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莺搬进了兴庆坊的宅子,跟岐王毗邻而居。
搬入新宅那日,宗室里玩得要好几人都来给她温居。也有亲王跟几个世子,叶莺与他们半点不熟,幸有岐王帮忙招呼着,好歹认全了人。
上午,陆陆续续几家没到场的遣奴仆送来了温居礼物,这些叶莺都让云扶记着了。只有重云来的时候被她留下来喝了饮子,并塞了一盘糕点带走。
他年纪小,还不用避人。义明见他生得十分可爱,白白净净,就跟桌上那盘玉露团似的,禁不住上手捏了捏。
重云汲着饮子问:“这是殿下亲手做的吗?”
屋里的女孩子都笑了:“嘿,这小孩,真敢想!”
晚上,客人都回去了,叶莺与云扶坐在榻上拾掇今天收到的礼单。
宁德姊妹送的是一对定窑白釉花樽,十分漂亮,义明豪爽,送的一整套花鸟纹鎏金酒器,剩下人同梁王岐王都中规中矩。
其中最特别的当属宝应县主送来的枕屏,当叶莺二人看清上头图样时,瞬间惊得闭起了眼。
一向规矩得体的云扶也结结巴巴:“应、应该是送错了吧?”
叶莺红着脸点点头:“肯定!”
阮姑姑凑过来看了眼,嗐,多大事啊。
“这个与咱们平常用的那种枕屏还不同。”阮姑姑笑眯眯的,“这个是大婚那晚摆在床头的。”
她“嘿”了一声,“这个宝应县主……有心了。”
这种东西,与避火图、秘戏图归在一起,称为帐中物。原本应是做母亲的给女儿准备,宝应县主年长,大抵是想到叶莺的情况,又觉得皇后没生养过女儿,不懂这些,便自作主张地送来了。
叶莺闻言去看罗屏上那一对交颈而卧的“鸳鸯”,其实……其实也不丑,好像比那些风月本子里的插画要好看些许。
只她还是红着脸将东西压在了箱笼最底下:“什么啊,我不要!”
再往下看,“崔家怎地有两件?”
管事送来的是一件竖幅山水图,夏日湖光山色,刻画细腻,神形有致,出自一位徐姓前朝大家之手,也十分中规中矩。
那重云必是代表崔沅自己的意思了。
拿出来一瞧,竟也是幅画儿。
叶莺徐徐展开,另两人都“呀”的一声*。
叶莺望着画上的人,愣怔了一瞬。
被勾起了回忆。
那时一句鼓起勇气的【公子画画得那么好,能不能送我一张画像?】,嘴上求画,实际试探他心意的忐忑不安还历历在目,做不得假。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那一日的风动,还是长日相处的渐生情愫?
又或是更早,便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何想要留在竹苑的少女心事……
时至今日,叶莺仍然想不明白。
只喜欢,便喜欢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这个,挂起来。”她扭头笑道。
隔了半个上京,同一片月色下,崔沅想象她收到温居礼的样子。
小姑娘有颗明察秋毫玲珑心,什么也瞒不过她的眼。只这一幅画,那时他隐去了心思,说的是【月色极美】。
她信了。
现在看来,其实昭然若揭,二人却默契不提。
直至现在,终于能够光明正大。
祝榆一抬头,狐疑道:“一个人搁那笑什么呢?”
他喝得醺醺,崔沅回眼看他:“我没笑。”
“糊弄鬼吧,刚刚分明就是在笑!嘴角都翘到耳根子了!”祝榆还伸手掰了下自己的嘴角。
这下,崔沅是真笑了。
仿佛是山间越冬的雪,化作涓涓春水,融化了他身上所有冷冽疏离。
“像你这种没娶亲的醉鬼,是不会懂的。”
祝榆酒醒了大半。
“……不管你是谁,赶紧从我干弟弟身上下来!”
