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好似停了一瞬。
崔沅也因为她的话止住了呼吸。
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叶莺侧着脸,垂着睫,轻声却是肯定:“我知道的。”
分明同刚刚是一样的话,心境却不同。
屋内十分安静。
竹叶摇动的婆娑身影打在留白的纱屏上,沙沙拂过心池,漾起一圈涟漪。
月光从窗照进来,攀上她水色裙摆,叶莺看着逶迤一地的溶溶月色,想,整月之中,其实只有两日能得满月,便如人间春难驻、团圆少。
她并不久溺于难过,调整了一下心情,便抬起头,欣欣然道:“我不仅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连公子想的,我也知道,公子喜欢我。”
“以前我会不解自己凭什么,后来才知,风月难自持,便如我也喜欢公子,所以知其不可而为之。”
她声音清脆,掷地有声。
崔沅虽早有猜测,但在听得她亲口说出后,仍是眼皮一颤。
那月下铺天盖地的夜花香气……那些梦中得以窥见却仍装作若无其事的心意。
终于,需要去面对。
崔沅语气艰涩,“你须得知道……”
叶莺打断他:“公子是要跟我说,既不能与我白首偕老,所以不想耽误我吗?”
“可是……两情相悦这种事,又怎么能叫耽误呢?”
从前她也常唏嘘故事结局太过潦草,如今却觉得,只要拥有过清风入怀,圆月盈满,那刹那足够美好,后半辈子回忆起来,时光都柔和了。
人啊,求的不就是这些足以镌刻心头的回忆吗?
有这些片刻,就值得永久。
就不会无以度日。
“你应将选择的权利交给我。”
“我也知道太夫人的意思,你无需担心,我没打算做妾,你也别想着要什么名分,只我们两人,两心相知,两情相许,好不好?”
崔沅只看着她。
十六七岁,正是桃李一样的年纪,也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言说起心悦之时,带着少年人横冲直撞的大胆赤诚,让人内心柔软。
在叶莺眼里,描绘的其实就是单纯的谈恋爱,不奔着成亲生子去而已。
这种关系虽然有些超出了崔沅当下的认知范畴,十分不正经。但那双月华下的眸子,就像梦中那样氤氲着绵绵情意,柔情似水。
不容得他拒绝。
叶莺见他久不说话,又想使那招,扯着他的袖子,拖长音节:“好不——”
剩下的字没能说出口,腰上蓦地一紧,叶莺被拽得跌坐在他身上。
他生得高,体型差使她即便这般坐在腿上,也得仰头才能对视。
叶莺凭本能圈住了他的脖子。抬眼,撞进了一双清潭似的眸子。
分明是自己先有的动作,崔沅却屏住了呼吸,喉咙发干。
她触碰的那片肌肤,不受控制地爬上了鸡皮疙瘩。
心跳也全然失序,是因为太欢喜了吗?
四目相对片刻,叶莺顶着一张绯红的芙蓉面,小声谴责他:“怎么这么心急呀……进展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让人不好意思了都。
崔沅撑住桌案,将她锁在身前。
气息瞬间被幽兰香气盈满。
“你成心的。”喉头发梗,声音也微微喑哑,崔沅缓了缓心绪,才继续道,“我说过,你不该再说这样的话。”
拒绝不了,真的。
“可你分明听得很高兴。”叶莺直指他这般反应。
“……你还太年轻,涉世太浅。若日后的郎君知晓,只恐怕你会后悔。”崔沅目光幽幽,凝视着她的反应。
他既期待着她能体会自己这份考量,却又不愿从她眼里看见害怕。
揽在叶莺腰肢后的手紧了紧。
不料叶莺反问:“谁说我就一定得嫁人了?”
“我有手有脚,一样可以养活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不会有长辈催婚,作什么非得成亲?”
“何况谁没有过年少时候,他若因此介意,也不会是我的良配。”
虽然以崔沅的看法,觉得这般说辞未免意气了些,现实总不及预期丰满,但听到她这么说,心里到底还是高兴。
凝眸看着她半晌,道:“竟是小瞧你了。”
叶莺别过头去,闷闷地道,“公子小瞧我的地方多了。”
崔沅的眼里终于有了愉悦和笑意。
他伸出手,掌住她的下巴,叶莺跟他别着劲儿,却还是叫他轻松将脸给扭了回来,被迫四目相对。
她今晚特地打扮过,虽明艳,却不艳俗。点的唇脂使得唇色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裹上了一层蜜似的光泽,亮晶晶,娇艳得仿佛一朵开到荼靡的海棠。
崔沅指背轻轻蹭过,从脸颊一路滑下。
此时他很想像梦中一样,俯身攫取那片花瓣上的晨露,色授魂与。
无欲无求的高岭雪、天上月,思了凡心,清潭一样的眸子变得幽邃。
他的目光太盛,那些浓墨重彩的情绪也都不再克制,直白地流露了出来。
叶莺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覆在腰间的手收紧力道,带她贴得更近了些。朗如玉山的面孔近在咫尺。
叶莺垂下眼,睫毛忽闪。
一晚上不见人影的重云却在这时摸进来了:“公子,公子……”
奇怪的是,内室明明有烛火摇动,公子却没有理他。
重云不疑有他,径直绕过了屏风。
莺儿姐姐背对着他,正踮脚掸着书架上的灰尘,公子坐在桌前,垂目啜饮着一盅梨汤,只是板着个脸,看起来不大高兴。
一进来,便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重云觉得,肯定是因为贾玉堂这个事闹的。
“莺儿姐姐也在呢,方才怎么不理我呀,我还当没人呢……”
“按公子的吩咐,凌霄大哥已经把那个姓贾的丢去公子名下的山头开荒去了,这辈子应当都不会再回府里啦。”
叶莺装模作样地掸了好一会灰尘,直到重云说话,才转过身来,冲他一笑:“嗯!真是辛苦你们了!”
重云嘻嘻一笑。
他是听了凌霄的撺掇来讨赏的,看向公子,却毫无防备被问道:“让你们整理凝烟阁的拓片,理得如何了?”
有吗……???
他悄悄抬眼偷看。
噫!公子冷着脸,好可怕!
重云悚然一惊,乖乖垂头:“这几日忙别的事,还没去……”
“明日一定去!”
说完,赶紧溜之大吉了。
叶莺拍拍胸口,总算将这口气顺了。
吓死!
崔沅脸色仍不很好,因方才只差临门一步,她听见重云来了,一下子猛地推开他,站起来找事情掩饰。
伤了他的里子,又伤了面子。
气氛也全被破坏完了。
叶莺抿嘴偷笑,安慰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方嬷嬷再一次求到太夫人面前时,太夫人被她哭得头疼,“上梁不正下梁歪,府里出了这样的事,都是他们老子娘的过错,一味地包庇。”
太夫人厌烦得不行,也不想再让这种人留在身边,便将方嬷嬷与其丈夫一道打发送去了那座山头开荒。
正院的丫鬟都觉得畅快。
玉露一边伸手捏了块叶莺带来的点心,一边问:“你来作什么的?”
叶莺笑道:“那天不是多亏你为了我通风报信吗,谢谢你啦。”
玉露撇了撇嘴:“谁是为了你了?少自作多情。”
叶莺知她要面子嘴硬,故意往她身上蹭:“不信!不听!”
玉露嘴上嫌她烦:“我才懒得管你,我只是想到要换做你肯定也会帮我,才不想欠你人情。”
叶莺眯眯眼笑,说着又将那碟赤豆山药蒸糕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别光吃萧美人家的啊!也尝尝这个我做的,就不知道是不是清一阁那味儿。”
玉露先翻了个白眼:“说得我像吃过清一阁似。”
不过手上还是很诚实的捏起一块往嘴里塞……唔!玉露眼睛亮了亮,随即矜持道:“还行吧。”
她捺不住打听,“谁带你出府的?长公子吧?啧啧,又是违逆太夫人,又是落二夫人的面儿,我就说他那啥……等等,你这个是不是给他做的,拿我试方子来了?!”
叶莺眨眼一笑,没有反驳。
玉露心里又开始冒酸泡泡了,死丫头,凭什么?不过再一想,长公子喜欢谁,左右不会是自己,是她或是旁人又有什么分别,遂又没那么难受了。
但玉露不明白,两人既说开了,为什么还继续这么没名没分的。
她又吃了一块玫瑰酸角糕,劝道:“我跟你说,不能一直对男人这么好,时间久了,他就会理所当然,还会觉得你事事都管,烦了,腻了,你得间着来。”
玉露的话十分地直白不文,叶莺面上一红,佯装恼怒将一块糕点塞进她嘴里:“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两人嬉笑着,关系反而比之前同寝的时候更亲近了。
谁没有些小毛病呢,叶莺自己也不是完人,会容易头脑一热往前冲,小姑娘么,只要不是品行差,还是挺可爱的。
反而与苏合没有之前关系好,自从知道她背地里给太夫人递竹苑的动静之后,叶莺做什么都有些防备着她。
今天练完字之后,为了不教苏合看出猫腻来,叶莺特地还闻了闻衣裳,果然香气甚浓。
当下袖子一伸,控诉崔沅:“都是你身上的熏香味!”
崔沅只嗅到馥郁的幽兰香气。
他不认这指控,“若是这个,你身上早便染上了,何止今日。”
叶莺狐疑。
真的吗?她以前怎么闻不着呢?
“是你心虚使然。”崔沅道。
他并未骗她,早在中元节高热醒来后的那个清早,他就从她身上闻见了这香气。
但叶莺还是觉得是因为他手把手纠正她写错的地方,离得太近,以至于沾染了气味。
这没什么不好。
但屋里有一个眼线的确是个麻烦。
崔沅觉得很讨厌,就想叫桑叶将人调走。
叶莺拉住他,一本正经地道:“别动她,不然她肯定知道里面有事。”
她摇了摇他的衣袖:“不如叫我搬来跟桑叶一起住吧,我俩能说得上话。而且……更近。”
后面两个字,几近呢喃,尾音轻扬,勾着人引伸出无限绮思。
入秋后日头越来越短,金色的夕光漫进窗扉,映在她仰起的面孔上,晕了一层霞色,羞煞桃李。
崔沅心中一动。
待回过神来,已经握住了她的腰。
叶莺想到昨晚,担惊受怕地推了推他,“大白天!”
崔沅纹丝不动,轻松就将她整个人提到了桌案上,这样稍一低头,便能额头相抵。
但他仍只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很近,但又能随时触碰的距离。
叶莺在他的目光中逐渐沉静下来,略有些不自在,“……重云呢?”
“和苍梧整理我父亲的书斋去了。”他还补充了一句,“放心,至明日都不会回来。”
“……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崔沅眸光湛湛。
叶莺惊得张了张嘴,看了他好一会儿。
为什么昨晚还在装正经的人现下就开始丢节操了啊,仿佛某条经络被打通了一般无师自通。什么原理?
脸颊灼烫,她垂下头,靠在他胸前的衣襟上,试图用这微凉的面料来降低温度。
夕阳越发浓了。
崔沅伸出手去,使她仰头。
她的脸很光滑,他喜欢这种肌肤相贴的感觉。
“桑叶很有眼力,不会让人过来了。”
崔沅看向她因仰首而微张的唇瓣,目光幽幽,声音带着蛊惑。
但只要她不开口,他就不会再进一步动作。
无人知晓是因为守礼,还是只是以退为进的计策。
叶莺羞得闭上了眼,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忽然攥过他的衣襟,使他整个人倾下身体。
唇瓣擦过下颌,印在耳旁。
柔软,湿润,一触即分。
却又在即将离开之前,蓦地咬上了他的耳垂,不轻不重,带着些羞愤的发泄。
崔沅脑中轰然。
气息擦过耳廓时,一瞬间,鸡皮疙瘩爬满了后颈,身体已失去本能的反应。
心旌摇荡。
头脑降下温度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太……轻佻了。
叶莺放开了他,窗外的晚霞仿佛从天边爬上了脸颊,绯红一片。
羞得连睫毛都在轻颤。
紧张得不敢与他对视,吭哧了一下,道:“这样可以了吧……”
第32章 荷尔蒙瞳孔失焦
叶莺松开了衣襟,羞愧于自己轻佻的举动。
她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这么做,结果脑子一热,还当真做了。
呜……
羞臊中,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一件很久远的小事。
上辈子小时候,看见喜欢的东西,还不会表达,就扑上去咬一口,因此被爸妈笑话不愧是“属小狗的”。
最好笑的一次对着邻居家的小孩啃了一口,那时她已经长了乳牙,又不会控制力道,在那张红扑扑的脸蛋上留下了深深的齿痕,小孩儿没哭,反倒把自己给吓哭了。
思及此,叶莺被另一种不知名的情愫驱使着,嘴角压不住地上翘。
她刚刚,“轻薄”了探花郎哎……!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久到叶莺甚至怀疑是时间静止了,否则为何就连夕阳也凝在半山腰处,静静不语呢?
脸颊上的燥热如潮水般渐渐消退,因羞耻而激越的心跳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叶莺悄悄拿余光乜了一眼。
崔沅好像被定住了,仍保持着俯身的姿势。
一动不动,仿佛雕塑。
什么呀……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叶莺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胸口推了一把。
轻轻一推,崔沅却毫无防备地向后踉跄了两步,直到身体撞上叶莺那张小书案,还是下意识用手扶了一下桌缘才稳住身形。
“嘭——”
笔架倾倒,墨汁也溅出一片。
崔沅猛的醒过神来,回忆起方才的轻咬,伴随湿热的气息掠过耳畔,一阵密密麻麻的酥痒,呼吸都跟着凌乱。
叶莺看见他这样子,噗哧一乐。
然而没等她得意多久,下一刹,崔沅蓦地欺身,颀长的阴影笼罩下来。
叶莺坐在桌案上,双脚离地,被迫身体微微后倾,与他紧紧贴着。
感受到绷紧的肌理,隔着衣衫都烫。
仿佛什么关窍被打开,冰雪玉树的清冷公子,眸光沉沉,蕴着蓄势待发的侵略感。
“……不够。”
叶莺愣了愣,方知他是在回答自己先前的话。
【这样可以了吗?】
【不够。】
人生来就有感知危险的能力,叶莺自觉玩不起,心慌意乱地再次伸手推了推——
这次纹丝不动。
反倒被捉住作乱的手,扣在身后,整个人都被锁在了他的怀中。
“适才不是很大胆么?”崔沅垂眼,声音喑哑。
他腾出一只手,捏过她的下巴,牵着她的目光对上自己。
拇指轻轻擦过唇瓣,挤弄得花瓣变了形状。
又麻又痒……叶莺受不向后躲,然而腰肢被牢牢掌住,刚要逃脱便被逮了回来。
她视死如归地闭了闭眼。
红唇微翘、饱满,正如无数次梦中娇艳欲滴的模样。
崔沅眸光微黯,扣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一低头,便攫取住那片饱满。
终是如愿以偿。
久抑得到释放之后,似乎格外难以满足。
那只捏住她下巴的手摩挲着滑到了颈间,引起一阵战栗。对方似很满意她这反应,修长的手指在此来回蹭了蹭,安抚过后,又扣住后脑,使她再无路可退。
唇齿辗转。
窗外,最后一抹余晖隐没于青山深处,昏暗的室内唯有香炉泛着点点星火。烟雾袅袅,透出细纱屏后几乎重叠的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彻底暗了下来,崔沅才终于止住,有些喘息地抵了她的抵额头,松开了手。
方才那种情境下,没人分心去点灯,眼下只能依稀凭星光辨认对方的轮廓。
叶莺简直快要闭过气去,整个人软绵绵的没有力气,靠攥住他的衣角才不至于倒下。
崔沅也好不到哪去,幸而黑暗的室内替他遮掩了一番,才没叫叶莺发现他兴奋得失神的瞳孔。靠着桌案缓了一会儿,手指仍余微微颤抖。
叶莺几个深呼吸,才渐渐将超速的心跳降了下来。
腿软、脸红,整个人仿佛要融化了一般。
荷尔蒙分泌过剩,这会她反倒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腰*,一动不想动。
想时时刻刻都在一起。
崔沅抚了抚她有些松散的发丝,虽没说话,但叶莺也从他身体的反应中读出了同样的意思。
适才从天亮到天黑,两人吻得难舍难分,每当叶莺挣开他换气时,不到一息的功夫,就又被压着后脑勺吻了上去。
比起平时沉稳冷清的模样,急切得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无声地偷笑。
不意屋外传来桑叶的声音:“书房怎么没人点灯?都躲懒呢?”
