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才落, 腹中再次传来隐痛,几乎要站不住, 她不由得按了腹部扶住云锦,皱眉道:“我,我好难受……”
云锦吓了一跳,连忙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一边检查一边喊道:“快去请大夫!”
沈姨妈大笑:“哈哈哈哈哈,小贱人你不得好死!”
虞璎愤怒不已,一口气顺不上来, 竟晕倒过去。
旁边人真被吓住了,喊的喊叫的叫, 七手八脚将她背回锦绣园。
眼见如此, 周氏看向沈姨妈痛声道:“为什么, 你究竟是为什么,为何要这样!”
沈姨妈已经被绑在了凳子上, 讽刺道:“为什么?你竟然问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她质问道:“凭什么让你儿子娶别人, 既然娶别人,当初就别拿我家的钱!”
周氏不解道:“那些钱不是借的吗?后面也都还你了。”
沈姨妈冷笑:“你们做官了, 当然有钱了,可我们借钱那时候又有多少钱?好端端的我凭什么省吃俭用的一年一年借钱你们?
“因为小荷喜欢子均, 因为我把他当半个女婿看待!
“可你们呢,到了京城就另攀了高枝,让我女儿成了个笑话, 竟然有脸让儿女儿做妾!
“做妾我也忍了,结果连妾也做不成……只能听她爹的随便嫁个臭赌鬼,你们母子,忘恩负义, 踏着我女儿的骨血才能有今日!”
周氏怔怔看着妹妹,此时才恍然大悟,喃喃道:“我明白了……你当初帮我,是为了让子均娶小荷,那你怎么不早说?你从没说过这条件,且你家那位,常对子均阴阳怪气,说他是放牛娃的命,享着少爷的福,子均不喜欢他姨父。”
话才说完,周氏想了起来,突然道:“我明白了,你们怕子均考不上,他要考不上,做不了官,你们就不会让小荷嫁给他,所以你们在等。”
沈姨妈怒声道:“当然,你们家连个新房都盖不起,难不成要小荷嫁去你们家吃苦?考一次不中,你们岂会心甘情愿?一定会继续读书继续考,考上了也不一定能做官,那何年何月是个尽头!”
周氏便回道:“既然这样,我们借钱,还钱就是了,我们两家又没订婚,凭什么我儿就不能另娶!”
“你倒好意思!”沈姨妈气得挣扎一番,奈何被绑在椅子上,又有婆子按着,完全挣扎不动,便疯了般大叫一声,骂道:“那钱是为什么借,你心里不清楚?小荷喜欢子均,你心里不清楚?攀了高枝竟还要我女儿做妾,我呸!我巴不得你儿媳好吃懒做偷汉子把你家拆了才好!”
提起做妾,周氏辩解道:“我没有一定要那样,你们愿意就成,不愿意也不强求,她后来走,我没给钱吗?子均没给钱吗?当初我们也不景气,却还是给了十来两银子,当嫁妆都足够了,两家又没订亲,子均又没欺负过她,何来成了笑话?女婿是你们自己挑的,你们没挑好,关我们什么事!”
“几个破钱就想打发我女儿?当初那虞璎都跑了,你们为什么不娶小荷?不就是当官了,看不上我们家这穷亲戚了,觉得我小荷只配做妾,不配做正头夫人!周思雁,我的好姐姐,你就是个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的白眼狼!”
周氏这才知道,原来妹妹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怨气。
原来当初她将小荷送回去就狠狠得罪了妹妹,可是儿子第一次娶妻娶的是皇后娘娘的妹妹,第二次娶妻难道要娶个乡下姑娘?
几次让妹妹希望落空她的确歉疚,可妹妹的要求也太理直气壮了些,再说当时的情况……子均受了重伤,和离,虞璎另嫁,所有的变故,让子均几乎不成人样,那个时候他都不说话了,她又怎么可能向他提婚事,只能默默将小荷送走。
她颓丧地坐下来,湿了眼眶道:“我们兄妹四人,本以为只有我们姐妹二人还算姐妹,没成想却弄成这样……就算你恨我,你怪子均,可你怎么能下毒!你竟想毒死子均,他也是你看着长大的,读书花了你家的钱也成倍的还了,你怎么就能下得去手?”
沈姨妈冷笑道:“我当然下得去手,我小荷被女婿打得小产,以后再不能生了,她以后怎么活!”
说到此处,沈姨妈痛哭道:“而你们呢,好好当着你们的大官、做着官夫人,屋里一大堆人侍候,凭什么!要不是你们,我早就给小荷找了好人家,如何会落到那赌鬼手上!我就是要毒死你儿子,让你也尝尝没指望的滋味!”
周氏已经不知能争辩什么了,她才发现这些日子以来,妹妹的通情达理都是装的,她几乎已经疯了,心里只有恨,要报复自己和子均。
此时她听见外院传来几分动静,才想起来还不知虞璎怎样,便连忙问:“夫人那边请大夫了吗?”
红豆回答:“请了,现在可能就是大夫来了。”
周氏站起身来,想去那边看看,又担心这边,便吩咐她们:“看着她,别给她松绑,别让她拿刀,我去夫人那边看看。”
虞璎醒来时,睁眼就看见了程宪章。
随后便听云锦高兴道:“小姐醒了!”
虞璎才想起那朝自己迎面扎来的剪刀,不由惊了一下,看看周围,是在自己房里,又看程宪章,抓住他问:“姨妈呢?”
程宪章连忙握住她手,回道:“还在家中,放心,让人看着,不会有事。”
虞璎激动道:“她竟拿剪刀要杀我,她竟要杀我!”
“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别怕。”他安慰道:“这事都怪我,我以为背后之人盯上的是我,以为待我从衙门回来再查也来得及,却没想到竟是姨妈,她竟找上你。是你替我遭了无妄之灾。”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尚苍白的脸色,心中既后怕,又庆幸,好在她没事,
此时雪罗过来,端着一碗药,和虞璎道:“小姐,药来了,先把药喝了吧?”
虞璎这才想起自己之前摔了一跤,后来又好像晕倒了,不会是摔出了什么问题吧,便问:“喝的什么药?我怎么了?”
雪罗看向程宪章,程宪章轻声道:“璎璎,你怀孕了,好在胎儿没事,这是大夫开的安胎药。”
虞璎好久没说话。
怀孕了?
的确有可能,因为她本就在等月事,也有些担心,但听说怀孕了会害喜,她觉得自己没有那种感觉,所以多半不是,结果竟真的……
所以那药没用吗?
还是说……是没吃药的时候?
她一直不说话,程宪章劝说道:“先喝药好吗?这药是滋补的,不苦。”
虞璎心里很乱,她一点儿也不想怀孕,也不想接受这个消息,便道:“我不喝,怀孕是真的吗?你再去叫个大夫来,万一看错了呢?”
雪罗在一旁道:“大夫说了,查怀孕这事很简单,不会有错,再说小姐你月事不本就没来吗,正好对上了。”
虞璎并不是不相信大夫,她只是不想接受,听到这话便回道:“那我也不要喝药,我不要生孩子,也不要安胎。”
程宪章劝道:“这怎么行,我知道你害怕,但如今有了,怎能说不要?”
虞璎看向他:“我还没问你呢,你和你表妹怎么回事?你们订亲了?私订终身了?为什么你姨妈说你没娶她?”
程宪章连忙道:“绝没有。我回来时正好在院外看到母亲,她来看过你,也和我说了一些姨妈为何这样,当时我担心你,细节还没弄清。但我能保证,我与表妹只是普通表兄妹关系,从未涉及男女私情,两家也从没提过结亲的事,若有假话,天打雷劈。”
虞璎相信他所说的。
她见过沈小荷,当初那姑娘来到京城,和程宪章确实只像表兄妹,而不是有私情的样子,能看得出来。
可她还是很委屈,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却被人说抢了别人男人,还差点被毒死、被剪刀捅死,那是婆婆的妹妹,婆婆就坐在旁边,现在又听说怀了孕……
她一下子觉得好无助,竟落下泪来,哭道:“我明白了,我家当初就不该找上你,你们自有安排,有计划,有看中的儿媳,却什么也不说,让我不明不白就趟这浑水……”
程宪章立刻否认道:“没有安排,没有计划,的确是你们家主动找上我,可我看见你就……”
他转头让雪罗将药放下后与云锦一起离开,自己坐在床边道:“自我看见你,就无法放下你,也无法不娶你,我的心之前不都和你说过?”
“可我凭什么要受这气?凭什么要被你们家亲戚骂?我要把她送官,让她付出代价!”
虞璎既委屈又愤怒,她几乎想亲手去将沈姨妈打一顿,可到底不合适,毕竟就算官宦之家也不能动私刑,那是知法犯法,所以只能送官。
她觉得理所当然,但当她这样说,程宪章却没有马上答应。他沉默着,隔一会儿才说:“你先把药喝了好吗?”
虞璎从他的反应里看到了他的回避,立刻道:“你什么意思?我说要把你姨妈送官!”
程宪章连忙回道:“好,我去和母亲说。”
“说什么说,难道要她同意吗?凭什么!她之前就说了不同意,那是她妹妹,她巴不得我死了才好,怎么会同意!”
“没有,她绝不会这么想,姨妈的事就算你不处理我也要处理,不会这样过去的。”
他说得恳切,可他的镇定和权衡让虞璎心寒,她明白他就是在意他母亲的意愿,就是不愿将他姨妈送官,一时之间觉得什么也没意思,不愿说话了。
程宪章又劝道:“先喝药好吗?”
虞璎凉声道:“我不喝,我不想给你生孩子,一点也不想,你让大夫回来再给我开个堕胎药。”说完她就背过身去。
程宪章痛心又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他不知道她的话是因愤怒、怨他,还是真心的。
的确她曾说过暂时不要孩子,可现在都有了,竟要去堕掉吗?不想给他生孩子,坚决到了这个地步吗?
好长时间他说不出话来,最后才低声劝道:“你暂时不想喝药就好好休息,我还没去看过姨妈那边,现在去看看,处理好那边待会儿我再过来。”
虞璎没理他。
程宪章先让人搜了沈姨妈的房间,有没用完的砒霜,有可疑的绳索,还有一只诅咒自己的布娃娃。
也见了沈姨妈,她并不隐瞒,将这么多年的恨意和盘托出,也承认诅咒、下毒等等诸多罪状,怨怪他忘恩负义,喜新厌旧,做了官就辜负了自己女儿。
程宪章看着她,发现自己连辩解的欲望都没有。
他所以为的心地善良的姨妈,不过是在下注,当日以慈和面目所给予的一切都记在账上,要用他以后的显贵来偿还。
可是她又不愿赌输后得不偿失,所以没有提早将亲事订下。
他看着恨意滔天的姨妈,说道:“好在姨妈不愿做亏本的买卖,没早早提出让我娶表妹,这样我才能到京城,遇到我真正想娶的人。”
沈姨妈大怒,骂道:“程宪章,你爹是你克死的,你克死你老婆,再克死你儿子,你便是做孤魂野鬼的命——”
程宪章不由攥紧拳头,下令道:“将她嘴塞住,绑紧,不必给她吃食。”说完就离了屋,去向顺福堂。
周氏早已等在屋中,一见他就问:“虞璎如何了?你姨妈那边怎么办?”
程宪章看向母亲,脸上还带着刚才的怒气与一丝寒气,说道:“我想将姨妈送官。”
第52章 第 52 章 很努力靠近你(修)……
周氏一听, 立刻道:“那怎么行,家事怎么能闹到公堂上?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母亲的意思是, 尽管姨妈想要毒杀我,又差点杀死你儿媳和孙儿,母亲也无所谓,不想将她怎样么?”他问。
周氏马上道:“我怎会无所谓,只是若送了官,京城人怎么议论你?又怎么议论我?我又如何向娘家交待?她到底是你亲姨妈!”
程宪章道:“母亲,这亲姨妈准备杀我, 今日又要杀我妻子,璎璎有了身孕, 今日若她没能及时躲过, 便是被那把剪刀活活捅死, 一尸两命,母亲, 如今没事, 只是我们运气好,不是姨妈有恻隐之心。”
周氏听得几乎淌下冷汗, 问:“虞璎那边怎么样了?还好吗?”
程宪章摇摇头:“虽没被剪刀刺伤,却摔了一跤, 动了胎气,要好好休养,又惊慌害怕, 也委屈,不愿喝药。”
周氏流出泪来,心中自责,却没说出来。
如果不是她将妹妹接来家中玩;如果她没对他们隐瞒那毒有可能是妹妹下的;甚至她都猜到了有可能是姨妈了, 却还是听了她的将虞璎叫过来……
她哪里能想到,妹妹竟会公然拿剪刀追着虞璎刺……
难受一会儿,她问:“送官会怎样?”
这件事在程宪章心里想过。
沈姨妈的罪行有两桩,一是意图刺杀虞璎,未遂,衙门大概会判四十至六十大板,收监一年。四十大板下去,人不死也瘫。
另有一桩罪,则是下毒,这桩罪虽看着更轻,但按律法,平民行刺官员是重罪,论罪该死。
程宪章说道:“若不追究下毒之事,便是杖四十,收监一年;若追究,则是死罪。”
周氏脸色一白,立刻道:“绝不能报官,我知道虞璎心里委屈,我去向她赔礼道歉,求她放过你姨妈,我知道你要送姨妈见官,就是为给她一个交待。”
“母亲——”程宪章厉声道:“我不是要给她交待,我是要给我自己交待,我在外面,妻儿险些丧命,我碍于长幼之序不能亲手惩戒凶徒,却连送交官府也不行吗?”
周氏低声哭道:“那样,我便再无颜面对娘家人,也无法在京城见人了……”
“母亲如此想,是没把儿媳当自家人。在母亲心里,姨妈才是自家人,所以替姨妈说话。”程宪章静静看着她。
周氏无言以对。
而程宪章,他的心渐渐凉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母亲的顾忌,是对虞璎的一种背叛。
他转身往外而去,周氏在身后道:“你是铁了心要报官?要不然……留她性命好么?”