时间说快也慢。
起初叶莺还觉得,三书六礼整套下来,一个多月,眼看眼的就过去了。
但国朝有个不成文规定,婚期定下后直至新婚当天,未婚夫妻都是不能见面的。
从前隔着深深宫门便也罢了,眼下同住在坊里却不能见,多少有些不近人情。
嘟嘟囔囔的,给阮姑姑听笑了:“小殿下觉得无聊,莫若多与岐王妃走动走动。”
阮姑姑十分明白,皇帝将兴庆坊宅子给叶莺,未必是因为这宅子地段好,多名贵,最主要还是让她与岐王熟悉。
眼下多打好关系,日后才能成靠山。
随着英国公府倾覆,梁王失了靠山,已不像从前那般嚣张了,近来在朝堂上夹着尾巴做人,但梁王妃出身何氏,只这一点,他便与储君位无缘。
也不算无妄之灾。
原本靠着同样被抱养的身世,还能多得皇帝几分同病相怜的疼惜,只梁王此人将贵妃身上的跋扈傲慢学了个十成十,早就叫皇帝失望了。
梁王曾带人嘲讽崔沅父母事,后来被太后以一句“小小孩子不懂事”就给带过,对着这样一个人,叶莺怎么可能亲近得起来。
相比之下,岐王倒还有些兄长的仗义。
叶莺生母不在,便让岐王妃教导她一些婚前事宜,令她不至于眼前黑。
其实陪嫁、婚仪,都有礼部官去准备,她只需要在寝殿里绣绣嫁衣就好了——绣嫁衣也是装样子。
开府前,皇后将宫里的绣娘分了两个给她,再加上府里的班底,可以说,这场婚事里,最闲的就是她这个新娘子了。
好在这是腊月了,厨司里,张云娘每日又是腊八粥,又是各种面点糕饼投喂,精致好吃得不得了,仿佛要将过去十几年浪费的手艺都补回来一般。吃着好吃的,期盼着过年,倒也不显得太难熬。
只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忘了一般。
很快她就知道是什么了。
冬至这一日,鹅毛大雪。
晚间皇帝宴近臣,皇后在宫里摆家宴。
宴散出宫的时候,宫城安福门口正好碰上三三两两往外走的官员。官员们见到公主府仪仗,纷纷垂手避让。
叶莺本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车里闷得难受,掀开帘子想透透气竟一眼看见崔府的马车。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崔相正站在马车前,与同僚寒暄着。
她眼前亮了亮,人群中搜寻着崔沅身影。
远远地,便看见他同祝榆一道从宫门出来。
一身深绯公服,衬得面如冠玉,疏疏雪色间,仿佛瑶林玉树。
叶莺张了张口,看见周围一圈人呢,到底憋了回去。
谁料对方忽然抬眸,直直看了过来。
叶莺心里一跳,下意识松开帘子。
这人怎的头顶生了眼睛不成?
精准无误的,仿佛早知她在偷看。
叶莺拍了拍心口,待再悄悄掀起来,崔沅已经收回眼神,侧首与祝榆说话去了。
叶莺这回盯了好一会儿,对方都没有再看过来。
这么冷淡!她撇撇嘴,哼了一声坐好。
半途雪越下越大,待回到府里,屋檐跟地面都积了有脚踝那么深的雪,白茫茫反着月光,都不必点灯了。
叶莺睡觉不习惯有人守着,云扶跟阮姑姑都在自己的寝屋。这会子一个人盘膝坐在榻上,忽然看到岐王妃昨日塞给她的册子,说是比秘戏图好看,她推拒不过,只好红着脸接下了。
上辈子也不是没看过的……这般想着,鬼使神差伸出手。
寒月当空,万籁俱寂,唯有落雪声簌簌。
叶莺脸红心跳之时,忽然听见窗外很轻的一声响动。
做贼心虚地走出门去查看,清亮亮的雪地,并无任何异常。
转身时,余光却扫过一道人影。
映着清冷冷的雪光月色,还是那身公袍,还是那张俊脸。
她不可置信地视线上上下下,“你、你你”
崔沅竖起手指。
想到阮姑姑就在隔壁,她连忙捂住嘴。
只用眼神说,怎么进来的?
守卫很严的!
崔沅凝视了她一会儿,缓缓开口:“适才宫门口,怎地不理我?”
叶莺一呆,想来起他的冷淡,怎地还恶人先告状,到底谁不理谁呀?
