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莺万没有想到,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却在无形中打了许多人的眼。
彼时,皇帝与一干内阁官员正在紫宸殿中商议即将到来的秋闱事宜。
本朝出仕,科举与恩荫并行,先帝重用世家,而今上为固君权选择兴科举。这么些年,朝中已有不少才德之士,自然,似崔氏这般清流力量也颇得皇帝喜爱。
为朝廷选拔人才一向是大事,紫宸殿内,热茶备了一整日,争论着祭孔宴上该由谁主持仪式并致辞。
此人要在上千举子面前作为表率,代表的是朝廷颜面,学问名次自是要看得过眼,若面如丑鬼,或是官话说得不好,亦或者口舌拙笨、临场应对功夫不佳,年老体弱支撑不住仪礼结束……都未免闹大笑话。
必是要近些年一甲中眉眼端正、口齿清晰的年轻人。
科举三年一度,纵观近十年,一甲也便只有九人,其中剔去年纪大的、样貌不佳的、为人过于老实的……便只剩下一个了。
这……众人抬眼看看崔相,深觉不妥。
崔相眉眼不动,仿佛未觉。
最后还是皇帝道:“再从二甲中找找。”
其实这般露脸又涨名声的事,众人都愿意让自家子侄或是亲近的门生来接手,便导致了谁也说服不了谁。
直至内侍前来提醒皇帝已有一日未进膳食了,众人这才惊觉落日已尽,夜色渐深了。
皇帝道:“众卿今日也累了,便散了吧,此事急不来,细细想,慢慢想,待明日再议。”
待众大臣散去后,内侍才附耳道:“阮姑姑来了。”
皇帝先是诧异,而后心里觉得有些不妥。
自叶莺愿意与皇帝说一些话后,含凉殿的就许久不曾与皇帝私下禀报过什么了。今日是怎的?
去到西侧间,阮姑姑心急如焚:“陛下,小殿下被召去万春殿了!”
皇帝蓦地抬眼。
万春殿,太后寝宫,本名百福殿。
自病后,太后犹嫌“百福”不够,令国师算了五行八字佳期,将其改名为万春殿,取自“病树前头万木春”,去除晦气,吸纳福气。
初初见礼时,太后将叶莺晾在屏风后足有两刻钟的功夫。
华丽宽阔的大殿中,两个尼姑跪在侧殿诵经,明明是白日,屋内却还点着灯。殿中飘着一股醇苦药味,加以辟寒香的椒香味,与佛龛前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的香火味袅绕在一起。
这味道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尖锐,对嗅觉灵敏的叶莺来说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
她不由放缓了鼻息。
宫人走动间安静无声。
锃光瓦亮的金砖映出梁柱上繁复的雕花,她垂头数着上头凤羽的数目,以此减少些被人打量的不自在感。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久。
太后身边的女官,那个被人称作“仇姑姑”的妇人,终于在一炷线香燃尽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小殿下,请起吧。”
太后半倚在紫檀透雕螭龙纹榻上,她人老,病着愈发怕冷,今年又冷得格外早,初初九月的天气,她便枕着太师青斑丝隐囊,身下铺了陈熊、貂毛制成的垫子,半身盖着狐皮被。
杀孽太重。
诵经声却透过厚重的雁绒幔帐传来……
实在是,太讽刺了。
叶莺想。
太后淡淡地开口:“真当以为,受了册封,享食邑俸禄……便能摆脱低微的贱籍?”
翡翠宫灯折射出的幽绿火光映在太后面上,使其脸色呈现出一种蜡黄中透着灰败的死气。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病得很重。
叶莺见过许多大限将至的人,脸色是最能体现出身体状况的。譬如刚到竹苑的时候,盛夏时节,崔沅的面色难掩苍白,却没有这般强烈的死气,及至秋意渐浓,倒渐渐有了些气血。
太后在她眼里,便如同枯萎了。
叶莺不敢多看,垂下眼睫,任由太后锐利的目光在她面上巡弋,带着赤裸裸的厌恶。
在宫里,便是怀庆也不曾表露过这般直白的厌恶,叶莺其实有些好奇,自己究竟哪里打了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老人家的眼,使她对自己抱有这般浓重的恨意?
而后便听见她重重的敲打:“你一个下等婢混淆的贱种,是否皇室血脉还未可知,令你认祖归宗已是恩赐,怀庆是你的长姊,日后更要百般敬着她、尊着她,你可明白?”
原来,那天宗学里的争执被太后听说了,一道口谕,召她前来问罪。
叶莺想起来前云扶嘱咐她的:“纵使心里有再多不认同,当下只认错,莫辩驳,待回来再说。”
她咬唇道:“知道了。”
太后很满意于她的眼力见。
宫人捧着汤药进来,不知怎地,叶莺看着那青白瓷的药碗心里一突。
怎么会有血腥气呢……
宫人将要端起那药碗时,太后却打断道:“让她来。”
太后为长,她是幼,便是让她跪着侍疾,她也没什么可说的。
血腥气愈浓。
若是凝神细看便能发现,那几近墨色的药汤边缘,碗沿的薄浅透光处,还有几滴殷红。
不是没有听过以血为引的传说,她拿着去问刘邈,对方嗤笑“歪门邪道”,并不许他们再看这种话本子。
却不想……
这究竟是动物的血,还是……
叶莺心里惊涛骇浪,表面也无法保持平静。动作一有迟疑,便被太后看出来了。
她眼风扫过,淡淡道:“不愿?”
“看来在你心里,丝毫没有哀家这个祖母。”太后讥讽,“也对,乡里粗野惯的丫头,哪里懂得礼数孝道。”
“既如此,便到外头去跪着吧。”
太后并未吩咐要她跪多久,便这么从天亮至夜幕降临。
天光暗了下去,紧接着盏盏宫灯亮起,万春殿内灯火通明,而叶莺跪在殿外长廊上,面对幽幽灯火,垂眼看着地砖上拉长的身影。
夜雾升了起来,露水渐渐沁湿外裳。晚间水米未进,此刻被这冷风一吹,虚汗顿生,越发使衣裳黏在身上,冰冷冷湿漉漉。
胃中的绞痛牵扯着喉咙,每一次心跳都想干呕,大脑也逐渐变得僵沉无力。
身形摇摇欲坠。
奉命监督她的宫人看见她这模样,十分惶恐,低头交头商量了些什么,一人匆匆离去。
混沌中,似有一股饭食的香味,她睁开眼皮,仇姑姑站在灯火与凉廊交界的阴翳中,手里提着朱漆食盒。
“殿下可诚心知道错了?”
仇姑姑垂眸打量她,眼中毫不掩饰鄙夷。
叶莺耳畔又响起云扶隐隐担忧的叮嘱。
只认错,莫辩驳。
她想,大抵只要她诚惶诚恐地伏地认错,太后便能出了这口恶气,施舍她一顿饭食。
叶莺看着食盒上金漆描绘的梅花雕饰,虚虚笑了。
人活着,总要有一些……所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缓缓挺直身体,与仇姑姑对视。无人看见她掩在袖中的双手紧攥,指甲掐进掌心,以痛感支撑着自己不露怯。
那双仿佛会说话眸子里只剩平静。
仇姑姑有一瞬的愣怔。
与她对视片刻,摇摇头,又恢复了漠然。
“太后娘娘仁善,不曾想,殿下竟如此不识抬举。”
“殿下既愿意跪,那便继续跪着吧。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回我。”
训示宫人继续盯着她后,仇姑姑拂袖离开。
叶莺也身形一松,失了力气,顺着廊柱缓缓滑下。
“嘉阳殿下……”宫人不忍,亦是不解。
叶莺冲她们安抚一笑:“什么时辰了?”
“眼下是、是戌时一刻。”
距自己离开含凉殿已有两个时辰了。
寒意仿佛穿透皮肉,在骨缝中无孔不入,她靠着廊柱,闭了闭眼,本意是蓄力再度支撑起身体,却被那昏昏沉沉的混沌吸卷着往下坠,眼皮仿佛千斤重。
又冷又饿……
最后的意识中,叶莺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赶来。
“殿下!殿下!”有人急切地呼唤。
是阮姑姑。
随即一双坚硬手臂托住了她下坠的后背,衣袖上的龙涎香气驱散了太后宫里的味道*,竟让她奇异般地感到了安心。
心头那股较着劲儿的气一泄,眼前彻底黑了过去。
“快去,宣御医!”
