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棠拥被坐在榻边,鼻尖泛红,眼眶也湿漉漉的,正掩着口小声地打着喷嚏,
白日里出了身薄汗未曾仔细擦拭便睡了去,醒来竟染了风寒。
入夜后,秦恭走进营帐里,就看见温棠坐在床边上,小声地打喷嚏,打一下喷嚏就用手去揉一揉鼻子,鼻尖通红,
看见秦恭进来,她把头抬起来,下意识想忍,却终究没忍住,“阿嚏”一声,带着点鼻音,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
面前的男人已经从门口走到她面前了,蹲了下来,
温棠正低着头,冷不丁看见他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愣了愣,平常都是她仰着头去看他,难得今天换了个视角,秦恭蹲下来,抬头看着她,近距离地看到了他的脸,
温棠的目光先是落到了他的眼睛上,秦恭的眼神在看着旁人的时候是很锐利的,而且他的眼睛漆黑,黑的透亮。
“夫君生得真好看。”她声音微哑,带着鼻音,话音刚落却又是一个喷嚏,
惹得面前蹲着的秦恭,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脸,然后手放在了她的额头上,好像是在试她的额头有没有发烫。
秦恭让人去熬风寒药来。
军营之中,药材储备自然十分充足,这连绵的阴雨天气里,
不光是温棠容易染上风寒,就连营中那些身强力壮的汉子也难避侵袭,因此近来治疗风寒的药材特意备得格外周全。
温棠仍坐在床榻边,她揉了揉胳膊,又按了按腰侧,只觉酸楚阵阵,胸口也闷胀得发疼,
指尖不知不觉滑到颈那儿,那里同样泛着酸软,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没有一处舒坦。
秦恭刚跟外面的人吩咐完,转身进来时,正瞧见温棠在自己身上轻轻捶打,
一只手还在脖颈处摸索,那片痕迹,已经褪成了淡淡的紫色。
秦恭的视线在那淡紫色痕迹上稍触即离,待亲兵端着药碗快步进来又退下后,
他接过大碗,稳稳递到她唇边,碗口敞阔,他那骨节分明的大手几乎将她半张脸都拢在阴影里,只余一双湿漉漉的眸子露在外面,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秦恭神色严肃地盯着黑乎乎的汤药,然后又掀了眼皮,严肃的目光看向她,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汤药,视线在她脸上跟汤药间来回地转。
他的意思很明显。快喝!
温棠被他识破了不想喝苦药的小心思,然后就歪着脑袋,靠到了他怀里,
在他的怀里,她能感觉到安心,不是因为秦恭长得高,长得壮,而是因为他是秦恭,是她的夫君,是她三个孩子的父亲。
秦恭垂眸看她,声音沉缓,“一口气喝了,就不觉得苦了。”
“若小口慢咽,反倒要遭许久罪,那才更苦。”
他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但温棠是真不喜欢这种苦涩的药,元氏常年都要喝药,她的屋子里经常弥漫着这种苦涩的味道。
但,温棠缓缓地抬起头,望着秦恭一本正经捧着药碗的模样,听了他的话,依着他的手,屏住呼吸将药汁一饮而尽,
苦涩瞬间在口中炸开,呛得她喉头发紧,忍不住想咳,未及出声,一粒带着清甜香气的硬物已被塞入口中,
甜滋滋的滋味迅速驱散了苦涩,是上好的松子糖。
“可好些了?”秦恭摊开手掌,掌心还躺着几颗晶莹圆润的饴糖。
温棠含着糖,眉眼弯弯,伸手捻起一颗,仔细剥开裹着的糯米纸,趁他不备,飞快地塞进他微张的嘴里,
舌尖猝不及防触到甜意,还带着一丝她身上独有的馨香,秦恭很喜欢。
然后温棠的手忍不住戳了戳他手臂那里,眼睛里是显而易见的心疼,“怎么还没好?”
秦恭自己倒是没什么反应,于他而言,常年出入战场,在练武场挥汗,受伤本就是家常便饭,
不单是他,营里那些操练的士兵也都对此习以为常,被刀划道口子,被箭擦过皮肉,或是摔出块淤青,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哪里值得男子汉大丈夫挂在嘴边大惊小怪?
他向来和那些士兵想法一致,皮肉伤算得了什么?
叫大夫来包扎好,过些日子,或是个把月,总会结痂愈合。
可此刻被温棠的指尖轻轻一戳,那处伤口没泛起疼意,反倒隐隐透出点痒来,不是皮肉的痒,倒像是顺着血脉钻进了心里,
他忽然俯下身,将下巴虚虚地搁在她的肩窝,没用力,只让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她颈侧。
温棠只觉肩窝处传来灼热的鼻息,微微一怔,侧头看他。
素日里冷硬锋利的面容轮廓,此刻竟显出几分不同,
他闭着眼,将自己全然交付于她,周身那迫人的锐气悄然散去,竟像个寻得依傍的孩子。
温棠的心,刹那间软了下来。
“夫君。”她唤他,声音闷闷的,缓缓抬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夫君在这儿。”秦恭应着,胸腔里的震动顺着相贴的肌肤传过来,连带着她的身子都跟着轻轻颤。
两人紧紧相拥,温棠能清晰地感知他低沉悦耳的声音,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胸腔有力的搏动,以及这怀抱无与伦比的安全与温暖。
一种名为“喜欢”的情愫,像春日里悄然漫过堤岸的春水,在心底一点点漾开。
她如此直白的依恋,饶是秦恭这般迟钝,慢好几拍的人,也终于清晰地接收到了,
他慢吞吞地转过脸,对上她含笑的唇角,
他伸出手指,带着点探究的意味,一板一眼地,认真地点了点她的嘴角。
温棠仰着脸,眼神清澈而郑重,“我与章尧,绝无私情,更无旧情可续。夫君是我此生唯一的良人,当日应下亲事,是我心甘情愿,无人相胁,纵使当时不曾与夫君相看,我也不会与那人有半分牵扯。”
秦恭听见第一句话的时候,眉梢眼角都舒展开了,心里很满意,但是一听到“纵使当时不曾与夫君相看”这句话的时候,他又抿了抿唇,
温棠从前真没发现,秦恭在她面前竟是这般喜形于色。
她过去总对他有刻板印象,总被他冷峻的外表所惑,觉得他不好相处,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不会捧着药碗,细心地递到她嘴边喂她喝药,也不会每一年逢年过节,都陪着她回家看望母亲。元氏那里的珍贵药材,还有那些医术高超的大夫,都是秦恭亲自吩咐安排的,每一年往那里送的药材和银钱都不在少数,
他话虽少,做的事却一点儿也不少,从不邀功,只会默默地吩咐,默默地把事情办妥帖。
温棠望着他的面容,不知不觉出了神,直到秦恭伸手也抱住了她,她唇角才弯起一抹笑容。
秦恭相信她说的话,知道她与那人再无干系,知道她是心甘情愿嫁他,他是堂堂正正,三书六礼,昭告天地祖宗,风光迎娶她入秦府。
只不过,秦恭一向在这方面计较罢了。
温棠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目光仍流连在他脸上,
秦恭一直未离她左右,她这偷瞄的小动作自然被他逮个正着,
温棠分明瞧见他紧抿的唇角,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温棠确定他刚才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很好看,
温棠伸出手指,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轻轻点了点他的嘴角。
这一次,秦恭没做那煞风景的事,他顺势捉住她的指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一吻,才沉声道,“此地战事胶着,再过些时日恐难周全,人多眼杂,变数太大,我让傅九护送你与孩子先回京。”
傅九是秦恭的贴身侍卫,打小就跟在他身边,说是左膀右臂也不为过,
秦恭身处险境时,傅九是那个能让他安心交付后背的存在,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在随时可能身陷危局的时刻,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秦恭很显然要傅九把他的妻儿安全地护送回去。
温棠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手指微微用力。
他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她的视线不自觉又落了过去,眉头也跟着轻轻蹙起。
“让其他人护送就好。”
温棠不同意他刚才的安排。
可这时,秦恭的大男子主义又涌了上来,一点儿都没有方才的可爱温顺。
他又用上了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我意已决。”
“你决定了?”温棠这次偏不顺着他,声音陡然扬了起来,迎着秦恭那仿佛在怀疑自己威严尽失的目光,
她伸手戳着他的胸口,字字清亮,“你决定了有什么用?我不同意。”
她这话比他说得更理直气壮,声音比他洪亮,连带着气焰都嚣张了许多。
从前在秦恭面前,温棠总是他说什么便做什么,现在,两个人反过来了。
温棠还拉着他起身,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到烛火通明处,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
接着便伸手去扒他的衣裳,主要是扒拉上身的衣裳,秦恭却很上道地去拽自己的裤腰带。
温棠不准他动,秦恭恍然大悟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竟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遗憾。
她撇了他一眼,却见秦恭眼里漾着笑意,笑起来时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这些时日他在军营里风吹日晒,皮肤黝黑了不少,此刻一笑,露出的牙齿便显得格外白。
温棠的目光落在他手臂上,那里还包扎着绷带,一层又一层缠得紧实,单看这包扎的架势,便知伤口定然不浅。
这时,外面的人把包扎伤口的药箱提了进来,箱子里放着干净的绷带和药粉,还有几瓶熬制好的药膏。
温棠在烛火下,小心翼翼地将缠绕在他手臂伤口上的绷带拆开来,一层,又一层,待最后一层绷带落下,那道伤口便彻底暴露在眼前,
即便已经修养了许久,模样依旧狰狞可怖,伤口深可见骨,愈合的皮肉像被生生撕裂后又强行拉拢在一起,
边缘处泛着难看的紫红色,还带着些微的肿胀,有些地方甚至结着厚厚的,发黑的血痂,稍微一动,仿佛就能看见底下外翻的肉。
温棠屏住呼吸,拿起药粉,动作很轻,一点点往伤口上撒,生怕弄疼他。
可秦恭皮糙肉厚的,别说这伤口已修养了这些时日,便是当初刚被划开,血涌不止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咬咬牙。
秦恭喜欢看她此刻的模样。
秦恭坐在那儿不出声,视线却黏在她脸上没移开过,
温棠被他看得心里直打鼓,手下的动作都慢了半拍,疑心是不是自己方才撒药粉的力道没掌握好,把他弄疼了?