“可不是谁先告状谁就有理的呀”她眼睛瞪圆,气势十足。
崔沅的视线落在她披散的发上,柔顺,乌亮,她穿着荷花白的寝衣,绸缎软软地贴合着身体。
未施粉黛的脸上,不知怎的染了霞色,红唇微张,还带着经茶水润泽后的湿润。
这模样,十分私密。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抬脚进屋。
叶莺愣愣看着,忽然想起来不能见面的规矩。
欸……算了!
后脚进屋,关上房门,才转身,便落入一个满是风雪冷息的怀抱。
崔沅身上有明显酒气。
御酒带着馥郁的果香味,并不难闻。
叶莺仰头,撞进那双似墨清瞳。
凑得近了才发现,他的脸上也浮着薄薄一层绯色。
难怪……
睫毛眨了眨,笑吟吟打趣:“你这是喝了多少呀?”
两次她有些醉了,对方都还是一片清明,今日这样还真是难得。
崔沅靠在她发顶,闭目缓了缓:“陛下抬举,不敢不从。”
叶莺甚至能想象皇帝如何敲打的他,脸上笑意愈发明显。
崔沅捏捏她腮肉,“没良心。”
“怎就没良心了喏……”
“我日夜操劳,你倒躲着清闲。”虽是这般说着,语气却不带半点责怪。
叶莺刚想回一句“我又不拿俸禄”,紧接才想到,他是尚书右丞,兼管礼部,这般说来……那他们的婚仪流程都是他一手监督的了?
难怪,瞧着眼里都有血丝了。
叶莺冲他讨好一笑。
牵着他坐去榻边,自己则找出薄荷油,跽坐在他身后,献殷勤似的,轻轻为他按揉太阳穴。
薄荷的气息特别醒神,凉凉的,令酒后钝钝的头脑清明了不少。
崔沅微微一动,捉着她的手腕将人带到了腿上。
适才还不觉有什么,这会借着窗边月光看他,今日穿的公袍,颜色庄重,姿态威仪,叶莺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崔沅目光落在榻几上,一顿。
《绣榻野史》。
他似笑非笑拾起那册,“看来并非全无准备。”
叶莺还奇怪自己做了些什么准备呢,顺着目光看去,整个人差点惊得从他身上跳起来。
不过被对方预料到这反应,一把箍住腰身。
“你!你怎么随便看人家东西啊!”叶莺欲哭无泪。
她哀嚎一声去抢他手里的书,却被身高压制着。
崔沅抬手,她怎么也够不着。
羞愤欲死地闭上了眼。
崔沅逗够了她,到底将手一低。
叶莺夺回书后便一头扎进了锦被。装鸵鸟。
过了会儿,被子被掀开。
“这是想将自己憋死吗?”
叶莺翻了个面。
“食色,性也。有何可羞?”
还说!
她气得坐了起来,恶狠狠盯着他。
崔沅轻笑一下,端着云淡风轻脸,伸手将她杂乱发丝拨顺,别在耳后。
叶莺咬咬嘴,唇瓣有一瞬失去血色,过后更加嫣红了几分。配上绯红的脸,整个人仿佛熟透的果子。
目光朝下,寝衣因方才的打闹而略有松散,皱皱巴巴的衣襟边缘,泄出一抹胭色。
崔沅记忆力一向很好,由此想起了适才扫见的内容。
眸光微暗,待重新抬起视线,他道:“既然殿下有这份求学若渴的心,拿臣练手也未尝不可。”
“就当是赔礼。”
叶莺被他这样看着,心跳漏了两拍。
他穿公服本就比平日俊俏,这般模样,又用淡淡的语气,却说着这种引人遐思的话……
叶莺咽了下口水,小声问:“怎么练啊……”
崔沅摩挲她的腰肢,“都可以。”
似是鼓励。
叶莺越发脸烫,被循循善导着,印上了他的唇。适才那股燥热直窜上头,而他披雪前来,衣裳和唇都凉凉的,十分舒服。