才认回的嘉阳公主在太后宫中遭受罚跪,圣上惊怒,不顾宫人阻拦称“太后已睡下”,径直闯入内殿对峙。
秋夜秋风秋雨,雨点猛烈叩砸着窗棂。
宫禁上空滚过轰隆雷声,伴随灼目闪电,仿佛天公震怒,降下神罚。
诵经的尼姑、宫人皆被屏退避去了侧殿,内殿只剩下母子二人。
香雾萦绕,皇帝语带讽刺:“太后病了许久,耳目倒是通明,还有精力操心旁的事。”
“皇帝当真以为自己做下的丑事能人鬼不觉?”
太后撑着隐囊坐起身来,头上华丽的珠钿在灯下泛着冰冷光泽,她眼神淡漠,口气森森,“到底骨子里流着低贱的血,不懂得识人抬举。亲母如此,儿如斯,生下的女儿亦是不识好歹。”
骤听她提起自己的生母,皇帝想起那个出身水乡的善良女子,除了美貌,其余是那样平凡,就连性子也温和得仿佛没有自己的脾气。
她因容色被选入宫,也曾受宠过,然后宫中佳丽如云,像她这样毫无特点的嫔妃,不消半年便彻底被先帝厌倦。
幸运是她有孕诞下了皇子,封了婕妤,先帝因此时不时会来看她一眼,使她不至于孤老深宫
不幸也是因她诞下了皇子,家族却毫无根基地位。辛苦怀胎生下的孩子,抚养数年,却被高位妃子夺去。又因这出身高贵的妃子忌惮,连性命也陨了。
那也是一个深秋雨夜,年幼的他躲在帐幔后,亲眼目睹了这场阴谋。
他想去生母那里通风报信。却不慎转身时碰倒了灯台。
火舌舔过帐幔,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火光中,当时还是淑妃的太后蹲下身,语气轻柔,吐气如兰:“这副眼神看着本宫做甚?一个出身低贱的庶妃有什么好?待你长大了,自有谢本宫的那天。”
一想到这儿,皇帝身体仿佛剜心般疼痛。
强行无视这些恶毒的话语,反唇嘲讽:“看来,母后仍旧不知自己因何而病。”
“母后”二字,被他咬得尤其重。
伴随着窗外划过一道紫闪,雷声轰然,有种森然白骨的悚。
皇帝的面上露出了笑意,带着忍辱负重多年后的畅快。
话音甫落,太后脸色骤然苍白,那层灰败的死气因此而更加明显。
一动怒,心头就钝钝地痛,喉咙中也有腥甜漫开。
身上的病拖了许久不见好转,她早就有怀疑,却不想皇帝竟这般肆意狂为!
就不怕弑母的罪名有朝暴露,受天下人谴责吗?
她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道:“皇帝好手段。”
“看看,养了几十年养不熟的好儿子。”
“谋害母亲,狼心狗肺。”
皇帝轻笑未变:“手不手段,朕难道不都是从太后身上学会的?”
“说来,还得谢太后这些年来的言传身教。”
母子俩,终是撕开了最后的遮羞布。
皇帝道:“当年朕与燕国签订契盟,开辟商路,边境因此止战,百姓得以安宁,何氏却从中捣乱,勾结凉国细作,捣毁商路,嫁祸于燕,使契盟作废,为的什么?”
太后不曾想,这些陈年旧事竟都被他查了出来。
心中惊疑不定,越发觉得口鼻呼吸滞涩。
“可惜,祝家小子骁勇善战,叫你们失望了。”
“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谋害皇嗣。”
“以为联合世家相逼,朕便拿你们没办法。是吗?却莫要忘了,当年裴氏如何显赫,又是如何一夜倾覆。”
皇帝淡笑,脸色因长年的操劳而显憔悴虚白,映着火光,落在太后眼里,无疑是来向她索命的鬼。
殊不知皇帝看她亦如一只双手血淋的恶鬼。
“太后信佛,怎地忘了业力果报?”他漠然扫视一眼殿中陈设,道,“何氏享了几十年的权势,行了许多恶业,也该到还债的时候了。”
临走前,皇帝意有所指地吩咐万春殿宫人:“宫中这些年杀孽太重,冲撞了太后,以至久病不起。自明日起,万春殿闭门谢客,每日都得诵经祈福,每日的长生汤切莫断了。”
仇姑姑恭敬垂目:“是。”
这一晚,大相国寺中的一棵百年槐树被劈成了焦墟。
次日清晨,方丈对着树尸念了声佛,随后着人去通知当年种下此树的那户世家。
小沙弥才入门,并不了解京中贵族情形,去而复返问:“是哪个何家?”
方丈:“正是……”
正此时,远处的皇城传来了肃穆钟声。
“笃——笃——”
足足二十又七下。
是国丧。
紧接着,上京中百余钟楼次第传开,仿佛回音。
方丈怔然。
小沙弥仍在等着他的指示:“究竟是哪一家?”
方丈回过神来,释然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原是因果宿缘”,转头对小沙弥道:“不必去了。”
想来那一户人家眼下已是自顾不暇,且不去添乱的好。
皇帝本欲清算何氏,眼下太后一歿,倒只能暂时搁置了。不曾想,太后为了给族人拖延时机,不惜自戕。
那长生汤里加的,不过是使人致幻多梦的迷药罢了。
他与太后,到底是不一样的。
太后薨逝,臣民皇室都得服国丧。
此前太后一度病危,礼部早已草拟好了几份章程,即刻便能拿出来请示皇帝。
皇帝只看了一眼,道:“太后宽仁,在世时曾有嘱咐,国丧只守二十七日即可。期间禁嫁娶,科举……也推后吧。”
禁嫁娶娱乐与推迟科举自然不是因为皇帝真心敬爱太后,而是为了堵住言官的悠悠之口。
礼部官互相对视一眼,都明白了皇帝的态度。
何府中一片凄冷惨白。
何庐听闻国丧只有二十七日,不禁慌了。
国丧一般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自本朝开国以来,但凡母子关系明面上过得去的,太后殡天以后,皇帝都会让人守三个月。
这些时日他并非察觉不到朝中风向,只想不到,来得这样快。面上哭得哀戚,心里却不禁埋怨太后,怎地不晚些死?好叫他们做足抽身的准备。
他并不知昨日宫里发生的事,叶莺作为最后一根稻草,叫皇帝下定了决心,反而是太后之死为他们争取来了二十七日的时间。
宫里的妃嫔、皇嗣,还有皇城里的宗室,都要到停灵的归真殿去哭灵。
一整日水米未进,到深夜回宫时,众人脚步都虚浮了,倒真有些哀思过度痛不欲生的模样。
这样的日子却还要持续二十七日,不得有任何怨言,否则便会被言官捉住这点把柄,谏言惩戒。
含凉殿里,叶莺则因为病倒而躲过了这场折磨。
自昨夜被阮姑姑和云扶带回来后,她便发起了高烧,一整夜昏昏沉沉,御医开了方子,灌了汤药下去,也不见醒转。
皇帝半夜时来看过一眼,隔着屏风问了阮姑姑几句,又嘱咐云扶等人悉心照顾后便匆匆离去。原本想着次日再来探视,却在清晨时得知了太后薨逝的消息。
后妃哭灵尚且累得不成人形,皇帝这个做儿子的更要表现出悲恸难抑,几次在灵前恸哭至几乎晕厥。
皇帝这两年本就身体不好,不宜大喜大悲,见此,便连言官也劝谏其珍重自身了。
整日下来,便只有夜里抽出空来到含凉殿。
夜色黯然,皇帝听了阮姑姑的回禀,皱眉:“还未醒?烧可退了?”
阮姑姑摇头。
“御医怎么说?”