说着,脚步声仿佛要进屋一般。
叶莺连忙把手边的蜡烛给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仪容。
幸好门外没了动静。
叶莺屏息听了一会儿,忽又发笑。
“怎么了?”
“就是觉得……好像做贼喔。”叶莺眨眼,杏眼里泛起水雾。
崔沅抿了抿唇,“傻。”
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叶莺已经撑着桌案跳下了地。
“哎!”
腿一软,身子就向前扑倒,整个人被崔沅用身体接住了。
“真是的,想抱人家就直说嘛……”叶莺抿唇一笑,企图掩盖自己的丢脸。
结果崔沅确定她能站稳后,便直接放开了她,随即转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冷的!”叶莺警告。
崔沅还是喝了,而且一口饮尽,喝得很干净,甚至又倒了一杯。
叶莺不高兴地蹙眉看着他,崔沅神色有些复杂,并未解释,过了一会儿,她自己渐渐地反过味儿来了。
颊上飞红,臊意难忍,她咬了咬唇,将那茶壶整个端走:“……那也不能喝冷茶!”
不多时,泡了一壶降火的菊花甘草茶回来。
桑叶在隔扇门外徘徊,院里的小丫鬟路过,都精神为之一擞。
苏合好奇地问:“姐姐总守在门外做什么?”
桑叶横了她一眼:“干嘛,事都做完了?做完还不歇着去!”
苏合悻悻走了。
桑叶扭头看了眼窗,方才窗纸上模模糊糊透出的人影终于不在了。
桑叶脸上有了笑意。
过了会儿,叶莺出来了,在外面见到她,还有些惊讶:“姐姐怎么还在这?”
说完惊觉失言。
桑叶目光落在她整理过,但仍微皱的衣襟上,什么也没问,只是笑笑:“有个事要禀报公子。”
叶莺点点头。
她看着桑叶进去,施施然行礼,而后在里面说些什么,在屋外其实是听不见的。
松了一口气,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摇摇头走了。
亲得好累,难怪专家说接吻能减肥,她现在就快要睡着了。
书房里,桑叶回禀完毕之后,没有立马出去。
崔沅道:“说。”
桑叶轻咳一声,自觉寻了个理由,道:“天气渐冷了,奴婢明日寻个匠人来,将窗油纸糊得厚些吧。还有公子的寝屋,换个不透光的色儿,免得扰您休息。”
崔沅闻言,抬眼看了一眼桑叶。
桑叶露出个敦厚的笑。
“就照你说的办。另外,”崔沅轻声道,“有个事,你想想主意。”
几息之后,桑叶一脸麻地退了出来。
晚上,大家睡得正熟的时候,外院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下人房的丫鬟们纷纷从床上起来打灯笼出门查看情况。
叶莺披着衣裳坐在自己的床上,差点没吓死,好一会才回过神,赶紧将苏合从床板底下拉了出来。
苏合脸都白了,倒是受不了伤。
睡着睡着,床散架了……
不是,她有那么重吗?
叶莺好心道:“你这床指定是睡不了了,今晚先跟我睡吧。”
第二天,桑叶派人来收拾,才发现墙也破了个窟窿。
“这屋先别住人了,吓人。这样,苏合先去忍冬屋里挤一挤。”桑叶一本正经地安排,“莺儿便住白术那间屋子。”
白术的寝屋与桑叶本是一间,中间用碧纱橱隔断开了,起居互不打扰,便可看作两间。
桑叶这安排虽明显偏心,但两人素来关系好,苏合倒没有说什么,卷着被褥搬去与忍冬同住了。
叶莺皱眉想了想,世上竟有这么刚巧的好事?
崔沅没想到的是,他让桑叶想个主意,要让苏合跟叶莺分开寝屋,但又不动声色的那种,结果桑叶的主意这么损……但也的确是办成了。
桑叶心满意足地从他手里领了赏赐,又紧锣密鼓地将窗户纸重新糊了,亲身试验确保不会再有人影显在上头。
而叶莺在睡饱了一觉之后,终于反应过来昨天有什么地方觉得不对了。
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走到书房门口,就见着了窗户上焕然一新的金箔油纸,还带竹纹呢。
桑叶一见她就笑:“来啦!快看看这个颜色好不好?”
叶莺欲言又止,“姐姐,昨天……”
桑叶了然一笑,拍拍她的脑袋:“别多想,我只是见天冷了,糊个厚窗纸御寒罢了。”
桑叶似乎总能这样,大方体面地化解任何尴尬。
叶莺摇了摇她的手臂。
新室友有如她们这般和睦的,亦有互看不惯的。
忍冬对于突然搬进来个人便十分不悦,又不敢与桑叶提意见,在屋里敲敲摔摔了一下午。
一会儿嫌苏合身上有油烟味,一会儿嫌她的东西占了她原本的架子:“这屋本就小!你这盆恁大,就不能换个小的?”
苏合忍不住直接问她:“我是哪儿惹你了不成?有本事脾气冲我来,别祸害那个盆。”
两个人就此大吵了一架,左右住的丫鬟都来劝架。
劝忍冬的:“算了,算了,人家也是床塌了没办法,她还倒霉呢。”
劝苏合的:“她就这个脾气,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了,忍一忍算了!”
两个人且不吵了,梁子却是结下了。
结果第二天就叫她发现忍冬不干活,偷偷往外院去了。
莫不是去寻哪个相好的小厮?
苏合深知太夫人的禁忌,心道这下便有拿捏忍冬的把柄了,以后看她还怎么在自己面前嚣张。
便尾随她一路跟去了外院。
孰料对方竟不是去寻相好……
苏合脸色煞白,纠结许久,在往去太夫人院里的路上,又半道改了主意,回了竹苑。
第33章 栾木花他却在佛门清净地亵渎神灵。
听了苏合的回禀,崔沅平静道:“知道了。”
表情语气一如既往地,没什么波动。
只越是这样,越让苏合战战兢兢,告退的时候,走路都顺拐了。
忍冬跟何家的人私底下有勾连……那府里的殷娘子?不、不会吧,她娘可是大相公的乳母啊!
苏合打了个寒颤,担惊受怕了一路,回去后,面对忍冬的阴阳怪气,也只是看了她两眼,一声没吭。
这几日都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叶莺端着果盘进来,站在窗边的阳光里削梨子。
光线清透,洒在她粉绿的衫裙上,整个人就像一株亭亭芰荷。
是看一眼就觉得温暖的画面。
崔沅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一段清音从指尖流淌而过,轻快、空灵。
简直是诗中说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无波的心也跟着柔软了下来。
叶莺削好了梨,又捣成果泥,跟蜂蜜、松仁、南瓜子仁混合均匀。
那天说好给两只小鸟加餐,之后一系列变故横生,以致搁置了,哪知鹦鹉也懂得记仇,这几天对她都有些爱答不理,还在路过时往她裙上吐口水。
太过分了!
叶莺好人不跟鸟计较,赶紧拿出它们平日最喜欢的点心——坚果蜂蜜果泥来求和。
两小鸟在庭院里欢快地盘旋了半圈,降落在食碗旁,一左一右地啄食。
看它们吃得香甜,她也有些馋了,在晨光里吃起果子来。这梨个大皮薄,一口咬下去,脆脆甜甜,汁水丰足。
吃完了,对上崔沅目光,“偷鸟食”的小贼弯起眉眼,逆着光线冲他一笑。拿帕子擦干净嘴角手上沾的汁水,装作若无其事道:“其实鹦哥不好吃太多果子,只好我替它们解决了。”
说罢,手指还在小鸟脑袋上蹭了蹭,彻底蹭干净。
特别家常、温馨的一幅场景,与窗外葳蕤的景色相映成趣。
生意盎然,如此美好。
崔沅的心也在这时软得跟水一样。
琴音流转,叶莺安静地听着,待一曲音落,才赞叹:“这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就像和风轻拂,细雨如酥,无限春光明媚。
“玉楼春晓。”
的确是一首轻快明媚的曲子。
“今天不出门散散吗?”崔沅按住琴弦问。
琴架在书房的南窗下,叶莺也坐在琴旁边,两个人抬眼就可以看见庭院中互相追逐的两只鹦鹉。
叶莺道:“原本是怕它们闷着,这几天不是没关笼子吗?就不用特地带它们出去,院子里够宽敞啦。”
转头见崔沅一直看着她若有所思,她又主动提起:“其实看鸟,聪明的话,散养也未尝不可。徐夫子就养了一只玄凤,特别特别笨,走丢过好几回,所以只能关笼子里,结果精力旺盛,让我们每天都带它出去放风。”
她吐槽,“我一个养鱼都能给养死的人,硬生生被他炼成了养鸟大家。”
“不过可以偷懒。我们会去山上挖林笋,有次挖到一只大耗子,他们说那是竹鼠,跟耗子是不一样的,当场烤来吃了,我没敢碰,还被笑话来着。”叶莺捂着嘴偷笑,“结果他们回去就闹肚子了。”
她眉眼间的神情总是很生动,描绘的山村生活,也是崔沅从来没接触过的鲜活。
崔沅难免追随着这些话语,描摹她所在的自由。
叶莺察觉到他似有些不高兴,支摘窗还开着,不敢有大的动作,于是扯了扯他的袍子:“怎么了呀?”
她还有一颗细腻的心。
崔沅面色柔和了一些,“只是想到你说的那些,很有趣。”
无拘无束,青梅竹马。
向往得都有些嫉妒了。
“你喜欢?待挑个晴日,我们也可以在这院子里烤肉,虽然上火,但可以少来一点。”
“好。”
叶莺算了算日期,觉得刘叟应当也快到了。
伸缩头都是一刀,真是的,快来吧!
崔家在相国寺为崔大夫妻请了长明灯,每年都会捐一笔不菲的香油钱,崔沅这个做儿子的还会每月供上佛经,大多时候是让小厮送去,但这个月,他忽然决定亲自前去一趟。
叶莺面前放着一沓佛经,这些都是崔沅亲手抄的,另外一沓里面则是重云跟苍梧他们犯了错被罚抄的。
昨天知道要去相国寺的时候,她也熬夜抄了一份,聊表心意。
叶莺凝目扫过这些佛经。
她如今的字已经很像模像样了,而且不知不觉模仿了崔沅的笔迹,明显能看出来他的风格。
宽博端庄,与徐夫子的字十分不同。
叶莺好好地整理了装在匣子里,临出门前,一切都装点好了,桑叶忽然叫唤了一声,脸皱成一团:“哎哟!”
叶莺被她夸张的动作吓一跳。
“今早吃撑了,肚子疼!”
她捂着肚子飞快跑了,剩下叶莺莫名,“桑叶姐没事吧?咱们……”是等着?
可是看样子,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恐怕又误了与主持约好的时辰。
“不等她了。”崔沅道,“走吧。”
想不到只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再次出府,街上依旧热闹,叶莺则因为睡得晚,靠在车厢里犯困。
相国寺在城中,地势高,马车要爬一段坡道。
“咯噔”,车身突然猛颠了一下,浑身放松的叶莺毫无防备,就这么扑到了崔沅双膝上。
车厢外传来车夫解释声:“……有辆马车从背后窜出来,幸好小的勒马及时,否则便撞上了。”
“惊扰了公子,没事吧?”
“无碍。”
叶莺眨眨眼,脸颊睡得绯红,好像还没缓过神来。
却不知这样的动作、神情,落在对方眼里颇有些暧昧。
崔沅呼吸微微发紧,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可有伤着?”
叶莺摇了摇头,刚想说“没有”,但膝上传来的痛意使得开口就是一阵轻嘶。
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膝盖,在刚刚与地板相撞的地方轻轻按揉起来。
“……”既如此,叶莺果断委屈上了,控诉,“先前的伤还没好呢,又遭殃!”
“可看清是谁家车驾?”崔沅问。
车夫顿了顿,“这个,小的没注意。”
“怎么啦,难道长公子还要冲冠一怒为红颜?”叶莺当然知道不是,但还是撑着下巴侧头看他调侃。
崔沅凝目一息,曲起指节在她额上轻轻弹了一下。
一路平稳地到了大相国寺,方才的问题也得到了答案。
原是何家人,来请主持进宫为太后祈福诵经。
这下就有些尴尬了,因崔家是提前约好的,但另一边是皇室……
幸好崔沅并不计较这些,对那小沙弥道:“换其他师傅亦可。”
小沙弥松一口气,双手合十,冲着二人念了声佛。
寺中和尚见识广博,见到婢女为主家祈福上香也没有觉得奇怪。
过后,一个白眉长髯和尚将崔沅请去了禅房,两柱香后,亲自将他送了出来。
叶莺不知是否错觉,觉得那和尚多看了她好几眼。
崔沅亦是注意到了,问:“可是有何不妥?”
和尚笑了,“老衲只是观这位女施主面相机缘颇深,与佛门有缘。”
叶莺曾看过那种佛法高深的和尚,能够辨认穿越者的灵魂,本领十分了得,难不成这位也?
和尚又笑着念了句佛:“二位施主尽可在禅院内逛逛,若有参悟,亦是善缘。”
时辰还早,并不急着回去,叶莺听说大相国寺的斋饭十分有名,便与崔沅提议听老和尚的话四处逛逛。
崔沅问:“伤不疼了?”
“不疼不疼了,”叶莺仰头越过瘦削分明的下颌,去瞟他的脸色,“公子肯定也想跟我多待一会儿吧?”
