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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昏暗中晨光熹微,温棠领着三……


    晨光熹微,温棠领着三个孩子踏进国公夫人院子时,苏意已在里头了,


    她最近惯常如此,白日里不是去寻自个儿的嫂子,便是腻在姨母这儿,不到暮色四合万不得已,是绝不肯回她那小院的。


    回了院子,更是恨不得立时将门闩死,偏生秦长坤如今日日掐着时辰,公务一了便早早打府外回来守株待兔,若苏意未归,


    他便闲闲坐在院中石凳上,一盏清茶,喝得没滋没味,待瞧见苏意身影姗姗迟来,那双惯会撩拨人的桃花眼便沉沉耷拉着,


    任谁都能瞧出他憋着一股气,苏意却似眼盲心瞎,由他闷着,径直便要擦身而过。


    “这早晚才知归家?”秦长坤的声音里没了惯常的笑意,语调沉沉的,躲了他这些时日,


    他自认已算好性儿,偏苏意半分不惧,步履未停,径直越过他。


    “还不是跟二爷学的么?您教得好,学生自然学得精。”


    苏意从小就是在国公夫人跟前长大的,嘴皮子功夫是有的,也不想让自己受委屈,该拿话去刺就刺。


    这夫妻两个人自然就针锋相对上了,昨日黄昏便吵了一架,今晨更是闹了个不欢而散,苏意倒是心情不错,直接来到了国公夫人这里。


    瞧见温棠进来,苏意笑吟吟起身迎过去,“大嫂来了。”又俯身去看三个孩子,夏姐儿和淮哥儿对她亲热得很,伸着小手要抱抱,


    后面婆子抱着的珩哥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不时啊啊两声,他月份渐长,但仍旧整日困在摇篮襁褓里。


    温棠走过去,国公夫人命人奉上茶点,温棠落座,苏意也挨着她坐下,


    今早一来,苏意便觉姨母神色有些异样,陪说话,用点心时,姨母几次欲言又止,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此刻见温棠坐定,国公夫人面上那副“有话要说”的神情便再藏不住。


    屋子里面很安静,只有姨母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半晌,苏意才回过神来,听完了姨母说的话之后,她整个人都有些呆呆的,嘴巴也微张,过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她还特意稍微低头,把声音压低了一些,“……莫不是要造反??”


    苏意把这话说出来,自个儿心里都吓了一大跳,大表哥是皇子,那姨夫?皇帝待秦国公府素来优渥,年节赏赐不断,姨父更是与皇帝有同生共死的袍泽之谊,若真存了反心,阖府上下怕都得去喝西北风!


    苏意表情有一些愣愣的,抬头的时候却看见国公夫人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浑说什么?你这孩子。”


    苏意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勉强接受了,看这姨母脸上的表情,尴尬地笑了笑,想岔了,想岔了。


    “这两个字也是能浑说的?你还倒是真敢想?”国公夫人无奈地叹气。


    一旁的温棠亦是缓了片刻才理清思绪。秦恭非国公爷与婆母亲生,是龙子凤孙,秦恭生母陆氏,早已不在人世。


    国公夫人犹自坐在那里长吁短叹,按她的本心,一辈子也不想让秦恭认祖归宗,那等薄情寡义,心硬如铁之人,怎配为人父?


    可她心知肚明,皇帝手握滔天权柄,国公爷与他更是结义兄弟,无论为权为情,国公府都无力违拗。


    温棠直到此刻方知秦恭生母名唤陆凝,一个极美的名字,凝字清雅,风姿绰约。然而当今皇帝的后宫嫔妃名录里,并无此人,这个曾为皇帝诞育一子一女的女人,


    其存在竟似被刻意抹去,女儿养在贵妃膝下,儿子寄于国公府中,


    除了国公夫人和这个女人的儿子,再无人记得她,仿佛一缕轻烟,未曾在这世间留下半点痕迹。


    提及陆凝,国公夫人眉心便笼上化不开的愁绪与悲悯,垂首叹息,一只素手递过温热的茶盏,国公夫人抬眸,是温棠温婉的面容,“母亲喝口茶润润。”


    温棠安抚人时,嗓音总是这般轻软和缓,听在人心里熨帖得很。


    秦夫人心中稍慰,却又为那早逝的陆凝生出无限悲凉,她走前满心记挂着自己的儿女,可女儿根本不记得她,


    虽知贵妃非生母,但常年养在贵妃膝下,朝夕相处,情分早已深厚,在女儿心中,贵妃才是真正的母亲,


    儿子倒是如她所愿长成了沉稳持重的模样,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国公夫人捧着茶盏,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待两个儿媳妇告退离去,她才起身,走进内室,秦国公正独自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一声不吭,国公夫人一眼瞧见他,又想起他前些时候扭伤了的老腰,年轻时那腰就受过重伤,还是因着那个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国公夫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强压着怒气,在他对面缓缓坐下。


    秦国公屏息凝神,巴不得夫人此刻能静静坐着,千万别开口,若她开口,定是要翻那些旧账,桩桩件件都是些令人心头发堵的往事,她说着说着便会掉泪,平白惹得他心头烦闷。


    秦国公确实与皇帝交好。


    年轻时,两个不喜读书,偏爱舞枪弄棒的少年郎常凑在一处,校场上耍枪弄棒,互相切磋,酒肆里推杯换盏,意气风发,一来二去,便成了莫逆。


    他与那时还是陆家小姐的国公夫人有婚约,少不得常去陆家,


    有时走大门,有时惹恼了她,便趴在墙头,扔个石子进去。


    那时皇帝在陆家当差,看院子。瞧见他趴在墙头上,非但不拦,脸上还带着笑,任由他跳下来,堂而皇之地走进去。


    那时他便知道,皇帝对陆家的大小姐陆凝有情。


    有时他趴在墙头,会瞧见皇帝那高大的身躯蹲在石桌旁,手里拿着根树枝,在沙地上比比划划,


    秦国公开头还纳闷:这小子何时转了性,喜欢认字了?后来才知,原是投陆凝所好,陆凝是名门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皇帝此举,也算煞费苦心。


    但是谁知道后来会发生变故?


    就如秦国公想不到秦家会在顷刻间满门倾覆,皇帝也未曾想过自己的后来,皇帝亦料不到自己会从乱世中一介求存小卒,步步为营,聚拢人心,招纳贤才,


    他放下刀枪,拿起书本,硬生生从一个不识大字的莽夫,蜕变成文武双全,逐鹿天下的枭雄,每下一城,便娶当地望族之女,借其势,稳其地。名门亦看中他潜龙之姿,他终在一众豪强中脱颖而出,登临帝位。


    位极九五,心肠便硬了,冷了。


    陆凝是二嫁之身,无人知晓皇帝心中是否存有芥蒂,但他确实将她强夺了回来,锦衣玉食地供养着。


    在外人看来,陆凝该谢天谢地,感念这男人还肯要她,予她富贵荣华与栖身之所,可谁又知,她心心念念的只是归家?她渴求的是自由,而非被强权占有,


    更何况,占有她的男人,曾是她情窦初开时所有美好幻梦的寄托,他曾待她如珠如宝,如今却已是妻妾成群。


    陆凝拿得起放得下,只求离开。


    可是最后却到死都没能离开。


    秦国公亦唏嘘,未料皇帝心狠至此。她死后,女儿给了贵妃,待她留下的儿子,也未见多少骨肉温情,昔日兄弟,如今只剩君臣名分。


    国公夫人又在那里哭起来了,拿着帕子拭泪,秦国公面壁而坐,听着身后压抑的啜泣,终是没忍住,转过身来,国公夫人却背对着他。


    秦国公望着夫人的背影,又是一声叹息——


    温棠此刻大约明白了秦恭昨日为何整日郁郁。


    她幼时虽在伯府不得父亲待见,那位伯爷耳根子软,全靠正妻娘家扶持才勉强立足,惧内得很,大着胆子在外面养了她母亲,被伯府那位手段强硬的嫡母发现,二话不说就要将她们母女扫地出门,


    她那父亲,别说为她们说情,平日多看她们一眼都嫌多余,被发配到乡下后,更是音信全无,银钱接济更是妄想,仿佛她们母女从未存在过。


    温棠不曾得到过父爱,却是在浓烈母爱里长大的。元氏在伯爷和主母面前软弱可欺,被驱逐时只会默默垂泪,可到了那穷乡僻壤,她便成了一个异常坚韧的母亲。为了养活女儿,她省吃俭用,白日里顶着烈日下田劳作,侍弄那贫瘠土地上的几垄庄稼,待时节到了,便挑了收成沿街叫卖,深夜里,油灯如豆,她还在赶制绣活,只为换几个铜板贴补家用,日子清苦,衣衫打补丁,糙米野菜。


    纵然如此,温棠的记忆里,却满是暖色。母亲卖完东西,攥着那来之不易的几枚铜钱,总会在街角给她买一串红艳艳,甜滋滋的糖葫芦。回家的田埂小路上,夕阳将她们相依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到那间小茅屋,母亲会在灶台前,卷起袖子,用粗糙的手揉着面团给她蒸馒头。


    那么,秦恭呢?——


    秦恭白日里出现在人前时,总是板着一张俊脸,眉峰微蹙,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想在大白天见他露个笑脸,难如登天。


    他极为自律,天未亮透,约莫卯时初便起身,简单梳洗用过早膳,辰时初便已出门,到了官衙,先去练武场活动筋骨,刀枪剑戟耍上一通,待筋骨活络开了,便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公务里,


    整个上午都埋首案牍,运笔如飞,下午亦不得闲,或复核公务,或外出巡查,忙起来时常要到亥时方能归家。


    他虽从未喊过一声累,但温棠见过他深夜归家,独坐灯下,抬手揉按眉心的疲惫,也见过他遇到棘手公务,面壁沉思。


    温棠觉得他这个闷葫芦的性格真的很有必要改一改,幸好夏姐儿和淮哥儿的性格都不随他,


    温棠唯一操心的就是珩哥儿,珩哥儿实在是太乖巧了,有人来抱他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待在那个人的怀里,没有人来抱他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摇篮里,偶尔“啊啊”两声,抬起小手晃晃。


    比起淮哥儿和夏姐儿,珩哥儿的性子实在有些太不活泼,而且他的模样还跟秦恭,他亲爹小的时候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温棠有些发愁。


    屋子里,珩哥儿躺在摇篮里面,丫鬟拿着拨浪鼓轻摇,珩哥儿也只是静静看着,不哭不闹,远远瞧见娘亲进来,小脸上才漾开甜糯的笑容,温棠亦对他温柔一笑,听着他软软的“啊啊”声,看着那张酷似秦恭的小脸,温棠有些恍惚,伸手戳了戳。


    他的生母是在皇宫里,而他一直生活在秦国公府,也许小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他的亲生母亲抱起来过,父亲就更不必说了。


    秦恭自己,却是个极好的父亲。


    无论多晚归家,总要看看三个孩子,便是闹腾如淮哥儿,他也耐着性子陪玩那“丢布老虎”的游戏,


    他常是坐在椅上,一手执着书卷看着,另一手捏着个布老虎,举的高高的,


    待淮哥儿踮着小脚丫,眼巴巴地站在面前跃跃欲试,他便将布老虎往远处一抛。


    淮哥儿立时咯咯笑着追过去,捡起来,又“哒哒哒”跑回爹爹跟前,献宝似的递上。


    秦恭眼皮微撩,看他一眼,接过,再往另一处抛去,淮哥儿便又乐此不疲地去追,跑过去,捡回来。


    虽然有时候温棠觉得这一幕有点怪怪的,不像是父子玩耍的样子……


    但是他们父子两人很显然对这个你丢我追的游戏乐此不疲。


    秦恭玩的那么熟练,总让人觉得他小时候也这么玩过。


    那是谁陪他玩呢?


    晚上,秦恭回家的时候,温棠就好奇地问了这个问题。


    但是秦恭摇了摇头,合着这游戏是他自己琢磨出来。


    温棠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抬头,颇为认真,“夫君,要不下一次换一下,淮哥儿扔布老虎,然后你跑过去捡起来。”


    淮哥儿个头还那么小,腿又短,偏偏他亲爹扔布老虎时力气颇大,一下子就能扔得老远。


    可怜淮哥儿提着那两个小短腿,“哒哒哒”地奋力跑过去,再“呼哧呼哧”地跑回来,小脸蛋都跑得红扑扑。


    秦恭就不一样了,他个高腿长,不过随意跨上几步,便能轻松地把东西捡回来。


    她语气真诚,换来秦恭幽幽一瞥。


    温棠见他似当了真,忍俊不禁,唇边刚绽开笑意,却忽地顿住,秦恭低下头看她时,那双深邃的眸子总是格外专注认真,他身量极高,这般居高临下地凝视,压迫感十足,然而此刻温棠感受到的并非纯粹的压迫,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她心尖微颤的异样,下意识便想偏过头去。


    她低下头的时候,就看见秦恭腰间的玉。


    秦恭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夫君,你在京城再次见到我的时候,认出我了吗?”


    温棠眨了眨眼。


    立于她面前的男人沉默了片刻,喉间低低滚出一个音节,“嗯。”


    原来是认出来了。


    “那夫君为何不说出来?”


    秦恭站在原地,半晌都没言语。


    “是因为当时夫君乍然同旁人解除婚约,心里还装着的是别人?”


    秦恭跟温知意毕竟是一早就定下了婚约的,而且小的时候应该时不时地碰面,两个人乍然解除婚约,秦恭为此心中有些波澜也是常理。


    温棠想了想。


    “不是。”头顶上方传来他有些不解的声音。


    很显然,他对这个问题感觉到困惑,仿佛觉得她问了个极其古怪的问题。


    秦恭小的时候,眼中只有刀枪棍棒,喜欢跟一群小姑娘在一起玩耍的是弟弟秦长坤,他与来府里的小姑娘们唯一有交情的时候,便是国公夫人盯着他吃些他特别讨厌的点心果子时,他便会面无表情地将那些甜腻之物分给跟前围过来的小姑娘,堵得她们敢怒不敢言,国公夫人反要赞他一句“懂事”“贴心”。


    国公夫人满意了,高兴了,秦恭才能偷偷地趁她不注意,溜出府去。


    秦恭跟温知意的婚约,完全是秦国公夫人自己做主拍板的,


    因为在秦国公夫人看来,要是她不做主,那么她这个大外甥这辈子都难找个同他贴心的媳妇回来,


    小的时候还会对小女孩体贴,自己留着不吃,送这个送那个的,谁知道长大了之后就成了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别说让姑娘家靠近了,便是让哪个大老爷们远远地站在他面前,都要被他那身凛冽气势冻得退避三舍,


    谁还肯上来搭话?实在是没那个胆子啊!


    秦国公夫人为此可没少操心。


    “我说过。”秦恭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新婚那夜便说过,喝合卺酒时,我低头看着你,后来洞房时,我凑在你耳边说的,你还”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滚烫的细节,“你还搂着我的脖子,说”


    他模仿着她当时细弱娇怯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复述,“爷我喜欢你”


    秦恭平素说话是能省则省,今日却罕见地说了一长串,还会模仿,字字清晰,把温棠听得愣在当场。


    新婚那夜?


    那混乱的一夜?


    那时候,她满脑子都是他高大身躯带来的压迫感,还有喜婆再扶她进新房时,悄悄塞给她的避火图册,她匆匆瞥了一眼便丢到了一边,低着头,只顾盯着自己绣鞋上颤动的流苏。


    待外面的男人推门而入,沉稳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第一时间就判断出来他喝了不少的酒,


    他用喜秤挑开她盖头时,温棠才慢慢地抬起头,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喜色,她顿了顿,再想想这段时间的相看,大多都是她单方面地挑起话题,他附和几声,事后,秦夫人对她表现出喜爱,而她完全摸不清秦恭心里是怎么想的,唯一琢磨到的便是她放低声音说话时,他便会顿一顿,掀了眼皮,多看她几眼……


    骤然拜了天地,进了洞房,温棠直到坐在这满室的红里,红烛高烧,大红喜被上撒着寓意吉祥的花生,红枣,桂圆,那真切感才轰然袭来,


    她嫁人了,真的嫁人了,不是嫁给曾经朝夕相处的章尧,而是嫁给了这个高大,冷峻,充满凛然压迫感的,堪称陌生的,不苟言笑的男人。


    那天晚上,她根本分不清他有没有说话,说了什么,也分不清自己又应了什么?


    温棠还在想着新婚的事情,面前的秦恭已经不怎么高兴地扭过了头。


    在这方面,他是个很小心眼的男人。


    摇篮里的珩哥儿还在旁边“啊啊”两声,朝秦恭伸出小手求抱抱。


    秦恭现在没工夫理他,而且他现在隐隐觉得小儿子不是很待见他,珩哥儿趁着娘亲去边上给他拿自己喜欢的玩偶,对前边的秦恭吐了吐舌头。


    温棠拿着玩偶回身,腰间蓦地一紧,已被男人结实的手臂圈住,他高大的身躯密密实实地笼罩下来,温棠只觉得他今夜掌心格外滚烫,那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衫,直抵心房——


    夜色如墨,沉沉笼罩。


    府邸门前石阶上,只悬着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夜风中明明灭灭。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书案后的人影隐在昏暗中,轮廓深邃。


    章尧修长的手指按在案上一封展开的书信上,狭长的眸子迅速扫过字句,旋即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凑近烛火,火舌舔舐纸页,顷刻化为灰烬,只余几片焦黑的残屑飘落。


    跳跃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看不清神情。


    他双手撑在书案边缘,


    片刻后,才抬手,用指节用力揉了揉紧绷的眉心。


    方才信上的内容言简意赅,出自那位正被朝廷海捕的前朝皇子之手,章尧处理此信的动作熟稔异常,显非首次收到此类密函。


    “大人,公主那边遣了人来问,大人您何时回房安歇?公主还在那儿候着。”


    门外,小厮恭敬地站在门前,向里面问,大人勤于公务,不是耽于床帏之人,可能今晚也忙着,但允乐念着,小厮只能来请。


    小厮老实地站在门外,自然是看不见室内的情形,


    站在旁边的阿福却将章尧眉间掠过的那一丝清晰的,毫不掩饰的厌烦,瞧得一清二楚。


    章尧向后靠进椅背,抬手扯开领口最上方那颗扣得严丝合缝的盘扣。


    玉扣“嗒”一声轻响,掉落在地上,滚了几滚,落在了阴影里面。


    “大人?”


    外面的人没得到回答,又恭敬地问了一声,边上站着的阿福终于动了,上前去推开门。


    第62章 第62章婆母昨日嘱咐了……


    婆母昨日嘱咐了一些事情,温棠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回想了几遍,秦恭跟二皇子不和,在朝堂上已非秘闻。当初秦恭重伤,分明是二皇子蓄意纵敌所致,如今却有人巧舌如簧,将那番险恶用心粉饰成“初临战阵,经验不足”的失误。


    生死关头,故意拖延,事后更是迟了数日才将战报递回京城,这般行径,但凡明眼人,谁瞧不出其中歹意,允乐公主既选择相信她的二皇兄,其立场,偏向,不言而喻。


    这次让她过去,不过是要借她之口,温棠知道允乐十有八九是说她的那位皇兄的事情,走个过场罢了,去听一番粉饰太平的“劝诫”,秦恭何错之有?


    车驾停在公主府邸门前,温棠扶着丫鬟的手下了车,望着那朱漆大门,脚步微顿。


    府门前头,早有仆从在那儿站着等候,看见秦家大奶奶过来了,走上去,


    “秦夫人,这边,请进。”两个婆伸出手,然后走在前面*带路。


    温棠并没有立刻抬步,她不是很想来这里,一则是对允乐公主即将出口的“劝诫”已有预料,二来则是因着章尧,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心思比从前要更深,深了许多,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眼底却似隔着一层雾,如今京中盛传驸马与公主琴瑟和鸣,驸马每日晨起为公主画眉,这般“闺阁雅事”传为佳话,街头巷尾的说书人讲得口沫横飞,茶楼酒肆的听客们听得抚掌叫好,更有妇人以此艳羡,劝自家夫君。


    一个温文尔雅,肯为妻子俯身画眉的好男子,俨然成了京城待嫁女儿们心中的春闺梦里人。


    温棠当然也听说了这些事情,章尧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是肯做小做低的,全无寻常男子的倨傲,反而很乐意低头弯腰,允乐公主这个人,温棠并没有见过多少次面,更是谈不上熟悉对方的性情,章尧同对方算是父母双方做的媒,这桩御赐姻缘甫一成婚便如此恩爱,本是一件好事佳话,可温棠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


    或许是她曾与章尧相处日久,太过熟悉他旧日神情?如今再见,便觉处处透着违和,但人总会变,也许这便是他如今的模样。


    “秦夫人,殿下已在厅内,您请进。”引路的婆子行至一处雕花门前,轻叩两声,得了里头应允,方小心翼翼推开半扇门,侧身请她入内。


    允乐还在里面琢磨着该开口先说些什么,昨夜夫君也已经同她说过了,昨晚上想的好好的,现在要说了,反倒是有点犹豫,毕竟秦恭也是她的兄长,


    可是……人心也是会有偏颇的……


    门被从外面敲了敲,


    靠在软榻上的允乐闻声抬眼,一道水蓝色的窈窕身影跨过门槛,来人肤光胜雪,身段丰腴,眉眼间是种秾丽少妇独有的韵致,款款行来,自有一段风流。


    再一次近距离地看见秦恭的夫人,允乐的目光如上次一般,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允乐是在皇宫里面长大的,美丽的女人实在见得太多了,饶是这样,允乐也多看了温棠几眼,不怪她今天选择让她过来,贵妃在她跟前说过,没有不爱美人的男人,尤其受不住美人在枕边软语温存,今天让她过来,也的确是打着让她回去吹一下枕边风的主意。


    左右她也没有恶意,两位都是她的兄长,她心思单纯,只希望两位兄长能友好地相处,不要做一些平白伤害对方感情的事情,贵妃也是这么教她的。


    允乐的目光落在温棠身上,温棠察觉了允乐略带审视,又有些犹豫的目光,她面上不动声色,依礼福身,“臣妇见过公主殿下。”


    允乐赐座,二人分坐桌案两侧,丫鬟奉上香茗。


    允乐自幼养在贵妃膝下,二皇子便是她亲皇兄,岂有不亲近维护之理?