“殿□□内本受郁热,又经乍冷,使得寒邪入侵,内生热化火,郁闭肌表,肺气失宣,煮了麻黄汤喝,却还未见退热。”
“适才黄御医又来看过,说是……不能这么烧下去。若是今晚醒不过来,恐怕日后要留下遗症了。让奴婢们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人叫醒也是好的。”
“云扶一直在叫小殿下的名字,暂时没用。”
更严重的后果,譬如说醒不来,阮姑姑没有说出口。
皇帝却明白。
风寒之症可大可小,主要是没有更好的方子,不论民间大夫还是宫廷御医,来了也都是让煮麻黄汤、桂枝汤灌下去,之后就是听天由命,皇帝好几个弟妹便是夭折于此。
皇帝以手揉捏眉心,止不住地倦意上涌。
内侍劝道:“陛下且去歇着吧,明日还得去归真殿哭灵呢。您又不懂医理,这有御医、有阮女官,想来小殿下会无碍的。”
皇帝却道:“去将折子搬来,朕今晚便在这守着。”
在这守着,便是做不了什么,心里也有些慰籍。
阮姑姑见劝不动,便道:“难么奴婢去将偏殿收拾出来,陛下若是累了,好歹躺一躺。”
叶莺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耳道仿佛被堵住了,四周一片寂静。
她陷入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明知是在做梦,却昏昏沉沉,醒不过来。
梦里四周很冷,即便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还是有一阵钻心刺骨的寒气无孔不入。
雪,茫茫的雪,天上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落眼之处,无处不被积雪覆盖,所有的山势、地形、宫殿、民居统统消失不见,只有沉默的白,一片死寂。
太阳已经升得高高的,挂在在白茫茫的天幕上,仿佛一枚巨型煎鸡蛋,毫无温度可言。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几乎无法御寒,一旦停下来,睫毛尖儿上立刻凝出白霜。
指尖冷得发颤。
风大雪急,天地一色,她沿着太阳的方向不知走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一天,也许三天三夜,累得气喘吁吁,头上冒汗,四肢却还是冷冰冰。
前面的道路根本走不到尽头。
没有力气了。
她颓然止步,在原地徘徊,急得不得了。
忽然闻见一缕香气,一缕极淡的香气,馥郁幽远,十分熟悉。
仿佛置身清晨的空谷,泉水叮咚,兰草叶尖缀着一抹清露。
空谷幽兰,一下让她处于混沌的大脑清醒过来。
风止雪息。
意识牵扯着她醒来,入目一片素白色的软帐。凄清冷淡。
“……我又死了?”她喃喃,嗓子哑得厉害。
声音惊动了阮姑姑,跑过来一看,立刻欣喜地喊了一声:“真的醒了!”
随后,云扶去通知了皇帝。
皇帝掀起一抹庆幸的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叶莺茫然看了他片刻,晕厥前的记忆碎片这才如潮水般涌进脑海里。
她哑声道:“……陛下。”
那股熟悉的香味仍然萦绕在鼻尖。
皇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烧了足足两日,御医说,外界适当刺激没准能让你醒来。云扶见你素日喜欢这香粉,便燃了一些。”
“不曾想,真令你清醒过来。”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殿中那座鎏金刻花三足香炉上,里面烟气袅袅。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一抹清隽身影。
眼皮颤了颤,后怕似的滑下一串泪。
第42章 没事了“臣亦以为,殿下见到臣会高兴……
桑叶守着炉子,靠在墙上,昏昏打着瞌睡。
随着帐幔被人掀起,传来两道细小的讨论声,在这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还没醒?”
“没……”
齐齐叹气声。
自换了第二个药方子后,公子已经昏迷不醒两日整了。
起初的确是在向好的,那几日里,竹苑还时不时便能听见笑声。不曾想,换药的第一天还好好的,次日戌时,公子饮过药后半个时辰,忽然呕血,之后便陷入昏厥,一直低热不断。
又不能灌退热的药。
刘御医道,只有靠公子自身的意志醒来。
可眼下看,便是坚定如公子,也很难靠自己醒来。
重云毕竟年纪小,胆子也小,犹豫半晌,吞吞吐吐:“该不会……”
桑叶陡然睁眼,语气凌厉起来:“重云!说什么呢!”
竹苑的人还是头一回见桑叶这般疾言厉色。
重云整个人都吓傻了。
白术走过来,拍拍两人的背,安抚道:“好了,好了,这两日大伙都累着了,今日起不能再这么熬了,分两拨倒吧。”
“今晚上我跟重云,明日轮到桑叶带着苍梧,一旦有些什么,便即刻去请刘御医。”
桑叶看一眼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白术抱住她的背,无声安慰。
她自叶莺入宫后便回来竹苑当差了,眼下理所当然地成了竹苑众人的主心骨,太夫人跟相爷那边也是她在顶着。
靠着她哭过一场,心里松快多了。即便如此,桑叶仍忍不住想,要是莺儿还在就好了……那样至少压力最大的不是自己跟白术。
崔沅睁开眼,帐子里昏昏暗暗,只从帐外透了一点光进来,便知道这是夜里。
他心里有些感觉,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许久,期间屋里有人进进出出,说了些什么话,耳边嗡嗡的,其实都能感觉得到。
只醒不过来。
还记得做了许多的梦。
梦境光怪陆离,一层环扣一层。
有时是深山中遇道人点化,大彻大悟;有时是父母恩爱,而自己尚在年少时,与同龄好友玩耍;有时是娇妻子女在侧,仕途得意。
这些梦境皆是人心中最美好的愿景,便连一向谨慎的他也禁不住沉溺在此。
却不知怎的,醒不过来,亦无法彻底睡去。
似乎有什么牵扯着他,不肯令他走。
仿佛是一双手,又仿佛是一缕极淡香气。崔沅仔细地分辨,哦,原来是个人在哭。
是个小姑娘吧。
声音细细的,软软的,特别好听。
以至于她在哭,崔沅也不觉得烦。
想到这,眼前忽然跑出来个娉婷身影。
“公子……”
张口瞬间,她眼眶里含了许久的泪,凝成一颗硕大的珠子,直直砸了下来。
崔沅下意识伸手替她擦掉了眼泪。
只是才擦去,又涌了出来。
那双眸子里仿佛有无穷尽的眼泪,流不干似的。
总不能一直如此。
“我得走了。”他道,“我的妻女还在等着。”
说完自己也是一愣,他哪里来的妻女呢?
一面知道这是在梦里,一面心智又在被这些梦给吞噬。
他不确定地仔细回想,仿佛还有对拜高堂的印象,却压根记不起来妻子的面容,模模糊糊的,只有个影子。
小姑娘眼泪汪汪:“你走了,我便去嫁旁人了。”
崔沅想说,与我何干。可心口下意识有种炸开的难受,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开口的话变成了:“不许。”
不许嫁旁人。
他一怔。
自己有明媒正娶的妻,怎能与人说这种近乎调情的话?
可心口的难受作不得假。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她怎么可以嫁旁人。
既来招惹了他,又怎么可以始乱终弃。
光想想都忍受不了。
那一瞬间,脑海里已经想到要怎么威逼那个男人,识趣的离她远一些。
崔沅叹了口气,既问她也问自己:“你究竟想如何呢?”
对方不语,只睁着一双盈盈的杏眸凝望他。
他不自觉地被吸引,望着她,喉咙烧灼般地渴。
崔沅无端感到恼怒,遂泄愤似的欺上了她滟滟的唇。
那一刹那,仿佛一股清泉流经四肢百骸,崔沅的心神都在震颤。
得偿所愿。
喟叹一声,心里那道模糊的影子忽然有了具体的模样。
都想起来了。
原来,他想要的妻一直都只是她。
他若是醒不来,她真就得嫁旁人了。
崔沅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唇,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昏暗,这次是真的醒了。
可以说,她几乎又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来了一次。
屋外白术听见动静,跑进来瞧了一眼,欣喜万分:“公子醒了!快去请刘御医来,再去告诉太夫人一声!”
刘御医把脉时手都在抖。
半晌,长出了一口气,捋须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往后便不再喝汤药了,只吃这丸药。仍是注意休养,少操劳费心。”
众人见崔沅久久不语,还以为他有什么不适,不意对方垂眼摩挲着手里的茶盏许久,缓缓开口:“这些天……宫里可曾有消息来?”