“姨妈的事母亲就不要管了,我自会处置。”程宪章说完离开。
重新回到关押沈姨妈的房间,程宪章命人将她从椅子上松绑,送往官府。
婆子们做这些并不熟练,沈姨妈又挣扎,刚将绳子解开她便险些挣脱,好不容易才被按住,却让她弄掉了嘴里塞着的布团。
她一边被按着,一边朝程宪章道:“报官,你报官吧,我不怕,我要在公堂上告诉所有人你忘恩负义,为了权势娶了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气得你母亲病倒在床……”
程宪章突然道:“等一等。”
婆子们停了下来看向他,沈姨妈则笑着示威:“告诉你,你别想好过,你欠我的,我会让你还,我活着不会放过你,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一刻,一句话在程宪章心底响起:那你就去做鬼吧。
他再次下令:“还是将她绑起来,塞住嘴。”
待沈姨妈再次被绑回椅子上,正好有人前来通禀,御史台来了人,有急事要他回去。
他倒没多说什么,交待人看管好沈姨妈就走了,乘马车回御史台时,他从窗内往外看,见到家门附近的废水沟,此处尽是达官显贵,米粮豪奢,家家厨房废水从沟渠里排出,带着许多饭粒剩菜,因此野耗子聚集,此时便能见到一只毛发带水的耗子从沟边蹿过。
他淡淡看一眼,随后放下了车帘。
程宪章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去,连午饭都来不及用,周氏看在眼里,心里实在难受,这事皆因她而起。
等到下午,她犹豫再三,还是去了锦绣园。
之前去过,那时虞璎还昏迷,此时再去,虞璎醒来了,仍躺在床上,房中弥漫着药味。
虞璎并不知婆婆为什么要来,她心里又气又烦,没有心思面对婆婆,听见她来,也并未理睬。
周氏进屋去,虞璎半躺在床上没动,头偏向内侧,没看她。
周氏在她床边坐下道:“听说你是怀孕了,动了胎气,我来看看你。”
虞璎心道怀孕了果然不一样,连婆婆态度都变了,她很想说“不必看,我准备打掉的”,但这话明显是挑起事端,她也就忍住了,回道:“好着呢,没死,母亲不必挂怀。”
语中强烈的不满毫不掩饰。
周氏开口道:“我实在不知道她会突然拿剪刀出来,若早知道,我绝不会让人叫你过去。”
这次过来,她是真心要道歉。
不管两人关系怎样,这一趟她都必须要来。思萍是她娘家的亲妹妹,虞璎是她叫过去的,却差点死在她那里,于情于理她都要来解释一下,这不是她的本意。
虞璎没说话,她继续道:“你们昨日来问我,我想到了她,却又不敢相信,我便想,今日叫她到身边,细细问一问,她让我把你叫过去,去了她再说。
“我是真傻,我只想到我们是亲姐妹,我只想听她对我说实话,却没想到如果她能给子均下毒,那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竟真听她话将你叫过去。
“我实在没想到,到她拿剪刀出来,我是真吓到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我该早去拦下她……”
虞璎见她说得恳切,回道:“这不怪母亲,那时事发突然,母亲腿脚又不便,自然一时反应不过来。”
周氏有些诧异,她以为虞璎会怪她,会对她恶言相向,没想到虞璎会这样说。
心中一动,她表明心迹道:“说这些,我是想让你相信,我绝没有害你的意思,我也没有主动邀她来,是她自己说要过来,住这么久,我也诧异,只是我从没往那上面想,不知道她心底那样恨我。”
虞璎问:“母亲心里想要的儿媳妇,一直是沈小荷?”说完她带着怨怪道:“你们既有这样的意思,就该早早订婚成亲,这样我家也不会找上程子均,我要嫁谁不好嫁,何必这样折腾?和一个村女抢丈夫,说出去我还怕人笑话。”
她平时说话总带着几分浑不在意的贵气,这时因为身体不适,又因为一早的惊吓恐惧,还有委屈,便显得有些虚弱无力,周氏看到从前趾高气扬的她现在如此,便觉惭愧,解释道:“没有这样的事,我们在老家从未提过他两人的婚事,我以前的确这样想过,但当时子均没有功名,我家又穷,娶小荷算是高攀,我们怎能开这个口?
“至于子均,他更加没这样的意思。我这妹妹一直接济我们,我只以为是妹妹好,却没想到她是有条件的,她想子均高中后娶小荷。但我们那地方便没人高中过,谁知上京赶考后是什么情况呢?她便一边想子均高中后娶小荷,一边又想若考不中,就让小荷另嫁他人,总之是绝不会亏就是了。
“连我也没察觉她这心思,子均又怎么知道?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和你们家订亲,这事他当真没有骗你。”
虞璎沉默不语,脸上带着几分灰心意冷,好似什么都不在意。
周氏看着床边放着的早已冷掉的汤药,继续道:“你如今有孕了,就好好休息,保重身体,正好子均再有几日就元正休假了,可以多陪陪你。”
虞璎没回话,周氏顿了顿,试探道:“听子均说,你想将他姨妈送官,她做出这些事,原本是她自找的,只是一旦送官,这事势必闹得人尽皆知,对我们所有人都不好,我想,是不是可以想些别的办法?”
虞璎看向她:“所以母亲专程过来,是为替妹妹说情?想要我不找你妹妹的麻烦?”
“自然不是,我只是同你商量。”周氏连忙解释。
虞璎道:“不行。”
周氏急道:“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成么?”
“母亲一心替自己着想,替妹妹说话,又何曾给过我面子?”虞璎说着委屈得湿了眼眶。
周氏说不出话来,她一偏头,说道:“我累了,母亲先回去吧,平常就没什么婆媳情,此时就不要勉强了。”
周氏看着她,只能无言地出去。
外面是冰天雪地,寒风彻骨,只是她身上穿着厚袄,披着斗篷,不觉太冷。
一时间她想起以往,想起她与儿子所住的不避风雨的老屋,想起那时候虽然子均人品相貌丝毫不比别人差,但确实在婚事上无人问津,因为太穷了。
只有两家,问过他们要不要做上门女婿,被拒绝了,这样的情况哪怕是后来过了县试也没怎么改善,家乡没有高中的人,自然也不会有人相信读书能改命。
相反小荷是有许多选择的,他家中行医,颇有资财,小荷相貌清秀,又性情温顺,几乎没有短处。
之所以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就是子均高中了,成亲了,做官了。
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在妹妹心里,子均高中,才足以配得上小荷。
那在自己心里呢?
她其实对高中之后是什么样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儿子一高中,就进了御史台,竟能专门监督别的官员,还有高门大户主动找上门来结亲。
但在京城这么多年,她看到了许多,明白高中只是仕途的开始,也许妹妹是对的,儿子高中,才足够配上小荷。
是虞家的看重,提高了儿子的身份。
更何况虞家不只给了儿子女婿这个身份,还实实在在给他铺了路。
她突然想,妹妹接济她,想的是日后的丰厚报酬,她却以为理所当然;虞家将女儿下嫁,要的也是这女婿日后的回报,以及……既得了虞家的好处,就该好好供着他们家的女儿。
周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太高看了自己。
她回过头,看向身后的红豆,开口道:“你回去和夫人说,她与子均,要将他姨妈送官就送官吧,是她应得的,我随他们去。”
红豆应着“是”,转身又回锦绣园,周氏站在凛冽寒风中,深吸一口气。
程宪章入夜才匆匆赶回来,回来后径直去往卧房,虞璎仍躺在床上,却是真睡着了。
他看她一眼之后再出来,问外面的云锦,“喝药了没?”
云锦摇头:“不愿喝,怎么劝也不喝。”
“那吃饭呢?”
“倒是吃了,但不多,也不说话。午后时老夫人来过了,同夫人说了些话。”
程宪章一惊,立刻问:“说了什么?”
云锦知道他担心,马上回道:“倒不是吵架,好像就是因沈家姨妈的事向夫人解释,我只随意听了几句,夫人过后也没同我细说,我也只知这些。”
程宪章想到母亲应该不至于在这时候还来找茬,而母亲的亲妹妹在母亲的住处要杀儿媳,的确母亲该有所表示。
他去洗漱后又回到床边,轻轻揭了被子上床。
虞璎却在这时候醒了,看见他,什么也没说,又侧头背朝他。
他便抱住她道:“还在怪我?姨妈的事我会处置,该她付出的代价一样也不会少,你不必再生气了。”
虞璎知道婆婆已经答应了将沈姨妈送官的事,明明天经地义,却好像自己有多咄咄逼人一样,她仍不高兴。
程宪章也没继续提这事,而说道:“至于孩子,我是绝不能接受你说打掉的,一天时间,我甚至已经想到了他的容貌、性情,想好了他的名字,作为一个父亲,我不能眼睁睁结果他的性命。而且打胎这事不是开玩笑,稍有不慎便要伤身,你这又是何苦?”
虞璎忍不住回道:“我是觉得烦。我就不该嫁你,你们家的人都想杀我,我还上赶着给你生孩子,我又不想生!”
程宪章将她抱得更紧:“姨妈的事你是无妄之灾,你怪我吧,的确该怪我。我想,我本是配不上你的,是我要强求,只是……我仍然在很努力靠近你,姨妈这样的人以后再不会进门了,母亲那里,是她不对,也是我不对,以后你不必迁就她就是。”
虞璎心中的委屈淡了几分。
就这样吧,将沈姨妈送官,承受她应得的,而孩子……她说堕胎,当然是气话,她也明白最终这孩子就是要生下来的。
只是她不想接受。
她什么也没说,任由程宪章抱着,算是默认他的安排。
第二日,一道朝阳升起,将满地积雪照得晃眼,银妆素裹的世界里却漫着金光,洁白而又温暖。
虞璎从床上起来了,终于愿意喝药,听闻沈姨妈还在家中关押着,她不知道程宪章准备什么时候去送官,但想来他既答应了,便自有安排,就没有去过问。
再过一日,路面干了一些,趁着天气晴好,虞璎去了一趟佛光寺,求了道符,随后在冬至日前去了宫中,将那道符送给皇后,与符一起送出去的,还有一个枕头。
皇后十分奇怪,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虞璎叹声道:“我不想要的,送给娘娘。”
符倒还好了,多半是平安符之类的,但这枕头……而且是用过的旧枕头是怎么回事?
虞璎问:“娘娘有听过一个说法吗?说若有人怀孕了,把那夫妻二人睡过的床搬来睡,自己便能怀孕,这叫‘接好孕’,我家中的床实在搬不过来,就把枕头拿来了。至于这个符,是我去佛光寺亲自求的,叫观音送子符,娘娘将它随身戴着。”
皇后半晌才反应过来,问她:“你怀孕了?”
虞璎点头:“才一个多月,娘娘不要说出去。”
一边说着,却是面如死灰,不像是怀了身孕,倒像是生了病。
第53章 第 53 章 守节(修)
皇后马上道:“那你还这副模样, 不该高兴才是?你与子均二人也都不小了。”
“可我就是不想生。”虞璎说了自己心中的苦恼,对孕育的排斥, 还有近日受的惊吓与委屈,统统说给了长姐听。
皇后吃了一惊,拉着她手担心道:“你身上没受伤吧?胎儿也都正常?”
虞璎摇摇头:“没受伤,只是摔了一跤。”
“那便好。”皇后带了愠色道:“你这婆婆,到这时候了竟还替她娘家说话,真当我虞家好欺负,待他家那姨妈见官之日, 我便向皇上谏言,撤了你婆婆的诰命, 让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虞璎一听, 又劝道:“那就算了, 我只想惩治他姨妈,婆婆倒没必要。”
皇后叹息一声:“若不是看在程子均面子上, 我真想连你婆婆一起惩治。”
虞璎不语, 皇后转而说道:“不过最后他们能给你个交待,也算说得过去。”
虞璎闷闷不乐地轻哼一声。
皇后又劝道:“孩子肯定是得要的, 没有倒罢了,有怎能不要?有些人熬着盼着, 也盼不来一个孩子。”
“娘娘……”虞璎本就犹豫要不要来和长姐说,毕竟长姐从来没有怀孕的机会,可她又确实想让长姐试试所有的方法, 犹豫之后才过来,没想到现在果真就惹长姐伤心了。
皇后见她神情就知道她心中想法,笑着摇头道:“别多想,这京城里每日有多少人怀孕?又有多少人生孩子?我听说你怀孕, 只有高兴。”
顿了顿,她道:“他们家姨妈的事,你确实无辜,程子均那一刻有犹豫,多半是因为顾忌他母亲,毕竟他重恩情,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我就是讨厌他们家的破烂事,真想说不过了!”虞璎恼道。
皇后轻笑:“那你这次没说,也没有跑回娘家,倒是进步了。”
虞璎看向长姐,欲言又止。
“还不是对他太在意。”皇后道:“你们确实身世习惯上相差了太多,若他当初娶他表妹,你当初另嫁高门,倒什么事也没有了,偏生你们看中对方,想要在一起。
“世上哪有什么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不过是克服万难相携在一起,至少他为你说服了他母亲,而你为他愿意叫忍受他母亲,得姻缘如此,还有什么好愁的?”
虞璎看向长姐,想着她说的话,世上没有天作之合吗?
是的,他若想娶他表妹,便不会非要娶她,非和表妹做了夫妻,想必是一团死水;自己若不嫁他,嫁的大约也是表哥、郑泊如这样的世家子,表哥太好风雅,郑泊如过于精明,真和他们在一起,自己怕是一天也过不下去。
虞璎皱眉,抱怨道:“娘娘就会说好话,怕我同他和离吧?”
皇后问:“真和离了,你舍得吗?”
虞璎无言以对。
皇后便道:“舍不得就好好过下去,遇到事两人心在一处就不怕。”
虞璎虽垂头丧气万般不愿的样子,但到底没说话,似乎是听进去了。
她又交待:“我给的枕头娘娘会睡吗?你别嫌弃,这枕头是成亲时娘才给我做的,别人我还舍不得呢!”说完她补充道:“是第二次成亲,没睡多久。”
皇后不太信这些,因为这么多年,该用的不该用的法子都用过了,甚至现在皇上到这里就寝也多,正是因为能做的努力都做了,才会绝望。
可是她不愿伤小妹的心。便回道:“好,你让我用,我肯定用,接你的好孕。”
虞璎便放了心,离宫去。
回到家,她仍是百无聊赖,垂头丧气。
程宪章特地从外面带了炒栗子给她,她看了一眼,说没胃口,问她待他休沐了想在家里玩些什么,她冷笑一声:“家里?家里有什么好玩的?”
言外之意,又不能出去。
程宪章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错,只好闭嘴。
过一会儿才小心问:“今日去宫中怎么样?听闻近来皇后娘娘荣宠更盛于苏贵妃。”
虞璎回道:“风水轮流转呗,明年又转到哪儿去谁说得准,男人的心就说不准。”
程宪章见她开始诽谤皇上了,便不开口了,走到她身旁,将她揽入怀中。
“我很想让你高兴,可是实在没办法让你打掉孩子,早知这事让你如此难受,当初我就不该……待生下这个,以后我一定注意。”
虞璎斜眼看向他,猜测他应该觉得孩子是在回长安驿馆里有的。
但什么时候有的她自己都说不准,因为两人没什么歇着的时候,所以是他不小心,还是药没效,本就是糊涂账。
说全是他的责任也不对,毕竟做的时候她也挺愿意的。
虞璎挪了挪位置,将头枕到他腿上,腿跷到了睡榻尾端的围栏上。
那围栏还有些高,程宪章担心这姿势是不是对胎儿有影响,怕她不高兴,便将这担忧忍住了。
虞璎看着他道:“实话说,你是不是想要很多孩子?”
程宪章顿了顿才回答:“也没有很多。”
“那是多少个?”
“两,三个。”
估计是两三四五个吧,虞璎想。
她轻哼一声:“那要是我只愿意生一个呢?”
程宪章问:“就一个?”
“对啊,要不然呢?”
他沉默,似乎是在考虑,最后回答:“那就一个好了。”
“真的?”