这二愣子被弄疼了,也不知道出声。
温棠索性将动作放得更轻,上好药,温棠取过干净绷带,动作轻柔却利落地重新包扎,“这样可紧?会难受么?”
她边系边问,“要不还是让军医来?他手法更稳当些。”
秦恭又开始发表他的大男子言论,“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自然该由你来系。”
他说这话时,下巴微微扬着。
温棠对着他手臂上的伤,摇了摇头,
这人对自己的身体一点都不上心。
淮哥儿摔疼了,还知道哭唧唧地爬起来找她吹吹揉揉,可秦恭受了伤,却只会一个劲儿地藏着掖着。
秦恭在军中营帐里又待了片刻,喝了口茶,外面便有亲兵通报事情,
他起身披好衣裳,从架子上取下佩剑,转身便要出去。
那柄剑显然没来得及仔细擦拭,被他从架子上拿起时,在昏暗的光线下滑出一道凛冽的寒光,剑身上还能清晰地看见干涸的暗红*血渍。
他掀帘而出,雨声,脚步声,兵甲碰撞的铿锵声,低沉的号令声瞬间涌入。
雨幕中,士兵们举着的火把在风雨中摇曳,燃烧的油脂味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顺着帘缝丝丝缕缕钻入帐中。
温棠一直没出过这营帐,秦恭在时,她就感觉这是在家中,但是现在他一出去,帐外的嘈杂声便毫无遮拦地涌了进来,
透过帐帘的缝隙,还能看到外面士兵手中火把燃烧的熊熊烈焰。
这提醒了温棠,这里是军中的营帐。
温棠望着晃动的帐帘,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
秦恭现在正在统兵平叛。
而这场叛乱涉及到朝中的官员。
章尧现在无疑成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温棠是被江夫人放出来的,江夫人一向本分胆小,谋逆叛乱这种事于她而言,无异于滔天巨浪,只消轻轻一拍,就能将她彻底压垮。
温棠还记得那天从那间屋子出来时,撞见的是浓重的夜色,滂沱大雨砸在地上,溅起水花,她只来得及匆匆瞥一眼江夫人仓皇的神情——
惊雷炸响,撕裂雨幕。
泥泞不堪的狭长窄道上,一人一马疾驰如电,
马上之人绯红衣裳早已雨水浸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庞不断冲刷而下。
府邸门前,他猛地勒马翻身而下,守门仆从见大人浑身湿透去而复返,惊愕地上前,“大人”却被他径直无视了。
章尧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湿透的衣袍紧贴着身体,每走一步都带起一阵水渍,
他穿过庭院,走过长长的回廊,远远望见走廊尽头那间屋子的门紧闭着,唯有窗纸透出昏黄的烛火,显然里面有人。
门口站着两个婆子,神色慌张地搓着手,抬头看见章尧大步走来,两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你们怎么在外面站着?”
章尧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吓得两个婆子浑身一僵,膝盖都在打颤,
他的脸色越发黑沉,下颌的肌肉紧绷着,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屋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江夫人走了出来,
她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却也算不上难看,只是一副平常神色,待看清去而复返的章尧,她先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眉梢微微蹙起,染上了一丝愁容。
章尧的神色稍缓,上前半步又顿住,“这么晚了,母亲该回房休息了,歇息得太晚,对身子不好。”
他又吩咐道,“让阿福陪在母亲身边。”
江氏点了点头,没多言语。
章尧扫了一眼那两个仍僵在原地的婆子,“扶着夫人回去,好好伺候着。”
刚才前来汇报军情的侍卫这时也跟了过来,见章尧迟迟未动,急得手心冒汗,方才是范将军亲自下令让大人过去,可大人却中途折返,他生怕耽误了军机大事,忍不住在一旁咳嗽了两声以示催促。
江夫人让章尧先去忙,
章尧又沉声重复了遍吩咐,让人好生照顾。
章尧这才转身,跟着侍卫踏入浓黑夜色,雨幕重重,将两人身影迅速吞没。
阿福上前扶住江氏,走了没几步,江氏忽然扭头,望向章尧消失的方向,
那道背影在雨里越去越远,渐渐成了模糊的黑点,她望了许久,直到脖颈发酸,才缓缓收回目光。
章尧翻身上马,湿衣贴在身上。
“大人,范将军此刻正在前线指挥,带兵的是秦恭,他亲自上阵了,是在夜里突然发动的袭击。”侍卫在旁边的马背上扬鞭疾驰,马鞭疯狂地抽打着马身,马匹被激得四蹄翻飞,跑得飞快。
在这条漫长的夜道上,两匹马狂奔,马蹄踏在泥水里,飞溅起的泥水在身后拉出两道浑浊的弧线,翻涌得格外急促。
到了军帐门口,范慎的军帐前挤满了人,全是穿着甲胄的士兵,因夜里要应对朝廷的军队,
整个军营都已进入戒备状态,每个士兵都身着甲胄,手握枪剑,神情肃穆,周遭的火把全都点燃了,
火光在雨幕中摇曳,可雨势一点都没有减小,反而越下越大,将火把的光芒都浇得黯淡了几分。
章尧踏上台阶,伸手便要掀开军帐的帘子。
进了军帐后,他一刻也未停歇,径直走向帐内坐镇的将领。
帐外雨声如涛,噼里啪啦砸在帐顶,将外面的动静模糊了大半。
忽然,一个士兵举着火把踉跄冲来,火光熊熊,映得他脸色惨白,
火把的热浪混着雨水的湿气扑面而来,几乎要灼到人的面门,
士兵身后跟着个小厮,是府里的人。
小厮被通传进帐时,章尧仍穿着那身湿透的绯红袍,水珠顺着衣摆不断滴落,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水。
“噗通”一声,小厮直直跪了下去,膝盖砸在泥地上,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人,江夫人自,自尽了”
时间仿佛被这声哭喊钉在原地,帐外的雨还在疯狂抽打,
帐内的呼吸却骤然停滞。
小厮跪在地上,头一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向上伸着,捧着一封遗书。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脚狠狠踢在了胸口,小厮的脸瞬间煞白,猛地吐出一口腥甜的血,
手上的遗书也随之脱手,轻飘飘的一张纸,在空中打着旋儿,慢悠悠地,一点点地飘落,
最终落在了满是泥水的地上,被溅起的污渍染得斑驳。
章尧神色骇然,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伸出大手,一把拉开了帐子。
城楼底下,两军正在激战,夜色中,朝廷的军队正疯狂地往城墙上攀爬。
在城墙下宽阔场地的中央,一匹黑马昂首挺立,马背上坐着的正是秦恭。
他身着黑色甲胄,整个人与这漆黑的雨夜融为一体,手上拉着弓箭,臂膀上的肌肉紧绷着,力量用得极足。
他抬起头,掀了眼皮,对准着城墙上方的一个人。
范慎站在城墙上面指挥,旁边一个穿着军服的士兵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范慎的神情似乎怔愣了一下。
在战场上,稍有失神便可能酿成大祸。就在他这一闪神的功夫,“将军!”亲卫的嘶吼与一道撕裂雨夜的尖啸同时响起!