一连三日,皇帝守灵后都会来到含凉殿探视叶莺。
他亲自执丧,却免了她去归真殿守灵的任务,对外只称“嘉阳公主风寒未愈,闻太后薨逝,悲痛欲绝,病势反复”。
这一日来了,含凉殿正在吃锅子。
自然不是那种牛油辣锅,而是山菌熬的清汤锅底,涮的也都是些菜蔬。最多也就是一壶牛乳了。
皇帝见桌上这般清淡,蹙了蹙眉,对宫人道:“去与厨司的人说,公主病着,不必跟着茹素,孝道又不在口舌上。”
此话一出,叶莺忍不住好笑。
她若是连这口舌之“孝”都不守,那可真就一丝一毫也不剩了。
又紧紧绷住了笑,国丧呢。
眉眼到底因这些微表情一瞬灵动了起来。
这些小表情或许不够端庄,皇帝却十分欣慰。
气氛好,叶莺的话便多了起来。也可能是那天最后令人安心的龙涎香味和清醒后皇帝急急赶来的模样触动了她,总之,当她看见皇帝难掩疲惫的脸色,破天荒主动为他盛了一碗汤。
“陛下须保重身体,白日劳累,夜里更得好好休息啊。其实我已好得差不多了,不用每日来探望的。”
皇帝看着面前那碗汤,有一瞬的愣怔。
第一反应竟是舍不得喝。
再听耳畔絮絮关心的话语,声音又轻又软,一时内心也颇为柔软。
“……好。”
借着暖融的灯光,叶莺看清皇帝的眼中似有水意。
她抿了抿唇,别开眼去,心头有一处软软的,大概是动容的感觉。
国丧第十日,而今宗室皇亲们都已不必去哭灵了,叶莺便也光明正大地“病愈”了。
其实窝在宫里也好,不必见外人,更不必担心发生之前那种事。
虽说太后已不在,宫里再没有人敢在这时找她的不痛快,但这件事总归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些阴影。
只是宫殿里帐幔陈设一水的凄白,令人看久了觉得心头不适。
九月廿三这日,叶莺坐在窗边书案前,沉心悬腕,提笔默诗。
窗扉半开着,天光正好,洒在她白皙的脸庞上,勾勒出光晕。
正是风满庭除,琴瑟静好的景象。
云扶轻手轻脚走近,将热牛乳搁在案边,伸头正看见她默下的那句——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①
云扶轻轻笑了一下,看着窗外的天光园景,道:“殿下大病初愈,不妨出门走走吧?”
免得憋在屋里,憋坏了。
“咱们长日住在这北宫里,殿下还没逛过太极宫的园子吧?眼下这时节,银杏、菊园,都是极好看的。”
叶莺抬头问:“真的?会不会不好?”
云扶道:“那银杏林子靠近孔庙,素日无人去的,只有秋闱祭孔前才会使人打扫出来。”
叶莺便放心了。
皇帝体恤她,她也投桃报李,不欲给他惹出许多麻烦来。
便换了一身可以出门的体面素服,淡淡钗梳,与阮姑姑说了一声后,和云扶沿着千步廊往太极宫去。
这是九月下旬了,一阵秋风拂过,落叶萧瑟。孔庙旁果如云扶说的那般,一片金黄灿灿。银杏叶子铺了一地,脚踩在上头,发出很轻的“嚓嚓”声。
叶莺想起小学时,每年这季节都会与同伴约着大课间到孔庙去,挑捡好看的银杏叶夹在书里,待一段时日后,便干燥成了一枚银杏书签。
那样的生活虽然远去了,可银杏叶还有很多啊。
她蹲下身,浅水色的百迭裙自然垂散铺开,秋风悠悠荡荡,卷着树梢上摇摇欲坠的几枚银杏叶片,落在裙摆上,为单调的素绸添上几点金秋。
正当她为寻到一枚几乎完美无缺又极度对称的银杏叶而欣喜时,忽然一双黑缎皂靴出现在眼前视线中。
这是一双男子的脚。
非是内侍,非是少年,而是成年男子才会有的脚。
在这宫闱之中,只有三个人,皇帝、梁王、岐王。
叶莺抬头,却不想,看到了一个熟悉却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做梦都想不到的人。
也是做梦都想的人。
她几乎是跳了起来,惊讶:“你怎么来啦?”
他穿了一身玉色圆领袍,腰佩躞蹀带。日光从纷落的银杏枝头漫入,明媚而温柔,徐徐勾勒出他挺拔身形、清潭眸子,更显俊美。
分别近一月,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又觉得新鲜。
嘉木载荣,朝阳孔曦。
是为嘉阳。
初得知时,崔沅便知道,这非是礼部拟定的封号,是皇帝对世人昭告,愿将所有一切美好、灿烂的事物予她。
怎么不叫人动容。
崔沅看着她晨光中的粉黛盈腮,一直没有离开视线。
他道:“来看看你。”
叶莺尚未来得及欣喜,想到什么,倏地回头,左右寻觅。
适才跟在身侧的云扶,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不必找了。”崔沅幽幽看着她,“她已回去了。”
叶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若非有人递话接应,他怎得入宫禁,又怎得这般精确地寻到她在这儿?
必是那幽兰香的缘故。
那日桑叶在朱雀门外追上她时,皇帝身边许多宫人都看见了。
叶莺呆呆地看着他:“可你的身体……”没事吗?
秋光里,崔沅向前迈了一步。
颀长的阴影投落下来,将她完全笼罩。
微妙的压迫感。
她这才发现,他的面色不再如寒玉般冷白,这样逼近的距离,她甚至能感受到来自他身体散发的热度。
叶莺心中一动,不知道怎么,竟紧张起来。
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她注视着他,期待着他说出那句。
她仰起的脸映着日光,眼神比最为剔透的松石还要明灿。
崔沅的目光被她的发间吸引——一根玉簪,在日光下散发着淡淡的莹润光泽。
是那一日进宫前,她与他交换的那一根。
她已是金枝玉叶,华钗首饰无数,怎的还戴着他这一根。
便是这样一根简素的玉簪,令他原本略有些浮的心定了下来。
“就是来告诉你这个事。”
“没事了。”
以后都没事了。
“往后只需再慢慢将养几月,便好全了。”
“真、真的吗”叶莺恍惚地脱口而出。
不是没想过会真的没事,只是这些日子受到的冲击太多太大,太像梦了……
若醒来真发现是一场空梦,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落差。
崔沅拥住一头扎进怀里的人,面色未变,声音却柔近叹息,“怎就又惹得你哭了呢?”
叶莺不语。
他道:“虽刘御医不日也会进宫复命。但我想着,亲口与你说,应当会比从旁人口里听说的要更令你高兴,于是便来了。”
叶莺便笑了。
笑容冲开了模糊的泪光,身后日光拉长二人影子,照得眼前一片明亮。
崔沅亦是露出些笑容,不过马上就淡去。
国丧。
两人都想到一处去了,紧贴的身体很快分开。
可目光却无法分离,缠绵在一起。
叶莺偏要问:“就是这个事吗?”
崔沅看着她。
“我还以为,是你想见我了。”她眨眨眼。
风动林梢,沙沙声响,温柔拂起她鬓边碎发。
崔沅幽幽地看着她:“臣亦以为,殿下见到臣当会高兴。”
这称呼近日听得多了,可经他玉琮般清润的声音说出口,仍旧使叶莺耳根发烫。
她搓了搓手中的银杏叶杆,努力转移注意力:“难道我不高兴吗?”
崔沅不语,只目光落在微微濡湿的襟口上。
“……”叶莺移开视线。
太极宫远离掖庭宫,亦远离后妃居所,是以两人在这片园子中闲逛也无甚大碍。
崔沅微微落后她半步,以君臣礼护行。
走过银杏林,又到菊园,孔庙深红色的墙檐逐渐出现在视线当中。
崔沅忽地道:“今科祭孔宴定在了下月十五。”
叶莺点点头,有些不明所以,“知道了。”
崔沅抿抿唇,欲言又止。
他罕见有这副模样,叶莺心痒死了,追问他也不说。倒是使自己想起来件事。
“……说是怎么叫我都不醒,嗅见你给的幽兰香就醒了。”
当时觉得后怕,如今说来,只作轻松语调。
崔沅一顿:“什么时候病了?”