佛门清净地,崔沅唇边的笑意只浮现一息,迈开了脚步。
叶莺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佛寺恢宏,肃穆庄严之地,叶莺身处其中,有种涤荡心灵的平静感。
她说起仁邑山半腰上有座城隍庙,附近几个村落的村民祭拜都是去另一座佛寺,是故香火并不旺,庙里其余道士云游去了,只一个老道士带着一个童子守门。
但是叶莺很喜欢那里的斋饭,简单的清水煮面,大抵是山泉水质好,煮面汤特别清甜,那面也不知怎么做的,吃起来带一股子清香。问过那老道士,才知道他每次揉面的水里都会掺些野菜汁子,煮出来才格外香滑。
叶莺学到了,回来试着做了孝敬徐夫子,却不想被几个同窗偷吃了,
“真气死我啦!让他们帮我揽了三日的功课才算完……”
这会子当成笑料说给崔沅听。
二人走到了一片栾树林中。
隔绝了外界,树林幽微,就连大雄宝殿传来的诵经声都悠远空灵了起来,仿佛天外来音。
崔沅起初只是静静地听,往后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其实是不应介意她有自己的朋友的。
人以群居,她有这么一群朋友,是十分幸运的事。
但听她口中漫漫讲述着与另一健朗少年相识于微的嬉笑怒骂,这使他想起那些从前心意未明的夜晚,睡不着或是在梦中,那些溯不回的过去,绕不开的情分,以及,无法涉入的将来。
嫉妒无孔不入。
心头说不出来的淤堵。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崔沅的眼神逐渐幽微。
或许那少年此刻正在等着她回去,成为她的“将来”。
他们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自然不会介意她这些时日短暂的“走神”。
实足良配。
叶莺始料未及,正好好说着话,被他反手一拽,抵在了一棵粗壮的大树背后。
叶莺惊愕地睁大眼,不及开口,便被低头落下的吻堵住了话音。
不同于前次两人都生涩的循序、诱进,在叶莺还懵然时,崔沅便长驱而入,让她被迫承受那些暗夜中翻腾漫溢的灼热占欲。
耳边传来空灵庄严的诵经声。
而他却在佛门清净地亵渎神灵。
光是想想,叶莺便脑中轰然,浑身战栗。
她蓦地闭紧了眼,原本想要推拒的手环抱住他的腰,羞耻但回应。
她的反应倒像是安抚了崔沅,攻势轻缓了下来,偶尔让她偷得片刻喘息,直至放饭的撞钟声响起,才轻含了含她的下唇,松开了她,目光灼灼,“他……也曾这样过吗?”
“……什么?”
栾木上金黄的花簇簌簌摇落,落在二人发间,叶莺望着他皱乱的衣襟,睫毛颤抖。
人做坏事时总会格外地兴奋,她细细喘息,难以平复。
更令她悸动的是,原来清冷端肃的谪仙褪去了经年的克制,也会有情难自抑的冲动霸道。
叶莺轻咬下唇,感受到汗濡湿掌心与他处,心跳怦怦。
“没什么。”
转眸间,崔沅已经恢复了清风明月般的淡然。
适才已是失控,绝无可能再露出那般情态。
“放饭了。不是想尝尝这里的斋饭?走吧。”
第34章 探索欲叶姑娘的家人来了
又到一旬诊脉日,张郎中再次来到竹苑,见到这位崔氏长公子,惊觉他的面色红润不少。
一摸脉象,心中大为惊异,却又找不出任何章法医理。思索片刻后,实在忍不住开口打听:“……您近日可是还见过旁的郎中?”
恨不得立即请崔沅为他引见结交一番。
神医啊!
崔沅道:“不曾。”
张峎:“……”
他又仔细地切了切对方的脉,不该啊!
从脉象上来看,的确稳健了一些,就像是腐草为萤。虽十分微弱,但他从医二十余载,这点判断还是不会错的。
正在此时,一个俏丽丫鬟端着茶进来,眼中含笑,道:“张郎中,请用茶。”
接着俏丽丫鬟扭过头,又对崔沅笑道:“先前用木樨窨的那罐子茶还剩不多了,一直没好意思再去摘。这下好了,昨夜那株丹桂淋了雨,打落来不少,我叫扫园的婆子给咱们都包了起来,正烘着呢。公子不是喜欢木樨藕粉糖糕么?明日我便多做一些,剩下的再拿来窨茶。”
张峎的心中一动,转过头去。
秋日的阳光过帘而入,被分成窄而长的一束,干燥的尘絮在这光线中飞舞,馥郁的木樨花茶香气伴着女孩子明媚的笑容都被照得透亮。
张峎分明看见长公子的眉眼柔和了一分。
他一瞬就有了答案。
“郎君人逢喜事,精神饱满,连脉象亦有好转。”张峎转而笑道,“某这便为郎君开一稳固方子,这几日煎水泡浴,某持日来为您施针排毒,兴许有些效用。”
叶莺心中一动,与崔沅对视上。
“多谢张郎中。”
今日便要施针,张峎写下药方后,交由童儿随苍梧去取药煎水,准备沐浴事宜。
叶莺待要离开,却被张峎叫住了:“姑娘且留下,也好给某打打下手。”
那岂不是要进去净房?
她看了一眼崔沅,对方看似云淡风轻的神色中,透着好整以暇。
因她认定他古板,前次摸到他腹间肌理,嘴上跑火车调侃要看,但当他真伸手向衣带时又吓得闭上了眼。
但这次是医嘱,叶莺有些脸红,却又不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好。”
张峎捋着须髯笑了笑。
净房分为内外两间,以一架六扇花鸟折屏作为隔断。
两个童子在内间准备,张峎带她去了外间,教她如何用药熏布巾,以及调配药浴适用的澡豆。
叶莺见屏风基本挡了个严实,只能透出些影影绰绰的动作,看不清具体情况,大大松了口气。
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但还没放松多久,张峎问她:“姑娘可学会了?”
叶莺点头:“学会了。”
而后张峎便道:“那便请再随某来。”
接着又将她带到了里间。
叶莺听张峎道:“一会还请姑娘替崔郎君涂抹方才配好的澡豆,并施以按摩,使崔郎君的肌理放松,才能更好地吸收药效。”
“……?”
叶莺:“我、我吗?”
张峎含笑:“对。”
她退后了半步,浑身写满了拒绝。
张峎收了笑,正经道:“某皮糙肉厚,下手没个轻重,童儿力道太小,思来想去,唯有姑娘最为合适。”
“……”
叶莺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认命地应了下来。
崔沅进来后,看见的便是她缩在角落努力低着头当鹌鹑的样子,实在好笑。
他脱了外袍,身上仍穿一件轻软的素绸里衣,叶莺早在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第一时刻便转过了身子。
崔沅起了逗弄她的心情。
“过来。”
净房中热气缭绕,水雾漫腾。
叶莺甚至看不清崔沅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响起。
慢腾腾地顺着声音挪了过去,因看不清路,直接撞上了一堵很硬的什么,她捂着发酸的鼻子含泪抬头。
崔沅正垂头看她,身上衣衫完整,眼神清明着:“怎么?不愿?”
“那去叫桑叶过来,不为难你了?”
叶莺能吗!
明知是逗她,叶莺气不过,狠狠地瞪过去一眼。
她眼睛瞪圆的样子十分可爱,崔沅笑了。
四周缭绕的都是白茫茫的水汽,仙境似的,他如玉的面庞笼在其中,越发清华贵重。
“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了?”
这清华贵重的公子对她循循善诱,“更衣。”
净房里雾气太足,就连声音都隔了一层纱似的,朦胧空灵,仿佛冥冥之中的指引。
叶莺眼皮颤了颤,被蛊惑着伸出了手。
解开里衣系带,手指捏上交领两边,却有些够不着。
叶莺一眼都不敢抬头看,红着耳根,声如蚊蚋:“你……低下一些啊。”
崔沅无不配合,俯身下来。
这样倒是够着了,却离得更近了……叶莺咬下唇,捏着领子向外翻开,将衣裳褪下。
但她垂着头,又是头一回替人脱贴身的衣裳,动作十分地笨拙。
一心想要避开身体接触,颤抖的指尖却有些不听话,时不时拂过对方的手臂、肩脊、腰腹……
崔沅本是逗弄她,却不想反成了折磨自己。
身体因这些似有若无的碰拂绷到了极致,呼吸微微发紧,似乎每一分一秒都无限拉长,难以忍受。
终于在叶莺迟疑着要伸手去解腰间的系带时,蓦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对上她氤在水汽中懵懵然的眼神,崔沅喉结轻滚:“我来吧。”
二人俱都松一口气。
往热水中加入药汤后,叶莺出去端了澡豆跟巾帕回来,崔沅已经坐在浴桶中了,露出肩膀背对着她。
她跽坐坐具上,将东西放置一旁。回忆起适才郎中教的,做好心理准备,这才抬眼。
却瞥见他短短几息功夫,额头竟就沁出了汗,面色薄红,虽表情未变,叶莺却看出他似十分不好受。
这药汤涩味扑鼻,氤氲的雾气熏得人想流泪,叶莺光是闻着,便都觉呼吸困难,何况他这般整个身躯浸入其中。
她再次垂眼,睫毛沾上了水汽,湿漉漉的。
掌心拂过水面,发出些微“哗啦”的水波声。
为了催发药性,药浴用水比平日沐浴温度更高,且药方中苍术与香薷的作用使得体内翻腾着一股热浪,内外煎熬,有如火烹。崔沅闭目调息,竭力压下遍布四肢百骸的躁郁。
便也难以分心关注外界的动静。
混沌间,裸露在外的肌肤被一团轻盈包裹。柔软的触感从肩头传来,丝丝凉意,如细雨润泽,特别舒服。
令人想要喟叹。
但怎能让她做这种事情。
先前逗逗便罢了,就连竹苑的婢女从小都没有服侍过沐浴这件事情,实在逾越。
崔沅睁眼,想要按住她的手,却没有这个力气。
叶莺总算知道张郎中为什么要她在这儿了。
“行啦,你安心睡一会吧,郎中都教会我了。”她全然没有了害羞的心思,“别动了。”
说着她在小盆里兑水将澡豆打成泡沫,一寸寸按过他身上温热结实的肌理,轻揉慢搓。
原本叶莺还担心要是不小心从他身上搓出泥来可怎么缓解尴尬,好在崔沅很干净,不管是头发、指甲还是身体,都没有一丝污垢。
但没多久手就酸了。
手下的身体绷得硬邦邦的,又烫,仿佛一块烙铁,叶莺偶有几次指甲不甚划过上面,越发激起一阵颤栗。
郎中都说了,要放松才能吸收得更好。
这才到肩膀头子呢!
在这热气蒸腾的小屋子里,叶莺感觉自己也开始出汗了。
不禁怀疑他是否故意绷紧肌肉来与自己作对的。
“你放松一点呀。”叶莺吭哧道。
沉默片刻,崔沅哑声道:“……放松不了。”
叶莺想到什么,脸颊蹭地烧红,手下收紧,使出了浑身力气,用力到指尖都泛白。
两刻钟后,叶莺先从里间匆匆逃了出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面上绯红渐渐褪去。
一半是憋的,一半是被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臊的。
不多时,崔沅亦穿戴好干净的里衣跟外袍走了出来。
叶莺看见他,有些脸热地转过头去。
张峎已然准备好了施针的用具,瞅见她还笑了笑。
叶莺后背一凉,寻了个理由跑了:“……我去厨房看看汤!”
崔沅在他面前榻上和衣而躺,轻声道:“您不该戏弄她。”
张峎看着崔沅,但笑不语。
再次醒来,已是暮色四合。
夕阳黯淡,灯火渐明,屋里弥漫着一股清淡的香味。
崔沅动了动指尖,奇异般的,身体十分轻快。
看来这药浴的确有些效用,那过程中的煎熬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点起灯,很快一个脑袋从屏风后探了出来。
崔沅浅浅勾唇,“怎不过来?”
叶莺四顾无人,提着裙子扑到了榻边,眼神光亮灼灼:“公子好些了吗?不疼了吧?”
在她殷切切的目光中,崔沅点了点头。
“不痛了,好了很多。”
叶莺闻言,笑得眯起眼:“郎中临走前说,今天不喝药了。炉子上煨着有鱼汤,公子喝些吧?”
说罢,不等崔沅作答,便出去将汤盛了出来。
那股从醒来时就一直萦绕在屋里的香气浓郁了起来。
鱼肉被撇了出去,鱼汤如乳,浓稠鲜香,小葱嫩绿,缀点红枸杞漂浮在上头,十分漂亮。
底下翻,还有已经煮得透软一咬溅汁的清甜萝卜块和白玉似的豆腐。
光闻就知道是谁的手艺。
其实这几天,叶莺已经很少往厨房跑了。
便是胃里堵着没什么食欲,崔沅也给面子地喝尽了一碗,特别醇香。
叶莺盯着他吞咽的喉头,脸上笑意渐渐扩大,却见他仿佛就要放下碗筷,一双眼睛瞬间睁圆,忙将双手盖了上去:“这就不喝了吗?”
“一天都没好好吃饭呢……”
看到她红唇微抿,神情紧张,崔沅实不想令她失望,但实在……
始料未及,她支起半身,仰头在他颊边印下一吻,触感轻如落羽。
“这样——”
叶莺放开他坐了回去,轻咳一声,“可以再赏脸多喝一点了吗?”
崔沅顿了顿,眸子里忍不住漾起淡淡笑意。
真是……没有办法。
叶莺撒娇耍赖大成功,又盛了一碗,但崔沅仅啜了一口,便停了下来。
看着她,眸光湛湛。
叶莺莫名。
过了半晌,好像懂了。
她噗哧一乐,啄上他的唇角,“好啦!”
崔沅果然再喝了一口。
这回不等他暗示,叶莺已经笑嘻嘻地攀着他的胳膊,亲了亲额头。
心里暗笑。
小孩子吗,还要人哄着吃饭!
但是比起那些连呼吸都被掠夺的灼热,这将主动权握在手里的游戏反倒让她乐此不疲。
对方难得可以说是任她摆布,叶莺也逐渐大胆起来,将吻落在眼睛、耳垂、鼻梁……一碗汤仿佛喝不尽,两人的眼底都流动着情意。
直至碗底还剩下最后一口,叶莺盯着他瘦削的下颌,眼神闪烁,凑了上去。
崔沅僵住。
柔软的湿热扫过,突如其来的痒意激起一阵震颤,她是……舔了他的喉结么?
崔沅腰腹蓦地一紧,抬手将人揽入怀中,往榻上一带。
叶莺还未将他这有趣的反应研究透彻,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是躺在了榻上。
阴影从上方笼罩下来,叶莺吞咽了下口水,始觉紧张。
她本就是一个敌退我进的性子,能屈能伸,十分地窝囊,此刻禁不住小声讨饶:“别……”
崔沅眸光微黯,哑着嗓音轻声问:“为什么别?”
叶莺捂住唇,含糊地道:“会亲肿的……还会被瞧出来的……”
崔沅吻了吻她葱白的指尖。
“不会的。”他哄着她放开了手。
叶莺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这个姿势真的好羞耻,实在不能怪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
气息洒落颈间,激起密密麻麻的涟漪,心旌摇荡。
崔沅被她的举动勾起了探索的兴趣,原来除了那片柔软,她身上的纤细脖颈、雪白耳垂、濛濛双眸……都是可以描摹的。
近在迟尺。
“公子!凌霄大哥说有事求见!”
重云双手捂着眼睛,隔着屏风大声回禀。
“……”
叶莺眨眨眼。
上空的人凝住了。
好像很生气,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脸色这么明显地变黑,双唇抿成冷淡的一条线。
“要不……先见见?”
“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不然怎么会大晚上过来呢?”
叶莺善解人意地劝道。
崔沅默然片刻。
走出去了书房,叫凌霄进来。
重云捂着眼睛,感觉公子好像走了,但又不确定,于是仰着头问:“我可以放手了吗?”
叶莺被他笑死,将他的手拉了下来:“干嘛这么说话?”
重云嘻嘻笑:“桑叶姐叫我以后进公子房间都得捂着,不许偷看。”
说罢,忽又想起来桑叶还嘱咐过他这话不许对别人说,立刻懊悔地捂紧了嘴巴:“我没说!”
叶莺:“……”
凌霄甫一进门,还未开口,便听见自家公子冷淡地道:“你最好是真的有什么要事。”
凌霄:“???”