一支破甲箭如闪电般飞奔而来,直刺范慎的胸口。
利箭穿透范慎胸口的瞬间,旁边手持盾牌的兵卫们惊吼着上前,纷纷将他挡在了后面——
“将军中箭了……”
这个消息被侍卫带回了府邸,府邸里面全是哭声,仆从跪了一地,个个神色惶恐。
侍卫说话时声音不大,甚至压得很低,能让人听出他的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言语。
章尧依旧穿着那身湿透冰冷的绯红外袍。
阿福跪在地上,朝着前面屋子的方向,崩溃地痛哭。
府邸里面一片死寂,只剩下阿福的哭声在回荡。
原本点亮的一盏盏灯笼,不知何时已熄灭了大半,如今就剩下几个昏黄的灯笼在雨水中晃晃悠悠,将幢幢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
章尧僵立原地,雨水顺着他冰冷的面颊滑落,侍卫的禀报声似乎飘在遥远的天际,直到侍卫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
章尧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偏过头,当他掀开眼皮时,那眼底,是一片猩红。
“死了吗?”他问,嗓音非常沙哑。
侍卫愣了一下。
第72章 殿下亲征要么赢,要么死
帐外,瓢泼大雨如天河倾泻,冲刷着泥泞,卷着刺目的猩红在帐帘前蜿蜒,
又迅速被稀释,冲散,
方才抬着范将军进去的士兵才掀帘而出,冰冷的雨点便“啪啪”地砸在他冰冷的铁盔上,水珠四溅。
他未及抹去脸上的雨水,便觉一股迫人的气息迎面而来,
抬眼望去,只见范将军的亲子,踏着泥水大步走来,雨水顺着他的脸滑落,
士兵心头一凛,慌忙上前躬身,“大人,军医已在里面诊治,城楼已由副将暂代指挥。”
此刻在城楼坐镇的是范慎手底下的二把手,范慎虽穿了铠甲,可那破甲箭力道极猛,竟生生穿透甲胄,此刻流了不少血,军医正在帐内全力施救。
章尧朝他摆了摆手,士兵连忙低下头,往旁边侧了侧身让出通路,看着大人掀帘而入。
帐子刚被掀开,浓重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
几个军医围着床榻忙碌,床上躺着的正是范慎,
为首的军医捧着药箱,手里捏着纱布,目光紧盯着范慎胸口那支兀自颤动的箭羽,
箭头没入很深,显然是要先将箭拔出来。
范慎躺在床上,额头上渗着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滚,
可拔箭的过程中他一声未吭,见章尧进来,他原本半眯的眼睛骤然睁开,眼神比先前更显犀利。
负责拔箭的军医声音发颤,指尖冰凉,“这箭位置凶险,若贸然拔出,恐伤及心脉,引发大出血,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冷汗涔涔,握着箭杆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仿佛那箭有千斤重,更关系着自己项上人头。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一只大手突然按在了他的手腕上,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磨蹭什么?继续拔!”
军医抹了把头上的汗,缓缓抬头,正撞见章尧站在他头顶上方,弯腰按着他的手腕,力道还在一点点收紧。
军医心头一慌,手里的动作差点失了准头,按在他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他心头一慌,差点脱手,赶紧定了定神,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捏住箭杆,
指尖顺着箭身摸到箭头边缘,确认没有倒钩勾住皮肉,才缓缓发力。
这拔箭的力道得匀,快了怕扯裂血管,慢了又怕失血过多,
军医屏住呼吸,指尖微微转动,让箭头慢慢脱离血肉,直到整支箭都松动了,才猛地一抽,
“噗”的一声,鲜血瞬间涌了出来,像开了闸的洪水,
旁边的军医早备好浸了药粉的棉布,赶紧扑上去按住伤口,
一层叠一层,可血还是顺着指缝往外渗。
范慎的嘴唇失去最后一丝血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剧痛之下,他竟依旧一声不吭,好像这点伤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他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神情让旁边站着的章尧冷嗤了一声。
就在军医们忙着换棉布,撒药粉时,两个侍卫突然从后面冲上来,反剪了他们的胳膊往旁边按,
军医们懵了,嘴里“呜呜”地想喊,将军还在流血啊!再不处理,真的要没命了!
可他们刚张开嘴,就见章尧侧头扫了一眼,
侍卫们立刻会意,掏出布团塞进他们嘴里。
没人管的伤口血流得更凶了,很快浸透了床榻,顺着榻边蜿蜒而下,在地上与泥水混在一起。
章尧就站在这片污秽中央,靴底碾过血泥,发出令人齿冷的粘腻声响,
他缓步走到榻边,竟在那被血浸透的床沿坐了下来。
范慎的血已流得太多,胸膛剧烈起伏。
章尧的长相多随其母江夫人,唯独那狭长的眼型像极了范慎,
此刻,这双眼睛微微垂着,俯视着濒死的父亲。
范慎的目光没有落在儿子身上,也没有看那些军医,
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帐顶,投向某个虚无的远方,
失血带来的眩晕,让眼前只剩一片混沌的黑暗。
“母亲走了,你还活着,岂不是太多余了吗?”
章尧这句话刚出口,旁边被绑的军医们都瞪大了眼睛,眼底翻涌着绝望,
他们目睹了这场逼父夺权的场景,定然难逃一死。
其实无需章尧动手,以范慎现在的状况,不让军医救治,就已是在等死了。
范慎好像很清楚他这个儿子的德行,对他的冷漠并不意外,
胸口还在流血,他竟缓缓在床榻上撑起身子,随着这个动作,鲜血又涌出一大片。
章尧坐在他身侧一动不动,冷眼看着他坐起来,没有丝毫要避让的意思。
范慎没问江芸娘的任何事,甚至没开口说一句话,只是望着帐门口,
帐子被风掀起一角,外面没有丝毫光亮,
夜正浓,雨正狂,只能看见浓重的夜色和不断往帐内倒灌的雨水。
这让他想起年轻时的战场。
那时候跟着队伍被敌军困在战壕里,对面的人密密麻麻,喊杀声震得耳膜疼,箭矢像雨点似的射过来,火油桶滚进战壕,烧得人皮焦肉烂,
他们从白天熬到黑夜,援兵迟迟不到,战壕里的士兵一个个倒下,活着的人缩在黑暗里,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有个满脸是黑灰的小兵哭了,抹着脸上的血和泥,把一封家书塞给范慎,“大哥,要是我活不成了,帮我把这个捎回家,我婆娘还等着我呢,她不认字,让村里先生念给她听”
话音未落,他就提着刀冲了出去,没跑出几步,就被三支箭钉在地上,再也没回来。
那晚,范慎又接到很多封家书,有的信纸被血浸透了一半,有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墨迹还洇着泪渍,
他把这些信揣在怀里,胸口被硌得生疼。他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唯一等着他回去的应该就是芸娘了,
也不知道她嫁人了没有?她那么美,她爹爹又是富商,很疼她,也许现在已经把她许配了他人,
范慎仰头,望见黑沉沉的天,忽然也想写封信,她会收到吗?