叶莺小声道:“前不久,太后殡天前一夜。”
她将那件事告诉了他。
其实她醒来后听说,第一反应竟是,该不会是被她给气死的吧?但觉得自己应当没那么大本事。
崔沅喉咙发梗,算算,正是他低烧不醒的那段时日。
所以……没有遣人传话或是问他情况,是因为她也自顾不暇,并非是心里忘了他。
纵使事情已过去许久,甚至太后已殡天,心里还是有股怒意漫腾。
见他神色逐渐冰冷,叶莺解释道:“人死债消,我倒是不气这件事了。只觉得她杀孽太重,便是醒来时突然得知她……竟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样说其实不太好,毕竟是她礼法上的祖母。但对着的是崔沅,身边又没有旁人,她不知觉就把这些时日憋了许久的话都倒了出来。
云扶与阮姑姑,到底不是什么话都能对她们说得出口。
“我做的那个梦着实奇怪,多亏了你这幽兰香,救我一条小命呢。”
至少她如今好生生地站在面前,崔沅不欲浪费来之不易的见面机会叫她还要担心,暂且松了神色。
“我已是说过,香能寄情。”他垂眸看她。
崔沅是典型的文人,自然身上也有文人的一些通病。说好听是细腻,说不好听是矫情。
面色淡然之下,心跳似失了一拍。不免感慨,自己与她竟这般相通……昏迷、沉梦不醒,又因对方的羁绊而醒,何其相似。
有道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只他希望,如这般灵犀,日后还是不要再有的好。
本想将自己的梦也与她说一说,但那般险境……恐怕又要惹得她掉泪。
崔沅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
叶莺见他今日频频欲言又止,深觉有鬼。追问,问不出个所以然,大为心痒。
便趁着四下无人,想使出耍赖那一招。
却不想花丛中拐出来一个颀然窈窕的身影,正与他们面对面撞上。
不是怀庆又是哪个?
叶莺的手还攀在崔沅的袖子上。
十根春葱似的指尖,雪白中透着淡淡的粉,攥着玉色的袍袖。蓄了近一个月的指甲已长出不少,被云扶每日精心修养得莹润剔透。
怀庆的目光遽然缩紧。
死死盯着那双交叠的袖口,仿佛要剜出个窟窿。
崔沅记得她,也记得那些被“偶遇”时不太好的回忆。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挡住叶莺身形,淡淡颔首:“怀庆殿下。”
第43章 祭孔宴他正是来“捉奸”的。
园中金灿灿的菊花开得正好,看着这般亮丽的颜色,怀庆却指尖发冷。
目光转而移到了崔沅身上,半晌,怔怔开口:“真的是你。”
适才菊花丛中欣然一瞥,觑见个清隽影子,明知不可能,心跳仍是漏了一拍。
却不想,真是他。
看见二人并肩而立,姿态亲昵,怀庆还有什么不懂。
只到底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不撞南墙不死心,浑身的犟脾气,仍要亲口问问。
“崔郎君不是深居养病么,怎地出现在这宫苑里?还同嘉阳走在一起?是来做什么?”怀庆紧紧盯着他。
“此是臣私事。”崔沅淡淡,“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但凡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的变化。
不管是健康的气色,还是周身缭绕的冷意。
可……分明刚刚面对嘉阳时不是这样的!
是她一过来,他才作出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怀庆喉头涩然,差点落泪。
身形一晃,及时被身边的女官搀住。
女官关切道:“殿下这些时日为太后守灵,心中悲痛,累着了吧?先前裴郎君差人送来一匣子通江雪耳,莫若奴婢一会吩咐厨司的人与燕盏炖了,给殿下补补身子。”
女官搭在手臂上的手,稍有些用力,还冲她摇了摇头。
怀庆无比清醒。
女官是在提醒她,她已经有未婚夫婿了。不该与这两人纠缠,在宫里闹出什么传言来。
只她想到从前的自己,为了他,做过许多的傻事,却没换来一个人家正眼。
阿娘说,崔沅那样的人,生来就是家族里的栋梁,年纪轻轻就出仕,将来必是要入阁拜相的,不可能尚公主。
又隔着两个家族的事,叫她趁早清醒。
怀庆执迷了两年,见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便只好罢了。
可他对自己不为所动便算了,怎么能、怎么能自堕与嘉阳这个野丫头搅和在一起?
他的仕途呢?
他那凛凛傲骨呢?
他不是不惹凡埃么?
心头有怒火中烧,不发出来,总不甘心。
怀庆挣开女官的手,径直发难:“崔郎君的私事我无从插手,只是嘉阳,你生在乡野,本性粗鄙,不知体统礼教也罢。眼下仍在国丧,太后尸骨未安,便就这么迫不及待与男人厮混吗?”
“可见,你的心里对太后毫无敬畏,若传出去让人知道了,便是教大家跟着你丢脸。”
她恨恨道*:“我既是你的长姊,便有义务管教你。”
“来人,给本宫将嘉阳带去归真殿。”
“来人!”
没有人动作。
向来对她的吩咐无有不从的宫人面露迟疑,不敢上前。
怀庆头脑被愤怒占据,便要亲自上前挟人,女官吓得跪在她面前,抱住她的双腿:“殿下,殿下,嘉阳殿下风寒初愈,想来、想来是陛下的口谕……您不可冲动啊!”
贵妃宫里的人,大多知道太后殡天前发生了什么,若不是怀庆殿下恼羞成怒告状,兴许就不会出这档子事。
女官害怕祸及自身,拼命地阻拦。
怀庆怔怔。
她回望自己身后的一干宫人,看见她们脸上的惶恐,又想到这些时日阿娘愈发心急,想要早些将她嫁去裴家。
心里终于彻底意识到了四个字。
今非昔比。
心里十分难受。
叶莺被她说得烦了,垂眼松开崔沅的袖子。
崔沅却捉住她要离开的手,顺势与她十指交握。
而后,冷冷地看了怀庆一眼。
只听他道:“殿下亦是读过书的人,须得知道,乱之所生,常以言语为阶,人之将祸,多必躁于言。”
秋光里,崔沅一身玉袍,神色浅淡,仍是那个遥遥不可攀折的高岭白雪。
他的语气虽不严厉,却带了十足的警示意味。
怀庆脸上火烧似的疼。
僵持半晌,她屈辱地让开了路。
便就这么走出一段后,叶莺问他:“这样不好吧?她若因此记恨,将今天的事传出去呢?”
“被那些言官知道了,岂不是要说你。”
从皇帝那里,叶莺大概知道了言官的嘴有多烦人,忍不住为崔沅担忧。
只她忘了,崔沅自己就是言官出身。
崔沅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起了逗弄之心。
他淡然道:“我如今一介白身,有人上奏,也是弹劾祖父教育无方,与我何干?”
叶莺“噗”的一声,戳戳他手臂:“你还真是孝顺呀。”
细细的手指,被他一把捉住,放在手心里揉搓。
又在叶莺脸色羞得涨红时候神色如常与她解释,何家倾覆已定,自顾不暇,怀庆不会有添堵的机会。
这一日回去后,直到国丧结束,怀庆果然没有了动静。
之后上朝时,皇帝一改此前温和中庸的风格,将这些年来所收集数十桩何氏罪证摔了出来。
朝堂事去叶莺甚远,她在宫里只听说贵妃免于刑罚,废为庶人,怀庆退了与裴家的亲事,自请搬去皇家庵堂为太后祈福,也算是保留了些许体面。
何氏偌大一门,一夜倾覆。多少人心知肚明,这时候还要捺下害怕,明面装出愤怒来踩上何氏一脚,再捏着鼻子道“陛下英明”。
皇帝又与崔相夜饮。
纵隔了许多年的时光,再次坐在崔宅这水榭里,看着湖面上落了星星点点的光晕,皇帝已不再年轻的眼睛里也藏着点点水光。
夜色里,有幽微琴声传来。
皇帝听了半晌,缓缓笑了。
他虽不再年少,但总有人正年少。
数年筹谋所耗费的精力、心血,在事成这一刻,似乎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国丧一除,绣坊的人就送来了好些套衣裙,一套比一套鲜亮。
“不是才做了两套新衣裳?”叶莺有些不明就里。
云扶解释道:“殿下素日穿的都是常服,这是为祭孔宴准备的礼服,不一样的。”
祭孔宴,又听到这个名字,叶莺好奇:“做什么的?”