凌霄是来替杜仲递话的,杜仲进不来,他道:“真有个事,先前叶姑娘给家里递了封信儿,然后这些人进京了,今晚上刚到。眼下就在咱们坊里的客栈住着呢,您看什么时候让人进府还是……”
崔沅眼皮一掀,凌霄十分自觉地改了口子:“是,小的明日便安排妥当,带叶姑娘出府与家人叙旧。”
“给她置办些合适的礼,再备上马车,”崔沅淡淡道,“我也去看看。”
凌霄有点吃惊,但他都这么说了,便垂手应是。
正要出去,却听见崔沅又叫住他:“凌霄。”
凌霄忙停住脚步:“公子还有什么指示?”
“以后,晚上不要过来。”
“……???”
第35章 小殿下成不成的,某不敢保证十全,只……
知道刘叟来了,叶莺高兴得一晚上没怎么睡着,第二天起来,精神倒是饱满,眼底下又挂两个青色大鸭蛋。
桑叶看见了,没忍住“噗”的一声,问她:“昨夜做贼去了?”
叶莺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脸。
卯时二刻,天光破晓,层云灿灿,屋外响起重云糯声:“二位姐姐,公子让我来问可准备妥了?”
叶莺扭头:“马上!”
随即桑叶给她插戴上最后一根小钗,“好了!”
为叫他们宽心,叶莺特地打扮一番,穿上了最亮丽的衣裙,又经桑叶这双巧手,整个人鲜妍得仿佛二月梢头初初绽放的豆蔻花。
前脚迈出房门,便见崔沅站在庭院中的袅袅晨光里,穿一身士子白襕,墨发玉冠,水墨画般闲雅清淡。
叶莺觉得他今日似有些不同,便多看了两眼。
出府门,停着两辆马车。
见公子上前面那辆,重云直愣愣地就要跟着蹬上去,被桑叶拎小鸡似的拽着衣领子去了后面,数落:“公子让你跟了吗!你就上去。”
杜仲随凌霄站在一边,忍下搓手的冲动。
嘿嘿,凌霄大哥适才说这事办成了,公子必有赏。
他本低着头,忽然一阵清清淡淡的香气扑鼻,他忍不住随着香气抬起视线,从杨妃色的裙摆往上,再到杏粉半臂,他看见了一个特别好看的丫鬟,提着裙摆上了马车,纤腰款款,香气如兰。于是又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心想,这应当就是凌霄大哥特地让他送信的那位吧?
这般想着,即使有帘子遮挡,他的目光也没能从那海棠般娇艳的面孔上离开。
忽然腰间被凌霄狠狠肘了一下,痛得眼泪都要掉,杜仲扭头,对上一双眼风似刀的凛冽眸子。
杜仲少见公子,颇感惶恐,深深低下头去。
马车笃笃驶动,二人跟坐在后车辕儿上,出了一段距离,杜仲才敢发问:“方才那是……公子怎地也来了?”
凌霄反问他:“刚才都看清楚了?”
杜仲点头。
“看清楚了,”凌霄面无表情,“日后便有多远离多远。”
车上,崔沅也在问叶莺:“刚刚在看什么?”
叶莺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竹苑里她偷睃他的事情。
遂趁这会子光明正大地看着他,用浪荡子语调调笑道:“我看沅郎今日格外好看,便多看了两眼。”
崔沅垂下眼。
“有吗?”
这不自然别开眼神,还有惯用装傻语气,叶莺再熟悉不过了。
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呢?
叶莺腹内猜疑着,莫非是为着这新称呼?不至于,这人脸皮还是有几寸的。忽然福至心灵地眯了眯眼……
“该不会是刻意打扮过吧?”
崔沅顿一下。
别开眼神,手指挑起一边车窗帘子,仿佛在看街景。
叶莺笑了。
“其实,”她打趣道,“沅郎这般人品才貌,便是穿麻布袋子也能讨他们喜欢的。”
“只是要委屈一下,当个招赘女婿。”
“……”
崔沅看她一眼,牙根发痒。
清秋的早晨,太阳出来雾还没散,刘邈徐琦两人将十三岁的徐来与十岁的徐回从床上拎起来,一个出门去买朝食,一个按着小孩漱口擦脸,又给梳了个精神的辫子。
徐回在水缸里瞧见自己的倒影,按着脑袋夸道:“刘翁,您这手艺简直比我娘还好,都能去开个发艺摊子了。”
刘邈听了,气得吹了下胡子。
是他想要这手艺吗他要这手艺干嘛!
门外传来徐琦中气十足的骂声:“现在的年轻后生要疯!一个胡饼卖三文钱,欺我人老糊涂不成?三文钱都够我吃一天的面,岂有此理!”
说着,边将手里的胡饼一人分了一张,又从客栈借了几个碗来,倒进羊汤,自己则掏出张云娘给做的炊饼,已经硬邦邦了,撕着小块泡汤吃。
徐回咬一口酥脆掉渣的胡饼:“那阿翁怎地还买了?”
徐琦越发恼火:“就这已是最便宜的了,那炊饼摊子,一个巴掌大素馒头叫价两文,这个倒还有些肉。”
徐来则道:“没有张家婶婶烀的饼子好。”
刘邈看着徐家三人感叹,“行了行了,上京哪能跟咱们那犄角旮旯一样,人粮价也贵。何况你张婶那是白案大师傅,这糊口的玩意儿能比吗?”
鸡飞狗跳地吃完一顿朝食,才卯时三刻,距昨日小厮来约定的时候还有半个时辰,两人已是迫不及,带着孩子在客栈门口等着去了。
徐来小声问:“带了吗?”
徐回点点头,一本正经:“带了,放心。”
“给我看看。”
徐回将袖子悄悄举起来。
徐琦狐疑地看着二人,终于忍无可忍,喝道:“干嘛呢!”
两人一哆嗦,藏在袖子下的东西掉了出来,徐琦捡起一看,赫然是一盒张牙舞爪的鬼针草。
鬼针草这玩意儿,山上到处都是,粘人身上特别难缠,密密麻麻的刺进皮肤里,又疼又痒,以前他们就爱拿弹弓互相捉弄,徐琦引以为傲的美长髯没少遭殃。
他气不打一出来,伸手就抽:“要疯是不?这么久没见还想着捉弄你们师姐?《孝经》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徐回一捂脑袋:“不是不是!不是!”
“什么不是!还敢狡辩……”
“是阿兄说要教训一下讨厌的拐子!才不是欺负师姐!”
“……拐子早被关进大牢里了,还轮得着你们操心?”
“阿兄说,‘肯定是这个什么崔家的长公子扣着师姐不让她回家,不然怎么连今天都要跟着?他没有自己的事吗?’”
“……”
徐来生无可恋地背过身去,“阿翁,轻点。”
徐琦没收了鬼针草,狠狠瞪二人一眼:“待会老实些!”
叶莺老早就坐不住地往车窗外看了,真到街口的时候,反而近乡情怯,害怕见到几张哭哭啼啼的脸,那她也会忍不住的。
当马车慢慢停下的时候,透过帘子缝隙看到门口几道身影,她又兴奋起来,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刘翁!”
“先生?!”
“呀,阿来阿回也来啦!怎么比我高这么多了?”
一声更比一声高。
“阿来阿回”……两个十分陌生又亲昵的年轻名字。
心里升起些不舒服,崔沅微皱下眉,隔着车厢问凌霄:“那是谁?”
凌霄道:“应是那位徐夫子的两个孙儿,也跟着来了。”
“……”心里十分不舒服。
崔沅掀开一角车帘。
想象中,应当是阳光漫洒,英俊少年与娇俏少女相视而笑的场景。
却不想对上了两个半大小子。
高的那个黑瘦,年纪仿佛三郎,神情倔强,狗见了都烦的那种。
矮的那个肉圆,脸蛋还泛酡红,人中一抹清亮。
叶莺本想摸摸他狗头,结果碰一手黏糊,嫌弃地甩开手:“咦~赶紧擦擦鼻涕!”
有些好笑。
阳光的确漫洒,不仅照在他们身上,也穿过帘子照进了车里,那种浑身暖洋洋的感觉又回来了,使人胸臆舒展,心情舒畅。
崔沅放下帘子,嘴角噙了淡淡的笑意。
叶莺已经被他们拥着朝内走了。
凌霄问:“公子,那咱们现在是去……?”
凌霄以为,至多去茶楼等着也就罢了,谁知公子竟然下车来了。
“去见见。”
去见见……他们吗?
凌霄想不通。
在他的视角,不过是婢女的亲戚罢了,可能还算不上亲戚,不过是相熟的师长,何至于啊?
一边腹诽,一边不由为自家媳妇将来的职业生涯感到担忧。
怕不是再过几月,公子身边的位置就要被占去了?
车上时打趣归打趣,见到崔沅真的下来,叶莺还是有些吃惊,愣了一瞬。
直到刘邈问起:“这位是?”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介绍对方。
老年人经不起吓唬,想了想,还是道:“这便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长公子。”
她笑道:“你们看我是不是挺好的,多亏了长公子人好心善呢。”
真的是十分客气敬仰的介绍,刘邈跟徐琦听了,顿时安下心来。
崔沅神色只淡淡。
徐琦是知道他的,当年离京的时候,崔沅已经七岁了,那时候,已经有一些清名美誉传扬在外了,至于内容,无非是读书人的称赞。
徐琦就曾听过祭酒赞其人,“容止蕴藉,动合规矩”,今日一见,细细打量,实浚洁也。
崔沅亦在不动声色中打量他。
原以为叶莺口中不爱诗文书画,唯爱钓鱼饮酒的村学夫子,应该是个潦草落魄的文人,至多不过秀才功名,却不想对方虽一身朴素灰袍,却蓄着整齐长髯,颇有些上京士大夫追求的美髯公之味,十足洒脱风流,一双眼神蕴着精光,审势度人。
刘邈想到叶莺信中所言,一皱眉:“便是你提到要老夫诊治的那人?”
叶莺点点头。
崔沅转过头来。
叶莺与他解释:“刘叟是十里八乡很有名的大夫,写信时我便想着,不妨请他为公子看看,与白术姐也说过了,成不成的,总归多一条路。”
正如白术所说的那样,游医甚至是道士,他见了不知有多少,并不抱什么希望。
但还是点了头。
因她说了,成不成的,总归多试过一条路。
看诊需要单独安静的环境,叶莺跟徐琦等人将厢房留给二人,呆在客栈的院子里聊天。
徐琦复杂地打量她:“净说好,到底还是瘦了。”
叶莺笑道:“哪呀!我自个可没觉得,就是您做长辈的心疼罢了。我还觉得您两位瘦了呢。”
徐琦心道可不瘦么,大家着急上火的,饭都吃不下。幸亏是寻着了还好好的,否则几家人小命难保。
“嘶,您干嘛呀……别哭呀!”叶莺抿了抿嘴,撇过脸去。
徐回仰着脸告状:“师姐你不在,阿翁都在家偷偷哭过好多回了!”
徐来模仿他素日的模样,在庭院中来回踱步,抚着并不存在的长髯,“唉!唉!”
被他们一打岔,叶莺笑得不行,徐琦气得胡须颤抖。
中气十足的骂声跟女孩子的笑声传进屋内,崔沅看着刘邈似有迟疑的面色,目光低落在伸出的手腕上,轻声道:“您无需顾虑,有什么直说便是。”
刘邈收回手,“郎君眼下的用的是什么方子?”
崔沅答后,又点点头,“倒也没有错。”
“倒也”这个形容在崔沅听起来,显得有些可笑。
因张峎毕竟是这么多御医乃至江湖名医中的佼佼者,师承御医署正,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医评价“倒也没错”,实在好笑。
但杏林便是这般,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端着破碗行乞的老叟,或许便是哪个隐瞒身份的名医。刘邈这般口气并未令他鄙夷,反倒猜测,此人或是个有真本事的。
怀璧之人,多少都带些疏狂脾气,也不会惹人反感。
于是崔沅问他:“您有更好的方子?”
刘邈迟疑。
他一摸脉象便知,与灵王中的是同一种毒。
此毒产于百夷之地,十分歹毒。当年举御医署之力未曾救回灵王,虽有手底下御医心思各异的缘故,也是因为他从未见过此症,与张峎翻遍古医书也没找到解法。
回顾村居这十六年,他并非全然休息养老,一直在摸索灵王的脉案,寻找生机。
机缘之下,一个江湖道士赠给他一本医书,里头绘着许多草药样貌及药性作用,有些耳熟能详,有些见所未见。他起初只当是道士随手涂抹所作,没想到一次真被徐来跟小殿下从仁邑山上挖着了书里记载他却没见过的几株药材。
他便自己入山寻药,除了书上记载那些,还发现不少以外的收获。药性不明,便效仿神农尝百草,有次不慎中毒,躺着养了半个月才恢复,这之后小殿下建议他养鼠试药,倒是方便许多。
他的确凭这些药材和灵王的脉案拟出了几个方子,方才浅略地了解了这位崔氏长公子的状况,理论上来说,其中有一至两个或可一试。
但他迟疑在于,一则这些药材到底只在鼠类身上试过,于人体的效用、剂量,几乎未知;二则对方身份贵重,便是愿意一试,真出了事,恐怕崔相夫妇仍会心生怨怼。
三则……
一旦开始医治,必是要结合先前灵王的脉案来看,那么在崔沅面前,他乃至小殿下的身份必将瞒不住。
他与徐琦昨日抵京,请罪折子已经递进宫,尚未摸清陛下的态度,今后是继续瞒着,还是觉得太后已不成威胁?
这般想来,他该若无其事地遗憾几句作罢,但刘邈望向崔沅那副神似其父的面孔时,想起自己微末时曾受对方恩惠,以及方才小殿下提起对方时脸上难掩的羞涩。
这些的羞涩神情,刘邈是很熟悉的。
他有一个女儿,当初与女婿议亲的那段时日,面上就总是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年轻男女,样貌人品都好,互生情愫很正常。
是以刘邈迟疑。
崔沅并未催促,只静等他开口。
大抵是医者仁心,刘邈到底摒去所有杂念,沉吟着道:“是有些想法,但还得在见过您眼下主治的郎中之后,再做商榷。成不成的,某不敢保证十全,只有六成把握。”
六成……崔沅不曾想过,在对面这个有些沧桑的老叟口中听见这般回答。
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但还是那句话,成不成的……总归是一条路。
窗外鸡飞狗跳,少年们清脆的笑声,伴着斑斓的阳光云影透过窗棂,肆意鲜活。
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别的,仿佛阴雨了许久之后的霉木,终于迎来了个晴天,还是一个格外明媚的大晴天。
那种太阳晒到眼眶里都发烫的暖意包裹着他。
崔沅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过头来,缓缓地道:“那便,有劳您了。”
第36章 同榻眠桑叶怎么也想不到两人夜里抱着……
月白铺地,草尖凝着露水,人睡去,夜色里的竹苑便显得空旷而寂静。
中秋一过,墙上攀爬的地锦不由分说地红了一半,崔沅独立雕花窗前,一袭清淡道袍。
夜风拂过,扑面些许清雾。
也许是因为过于瘦削,宽大的道袍衣摆被风吹动时,月下的影子渺渺如仙。
约好的会诊就在明日,躺在帐中,崔沅心里越发地浮躁,偏觉周遭太静了。
睡不着。
其实重云就睡在外边,也可能还在熬夜贪看绿林好汉的话本子,但崔沅并不想与这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多嘴。
便披衣起身,隔着窗、隔着地锦竹林,看着夜色发呆,任清风拂过心绪。
“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细碎的脚步声在这寂静夜里尤为清晰。
崔沅引首看去,对上一张眉眼弯弯的笑脸:“就猜到有人睡不着。”
叶莺也睡不着。
一半是欢喜的,一半是紧张的。
怕空欢喜,怕横生枝。
她觉得本人肯定比她要更怕,便哄着重云去了茶水房睡。
屋里没点灯,朦朦胧胧的月色下站着个人,脸转过来,早在那等着她似的。
叶莺冲他笑了笑,“在想什么呢?”