帐子里静得可怕。
过了半晌,侍卫松开军医们的手,推着他们上前查看,
几个军医颤颤巍巍地走到床榻边,最后一个人大着胆子抬起头,“大人,将军已经去了。”
外面城墙下的战事一直持续到天蒙蒙亮,
雨也下了整整一夜,到破晓时分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
代替范慎指挥的赵副将刚回城,就听闻了大将军的死讯,脸“唰”地白了,
还没等他缓过神,又有士兵冲进来禀报,“朝廷招降了蛮夷,那些蛮子已经退兵了!”
赵副将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太清楚那蛮族的心思了,这些盘踞在边境的部落,常年觊觎中原,
他们跟着造反,无非是想趁乱劫掠城池,而朝廷要招安,总得给些实在好处,
要么开放互市,要么赐下粮食布匹,更有甚者,会封蛮族首领个虚职,让他们能名正言顺地与地方交涉。
“是秦恭派去的人?”赵副将沉声问,士兵点头时,帐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另一个士兵掀帘而入,声音发颤,“前,前朝皇子江道三天前没了!”
这消息比招降蛮族更让人愤怒,三天前,江道在帐前撞见部下聚众酗酒,还让随军妓女陪酒,当即勃然大怒,
他当着全军的面,把部下骂得狗血淋头,又命人剥了他的衣裳,让他跪在雨里受鞭刑,几十鞭下去,部下背上血肉模糊,
谁也没料到,那夜三更,他竟提着把刀摸进江道的寝帐,亲手砍下了主子的头颅。
“他还敢昭告天下?”赵副将气得发抖,“蠢货!这是把刀递到别人手里!”
这场叛乱本就靠着“光复前朝”的名号聚拢人心,如今皇子一死,就像断了主心骨,
那个部下自立为王的消息传开,有些本就各怀鬼胎的前朝旧臣顿时蠢蠢欲动,有人想投靠朝廷,有人想另立宗室,还有人干脆带着亲兵占山为王,
赵副将太清楚了,用不了三天,那个蠢货就得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朝廷派援军来了!”第三个传令兵撞进来时,脸上的黑灰混着雨水往下淌。
帐内瞬间死寂。
赵副将望向了章尧。
章尧已经换上了甲胄,脸上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他环视一周,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前朝皇子既为叛贼所弑,我等更当高举“清君侧,复正统”之旗!传令:集结所有尚忠于前朝之志士,即刻诛杀弑主逆贼!以其首级,祭奠皇子亡灵,告慰老臣之心!”
他的目光如电,落在赵副将身上,“死守此城!一步不退!此关乃咽喉锁钥,城在,旗在,城破,万事皆休!退者,斩!”
这场仗,要么赢,要么死——
朝廷军营一角,几个士兵缩在帐篷边躲雨,捧着陶碗,唏哩呼噜地喝着滚烫的粟米粥,就着硬邦邦的杂粮饼子,间或咬一口咸菜疙瘩,
充足的粮草供应让士兵们脸上多了些生气,“这鬼天气,雨下个没完早点打完,早点回家!”
一个年轻士兵嚼着饼子嘟囔,同伴刚想附和,一眼瞥见傅九大步流星走来,
两人连忙咽下食物,挺直腰板恭敬行礼。
傅九点头示意,径直走向主帐,却在帐外几步处停下,安静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他可太知道,这会儿进去,准得挨自家大爷的冷眼。
傅九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不给自己去找骂的机会。
帐子里,
秦恭正俯身,修长的手指仔细捻过一件厚实柔软的狐裘,又掂了掂旁边包裹里备好的几套衣裳,
再过些时日便入冬了,归途迢迢,天气说变就变。她身子骨单薄,受不得一点寒气,更经不起旅途劳顿,
哪像他,皮糙肉厚,寒冬腊月单衣薄衫也能在雪地里跑马。
“先把今天的药喝了。”低沉的声音响起,秦恭已端过桌案上那只硕大的碗,碗里黑漆漆的汤药散发着浓重刺鼻的苦涩气味。
他不容置喙地将碗沿抵到温棠唇边,温棠低下头,小口小口,将那令人舌根发麻的苦汁咽了下去。
淮哥儿站在秦恭旁边,伸手把他的腿抱住了,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个布老虎,是秦恭让人给他准备的,
秦恭蹲下身,然后伸手,揉了揉自己儿子的小脑袋,淮哥儿今天出乎意料得安静,不说话也不捣乱。
“傅九送你们回去。”秦恭低下头,声音放柔了些。
秦恭还是那个独断专行的秦恭,决定的事难改,却也退了一步,
傅九只送他们到安全的地界,过了朝廷的界限就快马赶回,剩下的路会有其他人护送。
时间不早了,不能再耽搁,秦恭把淮哥儿抱起来,另一只手牵着温棠往帐外走。
傅九还在外面等着,正百无聊赖地在帐外踩着水坑,
手中的小石子划出一道道弧线,“噗通噗通”地精准落入水洼中心,溅起泥点。
他刚丢出第二十颗石子,身后帐帘“唰”地被掀开,一股熟悉的,带着寒意的威压瞬间笼罩后背,
傅九浑身一激灵,猛地挺直腰板转身,果然对上了秦大爷那张万年冰封,喜怒难辨的俊脸,顿时头皮发麻。
傅九有的时候是真的觉得他这个差事不好干,
他家大爷盯着人的时候,很少有人不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
就像现在,他就开始琢磨了,自己怎么就偏偏选在大爷的营帐门口丢石子呢?
这要是被人看见了,说他玩忽职守,那可就麻烦了。
下次一定得改,绝对不能再这样了。
温棠温婉的声音及时解围,“傅九,可用了早饭?别饿着肚子赶路。”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点心递过去,
傅九受宠若惊,觑着秦恭的脸色,直到他吐出“收下”二字,才咧着嘴接过,肚子适时地咕咕作响。
马车停在泥泞中,
傅九打起帘子,秦恭小心翼翼扶着温棠上车,
淮哥儿在下面仰着小脸,巴巴地望着。
安置好温棠,秦恭却握着她的手迟迟未放,额间传来温软湿润的触感,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清甜淡香,
秦恭眸光一暗,顺势揽住她的腰,在她光洁的额上重重印下一吻。
淮哥儿一直仰着脑袋,在底下等着,这会儿实在是看着急了,然后就用头撞了撞秦恭的腿,
他也要亲,他也要亲。
但是他的亲爹一向在这种时候是关照不到他的,总是把他忽视的彻底。
等秦恭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腿边上还有一个小的的时候,弯腰轻松抱起儿子,
淮哥儿扭过脸不想跟他打招呼,秦恭不明所以,将他塞进马车。
傅九翻身上马充当车夫,旁边还有一队士兵护送。
马车缓缓启动,在泥泞的路上留下两道浑浊的车辙。
秦恭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回去。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马车窗户的帘子被掀开,温棠探出头望过来,正好看见他的背影,
淮哥儿也钻出个小脑袋,瘪着嘴,才刚走,就开始想爹爹了,可娘亲说爹爹很忙,他只能乖乖忍着。
温棠抬手替儿子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额发,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放下帘子,将淮哥儿搂进怀里,
马车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只有车壁缝隙透进的几缕微光,映得她脸上的神情有些模糊。
方才在秦恭面前的从容,一点点软塌下来,江姨是无辜的,她现在怎么样了?章尧对他人再如何混账,对自己的母亲,却一向孝顺,会安顿好江姨吗?
温棠的心始终无法放下来,她的夫君也在这场战役里
主帐内,
秦恭坐在主位,一名中年部将出列,将蛮国归降,前朝皇子江道被杀的消息详细禀报,
今晨抵达的援军主将,一位年轻的官员,也立于一旁,眼神自信。
先前,三股势力凝聚在一起,给朝廷的军队带来了不小的压力,一直没能取得重大的突破,
可现在,蛮国被招降,江道又遭人杀害,那三股势力中已有两股出现了问题,胜利的天平在向朝廷这边倾斜。
“范慎那贼子已于昨夜伏诛!天佑朝廷!”这老将在先前打仗的时候,就经常破口大骂范慎,
如今听闻他的死讯,自然是喜不自胜。
“继位者何人?”有人问。
“自然是他的亲子。”一个人不假思索地接道。
可他的话音刚落,刚才那名老将就站了出来,皱着眉头说道,“我看未必,范慎底下还有好几个得力的干将,这些人难道就不觊觎他大将军的位置吗?”