雪映窗台,清亮满室。
一息冷风从窗缝钻了进来,扑不灭内殿正旺的地龙。
久不经此事,叶莺起初还有些不得要领,不是碰了鼻子就是忘了换气,偏对方是个博闻强识的,引导着她渐渐找回了先前的默契。
小别以后,竟然光是简单的唇舌触碰便令她心神震荡,想来对方亦如此,身上的温度变得很烫,掌在她脊背上的手也愈发用力。
叶莺原本跪坐在榻上,亲着亲着,不知怎么又跨坐回了他腿上,脸上的绯色就从未消退过。
她觉得今日十分丢脸,先是看小黄书被捉,而后接吻的主动权又被拿走。趁着喘息间隙,不满地嘟囔一句:“你怎地这般熟练啊,是不是偷偷亲旁人……”
话音未落,唇瓣就被咬了一口。
“啊”她吃痛。
一时不忍,咬得有些重。崔沅先安抚似的亲了亲未消的齿痕,又亲亲她唇角和眼睛,辗转再次落回唇上。
身体贴得紧紧的,隔着柔软的寝衣,前后都是他灼烫的温度,叶莺热得有些受不了,稍稍挪了挪身子,顿时激起一阵轻轻的抽气。
叶当她觉得正是渐入佳境的时候,对方却停了下来。
“不亲了吗?”她茫然地眨眨眼,语气无意识带上了遗憾。
未却的情动使她眸子氤上一层水雾。
盈润的,水光,抑或是泪光。
春水般荡漾。
崔沅喉结轻滚,将她塞回被子里,“……好好休息。”
“我须得走了。”
声音有点哑,呼吸也有点重。
说着要走,却仍坐在榻边,背对着她。
叶莺琢磨了下他这不自然姿态,眼睛一眨,立马将被衾拉高只剩脑袋露在外面。
“你!你快走吧!”
“诶哟……窗怎么被吹开了?殿下还没睡呢?”
忽然窗外响起阮姑姑的声音,叶莺惊了一跳,顾不得害羞,反手把崔沅按倒在榻,提高嗓音应道:“这就睡!”
阮姑姑在窗前探了探头,视线被屏风遮挡,只见屏风后有朦朦胧胧人影,瞧着是叶莺不错,回禀道:“刚刚侍卫来禀,说是墙根儿下有鞋印,瞧着像个男人,寻了一圈倒没寻见。”
叶莺惊讶地看向崔沅。
“被”居高临下的角度,崔沅一点不见慌乱,幽幽回视她。
热热的鼻息洒在手心,痒意蔓延。
片刻后,叶莺寻了个理由胡扯:“……许是哪个侍卫内急?”
阮姑姑顿时骂了一句“怎憋不死他”,又道:“莫若我今夜陪着殿下睡吧?”
那还了得!叶莺连声拒绝,才堪堪打消了阮姑姑的热情。
窗外没有了声息。
叶莺探出半个身子看了许久,确认她离开后,这才将人从身下放开。
她实不可置信,压低声音喊了他名字。
“你你竟然爬墙,有违君子之道!”
就因为她躲他那一眼?
原来他喝醉后这样小心眼的?
“是翻。”崔沅道,“正想说,府邸的外墙太矮了,随便有些身手的人都能进,用不着爬。”
“明天须得让匠人来加高。”
“还有,侍卫也太懈怠了些。”
“若不是我,真是贼人怎么办?”
说到后面,语气也严肃起来。
“罢了,待日后让祝榆的人来一趟,将他们好好练起来。”
这时候倒是一本正经的了……叶莺目光幽幽,扫过他身体。
“……”
崔沅起身道,“真得走了。”
叶莺要送他,顺便看看他怎么翻的墙。
崔沅不让。
“所以……你当真是因为我看那一眼,才冒雪跑来的?”站在门口,叶莺困惑地问。
似是有一瞬的凝滞。
崔沅回头,定定看了她一眼。
他走了回来。
半晌后,再度放开了叶莺。
“今日是我生辰。”他道……
叶莺将自己关在屋里两天没出门。
两天后,嘴上终于消肿了,也瞧不出齿痕了。
经此一番,不禁彻底记住了他的生辰,还记住了一件——再不能在他喝多时惹他了。
忒记仇,忒小心眼!