    说起秦恭从前倒是也常往宫里送东西,贵妃每每笑着递给她,总说是“你大哥送来的”,起初,允乐对这兄长的记忆模糊得很,只依稀记得年节时,秦恭会跟秦国公夫人入宫,秦恭总是高大冷肃,沉默寡言,带来的礼物却堆成小山,他话少,秦国公夫人却截然相反,每每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手上力道也失了分寸,攥得她生疼。


    起初,允乐还为那素未谋面的生母感到难过,可渐渐地,秦国公夫人言辞间对贵妃的怨怼便藏不住了,末了总不忘低头悄声问她,“贵妃娘娘私下可有苛待于你?”


    秦国公夫人的目光每每到这个时候,总会显得尖锐,允乐觉得不舒服。


    而且回回如此。秦国公夫人入宫,总拉着她反复咀嚼那些陈年旧事,字里行间对贵妃的不满日益明显,允乐听得实在心中别扭,后来一次他们入宫,她正好身子不爽利,索性称病未去,贵妃亲自守在榻边照料她。再后来,秦恭跟秦夫人入宫,允乐便带着点心虚,次次“抱恙”,只往秦府递封书信,时日久了,书信也渐渐断了。


    “殿下的话,臣妇都记下了。”温棠放下茶盏,声音温婉,目光却清澈平静,“夫君在朝堂行事,确是一板一眼,眼里揉不得沙子,见不得不平不公之事,因此有时难免顾全不周,或许无意间便开罪了人。”她微微一顿,抬眼迎上允乐的目光,“殿下放心,您今日所言,臣妇回去定会向夫君转达。”


    话是这般说,温棠心中却冷然。二皇子在朝堂上对秦恭处处针锋相对,挑衅在先,到了允乐公主面前,却又扮出一副无辜委屈的模样,字字句句都在离间,二皇子是存心要给秦恭添堵,给秦夫人添堵,没安好心就是了。


    温棠素来性情温和,少对人生出厌恶,这位二皇子,却算是个例外。


    “呃”对面的允乐公主忽然蹙起秀眉,放下茶盏,一手捂住胸口,低头干呕了几声。


    “殿下!”侍立一旁的丫鬟大惊,忙上前替她拍抚后背。


    这已是今日第三回了,晨起更衣时,允乐公主便呕了一回,早膳没吃几口,又犯恶心,现下与秦夫人没说几句,竟又发作起来。


    允乐金枝玉叶,先前只道是夜里没睡好,有些头晕,可这接二连三,实在不能轻忽。


    温棠见状,知趣地便要起身告辞,岂料她刚离座,对面的允乐竟也跟着站起,身子晃了两晃,眼前一黑,软软地向一旁倒去。


    “殿下”丫鬟魂飞魄散,慌忙扑过去将人扶住。


    温棠走不成了。


    温棠的脚步生生顿住。公主在她面前晕倒,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即刻抽身离去。


    “莫不是有喜了?”本来一直站在旁边的周婆子慢慢地往前几步,然后凑到温棠身侧,说了这么一句话。


    府里供养的大夫很快被请来,提着药箱疾步入内,丫鬟将公主的手腕搁在引枕上,覆上一方薄纱帕子,大夫屏息凝神,三指搭了上去,


    周婆子站在旁边看着,温棠两次有孕反应都大,这胸闷,头晕,恶心的征兆,她再熟悉不过。


    这位公主十有八九是有身子了。


    温棠站在榻前几步远,那边大夫诊脉已毕,正欲起身回话,温棠刚要象征性地开口询问几句,冷不防耳畔传来一道清冷的男声,近得仿佛就贴在她身后,


    “殿下,这是怎么了?”


    那声音仿佛贴着耳廓灌入,温棠背后泛起冷意,下意识地侧身避开,向旁挪了两步,让出位置。这才看清,章尧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身后。


    丫鬟看见大人过来了,这个时候那个大夫也已恭敬起身,允乐悠悠醒转,正慵懒地半靠在软枕上,她方才只是稍微有些不舒服,夫君便匆匆赶来,允乐心头是暖的。


    章尧俨然是一位关心妻子的好夫婿,他开口询问大夫公主的情况,怎么会头晕呢?


    丫鬟心里面压着喜悦,跟周婆子的想法差不多,都觉得是公主有身子了。


    不过大夫的回答却截然不同,“回大人,殿下此症,应是连日未曾安眠,神思倦怠所致,神不足则气不顺,故而易生头晕,食欲不振,乃至恶心欲呕之感。”


    旁边站着的丫鬟愣了愣,夜里面休息不好?


    丫鬟想到大人昨天忙完了公务,然后夜里来这里,莫不是又跟公主温存了一阵子?


    丫鬟低下头去看,偷眼觑向软榻上的公主,只见允乐正微微垂首,侧脸晕红更甚。


    “劳烦大夫开些安神的方子,好让殿下夜里能睡得安稳些。”章尧语带歉疚,体贴至极,“说来也是我的不是,昨夜公务缠身,归来得迟,累得殿下久等。往后殿下不必如此,早些安歇便是。”他声音温润,字字句句皆是为公主着想,又好像是早已排练纯熟,此刻不过对着众人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


    “秦夫人,”章尧转向温棠,面上笑容丝毫未变,“公主身体欠安,今日便不多留您了,我这就让人送您回府。”


    允乐此刻仍觉头晕沉沉的,自打成了婚,她便时常贪睡,晨起迟了,睡过了头的后果便是容易觉得身子不适,便也只能顺着章尧的话,抬起头让温棠改日再叙——


    章尧站在院子中央,让人送秦夫人回去,然后又有礼地对温棠说,“秦夫人慢走。”


    温棠点了点头,转身准备走,然后章尧又抬了眼,说,“家慈近日常去元夫人府上叨扰用膳,她在府中憋闷,到了元夫人处,倒是谈笑风生,自在许多。母亲归府时提起,是夫人您从中牵线,邀她二人共进晚膳,母亲回府后心情甚佳,章尧在此谢过夫人了。”


    温棠知晓江氏近来爱寻她母亲元夫人说话,忆些乡间旧事,晚间一同用膳品茶,倒也惬意。她想起那日落雨时,曾见江氏独自立于路中央,仰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神情郁郁。


    如今章尧娶了尊贵的公主,眼看开枝散叶也是迟早之事,江氏本该开怀才是,可那份郁色似乎并未消散


    温棠想到这儿,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说一句,她抬起头,“章大人客气了,只是江夫人这段时间,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章尧的目光落在温棠那双潋滟如春水的眸子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移开。


    他没在意温棠问出的这个问题。


    江夫人是只要待在这个府里,就会觉得心情不好,并非是因为有什么烦心事,她常年都是如此,眉头那儿皱着,无论他走去哪儿,坐到了什么位置,她都没有真正开怀过。


    “劳夫人挂心,家慈在府中待得憋闷罢了,能寻到元夫人这样投契的故友,多说说话,散散心,自然舒畅许多。”


    章尧已经收回了目光,语气平淡,目光已转向屋内,显是心系妻子。


    周婆子上前,“章大人,告辞,我们大奶奶下回再来府上跟公主一叙”


    说完周婆子便扶着温棠出了院门,登上回府的马车——


    五月底,在二皇子及一干朝臣的力荐之下,皇帝颁下圣旨,命章尧再度披甲挂帅,领兵追击那流窜边陲,勾结外邦,意图卷土重来的前朝余孽,务求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章尧于金殿之上慨然领命,双膝跪地,深深叩首。


    月底,旌旗猎猎,粮草辎重齐备,章尧一身锃亮铠甲,翻身跨上骏马,率领浩荡大军,踏着烟尘,开赴边关。


    京城里,日子流水般滑过。


    八月十五,中秋宫宴。一轮玉盘似的圆月高悬天际,清辉遍洒,几乎照亮了整个御苑。


    皇宫内笙歌鼎沸,君臣同乐。酒至半酣,皇帝在一众臣子的恭贺声中,含笑颁下圣旨。旨意中言及与秦国公情同手足,更盛赞秦国公忠义,道破当年阴差阳错的旧事,对秦国公褒奖有加,厚赐无数。


    殿中臣子们只静默了一瞬,随即纷纷醒悟,那些年长些的,早年便追随陛下的老臣,对此事本就心知肚明,只是秘而不宣,年轻的臣子们则多是震惊,圣旨末尾,皇帝亲封秦恭为宸王,赐下位于京城最繁华地段的府邸,那府邸规制宏大,楼阁巍峨,飞檐斗拱在月色下勾勒出气派的轮廓,其规模与规格,无不彰显着天家恩宠与圣眷之隆。


    温棠随在秦恭身侧,一同行至御座前,跪谢皇恩。皇帝大手一挥,满面慈和地命二人平身。温棠起身时,悄然侧目看向身畔的夫君,纵是这般煊赫荣宠加身的时刻,秦恭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连眼皮都未多眨一下,温棠悄悄伸出手,用小指轻轻勾了勾他垂在身侧的小指,惹得秦恭低下了头,看了一眼两个人勾缠在一起的小指头,然后缓缓地抬起头,看见了妻子脸上温暖的笑容。


    “夫君……”温棠悄悄地喊了一声,然后便要把手收回去。


    秦恭虽然脸上还是一本正经,却在转身回席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放在了他宽厚的掌心之中。


    温棠挣了一下,纹丝不动。


    已有官员趋前敬酒,秦恭一手牢牢握着妻子的手,一手端起酒杯,与来人对饮,仰头一饮而尽,姿态豪迈。


    他喝的倒是酣畅淋漓,


    亦有官员夫人上前欲向温棠敬酒,那夫人从侧边走近,恰好将前方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脸上顿时显出几分古怪神色,


    秦大人,不,是宸王,


    宸王殿下的手将王妃的手牢牢握着,不偏不倚地交叠按在了他自己的双腿之间。


    温棠看见有人走过来敬酒,也顾不上挣托,就也象征性地把酒杯举了起来,却见面前来敬酒的官员夫人看着她的脸色涨得通红,眼神飘忽不定。


    温棠伸手掐了一下秦恭的手臂,秦恭痒得手一抖,按的更紧了。


    对面的允乐姗姗来迟,一来就去了皇帝那边,头低着,皇帝问她怎么耷拉着个脸,允乐支支吾吾的,不说话,旁边贵妃摇着团扇,“圣上,允乐也才成婚几个月,现在夫婿出门了,她心里记挂,自然没精神。”


    驸马对允乐有求必应,温柔备至,新婚燕尔的,两个人能不互相思念对方吗?——


    宸王府早已收拾妥当。


    入夜,府邸正门高悬的宫灯与回廊下蜿蜒的灯火交相辉映,将这座新赐的王府映照得很亮,气派非凡。


    淮哥儿与夏姐儿两个孩子半点不怕生,一进府门便好奇地仰着小脑袋东张西望,


    温棠怀抱着幼子珩哥儿,轻轻摇晃着,低声哼着歌哄他入睡,晃了好一阵,她低头一看,珩哥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精神头十足,哪里有半分睡意?


    温棠不禁失笑,算是白哄了。


    秦恭走在妻儿身侧,仆从提灯在前引路,将脚下的青石板路照得通明。


    寝殿,屋内已燃起清雅的安神香,气息温润,却带着一丝陌生的府邸气息。


    温棠将珩哥儿小心放入早已备好的精致摇篮里,珩哥儿倒很适应,乖乖躺着,不哭不闹,温棠怜爱地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


    身后的秦恭已解了外袍,走过来让她帮忙宽衣,温棠垂着眼,熟练地为他解开内衫的盘扣,不知为他脱过多少次衣裳了,那身躯也看过不知多少回了,


    秦恭对她在这方面要求颇高,对自己却是十分宽松,在她面前向来不知害臊为何物,有时脱光了还能大大方方走到桌边喝水,再慢悠悠地套上衣裳。


    温棠闭上眼把他衣裳脱了,秦恭脱了衣裳还站在她面前不走,温棠不理他,扭过头就想去看看孩子们,


    也算是老夫老妻了,但是她觉得很别扭,就好像秦恭又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一样。


    “还有裤子……”男人低沉的嗓音响起,带着点理所当然。


    温棠愕然抬头,“这个你自己脱。”


    秦恭默默走到桌边坐下,双腿随意岔开,自己倒了杯茶,刚呷了一口,门外忽传来叩门声。


    秦恭本来悠闲的神情稍微顿了顿,此时已近深夜,万籁俱寂,能在这时辰来敲寝殿门的,只能是有事来寻。


    温棠侧头看过去,看见秦恭把刚才脱下来的衣服又重新披到了身上,然后大步往门口走,推开了门。


    他出去了,屋子里面就变得很安静了。


    偌大的屋子空空的,


    温棠站在摇篮边上,低头看了眼好像已经睡着了的珩哥儿,心头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


    她把珩哥儿哄着睡着了之后,自己也沐浴更衣完毕,秦恭却还没有回来,她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面也很难安稳地入睡,这个时候外面的丫鬟走进来,


    “大爷身边的小厮方才带话过来,大爷被陛下急召入宫了。”


    这么晚了还进宫?


    温棠皱了皱眉头,然后问是什么事?


    但是进来传话的丫鬟肯定不知道刚才大爷身边的人跟大爷回禀了什么,


    温棠在屋子里坐的也不踏实,她起身,然后往秦恭书房那里走过去,书房里面现在自然是空荡荡的,秦恭已经出门,跨上马,往皇宫的方向去。


    只有秦恭身边经常伺候着的小厮还守在书房门口,远远地看见大奶奶踏着夜色过来,忙上前问安。


    “大爷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进宫?”温棠问。


    “方才边关送来急报,边疆那边出乱子了,范将军受了重伤,而章大人也于乱军中不知所踪,下落不明,圣上这才召大爷进宫。”小厮低下头,声音有些沉。


    跟在温棠身后的周婆子听得一愣。


    温棠也沉默下来。


    周婆子脸上震惊的表情还没褪去,哑然。


    前面的小厮,“大奶奶,您好生休息,大爷方才说了,不必等他。”——


    门又关上了,


    温棠没让人进来灭了烛火,而是一直亮着,


    屋子里面一片寂静,


    孩子们早就睡着了,温棠站在屋子里,往敞开的窗户那儿看了一眼,外面一团漆黑。


    等到秦恭深夜里来的时候,已是子夜过后,屋子里面的烛火还亮着,他带着浓重的夜露寒气,往前面走,推开门,进屋,


    温棠半倚靠在软榻上,一副将睡未睡的样子,听见了推门的动静之后就马上清醒过来,


    蜡烛燃到了大半夜,没有先前那么亮了,现在昏昏暗暗的,她抬眼望去,看见秦恭朝她这儿走了过来。


    “怎么还没睡?”


    秦恭带着一身寒气走近,边走边解开领口的盘扣。


    外袍被他随意地扔到了椅背上,他走过来,在她边上坐下。


    温棠撑起身,目光看向了他。


    第63章 面具人秦恭出远门了


    秦恭今天晚上先是在皇宫里面跟那些官员应酬,然后皇帝又拉着他说了不少时间的话,现在又半夜才回来,不用说,整个人肯定是疲惫的,


    他坐在她边上,灯芯已燃至末端,在灯盏里积了厚厚一层烛泪,光线比初燃时黯淡了许多,只勉强勾勒出温棠倚在榻边的身影。


    秦恭这个人回家的时候是一向不会提自己的公务的,温棠坐在他身边,也没有开口先说话,倒是秦恭坐在她身边,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秦恭破天荒地对她说起了他的公务,只不过并没有说一长串的话,只是简单的三言两语,皇帝今天晚上叫他去皇宫,然后说边关乱了。


    边疆那边发生动乱,蛮夷小国历来是中原王朝的肘腋之患,他们惯用的伎俩,便是骚扰边境,烧杀掳掠,抢夺粮草牲畜,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以此试探朝廷的底线,彰显武力,激怒守军,


    此番,更是趁着夜色掩护,发动了蓄谋已久的突袭,一支巡逻小队被俘,其中意志薄弱者,在酷刑之下吐露了军营布防的机密,当夜,部落骑兵潜入,火油泼洒,火箭齐发,朝廷大军驻扎的营盘瞬间陷入一片火海!


    事发突然,守夜的兵士又因连日紧绷稍有松懈,未能第一时间察觉,待示警的铜锣声撕裂夜空,熊熊烈焰已映红了半边天,浓烟滚滚,遮蔽了星月,混乱中,箭矢如蝗虫般从暗处射来,奈何黑夜浓烟蔽目,人马嘶鸣,刀光血影,


    待天明,火势稍歇,清点残局,独独少了章尧大人的身影。


    下落不明意味着什么?


    总之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这通常意味着最坏的消息,或被俘受辱,或已葬身火海乱军之中。


    温棠沉默了一会儿,这个消息现在既然传了回来,江夫人肯定也知道了,对于江夫人而言,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温棠现在的心态是平和的,她对章尧,那些少女时炽热的怨恨与不甘,早已在岁月中沉淀,冷却,淡去。


    乍闻此讯,她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终究是相识一场,当年在乡下清贫度日,他确实曾真心实意地帮衬过她跟母亲,顶着烈日帮她下田劳作,汗水浸透单薄的衣衫,捧着她熬夜绣好的帕子,荷包,徒步几十里到镇上换钱,换回的铜板总是一文不少地交到她手上,


    母亲元氏卧病在床时,更是他跑前跑后寻医抓药那时的章尧,眼神清亮,并非后来京城里那个权衡利弊,眼神渐冷的青年男人。


    也过去了这么多年了,章尧带着他的母亲去京城,为了他的仕途最终选择留在京城,另娶高门贵女,那不过是世间许多汲汲于功名者最寻常不过的选择,


    温棠当时正处年少的时候,对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格外较真,但是现在都多年过去了,他当时也给了她银子,也明确地递给了她消息,他承诺依然会履行婚约,只不过,是让她做小罢了。


    “我要去一趟。”秦恭忽然开口,低声地说。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皇帝夤夜召见,赋予重任,自然是要他亲赴险地。


    但边关告急,烽火连天,凶险不言而喻。秦恭或许习以为常,但温棠的心却揪紧了,去年他离京近一载,归来时形容消瘦,肤色黢黑,身上还添了几道狰狞的新伤。如今又要奔赴那等虎狼之地,但皇命又不可违。


    次日,一大早,温棠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了一晚上都没有睡着,然后到了第二天,天还是蒙蒙亮的时候,秦恭就已经起身了,又是到皇宫中去。


    温棠也跟着早早地起身,让他在家中吃过了早饭,然后再出去——


    朝堂之上,金銮殿内。


    争论之声几乎要掀翻殿顶琉璃瓦,焦点自然是边关败绩,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唾沫横飞,他说他早言章尧不堪大用,一介纸上谈兵的书生,去年偶有小胜,纯属天时地利,侥幸而已!今年再委以重任,岂非自取其祸?如今倒好,折了兵马不说,连累范将军重伤,言语间字字句句都在强调自己的先见之明。


    旁边一直听着的二皇子脸都绿了,人是他举荐上去的,现在失败了,连带着他的脸面也被这些人踩在了脚底下,


    没有一个人在乎章尧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们只在乎这场败仗的结果和随之而来的权力倾轧


    二皇子是在场的人里脸色最难看的,尤其当他瞥见御座上的父皇,目光径直掠过他,最终落在秦恭身上,流露出倚重时,那郁结的怒火几乎要烧穿他的胸膛,他的脸更加绿了。


    直到出了宫门,跟在二皇子身边的一名心腹官员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凑上前,“殿下息怒,不若咱们也派些得力人手赶赴边关?再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若咱们的人立下功劳”


    二皇子本就憋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闻言更是怒从心头起,顾忌着宫门前尚有官员往来,只能压低了嗓子,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派谁去?派你去吗?”


    他猛地停步,压抑的怒火终于找到出口。


    被点名的官员这下脸色也绿了,讪讪地闭了嘴,缩着脖子退后半步。


    二皇子恨恨地拂袖而去,心中暗骂,一群只会推诿,毫无担当的废物!


    朝堂上面的人自然没有一个在意章尧的生死,但是江夫人知道了消息,整个人当时就懵了。


    府邸里面,


    允乐呆呆地坐在一旁,显然她也知道了边关那边传来的消息,江夫人坐在她对面,眼泪早已流干,大家都心知肚明,下落不明是什么意思。


    乱军之中,踪影全无,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江夫人的眼泪全都是为自己的儿子流的,至于范慎身受重伤?她心中半分涟漪也无,在出行的时候,范慎一直搂着她,说让她等着他回来,等他回来了之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但江夫人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范慎在她的眼中就是面目可憎的,可怜她一心想去多跟自己即将要出行的儿子多说几句话,范慎却拘束着她,


    “大男儿志在四方,你这个做母亲的不必如此担忧,平白束缚了他的手脚。”范慎的语气是浑不在意的。


    江夫人不是傻子,从被这个男人接回来的时候,她就看清了,这个男人嘴上说着他把章尧当作自己最为贴心的儿,但江夫人知道,这个男人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她早就看清楚了他自私凉薄的本性。


    此刻,江夫人只觉得一股滔天的恨意胸腔里冲撞,她这一生,似乎都在忍受。


    年轻时忍受长公主的轻蔑与磋磨,被发卖后忍受世人的白眼与嘲弄,为尧儿进京求告时忍受章国公府的鄙夷,如今回到这金玉其外的范府,她又在忍受一个虚伪男人的虚情假意和掌控


    她忍了又忍,熬了又熬,为的是什么?