“必是章尧无疑。”先前说话的人却斩钉截铁。
老将虽有些迟疑,心里却也偏向这个答案,章尧在军中声誉不浅,范慎一死,自然有不少人跟着他。
“然则,无论谁人主事,如今叛军内讧,外援断绝,正是我军一举荡平之良机。”
老将猛地出列,走到大帐中央,对着主位上的秦恭单膝跪地,“末将请命!率本部精兵为先锋,直捣黄龙,必取叛酋首级,献于帐下。”
“末将愿往!”
“末将请战!”
一片请战之声随之而起。
主位之上,秦恭缓缓起身,他并未言语,右手按上腰间剑柄。
“锵!”
一声清越龙吟响彻大帐!寒光乍现,锋锐无匹的剑刃已被他拿在手中,剑尖斜指帐外苍穹!
冷冽的剑光映着他的眼眸。
“活擒章尧。”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在座的皆明了,秦恭将亲率王师,犁庭扫穴,荡平叛逆!
帐中所有将领轰然应诺,齐刷刷跪倒一片!
激昂的吼声汇聚成一股冲天气势,穿透厚重的帐幕,直上云霄:
“殿下亲征!王师必胜!必胜!必胜!!!”
第73章 秦恭,章尧不知不觉,边关已入了……
不知不觉,边关已入了冬,
昨夜后半夜,鹅毛大雪悄无声息地覆了下来,
清晨,巡逻的士兵只觉得后颈一凉,才恍然抬头,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积雪没过了小腿肚,
每一步踩下,都伴着“咯吱”的闷响,深深凹陷,
偶尔,雪层下翻出暗红的冰碴子,那是昨夜鏖战留下的痕迹,尚未被彻底掩埋。
雪还在落,
傅九是半月前赶回来的,他将大奶奶和淮哥儿平安送至安全地界,在当地酒楼稍作安顿,便留下精兵继续护送,
自己快马加鞭折返,归途中得知大爷已去率军平叛,他更是马不停蹄,顶着越来越凛冽的寒气疾驰,
回来没几日,便撞上了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昨夜,又是一场惨烈的攻城战,朝廷大军兵强马壮,攻势如潮,
那座孤悬的城楼在连番冲击下,形同死城,
最关键的是,朝廷军已彻底掐断了它的粮道半月有余,粮草,是军队的命脉。
城中断粮日久,叛军内部也分崩离析,乱成了一锅粥,
一股本就是墙头草,对所谓“前朝正统”毫无忠心,眼见皇子身死,大势已去,只盼着朝廷招安,捞些好处,
一股则想再找个前朝宗室当傀儡,勉强维系旗号,
最后一股野心最大,欲趁乱自立为王,占山称霸。
此城,只待朝廷军再围困些时日,断粮之困足以令其不攻自破,
届时,辅以威逼利诱,分化瓦解,招降纳叛,破城只在须臾。
“断粮已逾半月,”傅九掀开沉重的帐帘,带进一股寒气,
他对着主位上的秦恭恭敬拱手,身上的雪花簌簌抖落,“至多再有三日,城内必生大变,粮尽援绝,军心必溃,彼时招降,定有大批士卒倒戈来投。”
他原以为城中存粮撑不过十日,未料对方竟多熬了五日,却也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若章尧强令死守,城内兵卒为求活命,必会劫掠百姓,
届时秩序崩坏,军心民心皆丧,便是城破人亡之时。
秦恭微微颔首,目光却凝在手中一封家书上,那是温棠带着孩子平安抵达秦府后,当即便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平安信,
他手边还摊着一份刚送抵的军报,上面详述了敌城近况,兵力部署及主要将领动向,
在密密麻麻的军情末尾,探子只潦草地添了一句,章尧母江氏,殁。
比起其父范慎之死在叛军中引动的波澜,江氏的死讯,在这乱局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探子吝啬笔墨。
不过是一夜之间,章尧父母双亡,翌日,他便披上冰冷的甲胄,戴上一副遮住全部面容的面具,登上那座城楼,亲自坐镇指挥,一步不退,
城头寒风如刀,他发号施令时声音平稳依旧,调度兵马不见丝毫迟滞,仿佛那剜心蚀骨的丧亲之痛从未存在,
此等行径,更是坐实了他“天性凉薄”“狼心狗肺”的恶名。
在朝廷这边,无人不将章尧视作忘恩负义,十恶不赦之徒。
他曾是御笔钦点的状元郎,天子门生,圣眷优渥,皇帝对他寄予厚望,派往江南富庶之地历练,擢升高位,甚至将最宠爱的小公主下嫁
如此浩荡皇恩,竟换来他的拔刀相向,引兵作乱!
京城里,那些清流文人早已炸开了锅,茶肆酒楼,说书摊前,唾沫横飞,人人都在痛斥这个“叛臣贼子”,
尤其是一些曾将他的诗作抄录扇面,临摹其策论奉为圭臬的年轻士子,此刻更是激愤难当,
仿佛章尧的崩塌,连带玷污了他们心中曾经仰望的那片净土,纷纷提笔撰文,口诛笔伐,恨不能将其钉死在耻辱柱上。
“他当年那状元,指不定怎么来的呢!”一个摇着折扇的年轻人刚从酒楼出来,语带讥讽。
旁边同伴压低了些声音,“他先前的爹不是那位“章国公”么?”
提到这个同样与前朝牵扯不清的人,他下意识左右看了看。
“保不齐就是托了他那个老子的福!”先头那人嗤笑,“科场秘闻还少吗?谁知道他那锦绣文章,是不是出自他人之手?”
几人哄笑起来,互相推搡着,摇着扇子走远,仿佛谈论一件极有趣的腌臜事。
几人刚走远,站在酒楼门口处的周婆子眉头便紧紧锁了起来,
她抬眼看了一下旁边站着的大奶奶,大奶奶抿着唇。
周婆子心里五味杂陈,她又看了一眼元氏,
周婆子,“要不回府吧。”
江夫人不在京城里了,元氏没了可以说话的人,就只能自己整天待在家里,一碗接一碗地喝着苦涩汤药,
今日出来,本是想透透气,散散心。
可这喧嚣的酒楼,哪里是透气的好地方?
楼上楼下,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边关战事,那些言语,拼命往人耳朵里钻,想挡都挡不住。
周婆子搀扶着元氏的胳膊。
元氏望着那几个年轻人消失的方向,良久,才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作孽当真是作孽”
说完了这句,她才任由周婆子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
温棠也沉默地跟在后面,上了马车,
随行的两个小丫鬟怀里抱着刚买好的点心,动作麻利地钻进车厢。
京城也落了雪,只是不如边关那般暴烈,细碎的雪沫窸窸窣窣飘洒着,
寒风卷过,吹动车帘,冷气猛地灌入,守在马车门边的两个丫鬟连忙伸手按住帘角,指尖冻得微微发红。
天色,早早地沉了下来。
那座被围困的孤城,经历一夜血战,更显破败,
白日的积雪被践踏,被血污,被硝烟熏染,到了傍晚,只余下满目疮痍*,地面冻结成冰,冰上覆着脏污的雪泥,混杂着焦黑的痕迹和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
城墙被烟熏火燎,呈现出大片大片狰狞的焦黑与斑驳,墙皮剥落,在暮色中簌簌颤抖,
凛冽的寒风卷过城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城楼最高处的瞭望台,一道身影已伫立良久,
他脚下是断裂的弓弩,散落的箭矢,还有一具冻僵的士兵尸体,脖颈歪着,伤口处的血早已凝成深褐色的冰,脸上覆盖着厚厚的雪。
新雪不断飘落,积在他的肩头,发顶,身影在暮色中拖得很长。
阿福踩着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沿着冰冷的石阶爬上了城楼。
粮草确实早已断绝。
阿福上楼时,便看见许多士兵蜷缩在避风的角落,抱着冰冷的兵器,垂着头,了无生气,
整整三日,他们腹中空空如也,仅靠一点稀薄的米汤吊着命,这样下去,还能再撑几天?
