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风雪愈发暴虐,比今年冬天任何一日都要来得狂猛。
府邸门前的台阶,路道,尽数被厚厚的雪覆盖。
府中仆役天未亮透便披了蓑衣起身,执着笤帚奋力清扫门前积雪,
然而雪势实在太大,这边刚扫出一条小径,那边便有更多的雪沫被狂风裹挟着,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官衙。
朱漆大门在雪地中红艳艳的,透着股沁骨的森冷,
值守的差役站在门两侧,棉袍被风吹得呼啦作响。
周婆子撩开车帘时,一股寒风直扑进来,
她忙侧过身子挡了挡,才扶着温棠下车。
“慢些走,当心脚下,大奶奶。”周婆子低声地说,小心地扶着她。
官衙内,一条长长的甬道通向深处,两侧高墙夹峙,寒风在此形成猛烈的穿堂风,呜咽呼啸,
温棠拢了拢斗篷前的系带,目光落在远处灰蒙蒙的天,睫毛上不知何时落了点雪。
甬道角落,几个当值的狱卒正缩着脖子避风,
其中一人正掂量着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脸上带着几分戏谑,“状元郎的宝贝疙瘩?揣得那么紧?”
旁边的人凑趣道,“能挂脖子上的,岂是凡品?”
那人嘿嘿一笑,随手掀开盒盖一角,只见盒内盛着些细腻的灰白色粉末,质地极轻,风一吹便微微浮动,
他们这些常年混迹牢狱的人,一眼便认出是什么,顿时脸色大变,如同沾了什么秽物般猛地将盒子掷开。
“呸,晦气,什么鬼东西!”他嫌恶地蹭着手。
“怎么了?什么东西?”另一人还不明所以,弯下腰想去捡。
“要去你去!”先前那人啐了一口,满脸晦气,“宝贝?死人骨头烧的灰!真是晦气到家了。”
他骂骂咧咧,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净手。
他刚一转身,抬眼便看见甬道那头走来的人,
脸上的嫌恶瞬间被笑容取代,忙不迭地迎上去。
“大奶奶安,傅大人安。”
是傅九正引着温棠往这边走来,他看见聚在一处的几人,眉头微蹙。
温棠的目光则静静落在那被丢弃在脏污雪泥中的小盒子上,
盒盖半开,里面灰白的粉末正被风雪无情吹散。
“劳烦你了。”温棠说。
傅九立刻躬身*,“大奶奶放心。”
随即几步上前,目光如电扫向那几个狱卒,“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差事都办妥了?”
几人噤若寒蝉。
“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傅九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大,大人”那扔盒子的狱卒脸色发白,嗫嚅着辩解,“小的们不敢私吞东西,那里面是”
“捡起来。”傅九重复,语气更冷。
几人不敢再犹豫,慌忙弯下腰,手忙脚乱地去捧拾散落在脏雪中的骨灰,
雪泥混杂着灰烬,被他们胡乱地塞回那个小小的紫檀木盒里。
温棠一直静默地立在风雪中,由周婆子搀扶着,
直到傅九命那几个如蒙大赦的狱卒捧着盒子,垂头丧气地往牢狱深处走去,身影很快被更浓重的风雪吞没,她才缓缓收回视线。
傅九快步走回,“大奶奶,大爷知道您要来,已在里等候多时,早膳也备下了,有您素日爱吃的蟹黄小笼包,大爷等着您呢。”
温棠颔首,转身随傅九引路,
风雪依旧狂肆,周婆子撑着的伞几乎要被掀翻,冰冷的雪花不断钻入,落在温棠乌黑的发间,肩头。
她向前走去,身后风雪更急,迅速覆盖了方才那片狼藉之地,
新雪无情地掩埋了脏污,只隐约露出一小截断裂的红绳,
绳子上沾着污黑的泥渍,很快也被洁白彻底吞噬,再无痕迹。
周婆子低声在温棠耳边道,“大奶奶,阿福昨儿个已请大夫瞧过了,伤得不轻,大夫说需得好生将养些时日,待他好些了,便便让他离京。”
那片被新雪覆盖的地方,白茫茫一片,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牢狱深处,是比外面风雪更刺骨的阴寒,那是经年累月渗入砖石骨髓的湿冷,混杂着血腥的气息,
方才那几个捧着盒子的狱卒走下石阶,都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脖子,低声咒骂着这鬼地方,
但是刚才大奶奶就在那儿站着呢,他们就是不高兴,也得老老实实地照办。
那个最先扔盒子的狱卒走到最深处一间牢房前,
饶是他穿得厚实,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跺着脚呵出一口白气。
牢房中央,一道身影静坐,单薄的囚衣难御严寒,墨色长发披散,勾勒出孤峭的侧影,
高处墙上仅开一小窗洞,风雪灌入,更添酷寒。
狱卒虽在上面还能说笑打趣这位“前状元”,此刻直面这死寂般的孤冷,心头莫名发憷,
他不敢多言,只粗鲁地将那小木盒往地上一扔,盒子翻滚几下,停在囚犯脚边。
“还得是大奶奶心善。”他嘀咕一声,又飞快瞥了眼里面的人,脊背挺得笔直,纹丝不动,
狱卒心头一紧,掉头就走。
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是受罪。
沉重的牢门关闭声在甬道回响,亦未能惊动那静坐的人。
牢狱重归死寂,唯有风雪穿窗的呜咽。
章尧只着一件单衣,手腕处空荡荡的,那常年佩戴之物早已不见,