    是为了她唯一的孩子啊……


    江夫人坐在椅子上似乎是哭累了,两个眼睛睁着,空荡荡的,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就在这一瞬间被抽走了一样。


    起身往外面走的时候,允乐在后面连唤两声,她也毫无反应,只踉跄着朝门外那片灰蒙蒙的天光走去——


    秦恭回了秦府,温棠早在里面等着他了,只不过秦恭只进来匆匆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转身出府。


    这一出去就是好几天都没有回来。


    跟上回一样,凡是要出远门,他都好几天没了人影,直到真正出行那一天才见得到人。


    出行的前一天夜里,秦恭是子夜过后才回来的,他已自行沐浴过,带着微湿的水汽躺在她身侧。


    黑暗中,他温热的大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带着薄茧,动作却极轻,“王府那边冷清,你便来秦府。”


    温棠把脑袋往他的怀里钻了钻,他没继续说话了,只是伸手往她后背上拍了拍,动作像是她在哄珩哥儿睡觉时候的动作一样。


    天色将明未明,帐内透进一线朦胧的青灰,温棠心有所感,倏然睁开眼,身侧床榻已空,只余一片微凉的凹陷,她伸手摸了摸那空荡的位置,指尖冰凉。


    这一次,他走得更早。


    温棠慢慢地坐起身来,也不知道是睡好了还是没睡好,脸上还有一些惺忪。


    秦恭虽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他在家和不在家的时候,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淮哥儿天天抱着自己的布老虎,到了傍晚,就跑到屋里,蹬蹬蹬跑到父亲常坐的书案旁,对着那把空空的紫檀木椅发上一会儿呆。


    夏姐儿也安静不少,常坐在廊下望着院门。


    珩哥儿不会讲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睁着一双大眼睛。


    “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淮哥儿仰着小脸,夏姐儿也巴巴地望着她,珩哥儿适时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应和。


    温棠也不知道,可能是像去年一样,一离开家就是将近一整年,又或许这一次时间会更久。


    但是对着孩子们,温棠,“爹爹去办大事了。你们乖乖吃饭,不许挑食,晚上早早睡觉,长得壮壮的,爹爹办完事,就会快马加鞭赶回来。”——


    军营,


    秦恭抵达时,范慎正卧在榻上养伤,腰间缠裹着厚厚的绷带,见秦恭入帐,挣扎欲起行礼。秦恭快步上前按住他肩头,随即,便切入正题,详细询问战事经过及章尧失踪细节,手下将领回报,连日派兵搜寻,几乎翻遍了那片焦土,章尧依旧杳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


    秦恭凝神翻阅着堆积如山的战报与伤亡名册,烛光映着他的侧脸,眼神锐利,一场败仗并不可怕,战场之上,胜负难料,但若这败仗的根源在于“祸起萧墙”,有内奸作祟,则必须连根拔起,否则后患无穷。


    秦恭在外自是忙碌非常,离府几近月余,除了最初寄回一封报平安的简短书信,便再无片语,转眼已是九月下旬,京城的暑气未消,依旧闷热难当。


    屋子里日日都要更换玉簟,纱帐,


    唯一没有换的就是秦恭的枕头,温棠晚上睡觉之前,外面的婆子会把三个孩子带进来,淮哥儿喜欢抱着枕头,小脸埋在里面,夏姐儿就用手去推他的脑袋,想把枕头抢过来,温棠抱着珩哥儿,然后给三个孩子讲一些睡前故事,或是哼唱轻柔的摇篮曲。


    “从前啊,在山脚下,住着一家子小猪。猪爹爹要出远门做工了,临走前叮嘱家里的三个小猪崽儿,阿爹不在家,你们要听猪阿娘的话,好好看家,谁来敲门都不要轻易开,要有防备心”温棠的声音轻柔舒缓。


    淮哥儿听着听着,觉得这个故事怎么跟昨天晚上,前天晚上,以及大前天晚上讲的一模一样,他扬起了小脑袋,


    温棠有点心虚。


    夏姐儿也好奇地扬起小脸,但是没有直接像弟弟一样戳穿,而是眨巴着大眼睛,软软地央求,“今天可以不听小猪的故事吗?”


    温棠觉得他们在难为自己,她书都没有读过几本,以前秦恭在家的时候,都是他给几个孩子讲故事,编故事,他会说各种各样的故事,他能讲深山里长着翅膀,头上生角,尾巴像蛇还会“汪汪”叫的奇怪异兽,能讲少年侠客仗剑天涯,从武举夺魁到沙场扬名,终成一代将星的传奇,临行前几日,还兴致勃勃地给孩子们讲戏曲里的故事……


    “娘亲是不是不会讲别的了?”夏姐儿低下头,小声地*跟淮哥儿在那里蛐蛐温棠。


    温棠清了清嗓子,“好了,现在故事都讲完了,时辰不早,你们都该去睡觉了。”


    言下之意,讲什么就听什么,由不得你们挑拣。


    淮哥儿,夏姐儿摇了摇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认命地爬下宽大的床榻,由周妈妈牵着,一步三回头地回自己房里去了,珩哥儿也在乳母怀里打着小哈欠——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温棠早早地便起来了,她素来不喜贪睡,经常是一睁眼便起床,如今住在王府,除了回秦府看看,便是去探望母亲元夫人。


    想到了母亲,温棠低下了头,她让外面的周婆子进来,周婆子听见大奶奶叫她,就知道又是要去元夫人那儿了。


    也不怪大奶奶心软,元夫人自己就是一个心软的人,生下的女儿性情自然也就随了她,元夫人那儿,这几天的常客是章尧的母亲江氏。


    江夫人从前待大奶奶是真心实意的好,大奶奶生下三个孩子,江夫人次次都虔诚地去庙里求了平安符,长命锁送来。


    周婆子看着,心里也不是滋味。这几次,每一回回去,还没推开门就能听到里面的哭声,是江夫人在里面哭,声音并不大,但能听出压抑的痛苦。


    章尧不知所踪的消息传回京城已近二十余天,后续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半点音讯。


    周婆子先前是很讨厌章尧的,恨其凉薄负心,但这孩子也算是她看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小时候懂事知礼,讨人喜欢,后来虽然越发琢磨不透,但周婆子也并非心肠歹毒之人,从未想过诅咒他年纪轻轻就遭此横祸,


    尤其是上回,她听到江氏对元夫人哭诉章尧入京后的种种遭遇,好端端的进京城考试,在书院受尽权贵子弟欺凌,甚至被构陷入狱周婆子心头那点芥蒂也渐渐淡了,虽谈不上喜欢,但终究是旧识故人,一条活生生的性命骤然间没了音讯,怎不叫人唏嘘世事无常?


    等温棠来了元氏这里,元氏坐在桌子那里,她对面是拿着帕子擦眼泪的江夫人。


    江夫人实在憔悴的厉害,元夫人也愁眉紧锁,不住叹息。


    江氏看见温棠进来了之后,眼中本已干涸的泪水瞬间又汹涌而出,她在后悔,又是在后悔,当年章尧想要辞官回乡下,娶温棠的时候,她不该阻止的,哪怕那个时候阻力很大,她也不该去阻止的,如果当初她不那么做,而是回到乡下,然后带着儿子和元家母女远走他乡,也许真的就能那么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温棠走过去,坐了下来,元氏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夫人,再等一等吧,会有消息的。”温棠抿了抿唇,说。


    可不料江夫人突然站起身,踉跄着扑到温棠面前,“扑通”一声竟直直跪了下去。


    如此一个大礼,温棠立刻起身,然后伸手去拉她。


    “王妃娘娘,求您,求您的夫君能帮忙留意一下,派兵再仔细找找。”江夫人声音嘶哑破碎,说着竟要叩头。


    温棠弯腰去扶她,用力托住她的手臂阻止她磕下去,“您快起来,会有消息的,一定会有消息的。”


    旁边的元夫人也赶紧过来搀扶,看到她如此形容憔悴的样子,元夫人实在是心里不忍,她扭过头,意思也是想让温棠去跟秦恭说。


    但温棠知道,秦恭为人,重情重义,明辨是非,章尧是为国出征才陷于险境,以秦恭的性子,即便没有她开口,也定会竭尽全力搜寻。


    回程时,暮色四合,但夏日的黄昏格外漫长,天际尚存一丝暖橘,暑气未消,街道上反倒比白日更热闹几分。


    小贩们支着摊子,吆喝声此起彼伏,冰糖葫芦,案板上油光水滑的猪肉,蒸笼里冒出腾腾热气的肉包子,还有卖凉茶,绿豆汤的摊子前围了不少人。


    街角一个不起眼的书摊旁,一个穿着半旧青衫的书生,正就着摊主提供的微弱灯火,伏案疾书,替人抄写书籍,汗水顺着他清瘦的额角滑下,他也只是偶尔用袖子胡乱擦一把。


    这些寒门学子,或为糊口,或为积攒在京城备考的资费,常以此谋生。


    章尧当年进城求学,亦是如此,别的同窗下学后呼朋引伴去酒楼茶肆,他却总是一路小跑,寻遍街巷的商铺书局,询问有无抄书的活计,或是替人扛米搬货,只为换取那微薄的铜板,攒下了钱,便是去街角那家老字号,买几个热气腾腾,馅料实在的蟹黄小笼包,再买些最便宜的笔墨,而且还可以充当回家的路费,不过章尧通常不会花钱雇车,多是寻了同乡,帮对方辅导家中孩子的功课,蹭人家的牛车摇摇晃晃回去


    马车辚辚,穿过热闹的街市,两旁的景象渐渐被抛在身后,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影,


    车厢内,光线愈发昏暗。


    周婆子坐在温棠对面,压低了声音,“唉,这人呐,真是世事无常,万般皆由命。”


    这人若真没了,再想起时,倒全是过去那些点点滴滴的好来了。


    温棠没说话。


    马车平稳前行,骤然间,拉车的骏马发出一声受惊的嘶鸣,车身猛地一顿,连带着整个马车都不稳,车里面坐着的温棠没能稳住身体,然后踉跄地往旁边歪了,差点撞上了车窗。


    周婆子就更坐不稳了,惊呼一声,直接一手扶住了窗框,然后另一手猛地掀开了车帘,“怎么回事?”


    车夫显然也被吓到了,现在天色稍微有些昏暗,马车前面站着个人,就是因为这个人,刚才车夫才紧急地勒紧缰绳,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他没好气地抬头,那人一身黑,脸上竟戴着一张遮得严严实实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两点深不见底的瞳仁,连眼型都无从分辨,在昏暮的光线下,透着森然鬼气。


    里面的周婆子也走了出来,她是出来看情况的,跟车夫一样,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前面的男子,突兀挡在路中央,根本不理会车夫的呵斥,耳朵好像听不见一样。


    周婆子眯了眯眼,“什么人?”


    前面站着的人依旧不说话,哪怕周婆子再问了一遍,那个人依旧不说话,跟个哑巴一样。


    直到周婆子有些狐疑这个人的用意的时候,前面站着的人终于开口了,“抱歉。”极其嘶哑低沉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


    是为方才惊马拦路之事道歉。


    这反应速度够慢的。


    那个人道完歉之后就向旁边退开几步,让出了通路。


    车夫莫名其妙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就当自己遇到神经病了,也可能是一个脑子不大好用的傻子,大热天的,给自己包成这样子,脸,脖子,从上到下都不露出一点来,可不得热死。


    周婆子对这个插曲也没放在心上,扭过头就进了马车里。


    “行了,走吧,别耽误了回府的时间。”周婆子对外面喊了一声。


    车夫应了一声,扬鞭催马,马车重新启动,速度加快。


    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暮色渐浓的长街尽头。


    被马车远远地甩在后面的人,似乎还站在原地,


    一个举着糖葫芦的孩童蹦蹦跳跳经过,好奇地仰头看他,当面具人微微低头,冰冷诡异的青铜面具在暮色中泛着幽光时,孩童一愣,顿时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旁边的大人连忙抱起孩子,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向黑衣人,触及那毫无生气的面具,大人眼中闪过警惕,抱着孩子匆匆绕开,快步离去——


    温棠回府之后,便有小厮一路小跑着迎上来,声音透着欢快,


    “大奶奶,大爷的家书到了。”


    第64章 被掳秦大爷认定温棠在家偷懒


    秦恭写信回来了。


    桌子上,温棠把信摊开,上面的字迹很熟悉,笔锋遒劲,力透纸背,墨色浓重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大些,端端正正,仿佛生怕写小了一分,她便认不得似的。


    但秦恭这次出门之前已经教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的写字了,温棠虽然不是很会编故事,讲故事,但是现在看得懂秦恭这份写回家的书信。


    “家中晚间,务必于灯下温书,而后依我先前所授之法,铺纸临摹,次日晨起,需将昨夜所练字迹取出,细细对照揣摩,如此方能加深记忆,事半功倍。切莫前夜辛苦摹写,翌日便随手弃置,置若罔闻。若此,前功尽弃矣,徒费光阴,切记切记,务必遵行。”


    秦恭在书信里面絮絮叨叨的,主要的目的是叮嘱她练字,他虽然人不在家里,但是很了解温棠读书练字的德行,她向来是需要督促的,他就跟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监工一样。


    温棠默默地把桌子上的笔拿起来,然后往旁边沾了一点墨,又拿过一个洁白的宣纸,提起笔就准备给他写回信。


    但是她才刚把笔拿起来,就有两个小脑袋毫无预兆地从桌底下钻了出来,温棠一低头就对上了两双圆溜溜的眼睛,然后脚边上还蹲着小狗,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裙角。


    元宝看见她低头,“呜呜”地叫了两声。


    淮哥儿,“娘亲,你在做什么?”


    夏姐儿抬手拍了一下弟弟的后脑勺,“在跟爹爹卿卿我我。”


    “娘亲是在给你爹爹写回信,不是在跟你爹爹卿卿我我。”温棠纠正她不正当的说法。


    夏姐儿对自己学来的新词很自信,对着温棠点了点头,温棠却觉得她根本没听懂,但是她又很自信。


    “淮哥儿也要写。”淮哥儿想要爬上椅子。


    温棠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抵住了他的脑袋,“你会写字吗?”


    淮哥儿自有自己的办法,他扭着小身子央求娘亲把他抱上膝头,然后鼻尖凑到墨水那里,小脸往底下一送,抬起头的时候,鼻尖赫然印着一个圆溜溜,乌黑的小墨点,然后鼻尖对着底下洁白的宣纸一印,夏姐儿瞪大了眼睛,原来还有这种方法。


    她学到了。


    温棠就把她也抱起来,然后洁白的宣纸上就多了两个孩子鼻尖印出来的圆点。


    温棠把笔拿起来,给这两个圆点进行了人物介绍,这样,秦恭收到信时,便能知晓这“墨宝”出自何人之“鼻”了。


    温棠继续看这封信,不愧是他写过来的信,在后面还加了“定要勤勉”四个字,这是要她勤勉地读书练字。


    如果他现在是在家,说这么一番话时,必定是站在她跟前,居高临下,然后双手背在后面,面上表情严肃,然后煞有介事地低头,


    末了,他定还要追问一句,“可懂?”


    他劝诫人的时候,说话的语气总是这样絮絮叨叨,一板一眼的,要是个胆小的人,早被他吓得站在原地掉眼泪了。


    对于秦恭而言,他这番话已经很温柔小意了,他对旁人说话,那才叫一个冷冽,他能够一直面无表情地说出一段话,眼皮都懒得掀动一下,而且他个子非常高,骨架又壮,站在别人的面前就跟一堵墙一样,凡是跟他说话的人,大都需要仰着头,而仰视秦恭那张常年覆着寒霜的脸,就是一种折磨,耳边又是秦恭毫无起伏,冒着冷气的说话的声音,旁人当真听得两股战战。


    温棠原本提笔,想写写家中三个孩子,写写秦府近况,再问问他在外饮食起居,可思及他这性子在外行走


    秦恭这种个性在外面,着实不讨喜,要不是他位高权重,别人一口一个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现在毕竟是出门在外,他本事再好,位置坐的再高,也是孤身一人,出门在外,就要跟旁人在一块儿相处,总要与人周旋,温棠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叮嘱一下。


    “夫君在外,与人言语时可否稍稍收敛些眼神?”


    温棠真心觉得秦恭有时低下头,掀了眼皮,看着旁人时,那目中无人的眼神真的很像在看狗。


    温棠低头看了一眼脚边上围着她打转的元宝,元宝抬起懵懂的大眼睛,然后冲着她“汪汪”叫了两声。


    温棠又看了元宝一眼,才收回目光。


    秦恭看着别人的眼神真的跟看元宝的眼神如出一辙,不过看元宝时,他眼里还多了几分嫌弃,比看外面人的眼神还要丰富些。


    他性情如此,自己或许不觉,外人却只道他目中无人,倨傲无礼。当面自是点头哈腰,毕恭毕敬,背过身去,指不定如何咬牙切齿地咒骂呢,恐怕要跟底下的人大骂秦恭三天三夜,话都不带重复的。


    末尾,她添上了“家中一切安好,勿念。盼君珍重,早日归家。”几个字。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小心折好,唤来周婆子,让她将这信交给外面候着的人。


    秦恭在外究竟如何忙碌,她无从得知,他一向将公务视作己任,外间的事从不与家人细说,连秦国公怕是也难窥全貌。


    周婆子把温棠写的信送了出去,外面等信的人接过大奶奶给大爷回的,周婆子又递上了另一封信,


    前面站着的小厮抬起了头,周婆子解释说,“这是范府夫人托付的,一并转交。”


    小厮也知道章尧的情况,点了点头。


    屋子里,淮哥儿和夏姐儿在椅子上坐着,旁边放着一个摇篮,珩哥儿好像醒了,不过好像又困得很,眼皮耷拉着,淮哥儿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脸蛋,珩哥儿眼皮也不带眨的,觉得哥哥太烦人了。


    淮哥儿半点没有不受人待见的自觉,


    夏姐儿是显而易见的不待见他,小手费力地搬动屁股底下的凳子,挪着挪着,一点点地挪到了门口上。


    珩哥儿睁着眼睛望天,就是不看淮哥儿。


    整个家里面,愿意跟淮哥儿玩扔布老虎游戏的只有秦恭,温棠虽然也陪他玩,但是手扔了一个来回,就觉得酸,淮哥儿觉得娘亲实在是太累了,这种活适合让爹爹来干。


    淮哥儿站在原地,小手一上一下地抛着那只软乎乎的布老虎。


    到了夜里,快要睡觉时,温棠迷迷糊糊地给孩子们讲着睡前故事,还是山脚下小猪一家的故事。


    塞外的夜,


    营帐内烛火通明,


    秦恭接连几个晚上都熬到深夜,他左手手臂底下压着几叠军报,右手拿着家里面寄过来的家书。


    书信上的字不像上回一样歪七扭八,不过上次的字也颇为可爱,现在的字清秀好看,而且笔锋间隐隐带上了他运笔的力道与神韵,多亏了他在家时,夜夜执着她的手在灯下描摹,一笔一划,耳鬓厮磨地教导。


    晚饭时秦恭已将这信看了一遍,现在又拿起来扫了一遍,这封信已经是好几天前送过来的了,他也已经写了回信回去,下一封信,估摸着还要好几日之后才能送来。


    秦恭记得这回他在信里,嘱咐她晚间读书后要练字,次日清晨务必复习,他在家时便是这么督促她的,现在他不在家,她十有八九会阳奉阴违,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秦恭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定是不会老实的。


    帐外,浓墨般的夜色泼洒下来,夏夜,暑气未消,空气闷热,混杂着泥土,汗水和远处沼泽的气息。


    巡营士兵手中火把的光晕在黑暗中晃动,发出干燥的噼啪声,草丛深处,蟋蟀聒噪,蛙声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不知名夜鸟短促凄厉的啼叫。


    已近子时,秦恭毫无睡意,帐外传来清晰的通报声,一名亲兵掀帘而入。


    秦恭放下家书,霍然起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浓重的夜色瞬间将他裹挟,举目四望,唯见林木幢幢,天地间一片墨黑。


    王府,


    在家里的温棠本来已经边哄着孩子边睡着了,骤然间睁开了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砰砰狂跳,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连后背的寝衣都濡湿了一片。


    身边,三个孩子依偎着她,睡得正熟。


    温棠喘息着,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身边的孩子们,指尖触碰到孩子们温热柔软的小脸,感受到他们平稳悠长的呼吸,那股没来由的巨大心悸才稍稍平复。


    温棠用手按了按眉心,刚才也没做噩梦,就是突然惊醒了,心口那股不适感仍未完全散去,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桌边倒了杯微凉的茶水,连喝了几口,才觉气息顺了些。


    睡意却彻底飞走了。


    温棠走到窗边的软榻坐下,支开了窗扇,以往秦恭晚上回家的时候,借着窗外廊下悬挂的灯笼光亮,远远便能瞧见他高大的身影,有的时候是大跨步走进来,步履生风,有时候是慢悠悠地负手踱步,带着几分巡视领地的感觉。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她喜欢坐在靠窗的软塌那里,然后他每次进院门的时候,目光就会落在这边的窗子上,她要是恰好抬头,两个人的目光就能遥遥撞个正着。


    大晚上,外面虽然挂着灯笼,但光线是昏昏暗暗的,温棠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这里却是烛火通明,他能很清楚地看见她。


    此刻,窗外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黑。


    书案面前,摊开了一册书,


    温棠随手披了件外衫,坐到案前,拿起他惯用的那支狼毫笔,底下是宣纸,书上面有圈圈点点,都是秦恭在家的时候圈出来的,


    秦恭在家教温棠练字时,从不走温情脉脉的路子,温棠要是稍一走神,他就会突然停下来,不肯握着她的手了,书页也不翻了,就那么默不作声地立在她身侧,深不可测地盯着她,直盯的温棠后背发毛,


    秦恭是会吓唬人的。


    “你想挨手板吗?”他在她背后阴森森地问。


    温棠连连摇头,他却不依不饶,双臂撑在书案两侧,然后俯身压了过来,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你想。”


    温棠大惊,小脸扭过去,秦恭面不改色地抬手,朝她身后拍了几下,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温棠羞愤,秦恭却不要脸,兀自宣布规矩,“走神一次,就打三下。”


    “我要是次次都走神呢?”温棠存心想拿话激他。


    “那夜里就要伺候我安寝。”秦恭舔着一张大脸说。


    温棠啐他不要脸,他也不在意。


    后来到了夜里,温棠反应过来,她哪一天夜里没有伺候他睡觉?