明明什么都还没有说,崔沅却觉得心里的浮躁随着雾气散去了。
踏实了。
很安心。
既然睡不着,索性便点起了蜡烛聊天。
“再和我说说以前的事吧。”他道。
说什么呢?叶莺眨了眨眼。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贪玩,手上摔了个大口子,都以为要动针缝呢,哭了好久。幸亏刘翁医术好,拿了个不知叫什么的药草让我敷了一旬,便好全了,只留了一点小疤。”
“瞧。”
叶莺怕他不信似的,伸手撸袖子让他好看清。
崔沅借着月色看清了。
少女雪白的小臂内侧,蜿蜒着一块肉色疤痕。约莫两寸长宽,形状很是怖人,但如今颜色已经很浅淡了,不仔细的确分辨不出。
离得近了,他低头就嗅见她今晚沐浴用的澡豆香气,很是清淡好闻。
叶莺:“他真的是个很有本事的老大夫,谁家小儿夜哭、老人风寒,找他都能看好。之前还帮隔壁村的后生接过断腿。”
“他嘴里叨着自己是头一回,接得比府城的大夫还好。”
“你别……”
“我没有怕。”
“……不信。”
两人齐齐一怔。
叶莺似笑非笑,“你想多了吧,我是说你别不信,谁说你怕了。”
崔沅偏过头去。
叶莺探着头追问,“心虚了吗?”
被他按下脑袋,动弹不得。
“没有。”
瞧不见他脸上表情,叶莺撇撇嘴,“那我的好心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吗?”
“……没有。”
“那你转过来呀。”
“……”
“看来公子说嫌我话多烦了,”叶莺甩甩袖子,转头要走,“既如此,我还是将重云叫——”
一只胳膊被擎住,叶莺顺着力道回过身来,崔沅看见她一脸明晃晃的狡黠得意。
崔沅伸手覆了上去,遮住那明亮的视线。
回过神,已经将人欺在榻上。
长睫扑簌着扫过,触感像是有人在手心挠痒,激起一阵不轻不重的酥麻。
“公子……”
叶莺因眼睛看不见,一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袖子。
这模样老实多了。
既然睡不着,干脆便做些什么,不负良宵。
感受到细密的吻从发顶落下,拂过眉眼鼻梁耳垂,又在脖颈间辗转。
叶莺痒得缩起肩膀推他。
然而却只是徒劳。
上次未完成的探索,今日说什么也要细细体会一番。
一番挣扎,反叫薄薄寝衣领口松散开了。
崔沅微顿,目光凝了片刻,低头吻住了锁骨下方那片薄薄的肌肤,辗转来回。
这人竟是盯上了她锁骨下方那颗小小红痣,轻吮慢咬。
叶莺浑身一颤。
视线被遮挡,触觉便分外敏感。
颈间又疼又痒,她咬住唇,浑身僵硬。
至于那灼热呼吸,也不知是谁,轻重缓急交缠在一起,总该不是她一人难抑。
不知何时,眼前的遮挡没了,叶莺半睁开眼,眸中水光泛盈。
崔沅的目光落在她嫣红的唇上,忽地想起她今日晨间介绍时刻意疏离的语气。
崔沅轻咬了下牙。
“乖……张嘴。”
叶莺被哄着松开了牙关,未及反应,灼热的温度再次落下。
唇瓣被如同那颗小小红痣一般对待,崔沅起初不轻不重地吮吸着,在得到她下意识的回应后,逐渐加深力道。
仿佛春日细细密密的雨,再到夏日狂风骤雨,雨点密匝,又急又凶,潮闷湿热的空气逼得人喘不过气。
窗外起了风,将烛火吹熄,屋内又恢复了黑暗。借着清冷冷的月光,叶莺不知怎的想起了佛寺那一次充血到发麻的颤栗。
嘴里不可控制地逸出一声零落的轻吟。
颅内那簇火轰地一跳,将心志都烧乱,崔沅只觉胸腔中潮热蔓延,亟需催发出来。再度摩挲上那颗小小红痣,带茧的指腹掠过,揉搓按捻,使其在清明的月色中越发朱砂似地殷红。
叶莺浑身瑟缩,受不住地蜷起脚趾,眼角早已被泛溢的泪水盈湿。
她推拒着别过脸去,讨饶道:“不要了……”
太过了。
崔沅闭眼,喉结滚动好几下,理智回笼,这才将她松开。
两人眼尾都有些泛红。
叶莺仿佛身在云端。
崔沅将她拉坐起来,发髻早已被压得松散不成形状。
崔沅伸手将绾发簪子拔下,如云乌发顷刻披散下来。
这般家常私密的模样,令他深看了好几眼。
叶莺将潮红发烫的脸埋进他的胸膛。
“车上唤我什么?怎地不继续唤了?”
崔沅抬起指腹,轻挲着她充血的唇瓣,柔声诱哄,“再唤一遍。”
叶莺还道他又是发什么疯,原来是为这生闷气呢,又好气又好笑。
想起适才血液在体内奔涌的势头,锁骨上还残存异样触感,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双手护住肿麻的唇,忙不迭道:“呜……沅郎……”
崔沅安抚般吻了吻那双濛着水雾的杏眼。
“我并非畏惧,只是人总贪心,有了希冀便想得更多。”
叶莺环住他的腰,小鸟般轻啄回吻他下巴:“我知道。”
她是真的知道。
他的吻再落下来,轻飘飘的,一下又一下。
叶莺靠在他肩头,很容易就困了。
次日清早,刘邈换了身抖擞新衣前来,提早了一个时辰不止。
桑叶将人带到抱朴堂等候,竹苑寻了一圈不见叶莺,便只好来到澄心斋,心里还嘀咕着公子今日怎还没起,竟然睡懒觉。
待绕过屏风,打眼看清榻上情形,瞬间三魂七魄都吓飞了。
心神俱震。
脑袋有片刻的空白。
这!
这这!
这这这!
桑叶手忙脚乱地退出去,却于慌乱中不慎踢倒了一旁的凳儿,这一下,惊动了榻上抵足而眠的二人。
叶莺先睁开眼的。
睡眼朦胧间,尚不知自己昨晚是怎么睡着的,好像最后还在说话来着,剩半句话没说完,说的什么?左右是什么煽情的话,放在白天说不出口的那种。
她眨眨眼,视线逐渐清明,发现自己十分霸道地占了大半个榻,手脚还跟八爪鱼似的扒在崔沅身上……啊?
什么?
她睡在哪?
叶莺不可置信地扭头看了眼唰亮的天光,恰对上桑叶一张表情扭曲到有些抽搐的尴尬笑脸。
桑叶保持着蹑手蹑脚的姿势。
“哈哈哈,早……”
叶莺:“……”
崔沅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丝毫没有熬夜后的混沌。
只是手好像被压麻了。
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头脑清醒了,见叶莺神情异样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雕塑。
崔沅好笑问:“怎么了?”
叶莺掌按眉心,小声道:“我怎么睡在这了?你怎么不喊我起来回去啊……”
崔沅以为她是害羞还是怎么,道:“喊过了,没醒。”
“……”叶莺看看他,欲言又止。
半晌,抱着脑袋头痛道,“你我晚节不保了。”
崔沅:“?”
朝食的时候,桑叶尽量地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叫崔沅注意到她的存在。
但是吧……实在挡不住她生了一颗求学若渴的八卦心。
第四次偷偷拿眼睛睃崔沅,企图从他面上看出些话本上所谓的“不同”“春意”来。
然而什么也没看出来,要不是亲眼所见,光看这张云淡风轻脸,桑叶怎么也想不到两人夜里抱着滚到一块儿去了。
怎么滚的,真是的。
桑叶心痒死了。
她的心思挂在脸上,昭然若揭。
崔沅一撩眼皮:“皮痒了?”
背上凉飕飕的,桑叶立马老实了。
抱朴堂里,刘邈喝了口木樨花茶,在叶莺期待的眼神中评价道:“就是这个味儿,不差。”
“嘻嘻,你呢老嘴最刁,说不差味道,那指定是不差。回去后记得跟张婶说我出师了啊。”
刘邈诧异:“怎么,你竟不跟我们走?”
叶莺微羞涩地看他一眼。
倒不是与刘邈不亲近,但是女儿家心事这样的话题,她还是更愿意对着阮婶婶、张婶婶说。
但就算她不说,小娘子家情窦初开的那种情态也会自然而然从眉目中流露出来,就像青春期在暗恋的人面前一样,是藏不住的。
刘邈又不是生下来就成了老丈,也曾年少过,也曾有过折花赠心上人的萌动。
这会子看着她想说什么,张了张口,还什么也没说,就来人了。
来人一袭雪白长袍,身染药香,及肩黑须,瘦削面庞,平直眼眉,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叶莺招呼:“是张郎中来了。”
刘邈与张峎俱是一怔。
叶莺看看两人,“啊”了一声,“这是……认识?”
第37章 就是她你是我的孩子。
刘邈跟张峎在屋里关起门来说话。
叶莺半张脸贴在窗边上,模模糊糊地听不清具体,只大概知道刘邈在向张峎了解崔沅的过往的医案。
桑叶好奇死了,问:“这位刘郎到底中什么来头?”
八竿子打不着两个人竟是师徒!
适才张峎开口一声“老师”,眼泪说掉就掉,叶莺也吓着了。
随即又觉得情理之中。
凭刘邈的医术,瞧着就像是个隐世高人的模样。
桑叶的猜测也逐渐狗血起来。
该不会是医坏了什么贵人,为了避祸,才躲到山里去的吧?
也可能就是厌倦了繁华利禄,淡泊了。
她俩在这里猜得欢,前院里,忽然来了个男管事。
这可真是稀奇,后院里,丫鬟婆子常见,如重云苍梧般年纪的童子也常见,小厮跟男管事就见得很少了。
桑叶悄悄告诉她:“这位是老相公跟前的人,府里的二管事,很有体面。”
眼下府里数一数二的管事都是崔相从前的小厮,这么多年历练出来的。就如凌霄、京墨之于崔沅,苍梧跟重云长大了,也能顶上去。
但这一切都得有那时候才行。
从前没法想,现在还是敢想一想的。
桑叶看着叶莺的眼神都带了感激。
二人把笑一收,桑叶端着正经大丫鬟的体正福了福身:“齐恩管事。”
还以为对方是来寻崔沅的,她笑道:“公子眼下跟郎中在里头,您有什么事与咱们转告一声,或是在这外间稍候片刻。”
崔齐恩却是摇了摇头,打眼扫过院内,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叶莺身上。
他道:“我是来寻莺儿姑娘的。”
叶莺茫然。
“莺儿姑娘,随我去一趟前院吧。”
桑叶很快从崔齐恩的话里提取出“相爷要见叶莺”这个信息。
虽不知什么情况,但曾经在崔相眼皮子底下当差的经历不是那么美好,下意识就觉得要麻烦。
她脸色微变,往前迈了半步,将叶莺护在了身后:“她人小,不经事,笨嘴拙舌的,怕是回不清话,不如叫我去好了。”
崔齐恩失笑一声,“桑叶姑娘,这可不是由我说了算的。”
桑叶冷静下来,道:“是这样的,公子今日指明了要吃莺儿做的澄沙团子,不如等点心做好了,再叫她过去。咱们既是公子身边的人,总得知会公子一声不是?”
叶莺以前只觉得桑叶待人温柔体贴,性子讨喜,和白术对比,就像是班主任与任课教师一样,眼下被她像母鸡护崽似的拦在身后,才忽然意识到,她也是从众多丫鬟中脱颖而出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叶莺动了动嘴唇,不愿她为了自己挨骂,道:“没事的,桑叶姐,我去了。”
待送走了两*人,桑叶还是决定告诉崔沅,她敲了敲房门,径直推门。
刘邈要求看诊环境安静,眼下被人打扰了,很是生气:“谁让你进来的?”
崔沅也皱眉,但只她正事上并非莽撞的性子,于是问:“出了什么事?”
桑叶道:“公子,莺儿被齐恩管事给带走了。”
崔沅霍然起身。
两位郎中面面相觑,在身后唤了几句都没叫住。
叶莺跟着崔齐恩来到了前院。
自打过了二门,走来特别安静,与竹苑的清静和谐不同,这里的静中透着一股令人肃然的寂,就仿佛有无形的力量,使人精神高度紧张。
在叶莺心里,崔相无疑是个很吓人的存在。
听白术与桑叶说了那么多崔相的“坏话”,又从崔沅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了对方的性子。
一路上心里惴惴不安。
以至于忽略了崔齐恩对她的态度,其实是十分客气的。
丫鬟进去通传,崔齐恩在廊下站住了脚跟。
这意味着后面的事都要她一个人去面对。
隔扇门窗紧闭着,朱漆光腻,雕花精美。里面隐隐传出说话声。
叶莺惶然,竟对眼前认识没多久的人生出了一丝依赖:“齐恩管事……能不能与我说说,究竟是什么事?”
崔齐恩正准备跟她说“姑娘不必害怕。”
门开了。
丫鬟出来,请叶莺进去。
后脚迈过门槛,身后隔扇门再度合拢。
叶莺下意识眯起眼,适应了一下室内的光线。
这是崔相的书房,作为崔宅的主人,当朝宰辅,所有一切都得配得上他的身份。仅凭叶莺的目测,这书房比澄心斋大了一倍不止。
却比澄心斋更压抑。
澄心斋白天不点灯的时候,也会有阳光透过窗户,照亮室内每一个角落。
不像崔相的书房,阔大而深,门外的天光透过雕花棂子,打在她脚边,里面却很昏暗。
她犹疑着往里踏了一步。
幸好绕过屏风,室内就亮了。
听见脚步声,屋内坐着下棋的两个人抬起头来。
溶溶秋光里,走出一个娉婷少女。
荷袂翩跹,步履轻盈。
周身落了一圈的光线,就像是在发光似的。
待走近了,一张面孔清丽脱俗,羞煞桃李。
崔相确定,就是她了。
其实对于家里收留了个公主,还是个早有渊源的公主这件事情,崔相颇有些头疼。
若非不得已,谁也不想跟皇室血脉扯上关系。
万一日后查出来这位是假冒顶替的,谁知会不会惹祸上身。
但见到叶莺第一眼,他便没了这些忧虑。
一眼就想起了当年那个叫秀秀的婢女。
那时皇帝就连行踪都被太后监视着,秀秀即将临盆时,自己代皇帝询问秀秀的意思。
是入宫侍奉,锦衣玉食但如屡薄冰;还是埋名市井,布衣粗饭但简单无忧。
秀秀笑中含泪,“还请相公转告那位贵人……婢子胆小,没什么出息,只想简简单单一辈子。”
依当时的朝局,崔相与皇帝都默认她是害怕。
直至生产那天,她快要不行了。
“……即便再厌恶婢子,孩子终究是贵人的骨血,还请他……好歹看在亲生骨肉的份上,能照拂一二。”
秀秀是崔府的家生子,爹娘并不得脸,还有些笨,一家子老实人,此前人生中最大的事就是阴差阳错伺候了贵人,还有了孩子。
但贵人并没有接走她,这孩子名义上成了二相公的。此后所有人待她的态度都是客气中透着鄙夷。
贵人从来没有来看过她。
她不懂什么局势,只以为贵人厌恶她,连带着厌恶这个孩子。
没有人告诉她,贵人的孩子生来就是贵人,自然不可能像她一样为人奴婢,也没有人告诉她,孕中忧思太重,是会影响身体的。
其实如果那天换成是太夫人来探话,或许就能听出她言不由衷的难过。
崔相或许听出来了,却没留心。
男子与女子到底不同。
叶莺先认出了崔相。
崔沅的眼睛与他十分相似。
只崔相的眼神中蕴着精光,没有那些绵绵情意。
叶莺想起来了,其实崔沅从前的眼神也是这般的锐利。
崔相对面的那个男人好像傻住了。
叶莺看了他两眼,觉得有些眼熟。
她不敢多看,乖乖一垂头,福身见礼:“相公。”
崔相从前不知便罢了,如今知道,怎么敢受她的礼,连忙避开。
皇帝猛然回神。
他绕过棋桌,快步上前,激动地仔细打量着她。
比起崔相,他每年都会收到叶莺的几张肖像,从小孩子到大姑娘,尽管那画像不能描摹出其三分神采,却也足够他确认了。
就是她。
皇帝一时无言。
叶莺为他们的态度摸不着头脑。
她不记得自己曾认识这个人。
但他身上的确有种莫名的熟悉……是了!