阿福身上还穿着丧服,一片刺目的白,这不是为范慎,而是为了刚刚离世的江夫人。
阿福见章尧依旧伫立在原地,风雪几乎将他墨色的发染成一片斑驳的灰白,
阿福小跑着靠近,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小半个被体温焐得微温的饼子,
一路上,他紧紧揣在怀里,用自己身体的热气护着它,生怕它冻得硬邦邦,
此刻拿出来,遇到冰冷的空气,饼子边缘竟还腾起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白汽。
阿福递了过去。
“您早上粒米未进,中午也只喝了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汤,晚上这样下去,身子骨熬不住。”
章尧转过头,扫过阿福冻得青紫的脸颊,
他的目光又在阿福捧着饼子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手冻得通红,指关节都有些僵硬。
“你自己吃了。”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
话音未落,
“呜,呜,呜!!!”
示警的号角呜呜咽咽地响起来。
紧接着,城头的铜锣也“哐”地响起来。
阿福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饼子差点掉在地上,
章尧已经快步走了下去,阿福慌忙跟上,脚步踉跄,还不忘将那珍贵的半个饼子飞快地,宝贝似的重新塞回怀里,他自己是万万舍不得吃的。
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在军官的嘶吼声中,挣扎着爬起来,点燃火把,
昏黄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了一张张脸庞。
连日的饥饿让他们无法打起精神来。
城楼之下,朝廷大军的号令却如同滚雷般炸响,“冲!活擒章尧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声浪震天,气势如虹!
沉重的撞木狠狠撞击着早已伤痕累累的城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咚!咚!”巨响,
每一次撞击都仿佛砸在守城士兵的心坎上!云梯再次架起,喊杀声,矢破空声,金戈交鸣声瞬间充斥天地!
赵副将听到警报,脸色剧变,也疾奔上城楼,赶到章尧身侧,
他探头向城下黑压压的敌军阵中望去,目光急扫,却并未看到那面象征着秦恭身份的王旗,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赵副将强压下心头不祥的预感,声音嘶哑地对章尧道,“再撑十日,石守将的援兵和粮草一定能到。”
赵副将虽然嘴上说着这句话,但是心不停地往下沉。
章尧不置可否。
这一夜,风雪就没停过。
天蒙蒙亮的时候,撞击声终于歇了,
城楼上的火把大多已经燃尽,只剩下几缕青烟在雪地里盘旋。
雪地上又多了许多不再动弹的身躯,模糊了面容与伤痕。
赵副将带人清点着伤亡,城楼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的火油气息,令人作呕。
章尧身上的银甲已看不出本色,凝固的血迹混合着烟灰,一片污浊斑驳,
他向前走着,阿福紧紧跟在他身后,怀里揣着的那半个饼子,经过一夜的酷寒,早已冰冷如石块,
但他依旧固执地想着,爷总得吃点什么。
突然,一阵细弱,压抑的呜咽声传入阿福耳中,
他愣了一下,同时,一直大步向前的章尧,脚步也骤然顿住。
阿福顺着章尧的目光望去。
角落里,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抽泣,小脸脏兮兮的,沾满了黑灰,
旁边一个稍大点的男孩笨拙地用手给她擦眼泪,嘴里不住地哄着,“不哭不哭”
“冷……”小女孩抽噎着,声音断断续续,
她的棉袄不知何时被尖锐的木刺划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的棉絮。
她刚说冷,男孩立刻抓过她通红的小手,拢在自己同样冰凉的手心里,凑到嘴边,呵着气。
“我要去找我爹……他去哪了呀?”小女孩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她不知道前几日夜里还在家里陪着她的爹爹去了哪里,她只知道一觉睡醒,爹爹就出门了,然后就不见了。
小女孩挣扎着用手撑地想站起来,旁边的男孩也跟着她站了起来,然后弯下腰,把她背起来,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地里走着,
小女孩趴在他背上,用一块小帕子,擦着他额角渗出的汗。
“秦恭!是秦恭来了!”城内的死寂还未持续片刻,一声变了调的嘶喊骤然从城门方向传来,
负责瞭望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脸上是彻底的惊惶。
城,破了。
阿福脸色大变。
章尧收回目光,抬起手,覆上脸上那副面具,指尖在冰冷的边缘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用力将其摘下。
寒风瞬间扑打在他毫无遮挡的脸上,他微微侧过,手指探向自己脖颈深处,
那里贴身悬挂着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里面,安放着江氏的骨灰。
大雪纷扬,落满他染霜的发,落在他脏污的甲胄上,
天地间,唯余一片肃杀的白。
前方传来马蹄踏冰的声响。
第74章 第74章秦府,……
秦府,
雪下得极大,鹅毛似的,从昨儿夜里就没停过,到了后半夜更是发了狠,直下到天边蒙蒙透出点青白,仍不见歇。
庭院里,屋檐上,枝杈间,层层叠叠积了厚厚一层白,压得枯枝微微弯了腰。
秦府大门开了,小厮仆从们早已顶着严寒肃立在门前,翘首以盼。
大爷秦恭打了胜仗,今日回府,只是回府前,少不得要先进宫面圣。算算时辰,也该回来了。
可众人脸上,担忧远多过喜色,大爷归途遇了埋伏,不知伤着没有?
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宫里的太医早早就被请到了府上候着,只等大爷一到,便要细细诊看。
院子里,雪依旧纷纷扬扬,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冬日里伶仃开放的几株寒梅,寒气刺骨,
人一出门,风夹着雪往脖颈里钻,冻得人直缩脖子。院中那几口大水缸,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壳子。
周婆子天不亮就起来了,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将庭院扫得干干净净,连大爷的书房也里外擦拭一新,
虽说大爷和大奶奶如今不常住府里,但国公夫人念着,吩咐下人日日打扫,务必整洁清爽,
只等小两口随时回来,都能住得舒坦。
周婆子是跟着温棠一道儿回府的,三个哥儿姐儿也都带了来,
此刻,三个小祖宗正在国公夫人跟前,珩哥儿学会爬行了,最不喜人抱,就爱自个儿悄没声儿地探索,
人一多,他便安安静静地窝着,人一走,那小小的身影便灵活地在暖毯上四处爬动。
起初婆子们还以为他独自时老实睡觉,还是淮哥儿眼尖,发现了秘密,
这下可好,淮哥儿多了个新乐子,总爱举着他那宝贝布老虎去逗弄弟弟。
可没几回,淮哥儿就郁闷地发现,这弟弟压根不上道!
他拎着布老虎在前头跑得哼哧哼哧,回头一瞧,
珩哥儿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地,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小脸上竟似带着点儿若有若无的笑。
淮哥儿累得直喘粗气:
这游戏一点意思也没有!
淮哥儿单方面决定,跟这个弟弟绝交了!
“大爷回府了!”外头通报的小厮快步进来禀报国公夫人和大奶奶,
可是那小厮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声音也透着迟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温棠愣了愣。
小厮这才慢吞吞地补了一句,“大爷受了伤”看那神情,伤得恐怕不轻,
后头的话还没出口,温棠与国公夫人已向外走去。
小厮站在原地,挠了挠后脑勺,一脸困惑。大爷身上倒不见血口子,可那脑袋唉,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国公夫人与温棠赶至府门,正瞧见几位宫中太医簇拥着秦恭踏雪而来,
太医们围着他嘘寒问暖,神情关切得紧,这阵仗让国公夫人眼皮重重一跳,能让太医们如此紧张相随的,不是重伤便是重病!