“真的。”随后又补充:“如果是儿子的话。”
虞璎没说话了,她明白一个独子是最低最低的要求了。
娘亲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纵使三个女儿个个都不输别人,可还是承受了许多压力,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倒没说什么,可还有祖父,还有外人,最后娘抬了身边丫鬟做姨娘,又得了两个小儿子,才算松一口气。
她问:“你会不会想,如果你娶了苏如黛,或是娶了你表妹,想要多少儿子就有多少儿子?”
程宪章回道:“若不是和你的孩子,倒没有那么期待,只当传宗接代吧,一两个也够了。”
虞璎鼓着腮帮道:“我给你生一个孩子,要正好是儿子以后我就不生了。”
听她终于松口,程宪章轻笑:“好。”
她又道:“但要是我生孩子死了,你不许马上成亲,得给我守丧三年再说。”
他变了脸,认真道:“你怎么胡说起来,不是说不能乱说话?”
“那你倒是答应我。”
他叹声道:“只怕三年后我想娶,也提不起劲,我想我这么不容易和你在一起,上天不至于对我这样差。”
虞璎不怎么想,虞璎觉得自己过得挺顺的,就怕老天觉得红颜该薄命,所以让她短命。
她继续道:“说好三年就三年,要是我不在了,孩子生下来了,儿子你得让他继承家业,女儿你得把我嫁妆全给她,给她找个好夫婿,你要敢待我孩子不好,我做鬼也……”
程宪章捂住她的嘴:“你别说了,你要生了孩子而出意外,我为你守节,终身不娶,好了么?”
虞璎心里舒坦了,却还是很讲道理道:“那倒也不必。”
程宪章却开始了,问她:“那要是我早亡呢?你多久改嫁?”
虞璎这才发现自己也不爱听这话题,她不想他有什么事。
她不说话了,勾住他脖子起身亲他。
他便马上将她抱起,去了床上,两人一通拥吻,缠绵了好一阵。
越亲昵便越忍不住,越忍不住就越想亲昵,却又不能做什么,最后好不容易才停下。
她才怀孕,之前又摔了一跤,现在他是万万不敢动。
最后松开她,强行压制心中欲念,此时才发现她有孕也不是太好的事。
虞璎见他眼底明显的欲念,躺在身下看着他笑,他为冲淡心中的的念头,只得有意想起一些正经事,便问她:“今日去宫中做什么了?”
虞璎现在心情好了,对他没有了怨气,便戏谑地回答:“和皇后娘娘说你坏话。”
她是玩笑,他却听得心中一滞。
再想,还好自己不怎么和皇后碰面,皇后贤德,总不至于再去皇上面前说他坏话。
虞璎见他这样,笑道:“但皇后尽帮你说话,也不帮我。然后我把昨天求来的送子符给她了,还把我那个枕头给她了。”
程宪章看向她头下的枕头,冬日她枕的软枕,昨日还是大红色枕面绣着鸳鸯戏水,今日就变成了浅红色的喜鹊登梅,确实换了。
他问:“为何要把枕头给皇后?”
虞璎回道:“我去佛光寺上香,正在观音那儿等送子符呢,听那边的老妇人讲,若长年不孕,可以去找别人新婚夫妻刚有喜的借床睡,便能沾上喜气,自己也能怀孕了,我一想,我不正合适吗?可又不能把我们家的床搬去宫里,就把我睡的枕头给皇后了,说不定她能沾上喜气。”
程宪章无奈:“你竟信这个?”
“怎么不信呢?万一呢?”虞璎理直气壮。
程宪章却觉得怪怪的。
提到那鸳鸯戏水的枕头,他脑子里的画面便是她躺在那枕上,长发凌乱铺洒在上面,面色酡红,似哭似喜,或轻或重婉转吟叫的模样,那自然是极私密的东西,却没想到她竟拿去了皇后娘娘那里。
皇后也就罢了,就怕皇后告诉皇上,那枕头是他和璎璎睡过的……
再想到皇上也要在枕边就寝,沾那“喜气”,他心里实在是……
但愿皇后不要告诉皇上这事,一想到这种可能,他便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虞璎本以为既已决定将沈姨妈送官,自己也想开,一切都将尘埃落定,谁知就在第二日,事情却有了变数。
第二日她醒来时,程宪章竟还在房中。
得知她醒来,他从书桌那一侧过来,虞璎一见他,怔了一下才问:“你怎么还在家?”
程宪章坐到床边,认真道:“有件事和你说了我再走。”
虞璎抱起被子,睡眼惺忪:“什么事?”
他过来搂过她:“今日一早,我把姨妈送走了。”
“送走?”不是送官吗?虞璎心中有不好的预感:“送哪里了?”
“让人送回永州老家。”
虞璎立刻就要震怒,他马上道:“但你放心,我已有安排,她会受惩处的,你信我!”
虞璎不能接受沈姨妈好端端回老家,却又看着他的神色,觉得该相信他。
她问:“什么惩处?”
“待送她的人回来,就会有结果。”
“你现在就告诉我不行吗?”
“眼下,不宜告知。”
虞璎怀疑地看着他。
他保证道:“真的。我最初的确准备将她送官,但她胡言乱语,死不悔改,所以我改了主意,但你的账会和她算清的,你放心。”
虞璎想相信他,却又不放心,一时冷了脸,撇起嘴不高兴。
程宪章道:“我要走了,今日会晚些回来,你好好在家中休息,尽量不要出门,冬季时疫多发,最稳妥是待在家中。”
她没理他。
他最后道:“相信我。”便离去。
虞璎转头看一眼,烦躁地狠捶一下被子。
第54章 第 54 章 元夕变故
没几天, 元正休假开始,各大衙门停办一切公务, 家家户户筹备新年。
虞璎初怀孕,大夫交待近两个月就待在家中,出去一来不便,易有摔碰;二来春冬正是病邪时疫多发季节,当加倍小心,不宜去人群聚集处。
虞璎还想出去玩,但程宪章记得这话, 不让她出去。
于是她百无聊赖待在家中,他也陪她待在家中。
直到整个新年过去, 她也就回了趟娘家, 和程宪章吵架才让他陪着去了趟佛光寺庙会, 至于最热闹的上元节灯会,她想去, 可程宪章死活不让。
他一遍遍劝说恐吓, 说什么上元日定是人山人海,不比平常;皇上又要莅临承天门与民同乐, 受百姓跪拜,人比往年更多;若有推搡踩踏, 或是强盗劫匪混在人群中,更是防不胜防;更何况他要陪同皇上登承天门,又不在她身边……
总之, 这个险不能冒。
虞璎死活没能让他松口,最后一整日都鼓着腮帮没给他好脸色。
等到下午,他便要更衣进宫,先朝拜皇上, 再与皇上一同登承天门。
入夜时,承天门下方已是人声鼎沸,这里有最辉煌的花灯,有即将燃放的烟花,官兵排成一排守在街道两旁,承天门上张灯结彩,站满宫中侍从,据说皇上马上将要亲临。
至戌时,二十四柄雉尾扇先出现在承天门楼上,随后一袭耀眼的明黄色迈步至楼上,身旁无数侍从与紫衣、绯衣官员,那明黄色人影凭栏而望,天空中同时闪耀起五彩烟花。
门楼下百姓纷纷跪拜,山呼“万岁”,门楼上圣上抬起手遥相而招,以示亲民。
百姓越发激动,阵阵欢呼。
就在此时,突有一阵狂风袭来,那风堪称十年难得一遇,吹得地上百姓睁不开眼,门楼上一名小太监几乎摔下来,场上一阵惊慌,侍从想将障扇移来前方,替皇上挡住狂风,却反被风吹落障扇,一柄代表天子威仪的障扇就这么掉落门楼,底下百姓唯恐被砸到,连忙躲闪,场面乱作一团。
与此同时,竟有串串灯笼被吹落,里面烛光烧着了灯笼纸,带着火舌的灯笼随风扑向人群、房屋,甚至门楼上的灯笼也吹下了,落到走廊上,于是底下百姓大呼小叫,纷纷逃窜,以致摔倒踩踏,顿时哭喊声连成一片,门楼上侍从与官员唯恐皇上受伤,连忙扶皇上躲入门楼中。
这时有人喊:“起火了!”
皇上回头看一眼,正好见到门楼上绑着的红绸被点燃,火光熊熊燃起,再想到刚才门楼下百姓拥挤踩踏的场景,只觉胸口一阵钝痛,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待皇上身边人反应过来时,皇上已摔下了栏杆,倒落在下层楼梯上。
顿时惊呼声成片,承天门上场景比楼下还乱。
也就在此时,那阵狂风就此入停息了。
虞璎没能去看灯看烟花,在家烦闷不已,偏生程宪章还迟迟不回,让她更加生气,正当她在家发脾气时,院中传来消息,说是灯会上出事了。
她忙让丫鬟去打听,得知是今日放假出去赏玩的下人回来说的,说承天门附近忽起大风,吹落障扇,又吹落灯笼,许多百姓在惊慌中被踩踏受伤,连承天门都着火了,皇上不得已提前离开。
直到同样去了承天门的程梦得回来,才告诉她,狂风很快就息了,受伤的百姓倒不多,承天门也没烧起来,但皇上好像出事了,具体是什么事却也不知。
虞璎便想,等程宪章回来就知道了。
谁知这一等竟是一夜。
她有皇后令牌,可随时进宫,只是这种时候,她觉得贸然进宫不妥,只好派人去宫门前守着,看什么时候能得到消息。
程宪章在第二日下午才回来。
知他从昨晚到现在粒米未进,虞璎便赶紧让他用饭,他却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到她催促,他才缓声道:“皇上谕旨,封赵王次子萧峻为太子,即日起监国,学习治国之道。”
虞璎吃了一惊:“为什么?怎么就封了太子?”
程宪章低声道:“皇上怕是将要龙驭宾天了。”
虞璎已经知道皇上在承天门上摔下了楼梯,却没料到这么严重,愣了半天才又连忙问:“那我长姐呢?”
程宪章摇头:“没作交待,来不及,皇上昨夜重伤后就在昏睡中,直到今日下午才醒来,只匆匆交待储君之事,便再次昏迷,我们这些人又等了一会儿才散去。”
按本朝旧例,皇帝宾天,没有子嗣的宫妃都须去崇和寺出家修行,可长姐是皇后,又没被废,至今还没有皇后去崇和寺出家的先例,她原本该是太后。
但皇后与那萧峻没有母子名分,赵王妃也在世,萧峻会让先皇的皇后坐上太后之位么?
虞璎想来想去,最后才问:“皇上的伤很严重么?再醒不过来了?万一他再清醒,至少多交待几句。”
对于皇上来说,一定愿意自己的发妻做太后吧,而不是将一切交给侄子。
程宪章回道:“太医的意思,也许就是这几天了。”
虞璎彻底没了话,她还需要时间来接受这消息。
皇上宾天,对程宪章或是对虞家都是重创。
程宪章为皇上一手提拔,委以重任,换了旁人,也许就是另一套心腹朝臣;虞家则是十多年前就投注在皇上身上,尽管因皇上意欲打压士族而使双方生了不少嫌隙,但好歹还有皇后。
真到新皇登基,虞家又后继无人,越发要败落了。
虞璎深吸几口气,看向他道:“算了,你先吃东西吧,真有什么消息传来,你又得守去宫里。”
一旦丧钟响起,朝臣都得进宫守丧,没有三日三夜是出不来的,这大冬天里,必然是又冷又饿。
程宪章点点头,纵使没有胃口,也强迫自己端起碗来。
他对皇上之变故既悲且痛,却又无可奈何。
他出身贫寒,于仕途上虽勤恳,却也全仗皇上赏识,他尚年轻就让他做了这御史中丞,又怎能不受非议,也是皇上将那些非议压下,执意提拔他。
他原想终其一生报君恩,没想到短短一年,皇上竟在元夕之夜出意外。
其实他当时就在皇上身后,大约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皇上并非嫡长子,而是先皇第三子,当年成为储君也有许多明争暗斗,便有人说皇上得位不正。
皇上本就有凌云之志,要做圣明君王,加之有这些非议,便越发励精图治,要回之以四海升平之景,交上这帝王答卷。
却偏偏遇上多年无子。
有人私下议论这是皇上德行有亏,皇上从未公开追究这些议论,但谁都知道皇上十分着急,这成了皇上的心病。
而昨夜的诡异狂风,给皇上带来最后的精神重创,大冬天起狂风,这般景象,前所未有,皇上定会想到这是天怒,一切都是上天对他的不满。
所以才有太医说的胸痹心痛,以致昏迷,再摔至楼梯,伤及头骨。
他作为臣子,也不得不为皇上哀痛,昨日这桩事载于史书,后人该如何评判呢?
明明皇上殚精竭虑,立志兴国,最终却在壮志未酬之际死于元夕狂风,又未能留下丁点血脉,如何不遗憾……
这时虞璎想起来,问:“皇上为何选中萧峻?我记得他是庶出呀。”
程宪章道:“皇上未及细说便再次昏迷,我猜测,大概因萧峻是成年宗室子弟里最出色的,除他之外,或病弱,或年幼,或过于庸碌,他已是最好的人选。”
虞璎道:“我以前和他打过马球。”
程宪章自然知道京中皇亲国戚虞璎大半都是认识的,却没想到她还认识这未来的天子。
没等他问,虞璎就自己说道:“他身手着实不错,但话不多,他嫡兄对他十分无礼,他就一声不吭,你猜他当时看上了谁?”
程宪章心中还想着皇上宾天的事,心中十分沉重,一时没空暇去猜这种事情,顿了顿才道:“你?”
虞璎摇头:“不是,我虽是京城第一美人,但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看中美貌,萧峻当时看上了还没做贵妃的苏如月,苏如月也是喜欢他的,我还以为她会嫁给他呢,没想到她却进了宫。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那时我已经不想理她了,多半是当时的萧峻太没前途了。”
赵王本身是个闲散王爷,又有嫡子,萧峻生母只是丫鬟出身,实在算不得什么。
听她絮叨这些,程宪章笑了起来,他从未听过什么“京城第一美人”的说法,所以这是她自封的吧。
但……她确实当得起。
虞璎却想起什么,又突然道:“那这样说,苏如月岂不是占了先机?”
她说着看向程宪章:“若是你,遇到旧情人,会给她好处吗?”
程宪章回道:“我没有旧情人。”
虞璎在桌下踢了踢他脚:“假如,假如你是萧峻会怎么样?”
程宪章道:“若新帝对苏贵妃有情,封她做太妃留在宫中,敬之重之,那断没有慢待皇后娘娘的道理;若新帝对苏贵妃只有恨,一心要逐其去崇和寺出家,那也与皇后娘娘无关,总之此事不会影响皇后娘娘。”
虞璎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礼,便松了一口气。
却还是和他道:“你答非所问呢,我问你要是萧峻,遇到旧情人怎么办?”