阮姑姑捂嘴一笑。
片刻后,叶莺总算明白那天崔沅的欲言又止从何而来了。
原来祭孔宴当日,上京中待嫁的宗室女、公主都会前去,表面观礼,实是为自己挑选心仪的夫婿。
提前关注哪几个,回去后打听对方家风品行,待来年春闱成绩出来,学问也过关,便可以请旨赐婚走礼部流程了。
皇帝作为老父亲,自然不愿意看自家单纯的女儿涉世尚浅就吊死在一棵树上,待让她见识过这些年轻士子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叶莺无语凝住。
云扶又催着她试衣挑选那日的着装。
宫装繁复,礼服更是令人穿不明白,即使有云扶帮忙,一套套试,一遍遍脱,试完前面三套也花了半个时辰。
且每一套,小婢们都拍手称赞好看,根本选不出来。
叶莺都饿了,被云扶哄着换上最后一套。
这一套颜色最为艳丽,茜色大袖对襟衫,石榴罗裙,乳白抹胸上绣着赤红贴梗海棠,反搭一条鹅黄绡纱披帛。
她仍是不好意思叫太多人看见自己身体,换衣裳的时候便躲在屏风后面。
待换好后,走了出来。
“怎么样?”
灯光下,少女芙蓉般的娇靥被乌发红裙衬得雪白,纤腰一束。
含凉殿众人只看她平日惯穿粉、青等浅色,清丽灵动,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副娇艳模样,俱都屏息凝眸看呆住了。
便连阮姑姑眼中都难掩惊艳,没口子地夸:“好,这个好,这个好,就穿这个。”
等到了那日,清早天未彻亮,就被逮起来梳妆绾发。
云扶在她面颊淡扫胭脂,梳头宫婢的动作十分利索,三五下便成飞仙髻,金镶玉蝶翅明珠长簪正呼应衣衫上翩飞的蛱蝶。
披上礼服,行动受限,叶莺的动作连带表情都不自觉矜持了许多。
孔庙旁的承明台被收拾了出来,设一片纱幔珠帘稍稍遮挡,作为女眷们观礼处。
义明是个坐不住的,远远看见叶莺便向站起来她招手。
众人随之扭头,猝不及防撞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旭日东升,紫金光线破云而出,少女穿着一袭绯红石榴裙逆光走来。
宽幅裙摆随着步伐在地上拖曳,披帛上以金银双线绣成的蛱蝶就好似活了,翩翩欲飞。
越近,逐渐看清她的容颜。
在灿阳下,晨曦中,娇妍明媚,艳光灼灼。
义明挽上她的手:“你可算来了,我给占了几个好位置,差点保不住。”
叶莺不明白,这么高的台子,坐哪不是都一样吗?
待走过去,才知道义明多能干。
高台红日丽秋晖,她们这个位置恰好可将今科士子风华尽收眼底。
据说共有五百余人参加本次秋闱,叶莺从台上一眼望去,一水的大袖白衫,仿佛铺了一地白雪。阳光洒下,灿亮耀眼。
倒是人太多,看不清那些人面孔,只能看个大概高矮胖瘦。
那些人前方还有一座较矮些的台子,正与承明台遥遥相对。
叶莺问:“那是什么?”
义明道:“哎呀,你不知道吗?那是赞礼官一会占的位置,我占这看得绝对清楚。”
见叶莺不解,她笑起来,“那些士子有什么好看的,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正中央设了御座,不多时,皇帝莅临,身穿赭黄色天子衮服。所有人都跪下见礼,山呼万岁,场面实是壮观。
太常寺奏着和缓庄穆的钟鼓器乐,吉时一到,乐声猝停,随后三声击钟长鸣。
义明眼里闪过一丝亮光,雀跃地擎住她的胳膊:“来了来了,要来了!”
放眼坐席,其余宗室女的面孔上也都难掩激动,窃窃私语。
这么夸张的吗?叶莺不确定地朝台下看了一眼。
彼时,她还不知道,负责为祭孔宴开场送上祝祷辞的礼赞官,乃是举目国朝最为出色的青年。
是即使在多方势力博弈之下,也不得不承认的优秀。
鼓点急转雄浑,满目胜雪衣冠间,忽而出现了一抹绯红。
适才充斥着潮水般嗡嗡私议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道身影自人群中逆流而出,不疾不徐,持重沉稳。
只一刹那,日月光华落在在他身上,点亮天地,成为了满场的焦点。
不知怎的,叶莺的心跳也在这鼓声的影响之下躁动了起来。
为何这个身穿深绯官袍的赞礼官,看起来竟眼熟至此……
赞礼官稳步登上礼台,渊渟岳峙,轩然霞举。
隔着朦胧的纱幔,仿佛满场白衣士子皆被掩去,天地间惟余一抹绯色。
和风轻撩,拂动纱幔珠帘,也令承明台上诸人看清了他的面容。
光华耀目,年轻沉稳。
叶莺轻呼一声。
珠帘被拨开,发出“哗啦啦”的清脆碰撞声响。
她的动作使得周围人侧目,底下的士子亦抬首望来。
高台之上,石榴裙少女撑着栏杆探出半身,双眸如春星透亮,盛满了惊讶。
步摇上的宝石流苏微微晃动着,在日光下折射出耀人的绚彩。
发髻如云,红裙欲燃,越发衬得其秾丽眉眼比衣衫上绣的海棠还更娇艳。
海棠,人间富贵花。
士子们被这灼灼的华颜一晃,俱交首接耳:“那是哪家宗室女儿?”
有聪明人已经猜到:“先前陛下认回流落的亲生女儿,想必这位就是嘉阳殿下了。”
人群中的波动没有影响叶莺,她定定望着对面礼台上的挺拔身影,屏住了呼吸。
他怎地不在家好好休养,跑来祭孔宴?
这是她第一次见崔沅穿上官袍的样子……
也是第一次见他穿着红衣。
深秋阳光洒在他身上,袍服随微风而动,既有文官清雅,又有上位庄重。
清华贵重,容德威仪。
崔沅遥遥看了过来。
隔着高台,隔着满场士子,四目相对。
白衣胜雪,银杏铺地。
对视的目光里,都是灼灼的红。
众人望着高台上两道身影,不约而同生出个念头。怎地这么般配,都穿了一身红,就好像是……
崔沅的目光在人前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寻常一眼,叶莺却从中读出了幽幽。
他正是来“捉奸”的。
因今日出现在这里的年轻女眷,都是来为自己挑选心仪的夫婿的。
在这目光下,叶莺搭在栏杆上的手不由觉地收紧。
仿佛有电流过遍全身,整个人被那种心跳砰乱到手指尖都发麻的悸动控制,久久不能动作。
直至被人扯了扯袖子,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到旁人的目光。
羞意迅速攀上玉色面庞,手忙脚慌地撒开纱幔坐了回去。
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愫翻涌着,叶莺躲在随风轻扬的纱幔珠帘背后,激越的鼓点声已经停下了,心跳还没降下来,脸颊比染了朝霞还更艳丽。
义明调侃:“瞧,先前我说什么来着?”
义明不知他们交集,只兴奋道:“今年竟是崔中丞?之前好像是生病辞官了吧,如今又出仕,想来是好了?”
叶莺抬眼看她。
崔沅生得这般俊秀,又才华出众,很难不使人动心。
可义明看见她绯红的面颊,话音一顿,罕见地正经起来,“嘉阳,你还是看看就好。这个人,之前怀庆倾慕的,死缠烂打了两年都没能让他下凡。我怕你伤心……诶,他适才是不是看了你一眼?”