她缓缓出了一口气。
今年元夕又是在皇后宫里过的,元月初一则在府中同阮姑姑、云扶等人一起吃吃喝喝。
初二又往宫里跑,今日宗室女眷们都在,嗑着她带去的张云娘牌炒瓜子聊八卦,不知不觉过去两个时辰。
初三上午跑去徐家拜年,被喝多了徐琦拉着与徐来徐回两人比试大字,惊艳全场。本想着再跑一趟刘家,却从徐琦口里得知对方与张峎携家中子弟出城义诊去了,遂作罢。
初四初五哪也没去,在府里嘱咐张云娘这几日清淡饮食,前两日瓜子磕太多,舌尖起了溃疡,说话都抽气。
初六,先是岐王妃梁王妃结伴前来添妆,后面义明等宗室接连来了,出手之阔绰,云扶准备好的空箱笼直接装不下。叶莺让她们都记着,待日后都是要还的人情。
初七回到宫里,今晚在这住一夜,明日从宫里出嫁。云扶留在兴庆坊装点府邸,阮姑姑陪着她。
含凉殿还给她留着。
皇后虽未生养女儿,到底自己是从女儿家做过来的,只她与叶莺算不得亲密无间,又是个内敛性子,便派了教习女官过来,以免尴尬。
叶莺脸绷得紧紧,火烧似的听那女官一本正经科普,从位置到姿势再到掏出一本朴实无华的册子。
来了,她心头一凛。
女官笑道:“女子新婚难免紧张,莫说是小殿下,恐怕如驸马这般洁身自好的,不曾有人教授周公之礼,亦会不得其法。靠奴婢们这般说着,到底空洞。这秘戏图便是为二位准备的。”
叶莺红着脸点点头,佯装不懂。
实际上,绣榻野史都看过了。
还练手了!
秘戏图比之《绣榻野史》等风月本子,图画更为丰富,各种场景下,各种姿势,赤条条两个人。
一开始叶莺还不好意思,到后面,被密集的裸|体冲击得,已经麻木了。
女官见她接受良好,笑了笑。
“床笫之私,夫妻敦伦,远古有之。使夫妻和睦,族群繁衍,实无需避如蛇蝎。只近些年外间圣人学风气愈盛,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引来许多曲解,使得本末倒置。”
“小殿下能坦然,实是难得。”
“只殿下长于民间,秉性过于纯善,奴婢今日仍要多一句嘴。”
女官道,“殿下须得明白,民间女子大多夫为妻纲,无不顺从。但您与驸马,不止夫妻,还是君臣,只要您不愿,便是不行此事,也无人能置喙。”
说完,女官又笑了笑,“不过殿下与驸马情分非比寻常,想来是奴婢多言。”
一晚上便这么过去了。
以为自己会失眠,其实睡得挺香。不过次日醒得倒早,阮姑姑来叫她时,天还是黑的。
负责梳妆的司饰女官见她精神饱满,都十分讶异:“奴婢在宫中送嫁过不下十数贵人,殿下是头一个出嫁前夜睡得这般香的。”
阮姑姑一乐,“殿下打小就豁达。”
叶莺眉眼弯弯,捏着盘里的点心垫肚子。
一小碗莲子粥,一碟四枚栗子糕,便是她今天所有能吃的东西了。
莲子粥还是抗议后才加的:“牙行那个婆子给我吃的都比这个多呢……”
她知道阮姑姑最听不得这个。
本朝尚火德,以红为尊,叶莺这件套嫁衣便是以银朱红为底,上头以数十种金红色丝线绣着石榴、祥云、鸳鸯,寓意都好。
六个绣娘赶工做出来的,成品之惊艳,叶莺上身后,好看得宫婢们挪不开眼。
头发向后梳成惊鹄髻,高髻云鬟,仿佛轻烟密雾,饰以宝钗翠钿,越显得脸庞粉浓雪白。
经一个半时辰的打扮,皇帝来时,看到的便是满目灼灼。
叶莺乖巧坐在镜前,容光冶丽,如霞光明艳,如玉色映现。
皇帝凝目良久,直至宫婢扭头,看见了他,惊动一众人行礼。
叶莺道:“你们先出去吧。”
殿中只剩下她与皇帝。
叶莺执起酒杯,因她生母不在,便只拜别皇帝。
皇帝看着她,目光中有欣慰:“过去十数年,我总觉得委屈你,时时会想,若当年将你接进宫又如何?一个女孩子,养得乖巧些,想来太后不会多管顾,至少锦衣玉食。”
“直至那日在崔府见到你,自由鲜活,无甚拘束,恍然自己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才彻底绝了这想法。”
“像这般,就很好。”
叶莺望着他,眸中盈盈有水意。
“日后儿住在兴庆坊,可就不能监督您了。自个别忘了注意身体,政事再忙也须得劳逸结合。再说了,那些个俸禄是白发的?”