    他吃饱喝足了,翻身下来,往旁边一躺,身上还都是黏糊糊,热乎乎的汗,胸膛还在起伏着,喉里溢出喘息声,身侧的小女人别别扭扭地挤过来,眼里含着细碎的光,“我若在你归家前就把字练好了,夜里是不是就不用伺候了?”


    她拉着他的手臂,轻轻地晃了晃。


    秦恭似乎真的认真思索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温棠把脑袋埋进他怀里,更殷勤地抱住了他的手臂,还没过一会儿,就又被压了一次。


    他又吃饱喝足了,浑身筋骨舒展开来,懒洋洋的,仰面躺着,


    温棠被糊弄了几回,终于发现了,秦恭对这种在他看来无理的要求,会先假装认真地思考一下,然后当做没听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选择性地接受意见,跟个无赖一样。


    秦大爷会耍无赖了……


    很久以前,他也曾是个正人君子。


    装的正人君子,也好歹算是正人君子——


    翌日晌午,


    温棠是带着孩子去秦家用午膳的。


    秦夫人也收到了秦恭寄回来的家书,看见温棠过来,便拉着她的手坐下来,两个人聊了几句,秦夫人是操心的,婆母操心,温棠就不好跟着一起担心,总不能两个人一起坐在那里长吁短叹。


    夏姐儿和珩哥儿在屋子里面睡着了,只有淮哥儿整天精神惯了,非要跟着娘亲一起去外祖母那里,温棠也只好把他一起带上。


    今日江夫人没来,元氏的小院显得格外安静。


    温棠进屋时,元氏正跪在佛像前虔诚地上香,见女儿来了,她方欲起身,温棠怕她跪久了头晕,上前搀扶,淮哥儿动作更快,冲到外祖母跟前,仰着小脸,两只小胖手紧紧扶住元氏的胳膊,惹得元氏不住地抚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


    “大人在外面可寄信回来了?”元氏是打心眼里敬畏秦恭,早年她还忧心这冷硬的女婿会对女儿不好,如今却看得明白,女婿有权有势,相貌堂堂,身板结实,无不良嗜好,逢年过节从未落下回门,对孩子们也极有耐心,她实在满意。


    “收到了。”温棠点了点头。


    元氏拍了拍女儿的手,唯一不好的就是秦恭实在太忙了,一天到晚连轴转,从年头忙到年尾,元氏嘱咐温棠一定要仔细照应他的身子,夏日防着暑气,冬日当心风寒,一年四季都得精心养着。


    淮哥儿在旁边啃着糕点,隐约听出娘亲跟外祖母在说爹爹的事情,巴巴地扬起脑袋,听的很认真。


    “唉,”元氏忽又叹了口气,“昨日江夫人还来了,瞧着精神差极了,也实在是可怜,今儿个不知为何没来,但愿能有些好消息吧。”


    元氏没再提让温棠帮忙的事,毕竟在她看来,十有八九是凶多吉少,只能看天意了。


    秦恭不在家,家里没人等着她回去一起用饭,温棠跟周婆子便在元氏这儿用晚饭,不过等会儿还得回王府,天太晚了,路便不好走,元氏特意吩咐厨房早些备饭。


    回程时,天光尚有余亮,跟昨日一样,正是黄昏时分。


    马车里,多了个叽叽喳喳的淮哥儿,淮哥儿踮起脚尖,扒着车窗,掀开帘子一角往外张望,他平日里多在府邸高墙内玩耍,难得跟娘亲出来一趟,看什么都新鲜。


    “我能下去买点吃的,玩的吗?就一会儿。”


    淮哥儿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周婆子在旁边说,“淮哥儿想要什么?让外头跟着的侍卫去买便是,你不用下去。”


    马车旁跟着两个侍卫,买点东西自然不在话下,可淮哥儿显然更渴望娘亲陪他一起去。


    “那个前面的是什么?”淮哥儿拉着温棠的手。


    下了车,晚风带着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小摊上摆满了各色糖人,晶莹剔透,在灯火映照下泛着诱人的琥珀色光泽,有小兔子,小老虎,还有吐着舌头的小狗,淮哥儿自然是喜欢小狗和小老虎,小狗可以带回去给元宝,小老虎可以让他拿回去,在姐姐跟弟弟面前炫耀。


    华灯初上,街上行人渐多,妇人们带着孩子出来纳凉闲逛,人流开始拥挤,温棠让两个侍卫都跟紧淮哥儿,自己也在后面。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温棠在一个小摊位前面站定,稍稍驻足,


    “让开!快让开!”


    “马惊了”


    人群中忽然出现了一阵骚乱,一辆失控的马车竟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温棠眼前一晃,劲风扑面,周婆子赶紧扶住了她,那失控的马车,赫然就是她们来时乘坐的那辆。


    车窗的帘子被风卷起一角,露出了淮哥儿的脸。


    温棠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淮哥儿”


    方才还紧跟着淮哥儿的两个侍卫,此刻竟都不知所踪,温棠脑中一片空白,推开搀扶的周婆子,拔腿就追,马车径直进入了深巷,周婆子不让温棠跟过去,可周婆子才追上去,刚说完一句,就被人拍在颈后,倒在地上。


    温棠猛地回头,一张毫无表情的,冰冷的面具,突兀地,近在咫尺地出现在她眼前。


    马车里,传来淮哥儿被捂住嘴的的呜呜声。


    “你”她只吐出一个字,手臂已被攥住,拖向那辆停在巷子深处的马车。


    温棠本能地挣扎,指甲在那人的手臂上抓挠,换来的是颈侧骤然一凉,


    一柄匕首,稳稳地,冰冷地贴上了她的颈动脉。


    她被推进了昏暗的车厢,跌坐在淮哥儿身边,


    马车重新颠簸起来,车厢内光线昏暗,温棠的双手被捆了起来,淮哥儿仿佛睡着了一样,温棠的眼眶都红了,淮哥儿一向活泼,这个时辰绝不可能睡着,只能是吸入了迷药。


    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浓,


    马车起初在街道上疾驰,很快便驶上了更加颠簸不平的路面,车身疯狂摇晃,仿佛随时会散架,外面赶车的人似乎很急,马鞭扬起落下的频率又快又狠,温棠的双手在后面磨着,希冀着绳子能够松开一些,但是手腕被粗糙的麻绳磨得火辣辣地疼,皮开肉绽,却感觉不到半分松动。


    淮哥儿还没有醒,温棠快急疯了,她嘴里的呜咽声越发明显,越发大,她不停弄出的动静似乎激怒了外面赶车的人,硬物狠狠砸在车门框上,震得车厢嗡嗡作响。


    随后,过了一会儿,那个戴着面具的人掀开了马车帘子,大步跨入,直接伸手掐住了温棠的脸,扯掉了她嘴里的布团,温棠根本来不及喘息,就被那人灌了一粒东西进去,然后他捂住她的嘴,温棠立刻昏昏沉沉。


    ——


    秦家,


    周婆子还没有醒。


    正堂里面,秦国公夫人坐在上首,外面夜色浓重,回来禀报的人已换了几拨,可是没有一个能把有用的消息带回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秦国公夫人越发坐立不安,苏意也根本坐不下来,一直在正堂里绕圈子,脚步很焦急。


    夏姐儿的眼睛都哭肿了,她不知道娘亲怎么还没回家跟她讲小猪一家的故事,淮哥儿也不知道去哪了,她很想娘亲和弟弟。


    夏姐儿毕竟是个孩子,看着大人们这么严肃的样子,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苏意忍不住蹲到面前,把夏姐儿搂进怀里安慰,“夏姐儿先去睡觉,婶婶给你讲睡前故事,好不好?”


    “听完睡前故事,娘亲和弟弟就会回来了吗?”夏姐儿抽噎着问。


    苏意也不知道,但是现在只能点头,“对,夏姐儿听完睡前故事,然后乖乖地睡觉,睡醒了之后,娘亲和弟弟就回来了。”


    “婶婶,那我可以听小猪一家的故事吗?”


    夏姐儿很难受,被苏意拉起了小手往屋子里面走——


    夜色深了,


    野外,一辆马车被半掩在屋前浓密的树林阴影里,与黑暗融为一体。


    简陋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摇曳。


    屋子里有个床榻,上面躺着一大一小,小孩脸色苍白,眉头紧紧皱着,


    戴着面具的男人坐在榻边,手中捏着一封刚看完的密信,信纸在跳跃的烛火下泛着光,他沉默片刻,将信纸凑近火焰,烧的一干二净。


    他缓缓低下头,冰冷的面具对着温棠沉静的睡颜,许久,他抬手,解开了面具的系带。


    面具滑落,首先露出的是一双狭长的眼睛,一道狰狞的伤疤,划过眉骨。


    他再次扫了一眼地上那堆灰烬,随即起身,走到窗边一张木椅上坐下,身影融入更深的阴影里。


    “笃笃”门外,响起了几下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敲门声。


    是江氏,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为什么昨日突然回来了,今日下午又去了何处,更不知道为什么要带她来到这里,她敲门的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床榻上,温棠的眉头似乎被这细微的声响惊扰,无意识地轻轻蹙了起来,长睫颤动了几下


    第65章 温棠失踪秦恭回府


    天刚蒙蒙亮,军营主帐里就吵翻了天。


    “昨夜敌袭!你们人呢?你们一个个都钻哪个耗子洞躲着了?现在倒有脸来指摘本官,”一名文官焦躁地在帐中踱步,靴子踩得地面咚咚响,让在场的人心都跟着提起来,“人家宸王殿下亲自带人迎敌,现在倒好,人没了影儿!我等回京,如何向圣上复命?项上人头还要不要了!”


    “你又凭什么指责我。”对面一个胖些的官员梗着脖子反驳,唾沫星子几乎恨不得喷到对方脸上,“你我半斤八两,都难辞其咎,都是疏忽职守的罪。”


    正吵得不可开交,帐帘“唰”地被掀开,还在养伤的范将军走了进来,他脸上还带着几分大伤初愈的苍白,但眼神锐利,步履虽缓却沉稳,显然,昨夜宸王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到他耳中,范将军脸上的神色淡了下来,扫了一眼在帐子里争吵的几个官员,


    几个面红耳赤的官员顿时哑巴了,不敢再说话了,


    先前指责他人的官员硬着头皮上前,“这蛮子狡诈,惯用夜袭伎俩,昨夜事发突然,探子回报,敌军似有预谋,*在一处险要山谷设伏,宸王殿下亲率精骑前往,却遭了暗算,我等已加派兵卒四处搜寻,只是”


    他语带迟疑,不敢再说下去,头上冒汗。


    范将军坐在前面,沉默良久,才重重叹出一口气,几个官员也着急起来,总不能皇帝刚把儿子认回来,他们几个就回信过去,跟皇帝说人没了,真这样把信写上去,他们几个人的脑袋也得跟着搬家了,算是活到头了。


    范将军还是一言不发,似乎在惋惜,又似乎在琢磨对策,几个官员眼巴巴瞅着他,不敢吱声。


    良久,范将军才缓缓抬起眼皮,“急报暂缓,加派人手,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殿下,七日后,若仍无音讯,再行上报。”他语气平淡,但做了决断。


    这话儿才刚一落下,几个官员就扭过头去,面面相觑,这应当算是隐瞒不报啊……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万一宸王真有个三长两短,拖得越久,他们罪过越大。


    几个官员有些犹豫了,不敢当真这么做。


    一位胆大的官员上前一步,“将军,兹事体大,宸王殿下安危关乎国本,实在拖不得啊,应即刻八百里加急,报与圣上知晓才是。”


    范将军眼皮都未抬,只慢条斯理地端起案上茶碗,啜饮了一口,直到碗底见空,他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碗,掀起眼皮,目光直直刺向进言的官员。


    那个官员当即就不敢再说话了。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边陲,他们得听范将军的命令。


    几人退出大帐,直至离得远了,躲到角落里,他们才敢聚在一处低声议论。


    为首的陈鹏,年纪最长,心思也最是活络,此刻眉头紧锁,反复咀嚼着范将军方才的命令,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攀爬上来。


    这事可不简单。


    他瞥了一眼兀自抱怨,惶惶不安的几位同僚,忽地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平静道,“慌什么?沙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本是寻常。陛下亦是马上天子,岂能不知?便是龙子凤孙,到了这修罗场,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既是陛下允他亲临战阵,便该想到会有万一。天命如此,非人力可挽。况且”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扫视众人,“陛下膝下,可不止一位皇子啊。”


    众人闻言,心头俱是一凛。陈鹏见众人神色变幻,眼珠一转,随即也附和着抱怨了几句范将军的专断,便挥挥手,示意众人散去。


    范将军军令如山,搜寻持续了整整七日,荒野茫茫,只余风沙呜咽,吹散了所有可能的痕迹,不见宸王丝毫踪迹。最终,一封措辞沉重,字字沉痛的军报,还是被快马送出了边关,直奔京城,呈递御前。


    京城,秦国公府。


    一连七日,府邸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元夫人坐在温棠惯常坐的软榻边,手里攥着一方帕子,指节捏得发白,神色愣愣的,那日温棠带着淮哥儿回府探望的情景,在她脑中反复,不停地上演,她亲自送她们到门口,看着她们和周婆子一同上了那辆马车,车帘落下,马蹄声渐远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人和车竟如凭空蒸发一般?


    周婆子被送回来时便昏迷不醒,大夫验看过后,后颈赫然一道红痕,显是遭人重击所致,周婆子本来就年纪大了,骤然间受了惊吓,又兼重创,昏昏沉沉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才幽幽醒转,甫一睁眼,便挣扎着要下地,神色仓皇,抓住喂药的丫鬟急问,“大奶奶,淮哥儿,回来了吗?”


    丫鬟摇头,只道夫人正派人四处寻找,得知噩耗,周婆子受不住打击,两眼一翻,又厥了过去,再次醒来,已是黄昏,


    她死死抓住守在她床边的元夫人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那天怎么被人打晕的事情,颠三倒四地说了出来。


    元夫人听的一直掉眼泪,就算周婆子把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了出来,又能怎么样?人海茫茫,去哪儿找?


    什么时候才能找到?


    整整七天过去了。


    大奶奶和淮哥儿还是杳无音讯。


    紧接着大爷那边的消息也从边关传到了京城。秦国公爷从朝堂上回来,把这个消息带到了家里,秦国公夫人哪受得了这个打击,前面媳妇和孙儿还没找着,紧接着儿子这边又出了事情,秦国公夫人直接眼前猛地一黑,双腿一软,直直跌坐在身后的圈椅里,半晌动弹不得。


    而秦国公爷则一直皱着眉头,神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要进宫!我要面圣!”秦国公夫人强撑着扶手要站起来。


    秦国公爷却没有言语,他还坐在椅子上,思考这件事里面的蹊跷之处,他脸上的神色越发凝重起来。


    他要国公夫人暂且稍安勿躁,不要先自己乱了阵脚,他自己先进皇宫见皇帝,国公夫人需要在家稳住府中上下,约束仆役,莫要再生枝节,不要兀自慌乱。秦国公夫人也是从战乱年代过来的,在神思最忐忑的那一瞬间过去了之后,她镇定下来,越容易慌乱的时候越不能乱。


    秦国公夫人深吸一口气,重新在正堂主位端坐,她挺直了背脊,有条不紊地继续调派人手。


    事情只要发生了就会留下痕迹。秦国公夫人不相信找不到媳妇跟孙儿。


    但她现在担心的是,是谁绑走的?出于何种目的?


    秦恭这些年身居高位,手腕强硬,结交的官员不少,同时,得罪的人也丝毫不少,最看不惯秦恭自然当数以二皇子为首的那一批人,二皇子在这方面还是有前科的人。


    秦国公夫人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头实在疼的厉害。


    当天夜里,秦国公很晚才从皇宫回来,秦国公夫人也一直没有睡,屋子里烛火亮着,一直坐在屋子里面等他,看见秦国公神色严肃地走进来,她立刻起身走了过去。


    秦国公没说话,径直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纸条,把纸条展开,


    “恭儿那边送过来的。?”秦国公夫人只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笔迹,眼眶瞬间红了,“他没事?”巨大的庆幸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秦国公点了点头。


    秦国公夫人今天一直悬着的心终于下来了一半,幸好秦恭那边是没事的。


    “有人反了……”秦国公脸上的凝重没有丝毫缓和,反而更添一层寒霜,语气沉重。


    “什么?”


    这封密信,是秦恭报平安的家书,亦是传递消息的警报,信中简略提及那夜遇伏,他接到亲兵急报,率小队精骑出营探查,行至一处山谷,遭敌居高临下伏击,他分兵求援,援兵却迟迟不至,他当机立断,分出一小队精锐拼死突围求援,然后率部借助夜色与谷底嶙峋怪石的掩护,从一道极为隐蔽的狭窄石缝中艰难脱身,仅余十数人侥幸生还。


    信中未提他自身伤势,只道平安,并着重指出,此次伏击,里应外合,绝非寻常敌袭。


    秦国公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心里面涌起滔天的愤怒,范家!


    这份愤怒,同样在皇宫深处燃烧。


    长公主连夜入宫,跪在御前,面色惨白地为范慎辩解,语无伦次,回应她的,是皇帝盛怒之下掷落龙案,散落一地的奏折。


    三日后,边关剧变的消息终于如野火般席卷京城,范家军公然竖起反旗,檄文飞传天下!其核心旗号,竟是光复前朝!


    那封洋洋洒洒的檄文,


    痛斥当朝皇帝出身草莽,沐猴而冠,揭露其早年弑杀结义兄弟,霸占其基业的血腥秘辛,斥其无德无义,寡廉鲜耻,更翻出皇帝登基后抛妻弃子的旧账,指其天性凉薄,刻薄寡恩,质问一个连骨肉至亲都可舍弃之人,岂会真心爱民?字字诛心,直指皇帝德行有亏,不配君临天下。


    檄文还将前朝末代皇帝捧上神坛,称其出身高贵,德被四海,施行仁政,反观当朝,檄文重提开国初年强征民夫大兴土木,累死数民的旧事,言辞极具煽动。


    一时间,那些曾经历离乱,对新朝本就不满的遗老遗少,以及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竟被鼓动起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一些对前朝念念不忘的文人学子也趁机发声,积压的民怨被点燃,舆情汹汹,矛头直指龙庭。


    范慎跟皇帝撕破了脸皮,彻底决裂。


    金銮殿上,皇帝眼中是雷霆震怒,几乎要将御座扶手捏碎,“逆贼范慎!传朕旨意,即刻点兵”——


    僻静院落深处。


    进来伺候的丫鬟正在给躺在床上的女子换衣裳,但是女子根本就不配合,身体僵硬地抗拒着,


    丫鬟带过来的是一身水天蓝色的衣裳,她不配合,丫鬟脸上也并无太多表情,显然这种抗拒早已习惯,


    她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两个婆子会意,立刻熟练地上前,手稍微一用力,轻易就把那饿得没什么力气的女人按在了榻上。


    “夫人何苦为难自己?您若肯稍微配合些,她们也不必使这般力气,您也少受些罪不是。”丫鬟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她换上那水天蓝的簇新衣裳,一边跟她说。


    这个丫鬟说话的声音有些奇怪,并不是京城那边的声音,而是带着一些乡音的音调,像是边地这边人说话的声音。


    温棠已经几天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了,吃下去的也全都是眼前这几个人强行灌下去的,她并不是要闹绝食,而是她根本没有心思吃,现在她浑身虚弱的厉害,两个婆子只要稍微一用力,她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外面又有个丫鬟进来,端着红漆托盘,上面摆着午膳,一个大碗盛着米饭,上面盖着几片油汪汪的酱羊肉,旁边一小碟凉拌的,用盐和醋腌过的沙葱,还有一碗飘着油花的羊骨头汤。


    婆子们见衣裳换好了,便松了手,然后又看了一眼明显已经没了力气,兀自靠在枕头上的女人,要她们说,这女人也实在是别扭,天天好吃的好喝的供着,还总是闹腾。


    丫鬟端起饭碗,夹起一块肉送到温棠唇边。这一次,温棠没有挣扎,顺从地张开了嘴,这几天她确认了,饭菜里没下药,更重要的是,她必须吃!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


    丫鬟看见她终于肯乖乖地用饭了,心里面也长舒了一口气,毕竟这几天来,每一次吃饭,每一次换衣裳都跟打仗似的,她也吃不消,


    更何况每一次从这里出去了之后,都要去给那位爷回禀一下,每次去回禀的时候,丫鬟都生怕说错了哪句话,惹的那爷不高兴,她每日都是战战兢兢的。


    “我的孩子呢?”温棠咽下一口饭,声音嘶哑。


    又是这个问题。丫鬟没什么表情地端着托盘转身,语气敷衍,“你先将身子养好”


    温棠用手指掐着手心保持自己的冷静,她要冷静下来才能认真地思考,不能冲动。


    勉强吃下小半碗,温棠便摇头示意够了。


    丫鬟也不勉强,收拾碗筷。


    “我的孩子在哪?”


    女人说话的声音仿佛有了一些精气神,丫鬟正收拾着碗筷,头也不回,突然听到了一声碎裂的声音,“哗啦”一声,丫鬟整个人一懵,惊愕抬头,旁边柜子上一个花瓶已被温棠扫落在地,丫鬟下意识弯腰去捡,就在她俯身的刹那,脖颈处却猛地一凉,一块锋利的碎瓷片,正死死抵在她咽喉上,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丫鬟不敢动了,浑身僵硬。


    周围两个婆子也愣住了,目瞪口呆.


    “她不肯说,那你们说。”温棠手里攥着碎瓷片,看向旁边吓傻了的两个婆子。


    “我的孩子,在哪?!”