程宪章叹声道:“我不已经做出选择了么,娶了她。”
虞璎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她想的旧情人人选是他表妹,他却说的是她。
不过,他倒还真是娶了她。
她笑了笑,被他哄到了,将面前那道烩鲈鱼片推到他面前。
第55章 第 55 章 共存亡(修)
这一晚, 两人相偎而眠,睡了好一会儿, 虞璎却觉得心里有些乱,不太睡不着。
她听程宪章呼吸也平稳,便开口问:“你睡着了吗?”
程宪章睁开眼,侧身抱住她:“没。”
虞璎劝道:“你昨晚都没睡,今晚快早点睡,没什么好想的,反正也和我们无关。”
“嗯, 你要好好休息,快睡吧。”
虞璎靠在他怀中, 慢慢睡去。
程宪章在等着寺院丧钟, 丧钟一响, 他便要起身穿上丧服前往宫中,只怕家中没有麻衣, 还有临时去买。
就这么不安了半夜, 竟一夜平静,直到他第二日醒来。
昨日一早本该有大朝会, 因皇上重伤而作罢了,今日当然也不会补上, 他还是依时间起来,读了会儿书,去往御史台办公。
御史台大小官员也都知道了皇上重伤、已交代后事的消息, 氛围都有些低沉,所有人都明白,随时将有国丧。
与此同时,赵王府那边开始热闹起来, 许多人往赵王府去拜访,平日闲散的赵王也忙碌起来,亲眷故旧都开始热络。
赵王忍不住露了几分春风得意之色,红光满面;萧峻果真是皇上看中的储君,却比他父亲聪慧许多,自皇上卧床就守在身旁尽孝,未有片刻歇息,让人赞许。
皇后虞瑶这几日深受打击,满面忧虑,比皇后更忧虑的是苏如月。
似乎老天爷觉得前五年让她太顺了,这两年竟是噩耗。
先是女儿夭折,再是盛宠不再,被皇后压了一头,现在皇上竟要驾崩了,还选萧峻做了储君。
偏偏……她曾得罪过萧峻。
那时候萧峻对她表露过爱意,她权衡再三,始终不能接受自己要嫁给一个不得势的王府庶子。
后来她偶然见到了皇上,又得知虞璎要嫁程宪章的原因:因皇上有意提拔寒门,程宪章前程一定不会差。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祖父被提拔,也是因为并非出自望门,若自己有意进宫,定会得到荣宠。
所以在几经思虑挣扎后,她选择了进宫。
只是这个决定自己虽深思熟虑,却从未和别人提起,包括当时想娶她的萧峻。
所以萧峻是在一边计划向她家提亲,一边得到她进宫的消息的。
不像虞璎来找她质问,萧峻根本没来找过她。
但她明白,他对自己也有控诉,只是没像虞璎那样表现出来而已。
其实她选对了,短短六年时间,她做到了贵妃,甚至差一点就能登上后位……可惜变故来得这样快,小公主被害死了,皇后又复宠了,如今,皇上竟要宾天了。
那她怎么办呢?
萧峻会怎么处置她?皇上天生阳气不足,后宫所有人都无子,皇后或许可以免于出家,她这个妃子呢?
出家,还是留在宫中,全在朝臣或新帝一念之间。
苏家自诩清高,家族力量过于薄弱,到时朝中肯定没什么人能替她说话,便只看新帝的意思,他说前任贵妃该送去崇和寺,那她就得去。
那往后余生,便是青灯古佛,凄楚度日。
她看着镜中,摸了摸自己一头乌发,怎么能,她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她才二十五岁!
宫中已在赶制皇上殓服,上下一片忙碌和哀痛,谁都知道,下许就在下一刻,便有皇帝宾天的消息传来。
苏如月觉得自己若要有所打算,就得赶紧。
皇帝一旦断气,也许一切都晚了。
皇帝再次昏迷后的第三日下午,苏如月去侍疾,便遇到了日夜守在皇帝身边的萧峻。
见她进来,萧峻及时行礼,朝她道:“臣先行退下,前往偏殿查阅奏疏,娘娘若有吩咐,可随时传唤。”
苏如月回道:“二郎有心。”
萧峻在偏殿内,看着面前中书省送来的奏章,却有些看不下去。
自他受命监国,中书省便将日常奏章都送来了他这里,上面已有草拟意见。这是中书省的客气,他当然不会现在就大行皇帝之权、自以为是地批阅,他只是看一看,一切都按中书省的意思来。
所以这些东西他看不看也无所谓,从监国,到真正登基,再到全权处理国事,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就在他对着奏章出神时,门响了一下,外面传来苏如月的声音:“二郎,听闻二郎近日在此暂歇,不知被褥碳火是否足够?”
萧峻去打开了门。
“见过娘娘。”萧峻道。
门外只有苏如月一人,她进门来,问他道:“我照管着宫中寝居,近来皇上病重,宫中繁忙,怕宫中内侍一时怠慢二郎,特来看看,二郎这儿是否有欠缺的可同我说,我去筹备。”
萧峻冷着脸,沉声道:“多谢娘娘记挂,并无欠缺。”
“那就好。”苏如月说着,将手中两本书递给他:“二郎日夜守在病床前,怕是烦闷,这是我往日看见了抄录的,给二郎闲暇时翻一翻。”
萧峻一看,那是两本兵书。
作为一个后妃,怎么会有兵书?很明显,这是特地给他的。
因为他爱好行军打仗,喜欢读兵书,从前和她提过,想入军效力,只是他父王不肯,那时的皇上也不会让他有出头之日。
他没有去接那兵书,只是看一眼,然后看向苏如月,问:“娘娘这是什么意思?我是时来运转,成了储君,近日有意奉承的多不胜数,娘娘也成了其中一员?当初娘娘欲得皇上青睐,想必也如此用心吧。”
他是讽刺,却让苏如月看到了希望。
若不是意难平,他不会这么快就出言讽刺,而该继续和她拉开距离。
她抬眼,眼泪就漱漱流下,和他道:“是,叫你看出来了,我是在讨好你,唯恐日后被送入崇和寺,想求你网开一面。”
她抹了眼睛道:“上天捉弄,我费尽心机放弃爱人,选择名利,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成了笑话……你定然恨我,要让我付出代价,是么?”
萧峻看着她问:“放弃爱人?你有放弃过什么吗?你有过爱人吗?我以为你爱的只有名利。”
苏如月哭道:“自然有,我也是人,怎么会没有?只是一切都止于十七岁,我执念太重,太想做人上人,为此宁愿放弃少女情思,踏入这吃人的深宫。”
她伸出手,手心是一只桃木手串。
许多年前,她说夜晚总做噩梦,他假装顺手,送了她一只桃木手串辟邪,说是在庙会上买的。
其实是专门找的百年老桃木,去寺庙开过光的,并不比金银便宜,只是看起来像几文钱买来的玩意儿。
本以为她早已丢弃,谁知她竟留着。
他突然抱住她,狠狠吻住。
苏如月吃了一惊,在最初的慌乱后,却又静下心来:这证明这一步走对了,他没放下她。
是的,她知道他在她进宫三年后成婚,明显是他父王的手笔,为了钱财,用他的婚事做交易,娶的是商贾之家的女儿。
他怎么能甘心?所以那个少年时真正动情的人,便成了心里抹不去的遗憾。
苏如月惊慌地推开了他,整了整衣服,说道:“我该走了。”
说完就离开偏殿。
回去她犹豫很久,要不要和他行云雨之事。
皇上还没断气,此事太冒险,但机会稍纵即逝,他如今成了储君,有多少人想攀附?待皇上入敛,宫中将日夜守灵,她再没机会,再等他出宫,又将有多少绝色美人送到他榻前?
想来想去,苏如月决定冒险走这一步棋。
入夜,她扮作丫鬟,再次来到紫宸宫偏殿。
皇后正好搬去修缮好的清宁宫,远离紫宸宫,而她仍协理六宫,管着宫中庶务,丫鬟拿着披兰宫的令牌出入,再顺畅不过。
她在萧峻身下,一遍遍喊着他“二郎”。
也并非完全在骗他,她当然是爱过他,也唯一对他动心的,保存着他的桃木手串也是真的,只是她非常清醒,眼前的二郎并非二郎,而是未来的皇上。
若他不成为储君,她也许已经忘了那桃木手串;可他成了储君,那他就是她遗失的爱人。
她在他怀中,得到了他的承诺,会留她在宫中做太妃,绝不送她去崇和寺出家。
其实她还想将皇后赶去崇和寺,可眼下不宜要求过多,她便忍住了。
等日后萧峻登了基,有的是机会让皇后栽下去。
谁也没料到,日日等着丧钟敲响,日日都没有音信,算下来皇上已昏迷了五六天,却仍没断气。
但已经五六天了,只能润润唇,灌些参汤蜜浆,不断气也该断气了,大概就在这两天吧。
这样又熬到第八天,皇上仍未咽气。
虞璎却被皇后传诏入宫,并通知她,让她私下寻一大夫进宫。
虞璎寻了名女医,扮作丫鬟进宫,却是替皇后看诊,女医诊脉后告知,皇后已有一个多月身孕。
这消息让虞璎惊了,皇后却是静静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虞璎许多疑惑,可看着长姐皱眉深思的模样,她将事情在心里想了又想,发现这事并不是小事。
长姐心中一定早有猜测,要不然也不会让虞璎请大夫过来,可她不愿让宫中太医诊脉,是因为……
储君已立,这时中宫娘娘怀孕,时机太尴尬了。
虞璎连忙让大夫退下,随后问:“娘娘,现在要怎么办?”
皇后神色为难,却又忍不住轻抚自己的小腹,眉眼深沉道:“我不知道,首先此事你保密,先不公开,那大夫你便让她留在你家中,派人看守,不许和外界通信,我今日只是确认,接下来要如何,我也不知。”
“那……那我去问爹娘,问祖父?”虞璎问。
皇后回道:“先问祖父,不必知会爹娘,看祖父如何说。但不能一出宫就去虞家,皇上将宾天,所有人都注意着宫内外风吹草动,也许就有人盯着我,在事未谋定之前,不要让人知晓底细。”
虞璎认真地点头:“好。”
皇后告诫她道:“原本我该宣娘亲进宫,可她往日少进宫,我怕此时进宫引人注目,便宣了你进宫,此事你便小心谨慎,不要露了马脚。”
虞璎再次答应,随后想了想,问:“那……程子均能说吗?”
皇后想了想,这件事祖父第一要知道,但爹娘都不是能商大事的人,程子均在朝中,思维也是缜密,祖父也许真要用得上他,便点头道:“能说,那你回去后就将此事和他说,由他帮你安排,此事要快,不可拖延。”
虞璎也知道,只因皇上随时会宾天,到那时一切都没意义了。
虞璎带着大夫匆匆回去,先向大夫许下重酬,让她待在程家,随后沉住气,耐心等程宪章回来,再将皇后怀孕之事告诉程宪章。
乍听消息,程宪章也十分意外。
这时间太尴尬了,若是早那么几天,在上元节之前便是大喜事,可现在皇上已回天无力,储君人选已定,这真正的龙嗣该如何是好?
若是公主倒罢了,若是皇子呢?
程宪章还在沉默,虞璎立刻催促道:“皇后说让我和你商量了安排,我想现在就去寻我祖父。”
程宪章思忖后回道:“天马上就黑,待天黑之后再去。”
虞璎想到长姐交待过此时人人都注意着京中动向,确实不能太过张扬,再等半个时辰,天黑后从后门出去更不引人注目,便答应下来。
程宪章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又说道:“要不然,我代你去。”
虞璎问:“为什么?”
程宪章道:“娘娘不曾张扬,是想谋定而后动,若有对策,则出其不意,但事情太难办,她也不知如何是好,所以要找你祖父商量,而朝中动向我也知道一二,便由我去告知他。”
虞璎认同他的话,自己确实不知道朝中动向,也不知道如果虞家还想争上一争,到底该怎么争。
但临到出门,她还是道:“我和你一起去。”
程宪章不禁想,莫非她不信他?
这想法一闪而逝,他提醒道:“我想你还是留在家中,一来还有大夫在,二来怕宫中来消息。”
虞璎这才想起,的确如此,家中不能没人。她只好放弃,又和他交待:“那你去找我祖父,不要惊动旁人。”
程宪章平静道:“放心。”
待天黑,程宪章换上普通布衣,穿上斗篷戴上兜帽,从后门出去,怕弄出动静,连马车也没乘。
到虞家时已是夜深,门房见是家中姑爷,立刻让他进门,要去通禀,他回道:“不必通禀,现在就带我去见祖父。”
门房不敢怠慢,连忙领他去三省堂。
虞老爷子已安歇,却被叫起,得知是程宪章深夜来访,心知有事,立刻从床上起身,随意披了衣服就出卧房接见。
程宪章让老爷子屏退下人,关了门,也无半句客套,马上道:“璎璎今日下午进宫,得知皇后娘娘已有一个多月身孕,皇后娘娘心下没有主意,便按下这消息,让我与璎璎前来告知祖父,请祖父定夺。”
虞老爷子也是一惊,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孙女做了皇后,原本最好的结果就是诞下嫡长子,登上皇位,可这么多年过去,他都已经断了这念头。
皇上若一辈子无子嗣,最终也是过继宗室子弟传位,那样皇后也是母亲名份,可偏偏皇上突发意外,储君仓促定下,谁都没有准备。
眼下皇后该怎么办呢?
若什么也不做,皇上驾崩,萧峻则登基,皇后多半会留在宫中做太后,而此时她再生下孩子。
若是女儿,则照例封个公主;若是儿子,便封个王爷,虽是龙子,却与皇位失之交臂。
可这是最好的结局,是萧峻是仁君的情况,若萧峻并不放心皇后和这个真正的龙子呢?
会不会先下手为强,除去有孕的皇后,或是除去可能是隐患的皇子?
但如果做什么,又要怎么做?
总不能皇上已驾崩,却要皇位空置,等待皇后临盆。
虞老爷爷子深思好久,问:“子均觉得,若是搏一把,胜算有几成?”
“如何搏这一把?”程宪章问。
虞老爷子回道:“待皇帝宾天,便以中宫之名发出皇帝遗诏,作罢先前口谕,暂由娘娘主持宫中,丞相辅政,待皇后诞下皇子,便由皇子登基。”
“可若不是皇子呢?”
“不会不是皇子。”虞老爷子道。
程宪章吃了一惊,这意思是……哪怕皇后诞下公主,也会人为将公主换成皇子?
所以便是,在皇上驾崩后把持朝政,扶新帝上位。
甚至有可能那新帝并非皇室血脉,而是从外面秘密抱养的。
“祖父,如此是不是……过于冒险?”程宪章试探道。
此时他才真正认识到,曾摆布过风云的世家大族有着怎样的野心和胆量,虞老爷子与自己这种从寒门小镇读书读出来的人不同,只要有机会,他们便敢冒险去搏一把。
虞老爷子回道:“可子均你是愿做刀俎,还是愿做鱼肉?他日新帝登基,必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虞家外孙当政,子均定是辅政大臣!”
程宪章问:“若是宗室反对,或是朝臣反对呢?”