叶莺直接被她给逗笑了。
那道清凌凌的声音念着祝祷序辞,沉稳而清越,缓慢而有序。那祝祷文辞典丽,用意深远,水平如叶莺这般门外汉听了都觉极好。
水晶珠帘熠熠生辉,在叶莺眸中投落细碎光影。
再次伸手拨开珠帘一角,士子们俱都静立,钦佩莫名地将视线投向那道沐光身影,向若而叹。
叶莺也静静看着那道身影。
时光仿佛倒流,记忆被拉回那个幽篁小院,那个清冷谪仙一般的人渐渐与眼前的场景重叠起来。
爹爹真是傻了,一个人与这国朝最出色的年轻人两心相知过,眼里又怎么能装得下旁人?
第44章 荐枕席暧昧不明,或引人窃玉偷香。
叶莺坐在马车里,待马车辘辘驶出皇城,在安福门外与崔沅碰头。
不曾想,挑开帘子看见一个令她惊喜的人。
“白术姐姐!”叶莺眼睛一亮,让出了半边坐榻。
白术冲她笑了笑,“今日我陪小殿下解闷。”
目光落向两步开外,叶莺眼睛又亮了亮。
今日出城祭拜灵王,两人不约而同都穿了轻淡素净的颜色,天青水碧般浅淡。
崔沅一身士子白袍,站在那里,长身玉立。
叶莺从这白袍想到前些天祭孔宴上那些白衣士子,里头不乏有几个眉目如画的,其中一个生了双桃花含情眼,性子也颇风流,隔着遥遥高台向她飞眼。
好事的义明即刻遣婢女去打听对方出身家世,结果是已在老家娶了妻还生了孩子的。
可把义明气得不轻:“这些人——这些人看多了话本,自己是穷酸秀才,就当咱们个个都是不顾家室也要下嫁的傻子吗?”
那眉毛扬得老高,眼睛瞪圆的发怒样子惹得叶莺想笑。
这个是的,书肆里头卖的那些个话本,里头惯爱写些大小姐为爱与穷秀才夜奔、寒门举子一朝高中被公主看上,金枝玉叶甘作平妻的故事,内容十分扯淡,至少竹苑里的丫鬟就没有喜欢的。受众、作者是谁,显而易见。
但她从崔沅的书架上也没看见这种内容的闲书,对方用来打发时间的,多是些地方志、文人手记之类。
见识的人越多,有了对比,叶莺越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品格。
心里想象他在外头对旁的贵女抛媚眼的模样,结果发现想象不来。
因他根本不是一个轻浮浪荡的人。
端起茶抿了一口,茗烟里冲白术甜甜一笑:“姐姐沏茶的手艺是我学不来的。”
原以为再见到白术可能会不自在,谁想根本没有,还是有很多很多话说。
崔沅打马跟在车侧,落后半丈距离,后边是凌霄京墨和相府几个侍从。
出了城,叶莺便把帘子挂起来一边。
风烟俱净,山色空濛。云迹淡淡,树树皆秋。
牧人驱着犊群行在田埂上,远处茆屋野桥,近看柴门小径,不管是炊烟里飘来的粥饭香,还是屋顶上昂首打鸣的公鸡,都透出一股悠然自在的烟火气。
真好!
她再往外探了探脑袋。
崔沅悠马过来。
“冷不冷啊?”
仗着马行速度慢,叶莺摸摸他的手。
还好,比她的暖。
叶莺便笑了。
时近霜月,已过了小雪节气。昨夜下了阵半夹着雨的细雪,醒来后天色阴沉沉的,路面上倒没什么泥泞,都被人踩了个干净。
只天气冷,冒出脑袋这一会儿,鼻尖就被冻得发红。
因山里阴凉,云扶一定要她带上暖手的小袖炉,还穿了件斗篷,是东方白色的,上头用蜜合与灰白的丝线细细绣了芦苇与荻花,与这冬日之景十分契合。
看着她笑嘻嘻模样,崔沅伸手给她拉了拉衣襟,“坐好。”
厚厚的缎帘被放下,遮住了人间烟火,回到逼仄车厢里,叶莺撇撇嘴,吐槽,“可算知道你家公子从前为何一直没成亲了。”
白术一乐。
只过了会儿,帘子又被掀起一角。
一团还冒着热气的荷叶包递了进来。
叶莺闻见香气,高兴了:“雷公栗!这是哪里来的?”
凌霄看眼崔沅,笑道:“那边有个骑驴的老叟,专卖这个的,闻着还不错。公子知道殿下喜欢这些小玩意儿,让买回来给殿下尝尝鲜。”
叶莺塞了一颗进嘴里,“噗嗤”笑了。
崔沅瞥她一眼:“笑什么?”
“我只是奇怪从前拒食路边摊贩的长公子,如今竟会主动买。”
“为什么啊?”
叶莺歪头看他,学着怪腔调,“好难猜啊——”
凌霄京墨在身后看好戏。
人前呢。
崔沅忍了忍,没将她怎么样,打马行去了前头。
叶莺捏一颗栗进嘴,甜得眯起眼。
本朝皇室依山为陵,且喜清净,除帝陵外并不精修陵寝,灵王便葬在距京畿四十里外的骝山南面。
马车常速驶了半天,终于到了距陵墓最近的村落——河中县名下一个叫做平冈村的小地方。
从这溪行往北数里,要过一片梅林,便到了灵王陵寝。
因路况狭窄,马车无法通行,而溪面结了薄冰,二人只得下马步行前往。
火红的寒梅,伴着两人雪似的白氅,特别特别好看。
白术放轻脚步,扯了一把愣愣往前跟的凌霄,凌霄“噢噢”反应过来,又拽住了京墨的腰带。
几人落后十好几步跟着。
叶莺之所以会想到来祭拜灵王,并不只因为对方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兄长,更因为崔沅的缘故。
那日祭孔宴后,宗室夫人女眷们皆在讨论崔沅风姿,其中赞许欣赏自不必说,更多则是唏嘘这绝境逢生的经历。
相似境况,结局却不同,皇后难免伤怀,一连两日茶饭不思。
这个事,旁人来劝都没用,也无人敢劝。
叶莺带去了亲自下厨炖的燕窝鸭子肉粥,轻声道:“当我年幼时,便时时见刘御医手持一簿脉案沉思,有时钻研起来,也是茶饭不思,之后才有了这个方子。”
“没有兄长,便没有今日之崔郎。娘娘不妨想着,非是兄长生不逢时,而是后来人承继了他的福泽。‘为万世开太平’,这必是与刘御医一般,值得青史留名的。”
丧子痛,绝不是轻飘飘几句话就能带过的,比起青史名,叶莺自己也宁愿简单活着,但对于皇后来说,到底有些安慰。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丛菊两开他日泪,山楼粉堞隐笳悲。①
守陵人每日打扫,灵王的坟茔周围十分干净。
他们净手焚香后再敬香祭拜。
冬日里的阳光稀薄,落在汉白玉墓碑上,使碑体呈现出温润细腻的光泽。镌刻的碑文用掺了金粉的朱漆细细描过,熠熠生辉。
崔沅也以平辈礼执香——
承继了他的福泽,自己祭拜,是应该的。
待插香入炉,看着直直上生的烟丝,崔沅道:“我幼时,曾见过灵王两次。”
“一次春蚕亲耕礼,他站在皇后身旁,我被祖母牵着,远远地看了一眼。另一次我被梁王出言羞辱,他出来解围。”
他的声音很轻,似怕惊扰了烟雾,“他生得更像皇后,秉性温和,待宗室中的郡主们极有耐心。若还在世,想来应会是个很好的兄长。”
叶莺觉得自己应当与这兄长说些什么,但从未见过,甚至她出世时,对方已经身故。
皇帝说,她的耳朵与灵王相似,皇后则常常望着她的下巴出神。
只是光凭这般想象,仍是空洞。
一时无言,默然作陪。
一炷香燃尽。
崔沅道:“走吧。”
回城仍有两个时辰的路程,两人回到适才村子,叶莺眼尖地看见前方有脚店:“用过饭再回吧。”
崔沅凝目看那茅草庐子,蹙眉:“天色已晚,要再耽搁,只怕赶不及回宫。”
“我不挑,只要有人分我半个榻就成。”叶莺咬唇看他笑。
待崔沅看过来,她才道:“想什么呢!我说的是白术姐。”
最后还是在脚店要了羊肉跟韭饼,那炖羊肉的汤,叶莺还嘱咐店家:“萝卜切细细丝,与羊汤同煮,撒些椒,再来一碟子清酱,蘸着白肉吃。”
店家问:“客人可饮酒?有自家新酿好酒。”
崔沅白日是不饮酒的,叶莺甚至只见他饮过那一次,下意识就要拒绝。
不意崔沅道:“便烫一角吧。”
叶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那边白术几人也点了饭菜,没有要酒。
待店家走后,崔沅道:“村野脚店,盈利多靠酒水。”
叶莺一点就透,她想起适才那店家的身上,这样冷的天,只穿一件单薄夹袄。
这人真是……
店家自夸“好酒”,实际叶莺喝着与外头村酿没什么分别,唯有度数大些,她吃完饭出来,上马车时的脚步都是浮的。
白术扶着她:“殿下当心。”
崔沅接过手:“我来吧。”
他饮了酒,便没再骑马,与她一同坐在车厢中。
白术想了想,还是在车外辕儿边上坐了下来,没进去现眼。
叶莺觉得自己头脑还算清醒,只有脸上热热的,殊不知此刻的她落在崔沅眼里,已经红成了一团彤云。
车厢里,坐垫是加了绒的,又烧了暖盆,热气烘烘。
“很热……”她嘟囔着要将帘子挂起来。
崔沅将她手按住,“上回风寒才好多久?又忘了疼?”