许久,他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摸索向空无一物的腕间,
冰冷的镣铐随着动作哗啦作响,新磨破的皮肉下,隐约可见累累旧痕。
左臂那道贯穿伤,血迹早已干涸凝结在破布上,
他浑然不觉痛楚,脸上无悲无喜。
送饭的杂役放下粗碗,瞥见他脚边滚落的小盒,以及他那双空茫,毫无焦距的眼睛,眼瞳深处一片灰翳,耳廓旁干涸的血迹蜿蜒至颈侧,
杂役心头了然,迅速退了出去。
他看不见。
也听不见了。
方才狱卒那句“大奶奶心善”,他根本无从知晓。
除夕夜,京城淹没在一片喜庆的红浪里,长街张灯结彩,笑语喧阗,
孩童举着糖人穿梭,大人脸上洋溢着暖意,
家家户户飘出年夜饭的香气,混合着爆竹的硝烟味。
牢狱里当值的也几乎走空,聚在外间喝酒吃肉,喧嚣划拳声隐约传来。
高处的小窗洞外,偶有红色的灯笼光影掠过,映在冰冷的石壁上,转瞬即逝,
细雪依旧从洞口飘入,无声地落在章尧低垂的头上,将他的墨发染上点点斑白。
他缓缓抬起手,沉重的镣铐在墙上撞出空洞的回响,
长指伸出,在冰冷的石壁上缓慢,专注地比划着,仿佛在书写无人能见的祝祷:
一愿她身体康泰,余生安乐,顺遂无忧。
二愿她笑靥如常,心无烦忧。
三
写到“三”字,那根长指蓦然停驻。
他灰暗的视线似乎穿透了石壁,投向那飘雪的窗口方向,
良久,嘴角竟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很温柔,柔和了他孤峭的轮廓。
外面是鼎沸的人间烟火,这里,是死寂的无声地狱。
“尧哥儿,我跟大黄在家等你回来!”少女牵着一条大黄狗,站在田埂尽头,用力朝他挥舞着手臂,笑容明媚。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背上还背着赶考的书箱,考完了试,他就要带着娘和阿福一起回家去
后来,温棠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娃,眉眼像极了她和他,站在院门口,仰头对他笑,“尧哥儿,日头毒,待会儿我带孩子给你送饭去。”
他穿着一身粗布短打,扛着锄头,身形挺拔,结实的手臂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他回过头,笑容明朗,“别折腾,你带着闺女在家歇着,晌午头我自己回来拿。”
江氏端着水罐从屋里出来,笑眯眯地递给阿福,又接过温棠怀里咿咿呀呀的小孙女,“哎哟,奶奶的心肝儿,来,奶奶抱!抱久了该累着你娘了”
她抱着孩子,朝章尧挥手,“快去快去,早些下地,早些回来!娘和你媳妇儿在家等你!”
风雪更大了,从高高的窗洞倒灌而入,落满他肩头发顶,如一夜白头。
牢狱深处,唯余死寂,雪落无声。
秦府,大年夜。
厅内暖意融融,烛火通明,家人围坐,笑语晏晏,
刚从宫中归来的秦恭携温棠入内,国公夫人笑逐颜开,连声招呼他们入席。
“开席!”国公爷喜色满面,见人到齐,朗声笑道。
恰在此时,窗外“嘭”“啪”地一声巨响,紧接着,无数绚烂的烟花腾空而起,
在漆黑的夜幕中轰然绽放,将庭院映照得如同白昼。
淮哥儿与夏姐儿穿着簇新的红袄,伶俐地跑到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跟前,脆生生拜年,“祖父康安!祖母康安!”乐得国公夫人忙不迭塞金元宝。
珩哥儿刚学会走路不久,穿着红彤彤的棉袄,摇摇晃晃,小短腿走得颇有气势,
丫鬟想抱,他偏要自己蹭到祖母膝前,惹得秦国公夫人心肝宝贝地搂住。
团圆宴罢,庭院中烟花再起,映亮半边天。
秦恭一手牵着温棠,一手护着兴奋的孩子们,立在廊下,
一簇簇烟花在他们头顶的夜空中竞相怒放,流光溢彩,将庭院里每个人的笑脸都映照得格外清晰,
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嬉闹,元宝兴奋地跟在他们身后,留下一串串欢快的脚印和犬吠。
璀璨的光芒映在温棠仰起的侧脸上,眉眼温柔,
秦恭侧头凝视,看得眼热,忍不住低下头,在她脸颊上,轻轻印下一吻,
惹得温棠觉得脸颊那儿痒痒的,耳尖悄然泛红,想推开他,毕竟这儿有这么多人,但秦恭可不让她推,把人搂的更紧了。
“娘子,”在震耳欲聋的烟花轰鸣声中,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地传入温棠耳中,带着郑重与深情,“我心悦于你。”
温棠将脸颊紧紧贴在他坚实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伸手紧紧抱住他,温声道,“愿夫君身体康泰,愿孩子们平安喜乐,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们一家人永如今宵,团圆美满。”
然后温棠抬起头,眸子里水光潋滟,秦恭向来受不了她这么看向他,
当即又低下头,这次不是亲在脸颊上,而是吻住了她的唇。
温棠也不顾及旁边还站着那么多人了,搂住他腰身的手紧了紧。
兴宁三年春,帝颁诏天下:
“宸王秦恭,秉性端方,器识弘旷,讨贼戡乱,功在社稷,夙夜匪懈,德孚众望,深肖朕躬,克承大统。兹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