    “自然,自然是有人照顾着,这个你不用担心。”被制住的丫鬟吓得魂飞魄散,气音儿都抖得不成调。


    两个婆子趁温棠心神被这句话牵动的刹那,猛扑上来,她们力气极大,一把就拧开了温棠的手臂,碎瓷片“当啷”落地,丫鬟捂着脖子,连滚带爬地逃出屋子,婆子们后怕地瞪了温棠一眼,七手八脚地把屋里但凡能摔碎,能当武器的东西,一股脑全抄走了。


    丫鬟惊魂未定地跑过长长的回廊,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停下,深吸几口气,才抬手敲门。


    丫鬟推门而入,屋内光线昏暗,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背对着门,微微俯身,正看着面前一个藤编的摇篮,摇篮里,一个约莫三岁的小男孩无声无息地躺着,正是本该活泼好动的年纪,此刻却在大白天昏睡着,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即使在睡梦中,那小小的身体也在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一下。


    丫鬟进来了之后,因为记着刚才那个女人说的孩子的事情,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摇篮,看见那孩子的模样顿时就是一惊,


    但男人身上散发的森冷气息让她瞬间回神,恐惧攫住了她,她慌忙低下头,将温棠换衣,进食以及最后那惊心动魄的挟持,一五一十地回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只是用手,极其缓慢地,近乎冰冷地,拂过摇篮边缘,听完回禀,他极其轻微地摆了摆手。


    丫鬟如蒙大赦,几乎是倒退着出了房门,轻轻带上。直到走出很远,她才敢大口喘气,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内衫,每一次踏入那间屋子,都像去了一趟阴曹地府,那面具下透出的寒意,让她骨缝里都往外冒着冷气。


    她低着头快步疾走,在回廊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


    “夫,夫人安。”丫鬟看清来人,慌忙屈膝行礼,声音还在发颤。


    江夫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丫鬟,目光越过丫鬟的肩头,一直落在丫鬟的后面。


    她心里面隐隐觉得不安,来到这里也过了好几日了,这几日虽然享受着府中说一不二的尊荣,下人们无不恭敬,但可她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也不知道整日在做些什么,早出晚归,她已两日未曾与他照面,更别提说说话了。


    丫鬟看见江夫人一直在望着她的身后,眉心一跳,然后走上前不动声色地遮住了江夫人的视线,“夫人,午膳已备好了,知道您口味清淡,特意备了凉拌沙葱苗,清炖蘑菇汤,还有用湃过的酸马奶,最是开胃的,您看是现在过去用吗?”


    江夫人被她的声音拉回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临走前,又忍不住回头深深望了一眼。


    边关天气尤为炎热,京城这边,亦是酷热。


    秦国公府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沉重地推开。


    跟在一个高大身影后面的赫然就是傅九,秦恭的贴身随从,脸色亦是凝重。


    整个秦府依旧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中,扫洒的婆子,路过的丫鬟,看见突然出现在前院的身影,先是愣住,随即慌忙低头行礼,动作轻得近乎无声,脸上满是惊愕。


    正堂内,秦国公与夫人相对而坐,正低声商议着什么,气氛凝重,门口的光线骤然一暗,国公夫人下意识抬头望去。


    当看清来人的刹那,国公夫人猛地站起身,连日来强撑的坚强瞬间崩塌,两行滚烫的热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恭大步上前,周身还带着塞外的风尘与淡淡的血腥气,衣袍上沾染着尘土和干涸的暗色痕迹,不复离家时的挺括,看到母亲落泪,立刻开口沉声道,“母亲勿忧,儿子平安回来了。您快坐下。”秦恭动作间,左臂似乎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被宽大的衣袖巧妙地遮掩着。


    秦国公夫人立刻察觉,这孩子,报喜不报忧,信中只字不提伤情。


    秦恭扶着秦国公夫人在座位上坐下来,刚一坐下来,还没过一会儿,秦国公夫人就有些坐立难安了,然后眼睛不自觉地看向了对面坐着的,一言不发,低着头的秦国公。


    “母亲。”


    秦恭的声音比离开家时沙哑了许多。


    “别说话,先喝口茶润润,看你嗓子都哑成什么样子了。”秦国公夫人打断了他的话,然后让旁边站着的婆子去给大爷奉茶。


    “你还站着做什么?现在就坐下来。”秦国公夫人看秦恭一直站在桌子旁边,赶忙让他坐下来。


    “不了,母亲,刚才我经过王府的时候,她跟孩子们都不在家,是不是到您这儿来了?这段时日,可是常来府里?”秦恭没打算在正堂里坐,温棠跟几个孩子应该还在秦府院子里,他回来的突然,这会儿她还不知道他回来了,


    秦恭准备现在过去看看,正好也是吃饭的时候,待会儿就带着她跟孩子过来,跟父亲母亲在一起用饭。


    外面丫鬟这个时候也把中午的饭菜端了过来,周婆子牵着夏姐儿过来,跟在她边上的丫鬟,怀里抱着珩哥儿,周婆子进来的时候,刚看见大爷的身影,整个人就愣在了原地,连大爷开口问话,她都跟没听见一样,脑袋嗡嗡的。


    “爹爹……”夏姐儿一看见秦恭,眼泪就往下掉,几步上前就扑了过去,秦恭蹲下身,把孩子抱了起来,“乖囡囡,爹爹回来了,不哭了。”


    秦恭说话的声音本来就是偏冷硬的,说软话哄人的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别扭感。


    夏姐儿紧紧搂住秦恭的脖子,喊完爹爹之后,小脸埋在他带着风尘的衣襟里,躲在爹爹怀里哭,哭声细细弱弱的,秦恭再怎么摇晃着手臂哄她,夏姐儿都还躲在他怀里哭,不抬头。


    秦恭边晃手臂哄孩子,边抬头看向前面,周婆子还站在原地,表情愣愣的,见了大爷也不知道行礼,秦恭没看见温棠,淮哥儿这个熊孩子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娘亲不见了……”夏姐儿小脸哭得通红,“弟弟也不见了……”


    夏姐儿说话断断续续的,又因为是在哭,说话的声音有些模糊,让人听不清楚。


    秦恭没在意夏姐儿的撒娇哭闹,童言童语,他抱着孩子,一边哄着,一边看向前面的周婆子,“大奶奶呢?”


    第66章 秦大爷知道了听到大奶奶三个……


    听到大奶奶三个字,周婆子本来是木讷地站在原地,现在总算有了点反应,但她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几天周婆子心里面满是愧疚,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照顾不周,才害得大奶奶和淮哥儿现在不知所踪,


    大爷的问话让周婆子抬不起头来,她的唇蠕动了几下,然后又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再把头抬起来,而且现在大脑一片空白,一想到那天发生的事情,她就大脑空白,连句囫囵话都难拼凑出来。


    周婆子开始结结巴巴,“大爷……”


    秦恭怀里哄着的夏姐儿哭的声音大了一些,吸引了秦恭的注意力,秦恭低下头,粗糙的大掌抚上女儿毛茸茸的发顶,拍抚着。


    坐在位置上的秦国夫人越发坐立不安起来,媳妇是在儿子离家期间不见的,她这个做婆婆的也有责任,站在前面的秦恭抱着怀里的孩子就准备往外面走,到后院里去,


    这是吃中午饭的时候,二房那边的人也过来了,秦长坤跟在苏意后面,两人一路沉默,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脸色都不甚好看,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两个人抬起头就,看见秦恭抱着孩子走出来,秦长坤顿时就是一愣,站在了原地,


    秦恭抱着孩子走路的时候,动作比较大,为了稳稳地把孩子抱住,手臂自然收得紧了些,怀里的夏姐儿被手臂箍的有些难受,从爹爹的怀里艰难地钻出脑袋,小脑袋钻出来之后,眼眶红红的,看见从前面走过来的二婶婶,鼻尖又红了,二婶婶跟她讲的小猪一家的故事,和娘亲讲的一点都不一样,


    “夏姐儿怎么又哭鼻子了?二婶婶待会儿继续给你讲故事,哄你睡觉,好不好?”这几天,一直都是苏意过来陪着两个孩子睡觉,夜里都会给两个孩子讲故事,然后用手轻轻拍着他们的背,哄着他们睡。


    秦恭在家的时候,一向是他给孩子们讲睡前故事,淮哥儿是最为捧场的,该哭的时候就哭,笑的时候就笑,情绪很丰富,夏姐儿比较老成,每每见爹爹板着脸一本正经开讲,夏姐儿就也学着秦恭严肃的模样,两个小短腿盘起来,双手托着下巴,绷着小脸,表情严肃地听故事。


    苏意看夏姐儿明显是又哭过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


    她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大表哥,大表哥神色如常,是一如既往的严肃,面无表情。


    苏意神色复杂起来。


    大表哥现在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从屋子里紧跟着大爷走出来的周婆子,大晌午的日头毒辣,晒得她满头油汗,走出屋子之后,远远地看见二爷和二奶奶站在大爷跟前,她急地小跑上去。


    “大爷。”周婆子好不容易小跑到了回廊上面,走到大爷身侧就恭敬地喊了一声,因为刚才是小跑着过来的,所以现在声音有些虚,透露着很容易让人察觉到的慌张。


    夏姐儿趴在爹爹的肩头上,没有什么精神。


    秦恭一手稳稳托着女儿,脸上虽然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别人能够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不悦。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缓慢。


    这话是对着周婆子问的,又像是对着在场的苏意和秦长坤问的,但几个人都低着头,秦长坤过了一会儿,倒是把头抬起来了,但是刚看见大哥的眼神,就觉得堵得慌。


    正堂里,丫鬟们已布好午膳,菜肴清淡,因着国公夫人这几日食不下咽,见了荤腥便腻烦,秦恭抱着孩子出门时,国公夫人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而国公爷始终沉默端坐,对夫人投来的惶急眼神视若无睹。


    直到秦恭抱着孩子跨出屋门之后,


    半晌,一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国公爷这个时候才缓缓地开口,“瞒不住,也不必瞒,实话实说。”


    秦国公夫人心乱如麻,闻言立刻抬头,“我何尝不知道根本瞒不住,可是恭儿才刚回来,身上还带着伤。”


    “派了多少人守着那片地方,大街小巷翻了个遍,连当日带出去的马车都杳无踪迹,人,车,像凭空蒸发了似的”


    秦国公夫人这几天不知道在心里念叨了多少遍这句话,今天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她把这事压在心里面着实难受。秦国公这几天是在朝堂上,府里的事都是她在打理。


    找不到人,她心里怎么可能不急?


    “如何说实话?”


    秦国公夫人刚说完这句话,门口的光影便又是一暗,她抬头一看,秦恭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秦国公夫人甚至都来不及换笑脸,脸上还是刚才担忧的神色。


    秦恭逆光立在门槛外,刺目的光线模糊了他的面容。夏姐儿是趴在爹爹的肩头的,突然间爹爹停了下来,不往里面走了,懵懂地抬起大眼睛。


    夜晚,


    秦府里面一片安静,


    秦恭歇息的院子,直到戌时末才亮起一盏孤灯,夏姐儿毕竟是个小孩子,中午吃饭的时候哭过一场之后,早早地就睡着了,脸蛋红扑扑的,眼角那儿还是红的,有丫鬟在旁边照顾夏姐儿,还有个丫鬟怀里抱着珩哥儿,在那哄着孩子入睡。


    屋子里面除了两个孩子和几个照顾孩子的丫鬟,就没有了旁人,秦恭没有回来,不在屋子里面。


    秦国公夫人在正厅里面坐着,晚膳草草用了几口便搁了筷,其实这几天她都没有吃多少,毕竟这几天她不仅要记挂着大媳妇和孙儿,还要记挂着秦恭的安危,现在秦恭回来了,她也只是刚刚喘了一口气,悬着的心并没有彻底放下了,尤其秦恭自午间出门,至今未归,国公爷随后也出了府。


    眼瞅着已近亥时,秦国公夫人实在坐不下去了,秦国公刚出门前嘱咐,让她在家等着他的消息,但是国公夫人这会儿看着外面越来越浓的夜色,秦恭那边迟迟还没有传来消息,她实在受不住。


    另一处皇子府邸,


    二皇子这些天来是吃不好,也睡不好,动辄打砸怒骂,现在二皇子坐在椅子上,脚下是满地狼藉的瓷瓶碎片,旁边伺候的仆人都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主子接连数日都阴阳怪气的,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日子自然不好过。


    等二皇子把屋子里面最后一个花瓶扫落在地,碎片四溅,看样子脾气发泄的差不多了,仆人们见他稍歇,才敢战战兢兢上前收拾。


    然而未等他们弯腰,外面陡然传来惊呼与沉重纷乱的脚步声!方才二皇子发怒时打翻了几盏烛台,屋内现在光线昏昧,此刻,窗外骤然亮起一片刺眼的火把光,映得窗纸通红,与屋内的昏暗形成对比,侍卫的脚步声,腰间刀剑撞击的“哐当”声在夜里格外刺耳,如潮水般将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屋内正欲收拾的仆人们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外面传来脚步声,隐约还有人的呵斥声,这是皇子居住的地方,谁敢如此放肆,堂皇之地带着兵进来?


    几个仆人就这么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大气都不敢出。


    “谁?”


    一声气急败坏的厉喝响起,二皇子晚上是喝了酒的,这会儿脸上是醉醺醺的通红,他刚才发泄了一通,整个人热血上涌,外面的亮光刺到了他的眼睛,二皇子一个踉跄,从椅子上起身,走路也是跌跌撞撞的,旁边贴身伺候的丫鬟赶紧上前搀扶,却被二皇子猛地一甩,狠踹了一脚。


    “滚开!”


    未等他冲到门口,“砰”一声巨响,门板被人从外狠狠踹开,沉重的门扉正正拍在他面门上。二皇子“哎哟”一声,眼冒金星,若非后面仆从眼疾手快搀住,定要摔个结实。


    门口,火光猎猎,侍卫高举的火把将屋内照亮,


    他站在大爷身侧,沉声回禀,“爷,后院已派人搜过。”


    然后侍卫的目光往里面看了一眼,二皇子因为喝酒,喝的满脸通红,衣裳是敞开的,脖子胸口那儿露出来了一片,上面有几道抓痕,稍微有经验的人都能看出来那是女子指甲留下来的痕迹,这几道抓痕还新鲜着,应当就是这几日留下来的。


    侍卫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一瞬,眉头皱了起来。


    二皇子刚才差点摔了一跤,被门板撞得头晕眼花,现在又被火把刺得睁不开眼,他简直火冒三丈,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些后,发现站在自己跟前的是秦恭,秦恭的个子太高,他要仰头才能看清对方那居高临下的神色,这个认知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秦大将军凯旋归来,风头无两啊,大驾光临,怎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设下盛宴,焚香净道场,恭迎您这尊大佛”


    二皇子是一看到秦恭,浑身的气儿都不顺,连喝醉了酒也不忘阴阳怪气。


    站在二皇子面前的男人对他这种无关痛痒的话却没有什么反应,目光沉沉的,缓缓掠过二皇子胸前,然后目光最终落在了二皇子的脸上,


    正搀扶着二皇子的两个仆从,他们可没有喝多酒,也没有在脂粉堆里打滚,脑子清醒的很,看见面前秦大人的目光,他们齐齐打了个寒颤,扶着二皇子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一点,


    “我问你,我妻子呢?”秦恭终于开口了。


    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二皇子觉得他脑袋有毛病,跑到他这儿来找女人?


    二皇子简直摸不着头脑。


    “有病。”


    二皇子心里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秦恭是脑子不好使了,才跑到他这来找女人,二皇子能对他有什么好眼神,鼻孔里哼了一声,连正眼都不给秦恭一眼。


    二皇子现在脑子昏昏沉沉的,扭过头去,下一瞬,一股巨力猛地攫住了他的前襟,秦恭常年习武,臂力何等惊人,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被揪着领子提了起来。


    周边站着这么多人,二皇子徒劳挣扎,没能撼动对方分毫,面子里子全没了,他恼羞成怒,脑子一蒙。


    刚才秦恭问什么来着?


    妻子?


    二皇子想到了秦恭那个长得跟天仙一样的妻子,艳若桃李,身段绝佳,也怪不得秦恭拿人当宝贝一样供着,上回就因为这事摆了他一道,父皇把他禁足了,贵妃也因此失了权柄,


    现在秦恭又敢这么堂而皇之地闯进他的府邸,新仇旧恨加起来,直冲头顶,二皇子恨不得将秦恭摁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有*何事?”


    二皇子被提着衣领,呼吸不畅,“你看你,整日在外奔波劳碌,忙于军国大事,冷落了家中娇妻,深闺寂寞,我替你慰藉一番,也是成人之美啊。”


    跟在秦恭身后的侍卫眼睛都瞪大了。


    “睁只眼闭只眼便罢了,何苦深更半夜找上门来,自取其辱?”


    扶着二皇子的几个仆从彻底松开了手,二皇子“扑通”一声摔落在地,秦恭缓缓蹲下身,阴影笼罩住他,声音压得更低,“我最后再问你一遍。”


    “哈!”二皇子被摔得眼冒金星,“这还用问?自然是刚伺候完”


    二皇子口不择言。


    外面夜色黑沉沉的——


    今天屋子里的窗户没有被锁,温棠伸手把窗户推开了,除了长长的回廊,还有旁边的树,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只有早中晚送饭的时候,那些丫鬟婆子才会进来,其他时候她根本看不见他们,也没有见到过其他人,那天那个马车上的人一次没有出现过。


    门外面挂上了锁,温棠试了不止一次,也没办法从里面把门推开,更不要提砸门,以她的力气,就算日夜不停地砸也未必能砸开。


    温棠这些天一直待在这个屋子里,从来没有出去过,但从饭菜口味,仆役口音中辨出此地绝非京城,今日中午用午饭的时候,她问过那个丫鬟,这里是什么地方?因为温棠开始配合那丫鬟吃饭,洗漱,更衣,那丫鬟渐渐的,态度也和缓起来,温棠问话,她也能答上几句,但一问这里是何地?这里的主人是谁?那个丫鬟便闭口不答,眼神飘忽不定。


    温棠面上不显,心却沉了沉,她并未放弃。


    晚膳时,她依旧温顺地用饭,甚至主动帮丫鬟收拾碗筷,待丫鬟去取换洗的寝衣和中衣时,她也跟了过去,对着衣架上几件簇新的绸缎衣裳挑选起来,“这件天青色的衫子,料子倒是雅致。”


    丫鬟见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愁眉苦脸的,心情跟着松快了几分,顺着话头拿起一件水蓝裙衫,“姑娘看这件水蓝色的如何?衬您肤色?”


    “这件也不错。”温棠拿起一件,对着铜镜比了比,浅粉的衣料衬得她肤光胜雪,身段窈窕,更添几分楚楚风致,“颜色鲜亮,穿着想必精神些。”


    丫鬟见她喜欢,也露出笑意,“姑娘肌肤白,身量又好,穿什么都好看的。”


    温棠顺势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首饰盒,从中拈起一支通体莹润的桃花簪,那簪子水头极足,桃花花瓣薄如蝉翼,花蕊以金线勾勒,花心一点红宝,璀璨夺目,一看便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拿着,”温棠将簪子递过去,语气自然,“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丫鬟惊得连连摆手,“这太贵重了!奴婢不敢”


    “不过是身外之物,”温棠不由分说,将簪子塞进她手中,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按,“收着吧,这簪子,若拿去典当,怕是够寻常人家好几年的嚼用了。”她笑容温婉。


    丫鬟手心滚烫,纠结了会儿,低声道,“多谢姑娘。”


    温棠拿起桌上的团扇,轻轻摇动,带起一丝微弱的风,“这地方,天气真是燥热难当,便是放了冰盆,夜里也闷得人透不过气,我以前住的地方,可从未这般热过”她蹙着眉。


    “姑娘不是此地人,自然不惯这边地的气候。这里”丫鬟说了几句,就又住嘴了。


    丫鬟记着温棠说热的话,端着收拾好的碗筷出去时,吩咐外面的人再多端几个冰盆进来,放在屋子四角。


    温棠还朝着窗户往外面望,却像一眼望不到头一样,边地?秦恭在这里吗?温棠刚生出来的希望,随即又被冷水泼灭,就算他在这里,他也不知道她跟孩子在这儿。


    她已经连续多日没见到过淮哥儿了,没有任何人给她透露孩子的消息,那丫鬟只吐露了一句,这里是边地,然后就闭口不言。


    淮哥儿只是个小孩子,她都受不了这样密闭的环境,小孩子更受不了。


    温棠低着头,指甲一直掐着掌心,保持自己的清醒冷静。


    夜色深沉,连续数日死寂的院落外,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不是丫鬟婆子的脚步声,温棠警惕起来。


    那道脚步声随着距离的拉近越来越清晰,脚步声很重,很沉,慢慢地走到了门口,一步一步,最终停在了她的门外,


    半晌,一直没有动静再响起。


    门口的脚步声消失了,四周也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整个屋子甚至整个偌大的院落都寂静一片,温棠的心跳声显得越发清晰,她的呼吸声都放轻了一些。


    外面的声音真的消失了。


    温棠的心却一直提着,一整夜都提着。


    翌日清晨,天光透过敞开的窗洒入。


    屋子里面的窗户还是敞开着的,外面已经不像昨天晚上一样是一片漆黑,而是亮光,


    早上,那些丫鬟婆子又跟平常一样,端着洗漱的盆以及早膳进来,一碟雪白的奶皮子,两样酱腌小菜,一碗熬得浓稠的小米粥。


    温棠一言不发地把粥喝掉,旁边的丫鬟等着她吃完饭之后,把碗筷收拾好放在托盘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出去之后就把门关上,熟悉的“咔嚓”落锁声再次响起。


    丫鬟出去的时候,还是要经过长长的回廊,廊外种着沙柳,郁郁葱葱,在风里沙沙作响。


    丫鬟刚转过一道月洞门,又遇到了江夫人,看见江夫人又走上这条回廊,丫鬟心里突突地跳,前面的江夫人扫了她一眼,然后问,“你方才是从哪儿出来的?把饭菜端去哪儿了?”