这个人,曾经来过竹苑,是那位贵客。
因上次看得并不真切,这次也没有宦官随行,她一时没有认出来。
想到这人身份贵重,叶莺要重新行跪拜礼,却被他拦下。
叶莺微感惶恐。
便在这时,门外响起崔齐恩阻拦的声音:“长公子,您这会不能进去,陛下正在里面。”
“陛、陛下”叶莺惊退一步,后背碰到了屏风。
“孩子……”皇帝见她退后,微感失望,却越发放缓了面色,“不必害怕,你是我的孩子。我是来寻你的。”
原本听闻皇帝到访而略有凝滞的崔沅,在听见叶莺提高了声音的惊呼后,屋内又传来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到底是罔顾崔齐恩的阻拦,直入了书房。
头脑发热,这时恰好听见皇帝的那一声“孩子”。
崔沅遽然抬眼。想起七月里,皇帝托付给他的那件事。
叶莺已经慌了手脚。
活了快十七年,怎地突然冒出来个生父?
生父竟还是皇帝?
那她是个公主?
假的吧。
身后崔沅向皇帝行臣子礼,“陛下。”
叶莺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好像没那么慌了。
皇帝的身份没有假……
震撼之下,她甚至忘了自己与皇帝之前的身份差距。
慢慢地退后,不知不觉就退到了崔沅的身旁,她攥住他的袖子,攀得很紧,只露出双一眼睛盯着皇帝,颤声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
皇帝翕动嘴唇。
昨日里接到刘邈与徐琦的请罪折子,知道原来自己寻了几个月的女儿就在身边,甚至自己七月时就和对方擦肩而过,皇帝失眠了一整夜。
他想过对方许多反应,或是喜极而泣,或是难以置信,或是诘问他为何生而不养,却不想……
心中泛酸,他侧过头去瞬了瞬目,缓缓道:“你生于三月,草长莺啼的时节,四岁起拜国子学博士徐琦为师,从《千字文》学起,背的第一首诗是《黍离》……”
“五岁贪嘴央张云娘授你厨艺,六岁令刘邈以鼠代人尝百草,左小臂上的伤,是九岁那年爬树摘柿摔下来所留……”
叶莺攀着崔沅的指节随着皇帝的话愈发收紧。
胸腔中的心跳近乎震颤。
谁能想到,身边看似和善平凡的乡亲长辈,原都是有人安排好的……
而这些近乎隐私的起居日常琐碎,又是谁告诉他的?
只能是阮婶了。
她最是照顾她,她也什么都和对方说。
他们都有自己的“角色”。
太荒唐了。
太奇怪了。
她过往的十七年,竟然活在一个人为精心构筑的场景中,只是一个“楚门的世界”。
她被骗了十七年!
眼泪含在眼眶里,犟着没有滚落。
并不是什么事都值得哭。
只是一时无法接受而已。
周身格外地冷。
似乎只有明亮温暖的阳光晒在身上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真实鲜活的。
皇帝伸手,想宽慰解释些什么,她蓦地转身朝外跑去。
“……”皇帝的脸上有一丝感伤闪过。
崔沅轻声道:“臣去看看吧。”
崔相轻咳一声。
皇帝却摆摆手:“去吧。”
崔相实不想与皇室扯上关系,但皇帝既已发话了,便只好叮嘱:“好好劝劝。”
至于旁的。
崔沅无诏闯入,放在旁人身上本该问罪,但这是自家孙子……崔相看眼皇帝,默默地没再提起这事。
第38章 我无悔并非想尚公主,我只是想娶她。……
叶莺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天,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东苑,素日遛鸟的地方。
此时已近秋尾,瑟瑟西风,无端吹坠,半池红腻。秋水深碧,澄明见底,零香剩粉,浑不似、旧时妩媚。①
她在玉壶亭上徘徊,挑了块假山石头坐下,看湖中鸳鸯游来游去,一言不发。
湖石带着太阳烘过的温度,不如夏日时灼人,粗糙的质感有些膈,但叶莺看着水面粼粼的波光反射在裙摆上,宛如松花刺绣,光影安然,便不想动弹了。
残荷疏落,霜叶满阶,秋光潋滟得汹汹。
安静中忽然响起一道熟悉声音,带着些几不可察的松懈,“怎么溜到这来了。”
水面也倒映出那个影子。
皎皎云间月,肃肃松下风。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待回过神来,已是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将脸全然埋在他襟前,让自己被那股清淡冷冽的香气整个包围。
模糊的泪蹭了他满襟。
特别委屈。
不时有三两过路的仆妇,见这一幕俱都惊诧地探头打量,窃窃私语。
崔沅没有提醒催促她,只是冰冷眼神扫去,令那些议论者噤若寒蝉,默默避开。
“我本来一直都以为自己没有爹娘,问阮婶他们也只说不清楚。人家说,横死又没有尸骨的人要供城隍庙,每年我都爬很高很远的山去给他们烧钱……”
叶莺压抑抽泣,小声控诉,“为什么、为什么要突然出现……当初就是不想认,现在跑出来巴巴地说这么多有什么意思?”
“从前我问夫子,为何与师母分居,他不说。现在想想,难道不是都怪我吗?他肯定恨死我了吧?”
她的话七零八落,想到什么说什么,旁人听起来毫无逻辑,崔沅却没有不耐烦,只是安静地听着。
她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敬仰多年的长辈待她好的原因并不纯粹,甚至还可能夹杂了怨怼。
崔沅拥住她颤抖的双肩,轻拍脊背,“世上人心惟微,行为本,论迹而不论心。何况行之为难,他们若非真心疼爱你,又怎能蒙过你十余年浑然不觉?”
叶莺抬起头,一颗泪掉在了他脚边,“所以说我很笨……”
剩下的话音,在崔沅不赞同的目光中渐渐消停。
他的目光令她沉静下来。
他说的的确没错。
“我可以不认吗?”叶莺明知仍问。
她眼下实无法对着一个初初见面的陌生人生出什么父女情分,她有自己的爹妈,虽然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崔沅屈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轻声道:“自是可以。”
“只你须得明白一样,在为人父之前,他还是这天下的主。与他作对,会为你带来许多的麻烦。”
“诚然,如今的陛下性情温和,并非独断专擅之君。你不愿认他,想来他只会痛心,不会怨恨。”
本朝有过许多明君临到晚年性情大变,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崔家,以及徐家、刘家,那么多人家,是承担不起“想来”两个字以外的东西的。
“我自然要认,”她松开崔沅,赌气似的,“公主!谁不想当?”
“便是为着这锦衣玉食,我也认得情愿。”
“你不清楚当年的情形,心有怨怼也是人之常情。”崔沅与她并肩在湖石上坐了下来,“当年,先帝缠绵病榻,及至病逝时,陛下仍年幼,使得太后掌政。陛下及冠后,与辅政大臣徐徐图谋数年,才逐渐让太后放权。”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在风中显得有些冷,“亲政之初,朝堂上大半要职都被何氏门生占据,十分艰难。陛下为削减何氏权势,夙兴夜寐,抽丝剥茧,又与北燕人签订契盟,开辟商路,互通有无,使边境停战,以此收回了何氏部分兵权。”
“……亦因此疏忽后宫,使长子遭受何氏报复,被毒害身亡。”提起聪慧温润却早夭的灵王,崔沅亦有些叹息。
“他们竟敢……”叶莺愕然,“毒害皇嗣,怎地还能猖獗至今?”
“因为没有证据。”崔沅轻声道,“律七十六条,若无切确凭证,人犯喊冤,便不得结案处刑,翻供三次,疑罪从无。”
“何况……当年有宫嫔出来伏罪认诛,咬死是自己嫉妒,将贵妃摘净。”
“那宫嫔出身河东林氏,与何氏为姻亲。”
“为什么……”叶莺讷讷,为什么要替旁人顶罪。
她想不通。
“因何氏令那些勋贵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感到不安,以此作为要挟。”
一个族女换一条皇子命,多么划算的买卖。直至如今,宫里仍只有两个皇子。
“我并非为陛下开解,只是想告诉你,当年他这般选择,其实也是保护了你。”
叶莺蓦地清醒,忽然想起,好几天都没看到忍冬了。
“刘翁说,你中的毒……”
“还有你爹娘当年,是不是也……”
叶莺咬唇。
崔沅没有说话,一双眸子望着她。
如一潭清水,沉静无波。
叶莺复又抱了上去,心下惶惑不安。
徐夫子授课时喜欢天南海北胡扯,她大抵也听说过一些,譬如当年先帝临危授命,遍寻朝中只二人敢与何氏抗衡,又譬如崔相带领未被收买的群臣宫门外跪谏一夜使太后不得不还政。
叶莺当年听的时候也曾唏嘘,只有这般直臣、忠臣才谓栋梁。
那时她还是小市民心态,唏嘘过后,觉得徐夫子还是听多了“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言论,咸吃萝卜淡操心,朝代更迭与我何干,该吃吃该喝喝。
却到底没亲眼见过御史触柱血溅大殿,两千禁卫与何氏五千亲兵对峙的慑人场面。
无法想象。
所以空洞。
眼下却好像一瞬间打通了五脏六腑般,连经脉都在震颤。
这个力挽将顷大厦的人,是崔沅的祖父。
他的祖父、父亲乃至他,三代人事一主,以致危及性命。
这个主是她的生父……
所幸他并非软弱无用之君,不白负这些人的追随。
即便如此,一句“有没有怨过”含在嘴边,叶莺还是不敢问。
怎么偏是她的生父……
崔沅轻拍她的背,柔声哄着,“别哭。”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传之久远,此之谓不朽。事业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信不当以彼易此也。”②
总有一些事,是必须要做的,不能计较得失。
“无论祖父还是父亲,在明知结局后,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亦无悔。”
叶莺闷声应着。
剩下无言,湖水倒映出两个人相拥的影子,直到树荫西移,清脆鸟鸣从头顶传来,崔沅抬眼,看见了水对岸伫立的两道人影。
既已被撞见,他松开叶莺,擦去她脸上半干泪痕,带她穿过石桥,来到皇帝与崔相面前。
崔相目光落在两人交握手上,嘴角抽抽,看眼皇帝,欲言又止。
崔沅只淡然。
叶莺目光触及皇帝已染霜色的鬓发,蠕动双唇,虽知道当年的事亦有苦衷,到底还叫不出那声“父亲”,只默默行了晚辈礼。
皇帝再次细细打量她,目光滚过她柔润脸庞,笔直脊背,最终落在那与自己相似的鼻唇下巴上,喟叹一声。
“他们将你养得很好,比宫里的孩子还要好。”
“如今太后已年老,我想接你回宫,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弥补从前遗憾,让你今后生活无忧,你可愿意?”
叶莺留意到皇帝的措辞间,用的是“我”而非“朕”。
他今日穿着淡黄大袖襕袍衫,腰间玉带,头戴皂纱折上巾,比之自隋以来便为帝王色的赭黄袍色少了分威严,多了分文人儒气。
叶莺垂下头,抿了抿唇角,轻“嗯”了一声。
皇帝脸上紧张期盼终于淡去,如释重负地笑了。
“好,好,好……”
目送皇帝车驾离去,崔相终于有机会询问崔沅,皱眉沉声:“刚才怎么回事?”
“如您所见。”
崔沅平静地道,“我与公主,两心相知,两情相许。”
“你!”崔相愕然,竟没想到他这般淡然坚决地说了出来。
书房里,崔沅起身,跪了下去。
跪在祖父手边。
他挺直腰脊,抬眼,直视崔相眼睛,缓而恭声道:“此前廿余年,沅蒙祖父教诲,遵循门庭规训,不曾有悔,却从未真正体会‘喜欢’二字。”
“若非遇见公主,恐怕余生数载,便就这般草草过了。”
崔相想到孙儿病情,悲从中来,闭上了眼。
“公主天真烂漫,至情至性,于艰时亦不弃我,尝无以为报,如今,”崔沅顿了顿,道,“尚未来得及禀明祖父,御医刘邈这些年隐居山林,尝百草毒,研制出一方解毒丸药,或有六成把握。”
“比起张郎中的法子,已是多了三成生机。”
“我想试试。”
“而后去求陛下赐婚。”
“砰——”茶盏碎裂声音。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崔相恼怒,“且不说皇室复杂,作驸马,便是断了你的仕途,你可对得起长辈这些年的栽培?”
“再何况,你若有尚公主的打算,当初为何又——”
崔沅打断,“祖父须得知道,我与她,从不是身份之隔。”
“便她不是公主,没有任何出身背景,我亦会如今日这般向祖父陈情。”
“并非想尚公主,我只是……”
“想娶她为妻。”
他原本,不敢想。
是她带来了刘邈,甚至追溯从前,令刘邈能不必顾着生命危险,可以继续研制这药方的人,也是她。
知道以后,缘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竟也开始信了。
他道,“驸马如何,我心里清楚的。只是叫您失望了。”
青年人眉眼像极了父母,亦能看出自己当年的模样。
便是跪着,也与崔相平视,崔相从他琥珀色的眸子里瞧见了年迈的自己,却看不出他丝毫的退缩。
他本该如此,坚定、坚决,做认定对的事情,这是自己教给他的品格,也一向如此。
崔相暗叹,若不是因养病致仕,而今支撑起崔氏门楣的,应是他才对。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自己毫不留情面地将前来为何氏拉拢他的门客赶出了家门,而后,联络群臣上书,于承天门前跪逼何氏还政。
那夜风大雨急,淬了毒的箭矢堪堪擦着他的官袍,钉在了马车车厢上,他冒险寻到郭府,只一个眼神,便与对方明了了态度。
此后数十年,与陛下、与郭宏、与后辈门生,徐徐图之。
边境息战,互市贸易,翻查旧案……
死而后已,无愧于君,无愧于心,却愧于家人。
终究是,他有愧子孙。
崔相闭上眼睛,听见自己道:“随你。”
崔沅回到竹苑,一个人静坐了片刻。
对面那方小小桌案,往日总会有一道纤细身影,今日却空荡荡。
不止今日,往后的日子,这里应当都不会再有人了。
分明半时辰前才见过面的人,竟生起无边思念来,催人心肠。
嗅着屋内残余的一缕幽香,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
他将桑叶唤了进来。
起身走到香炉架子边,指尖越过几盒名贵香料,在那盒幽兰香上恋恋摩挲。
“你追上去……把这个,送给她。”
第39章 思远道陛下其实与小殿下一样,都是仁……
二夫人趁早上事情不多的时候出门去园子里逛,没想到被她撞见崔沅跟之前那个丫鬟抱在一起,八卦心顿烧,遣退丫鬟自己躲在假山后偷看。
接着便听见他们与皇帝的对话。
这下可不得了,回去后赶紧找到二相公:“吓,那丫头来路那么大!会不会记恨我得罪了她?”