虞老爷子说道:“赵王庸碌,毫无根基;宗室只剩燕王,燕王此人谨小慎微,成不了气候;而我虞家,则可联合裴家、宣武侯,以及皇后娘娘娘,还有子均你,谨奉皇上‘遗诏’,只要坚持到娘娘临盆,新皇登基,一切便成定数。”
程宪章彻底明白了,虞老爷子想联合世家大族,许他们前程,让他们支持虞家,这个前程便是,士族复兴。
那皇上之前十多年心血便都白费了,科举必将大受阻碍,察举之制再度将世家子侄送上仕途,至于他这个寒门学子呢?没关系,他不再是科举出身的程宪章,而是虞家的女婿,他也成了世家大族的一员。
程宪章不出声,虞老爷子道:“子均,机会稍纵即逝,一切都须尽快部署,若丧钟响起,便再也来不及了。”
程宪章回道:“祖父,恕孙婿不孝,无法答应祖父。皇上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知晓皇上的心愿与抱负,祖父这般谋划,绝非皇上遗愿!”
虞老爷子道:“若皇上知道自己已有皇子,绝不会将皇位传给侄子。而皇子年幼,必然是中宫辅政,中宫也必将提拔虞氏、裴氏,及你这位妹婿,与我所谋,是同样的结果。”
程宪章无法反驳,事实确实如此,可又有所不同,一心报君恩的他无法主动选择这样的结果。
他回道:“若我退出,祖父又有几成胜算?”
虞老爷子道:“若你退出,我便联络郑栖舟,只要他赞同中宫辅政,我便以阿璎相许。”
程宪章震惊,不由提高声音道:“璎璎如今是我妻子,祖父何来相许的道理!”
“除非你要站在萧峻那一边,看着虞家事败!”虞老爷子也厉声道。
程宪章无言以对。争执之后,房中安静得可怕。
程宪章开始迅速思考,虞家事败,他又岂能幸免?除非他叛变去帮萧峻。
而虞家得胜,虞老爷子定会将他贬谪或处死,再将虞璎改嫁郑泊如。
所以,他唯有下注,不可退出。
今日之事注定商议不出结果,程宪章道:“祖父容我回去想想,我也要问问璎璎的意思。”说完便往门外而去。
虞老爷子在后面道:“时间紧迫,只有今夜时间,须知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朝堂上从来没有与世无争、偏安一隅的道理。”
这话与刚才的狠厉不同,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似是长辈的劝诫。
程宪章什么也没说。
他一步不停回到家中,将虞老爷子的打算告知虞璎。
虞璎吃惊:“祖父他……”
程宪章继续道:“我拒绝了,我说我退出,祖父声称若我退出,他就去联络郑泊如,并以你相许。”
虞璎愣了,半晌才道:“臭老头子在想什么,当我是礼物么,由得他许来许去,做梦!”
程宪章本是满面凝重,此时听到她这话,却忍不住笑起来。
随后问:“那你怎么说?若我不参与祖父的计划,你会参与么?”
虞璎倒开始犹豫起来,问:“你为什么不参与?是太冒险吗?但你是虞家的女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程宪章回道:“璎璎,我不只是虞家的女婿,我还是皇上的臣子,就算我能接受祖父混淆皇室血脉,也不能接受祖父重新培植士族势力的意图,到那时便是外戚与士族把持朝政,甚至极有可能引起宫廷政变、朝局动荡,我不愿那样,不愿做那外戚。”
虞璎看着他没说话。
程宪章非常清楚,他的坚持,让虞璎陷入两难,一方是她的家族和亲姐姐,一方是丈夫,这要她如何抉择?
好一会儿,虞璎似乎考虑好了,冷声道:“行,我明白了,如果一定要行动,我会帮我长姐,但我会先同你和离。”
“你说什么?”程宪章无法接受,立刻道:“这算什么选择?你还怀着我们的孩子!”
“可我也是虞家的孩子,我一定会与虞家共存亡。”虞璎回答。
程宪章看着她,痛心道:“那我呢?你和我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我们说过以后一定在一起。”
虞璎片刻之后回道:“那为什么你不站在虞家这边呢?”
他摇头,恳切道:“这事太冒险了,从十月怀胎到临盆,再到有可能的偷梁换柱,还要新帝不会夭折,要虞家能稳住朝局,必定是数不尽的苦争恶战,且……如此下去,无论成败都是乱臣贼子,遗臭万年!”
虞璎神色坚定:“我是女人,我既不想青史留名,也不怕遗臭万年。”
程宪章无奈望着她。
她继续道:“我想了好久,苏如月和萧峻是旧情人,按苏如月那性子,她一定会去勾引萧峻的,连皇上也受不住她勾引,更何况萧峻?
“所以我猜,如果萧峻登基,苏如月一定会成为太妃留在宫中,她也一定会想尽办法扳倒我长姐,有萧峻的关系,她要对付我长姐就太简单了,如果我长姐要自救,我怎么能不帮她?你只想最差的结果,可万一我长姐怀的正是皇子呢?他是中宫嫡子,由他登基天经地义!”
程宪章意识到,他们谁也劝服不了谁,他做不到与岳祖一起做乱臣贼子、搅乱朝纲,虞璎也做不到置家人生死不顾,隔岸观火。
两人久久沉默,虽同居一室,却已有种分离的痛楚。
静默中,她开口:“还是和离吧,虞家生或死,都和你没关系。”
他伸手,将她紧紧抱住:“不要这样说,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
第56章 第 56 章 入宫(小修)
这时她才道:“我们还没问过长姐的意思呢, 这事全看她的选择,她想我帮她, 我会帮她,她不要做什么,那我就不做。”
程宪章忘了,确实这里最重要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连忙道:“好,那先问过娘娘的意思!”
虞璎从他怀中出来,说道:“我明日一早进宫, 去问长姐的意思。”
程宪章知道,从她带大夫进宫, 她就已进入行动中, 若虞家最终有所动, 她将来定是其中核心人物。
他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太执拗了, 就不能与虞家共进退么?这样他们就能生死与共。
思虑再三, 他发现自己确实做不到。
为大义而赴死,他愿意, 为祸国殃民而赴死,他不愿意。
虞璎默然走到床边坐下, 与他拉开距离。
他明白她心中是有怨怪的,怨他不愿与她一起。
他坐到她身旁,将她搂住, 她推开他,他再次将她搂住。
挣扎数次,他不放手,最终她放弃了, 只靠在他怀中说道:“明天我从宫中回来,若皇后同意,我们就和离。”
程宪章不想答应,也不想回答,他甚至开始期待皇上就此宾天算了,今晚丧钟响起,一切都成定数,虞家想行动都没时机了。
没想到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在平静的冬夜里异常刺耳,连他们在后院都听得清晰。
这种氛围下,两人皆是一惊。
没一会儿便有人来报,宫中来人传旨,让程宪章觐见。
这个时间,传的谁的旨意?莫非……皇上驾崩了?
程宪章连忙换下身上布衣,穿了一身常服出去,虞璎不放心,也跟着出去。
在外庭内,程宪章远远便见到了身着绯衣的宫人,这是皇上身边的内常侍太监,正五品,他快步上前道:“黄公公深夜造访,不知为何事?”
黄公公开口道:“传皇上口谕。”
程宪章一怔,立刻躬身长揖,黄公公道:“宣中丞程子均入宫觐见。”
程宪章不由得抬起头来:“皇上口谕?皇上……已醒?”
黄公公朝他躬身道:“正是,中丞大人,随我去吧。”
这一瞬间,程宪章想起许多。
皇上已不省人事八日,宫中连敛服都准备好了,怎么会突然醒来,又会突然深夜传旨召他入宫?
脑海中第一刻想起的便是公子扶苏之死。
始皇已驾崩,赵高与胡亥诈诏赐死扶苏与蒙恬。
虞家在筹谋先发制人,会不会萧峻也在筹谋?
有没有可能皇上已宾天,而萧峻因侍疾第一时间知道消息,为防意外,所以将可疑人等都宣入宫中?
更有可能,皇后怀孕消息已走漏,萧峻知道虞家将有行动,所以先下杀招?
“程大人,走吧?”黄公公催促道。
程宪章转身看向虞璎。
虞璎原本只是有些奇怪,此时看见程宪章凝重的神色,便觉得会不会有危险。
萧峻在宫中,苏如月也在宫中,而长姐只有一个人,为什么突然有皇上诏令传来,现在宫中是什么情形谁能知道?
就在她疑心时,程宪章开口道:“好好回去休息,听你祖父的,早些睡,莫让他老人家担心。”
之后便随黄公公离去。
虞璎追出去几步,只能看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她想了想,觉得他话里有话,他的意思是不是让自己按祖父的计划来?
但祖父只是筹谋,并没有开始部署,她又该怎么做?
对,她先去找祖父,告知祖父程宪章深夜被传入宫中!
想罢,她立刻带上人,连夜骑马前去虞家。
两个时辰前的宫中。
天已黑,皇后却毫无睡意,心中一片纷乱。
她将此事想了一遍又一遍,其实大致能猜到结局。
她能做的选择无非两个方向:争或不争。
争,赢面太小,势必要拿出自己所有的力量,赌上自己和家人的一切;不争,便要错失皇位,也可能沦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祖父会争吗?
祖父若选择争,她又能干脆果决选择争吗?
她无法自处,最后索性离了清宁宫,前往紫宸宫。
皇上仍在床上躺着,今晚侍疾的是苏贵妃。
闻知皇后过来,苏如月起身行礼。
皇后道:“贵妃劳累,可先去歇息,今夜我代贵妃照看皇上。”
苏如月不知皇后为何突然到来,想一想,大概也是愁绪满怀,难以入眠,在这一点上,两人倒是一样的,只是她已有后路,而皇后没有。
侍疾不是什么好事,她早已疲乏不堪,便依言先行谢过,离了紫宸宫。
皇后在皇上病床下坐下,静静看着沉睡的他。
和自己一样,他眼角也有了道道细纹。
十八年前,风华正茂的自己嫁给意气风发的他,少年夫妻,如胶如漆。
后来两人离心,他日理万机,身旁环肥燕瘦,而她独自吞咽着孤寂与失落,消沉度日。
再后来,他似乎回心转意,人人都道皇后娘娘又复宠。
其实哪有什么复宠,不过是她费尽心机,曲意逢迎而已。若苏贵妃的小公主不夭折,若苏贵妃再度怀孕,他又哪里记得起她?
皇后看着他,在想,为何不拼上一拼呢?自己这十多年的失落苦楚算什么?替自己的孩儿争他本该得的,做堂堂正正的太后,临朝称制,这样的未来,值得赌上一切。
她不要他的恩宠,不要他的垂怜,她要他看看,没有他,她虞家照样做这朝堂的主人。
可是,她也明白他的忧心、他的心病,他是那样自恃英明的人,他想做千古明君,他无法承受天下的人的眼光,无法接受自己没有子嗣。
换了是她,也许会做同样的选择,她会纳许多嫔妃,做一切能做的努力。
那时的她又还记得早已老去的原配吗?
无人的寝宫内,她牵起皇上的手,让他掌心贴向自己的小腹,低声道:“皇上,萧霁,我们也有孩子了,我的孩子,会比别人的孩子更让你高兴吗?”
“若我不顾一切替他争来皇位,让我祖父重返朝堂辅政,你会愿意吗?
“若我放弃争斗,照你的意思让你侄儿登上皇位,让你的儿子做寻常人,你会愿意吗?”
说话间,泪水已滴落下来。
她哭道:“萧霁,我恨你怨你,可是……我还是愿意遵从你的意思,若你想要为了朝堂安稳而让我放弃,我就放弃。”
就在这时,她却隐约觉得他的手指动了动。
她一惊,再看那手,一动未动,又觉得是自己疲惫又忧心,感觉错了。
她握住他手,颤声道:“你还能醒来吗?还有可能吗?你若能醒来便会知道上元夜的狂风不算什么,上天若对你有憎怒,便不会让我有孕,你励精图治,任贤革新,若你能长命百岁,是天下的福气。”
皇上仍在沉睡中,却在片刻之后微颤了一下睫毛。
皇后大惊,立刻让人传太医,太医本就在紫宸殿后殿值夜,听闻消息,立刻赶来。
也就在太医赶来那一刻,皇上睁开了眼,牢牢看向皇后。
太医既惊又喜,连忙替皇上看诊,萧峻也闻讯赶来,见皇上竟然睁眼,先是欣慰,随即又感受到莫大的恐慌。
若皇上不死,他的太子之位是否作数?
就算他的太子之位作数,那他和苏贵妃……
想到此事,萧峻顿时面如纸色,不寒而栗,好在此时正值半夜,光线昏暗,旁人也都注意着皇上,不曾看他。
龙榻边,太医还在问皇上状况,皇上却定定看着皇后,突然开口道:“你说你,有孕……当真?”
他说得无力,太医没听清,还在疑惑,皇后却已猜到他大概听到了自己的话,便立刻道:“你们先退下。”
“这……”太医看向皇上,皇上有气无力道:“退下……”
于是太医与众人都退下,只留皇后在殿中。
皇上要说话,却是未开口就急促喘息,有些艰难。
皇后知道自己刚才的话里有许多大逆不道的话,但此时此刻,她料想皇上无心在意那些,便到床边问:“皇上听见了?我怀了身孕。”
皇上没马上说话,神情却是说不出的震惊与激动,皇后唯恐他加重病情,又唯恐错失良机,立刻问:“那皇上如何决策?若皇上不测,萧峻是否仍为太子,这孩子又怎么办?”
皇上看着她,缓缓伸手,她看出皇上是想抚摸胎儿,便将他手接住,放到自己腹前。
轻声道:“才一个多月。”
这句话,温柔得像是一对平常的、盼望子嗣的夫妻。
皇上微微颤抖,脸上露出喜切的笑容,双眸竟被泪水打湿。
他虽无力动弹,脑中也混沌,但身在这个位置,也迅速考虑到事态的发展。
最为难的是皇后腹中胎儿不知男女。
若是公主,今日一切犹豫都是多余,若是皇子,将皇位传于萧峻,皇子则身份尴尬,甚至有可能将来被清除;若贸然传给皇子,孤儿寡母,势必是外戚当权,那虞家、裴家之势便死灰复燃。
再碰上孱弱的君主,这朝局就不会太平了。
他开口道:“宣三省长官觐见,及……郑栖舟,程子均,燕王。”
皇后明白皇上也无法决策,这是要召群臣来商议此事,这些人里要么是丞相,要么是参知政事,或是宗亲,但同时还有程子均,那是她的妹婿。
庆幸的是,皇上这一次醒来并没有像上次一样立刻昏迷,太医赶紧给他服了参汤,他就这么坚持着,直到所宣官员到达紫宸宫。
程宪章到了紫宸宫才发现竟不是阴谋,而是真的皇上宣召,皇上再次醒来了!
他一边欣慰,一边又担心起虞璎那边,当时他以为宫中有变,暗示虞璎去找虞老爷子,虞老爷子多半也会判断宫中有变,若有所举动该怎么办?