    丫鬟按照前几天的说法回答,“是去给爷送饭的。”


    江夫人又看了丫鬟一眼,把丫鬟看的额头都有些冒汗,然后才点了点头,丫鬟立刻沉默地继续往前面走。


    又出了一道月洞门,有婆子走上来,把她手里面的托盘和空的碗筷拿过去,放到台子上,旁边有清水,是用来洗碗筷的,婆子手脚麻利,底下还有个专门烧火的婆子。


    这两个婆子和丫鬟都是专门伺候温棠的。


    烧火的婆子眼珠子转了转,压低声音说,“那小孩前几天还哭了两声,昨天一点儿动静都没了。”婆子说到这里,忍不住抬起头去看另外两个人的反应,声音放的更低了,“你们说,会不会……”


    后面的话就算没有说出来,在场的几个人也都明白了,只不过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丫鬟却没那个胆子跟着八卦,连忙走上前,让那婆子不要再胡说八道,一定要把嘴闭紧了,这要是让屋里那位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闹,她的差事要是办不好,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婆子也就是好奇地说了一句,被丫鬟这么一打岔,警告,也讪讪地闭了嘴,默不作声了。


    几个人在小厨房里忙活起来,各做各的事。


    小厨房外面,敞开的空地那里,江夫人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冒汗,本来是大热天的,旁边的风吹过来,她不仅不觉得舒服,反而很难受。


    京城里,


    次日一大清早,


    昨夜二皇子府邸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二皇子向皇帝状告秦恭深夜无诏擅闯皇子府邸,行凶伤人,嚣张跋扈,而且二皇子直言,如果不是秦国公和国公夫人及时赶到,他昨夜便已命丧秦恭之手。字字泣血,句句诛心。他痛斥秦恭毫无兄弟情谊,今日敢闯他府邸,明日就敢行大逆不道之事!


    二皇子字字句句都是沉痛之言。


    二皇子一党的人也纷纷附和,好不容易抓住对家的把柄,他们当然要借此大肆地做文章,一时间,弹劾秦恭的奏折“居功自傲”“凶残暴戾”“骄横跋扈”,一篇篇地送到皇帝的御案上。


    皇帝正在处理边关动乱的事情,二皇子那边上来的奏折,他只是扫了一眼,皇帝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自然是人精中的人精,秦恭能无缘无故地上门,给他一顿揍吗?


    二皇子这个不成器的孩子,简直让皇帝对他的耐心在飞速告罄。


    皇帝都想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起来。


    御书房内,


    皇帝坐在龙椅上,伸手重重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成日里,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圣上,宸王殿下来了。”旁边的御前太监上前道。


    是皇帝把人召进来的,本来皇帝也想把二皇子给召进来,让两个人当面对质,把话摊开了说,但现在二皇子瘫在床上,起都起不来,硬要来的话,只能让人给推进来,这事完全是徒增皇家笑柄。


    皇帝的脸色怎么可能好看得起来,阴沉沉的。


    太监轻手轻脚得走出去,到了门口,在廊下,见到秦恭站在前面,一身肃穆的官服,手背上还有因为用力过度而撕裂开来的伤口,他的脸色比里面皇帝的还冷。


    太监无意地瞥了几眼,愣是没敢开口。


    第67章 秦恭赴边关御书房,皇帝真让……


    御书房,皇帝真让人把二皇子推进来了,


    二皇子的腿骨折了,一条腿裹着厚厚的夹板,也不知道是被踩的还是被打的,总之现在人躺在轮椅上起不来,需要旁人扶,到了皇帝这儿,礼不可废,二皇子需要从轮椅上起来,向皇帝行礼问安,


    但是推着轮椅的仆从看着站在旁侧的秦恭,浑身冒着冷气,仆从战战兢兢,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一幕,扶着轮椅的手不自觉地又松开了。


    昨日如果不是秦国公和秦国公夫人及时赶到,把人拦了下来,二皇子就不仅是腿骨折了,秦家大爷下的是狠手,仆从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也亏了昨日秦国公和国公夫人来的凑巧。


    二皇子这会儿躺在轮椅上,不知道是为了装出憔悴的样子,还是因为确实怕了,整个人蔫蔫的,头都不抬起来,


    被仆从扶起来之后,对着龙椅上的皇帝有气无力地唤了声,“父皇安。”


    皇帝看到他这个倒霉样子就心里来气。


    皇帝眉心重重一拧,他膝下子嗣本就不丰,于他而言,女子不过是闲暇点缀,能担得起这万里江山的子孙,方是心头所重,可惜早年戎马倥偬,打下这王朝的基业后,又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奏疏里,对子嗣的教养,终究是疏忽了。


    贵妃当年诞下此子时,也曾粉雕玉琢,连钦天监都赞其“贵气天成”,如今看来,那些话也是奉承居多,谁敢说天家皇子一句不是?


    此刻,看着二皇子这副软泥模样,即便被人架着,伤腿也止不住地打颤,皇帝眼底的锐利寒光,最终沉沉落在了秦恭身上。


    皇帝并不在意二皇子的伤情,他现在内心非常失望,早年皇帝在打天下的时候,一穷二白,靠着一身的力气和武力,在刀山血海里受过的伤不知道有多少,腹背被捅穿,血流了一地,草草包扎一下,照样第二天提枪上阵,要上去打仗,二皇子现在不过是腿骨折了,就这副扶不起来的模样。


    二皇子跟没有骨头一样,倚靠着仆从站着,跟旁边的秦恭,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不过一扫,心中已有了计较。


    “你做了什么?”皇帝的声音不高,但是其中的威严不言而喻,皇帝锐利的眼神一落下,就直接刺向了受伤的二皇子,二皇子正倚着仆从喘气,冷不丁被皇帝这么一扫,后背都挺直了些。


    错错的又不是他!


    二皇子愕然抬头,然后对上了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的深不可测的视线。


    而更让二皇子心惊的是,秦恭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冰冷如刀,一寸寸剐着他。


    二皇子瞪回去又不敢。


    皇宫里一片肃穆,傅九跟着大爷出来的时候,大爷的脸色未变,傅九紧随秦恭翻身上马,两人一前一后疾驰回国公府,


    自昨日起,搜寻的人手已加派数倍,却如国公夫人所说,劫走大奶奶温棠和淮哥儿的人行事缜密,抹去了一切痕迹,此人必是极熟悉大奶奶行踪,甚至是很熟悉大奶奶之人。


    傅九心头沉甸甸的,狠狠一甩马鞭,前头秦恭的身影更快,很快,秦国公府的朱门在望,


    秦恭翻身下马,黑色官袍下摆沾了泥水也浑然不顾,他大步跨入府门。


    秦国公夫人在里面等候多时。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如果不是皇帝及时地压下来,这件事恐怕现在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到时候压在秦恭头上的罪名可不小,


    轻则说他性情暴戾,重则斥其恃功而骄,目中无人。


    距离温棠和孩子失踪,又多过去了一天,别说多过去一天,就是多过去半个时辰,秦国公夫人都越发难受。


    “大爷回府了。”


    小厮的通报声带着急促,秦国公夫人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立刻从椅子上起来,然后走到门口,果然远远地看见秦恭大步朝这边走来。


    旁边的傅九看见国公夫人迎了出来,立刻上前,“国公夫人,元夫人现在可还在府中?”


    自从知道温棠跟外孙都是因为从她那儿回去,然后这才在路上遭遇了意外之后,元夫人大受打击,在自己的院子里根本待不下去,


    国公夫人看她精神恍然的模样,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待着,于是让元夫人一直都待在秦府,


    等了这许多天的消息了,元夫人从一开始的期待到后来的麻木,秦国公夫人现在都不将派人出去找的消息告知于她。


    秦国公夫人让旁边的婆子过来,然后引着傅九去找元夫人。


    傅九立刻跟着婆子朝着元夫人所在的院落过去,


    秦国公夫人站在门口,目光落在了秦恭脸上,秦恭这些日子不仅在边关夙兴夜寐,而且在边关遭遇险情,快马加鞭连夜赶回京城,之后又立马回府,可以说这段时间根本没有好好地休息过,


    现在乍一回府,更是毫无休息的机会,昨夜又彻夜未眠,清晨一大早就被皇帝强召进宫,


    秦恭下巴那儿冒出了青黑的胡茬,向来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乱了几缕,官袍下摆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变得有些不修边幅。


    周婆子知道大爷从宫中回来了,立刻小跑着过来,想探查情况,冷不丁看见大爷的模样,先是愣了愣,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上前,秦国公夫人看了她一眼,周婆子这才退到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言语。


    屋子里的夏姐儿从昨天夜里睡觉之前就一直等着爹爹回来,只是因为中午的时候哭累了,所以早早地就睡着了,


    一大清早,夏姐儿醒了,便急着下地去找秦恭,旁边的丫鬟知道大爷出门了,哪能让夏姐儿出去找,只能连哄带骗地让小小姐安静下来。


    现在秦恭回来了,丫鬟便怎么也劝不住夏姐儿,她三两下就挣脱了丫鬟的怀抱,非要去找秦恭。


    夏姐儿跑出去了,丫鬟也立刻跟着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把二奶奶带过来的话本拿上,这些话本都是可以读给小孩子听的——


    雨终于落了下来,敲打着屋顶瓦片,噼啪作响。


    今日送饭的,只有那两个沉默的婆子。那总爱偷偷觑她一眼,有时还会小声劝她“多吃点”的小丫鬟,不见了踪影。


    婆子们低着头,一言不发,动作僵硬地放下食盒,待温棠勉强用了半碗,便迅速收拾碗碟,转身欲走。


    “那个小丫鬟呢?她今天怎么没来?”温棠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内响起。


    她看向两个婆子,但那两个婆子今日实在沉默的厉害,不仅不回答,甚至连头都没回,更加快了脚步,


    走出门后,立刻“哐当”一声锁紧了房门。


    门关上后,屋子里面一片安静。


    雨声更大了,织成一片白茫茫的帘幕。温棠走到唯一的窗边望去,


    偌大的庭院空寂无人,只有几株老树,一座孤亭,亭中白玉圆桌旁立着个大水缸,缸里早已没了夏日的芙蕖翠盖,只余几枝枯败的残荷在风雨中飘摇。


    雨水砸在缸中水面,溅起浑浊的水花,哗哗声几乎淹没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这次,直到那道脚步声停在门口,温棠才反应过来有人来了。


    跟昨晚一样,那道脚步声停在门口后便再没了动静,一直静静的站在门口。


    因为现在是白日,白日里光线尚明,一道颀长而沉默的影子清晰地投在紧闭的门扉上。


    “谁?”


    温棠走到了门口,直接开口问。


    外面的人一直没有应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就在温棠以为那个人会像昨晚一样离开的时候,一只手把门推开了。


    戴着面具的身影踏入屋内,那面具,与劫走她那日所见,一模一样。冰冷的光泽刺得温棠心底泛起恶寒,


    面具严丝合缝地贴合着,别说五官轮廓,连一丝眼神都窥探不到。


    他往前走了一步,温棠冷静地站在原地,目光还停留在那个面具上。


    那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转过身,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温棠眼中,似乎并不害怕温棠手中可能藏有利器,


    他背过身来,当着温棠的面,伸手把门缓缓地关上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天色也越发阴沉,随着门的缝隙越来越小,能透进屋里的光亮也越来越少,那张戴着面具的脸越发让人难看清楚。


    随着哐当一声,门彻底被关上了,光亮也消失的一干二净。


    屋子里的空间瞬间变得狭小起来,


    温棠的心跟着沉了沉。


    那人此时也缓缓地转过身了,面具遮盖了他的长相,也掩去了他所有的神情。


    温棠看不清他,他却能看清温棠。


    看清楚她所有的警惕,防备,厌恶,恶心。


    他没说话,只是径直的越过她,然后坐到了椅子上,手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指节无意识地,一下下轻叩着桌面。


    笃,笃,笃


    是敲桌子的声音,那一声声让温棠皱起了眉头。


    屋子里安静一片,没有人开口说话,直到坐在位子上的那个人把手搭在了桌子上的茶壶上,


    温棠似乎是注意到了这个动静,她转身过来,然后朝着那人的方向走去,她的手也放在了茶壶上,


    面具后面的人似乎是抬了一下眼,诧异她的这一举动,不过也没阻止,面具后的双眼看着温棠伸手把茶壶提起来,然后朝着他面前空的茶盏里面倒茶水。


    茶水汩汩而下,很快注满,溢了出来,濡湿了桌面,温棠恍若未觉,继续倒着。


    直到坐在位子上的人伸手,准备接过茶,指尖刚触到温热的杯壁时,


    温棠的手往前一伸,直取他下颌处的面具边缘,指尖用力上翻,


    面具却如同焊在男人的脸上一样,纹丝不动,


    她的手腕已被另一只冰冷的手牢牢攥住,力道不大,却让她无法挣脱。


    那杯满溢的茶水被带翻,哗啦一声泼洒在地,空盏滚落,“啪”地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温棠没能把对方的面具掀掉,两个人的距离却骤然拉近,一股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墨香钻入温棠鼻端。


    笔墨的味道?


    温棠动作一僵,对方似乎也无意纠缠,顺势松开了手,


    他起身,慢条斯理地掸去衣襟上溅到的几片茶叶,随即大步走向门口,推门而去。


    温棠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刚才那个人伸手拍衣裳的时候,一直掩在袖中的手短暂地露了出来,


    他似乎并没有刻意掩饰的意思,手背上的疤痕清晰可见,而这个疤痕,她先前也见到过。


    温棠先是怀疑自己的猜测,但是事实就摆在了眼前,身形高,皮肤白,手背上有疤痕……这些加在一起,不可能是巧合。


    温棠觉得荒谬的同时,心愈发沉了。


    他这种人,根本不能称之为人了。


    门外,婆子的声音传了进来,“大人,门可要锁起来?”


    “咔哒”一声,锁链落下,温棠冲到门边,只来得及捕捉到外面风雨晦暗的一线天光。


    惊雷炸响,暴雨如注。


    雨下的实在太大了,长长的回廊上面都有雨丝斜着打进来吹到人的身上,把人的衣裳都弄湿。


    长长的回廊上,雨丝被风裹挟着扑入,


    一身绯红官袍的男子踏着湿漉漉的地面缓步而行,雨雾濡湿了他的肩头,


    他抬手,解开面具系带,露出一张冷白的侧脸,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天色阴沉沉的,映衬着他的神色愈发阴郁。


    “大人……”回廊对面,有婆子冒着雨,伞都不打,然后急匆匆地从那边的月洞门穿过来,踏上回廊,浑身都湿透了,说话的声音气喘吁吁。


    “江夫人去您屋子里了。”婆子刚一抬头,瞥见大人的脸色,才想起今天早上,那丫鬟被搜出来屋子里藏着首饰,然后被人拖了出去,婆子一想到这儿,牙关就忍不住打颤,


    但是江夫人是大人的亲生母亲,江夫人硬要闯进屋子,她们实在不敢怠慢,也不敢强来,只能跑过来禀告大人。


    章尧扫了婆子一眼,婆子越发战战兢兢的把头低下。


    风雨声更急,雷声滚滚。


    “这孩子发热,不请大夫来,这是要做什么?”屋子里面传来江夫人沉痛的声音,


    旁边围着的仆从不敢上前强硬地拦着江夫人,但也不让江夫人把孩子抱起来。


    这几个仆从也急的团团转,大人不管这个孩子,那他们也只能遵从大人的命令,但是江夫人现在又进来了,硬是要把孩子抱出去,还非要请大夫过来,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到底是听大人的?还是听大人母亲的?


    “江夫人,大人未曾说要请大夫过来。您先把孩子放下来,您把孩子这样抱着,孩子也不舒服,可是?”一个仆从上前,苦口婆心地劝,才刚说了这么几句话,就看见门口出现了大人的身影,


    大人站在那里,一身绯红,在这阴沉沉的雷雨天里,显得突兀,仆从当即就不敢讲话了,


    仆从赶紧上前向大人回话,把江夫人来这儿的前因后果讲清楚,可不是他们办事不力,实在是没办法。


    章尧挥了挥手,几个仆从赶紧出去,留下大人和江夫人在屋子里站着。


    江夫人望着章尧,又低头看了一眼皱着眉的淮哥儿,她面色都是呆滞的,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快请大夫来……”


    江夫人说完这句话后,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几步上前就走到了章尧面前,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手拽的很紧,一个巴掌抬起来,就在快要扇上去的那一刹那,


    她看清他眉骨,和额上狰狞的疤痕,抬起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克制着自己,浑身却开始抖起来。


    “母亲说的话,儿子自然听。母亲说要请大夫,那便请吧。”他的语气风轻云淡,淡到江夫人几乎快晕了过去。


    “那屋子里的是谁?”


    江夫人几乎快站不稳了,眼前开始泛黑,这些天,总有人往长长的回廊尽头,那间院落里送饭菜,送衣裳……


    章尧径自在椅上坐下,随手将面具抛在桌上,身体向后随意一靠。


    章尧对这个孩子没恶意,但也谈不上喜欢,这是秦恭的种,孩子染了风寒,病了,得去找秦恭,而不是找他。


    他没回答她的话,可江夫人现在怎么可能不明白。


    淮哥儿难受地在那里哼哼,江夫人突然惊醒,立刻走出去,让婆子立刻让大夫过来,必须立刻过来。


    婆子听了江夫人的命令,先是忍不住朝屋子里望了眼大人的方向,然后又听见江夫人陡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在她印象里,这位江夫人是个面团性子,刚进这个府邸的时候,不管是丫鬟仆从偷懒,还是婆子在小厨房里贪吃,江夫人都唯唯诺诺的,不发一言,


    可是现在,声音陡然拔高呵斥起来,也让婆子吓了一大跳,抬头看过去的时候,江夫人冷冷的眼神刺到她了,反正大人也未反对,婆子忙不迭跑出去让大夫过来。


    天,彻底黑透了——


    京城里也是滂沱大雨。


    秦府笼罩在一片昏沉的雨幕中。


    元夫人再一次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回忆了一遍,周婆子也站在边上回忆那天发生的种种细节。


    京城中与秦恭有过节,且有动机的,首推二皇子,但昨夜秦恭已派人将二皇子府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那番恶语,不过是二皇子酒后泄愤,却白白耽误了宝贵的时辰。


    秦恭问元夫人最近与她经常来往的是什么人?


    元夫人说了江氏。秦恭再问可还有其他什么人?


    元夫人不是那种喜欢广交朋友的人,与她来往的大都是往年相识的那些人,最近也没有新结交的人。


    元夫人说了只有江氏之后,旁边站着的周婆子就已经愣住了,低着头,站在那里,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等她把头抬起来的时候,就看见大爷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打晕你的,是个男子。”秦恭仿佛失去了耐心一样,语气毫无起伏。


    元夫人听的心头一紧,这些天,她不仅担忧他们母子二人的去向,也担心秦恭回来后的做法,一个女子被人掳走,会发生什么?就算未曾发生什么,秦恭会这么认为吗?


    他还会继续找吗?


    元夫人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周婆子的脸色更苍白,那天她被打晕的时候,就看见一个面具一闪而过,但是就那个人的身形还有力道,绝对是个男子无疑,还有那人抬手时,衣袖滑落露出的,异常冷白的手背,有个答案仿佛呼之欲出一样。


    傅九把元夫人和周婆子送了出去,然后又走回来,进屋,“爷,现在……”


    秦恭,“章尧人呢?”


    傅九顿时有些不明所以,章尧已经在那场混战过后,失踪多日,就连范将军都不曾派兵继续寻找,


    傅九忽地心有所感,抬起了头。


    “边关。”简短的二字。


    “边关?”傅九听见大爷说出这两个字,不禁跟着重复了一遍。


    外面,天色很昏沉,石板路湿滑,周婆子和一个丫鬟,一人一边,搀扶着元夫人,元夫人心不在焉的,脸上没什么血色。


    周婆子没说话,又何尝比元夫人好上半分?——


    皇帝派出镇压边关动乱的军队,在作战的第一日,未能讨得半分便宜,铩羽而归,范将军这些年在战场上不是白历练的,也是真把手下兵卒当兄弟,


    一到晚上,篝火噼啪作响,他就跟最普通的士兵挤在一块儿,捧着一模一样的粗粮饼子,就着浑浊的烈酒,大口吃喝,听他们扯闲儿,说说笑笑,


    兵士们心里都暖烘烘的,觉得将军看得起他们,是真跟自己一条心,再加上范将军治军向来严明,赏罚分明,从不克扣粮饷,


    底下人自然服他,打起仗来个个拼命。


    这次对上京城来的大军,范慎占尽天时地利,他早布下连环陷阱,


    反观京畿精锐,千里迢迢奔袭而来,人困马乏,鞍甲未卸便仓促接战。


    御书房里,皇帝的御案上又多了一封奏折。


    是秦恭上书的。


    皇帝念着他先前受伤,难得有些温情,见了奏折,沉思了会儿,朱批方才落下。


    第68章 大红嫁衣秦恭与温棠


    连绵的阴雨,仿佛永无止歇,将天地都浸透在一片湿冷的灰蒙里。


    温棠倚在窗边,看着檐下断线的雨珠,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


    她要见他,今晨那两个送饭的婆子离去时,她便说了,要她们务必把话带到。


    外头的雨势愈发滂沱,天色沉得像要压垮屋脊,直至暮色四合,廊下才终于传来靴履踏水的声响,温棠自冰冷的梳妆台前缓缓转过身。


    这次,他没有戴面具。


    章尧就那样坦然地立在门口,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轮廓,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审视,缓缓掠过她的脸庞。


    瘦了。


    温棠抿着唇,没出声。他却一步步走近,铜镜里映出她苍白却依旧惊人的容颜,


    像被雨水打湿的海棠,添了几分易碎的脆弱。


    他狭长的眼眸在她脸上流连片刻,终是移开视线,那只带着狰狞疤痕的手,缓缓搭上她身后的椅背,


    继而俯身,双臂撑在她身侧,将她困在椅背与梳妆台之间,滚烫的呼吸,几乎贴上她冰凉的耳廓。


    温棠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淡漠,只静静回视着他,


    他侧过脸,鼻息拂过她的面颊,距离近得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能看清她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胸口,白皙的颈项,粉嫩的唇瓣,甚*至鼻尖因紧张而沁出的细密汗珠。


    “你想做什么?”温棠没有转头,也没有躲闪,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章尧喉间似乎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目光转向铜镜,男人双手撑在女子身后,身形几乎将她完全覆住,


    两张脸贴得极近,影子交叠,宛若一对交颈的鸳鸯。


    但这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都是假象。


    “别担心,那孩子,我已送还给秦恭了。”


    章尧没有直起身,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响起,


    同时,他的手掌骤然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她欲起的肩头。


    温棠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意思,这意味着秦恭知道了她的行踪。


    章尧的目光仍旧落在她的脸上,自然捕捉到她瞬间的僵硬和低落,秦恭是男人,男人最懂男人心思,秦恭会相信他章尧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么?