又嫉妒:“怎地看上那个药罐子,年纪又大,有什么好。”
要她说,她家二郎青春正好,样貌也不差,正正相配。
二相公无语,“那是我侄子。”
说坏话能不能避着些。
二相公一直知道自己天资比不上兄长,两个孩子,二郎木讷,三郎平庸,比不上侄儿在父亲心里一根手指,也曾不服气过。
然官场混迹十数年,归来没什么功绩,反倒是初出茅庐的侄儿,就连远在玉州的太守也听说了他的名字,向他赞道“非池鱼也”,二相公只苦笑,再高的心气儿也磨没了。
左右掌舵家族的责任轮不到自己头上,这些年没事钓钓鱼、养养花,倒能淡然接受自个的平庸了。
二夫人看见他这模样更气!
二夫人冷笑:“我怎能不知道?他是人中龙凤,谢庭兰玉,你这个做叔父的都指望他,我一个‘外人’能置喙什么?”
二相公知道,她这话里讽的不是崔沅,还是当年秀秀的事。
这个事,当年他得知“自己”突然多出一个孩子的时候,也是一脸的懵。
甚至跟那个秀秀说过的话都没超过三句。
但亲爹要他给皇帝背黑锅,他能怎么办。
眼下,既人已经认回了,憋在心里憋了这么久,他可总算找到为自己“洗刷冤名”的机会了。
二相公一把按住二夫人劈掌下来的手,“夫人,冤枉,冤枉!先莫要打,等我先交待一样。”
二夫人起初瞪眼抿唇。
而后嘴巴便张开了。
之后就合不拢了。
半晌,她道:“这么说,你没做那偷奸事?”
“自是没有,夫人贤德貌美,某怎敢不识好歹。”
二相公瞧她这呆愣样子十分可爱,左右觑觑,见四下无人,顺势便将二夫人揽进了怀里,好言好语地哄着。
二夫人却未如他想象中那般脸红,而后娇羞地嗔怪他“怎不早说,害我误会你这般久”。而是一把撅住了他头上的冠子,另一只手扇了上去,怒道:“好你个崔游,还不是与你爹娘合起伙来骗我这么久!还有什么旁的事,说!”
“哎哟轻、轻些……”
闹了一场,二夫人一面拿冰囊替二相公滚敷肿起的额角,一面八卦:“那这莺儿进了宫,恐怕要招人恨了。”
二相公:“怎地?”
“傻。”二夫人津津有味地提点他,“怀庆殿下!”
二相公一愣,“哪至于……”
这都过去多久了,何况后来两家闹这么僵。
“便没有旁人,阿沅与她也必不可能。”
“你懂个屁。”二夫人嗤笑,“没旁人,阿沅就是那山巅雪、高岭松,不可攀折,这有了旁人,不是便显出怀庆殿下……何家人都好面子,必是要恨死了。”
“……那怎么办?”
二夫人将冰囊砸在了他脸上。
“你还想怎么办?”
“怎地,真当是你女儿了?”
……
桑叶让凌霄骑马带自己去追,马比车快,紧赶慢赶在皇城外朱雀门追上了叶莺。
周围有许多宫人,桑叶不好说什么,只把东西递给她:“公子说,香道寄情。殿下从前喜欢这幽兰香,时时都要熏的,便是入了宫,也莫要忘了温习,‘兰泽多芳草’。”
叶莺抚过香盒上的细腻雕花,不由微笑。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这哪里是让她时时焚香。
这分明是让她时时想他,莫忘了他。
他说话,总是这么内敛的。
她道:“谢谢啦。”
“桑叶姐姐,你也和他说……”
话到嘴边,叶莺却踌躇。
桑叶心里明白:“放心吧,有刘御医,有我们在。”
“他会好起来的。”
叶莺便在晃眼的日光里笑了。
看着宫车背影,凌霄唏嘘:“世事多么难料啊。”
桑叶瞪了他一眼。
回到崔沅那里复命,崔沅想象着她的日光下微笑的模样,轻声道:“知道了。”
又让桑叶找人把东苑的盱水居收拾了出来,刘邈在此暂住。
“这些策论给二郎送去,今日起,若有人来访,谁也不见。”
“祝小将军呢?”
“不见。”
“那要是……”
崔沅瞥了她一眼。
桑叶屈膝:“奴婢知道了。”
出去后一本正经地吩咐两小孩:“除了宫里来人,公子谁也不见,听见没?”
重云缠着她打听:“姐姐,姐姐,莺儿姐姐怎地那般厉害,认得个御医?”
桑叶深深吸一口气,戳了他脑袋一下:“日后不可无礼,要称殿下!公主殿下!”
重云跟苍梧都没有给吓到,反而兴奋起来。
“公主?”
“好厉害啊!”
二人捧脸。
桑叶摇摇头,看看天,出会神,叹口气。
过了皇城,马车在安福门停下。
掖庭接应的女官早在此等候,见到叶莺,恭敬福身。
她身后的宫人也都跟着行礼,阵仗很大。
叶莺头脑嗡嗡,十分不习惯。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你们不用……”却从女官眼里看见了明显的不赞同。
叶莺意识到,宫城巍峨,规矩森严,岂是她说“不用”就不用。
于是闭上了嘴。
女官和颜道:“殿下车马劳顿,请随奴婢来吧。待沐浴更衣后,再去拜见皇后娘娘。”
掖庭很大,叶莺从前在崔府,觉得东苑就已经很大了,却不想在这掖庭里,光是个假山池子就有东苑那么大。
她们走了很久,来到一座宫殿,女官说不是她的寝殿,只是暂时歇脚,她的住处还没来得及收拾完。
女官笑道:“陛下特吩咐将含凉殿修整出来,应当过个两三天殿下就能搬进去了。”
女官还说,“含凉殿地势高,可以北眺太液池,景致十分秀丽。先前淑妃娘娘嫌夏日太热,想要搬到含凉殿去,陛下都没让呢。眼下却给了小殿下,可见心里极疼爱殿下。”
叶莺将自己浸在汤池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女官跽坐在岸上给她梳头。
汤池水汽氤氲,蒸得她双颊绯红,睫毛上都挂着细密水珠。
女官见了,笑道:“小殿下生得真好看。”
叶莺不好意思,知道对方说这些是在缓解她的紧张,便也甜甜一笑:“姐姐叫什么名字?以后在我身边吗?”
女官微微一笑:“奴婢云扶,日后照料您的起居。殿下要为奴婢赐名吗?”
叶莺只摇摇头。
云扶替她拭干发丝,只在发尾涂抹养发油。
换了身新衣裳。
新衣裳繁复宽大,叶莺穿上有些拖地。
云扶笑道:“下晌绣娘会来为殿下量身制衣,殿下有什么喜欢的颜色、绣样,与她们说就好。”
梳头的宫婢给她梳了高髻,娴熟精巧的手法让她忍不住惊叹。
“原来我的脸还能这样小!”
众人掩口笑。
宫里已经开始习惯一日三餐了,云扶道,今天中午在皇后宫里用。
“四妃也会去。”
贵贤淑德四妃,其中只有何贵妃生育了一个女儿,也便是怀庆公主,此外,还抱养了梁王。
除这两个孩子外,宫里便只有一个岐王,是皇后的族妹所出。
一下要见这么多人,叶莺有点紧张。
云扶放柔了声音:“殿下不必担心,娘娘是再和气不过的人,有她在,必不会有什么事的。”
叶莺觉得云扶给她的感觉和桑叶有些像,行事却又像白术,总之她回头一笑:“谢谢姐姐。”
“殿下怎么能唤奴婢姐姐呢?”云扶头痛提醒,“殿下的姐姐,只有怀庆殿下。”
叶莺忙“哦”了一声。
云扶失笑摇头,心里叹气,真的还是小姑娘呢。
去皇后宫里又走了一炷香,一路上一直在被云扶纠正走路的仪态。
挺胸,收腹。
叶莺绷起小脸,织金大褙子曳地发出的声音让她有些心疼。
总算叫云扶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
到了皇后跟前。
果然如同云扶说的,皇后是个气质淑静的人,和颜唤她上前,拉过她的手在榻坐下,细细打量,愈看赞叹:“真个雪胎梅骨似的孩子。”
说着,令宫人拿来了见面礼,感慨道:“以后就是回家了,你和你生母,该有的都会有,不要怕。”
这一句话不知哪里戳中了旁人的泪点,都扭过头去拭泪。
叶莺自己倒没什么感觉,乖声应是。
皇后很喜欢她这样,在见面之前,皇后还想过对方会不会行事粗鄙,或是桀骜不驯,那可就让人头疼了。
其他三妃都没给叶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大家坐在殿中相谈甚欢,并没有想象中那种争锋斗嘴、绵里藏针。
直到宫人禀“贵妃来了”,殿内猝然静了一瞬。
一个雍容高贵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身后,一个同她生得很像的年轻女孩子,比叶莺大不了多少的模样。
两个人气势如出一辙地凌人,落在叶莺身上的打量,让她很不舒服。
尤其是怀庆。
不知道为什么,怀庆主动问起她在崔府为婢的事,仿佛很好奇。
叶莺眉目澄清,并不觉羞耻:“崔氏的长公子是很好的人,我在他那里,并没有受过苦。”
皇后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但还是顺着她的话笑道:“原来是那个孩子,他从小就有清风亮节,特别知礼数。”
之后的话题,便被三妃引到了夸*赞崔沅上,说的多是他少时的事。
叶莺有很多没听过,安静仔细地听着。
这种从其他长辈口中了解他的感觉十分新鲜,叶莺听着,心里还有些小骄傲,表情都柔和了起来。
怀庆颊上的肌肉动了动。
贵妃瞥一眼她,暗含警告。
怀庆这一顿饭几乎没动。
回宫之后,何贵妃眉头微蹙:“瞧你那样,该不会还念念不忘?”
怀庆矢口否认:“怎可能,他都病得快死了,我可不想守活寡。”
贵妃看着她叹气:“那边身体不好,你也十月就该出嫁了,少给你娘我惹事。”
怀庆从鼻子里轻嗤一声,“婢生女,又为婢,不以为耻,我怎会搭理她?”
贵妃这才放下心来。
却不想离了她视线,她这女儿又使人去打听叶莺在崔府里的情况。
宅门里头的事情她无从得知,但那日崔沅带叶莺去东市,回来后又纵着她买了许多市井吃食,正好是被何家的人碰见了的。
崔沅与怀庆并不相熟,甚至谈不上交情,但她前些年倾慕他,于是打听过他许多事,还曾在下朝路上堵过对方,甚至出宫“偶遇”。
所有小女儿家的手段都用上了,自是十分了解这个人。
他这个人,出门办事,从来都不会带着婢女的。
怀庆起了疑心。
连着几日,皇帝再忙都会抽空出来陪叶莺用午膳,一开始是想补偿分离多年的父女情分,后来则单纯觉得,她点的膳比较香。
紫宸殿西间里,叶莺细细嘱咐宫人:“澄面用滚水烫,虾剩一半别剁,整个包进皮子里。”
“鱼肉不要下锅里煮,粥好了,一圈圈浇透。这样的鱼肉才嫩。”
皇帝隔着屏风偷听,面上蕴了浅淡的笑意。
女孩子的声音清脆水灵,让他处理了一上午政事的头脑清醒不少。
但若是在自己跟前,就不会有这么多话。
皇帝觉得遗憾,他其实很想与她多说说话的,但又怕吓着她。
叶莺低头小口吃着虾饺。
宫里的御厨手艺很好,她只说了一次,就大成功。水晶皮子很有韧性,虾子也鲜,不蘸酱汁都很好吃。
皇帝忽然间问道:“平日里没什么事,闲着无聊吧?要不要去骊山转转?”
叶莺一顿,咬着虾饺抬眼看他。
应该是云扶说了些什么,譬如她总是一个人发呆之类的……
她咽下虾饺,摇了摇头:“挺好的。”
皇帝看着她干净面孔,想说什么,没有说。
叶莺第二天醒来,对上一张无比熟悉的妇人脸。
“阮……姑姑。”
惊讶之后,难免欣喜。
她早已经不生他们气了。
其实本来也没生气,本来就不怪他们。
阮姑姑擦泪,内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责,只不住地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以后奴婢就能继续照顾殿下了。”
阮姑姑极熟悉她,有她在身边,叶莺也不觉得长日漫漫难捱了。
但……
夜里,她从那扇能北眺太液池的窗前离开,往烟雾袅袅的香炉里添了一些香粉。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五天又七个时辰了……
这个时辰,他应当准备睡觉了吧?
少女眉眼映着月光,有些寂寂。
阮姑姑看在眼里。转身离开前,却被叫住了。
“姑姑,这么晚了,你要去紫宸殿吗?”
阮姑姑僵住脚步。
叶莺走到她面前,软声问:“你和云扶……是在监视我吗?”
月色清冷,叶莺神色困惑。
一开始,她住进这含凉殿,身边并不缺少议论。比起她的话,大家更听云扶的吩咐。
她学着崔沅那般眉眼神情,淡然冷清,多少令她们收敛了一些。但在阮姑姑和云扶面前,她实在装不出来。
却是这样神情语调都软软的叶莺,令阮姑姑心里一惊。
她知道必须与她解释清楚,否则误会就大了。
“殿下……”阮姑姑扶着她坐下,叹息道,“殿下真是误会了。”
“陛下只是担心您。”
“小殿下不知道,陛下特别怕您在这不高兴,却忍着不说,于是嘱咐奴婢进宫陪陪您。”
她亦看出了叶莺在皇帝面前的局促僵硬,趁着这次机会,温声开解:“奴婢从小就在顺婕妤宫里,伺候陛下这些年,最是知道,陛下其实与小殿下一样,都是仁善柔软的人。”
“小殿下须得相信,血肉至亲之间,总有些相通的东西,是生来就有的,刻在骨子里。”
“往前,小殿下在奴婢们身边呆了十六年,可往后数,您还有几十年,总归要与陛下缓和的。”
朱纱宫灯映出阮姑姑恳切神色。
叶莺似有触动。
“……原来是这样。”她眉眼一松,“我知道了。”
第二天午膳时分,叶莺对着皇帝道:“您有什么话,以后直接问我就是了。”
皇帝一顿。
叶莺道:“那天说挺好……其实是真的挺好的。”
“只是在崔郎君身边,习惯了那般自律的日子,”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有时就会想……平日这些时候在做什么呢?”
皇帝这两日也在想这个事。
“莫若跟着怀庆他们一块上学吧?”
他小心询问,“正好教史学的博士致仕了,便让徐琦接任,他是你相熟的。”
“也见见那些宗室,看有没有合得来的玩伴。”
“实在不喜,也不必强求。”
比起对方的忐忑,叶莺爽快道:“好。”
但她其实还有想问的。
再看一眼皇帝,欲言又止,咬了咬唇。
她甚少跟皇帝当面露出这样鲜活的神态,皇帝看着,想起那天亲眼所见,哪里会不明白。
心里有些欣慰,又有些酸。
但到底还是道:“过几日刘邈进宫,朕让人召你。你尽管问便是。”
他尽量地学着一个慈父的模样,满足她的想法。
叶莺缓缓地笑了。
第40章 新朋友嘉阳和崔沅之间必是有什么关系……
次日,内侍领圣旨前来,册叶莺为嘉阳公主。
阮姑姑与云扶听见这封号,俱是一怔。
叶莺谢恩领旨后问二人:“怎么了?”