带着这担忧,他听皇上公布了皇上怀孕之事。
此时寝宫中除了三位丞相,燕王,他与郑泊如就再无旁人。
皇上喝了参汤,此时恢复一些力气,半躺在床上。
他看向三位重臣,问:“皇后问朕,若朕西归……萧峻是否仍为太子,皇后腹中胎儿又该怎么办。”
三位丞相皆是沉默。
直到皇上又看向燕王,问:“燕王觉得呢?”
这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对着皇上,燕王本该替皇上说话,言明既有皇子,就该传位于皇子,可万一最后是萧峻登基呢?岂非得罪了新帝?
他想了片刻才回答:“皇上既已清醒,说不定就此康复,平安无虞,可等待娘娘临盆再作决策。”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皇上面露不悦,看向中书令,中书令回道:“皇上可拟下遗旨,若娘娘所出是皇子,则传位于皇子,若是公主,则传位于赵王府二郎。”
侍中却是耿直许多,回道:“臣以为如此看似公平,实为取乱之道,社稷不稳,人心则不定,人心不定,则有纷争。”
中书令便道:“那侍中所言,该如何定夺?”
侍中沉默片刻,回道:“暂依现下决策不变更,若皇上能吉人天相,待娘娘诞下皇子,一切迎刃而解。”
这意思便是,除非皇上能活到皇子出生,要不然就将皇位传给萧峻。
其实这是最稳妥的做法。
皇上神色平静,看不出心中想法。
他沉默片刻,随后突然看向程宪章:“子均以为呢?”
程宪章在这几名或是丞相、或是王爷、或是参知政事里面,是品级最低的,所以一直站在末位。
但此时皇上却点名让他回答。
一是他是虞家女婿,更能替未来的皇子着想,二是他为人刚正,也许会秉公直言。
程宪章早已为此事思虑再三,他心中赞同侍中大人所言,却无法不替虞家着想,此时上前,开口道:“臣赞同中书令大人之言,若担心社稷不稳,皇上可提前钦定忠正贤明的辅政大臣,令辅政大臣按皇上遗旨行事。”
这样将大权交由辅政大臣,而非虞家人。
皇上静默之后问他:“若朕传位于未出世的皇子,而提前处死虞陟呢?”
程宪章不由一震,立刻跪下道:“皇上恕罪,臣为虞公孙婿,论公理论人情,都不敢妄作此议论。”
皇上沉默不语。
其实程宪章的“不敢妄议”,又怎么不是一种态度?
作为孙婿,他没有当场反对,而是退出决策,是因他非常明白若小皇子登基,自己的岳祖父正是可怕的外戚势力,必会导致社稷不稳。
但也因此能看出,他确实是刚正之人,他将自己的看作是臣子,而非虞家女婿。
第57章 第 57 章 各怀心事
“你起身吧。”皇上道。
程宪章还想说什么, 皇上却接着问:“关于此事,你们可还有话说?”
众人沉默, 皇上道:“尔等都下去吧。”
“皇上……”程宪章要开口,皇上却疲惫地抬了手轻轻一挥,示意他离去。
程宪章只能闭嘴退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反应错了,他该立刻替岳祖说情,辩解岳祖为国之栋梁,从未有不臣之心,绝不可杀他。
皇上何其聪明, 他一定感觉到了。
但此时,他再没有机会了。
忧心地离开寝殿, 只见陈青与邹统领早已候在殿外, 内侍正让陈青先进殿去。
这二位, 一位是大理寺卿,皇上手上的刀, 一位是内卫统领, 皇上袖中的暗箭,皇上会让他们做什么?
程宪章突然觉得以皇上的性子, 一定会选择最后的方案:传位于皇后腹中龙子,但处死虞老爷子。
如此, 虞家便群龙无首,奈何不了皇上自己安排的辅政大臣,便不致外戚专权。
他们几人从殿中出来, 未有一人说话,皆是沉默地往前走。
程宪章走得最慢,脚下如有千金重。
此时他又想到,虞璎怕是已经去找她祖父了, 祖父会不会误判宫中有变而有所行动?最后这行动被内卫察知,确定皇上处死祖父的决心?
他此时又能做什么?
若出宫就疾奔去虞家告知消息,那只会死得更快,今日在龙床前所言是朝中机密,哪怕与家人都不能透露半句,更何况通风报信。
此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中丞大人。”
程宪章回过头,是皇上身边首领太监韩公公,便躬身道:“韩公公。”
韩公公亲自将手中灯笼递给他:“夜深了,中丞大人路上慢一些,大人贤能,一心为公,持之以恒,日后定得皇上重托,大有可为。”
程宪章连忙接了灯笼,回道:“多谢公公赞许,我定谨记于心。”
韩公公朝他点点头,回去了。
韩公公是皇上身旁亲信,三品大太监,为人平和内敛,绝不多说一句话,今日他主动前来交待这些,这一定是皇上的意思。
莫非皇上是在告诫他,要他继续“一心为公”?
一心为公的反面就是谋求私利,以及……“重托”,莫非皇上的意思是,他要杀祖父,若自己秉持公理不予理会,甚至帮助皇上完成此事,自己便是将来的辅政大臣之一?
如此承诺,不管真假都有极大的诱惑。
可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祖父被杀?那样璎璎该会多伤心?
有一瞬他陷入迷茫,不知能怎么办,但下一刻他想到,若按皇上的安排,杀祖父,他成为辅政大臣之一,璎璎一定不能接受,她一定会怀疑他,然后毫不犹豫离开他……对,毫不犹豫,那他们也就走到尽头了。
既然不能是这种结局,那他必然要做些什么,赢得其他结局的可能。
苏贵妃从外面进来,他道一声“娘娘”,低头避让,苏如月没心情理睬,快步走向寝殿外。
他回头朝那边望过去,陈青已入内,韩统领还在外等候,皇后娘娘也没离去,端坐在屋檐下,太医、宫人都候在外边,除此之外,还有萧峻。
他伫立在檐柱下,看不清神色,但整个人都是僵直的。
程宪章心中突然闪过一丝念头:萧峻与皇子,注定有一个人要与皇位失之交臂,虞家为此着急,那萧峻呢?赵王呢?
萧峻能不能成为那个变数?
程宪章乘马车而来,回去时却没有乘马车,而是一人在黑夜中步行,马车跟在他身旁。
他需要思考,眼下该怎么办。
回到家中,才要进锦绣园,就遇到了周氏身旁的红豆。
红豆告诉他,周氏听到这边的动静,知道他半夜被叫进宫里,又知道虞璎也连夜出去,担心得睡不着,就让她在此等着,看他什么时候回来。
程宪章想起自己的打算,只觉对不起母亲,便问:“夫人可回来了?”
红豆道:“回了,才回。”
程宪章点头道:“我与你一起去看看母亲。”
母亲果然还没睡,正月的天还冷,可母亲舍不得用碳火,初几就将碳火停了,此时屋中泛着寒意,她披着衣服坐在床边。
程宪章连忙进去,既愧疚又心疼:“我回来了,母亲快睡下。”
周氏见他好好回来,松了一口气,问他:“宫里出了什么事,怎么夜里还不让人安宁?皇上驾崩了?”
程宪章摇头:“没有,母亲不要瞎想,是皇上突然清醒了,宣几名大臣进宫议事。”
“又醒了?”周氏也不懂这醒不醒的对他有什么影响,只欣慰道:“没事就好,我听说你被叫走,还让人去找阿璎问,谁知她也出去了,还是骑马出去的,她可还怀着身孕呐,你看你上有老下有小,在朝中做官,官大官小倒无所谓,可万万要保全自己,不做那贪官污吏,堂堂正正做人,便什么也不怕。”
程宪章无法告诉她,身在这个位置,不是不做贪官污吏就能保全自己的,他也想安稳度日,让母亲安享晚年,与虞璎日夜相伴,看着自己的孩子的出世,可是……
想到自己将做的事,可能有的凶险,他就觉得万般惭愧,唯恐要让母亲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他只能答应母亲,安抚母亲什么事也没有,让母亲早些睡。
回到锦绣园,虞璎先从卧房出来看他一眼,随后又转身回到床边,满面不悦道:“我怕你有事,着急去找我祖父救你,又着急赶回来,没想到你回来也一声不吭,还跑去你母亲那里待这么久!”
程宪章只得解释:“母亲担心我,不愿睡。”
虞璎冷哼一声。
程宪章到她身旁坐下,问:“祖父没做什么举动吧?”
“祖父说若是宫中有变,他多半也逃不过,既然宫中来人只叫了你,没叫他,也许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就让我快回来,不要冲动。”虞璎不情不愿解释道。
程宪章不得不佩服,祖父果真是老谋深算,难怪皇上要忌惮。
往坏处想,有祖父在,最易外戚专权,但往好处想,有祖父在,便如虞家这一方的定海神针在,小皇子定能安稳坐上皇位。
程宪章回道:“好在祖父镇定,他的选择是对的。”
虞璎问:“宫里叫你去做什么?”
他回道:“皇上清醒了,知道了皇后怀孕的事,所以急召几名重臣进宫。”
“什么,皇上醒了?”虞璎吃了一惊,又问:“那是不是没什么事了?皇上好了?既然好了,之前说让萧峻继位的事肯定就作废了。”
程宪章摇头:“不一定,太医也无法断定皇上后面会如何,一切都未有定数。”
“啊?那……你们商议的结果呢?”
商议的过程和结果,便不是他能告知的了,他只是摇了摇头。
虞璎从他这里什么都没问出来,不太高兴,加上之前他的诸多行径,也就不愿理他了,蹬了鞋子上了床。
程宪章心里有事,也没寻上前安慰,只在她身旁躺下来。
今夜后半夜倒平静无事,翌日,程宪章一早去了衙门。
……
萧峻几乎整夜未睡,皇上突然清醒,才醒来就依次见了五位重臣,又见了陈青与内卫,最后还见了他,问他,若他登基后,皇后生下皇子,他是否能保证好好对待皇子。
他闻听此言,大吃一惊,连忙保证定会善待皇子,封皇子做亲王,皇帝只是沉默,待他再要说话,皇帝竟已再次昏迷过去。
他连忙叫太医入内,自己则退至一旁。
但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错了,是不是该说,若娘娘诞下皇子,自己会马上退位,让位于皇子。
可那样皇上会不会觉得他毫无进取之心,配不上国君之位?说不定还会看出他完全是撒谎,太虚伪。
他焦躁不已,不知该怎么办,再想起自己和苏如月的事,便觉冷汗淋漓,芒刺在背。
到底是自己冲动了,怎么可以……当时自己与皇位只有一步之遥,谁能想到过去这么多天,一步竟已变成两三步,皇后怎会突然有孕!
萧峻在紫宸宫外看见了苏如月,却只敢向她投去一眼,不敢有所表示。
直到皇上再次昏睡,太医如临大敌,他守在殿外,开始期盼皇上快点断气。
就这样去吧,趁皇上还没收回之前的遗命。
他本就是个闲散王爷的庶子,从未有过称帝之心,可偏偏这事落到了他头上,他用了一两天时间才适应过来,适应了父王对他温言软语,适应了臣子对他毕恭毕敬,连当初抛弃他的挚爱都主动示好,向他献身……
这样的感觉太好,他已沉沦,如今却突然告诉他,情况可能有变。
若皇上又好了,那太子之位必然轮不上他,到时他又成了什么?一个笑话吗?
想到此,心中的念头越来越盛:皇上只能死,不能活。
这个念头从脑中浮起后就再未落下过,等到皇上当日下午再次清醒,喝下一碗参汤后,这念头就从“盼着皇上死”,到“是否可以主动结果皇上性命”。
要不然呢?等着皇上好转吗?
皇上好转,他再没机会了,万一他与苏如月之事暴露,那便是死路一条。
若如此,还不如铤而走险搏一把。
成功,他便是九五之尊;失败,也不过他这个庶子的烂命一条,至于那从未将他放心上的父王母后、那庸俗市侩的妻子和像极了妻子的孩子,他们若替他陪葬,只能怪他们命不好。
直到入夜,他才找到机会,在紫宸宫御药房与苏如月相见。
苏如月见他进来,吓了一跳,惊慌道:“你怎么来了?”
说话间,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萧峻心中明白,可见皇上一醒,她就慌了,再不敢和他靠近。
他心中更是凛冽,和她道:“我想和你商议,若皇上好转,我们该怎么办。”
苏如月已经拿了药要出去,连忙道:“太医还在宫中,当心被人看见。”
萧峻立刻道:“你之前主动来找我,怎么不怕人看见!”
这话中带着明显的恼怒,苏如月知道他不满,迅速让自己镇定下来,问他:“那你要怎么办?我们又能商议什么?”
萧峻靠近道:“如月,我想告诉你,皇上必须死,我们别无选择。”
苏如月脸色煞白:“你……”
从他的神色里,她看出了他的意图。
可那太让人惊惧了,他竟然……竟然想弑君吗?
她怔怔看着他,他肯定道:“我知道你想着皇上若醒来,那你还是苏贵妃,可如今皇后怀孕了,你还有机会吗?我二人之事,未必就真的神不知鬼不觉,至少你身边宫女知道,若我登基,此事便不足为惧,若我登不了基,那我二人项上人头随时不保!”
第58章 第 58 章 弑君
苏如月一时之间不知他是提醒, 还是威胁。
她将心中的愤怒藏住,颤声道:“那……你要怎么办?”
萧峻看看空无一人的身后, 回道:“皇上本就气息奄奄,哪怕现在断气,也不会有人怀疑。
“有一种死法,名为‘贴加官’,以湿桑纸覆面,能让人死得悄无声息,可伪装成痰厥窒息, 神不知鬼不觉。”
苏如月担心道:“你真要如此?会不会有人怀疑到你身上?”
“当然会,我有十足的动机。”萧峻看着她道:“所以此事只有你能做, 若你动手, 没有人会怀疑。”
苏如月吓了一跳, 不敢置信道:“我?”
未待他回答她便压低声音厉声道:“你做梦!”
说完要走,萧峻拽住她:“如月, 我别无他法, 我们别无他法,我们走投无路, 不只是我,还有你。若我做不成皇帝, 我便成了笑话,我还与贵妃通奸,死无葬身之地;你呢?你有重要把柄在人手上, 且皇后怀孕,若她诞下皇子,这皇子必是太子,皇后本已复宠, 今后更是如日中天,你又拿什么与她斗?到那时,你觉得皇后会放过你?”
苏如月停下看向他,他说的都对,可凭什么要她去动手,那可是弑君,是灭族之罪!
“放不放过我,那也是以后的事!”苏如月用力挣开他,从御药房出去。
直到离开御药房,她仍止不住的心跳。
弑君,他居然让自己弑君!
要做皇帝的是他,她做谁的妃子不是做!
可千错万错,就错在皇上明明不行了,居然又醒了!
他到底是能活下来,还是最终仍会断气?
自己似乎行动得太早了,可在当时来说,去找萧峻也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皇上再度清醒,本就是个意外。
苏如月焦急,而她也能明白萧峻比她更焦急,这种情况下,他会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从而连累到她?