听着这样小女儿家娇俏之语,皇帝老怀甚慰,笑得胸腔都在颤动。
叶莺忽然起身,郑重给皇帝行礼。
在他错愕目光下,第一次将那声“爹爹”唤出了口。
“时人常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轻声道,“过去十数年,我并未缺衣少食,也并非野蛮不化,爹爹令手底下最为才德兼备的人抚养了我。谁能说精神上的富足就比锦衣玉食低一等?正相反,那些恶人享了几十年福,也并没有得到教化。”
“我亦很满意这样的生活。”
皇帝神色柔得能滴出水来。
到出阁,又经过一系列繁缛礼节,叶莺已是苦不堪言,一点也精神不起来了。
唯有宗室里的婶婶嫂嫂们为难崔沅,令其作催妆诗时,听他人前这般直白将自己头发丝儿到眉眼鼻梁唇再到窈窕身姿全部夸了一遍,脸上这才有了些笑影儿。
终于接到亲了,叶莺与崔沅对视一眼,满目灼灼的红,遮面团扇后的双眼里满满都是笑意。
岐王作为兄长,席上很与崔沅喝了几杯,不过到底念着他作新郎官,且放过了他,还大模大样地警告着:“不许欺负嘉阳。”
太夫人最为高兴,嘴里一直在念:“真好,真好。”
说她醉了,她还能捉住逃酒的二夫人,说她没醉,她对着儿媳妇道:“一定要喝!”
女眷们都掩口笑。
庞嬷嬷无奈笑道:“莫喝了,您已是醉了。”
月上中天,宾客散去。
公主府归于宁静。
叶莺有些焦灼地将自己团在锦被里。
被褥熏得香香的,不是她平时惯熏的幽兰香,而是一种闻之甜腻的香。
已经接受过不少这方面教育的叶莺十分明白,这必是什么帐中香。
适才趁崔沅被灌酒时,叶莺吃了宵夜点心,又卸去了妆容珠钗,换上了舒适轻薄的寝衣,身体终于松懈下来。
那边净房传来水声,她纠结片刻,到底一骨碌坐起来,掏出那秘戏图加班加点地补补课。
其实理论是很过关的。
只她出神地看着,忽然又头脑发散想到一个问题。
女官没教的。
他会不会、会不会……
崔沅掀开帐帘,便看见他可爱的新妻跽坐被中,将自己裹成了个蛹。
抬头看他时,双颊颜色比喜被上的大红海棠还更娇艳。
看这样子,不像是害羞,倒像是心虚。
目光落在她手里攥着的那本图册上。
崔沅缓缓挑眉。
叶莺一紧张,就将准备好一会的说辞提前给秃噜了出来:“你、你不用紧张,这个头一回,都是没多久的……”
崔沅:“……”
正待咬牙,忽然发现,不必忍了。
他轻笑一声,“好得很。”
窗外大雪遥遥,屋内暖香宜人。
之前明明见过对方的身体,脱了衣裳,叶莺还是被吓一跳。
吓,一个文人,怎地身上能这么硬。
她还没贪看两眼,就见对方朝她走来,立时警觉地护住了衣襟。
崔沅并不忙纠结这个,目光在她唇上流连。
帐中香的味道使得气氛都变甜腻。
她垂下头,有些忐忑地抚平衣衫上的褶皱,鼻尖香气十分馥郁。
崔沅盯着她看了几息,坐在榻边,问:“怕什么?”
叶莺呼出一口气:“我没怕。”
只这话说出来,谁也不信。
他声音不疾不徐,“上回教你的,可还记得?”