她连忙迎上去,迭声询问儿子何处不适。
温棠本也要上前,目光却撞上了秦恭的脸,他面色如常,甚至堪称红润,唇色也未见苍白,步履稳健,瞧着并无大碍,
温棠心下稍安,可秦恭的眼神掠过她时,却极其陌生地滑开了,仿佛看的是个不相干的人。
三个孩子也跟了过来,珩哥儿已能含糊地喊人,对着秦恭口齿不清地唤了声“爹”,
淮哥儿中气十足,脆生生喊完“爹爹”,便欢快地扑过去抱住了父亲的腿,
夏姐儿也依偎过去抱住另一条腿,然而秦恭的反应却异常冷淡,只略略扫了他们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回到正院暖阁,秦恭更是兴致缺缺,沉默地坐在那里。
温棠压下心头疑虑,先将三个孩子支开,让婆子带他们去吃点心,又把机灵的元宝抱来给孩子们玩,
元宝在雪地里撒着欢儿,摇头摆尾地钻来钻去,引得三个孩子也忘了刚才爹爹的冷淡,咯咯笑着追着它在雪地里跑,雪越下越大,落在他们乌黑的发顶,元宝浅黄的绒毛上,
丫鬟们堆好的雪狮子,雪老虎憨态可掬,三个孩子,一条小狗绕着雪人玩起了捉迷藏。
外头天寒地冻,站一会儿鼻尖手指就冻得通红。
温棠安顿好孩子们,转身回到暖阁,走到一言不发的秦恭身边,
他进来后便沉默着,连眼风都不曾扫她一下。
温棠心中那点怪异感越发强烈。
帘子忽地被挑开,周婆子脚步匆匆地进来,凑到温棠耳边,压低了声音急急道,“大爷路上遇袭,后脑勺磕了一下。”她觑着秦恭那边,忧心忡忡,
深怕大爷把脑袋摔坏了,偏方才太医们又讳莫如深。
温棠听得一怔,定了定神,走到秦恭跟前,柔声唤道,“夫君?”
她踮起脚尖,想看看他脑后是否真有伤处,奈何他身量太高,她即便尽力踮脚也看不真切,
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扶他的肩,好借力细看,指尖还未触及他衣袖,
秦恭却倏地侧身避开了,那周身拒人千里的冷意,比从前更甚。
温棠如今自是不怕他这冷脸,索性上前一步,双手直接抓住了他两边的衣袖,踮着脚固执地要去看,
秦恭却摆出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疏离姿态,大手一伸,不容置疑地将她那两只小手从他衣裳上拂开。
温棠抓了个空:
她怔在原地。
秦恭面无表情地走到一旁圈椅坐下,自顾自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茶,慢条斯理地啜饮起来。
温棠锲而不舍地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个角度,终于能看清他脑后,
外表瞧着似无大碍,可那浓密的发间赫然秃了一小块!
秦恭的后脑勺,秃了一块!
方才他正面相对,她未曾留意,此刻看得分明,确实秃了一小块,在墨发中格外刺眼。
秦恭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那处,带着明显的不悦,微微偏过头,就是不让她看。
“夫君不必遮挡,”温棠瞧着他紧绷的侧脸,心念急转,刻意放柔了声音安抚道,“瞧着也不甚难看。”这自然是违心之论,谁家后脑勺秃了一块能好看?但眼下他这“不认识人”的模样,才更让她揪心。
看他依旧一副油盐不进,全然陌生的模样,温棠心底那点疑虑渐渐被真切的担忧取代,
她试探着,慢慢将身子挪近些,然后把脸探到他面前,仔细端详他的眼睛。
真不认得了?
她心里愈发焦急,不由得又将头凑近了些,浑然未觉自己整个人几乎倾向了他怀里,
只要秦恭此刻伸手,便能轻易将她揽入怀中,抱坐在腿上。
温棠对此毫无所觉。
就在这时,她撞进了一双含笑的眼眸里,那笑意深深,弯弯的,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冷漠疏离。
温棠瞬间了然,秦恭哪里是摔傻了,分明是变着法子寻她开心。
世道真是变了,连秦恭这种闷葫芦都学会装傻充愣戏弄人了。
温棠立刻就要把头缩回去,坐回原位。
然而她动作快,秦恭的动作更快。
腰间猛地一紧,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已牢牢箍住了她,
他手臂稍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提抱起来,稳稳安置在自己的大腿上。
“呵”低沉愉悦的闷笑声自她耳后传来,带着得逞的快意,那笑声震动着他的胸腔,紧贴着她的后背,
温棠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阵阵有力的搏动,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
秦恭看着她染上绯红的脸颊,眼底笑意更深,
他故意用下巴上新冒出的,带着微刺感的胡茬,去蹭她柔嫩的脸蛋,
一下,又一下,蹭过脸颊还不够,还要蹭蹭她微抿的唇瓣。
温棠被他蹭得又痒又扎,难受地扭开头,伸手去捶他胸口。
秦恭居然轻笑了一声,嗓音嘶哑,“想不想我?”
温棠既不想遂了他的意痛快答“想”,又不愿在他奔波劳苦刚归家时扫了他的兴。只这片刻的犹豫,
秦恭这“开了窍”的闷葫芦便已主动发起攻势,下巴上的胡茬再次攻城略地,
直蹭得温棠连连躲闪,忍无可忍地回眸瞪了他一眼。
秦恭被这一眼瞪的浑身发热。
又有点想扯自己的裤腰带了。
秦恭慢吞吞地把自己的心肝宝贝,往腿中间挪了挪。
挪一下,再挪一下,再
屋外,
周婆子带着三个孩子在外面玩,听见屋子里的动静,赶紧把三个孩子往院子中间的空地赶,
淮哥儿抗议,“为什么爹爹回家了,我们就不能进屋子?”
珩哥儿百无聊赖地捏了个雪球,“啪叽”一下,砸到淮哥儿脸上,
淮哥儿瞬间炸了!也没工夫去管他亲爹的事了。
第75章 温棠,秦恭,章尧屋内,暖炉烧得……
屋内,暖炉烧得正旺,燃着橘红的火苗,暖意融融,
窗外,鹅毛大雪正簌簌地落,天地间一片混沌苍茫。
半开的窗,留了一道缝隙透气,几片雪被寒风裹挟着,钻了进来,不偏不倚,正巧打在温棠酡红湿润的脸颊上,
她额角还沁着细密的汗珠,气息微促,唇瓣微张着轻喘,
这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便往身后的怀抱里更深地依偎进去,
秦恭的裤腰带完好,他待会儿还需进宫面圣,此刻并非温存的好时辰,一切需等他回府再说。
他抬手,将那扇半开的窗彻底合拢,大手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揉了揉怀中人乌黑柔顺的发顶,
随即又低下头,在她微张的,犹带水泽的唇畔印下一个短暂却温存的吻。
“过了这个年关,”他的声音低沉,字字清晰,落在她耳畔,“便要处置叛党,斩立决。”
秦恭想起章尧最后的抉择倒是有些诧异,那日对方若执意不退,未必不能杀出重围,可那样一来,便是鱼死网破,城中百姓定要遭殃,血流成河是免不了的,
可章尧偏偏退了,他孤身一人,卸去甲胄,一身浴血,从断壁残垣中缓缓走出。
秦恭低声说完,目光落在温棠沉静的侧脸上,她的脸颊细腻温软,触感极好,
他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捏了捏,力道极轻,带着一种亲昵,“这样安静倒叫我以为你心里不痛快了。”他低语。
温棠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在他颈窝,
秦恭在这事上虽存着小心思,却也极体恤她的感受,手臂微动,将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稳稳地圈在膝上。
良久,怀里才传来一声闷闷的低问,“江夫人她,是自尽的?”