……
当日上午,一道御史台卷宗呈上中书省,中书省认为兹事体大,正好皇上在午后清醒,宣中书令问话,中书令便将事由告知。
原因是御史台官员查案,却查到一份口供,口供提及赵王,原来赵王在某日醉酒后说,皇上无子,只能在宗室中过继侄儿,晋王因谋反而伏诛,燕王两个儿子,一个夭折,一个顽劣,唯有自己三个儿子都还不错,到时储君人选必在自己三个儿子中,待皇上驾崩,自己说不定能做太上皇。
这罪可大可小,小则是醉人醉语,大则是诅咒圣上,有谋逆之心,偏偏这案件还是当初的宫中假药案牵扯出来的。
联想起来,会不会赵王与假药案有牵连?若有牵连,是单纯为挣钱,还是意图谋害皇上?
皇上的确无子,宫妃与皇上也偶有服药,若故意在药中动手脚,长年累月,会不会就是为了断绝皇上子嗣、或是害皇上性命,从而让自己的儿子坐上皇位?
皇上见了卷宗,面色铁青,一把扔了卷宗,随后剧烈咳嗽,深深吸气。
半晌他才道:“此事暂且按下,容后再查。”
但在中书令离开后,他却叫来了内卫,命内卫暗中严查赵王。
内卫同时呈上的,还有致仕的原礼部尚书虞陟多项罪证,诸如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等等。
皇上清楚,自己这个岳祖是个十分谨慎的人,轻易不会留下把柄,但若内卫有心,总能查出数桩大罪。
他已然决定先杀虞陟,以除后患,可这一刻却犹豫了。
杀了虞陟,单以皇后的能力,能将皇子扶上帝位么?
万一辅政大臣有异心,万一赵王与萧峻倾压,谁又能真正替他守护孤儿寡母?
强烈的不安之感倾覆而来,他终究无法下定决心,再次在满身疲惫与头痛难耐中昏睡过去。
苏如月第二日再次被萧峻逼迫,与此同时,皇上却在第二日清醒了小半日,她去服侍汤药,竟见到皇上面色比之前要好。
越是如此,萧峻就越着急,而她思来想去,越觉得自己不能着了萧峻的道。
皇上活着,她是贵妃,的确皇后若生了儿子她注定没有与之抗衡的力量,可终究她还有希望生儿育女。
皇上若是死了,萧峻登基,她就只是先帝太妃,而萧峻已有原配,有嫡长子,她却不可能为他生下皇子,只能作为太妃老死宫中。
皇上死,倒不如萧峻死,萧峻一死,就算她曾与萧峻春风一度,也是死无对证。
在萧峻的次次催促中,苏如月终究将事情答应下来,先从他手上拿了至昏睡的安神药和“贴加官”所须的桑纸。
如此又拖了两日,皇上越发有好转,每日都能清醒一会儿。
萧峻急不可耐,再次催促苏如月,两人约定的动手之日,苏如月先去了萧峻所在的偏殿。
萧峻已经在榻边昏昏欲睡,听见动静来开门,见她来,那点困意立刻就清醒了,立刻看向外面,又急又气道:“你不在皇上那儿,来这儿做什么!”
苏如月心中泛冷,心道“之前我过来,你可不是这样,现在却吓得气急败坏”,她转身委屈道:“你要我替你去做那灭九族的事,这便是你的态度?”
萧峻连忙道:“不是,我是担心你,担心你被人发现,我们同在一条船上,休戚与共。”
苏如月流泪道:“我也不想这时候来找你,但我害怕。”
萧峻抱住她:“别怕,我在这儿陪着你。一旦得手,我会派人替你将罪证销毁,你再大呼太医入寝殿,太医只会认定皇上终究难逃一死,不会想到其它。”
苏如月拉他到床边坐下,又靠在他怀中道:“天色还早,我待会儿就进去,你先抱抱我。”
萧峻便抱住她,温声道:“好,我抱抱你,你放心,只要皇上断气,一切都好了,至今皇上还没撤回之前遗命,只待皇上宾天,我便能登基。”
“嗯,到那时,我在宫中,你要好好待我,不许过河拆桥。”她柔声道。
萧峻轻笑:“你在想什么,我是你扶上皇位的,怎会过河拆桥。”
苏如月温顺地躺在他怀中,心里却想:等到那时,只有自己知道皇上是他杀死的,他就算不马上弄死自己,迟早也会吧。
为什么他会觉得跟他有了肌肤之亲,她就会听他命令,受他威胁,会一心一意盼着他做皇帝?
她是无法执政掌权,所以才要依靠男人,而不是没脑子。
紧张而慌乱的夜里,两人如此相偎着,倒是少有的宁静和安稳,萧峻想,今夜行动如果成功,他一定会让她留在宫中做太妃,两人一辈子相守。
皇上无子,可他却是没问题的,他可以让她拥有好几个孩子……若有可能,他要想办法让她做堂堂正正的妃子。
想着想着,他便无意识睡了过去。
苏如月慢慢将他扶到枕上,他翻了个身,安稳睡下。
她本是六宫协理,皇后如今有了身孕,顾不上的杂务更多,所以宫中事情大多由她作主,包括这紫宸宫的汤药。
自当初宫中的假药案之后,皇上入口的东西更是慎之又慎,但他这个赵王府二郎却不同,虽被立为储君,可到底没有正式受封,没有品级,宫中也就没有细致的规矩流程,想要在他的汤药饭食中放点东西,十分容易。
他给她的安神药,她就在事先让人下在他饭食中了,所以他才会疲惫不堪,不知不觉睡去。
此刻看着平静躺着的男人,苏如月还有着最后的犹豫,是否要动手。
可是,事已至此,唯有动手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在房中拿盆打好水,从怀中拿出他给的桑纸,层层浸湿,然后一张张覆到他脸上。
就这样吧,若皇上活了,那她还是苏贵妃;若皇上死了,谁管它以后谁是皇上。
反正到时候一切都回到原点,她再无把柄在人手上。
这杀人方法确实好,萧峻只在第五张桑纸覆在脸上时微微动了动,试图大口呼吸,发出些微动静却没能醒来,随后就陷入昏睡。
等到十张桑纸全覆上去,他人早已没了动静。
苏如月静静看着他,她想,他是否从来没怀疑过她呢?
自己好像真的太冷情,这是她第一个动心的男人,也是欢欢喜喜恩爱过一场的男人,此时亲手了结他的性命,她竟然能如此平静。
所以,虞璎啊,就不要说她无情了,她从前不辩解,如今则可以真正承认,她就是个无情的人。
但愿虞璎以后不要落到她手上,到时便会知道她的手段了。
直到第二日一早,宫人发现萧峻房中久久敲门无人应答,推门进去后却发现萧峻暴毙于床上。
当夜是苏贵妃侍疾,清早已离去,换成了宫中另一名妃嫔,那妃嫔闻知此事,大骇,只能去告知皇后,皇后去了紫宸宫,因身怀有孕而不敢近前去看,只能一边传苏贵妃过来,一边让太医查看。
苏贵妃对此一无所知;太医只能看出是窒息而亡,因什么事则看不出,得让仵作验尸体,但萧峻是储君,哪能随随便便开膛剖肚验尸?皇后无奈,只能让尸体那么躺着,等皇上醒来再定夺。
整个紫宸宫,因皇上卧病在床,有侍疾之人,有侍弄汤药之人,有待命的太医,有进宫中禀报政事的大臣……总之,往来人员复杂,一日之内就有数十人出入,而储君所住偏殿又无人在意,短时间内竟也查不出谁进去过。
待皇上醒来,已近正午。
乍听此事,皇上震惊而愤怒,只觉得是不是什么阴谋,会不会是虞陟动手,什么人竟敢在紫宸宫杀人;但震惊过后,突然有一种释然,他发现自己最大的难题解决了,被老天解决了。
萧峻死了,而他是宗室子侄中唯一还能看的一个,除了这位,其他任何人他都不愿将皇位交托出去。
倒不如期待自己的孩子,他万分相信自己和皇后的孩子绝不会太差。
接受此事后,他命大理寺彻查此案,关于储君,什么也没说。
皇上开始想,若自己能好起来,撑到皇后临盆,那什么都不必说;若自己没能好起来,虞陟大概也会力保皇子继位,所以也不用说了。
更何况,想到自己的孩子,他便有了无限的信心,觉得自己一定能好。
虞老爷子始终安稳,萧峻之死最终以暴毙作终结;而皇上则日渐好转,待到二月,已能起身走几步,能维持整个白日的清醒。
程宪章却在二月初被皇上叫进了宫中。
那时皇上虽未恢复早朝,却已在紫宸宫的勤政房处理国事,程宪章受召而去,便被一纸卷宗扔在了面前。
那时内卫已查出关于赵王的控诉纯属诬告,赵王的确在醉酒时说过过继储君之事,但事情是别人提起,称皇上无子,到时多半要从宗室过继,赵王有三子,希望最大,赵王便说还早还早,这都看皇上的意思。
皇上看着程宪章道:“程子均,你倒是好谋算,算计起朕来了!”
第59章 第 59 章 从实招来
程宪章早已跪下, 诚声道:“臣惶恐,不知皇上所指何事?”
皇上冷哼, 缓声道:“什么事,你自然知道,那卷宗上关于赵王的指控纯属无端攀咬,你却不去查实,而是有意呈上中书省,算好了形势紧张,中书省不敢大意, 势必送到御前,引朕怀疑, 从而为防犯赵王而留下虞陟, 是么?”
程宪章深深拜下道:“皇上恕罪, 臣当时见此卷宗,心中亦是犹豫徘徊, 不知如何是好, 或许臣也有私心,愿意真正的中宫龙裔继承皇位, 所以选择将卷宗呈上中书省,请皇上定夺。
“此事致赵王蒙冤, 全是臣疏忽之过,臣甘受惩处。至于虞公,其德高望重, 在朝是忠心耿耿,退仕后深居简出,从未有逾越之举,若因我等想象中的‘外戚干政’而殒命, 实在太冤;加之皇后娘娘正在孕中,若得知祖父因自己有孕而不得不死,娘娘心中又作何想?又怎能安心休养?”
在意识到自己受摆布时,皇上确实盛怒,但在听完这番话,他又认同程宪章所说的。
此时杀虞陟,确实影响皇后心情,也会让皇后对自己怨恨。
其实到现在,自己的身体好转了,也没有杀虞陟的必要了。
皇上心中仍气恼,但程宪章说的话在理,也乖乖认了错,他原本的怒火消了一大半。
最重要是,现在的结果是他想要的。
只是这程宪章该怎么处置呢?
也许连自己会受惩处、但不会掉脑袋程宪章也猜到了吧,皇上不想按他的谋算来,却又做不到真将他革职或处死。
最终,他道:“你大逆不道,朕姑且念你情有可原,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从轻处置,治你个浮躁不谨之罪,记大过,降一级,停升三年,你可心服?”
程宪章立刻叩拜道:“谢皇上开恩,臣甘心受罚。”
皇上冷声让其退下。
到第三日的早朝,皇上当朝训斥此事,并将此处罚全国邸报公示。
程宪章自入仕以来,一直深受器重,官运亨通,这次受这样的惩戒、丢这样的人,算下来都是第一次,颇让人吃惊。
事情闹这么大,虞璎当然也听说,但她以为就是程宪章公务上的疏忽,没什么大不了,他也没表现出来难过,自己也就没多过问。
直到天气转暖,草长莺飞之时,她怀孕也三个多月,实在想出去走走,和虞夫人一起去上香。
上完香,虞夫人说祖父念叨起她,让她顺便回娘家坐坐,她正愁无聊,便兴致盎然回了虞家。
虞家爹娘对之前的紧张局势感觉到了一些,却知道得不多,但皇上病重后痊愈是真的,皇后怀孕也是真的,怎教人不欢喜?所以阖府上下都喜气洋洋。
虞璎在母亲房中坐了一会儿,就去给虞老爷子请安。
虞老爷子坐在一张躺椅上小寐,被虞璎过去给吵醒了。
虞璎看着他道:“祖父,现在午睡时间早过了,天又还没黑,你这会儿睡了晚上还能睡得着?”
虞老爷子喜欢她身上的明艳和生机,睁了眼,笑道:“人老了,不是睡,是精神不济。”
虞璎道:“祖父就是太无聊了,我改日给您买只猫,或者买条狗,或者买只会说话会吵架的鸟怎么样?整天坐着,当然要犯困,我自个儿待着我也犯困。”
虞老爷子看看她肚子,发现还看不出变化,问:“身子还好?娘娘说她腹中龙子是你带去的福气,你可万万要保重,你这胎儿,可攸关龙子。”
虞璎无奈叹息道:“知道了,我今日还去给观音上供了。”
虞老爷子又问:“子均呢?他最近如何?”
“还能如何?就那样啊。”说着她想起来,“哦,您是要问他挨皇上骂降级的事?还好吧,做官这不是很正常么,他要连这都受不了,以后就不必当官了。”
虞老爷子问:“他没和你说什么?”
虞璎奇怪:“说什么?他从不说朝廷的烦心事,要我问他才提,我见他好好的,就没多问。”
“但他不是个浮躁的人,却在这样大的事情上浮躁不谨,不是太反常了么?”虞老爷子说。
虞璎静静看着他。
他在躺椅上摇了一会儿,缓声道:“最近我将这许多事来来回回想了几遍,心中有些猜测。皇上最初醒来,知道了皇后怀孕的事,这时候谁也不知道皇上是会好转,还是回光返照,皇上自己也不知道,那他会怎么做呢?
“有一晚,我这院子里出现了一道黑影,身手敏捷,眨眼即逝。你裴爷爷也同我说,有一日他出门,似乎被人跟踪。那几日有些细微的不寻常之处,我想,也许在某一刻,皇上是想杀掉我的。”
虞璎一惊:“杀祖父?为什么?”
“为了传位给小皇子。”
有之前的谋划,虞璎仔细想了想,明白过来:祖父想把持朝政扶小皇子登基,而皇上则想扶小皇子登基而防祖父把持朝政,所以就提前杀掉祖父?
“皇上他……真这样想过?”
虞老爷子道:“这是我猜测,要不然无法解释程子均犯的错。那错不大,皇上罚得未免重了些,而皇上会如此震怒,则是因为遭了程子均算计。那错误,让皇上决定留下我。”
到最后,虞老爷子看向虞璎道:“论权势地位,三个孙女婿里谁能比过皇上?但论心,还是子均,他这罪过是为虞家而受的,你是做妻子的,理该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回报他这恩情。”
回去路上,虞璎不断想祖父的话,想这朝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是皇上要杀祖父,或是程宪章有意呈上赵王罪证,那是多么凶险的事?错一步就万劫不复,而这一切,她和程宪章在一起,竟然浑然未觉,他什么都没和自己说。
对了……那段时间他很少话,多半是沉默,而她为沈姨妈的事生气,为怀孕的事生气,又见他沉默,就更气了,便也没理他。
回到家中,程宪章还没回来。
却听闻有人从永州回来,正是程宪章身旁小厮,那小厮来告诉她,沈姨妈在回永州路上就得了伤寒,发烧多日不退,随后又腰酸背痛,药石无治,才到永州第二日便过世。
小厮按程宪章吩咐告知沈家族长,沈姨妈曾在京城杀人未遂,中丞大人本想将其送官,但感念母族情谊,便将人遣送回乡,准备让族人严加管教。
至于路上偶感伤害,则是意料之外。
沈家族长听得这话,诚惶诚恐,连忙认错道歉,承诺会让人好好看住沈姨妈,而沈姨妈伤寒不治,又怎敢找程家的麻烦?