她素日不爱锻炼,自进了宫,每日的晨练也省了,行驶中马车带起的这点风足以将她吹风寒了。
叶莺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只面子上别不开,一甩袖子,恼火道:“好吧!”
过了会儿,她伸手解下斗篷系带。
又过了会儿,将最外面套的长褙子也脱了。
只她忘了,自己今日在两层大衣裳里穿的,是件半透罗衫。
鱼肚白色的轻纱下,脂玉般的肌肤丰姿绰约,粉青色抹胸上杏花朦朦胧胧,仿佛被云雾遮罩。
崔沅不由一顿。
时人穿褙子,往往内搭一件抹胸,并非是什么私密衣裳,如今却被这若隐若现的外衫添了一层不甚磊落的意味。
暧昧不明,或引人窃玉偷香。
他呷了口热茶,有点烫。
该骑马的。
还是很热。
喝了满满一碗撒了椒末的羊肉汤,又喝了酒,浑身一股子火。
叶莺看看对面稳坐如山八风不动的崔沅,径直伸手去解他的斗篷。
结果被他一把捉住。
“……你不热吗?”叶莺一脸的无辜。
崔沅正欲开口,却望定了她。
目光怔在一处。
罗衫下,红杏拥雪,春光蓬勃。
饮了酒的人,就会比平日胆子大些,还对自己做的“坏事”一无所知。
白术跟车夫还坐在外面。
侍从习武,耳目十分敏觉。
前次请旨,陛下没说应也没说不应,观态度,似想再留女儿多陪伴一段时日。
崔沅又忍了忍。
将斗篷给她围上了。
到底是在暮色前回了城。他们出行,未大张旗鼓,却也未避着行人。
马车式样一看便知不凡。
路过萧记,叶莺道:“等等等等。”
下车去,买了许多的点心。
萧记在上京便有三家分店,买卖一向红火,除了她,也有不少贵女也遣奴仆来买。
碰见了宁德、宁安两姊妹和义明。
“刚从城外回来?我也是,怎么没遇见?”
“我们去庵里给祖母上香。”
她们三人的亲祖母是同一位姓许的太妃。
宁德看一眼她,轻声道,“还见着了怀庆殿下。”
叶莺问了一句:“哦,她可好?”
“还行,就那样。”义明快嘴道,“她这个人,不会怪自己的。我瞧着比在宫里还胖了些。”
宁德眉心一跳!
叶莺体面地笑笑。
在她转身走后,年纪最小的宁安“欸”了一声:“那不是崔家的探花郎?是不是在往我们这边看?”
“别乱说。”
宁德早就看见了,刚刚大家说话的时候,探花郎就看了好几眼。只她十分的稳重,不想多言。
因为前几天才见过,大家记得都很清楚。
义明道:“就是他。”
“哈?他怎么上了嘉阳的车???”
“他们一块去拜祭的?”
义明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祭孔宴祝台上的那一眼,并非寻常啊。
咦~啧啧。
她们认得出叶莺的车驾,自然也有旁人认出。
竟有当街拦车,自荐诗文的……
幞头上还簪了一朵菊花。
这是自荐诗文,还是自荐枕席?
崔沅面沉似水。
叶莺促狭地看他一眼:“让念来听听。”
那个士子以为真被贵人看上,激动得都有些磕磕巴巴,好容易背完。
不曾想,是一个十分冷淡的男声点评了他的文章。
言辞算不得犀利,也无嘲讽,精确指出七八处问题后,又淡淡道:“天分既定,便该越发用功,而不是想着旁门近道。”
这声音冷冽中透着股威仪,令那士子脸涨红,讷讷称谢。
马车离开时,崔沅只从帘缝淡淡看了他一眼。
眉眼端正,中人之姿罢了。
还没凌霄生得清秀。
怎地好意思?
看一眼倒在隐囊上快要笑死的叶莺,让人牙痒。
……实在难忍。
这次祭拜回去后,皇帝似乎很忙,忙着清理门户,填补空缺,与朝臣斡旋。一连近十日,叶莺只见着了他两回。
她便主动去了一趟紫宸殿。
正值严冬,殿中烧着地龙,暖乎乎的。她解下斗篷,在门口抖去一身寒气。
皇帝正伏案写些什么,忽然听得一道薄嗔:“就知道您又不顾龙体。午时都过半了,还不打算进膳吗?”
皇帝抬头,他那女儿面带小怒站在门口,背后是雪景,身上郁金裙,花朵一般娇俏。
听见这絮絮叨叨关切,疲惫瞬清,皇帝开了笑。
这天他问了叶莺一个问题:“若日后成婚,你是想驸马多些陪伴,还是前程?”
叶莺咬了块玫瑰果馅儿蒸糕,看着皇帝几天未修剪的须髯,眨了眨眼,“在此之前,您是想要一个孝顺恭谨的驸马,还是得力的心腹臂膀?”
她道:“时时黏在一起自然是好。只若是我,因年轻时的爱欲冲动放弃前程,难保将来情意消后会不会遗憾,会不会心生怨怼。”
皇帝没说任何,只又过了数日,紫宸殿下来两道旨意。
一道是崔沅起复,任命其为尚书右丞,掌管诸司,纠正省内。
一道赐婚旨意,将婚期定在来年元月十八,并将永兴坊的宅子赐为嘉阳公主府邸。
永兴坊的宅子是先帝时宜城长公主的住处,这位长公主膝下不曾生养,前些年过世后,宅邸便被朝廷给收回了,一直无人居住,但保养得很干净,不日便能入住。
公主婚后都会有自己的宅邸,这不算稀奇,也就因为位置紧靠着皇城让人艳羡了一番。
稀奇的是国朝驸马向来只能任些闲散官职,不曾想,这位崔相长孙,不,该改口称“崔右丞”了,竟简在帝心至此。
尚书右丞,正四品下,管兵部、刑部、工部十二司。原先的左丞才被夺官,尚且空缺,则崔沅便要兼管吏部、户部、礼部十二司。
不仅娶了公主,还升了实权官儿……
便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也没有这般划算。
这天散朝,崔相听了一耳朵的恭维话,自己都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沉稳淡然了这么些年,今日却破天荒的好说话,对着笨手笨脚上错茶水的小黄门也和颜悦色。
阮姑姑和云扶特别高兴,“瞧,陛下多么疼爱殿下。”
因她们之后也会跟着她去到公主府,管理府中的侍从和女官班子,自然与有荣焉。
叶莺想到那天见他一身绯袍的样子,官服威仪,衬得人锋芒毕露。
一整天,眼里都带着明显笑意。
即使没见面,崔沅也能想象她那眉眼弯弯的得意样子。
应只有他不大满意。
元月十八,去今还有一个多月……
心底像是落了一根猫毛,轻飘飘,簌簌麻,挠过却解不了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