阮姑姑含笑摇摇头:“殿下今日入学,快备起来吧,莫要迟了。”
那些内廷博士都是老学究,十分严厉,可不管你是皇室宗亲。
也正因为如此,才被皇帝指来教导子女。
叶莺心道辰时早课,眼下不过卯时一刻,尽够早的了。直到自己被云扶按在菱花铜镜前梳妆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明白阮姑姑为何催促。
镜中人罗裳叠雪,宝髻堆云,好似芙蓉艳丽。
紫鸾钗、翠梅钿,藕合对襟衫,沙绿百花裙,抹胸上绣缀落樱,腰间系碧玉环佩。
竟是比那日拜见皇后还要夸张。
“……”
云扶还想往这满头的珠翠中插入一根金丝翠叶簪子,叶莺忙伸手捂住脑袋,试图劝阻,“够啦,够啦,已经很妥帖了!”
阮姑姑“嗐”了一声:“这才到哪呀!”
云扶也道:“知道小殿下不喜繁缛,奴婢这还是精简过的。往日怀庆殿下出门,至少都是五对簪钗。”
“再说您今儿第一回见那些宗室,到底郑重些,明日咱们就不用这些啦。”
叶莺被她们一言一语地哄着松开了手。
宗学设在文思阁,从含凉殿往南,要走过一座千步廊,着实不近。
叶莺还被云扶督促着步态,面上不疾不徐,心里却一直担心着迟到。
好在是赶早课前一刻到了文思阁。
阁子三面临水,窗棂间嵌明瓦,有粼粼湖光与天光交织照射进来,光线十分明亮。宫人们穿梭其中,忙碌准备着茶水、点心,擦拭教案,见到她,俱都恭敬垂手。
起初的确不习惯,但这些天她意识到,这些宫人并不会听从她的“不用”,反而为她招来各种私议,便也不说了。
除此,云扶还说她“七情上面,不够稳重”,以至于那些小婢们才不怕她。
叶莺不需要别人怕她,但总是被人议论也是一件很烦恼的事情。
纵观身边,不须疾言厉色就能镇住旁人,使人敬畏尊重的也便只有一个。
那个人,一开始接触的时候浑身都透着疏离,谁能想到,后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叶莺只要想到,眸中便浮现笑意。
纵使隔着深深重门,总归是在变好的吧?
她下意识模仿崔沅那种淡然的态度待人处事,不骄不躁,不畏不缩,果然身边的闲言碎语少了,还得了云扶好几个“孺子可教”的欣慰眼神。
阁子中已经坐着七八个宗室女孩了,三两成堆。听见宫人行礼问安的声音,倏地回头。
看见的便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站在明亮晨光中,裙裾曳地,恍如仙娥。
众人对视一眼,互相用眼神说,“不认识”。
但她们都已经知道了。
嘉阳殿下。
皇城里没有秘密,今早的旨意,现下就已经传开了。
至于为什么感觉是小姑娘……因她们发现对方分明与她们差不多的年纪,眼神里却没有她们习以为常的疲倦。
这种疲倦非是身体上的,反而大家从出生就养尊处优,生活条件已经比普通百姓优越不知多少。
这种疲倦来源于长大以后的某天,家里长辈突然不再娇惯她们,转而开始对她们耳提面命,要端庄,要贤淑,要懂得人情世故,要学会怎么去打理一府中馈……
姊妹们聚在一起,不再说京城时兴的首饰花样,哪片山庄风景秀丽,而开始隐晦地谈论哪一家的郎君学问、风评如何。
因此在突然看到眼神没有被这些东西污染的同龄人时,她们心里生出了久违的怀念。
据她们所知,这位嘉阳殿下其实命途有些舛折,也是传奇了,在她们之间属于是很能说上一阵的八卦。
但她们并没有恶意。
叶莺也能感受得到,和那天怀庆给她的感觉不一样。女孩子们的打量里,有好奇,有羡慕,大多都没有什么恶意的。
心里的忐忑顿消。
待她走近几步,众人回过神来。
见她对着满屋的坐席犹豫,一个穿桃粉衫子的姑娘热情邀请:“殿下不嫌的话,就跟我们坐一起吧?”
叶莺看见她期待的眼神,忍不住莞尔。
三个人轮流向她介绍自己,其他两个是汝南王的女儿,开口邀请她的粉衫姑娘是定陶王的女儿,皇帝兄长的孩子,都是县主。
叶莺记住了她们的封号,宁安、宁德,义明。
有了封号以后,大家都互称封号,亲近的便称齿序,譬如皇后唤她“二娘”,但总是客气地称“怀庆”。
远近亲疏,从称谓里就能发现。
叶莺本不必向她们介绍自己,人际关系里,往往是下位的那方才需要主动,但她仍是对新朋友们礼尚往来。
义明嘻嘻笑道:“我们都知道啦。”
随后拉着叶莺和其他人见面认识,有她在,气氛很是松快。
直到早课夫子的书童进来了,大家才回到位置上。
叶莺坐下喝了口茶水,口干舌燥。
今天说的话是这几日最多的了,这才早上呢。
身旁的宁德见状,温声道:“殿下见笑了,义明的性子总是这样。”
叶莺抿唇一笑,觉得义明这样的很讨人喜欢。
四个人分前后两排坐,一张桌案能坐两个人,义明她们在前排,这会趁授课博士还没来,又坐不住似的转头跟她们说话。
新认识的朋友,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欸,听说今天有新博士来,是今天吧?”
叶莺道:“是徐夫子,他人很好说话的。”
“真的吗?宗学的博士都可严了,不像我阿弟在国子学,那些博士不敢管他们。”
叶莺想到徐夫子平日的模样严肃起来,掩口一乐:“真的!要是惹他生气,你送他一壶酒就好了。”
怀庆进来,看到的便是叶莺眉眼殷殷带笑,被义明几个围坐的画面。
原本她这几个月已经不必来了,安心备嫁就好,但何贵妃时时去太后宫里侍奉,也带着她去。
太后是她的祖母,亦是她的姑祖母,何贵妃道,没有太后就没有今天的何家,也就没有她们,她理应尽这份孝道。
这些怀庆都懂,只是人长久处于药味包围的环境中,难免会觉得压抑,以至于怀庆到了单单看着太后那张蜡黄沉闷的脸,心里就十分烦躁的程度。
这就是为什么民间俚语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于是她便借着来宗学的理由逃避了。
从病人跟前离开,又看到叶莺几人的笑脸,心情就更不好了。
“怀庆殿下。”
叶莺看了一眼,招呼怀庆的女孩子是刚才认识过的,宜芳县主。
她身边的位置正是留给怀庆的。
怀庆盯了叶莺她们片刻之后,脸部肌肉微动,明明没有出声,大家却仿佛听见了一声轻嗤。
她倨傲地坐下。
怀庆的眼神被众人看在眼里,大家都跟人精似的,一下就明白了,怀庆殿下不喜欢这个妹妹。
很正常。
在宗学里,除了宜芳,她谁都不喜欢。
其实连宜芳也算不上喜欢,只是因为对方愿意无条件服从她罢了。
早课的博士进来了,对大家来说是个新面孔。
叶莺对上徐夫子的脸,还愣了一下。
无他,徐琦今日换了一身浅绯公袍,胡须也打理得清爽整齐,眉目舒朗,一点也看不出从前那个“村学夫子”的模样了。
徐琦看见她,眨眨右眼。
“噗”叶莺差点笑出声。
严谨官袍配上这幅顽皮表情……她抿住笑,学着他眨了眨眼。
徐琦清清嗓子,开始了授课。
今早讲的是《史记》中的范雎蔡泽列传,叶莺以前就听他讲过这篇,正以为可以出神偷懒,却不想被徐琦点起来回答问题,还是曾经问过她的同样问题。
“……”
叶莺摸不着头脑地回忆了一下。
当时徐夫子对她的回答不满意,纠正之后的答案是什么来着……哦。
得亏她素日在徐夫子的要求下,并不靠死记硬背,而是靠领悟,略一沉吟,便将答案娓娓道来,眼下温故而知新,还又加入了些自己的理解。
待看到义明几人都用那种钦佩的眼神看着她时,才忽然反应过来。
徐夫子是故意“抬举”她,给那些表面不说,其实心里认为她粗鄙的人看。
一股暖意淡淡流淌心间。
宜芳觑着怀庆小声道:“其实也就那样,殿下不是说她与这位徐博士是故交?兴许就是放水了呢。”
怀庆虽未说话,但看面色,是十分满意她的懂眼色的。
紧接着后头是书画课,教书法的颜博士令她们今日写“明德”二字。
义明扭过头来,不意瞧见了叶莺的字,“噫”的一声:“殿下的字也写得这般好!”
抬眼,又闭上了嘴,老实转过身去。
叶莺回头,颜博士正站在那儿,目光落在她的字纸上,隐有赞赏。
拿起来仔细端详,不住颔首:“殿下之字,风骨峭峻。”
叶莺受宠若惊。
因她一笔字,先前无论是徐琦还是崔沅都表示过嫌弃,后来被崔沅压着练字,不知不觉间仿了他的字体,竟也有天被赞“风骨”了!真是……
课后,宗女们都围过来传阅叶莺的字,她们也想看看得到一向严格的颜博士赞赏的字长什么样。
叶莺听着她们恭维,到底本性难移,忍不住眉眼弯弯,忘了要沉稳淡然。
宜芳约莫是怀庆心里的蛔虫,知她想看,却不屑说,于是主动向旁人开口讨要了过来。
“呀……”本想挑剔些什么的,宜芳也不好睁眼说瞎话。
怀庆斜睨她一眼:“果真有那么好……”
她不说话了。目光忽然凝住了。
倾慕一个人,便会想了解他的一切。怀庆曾经使人高价从一个官员手里买得一张崔沅的字,精心收藏。
嘉阳的字与他何其相似。
仿佛是手把手握着教出来的,那么像。
只不过崔沅那张是少时所作,更为疏狂,但骨子里、风骨里,是极相似的。
怀庆甚至闻见了纸面传来一缕淡淡的香气,如空谷幽兰。
这味道仿佛一层薄薄阴翳,笼罩上怀庆的心头。
嘉阳和崔沅之间必是有什么关系。
指甲掐进了掌心。
待回过神来,耳边是宜芳的轻呼:“怀庆殿下……”
雪白宣纸上,斑驳墨痕。
旁人都看着她,眉头轻蹙,却又不敢作声。
只有义明颇不平:“那是嘉阳殿下的字……”写得可好了,就这么被毁了。
叶莺拽了拽她的衣角,轻轻摇头。
怀庆心里存火,被她们看得恼怒:“不过是一张大字,脏便脏了,本宫不当心罢了,怎地,还需得本宫向你赔礼道歉吗?”
语气实在尖锐不好听。
不当心?
才怪。
众人都这般想。
毁了别人东西,还这般气焰,太气人了。
叶莺本欲张口息事宁人的话也咽了下去。
“一张字而已,脏了还能再写,当然算不得要紧。”她看着怀庆,心里觉得十分讨厌,却平静地道,“只我观姐姐心浮,仿佛不曾明白博士令我们写这‘明德’二字的含义。”
“可叹姐姐长我岁余,也议了亲,该是大人了才对啊。”她摇摇头,起身离开。
众人反应了一下,才回过味来。
竟还能这样骂人!
叶莺说的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止于至善。
意思是日月本自光明,人的良知德行却会被私欲蒙蔽,是以,一个人除却身体上的成长变化,代表心智成熟的伊始便是修身弘德,弃恶从善,循君子之道,去除这些遮蔽。
拐着弯骂怀庆这个人幼稚,德行有亏。
众人相继离开后,怀庆才愕然看着宜芳:“她、她骂——她竟敢骂我??”
云扶在文思阁外接到了叶莺,见她嘴角微微含笑,与义明几人道别,心情不错的样子,面上便也带了笑意:“看来小殿下今日适应得很好啊。”
叶莺笑着点点头。
“义明县主纯善,殿下初来乍到,与她们结交是很好的,其他人里……”云扶声音温柔,与她走在千步长廊上,穿过月华门,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里,皇帝也向几位博士打听。
颜博士道:“嘉阳殿下虽进度稍逊,但基础牢固,且于书画上颇有灵气。”
徐琦:“???”
个屁灵气??当他没见过小殿下那笔字吗?这颜贼,拍马屁功夫竟这般纯熟了,脸都不红。
皇帝听了自是欢喜,正想夸赞徐琦两句,一扭脸:“你这副表情是做甚?”
徐琦谄媚躬身:“臣欢喜。”
“……”颜博士嘴角抽抽,没眼看。
还想说什么,宫人通传“嘉阳殿下到”,皇帝便不留情地将两人赶了出去。
出去时,三人打了个照面,叶莺下意识喊了声“先生”,徐琦笑眯眯地:“小殿下进益了。”
待目送她进去后,徐琦才虚点颜博士:“我教出的学生,什么样我能不知?你这厮,媚惑君主,当诛,当诛!”
颜博士嗤笑,“你这当先生的误人子弟十余年,倒好意思欢喜?那一笔字分明是崔中丞的功劳。十年与数月……徐博士,我看你啊,趁早致仕吧。”
说罢,摇摇头,迈着四方阔步走了。
“……”半晌,徐琦“嘿”了一声,“崔家小子。”
今日里,崔沅该换药了。
先前几日,刘邈只让他停药,又令张峎换了种针灸法子,将体内毒素都逼至一处。
亦是停了药才知道,原来张峎的药这般管用。
刘邈每半日都会记录他的脉象、感受,今日亦然。
“郎君昨夜休息得如何?”
崔沅道:“只子时末刻至丑时三刻、寅时二刻至七刻睡熟。”
又问了身体里的感受。
“疼痛难忍,比先前喝药时疼上几倍。”他详尽地道,“这里,还有这里,两处最疼。仿佛有小火持续地炙烤,烫熟皮肉。”
刘邈点点头:“这是正常。”
不过又道:“睡饱精神足,往后日子还长,郎君若是白日困劲上来,就莫要端克着了。”
“安神汤不能喝吗?”苍梧在旁问。
刘邈:“最好不要。是药三分毒,还可能跟后面的药性相冲。”
什么规矩家训,与医嘱比起来,孰轻孰重,崔沅不是那等迂腐刻板之人,颔首道:“我会尽量。”
不管病情如何,大夫最喜欢就是听话的病人。何况,这次治疗不仅于崔沅而言是转机,对刘邈来说,亦是机会。一个杏史留名的机会。
他收了桌上腕枕,凝重道:“今天开始用第一个方子。两天后,便接着换第二个,亦是最险重的一环,成不成的,便在此了。”
“郎君须得知道,眼下后悔尚来得及,开弓之后,可就没有回头箭了。”
他虽说自己有六成的把握,但到底面对的是一条人命,不是纸上谈兵。
崔沅认真听完了。
“刘御医,”他道,“我无悔。”
敛襟肃容,郑重其事。仿佛宣誓。
他是三思而后行,无甚可悔。
刘邈不住颔首,“好,好,既如此……”
“自今日,某每个时辰都将记录郎君的脉案。”
“郎君且宽心,勿多思。”
崔沅既选择信他,自是十分地宽心。
却没法答应那后半句。
因心有所思,竟夕相思,无有不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