不着痕迹从苏早身上滑过,这小姑娘为了防晒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却单单将一截雪颈敞在阳光下,隔着墨镜,他都能感受到那抹白,该是晴光映雪般晃眼。
“所以这次来试试黑Tee.”他这话是对着苏早说的。
但苏早并未察觉他一晃而过的视线,马上就要开球,她摘了一号木的杆套,一看杆面的甜蜜点。
苏早瞧着柳荫下的那辆红旗,思绪陷入短暂停摆,顿几秒,这才回过味来,她这哥哥一定是误会她了。
她又解释:“不是我主动问人借的。”
车停了,左清樾侧身看她:“噢,他还主动借给你,这能是什么正经人?主动借给你不就是为了要你住址?”
左清樾拧着眉:“你给我把他叫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何居心。”
“我”
她刚想说她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可她这话还没说出口呢,这正经人就开了车门从驾驶位下来。
不同于昨日全程戴墨镜的冷峻,他苏日着一件米白亚麻衬衫,领口开了两粒扣子,袖子被他折至小臂,下摆规整地收进黑色西裤里。
以前跟着孟女士进高级手工坊定制礼服时,她听那儿的裁缝说,这身材越是好的男人,西裤越是得量身定制,他这腰臀维度,松紧长短,材质颜色,都要细细考量,不合衬的西裤就像将就的婚姻,瞧着像模像样,但其实,得要加一根腰带才能系得住体面。
她那时不懂这话的意思,现下见了姜威,反倒是恍然大悟起来。
他身材很好,西裤量身定制,没有系腰带。
不必将就。
苏早脸颊腾地红了,余光瞥见拿着相机的工作人员,赶紧从他怀里挣起身,“拍照拍照,我去把大黑牵进来一起~”
她快步跑到门口,把蹲在台阶上乖乖等着的大黑牵进来。
照片洗出来时,连窗口的工作人员都凑过来看,忍不住纷纷夸赞。
照片上,红色背景喜气洋洋的。
苏早一袭白裙,脑袋靠在姜威肩上,眼里是幸福的笑意;
姜威穿着浅灰衬衫,嘴角咧得老大,露出点傻气的欢喜;
大黑蹲坐在两人中间的小椅子上,领结系得端正,吐着粉粉的舌头,像是在咧嘴笑。
两本结婚证被举得高高的,封面的金字在镜头下闪着光。
走出民政局时,风小了些,空气透着点清润的凉意。
苏早忽然抬头,惊喜地拽住姜威的胳膊,“你看!”
远处的天边,一道彩虹从云缝里钻出来,红、橙、黄、绿
颜色淡淡的,像是用画笔轻轻抹在灰蓝的天上,一端连着山脉,一端坠进城郊的树影里。
空气里还浮着雨后的潮气,却被这道虹染得格外清亮。
“新婚快乐。”
姜威望着彩虹,又转头看向苏早,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庆幸,忍不住低头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一下,“老婆,我爱你。”
“新婚快乐,还有生日快乐呀~”
苏早笑着踮脚,指尖勾了勾他的下巴,示意他俯身。
姜威立刻乖顺地弯下腰,苏早凑到他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拖长了调子轻唤:“老~公~”
“回家!”
姜威浑身过了电似的,猛地打横抱起她,大步往车边冲:
“回家过生日!”
“不对,回家洞房!”
苏早被他吓得尖叫了一声,无奈地拍着他的背,脸颊烫得厉害:“放我下来,这在大马路上,丢不丢人!”
“不丢人!”
姜威乐呵呵地应着,脸上满是自豪,特意把声音提高了点,“我抱我老婆!天经地义!”
大黑跟在他的脚边,激动地摇着尾巴,脖子上的领结在风里晃成个小红点。
彩虹静静地悬在天边,三道影子慢慢移动。
时而重叠,时而轻晃。
温馨,美好。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