秦恭早已得了消息,只是刻意压着没让传到温棠耳中,他记得清楚,当初为秦若月相看时,这位江夫人曾登门,温棠与她同席而坐,那份熟稔,绝非泛泛之交,
他不想让她因旁人的结局徒增伤感。
可如今叛党被擒,京城内外沸反盈天,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论是清流文人还是寻常百姓,都在议论章尧父母双亡的下场,拍手称快者众,
在他们眼中,乱臣贼子落得如此,实乃天理昭彰,大快人心。
他低低应了一声“嗯”,手掌在她单薄的脊背上安抚地轻拍着。
恰在此时,外间传来下人恭敬的通禀,时辰已到,该入宫了。
秦恭起身,温棠也随他走到门口,吩咐报春取来那件厚实保暖的大氅,仔细为他披上,系好。
门外,风雪正烈,地上积雪已深,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寒风卷着雪沫呼啸翻飞。
秦恭刚走出去,几个孩子就“哒哒哒”地跟了过来,温棠柔声地跟他们说爹爹要去宫里办事,
他们似懂非懂,跑到秦恭跟前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直到秦恭承诺他们一会儿就回家了,回家之后陪他们玩,几个孩子这才满意地让开一条路,让他快去快回。
秦恭一走,几个孩子又跑到院子里,与元宝在雪地里滚作一团,
先前堆好的雪人,早已被他们糟蹋得面目全非,连充当眼睛的琉璃珠子都滚落在地。
周婆子扶着温棠回屋,留下丫鬟照看玩闹的孩子们。
年关将近,秦国公夫人因着秦恭此番大捷凯旋,格外欢喜,早早便张罗起年节事宜,
库房开了,抬出整匹的云锦准备裁制新衣,地窖里启出窖藏的好酒……
这几日雪势愈大,温棠却日日冒着风雪去探望母亲元氏,
江夫人的噩耗,元氏也已听闻,她本就体弱,心绪更是低落,加之天气酷寒,夜来辗转难眠,竟独自坐到窗下,不慎吹了冷风,染上风寒,缠绵病榻,
几剂苦药下去,精神依旧恹恹,人瞧着也清减了不少。
屋内暖炉烧得旺,倒是不冷。
见女儿冒着大雪日日来看自己,元氏心里不是滋味,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拖油瓶,帮不上忙不说,还净添乱。
病中无事,她常想起从前的日子,在乡野时,她身子就不好,是温棠夜里就着油灯做绣活,蒸点心,
那时日子虽苦,却也有甜,偶尔在镇上买回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母女俩分着吃,都能高兴半天。
元氏靠在枕头上,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天,目光幽幽的。
她拉住坐在旁边的温棠的手,这双手这几年养得极好,白皙丰润,
元氏摩挲着,心疼道,“棠棠啊,那年你刚嫁给大爷时,娘总觉得亏欠你,若不是我这身子,你也不必急着嫁人,还是嫁给个素不相识的,那时,真是委屈你了。”
如今看着秦恭待温棠一片真心实意,她才算放下悬了多年的心,敢将当年压在心口的愧疚吐露出来,
那时她何尝不知女儿为何急嫁,只是自己既无康健的身体,又无玲珑心计,进了这京城高门,反倒成了女儿的负累。
温棠接过丫鬟捧着的药碗,小心地吹凉,一勺勺喂到母亲唇边,“娘,秦恭他只是性子闷,话少些,人却是极稳重的,您不必忧心。”
她没敢提秦恭如今私下里会闷着使坏了,在母亲眼中,姑爷还是那个威严端方,沉稳可靠的男人为好。
元氏自然知晓秦恭的好,只是为人母者,那颗心总免不了为儿女悬着,
她顺从地喝了几口药,抬眼看向女儿,嘴唇翕动了几下,眼中掠过复杂的情绪,似乎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咽了回去。
温棠垂着眼,专注地喂药,并未追问,母亲的心事,她约莫能猜到几分,
只是此刻,沉默或许是最好的回应。
直到暮色四合,冬日天短,再不回去,路上便要摸黑了,下人进来通传,
秦恭派来接人的马车已候在府外,他尚在宫中议事,未能亲至。
元氏忙让几个得力的丫鬟婆子,仔细护着温棠和周婆子回去。
人一走,屋内霎时冷清下来,只余炭火燃烧的微响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元氏半倚在枕上,望着帐顶,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清晨,她看见了阿福。
那时天刚蒙蒙亮,她辗转难眠,便让丫鬟服侍着穿戴厚实,裹了件披风,想去院中透透气,
推开门那一瞬,一个单薄的身影踉跄着从巷子尽头晃过,只匆匆瞥见一个憔悴的侧脸,但那身形轮廓,元氏几乎立刻便认出是阿福,
只那一眼,便消失在了风雪深处,再未出现。
方才,她几乎就要对女儿提起,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被她用力咽下。
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缓慢前行,
车顶早已覆满厚厚的白雪,拉车的马匹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
车厢内,周婆子听着窗外寒风呼啸,吹得帘子不时掀起一角,露出外面一片混沌的雪色,
她拢了拢衣襟,叹道,“这雪是越发大了,瞧着比往年都凶,天也冷得邪乎”
温棠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周婆子的肩膀,望向车外,
周婆子先是一愣,心里顿时沉甸甸的,也跟着扭过头往窗外看,
阿福在茫茫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头一直低着,
双手拢在袖中,露在外面的手指冻得通红。
周婆子当即转回头,嘱咐车夫把马车赶得更快些。
外面的阿福似乎有所察觉,猛地抬起头,目光正好对上前面的马车,
但他只看了一眼,便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依旧默默地往前挪着步子。
雪片疯狂地砸落,很快便在他头上,肩上积了厚厚一层,
几乎要将他这具行尸走肉彻底掩埋。
雪势愈发暴烈,天色越发晦暗,
彻骨的寒冷让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前方药铺门前悬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着一点微弱的光晕,透出些许暖意,
药铺的伙计瞥见这个雪人般摇晃走来的身影,“啪”地一声,关紧了店门。
阿福并未试图敲门,他只是默默地蜷缩在药铺门廊下那一点点可怜的,根本无法遮蔽风雪的角落里。
寒风裹挟着雪,打在他身上,
他拢紧的双手之间,紧紧攥着一张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的纸,那是江夫人留下的遗书。
意识在极致的寒冷中开始模糊,飘散,阿福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场梦魇。
梦中,是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江岸,秦恭骑着高头大马站在远处,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与金铁交鸣,
他焦急地脱下自己的衣裳,拼命想换上章尧那身早已被血污浸透,冰冷沉重的玄甲,“爷,您换上我的衣裳,快走!趁着前面还在厮杀,往南走!天大地大,隐姓埋名,总能活下去的!”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脱衣的手也在剧烈颤抖,他向来胆小,见点血都腿软。
阿福是江氏捡回来养大的,跟着章尧一起长大,虽是贴身小厮,章尧却从未亏待过他,吃穿用度与自己一般无二,
江氏做新衣服时总不忘给他也做一件,章尧出去念书,替人抄书赚了钱,回来也总会给他带东西
那天,他胸前一直揣着半个早就冷硬如铁的饼子。
他不想章尧死,想换上他的衣裳,让他在军队的掩护下逃走,以后改名换姓,去个偏僻的地方,总能活下去。
章尧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混合着血污与硝烟,辨不清神情。
当阿福终于将那沉重的甲胄胡乱套在身上,翻身上马,扬鞭欲催之际,
“章尧!!!”
“活擒逆贼!!!”
对面阵中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无数道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巨大的恐惧如冰水兜头浇下,阿福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然而,就在这濒死的绝望中,一股奇异的平静却蓦地攫住了他,也好,
若能替爷死,值了!这是他最后唯一能做的事!
马儿吃痛,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扯住了缰绳,
阿福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带得向后一仰,他惊惶地回头,只见章尧一只手死死攥住缰绳,
拳头紧握得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硬生生将马头拽转!
“爷”阿福的呼唤带着哭腔。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破空而来,他只觉眼前一红,温热的液体溅了满脸,
是章尧用身体挡住了那支贯向他的长矛,
冰冷的矛尖穿透了章尧的左臂,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剧痛之下,章尧的面色竟无丝毫改变,仿佛那被贯穿的不是他自己的血肉,只有那双透过血污与混乱直直望过来的眼睛,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很多情绪,
他猛地拔出那矛尖,反手掷出,阿福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身下的马已被章尧狠狠一拍,嘶鸣着疯狂向前冲去!
“走,活下去!”
马儿受惊,嘶鸣着撒开四蹄,冲了出去,阿福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心脏擂鼓般的狂跳,
只来得及死死攥紧怀中那张遗书,甚至连江夫人那个小小的骨灰盒,都未能带离。
风声,厮杀声瞬间被抛远。
药铺门前那盏灯笼的光晕越来越微弱,在狂风暴雪中挣扎着,几近熄灭。
阿福的身上已覆满了雪,几乎与门前的石阶融为一体。
意识在极致的寒冷中一点点涣散,他想撑到爷行刑那日,好将江夫人和爷带回故土安葬,
可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砸在身上的风雪似乎停了?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阿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头。
一把撑开的伞,静静地悬在他头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