    温棠一直坐在那儿,没再说话,腰间骤然一紧,男人的大手箍住了她的腰肢,温棠下意识抬手去挡,


    章尧却顺势低下头,滚烫的气息喷在她耳际,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随即松开她,转身,推门,大步没入门外瓢泼的雨幕之中。


    只余下令人心头发紧的,噼里啪啦的骤雨声——


    连日阴雨,营帐里弥漫着潮湿和药草混合的沉闷气味,孩子难受的哼唧声断断续续,一旁的大夫忙得满头大汗,诊脉,喂药,直到孩子睡着了,才敢抹着汗,小心翼翼地向帐中负手而立的男人回禀。


    幸好不是发高热,否则这般小的年纪,恐伤及根本。


    秦恭背对着床榻,一身玄色轻甲覆着泥水与干涸的血迹,沉默地听着,帐外,雨点密集地砸在牛皮帐顶,声声沉闷。


    直到帐外传来军情急报,他才缓缓转身,下颌线绷得极紧,大夫被他周身散发的冷意慑得一颤,连忙又退回到孩子身边,寸步不敢离。


    这几场恶战,都发生在险峻的山谷。叛军盘踞的山谷地带,成了朝廷大军的泥沼,头一回进去,秦恭就吃了暗亏。


    地势崎岖,两侧山崖上冷箭如雨,谷中伏兵四起,秦恭既要指挥兵士抵挡谷中叛军的冲杀,又要分神应对头顶的致命威胁,加之臂膀旧伤未愈,在剧烈动作下崩裂,鲜血浸透甲胄,动作难免迟滞。


    连日暴雨,山路泥泞难行,叛军占据着高处,占尽地利,朝廷军失去优势,秦恭审时度势,果断下令后撤十里扎营,山谷地形狭窄,大军难以展开,更易被分割围歼,朝廷军必须跳出这被动挨打的泥潭,另寻开阔战场。


    前日,秦恭亲率精锐于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地主动出击,雨幕中,叛军阵前,一骑突出,


    马背上是个年轻将领,面覆面具,银甲被雨水冲刷得锃亮,他勒住躁动的战马,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凌厉,


    他张弓搭箭,手背上蜿蜒的疤痕在发力时绷紧,弓弦满月,箭矢撕裂雨帘,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射秦恭面门!


    秦恭眼神一厉,长剑猛地出鞘,精准地将其挑飞。


    平地之上,再无地形掣肘。两军短兵相接,刀光剑影在雨中激烈碰撞,血水混着泥浆飞溅,叛军依仗后方城池,城头箭矢滚石不断倾泻,朝廷军队人数占优,粮草无虞,秦恭身先士卒,盾牌手结阵抵挡箭石,步兵方阵稳步推进,弓箭手压制城头,更有精锐小队试图攀墙夺门,


    这一战,双方鏖战半日,各自付出代价,终是鸣金收兵,难分胜负。


    清点战场,折损的兵员,消耗的粮秣,损毁的军械,一桩桩报上,秦恭策马回营。


    就在此时,对面阵中忽有一骑奔出,士兵手上好像抱着一个孩子。


    朝廷这边的人不明所以,却见一直沉稳如山的宸王秦恭,脸色骤然冰寒,士兵将孩子递到阵前,又奉上一封书信。


    朝廷军看到宸王当场抓过信笺,当场撕开封口。


    帐外,暴雨如注,天地一片混沌,浑浊的泥水在营地里肆意流淌。


    中军大帐内,数十盏牛油巨烛燃得正旺,勉强驱散着浓重的湿寒,


    跳动的火光在秦恭玄黑的甲胄上投下光影,雨水沿着甲片缝隙滑落,在他脚边洇开深色的水痕,


    他端坐于主位帅案之后,案上铺着边关的羊皮舆图。


    进来禀报军情的亲兵垂手侍立一旁,目光却忍不住瞟向案后沉默的身影。


    亲兵看见,殿下手里捏着的,分明是那日叛军送来的信。


    亲兵心里直打鼓,这信里写的定是极尽挑衅侮辱之言,可看殿下那神情,又仿佛不止于此。


    殿下的脸色很冷,薄唇紧紧地抿着。


    “殿下?”


    士兵觉得不大对劲,殿下的脸色都隐隐有些发白,想到殿下手臂上的伤还未好全,他忍不住上前担忧地问了一句,却看见案后的秦恭掀了眼皮,虽然脸色是白的,但是眼神一如既往的锐利——


    不过半日光景,那原本清冷偏僻的院落,已然被一片铺天盖地的红浪席卷。


    回廊下,屋檐角,一盏盏描金绘彩的喜庆宫灯高高悬起,门窗上,大红的双喜剪纸,富贵牡丹花样贴得满满当当,廊柱缠绕着猩红的绸带,


    庭院中,连那几口沉寂的大水缸都被清洗一新,缸沿系上了红绸结,里面插满了应季的,沾着水珠的花,馥郁的香气在湿冷的雨中幽幽浮动。


    触目所及,皆是浓烈到化不开的喜色。


    申时末,两个面容刻板的婆子推开了温棠的房门,


    这间屋子,是整座喧闹府邸里唯一未被这刺目的红潮浸染的角落,冷清得格格不入。


    婆子身后跟着一串捧着物件的仆妇丫鬟,为首的婆子手中拎着两盏崭新的红纱宫灯,丫鬟们手中沉甸甸的朱漆托盘里,赫然叠放着一套华贵无比的大红喜服,正红为底,金线密织百子千孙的繁复图样,领口袖缘绣着牡丹花边,霞帔流苏璀璨夺目。


    一众人等鱼贯而入,打破了室内的寂静。而内室那张宽大的拔步床上,


    帷幔低垂,隐约可见一道纤细的身影侧卧其中,似乎睡得正沉,对这不小的动静恍若未闻。


    直到一个年纪尚小的丫鬟,怯生生地撩开床幔,准备为床上之人更衣,小丫鬟乍见温棠睡颜,呼吸不由得一窒,女子肌肤莹白如玉,因沉睡而双颊透出淡淡的粉晕,眼尾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唇瓣是天然的,饱满的樱色。


    小丫鬟定了定神,正欲轻声唤醒,旁边一个婆子却猛地横了她一眼,眼神严厉,小丫鬟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出声,只得屏息凝神,与其他丫鬟婆子一道,小心翼翼地替她换上那身华美到近乎沉重的嫁衣。


    莹白的肌肤在浓烈如血的大红锦缎映衬下,愈发显得脆弱易碎,却也美得愈发惊魂动魄。


    换上嫁衣后,婆子们又亲自上手,为她敷粉匀面,描眉点唇,胭脂染上双颊,口脂点在唇心,精心描绘出新娘最娇艳的妆容,温棠本就生就一双妩媚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在脂粉点缀下,更添几分勾魂摄魄的风情,


    尤其那眼角下一点小小的泪痣,在这妆容之下,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破碎感。


    一切妆扮停当,丫鬟们轻手轻脚地将依旧昏睡不醒的温棠扶回铺着崭新大红鸳鸯戏水锦被的床上躺好,仔细盖好薄衾。


    此刻,这间曾冷清的屋子,已然彻底被红色淹没,拔步床的帐幔换成了喜庆的百子千孙红罗纱,床榻,桌椅,箱笼,


    凡目光所及之处,皆覆盖着刺目的红绸或贴着大红双喜,连妆台上的菱花镜,镜框都系上了红绸花,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仆妇们做完这一切,又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房门轻轻合拢,身影很快消失在阴沉沉的雨幕里。


    雨,下得越发急了,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庭院中那几口新换了花的水缸,花瓣在疾风骤雨中零落飘摇。


    夜渐渐深了,雨打的更急。


    廊下悬挂的红灯笼在风雨中明明灭灭,将湿漉漉的地面映照得一片猩红。


    温棠坐在梳妆台前,一身灼目的红,映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满屋子的红,红得那么喜庆,那么刺眼,刺得她眼眶发热,水光迅速在眼底积聚,染红了眼尾。


    身后,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男人无声靠近,


    他有力的双臂从后面环住她的腰,滚烫的胸膛贴上她的脊背,下巴埋进她温凉的颈窝,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喜烛静静燃烧,滚烫的烛泪无声滑落,在烛台上堆积成一小滩暗红的凝脂。


    “秦恭待你,不过父母之命。”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热意拂过她的耳垂,手臂收得更紧,“他早有婚约在身,解除时可有半分留恋?若当日你不应,他母亲自会为他另觅佳人,你于他,不过是个打理后院,生儿育女的合适摆设罢了。”


    “这些事,你能做,换作别的女人,一样能做。”


    章尧手搂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说着话,他很喜欢这个姿势,这样能轻易捕捉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温棠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阻挡他的靠近,章尧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然后他看见她抬起了头,那双含水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水光潋滟。


    “那你呢?”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章尧喉结滚动,猛地将脸凑得更近,滚烫的唇几乎贴上她光洁的额头,“我?”他低笑,带着不容错辨的欲望与偏执,“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唯你一人而已。”


    话音未落,他骤然发力,将她打横抱起,旁边的圆凳被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他抱着她,


    几步便跨到那张铺陈着刺目红锦的拔步床前,动作看似粗鲁,落手却带着一丝诡异的轻柔,将她放在那一片猩红之上。


    红衣,雪肤,烛光。


    他俯身压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急迫扯开自己领口的盘扣。


    身下的人出奇的乖巧,并没有挣扎,而且眼中也没有流露出抗拒厌恶,真的很乖,很乖。


    乖到他忍不住低头,喉结滚动了几下,他想抱着她,亲着她,想将她揉进骨血里,用最亲密的方式彻底占有,合二为一。


    他双臂撑在她身侧,不让自己全部重量压上她,给了她喘息的空间和时间,


    目光逡巡过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她挺翘的鼻尖,最终定格在那抹诱人的嫣红唇瓣上。


    他低下头,在她纤细脆弱的颈侧轻轻啮咬,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甜又惑人的体香,温棠却清晰地嗅到了他唇齿间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她没有推开,反而伸出纤细的手臂,轻轻地,主动地环住了他的脖颈,颈侧传来的濡湿吮吻与细微的刺痛感越发清晰。


    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和敞开的领口,一道横亘在锁骨下方,早已变成深褐色的狰狞疤痕若隐若现,


    他微微仰头,褪下外袍,随即低头,带着薄茧的手指,探向温棠嫁衣领口那精致的盘扣


    喜烛静静燃烧,烛身已悄然缩短了一半


    “叩!叩叩!”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


    榻上男人的动作隐约有了失控的迹象,此刻,他将自己身上大半的重量都几乎压在了身下人身上,身下的人儿脸颊瞬间绯红,搂着他脖颈的手臂也无意识地收紧,加重了几分力道。


    终于,他停下了动作。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继续,男人下了榻,他随手从旁边的衣架上扯过一件外袍披上,然后走到门边,把门推开,走出去,外面过来传信的人神情肃然,低声回禀着……


    门被关上了。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床榻上,过了许久,温棠才缓缓坐起身,她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


    一支被体温焐热的,尖锐的赤金簪子无声地滑落在猩红的锦被上。


    几乎同时,门栓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声,是门栓被外面人拨开的声响,外面还传来几句模糊的低语。


    温棠眸光一闪,强撑着绵软的身体下床,昏睡药力未散,加上方才的紧张,双脚落地时一阵虚软,险些跌倒,


    她咬牙稳住,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门口,伸手去推。


    门,应手而开了一条缝隙。


    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沉沉黑夜,更清晰的,是滂沱大雨砸落地面,屋顶的狂暴声响,震耳欲聋。


    门外的人影已离开了,只留下一把钥匙还插在外面的锁孔里。


    沉沉雨夜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府邸后门,初时缓慢谨慎,


    待离了那府邸范围,速度陡然加快,车轮碾过积水,溅起高高的水花,朝着雨夜深处疾驰而去。


    军中大帐,


    营帐外,士兵们抓紧着短暂的休整间隙,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战火的痕迹,烟熏的黑,凝固的血,湿透的衣甲紧贴着身体,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夜袭扰敌,虽小有斩获,但紧绷的神经丝毫不敢放松,休整,包扎,补充箭矢


    大帐内,


    坐在案后的人一身黑色的甲胄,手指在几处险要关隘和叛军布防点上重重划过。


    秦恭的眉头一直皱着,蓦地,霍然起身,朝帐子外面走去。


    掀开厚重的帐帘,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砸来,


    雷声在墨黑的天际隆隆滚过,电光照亮了狂风中疯狂摇摆的树木。


    营门方向,一骑快马冲破雨幕,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来,马蹄踏碎水洼,泥浆飞溅,


    马上的正是傅九,他身后,紧紧跟随着一辆在风雨中颠簸前行的马车。


    守卫营门的士兵纷纷举起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营门前的方寸之地.


    马车在营门前堪堪停稳,傅九猛勒缰绳,骏马长嘶人立而起,


    傅九不等马停稳,立刻翻身下马,几步抢到马车旁,伸手就要去掀那湿漉漉的车帘。


    还没等傅九上前去扶人,旁边就有身影过来,然后径直越过了他,直接大步跨上了马车,


    傅九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方才是大爷站在营帐门口,刚才他一心记挂着马车,竟然没注意到。


    大雨如注,夜色如墨,马车的帘子垂得严严实实,


    一点光亮都透不进马车,车内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温棠迷迷糊糊的,身体还有些发软,感觉到颠簸的马车似乎停了下来,外面又是雷声,还有很大的雨声,


    她抬起了头,感觉到身前站了一个很高大的黑影,带着凛冽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气,还未等她看清或开口,她便被那个影子抱起来了,


    随即而来的,便是马车帘子被掀了起来,营门处数十支火把的光亮骤然刺入眼帘。


    温棠觉得有些刺眼,却也在这瞬间看清了抱着她的人,是侧脸冷硬的秦恭,


    雨水沿着他下颌滴落,砸在温棠冰凉的手背上。


    傅九已从帐中取来大伞,疾步冲到秦恭身边,将伞撑开,挡在两人头顶,雨点狂暴地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巨响。


    第69章 温棠哭了还带着未卸下的新娘的妆容。……


    军帐内烛火摇曳,映得人影幢幢。


    帐内很安静,角落安置着一张行军木榻,


    榻上,静静卧着一个纤弱的身影,榻边,一道高大的身影端坐,男人微垂着头,目光落在榻上人儿的脸上。


    她脸上,还带着那未及卸去的新娘的妆容。


    胭脂晕染得恰到好处,将本就精致的五官勾勒得愈发秾丽。


    温棠脸上的这个妆容,跟与秦恭成婚那天化的妆容很相似。


    秦恭坐在床边,温棠身上的衣裳是凌乱的,她方才在马车上,仓促换下那身刺目的嫁衣,然后凌乱地裹着一件寻常的靛蓝裙,


    唯独那双脚,还穿着一双小巧精致的红缎喜鞋,鞋尖绣着并蒂莲花,针脚细密,


    凡有过婚嫁经历的人,一眼便能认出这是新妇成礼当日所穿之物。


    温棠忍不住缩了缩自己的脚,她才稍微一动,秦恭的目光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动静,


    好像在这个时候,他才察觉她穿的鞋子是什么颜色,是什么模样,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儿。


    “夫君……”


    温棠小声地喊了一声,坐在从她边上的男人却没有回应她,温棠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却发现秦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目光落在了她脸上,然后视线慢慢地下移,停留在她脖颈那儿。


    温棠本来拉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转而拢向自己的领口,想要遮住颈间那片火辣辣的刺痛,


    不用看也知道,那里定是有一片红痕。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挪开,温棠也不敢再继续说话了。


    榻旁另置了一张小床,淮哥儿躺在上面,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小脸一片白皙红润,


    秦恭这几天将他养的很好,除了身子骨还有些虚弱嗜睡,已经没有大碍,


    这个时候,他似乎是被刚才秦恭抱着温棠进军帐的动静弄醒了,有些茫然地睁开大眼睛,


    乌黑的眼珠转了几下,然后就看见旁边的爹爹和娘亲。


    淮哥儿见到娘亲,就委屈地哭了,挣扎着就要从小床上爬下来,嘴里含糊地喊着“娘亲”,


    秦恭长臂一伸,稳稳托住他肉乎乎的小屁股,将他轻轻按了回去。


    淮哥儿不满,还蹬着腿要下来。


    秦恭,“继续睡。”


    淮哥儿现在哪里肯听他的,他想要缩到娘亲那里。


    “淮哥儿。”温棠起了身,然后走到他身边,伸手抱住了他,


    淮哥儿眼眶就红了,躲在娘亲怀里哭了起来,眼泪啪啪的往下掉,温棠也紧紧地搂着她。


    被两个人晾在一边的秦恭,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他的个子很高,此刻投下的阴影,沉沉地笼罩着相依偎的两人。


    淮哥儿年纪还太小了,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不在娘亲和爹爹身边,他就觉得不舒服,


    这几天陪在他身边的也只有爹爹,而且还总是有几个不认识的大夫要让他喝很难喝的药,


    以前在家里,感染风寒的时候,都是娘亲给他喂药,


    而且还会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喝,拿着布老虎哄着他喝,还会让旁边的周婆子给他喂糖,


    这几天,吃药的时候不仅没有娘亲在身边,而且爹爹也只是进来看一眼,看一眼之后就很快地出去,然后围在他身边的都是些不认识的人。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他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样。


    温棠一直静静地拍着淮哥儿的背,淮哥儿被重新哄着躺回小床,刚躺下,见娘亲要起身,他又伸出小手,紧紧勾住温棠的手指,眼巴巴望着她,


    温棠会意,依着他重新坐下。


    淮哥儿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秦恭,伸出另一只小手,努力去够秦恭垂在身侧的大掌,固执地将那宽厚温热的大手也拉过来,叠放在温棠的手上,然后心满意足地蜷好,示意爹爹娘亲并排坐在他床边。


    秦恭身上冰冷的玄甲未卸,骤然在温棠身侧坐下,一股带着铁锈的凛冽气息瞬间侵入温棠的感官。


    他坐得很近,两人手臂不可避免地相贴,温棠的手纤细冰凉,被秦恭骨节分明,掌心滚烫的大手轻易包裹住。


    温棠素来不擅编故事,此刻自然是秦恭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帐内缓缓流淌。


    淮哥儿起初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听得极为专注,


    渐渐地,帐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下去,帐内愈发静谧,只剩下秦恭平稳的叙述声。


    淮哥儿的眼皮开始打架,终于敌不过困意,呼吸变得绵长,秦恭的声音也不知何时悄然低了下去,直至停歇。


    淮哥儿终于沉沉睡去,只是那双小手,依旧固执地搭在父母交叠的手上。


    待他睡熟,手上的力道松懈下来,温棠才小心翼翼地想将自己的手抽出。


    指尖刚一动,秦恭的目光便如影随形般落在她侧脸上,温棠抿了抿干涩的唇瓣,缓缓将头靠向他的肩头,


    冰冷坚硬的甲胄硌着她的脸颊,带着粗粝的摩擦感和铁器特有的寒气,刺得肌肤微微生疼。


    帐中的烛火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燃尽最后一滴蜡油,倏然熄灭。


    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唯有帐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短暂地照亮彼此模糊的轮廓。


    温棠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只模糊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将她稳稳抱起,轻柔地放回那张宽大的行军榻上,


    温暖的被子盖上来,带着一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她在这气息的包裹中,沉入了连日来第一个安稳的梦乡。


    这一夜,雨未停歇,只是后半夜从倾盆变成了淅淅沥沥,敲打着帐顶,


    风却更大了,在营帐外的树林间呼啸穿梭,枝叶剧烈地拍打碰撞,噼啪作响。


    温棠这一觉睡得很沉,因为这些天来,她几乎没有一天睡过好觉,


    原本在家中养得莹润的脸颊明显清减下去,下巴尖尖,衬得那双眼愈发大而空茫,灵动被深重的疲惫与脆弱取代,看着便让人心生怜意。


    翌日清晨,温棠是被一阵骤然加剧的雨声吵醒的,豆大的雨点疯狂砸落,在地面汇成浑浊的水流。


    身旁的小榻上,淮哥儿还在熟睡,小嘴微微张着,发出细微的鼾声。


    温棠轻手轻脚地起身,感觉身上恢复了些力气,不再像昨夜那般绵软。


    帐外似乎一直有人守着,听到里面的动静,立刻恭敬地低唤了一声。


    温棠应了,早膳很快被端了进来,熬得浓稠软糯的白粥,几碟清脆爽口的腌渍小菜,还有几张刚烙好,冒着热气的胡饼。


    秦恭不在帐中。温棠起身时,身侧床榻平整冰冷,显然他昨夜并未在此安歇。她低头搅动着碗中清粥。


    她身上的衣裳已换过。营中并无女子衣物,此刻她身上穿着秦恭的中衣与外袍,


    那宽大的衣袍套在她纤细的身上,空落落的,袖口需挽起好几折,行走间袍角曳地,甚是不便。


    属于他的,带着淡淡冷冽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包裹着她。


    秦恭是何时离去的?温棠没有问,默默用完早膳,她便坐到淮哥儿床边守着,


    见孩子睡得不安稳了,便伸手轻拍他的背脊,柔声安抚——


    军营最高处的瞭望台上,数名将领肃立雨中,为首的正是秦恭,一身玄甲在晦暗天光下更显沉冷。


    “边关战事胶着,我等面临三方夹击,蛮族侵扰,前朝余孽作乱,以及范慎为首的叛军。”一名中年将领上前一步,声音穿透雨幕,“三方虽暂时合流,然其根本利益必有相悖之处,若能离间其心,使其自乱阵脚,朝廷大军便可寻隙而入,分而破之!此乃上策,亦是殿下之意。当先遣使探其虚实,择其薄弱者招抚分化。”


    “对付这等乱臣贼子,蛮夷野人,就该以雷霆手段,尽数剿灭!杀他个片甲不留!纵使损兵折将,也要扬我朝廷天威!”