所以到第二日沈姨妈离世,沈家也一句话没有。
到虞璎这儿回完话,小厮就去往顺福堂回话,虞璎则在屋中半晌没回过神来。
沈姨妈死了?伤寒?
程宪章知道她会得伤寒吗?又知道她一定会因伤寒而死吗,为什么他那么笃定说她会得到惩治?
到晚一些,程宪章回来了,她有许多话想问,却知道程宪章被叫去了顺福堂。
倒也正常,婆婆也知道了这消息,一定悲痛,要问个明白。
程宪章到顺福堂,便知道永州的消息传来了,沈姨妈受“伤寒”而死。
周氏红了眼睛,立刻问他:“这伤寒真是伤寒吗?你为什么说要将她送官却又不送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姨妈会死?”
程宪章平静道:“母亲,姨妈在将要被送官之前还在破口大骂,诅咒我全家不得好死,声称上了公堂,她要说我忘恩负义,说母亲与璎璎婆媳不和,还要说璎璎水性杨花……母亲觉得,若让人听了,会怎么想?”
周氏微启唇要开口,他继续道:“其实我不在乎,我知道母亲也不那么在乎,因为这伤不到我们,却能伤到璎璎。她受的已经够多了,我家亲眷中出姨妈这样的人,是我们的耻辱。”
周氏喃喃道:“所以,你姨妈得的,是肾损疫病?”
程宪章没出声。
周氏知道,因为自己的婆婆就是“伤寒”去逝,当时怎么喝药都喝不好,后来从城里请来大夫,告知不是伤寒,而是一种疫病,这疫病源头在耗子身上,尤其野耗子,也许一只野耗子从面前蹿过,人就染上了。
病能治,但那时婆婆病得太重,早已治不好了。
周氏只觉背脊发凉,心中泛起一种恐惧的情绪。
她觉得儿子有些陌生起来,变得她不了解,他居然……杀了自己的亲姨妈。
而且先斩后奏,并没有问过她。
她问:“是为了阿璎?”
程宪章看着她,认真道:“是。我不想让她觉得嫁给我就是受委屈。”
周氏许久都没能说话。
有一丝嫉妒,自己与儿子相依为命十多年,终于有一天,他眼里只有另一人。
同时却又心有余悸,有一种被“杀鸡儆猴”的感觉,若有一天自己让虞璎受了委屈,是不是也会受到这般无情对待?
一时间,那种嫉妒、不甘、想一较高下的心都没有了,儿子是这程家的主人,儿媳是夫人,她这个老娘亲,只能是颐养天年的老夫人,也最好是。
“近来天暖了,母亲要不要出去走走?西郊的杏花开得好,后日我休沐,带母亲去?”他突然温声道。
周氏一怔,随即摇头道:“不,我就不去了,我走不动路,阿璎是闲不住的性子,你带她去吧。”
“母亲真不去?”他问。
周氏摇摇头:“真不去。”
程宪章回道:“那母亲好好歇息,我先回去了。”
他就这样走了,周氏看着他的背影,再一次怅然若失。
虞璎在家等了他半天,真等到他回来了,她却又有了耐心,忍着没开口,看他吃饭。
程宪章问她:“又没胃口么?怎么不吃。”
虞璎撑着下巴道:“你先吃吧,等一下有你累的。”
程宪章有些意外,随后看向她肚子,小心道:“是不是还是谨慎一些?”
虞璎突然明白过来他想偏了,不由瞪眼怒嗔道:“你想什么呢,等你吃完我要问你话,很多话,所以你现在吃饱一些等一下好从实招来!”
程宪章笑了笑。
他也能猜到,去永州的人回来了,母亲知道了消息,她肯定也知道了,她知道了,一定要问。
他将她看一眼,猜测她的心思,在这事上怎么看他。
她会不会觉得他没她以为的那么高风亮节呢?
其实身在御史台并不代表自身纯正刚直,相反,他见到了许多官场上的阴私。
对姨妈的处置,最刚正的是送官,可若送官对他们反而有害处呢?他有足够的力量能让这事妥善解决,为什么不用?
第60章 第 60 章 事发
程宪章无奈道:“我何德何能, 竟有那本事去皇上寝宫杀人?还杀储君?那我是不想活了。”
虞璎“哦”了一声,她一直觉得萧峻死得蹊跷, 应该所有人都这样觉得,可此案草草了结,没个答案。
转而看向程宪章,她问:“你这样做,不怕母亲怪你?”
程宪章回道:“她自然怪,可是,更多的是震惊、惶恐, 我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种对我的陌生,因为这种种情绪, 导致她忘了怪我。”
这情绪最多的是恐惧, 一个人会因邻居莫名打自家耕牛而上前叫骂, 却不会因他手起刀落、斩了牛头而叫骂,因为害怕, 怕他的刀子下一刻落到你身上, 只想逃离。
虞璎很难形容心中的感觉,她清晰地感觉到因这件事, 程宪章和她站在了一起,还彻底背叛了他敬重的母亲, 站在了母亲的对立面。
“你……不怕你母亲伤心难过?”她问。
程宪章想了想,转过头看她,握住她手道:“怕, 但唯有如此。从前我总想居中调停,让你们彼此理解、和睦相处,但姨妈的事让我发现不能,我必须作出选择, 也必须选你,选你就是选我自己。”
母亲经此事势必心凉了、失落了,与他渐渐失去母亲子间的亲密,而也许这就是天理呢?就像幼兽长大,总要去角逐自己的领地。
虞璎抱住他:“好吧,我决定给你生个孩子。”
程宪章看向她:“难道你现在才决定?”孩子都要四个月了!
“现在是心甘情愿。”她说。
他顿了顿,低声问:“你不觉得我心狠么?”
“报仇雪恨,叫什么心狠?她要用那碗砒霜害了你,我要将她做成人彘扔茅坑!”虞璎恶狠狠道。
程宪章笑了,调侃道:“你不是不爱读书么?还知道吕后的典故。”
虞璎不爱听他说自己不爱读书,敲了他一下,却还是回道:“我爱听故事啊,小时候被逼着和长姐一起读书,我就爱听这些故事,但有的先生只会照着书念,就没意思。”
其实也记得不多,但这种刺激的想忘也忘不了。
两人在床上半躺下,她靠在他怀中安慰道:“害你降级,还三年不升官,要不然后面我进宫向皇后求情,叫她帮你求求皇上?”
程宪章马上道:“不必了,我升职够快了,停一停也好,才升任御史中丞,本就不会三年内再升,皇上这处置并不重。”
“哦……”只是降级之后,所有的俸禄等级都要降,朝堂训斥也够丢人,这处置哪里不重,很重了。
她靠着他想,所以就安心养胎,给他生个儿子吧,她的儿子不只身份高贵,相貌必是万里挑一的英俊郎君,有这样的儿子他也不亏。
想罢,她便不再纠结此事,转而问他:“你觉得萧峻是谁杀的?会是皇上吗?”
程宪章道:“小心,此事不可胡乱揣测。”
虞璎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萧峻死了皇上肯定是高兴的,而且他要真想查,一定能查出结果来,我才不信他年纪轻轻的就暴毙了。”
她继续认真分析,对他的告诫置若罔闻。
程宪章是个能按捺住自己的人,此事为朝中辛秘,本不该妄议,可虞璎饶有兴趣,他受她感染没能忍住,说道:“但皇上若想杀萧峻,可以有无数种方法,让大理寺查一查,大理寺绝不会让皇上失望,不必在自己的寝宫暗杀。”
“这倒也是。”
虽说做皇帝的心都硬,但好端端的在自己宫里死个人,多晦气。
“那不是皇上,还会有谁呢?”
程宪章问:“你觉得皇后有可能么?”
虞璎立刻道:“绝无可能!”
“皇后有动机。”他提醒。
虞璎就是觉得长姐不可能下手,却一时想不到理由,只好说道:“就是因为她太有动机,所以就不能动手啊!”
程宪章认同道:“有道理。”
主要是他们认识的人,没有谁有必须要置萧峻于死地的动机。
皇后确实有动机,但她要么恳求皇上将皇位传给腹中孩子,要么联合外戚势力把持朝局,夺回皇位,不必要暗杀;皇上也有动机,但动机太弱,同样是没必要。
至于虞家人,他们就是,自己非常清楚自己没动手,也不至于这样冒险。
一定要是攸关生死的事,让背后之人一定要在紫宸宫动手杀人,且动手后谁也想不到他,查不到他头上。
所以,必然还有其他隐秘的关系在……如果萧峻当真是人为杀害的话。
两人讨论半天也没什么结果。
好在这事与他们无关,说起来也纯粹是饭后闲谈。
但宫里的苏如月,却在短暂的轻松后,再次迎来沉痛的打击。
她发现自己月事延后,极有可能是怀孕了。
上天给了她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后宫妃嫔皆无所出,她却能怀孕,这原本该让她走上腾飞之路,却偏偏,她又在那一次怀孕。
若是平日也就罢了,昭告后宫,她自是无上荣光,可错就错在那时候皇上昏迷在床,之前也正好没到她宫中,时间上差得太明显。
至于堕胎,一是冒险,怕有意外,二是太可惜,谁能知道她在这后宫熬着,凭皇上那不中用的身子她到几时才能有孕!
但若是此时她怀孕该有多好,所有人的目光又会聚集到她身上,她的孩子与皇后的孩子先后出生,年龄上差距不大,不一定争不过,头胎是女儿,这一胎总不会还是女儿。
若皇后肚里的是公主,她肚里的是皇子呢?那她仍然是笑到最后的人。
这诱惑太大,苏如月决定赌一赌,借此翻盘。
可皇上重伤才愈,除了常去皇后宫里看他那来之不易的孩子,已好久不在后宫就寝了,她要得皇上临幸才好。
低头看看面前的茶水,她若有所思,随即又看向一旁的香炉,皇上喜欢龙涎香,虽能醒神,却也太浓郁了些。
决定好之后,过两日,她以头痛为由,黄昏时分让皇上到披兰宫探望。
皇上到了披兰宫便未离开,甚至在第二日险些误了早朝,让文武群臣在大殿中等了足足两刻。
下午皇上再到清宁宫时,皇后神色便不太好,主动提及此事,问:“嫔妃以色侍君,致君王延误国事,若我以此为由罚了苏贵妃,皇上会恼怒么?”
皇上面色讪讪,带着歉意道:“这是你的权力,你想惩治就惩治,也是应该的。”
皇后忍不住道:“可我觉得最该惩治的却是皇上,并非我妒忌,是太医说了皇上重病初愈,不宜操劳,皇上连早朝都从五日一次改为八日一次,却在后宫沉溺到连早朝都延误,这实在……不像皇上。”
皇上沉默地牵住她,并未反驳。
这后宫也只有皇后敢责备皇上不是,而他也确实不该。
重要的是,这话提醒了他,这确实不像他,大病一场,又有孩子未出世,他异常在意自己的身体,一切都听从太医的,太医委婉说三个月之类不宜太过操劳,他也乖乖照做,平日只会到清宁宫休息,再未踏足后宫,又怎么会色令智昏到这种地步?
尤其是,还有皇后不知道的,隐秘的的揣测,他更不可能失态。
沉默之后,他说道:“借惩治贵妃之机,替我查一查吧,披兰宫的香料。”
皇后纳闷:“什么?”
“朕去披兰宫那一晚,香料与往日不同,茶水饭食,也都查一查,暗中查探,不要声张。”
皇后有些奇怪,皇上这是怀疑起苏贵妃来了?怀疑她在香料茶水中动了手脚?
这很匪夷所思,皇上什么时候对苏贵妃有这样大的猜忌了?以及……苏如月堂堂贵妃,又受宠多年,也没有失宠,何至于为了求皇上临幸而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
但,这于她来说却是好事,她点头应下,也不再追究皇上夜宿披兰宫的事了,转而温声道:“不管怎样,就当为了身体着想,这几个月也当注意。”
皇上不愿此事一直被提及,轻咳了两声,敷衍道:“朕知道。”随即转移话题问起胎儿之事。
有皇上的指令,皇后第二日就着手办此事,她任中宫多年,宫中自有许多眼线,加之现在身怀龙种,有心依附之人更多,细查之下还真查出端倪,皇上到披兰宫那一日,香料是从宫外拿进来的,为合香,里面掺了催情香料;汤食也极有可能有问题,只是没有确凿证据。
除此之外,另有一桩奇怪事,苏如月的月事一向准时,本月却延迟了,但苏如月并未找太医把脉。
这些尚且还是与熏香之事有关的,另有无关的事,是苏如月身旁贴身宫女近来总做噩梦说梦话,好几次提到娘娘,萧二郎。
皇后没想到萧峻会牵扯入内,又去查萧峻之事,查来查去,竟查到皇上伤重期间,苏如月疑似与萧峻几次私会,她又召妹妹虞璎进宫来,才得知苏如月竟与萧峻曾有过情愫。
事情查到这里就太过骇人了,她没再继续,告知了皇上。
本以为皇上会震惊、大怒,没想到皇上却十分平静,点头道:“朕知道了,就查到这里吧,后面的朕自会处置。”
皇后看向他,发现他面无表情。
她问:“皇上是一早就有所怀疑?”
皇上深吸了口气,没回话,转而伸手去轻抚她的小腹。
一国之君是孤家寡人,真正能信的又有谁呢?
刚正如程子均也会算计他,盛宠如苏如月也会背叛他,更别提什么萧峻之流。
好在皇后与他相识于年少,那时他还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甚至不是最有望成为太子的人。他们是彼此情窦初开时心动的人,他们是原配,夫妻这么多年,对彼此再了解不过。
好在这个孩子是他的。
当晚皇上没在清宁宫留宿,转而去了披兰宫。
苏如月十分意外,连忙相迎,皇上屏退了众人,随后道:“头痛好些了么?”
苏如月连忙道:“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劳皇上关心,自然好了。”
皇上接着道:“朕让太医来给你看看吧。”
苏如月心中着急,却极力保持平静,回道:“不必了,大半夜的,早就不疼了。”
“还是看看吧,朕之前已宣了太医。”皇上说。
那一刻,苏如月白了脸庞,知道功亏一篑,她输了。
她能感觉到这段时日皇上对自己的冷待,也能感觉到皇后在查自己,直到今日皇上突然到来,她已有不详预感。
回想最初,她每一步都走的是对的,只是不巧,每一次老天爷都没站在自己这边。
比起皇后,她不过是输在了运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