他说的是“上回”,冬至夜,他亲口教她的,而非是女官空洞的讲述。
烛火透过重重帐帘,只余下浅淡光晕,将崔沅原本清凛的面容染上了几分暖色,唯一双眸子依旧清明。
令她想起当日初见,拨云见月后,一张精致冷淡的脸,他站在那,令天色都黯然。眼神淡漠,仿佛是超脱物外的谪仙。
只那清明深处,眼下盛放着她的身影。
仿佛云中皎皎的月,落了凡。
叶莺被这眼神蛊惑着,点了点头。
“很好,温故而知新,”他道,“我不动你。你来试试。”
崔沅发现,她其实是很喜欢自己做这些事的。只要不让她察觉到危险的话。
亲吻,拥抱,肌肤相贴。
像这些,每一次她都能很享受其中循序渐进的过程。
果然,叶莺听后,只有一瞬犹豫,“我自己来?”
在得到他肯定回答后,便亮了眼睛,向前膝行两步。
凑得很近。
他一直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真的让她自己来。
便这是期盼许久的新婚夜。
便是身体的欲|望已经到了渴骥奔泉的地步。
叶莺轻轻捧起他的脸,并没有急着亲下去,只是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
后来,手指也覆了上去,轻轻摩挲。
指尖拂过眼皮,激起一阵簌簌痒意。崔沅闭了闭眼,越发方便她肆无忌惮地打量。
“沅郎……”
“嗯。”
“你真好看。”她喟叹。
崔沅笑了。
一刹冰消雪融,春风化雨,水月生温。
她不知道,她的那双水杏眼里,也盛满了细碎华光。
那么好看。
他告诉了她:“你也是。”
“你也很好看。”
叶莺抿嘴笑起来。
他顺着她的力道仰倒了下去。
叶莺跨坐他腰间,随即也俯下身来。
发丝垂落,与他的交缠在一起。
呼吸也交缠在一起。
他的气息比她的要烫,还带着些微酒气。拂过的地方,簌簌麻麻,激得她眼尾都湿润。
叶莺郑重将唇印在他唇上。
起先时轻缓迟疑,回忆着冬至的那个吻,模仿着他的样子,试探之后,辗转入深,手亦不由自主抚上了他的胸膛。
除却叶莺身上薄薄一层寝衣,二人几乎算是肌肤相贴。
便是他克制得很好,从她手下感受到的心跳和肌肤温度也无一不昭告着他此刻的情动心盛。
叶莺指尖发麻,松开唇,撑起一点身体,对上他的压抑目光,微红眼尾。
她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有点热?”
接着解开了寝衣,露出匀停姣好的皮肉。
纤细肩颈之下,锁骨上朱砂色的小痣格外晃眼。
绣着石榴的娇红抹胸,薄近无物,轻柔地贴合着一些曲线,仿佛春水绕花身。
崔沅的意志力便也在这融融春水中涣散了。
洗完躺进干干爽爽的新被褥时,叶莺连眼皮都懒得掀了。
不意有人还记着仇呢,将她拎小鸡似的拎到怀里,“现下该说说,究竟谁告诉的你,‘头一回,都是没多久的’?”
“……”
脸贴着肩,都能听见他沉稳心跳,源源热意还未彻底消退。
叶莺忙讨好一笑:“旁人不知道,你很久,你很久。”
她眼尾还残留适才情动时的水光。
崔沅看着她,轻轻地“呵”了一声。
“巧言令色。”
虽不是什么好话,但看他反应,这马屁应是拍着了。
今夜能有个安稳觉睡了。
天蒙蒙亮,崔沅在一片雪色中醒来。
怀中的娇娇儿熟睡着,甜腻的熏香已退,反而另一股清幽淡逸的兰草香气愈浓。
崔沅将她发丝拨顺,露出一张夭桃般的小脸。
雪光清冷,房中寂静,不免令人陷入回忆。
他还记得很早很早时曾做过一个梦,梦里回到年少时,考中了进士,一甲探花,转眼间有了孩子,一对双生胎,玉雪可爱。嘴巴肖他,眉眼熟悉。
只遗憾那新妻侧影蒙着层雾气,梦醒也没瞧清楚是谁。
后来便时常翻来覆去地梦见。
梦里一次次错过,直到现实中心思再也骗不了自己,那身影才开始逐渐清晰,有了轮廓。
直到有一次,盈盈的杏眸透过雾气看了过来。
至今还记得那时候心头的震荡。
他的新妻,他的春莺。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