    先前说话的将领皱眉反驳,“一味强攻,正中对方下怀。他们据守险关,粮草充足,更有城池为依托,我军若强攻硬打,纵使最终得胜,亦必是尸山血海,损耗国力根基!此乃下下之策!殿下深谋远虑,智取方是正道。以最小代价,谋最大胜局。”


    秦恭目光扫过众将,“还有何议?尽可道来,我要的,是最小伤亡,最小损耗,最大胜果。”


    很显然,秦恭不需要一味嗜杀,非但不能震慑,反会激起更烈民怨,动摇国本。


    议定方略,秦恭率众将步下高台。校场之上,大雨滂沱,兵士们却依旧阵列严整,喊杀震天地操练着。


    枪阵如林,刀光映着雨幕,寒光闪闪。兵卒们赤膊上阵,刀枪猛烈的碰撞,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秦恭并未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玄甲,


    他大步走入校场,雨水在他脚下飞溅,他径直走向阵前。


    负责操练的军官一见,立刻挺直腰板,声如洪钟,“宸王殿下!”兵士们闻声,齐齐停下了动作,便要行礼,


    秦恭抬手一压,示意继续。将士们精神更振,动作愈发凌厉,吼声直冲云霄。


    随行的将领们亦站在雨中观摩,看着士兵们的装备和马匹,一名将领,“叛军阵中新近冒出一戴面具的年轻将领,此人不仅排兵布阵诡谲多变,更善工械,前日我军夜袭,其麾下骑兵突然杀出,马匹配有新式蹄铁与鞍具,冲势更猛更稳,我军吃了暗亏。”


    “可知那面具人的底细?”另一人问道。


    旁边一位消息灵通的将领沉声道,“是范慎新认回来的儿子。”


    也就是从前那位章大人。


    天色越发阴沉,浓云如墨,翻滚着压向地面,雷声在云层深处隆隆滚动,


    校场上一片昏黑,狂风卷起地上的泥水与枯草,浑浊一片。


    傅九的身影穿过雨幕,快步走到秦恭身边,


    秦恭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向众将略一颔首,转身离开。


    帐内,淮哥儿早已醒来,此刻正腻在温棠怀里,小脑袋依赖地拱来拱去……


    “要听山脚下小猪一家……”他奶声奶气地指定,带着刚睡醒的黏糊。


    “你不是说听腻了这小猪么?”温棠轻抚着他柔软的发顶,轻声道。


    淮哥儿是个善变的小孩,今天喜欢听这个,明天喜欢听那个。


    他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说过听腻了小猪的故事。


    母子俩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厚重的帐帘“哗啦”一声被掀开,高大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淮哥儿是最机灵的,听见了动静就立刻从温棠怀里仰起小脸,“爹爹。”


    温棠是背对着帐门而坐,没淮哥儿反应那么快,这会儿秦恭从外面突然进来,最先看到的是她的背影。


    温棠的背影有些许僵硬,昨天两个人见面,她其实都没有看清他的脸,因为当时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脑袋都还有些晕沉,视线自然也跟着模糊不清,


    别说看清他的脸,他昨晚有没有说话,她都不记得了。


    军靴踏在毡毯上,身后传来了男人有力,沉重的脚步声,感觉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几乎就停在她身后,


    温棠这才转过来,然后站了起来,她身上穿着的还是秦恭的衣裳,穿着他的衣裳让温棠觉得有些不自然,


    如果让秦恭穿她的衣裳,他肯定也会不自然。


    坐在床边晃着小脚的淮哥儿,乌溜溜的眼珠在爹爹和低着头的娘亲之间骨碌碌转了两圈,忽地小嘴一咧,猛地转身,


    一头扎进被褥里,只留下一个圆滚滚的小屁股在外面,还故意拱了几下。


    非礼勿视!


    他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懂事。


    淮哥儿把自己拱累了,小脑袋埋在暖和的被子里,没一会儿,竟又睡了过去。


    温棠看见孩子睡着了,立刻转过身,想将淮哥儿抱到枕头边睡得更舒服些,


    只是她的手才刚伸过去,就被同样弯腰的秦恭攥住了手腕,温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进了他怀里。


    淮哥儿迷迷糊糊地睡得香甜。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亲爹和亲娘在做什么。


    温棠被搂坐在秦恭怀里,秦恭的脑袋埋在她脖颈那儿,留下一个湿漉漉的黑发发顶对着外面,


    过了好一会儿,秦恭方才抬起头来,温棠眼眶早已蓄满的泪水,簌簌滚落,滚烫的泪珠重重砸在秦恭还带着雨水的手背上,秦恭伸手去给她擦,


    但是她的泪水落的又急又快,秦恭擦拭的动作渐渐变得急促,


    最后直接用滚烫的唇去吻她的泪水,唇重重地落在她的眼皮上,眼眶边,湿濡的睫毛上,那颗小小的泪痣旁咸涩的泪水沾满了他的唇舌。


    混乱中,他灼热的唇终于捕捉到了她微凉的,带着泪水的唇瓣。


    起初只是唇瓣的厮磨,随即唇齿激烈地交缠,吮吸,啃噬,他撬开她的齿关,汲取着她的气息,


    她生涩地回应,舌尖偶尔生涩的触碰,交换着泪水咸涩的味道和彼此灼热的气息,空气变得稀薄,


    直到两人都气息不稳,才稍稍分开,唇齿间牵出一道银丝。


    秦恭复又凑上去,细细吻去她唇边的湿痕,接着,他滚烫的唇印上她的额头,


    两个人的距离贴的很近,她是坐在了他身上,


    又过了一会儿,帐内响起细微的金属碰撞和衣料摩擦声,榻边的脚踏上,凌乱地堆叠着玄*色冰冷的甲胄和宽大的外袍。


    温棠从始至终都是坐在他怀里——


    帐外,风雨如晦,雷声在低垂的墨云中炸响,天地间一片混沌,伸手难辨五指。


    帐内更是昏暗得只能勉强视物,所有的轮廓都融在浓稠的黑暗里,


    唯余指尖的触感,描摹着滚烫的肌肤与起伏的线条。


    秦恭身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贲张有力的肌肉线条滚落,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几缕黑发黏在饱满的额角和锋利的颊边。


    黑暗中,他下颌绷紧,


    他怀里搂着温棠,两个人还没有分开。


    她的泪水还在往下落,砸在他汗湿的胸膛,正中心房的位置。


    “夫君”温棠的声音带着情事后的沙哑和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在他胸前低诉,“我是不是瘦得难看了?这些日子,我什么都吃不下,夜里也睡不着,只能一个人待在那个屋子里,外面还上了锁,我害怕”


    “我自己一个人根本逃不出去,昨日的饭食里掺杂了迷药,我昏睡了整整一下午,昨日夜里……”


    “我差点就……”


    温棠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将脸更深地埋进秦恭的胸膛,她还伸手,锤了锤他的胸膛,


    一下,两下,三下……


    全都锤在了秦恭的心尖上。


    第70章 秦恭和温棠秦恭身侧的小榻上……


    秦恭身侧的小榻上,淮哥儿胖乎乎的身子似乎轻轻扭动了一下,


    先前秦恭将温棠揽入怀中,忘了给小家伙塞枕头,只随手将他搁在松软的被褥上,又用大手囫囵盖了层小被,


    淮哥儿睡得四仰八叉,小嘴还时不时发出细微的鼾声。


    此刻不知是睡足了还是被扰醒,他拱了拱,翻个身,小脸埋进了软褥里。


    温棠察觉动静,轻轻推了推秦恭臂膀,示意他去把孩子抱到枕上,


    秦恭长臂一伸便够到了小榻,指尖还未触到淮哥儿的衣领,却见他已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未散的睡意,懵懂地望着他们。


    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小胖手揉了揉眼,显然是被扰了清梦,而非自然醒。


    秦恭上身没衣裳,下身也没穿,温棠看见淮哥儿确实是醒了,然后手拉了一下被子,


    她这一拉,秦恭的腿就露出来了,光溜溜的。


    “嗯?”淮哥儿小屁股一撅坐起身来,歪着小脑袋,“爹爹怎么不穿衣裳,不冷吗?”


    淮哥儿不明所以。


    秦恭伸手摸了摸淮哥儿的小脑袋,低沉应了声“不冷”,掀被下榻,


    长臂一捞便将那软乎乎的小身子稳稳兜进怀里,径直走到书案后的宽大座椅坐下。


    温棠把衣裳披到了身上,葱白手指仔细系好盘扣,又将秦恭的衣物拾起,走到案边递给他。


    淮哥儿躺在秦恭怀里,因为刚才是被吵醒的,所以根本没睡好,这会儿被自己的亲爹晃悠着,


    没一会儿,就打着哈欠,小脸贴着秦恭坚实的臂膀又沉沉睡去。


    温棠接过孩子,小心抱在怀中。淮哥儿睡得香甜,小嘴偶尔吧嗒一下,脸蛋睡得红扑扑的,


    她掂了掂,觉得似乎轻了些,心头泛起一丝疼惜,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才将他轻轻放回小榻,掖好被角。


    恰在此时,帐外有人通禀,得了允准,一人捧着叠整齐的崭新女子衣裙进来。


    温棠总算不必再穿着秦恭那宽大得晃荡,沾染着他浓烈气息的衣裳了。


    秦恭已坐在书案后。借着几盏跳动的烛火。垂眸看着手中一封书信、


    温棠见他看得专注,便悄悄褪下那件黑色外袍,她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他处理公务,衣衫滑落,露出雪白的颈项和肩头,


    那细腻的肌肤上,靠近颈侧,赫然印着一片尚未消退的红痕,温棠自己并未察觉,只觉那处已无刺痛之感,又无镜子可照,便以为痕迹已消,只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


    送来的是一件靛蓝色的罗裙,颜色鲜亮,衬得人精神。温棠穿上,尺寸合宜,行动间再无拖沓之感,


    只是这衣领略低,将她整个颈项都露了出来,那片雪肤上的红痕,


    经过一夜,竟透出些淡紫,在莹白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避无可避。


    就在温棠伸手又去摸脖子那里的时候,她感觉一道视线好像扫了过来,温棠的手顿了顿,然后抬起了头,看向秦恭那儿,


    秦恭却仍旧低着头,看着手上的信。


    他在处理公务,温棠穿衣裳的时候,动作弄得很小,不发出声响,省的吵到了他。


    温棠又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秦恭的侧脸对着她,他的肤色是极易晒黑的那种,风吹日晒下便显黝黑,但若在府中养些时日,又能很快白回来。


    如今在外奔波,肤色深了许多,下颌也冒出了青黑的胡茬,难怪方才抚他脸颊时,掌心有些刺挠感。


    眼下的乌青颇重,本应显得憔悴,偏生他五官生得极好,轮廓英挺,那点倦色反添了几分硬朗。


    昨夜重逢仓促,床笫间她又总将脸埋在他胸膛,此刻才得了空闲细细看他。


    过了好一会儿,


    他坐在那里许久,握着信纸的手指骨节分明,姿势几乎未变。


    温棠轻手轻脚上前,执起案边的茶壶,为他续上茶水,茶水注入杯盏,发出细微声响,


    她没说话,只将茶盏轻轻推到他手边。


    秦恭还在那儿,低着头,他手里的信被他捏的皱巴巴。


    温棠退回床榻边坐下,秦恭那边烛火明亮,她这边却昏暗一片,


    她靠着身后的软枕,倦意袭来,不知不觉蜷缩起身子,侧躺下去。


    秦恭终于放下了信,那信纸皱得不成样子,中间还被抠破了一个洞。


    他抬手,重重捏了捏紧蹙的眉心。


    这封信还是上次的那封,章尧毫不掩饰他对温棠的觊觎之心,如他在信中所言,他跟温棠自小就认识,


    温棠常牵着家养的大黄狗去他家玩,年复一年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踮着脚盼他归家,


    得了空,便揣着卖绣品换来的铜钱,买上几颗甜滋滋的麦芽糖或几个热乎暄软的白面馒头,一路小跑送到镇上学堂给他,


    情愫渐生,及至两家父母为他们定下婚约。章尧会在冬日揣回镇上最热乎的蟹黄汤包,将她冻得通红的小手捂在自己掌心呵暖,


    夏日炎炎,她会提着食盒去田间寻他,看他大口吃着饼,便踮起脚尖,用浸了清水的帕子,极轻柔地拭去他额角滚落的汗珠,


    收工回家,暮色四合,四下无人时,章尧会将她抵在浓荫如盖的老树下,紧紧抱着,吻她,温棠那时总是仰着素净的小脸,温顺乖巧地环住他的腰身,


    若她走累了撒娇,章尧便会轻松地将她背起,他虽是个书生,却因常年劳作而肩背宽阔有力,


    夕阳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长,温棠伏在他汗湿的背上,哼着两人自小都爱听的童谣,


    见他汗湿鬓角,还会伸手,一下一下替他扇着风


    信中所描绘的,是秦恭从未参与,也无法企及的温棠的少女时光,那样鲜活生动,若非秦恭当年横插一脚,章尧和温棠早已是儿女绕膝的恩爱夫妻,根本不会有他秦恭什么事。


    信末提及近日之事,章尧夜夜出入温棠居所,虽未明写,但一个男人深夜与心爱的女子独处一室,其意不言自明。


    信纸被揉成一团,大手拿起,凑近烛火,顷刻间化作一撮黑灰,散落在地。


    帐帘被风掀起一角,凉风卷入,将灰烬卷得无影无踪。


    尽管早就猜到了他们早先关系匪浅,但是秦恭一直没有深想,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


    不去想,也就不存在,更何况他们现在再无任何关系。


    但这事确实真正存在过。


    而且这段时间他们一直朝夕相处,秦恭相信温棠,但不相信章尧,


    温棠说昨夜,章尧差点就对她做了不轨之事。


    那前夜呢?大前夜呢?


    章尧那伪君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躁郁和杀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秦恭起身,走到温棠身侧坐下,他低下头,看着她沉睡中恬静的容颜——


    接下来的几日,阴雨未歇,对面叛军的攻势愈发频繁凶悍。


    其中三次,便是范慎亲自带头冲锋,他极擅利用此地险峻的地形,尤爱在狭窄逼仄的峡谷地带设伏突袭,


    朝廷这边,负责应战的是一位老将。


    这位老将,早年亦是追随当今天子鞍前马后,一同打下这江山的从龙之臣,天子对他更有救命之恩,


    于老将而言,天子不仅是君,更是恩同再造的主子,


    对于范慎这等深受皇恩,却举兵反叛的逆臣,他心中深恶痛绝,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


    几次交锋前,他都亲率亲兵,策马立于阵前,然后破口大骂范慎,骂他是乱臣贼子,骂他不思报效君恩,


    皇帝待他如手足,更以金枝玉叶相许,长公主殿下在京城为他生儿育女,他反行此大逆不道,祸乱纲常之举,


    心中可还有半分人伦纲常?可对得起陛下信重?可对得起长公主殿下情义?狼心狗肺!天地不容!


    他这一番破口大骂,专挑人伦痛处戳,言辞极尽羞辱,骂得范慎麾下部将个个面红耳赤,怒不可遏。


    其中一位追随范慎多年的军师,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涨红如猪肝,拍马冲到阵前,指着对面厉声回骂,“老匹夫!”


    别人不知道当年的内情,但是他非常清楚,当年前朝末帝虽称不上昏聩,也算勤勉,奈何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天下烽烟四起,早已不是一人之力可挽。


    范慎多年寒窗苦读,然在彼时风雨飘摇,自顾不暇的朝廷,


    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书生,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能有何作为?功名?不过虚名!功业?寸步难行!唯有清贫潦倒。


    当年,是一个姓江的富商资助了范慎读书赶考,那富商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手施舍,未必真看中了他的才学,


    但年轻的范慎却将其视作唯一的希望,他背负着沉重的书箱,信誓旦旦地向江老爷保证,定要金榜题名,风光回乡。


    富商当时只是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范慎以为那是鼓励与默许。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笑容里,分明是对他少不更事的洞悉。


    现实很快给了满腔热血的范慎兜头一盆冰水,


    读书好有何用?考取了功名又能如何?头顶压着盘根错节的权贵,官大一级便如山岳,


    朝廷自身焦头烂额,四处派兵镇压起义,哪还有余力安置,提拔这些无根无基的寒门进士?


    范慎根本毫无出头的希望。


    这个时候,皇帝带领的义军风头正劲,范慎投笔从戎,乱世之中,军功才是最快的晋身之阶。


    但是范慎好不容易一步步从小卒爬到军师的位置,在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中,他献上关键计策,立下大功,


    他等着当时的皇帝给他立功,这样他就能回去了,他在离开家乡之前,就跟芸娘的父亲保证过了,他会风风光光地回去,芸娘的父亲也没有拒绝,但是皇帝偏向了秦国公,他的功劳被轻描淡写地抹去,甚至美其名曰“补偿”,将长公主塞给了他,


    这不是补偿,而是成全了长公主,长公主看上了年轻时,温文尔雅的范慎。


    后来,等范慎终于回到家乡的时候,江芸娘家里已经没落了,她在门口支着小摊,总有一个章姓的权贵子弟来骚扰她,


    范慎当时凯旋而归,看似风光无限,他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带走了她,


    什么心理呢?


    因为曾经没得到,不甘心?


    范慎自己也说不清,只知再见她时,想起的是当年他一身落魄初到府城,是她温言告诉他,“我爹爹在周济读书人,相公不必在此苦熬,待来日高中,再还也不迟。”


    他很想她。


    但是长公主把芸娘发卖了……


    这几日的厮杀,就在这连绵冷雨与泥泞的山谷间反复上演,朝廷大军吸取了先前教训,虽未大胜,却也未再重蹈覆辙,


    几场交锋下来,双方堪堪打了个平手,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愈发浓重的血腥气,被雨水冲刷着,渗入泥泞的土地。


    府邸深处,回廊尽头。那间满目猩红的喜房依旧扎眼,红绸,喜字,缠着红带的柱子,铺地的红毯,红浪灼人。


    江夫人一直坐在这间屋子里,她手心还放着一把锁,那是这间屋子的锁,钥匙还插在上面。


    旁边有两个婆子,一直站在江夫人旁边,两个婆子都不敢抬头去看江夫人的脸色。


    素日里和声细语,甚至显得怯懦的江夫人,此刻面沉如水,从清晨枯坐至今,一言不发。


    她不说话,旁边站着的两个婆子,更不敢说话。


    屋里的那个女人已被她放走了,大人自那晚匆匆离去,至今未归,


    而江夫人,自那日后,每日必来此枯坐,好像势必要等到大人回来。


    暮色四合,沉甸甸地压下来。


    沉重的脚步声终于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大人终于回来了,烛火跳跃,映着他一身湿冷的雨水,寒气扑面而来。


    两个婆子战战兢兢的。


    江夫人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平缓,“这些日子,你究竟在外面做些什么?”自发现这屋里关着的是温棠,江夫人便觉五雷轰顶,温棠是有夫之妇,有儿有女。


    儿子这般强掳人妻,毁人清誉,这是何等伤天害理!


    若她夫家是个苛责的,温棠那孩子往后还怎么活?


    她翻来覆去,将这其中的利害,人伦,后果掰开揉碎了讲给他听。


    “所以,这就是母亲自作主张,把人放走的理由?”


    江夫人浑身一软,踉跄着跌坐回椅中。他毫无悔意!


    他指间还捏着面具,江夫人猛地站起,扑过去一把夺过,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的颤抖,“为什么戴这个?!你把脸藏在这后面,是因为你也知道见不得人,是不是?!你现在做的这些事,是见不得光的,对不对?”


    /:.


    她从未用如此尖锐的语气对待过自己的孩子,甚至对任何人也未曾有过。


    “你不学好竟学人造反作乱”话未说完,江夫人已是浑身颤抖,眼眶瞬间通红,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全靠扶着椅背才勉强支撑。


    这种事情是根本不能做的,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啊!


    而站在她面前的人,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任由她夺走面具,他只微微偏了下头,避开母亲痛极的目光,语气轻描淡写,“母亲,您总是不满意,我做什么,您都不满意。”


    “小时候在乡下,邻家孩子来找我玩,您把他们赶走,说人家看不起我,拉着我回家,要我专心读书,将来考取功名才有出息,我听。”


    “后来长大了,书读得尚可,与我心爱的姑娘定了亲,只待考完回来成婚,可到了京城,处处不顺,我要辞官回乡,您说不行。我也听了。”


    “再后来她也到了京城。我想带她走,可我知道您定是不愿的,定要说耽误前程,自毁长城。母亲,您知道她大婚那天,我为什么要快马加鞭离开京城去江南吗?”


    说完这句话后,他沉默了很久。


    “这几年,你要我到处跟别人相看,我也去了,事事都听你的,依你的,母亲,究竟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


    “你给我一条明路?”他说话的语气毫无起伏,让旁人得心里直冒寒气。


    江夫人嘴唇哆嗦着,浑身剧震,半晌才发出微弱的声音,“你怪我?”


    章尧忽地轻笑了声,“母亲多虑了,这府邸,您是主人,要什么,想吃什么喝什么,下人自会恭敬奉上,您安心住着便是。”说完,他不再看她。


    “你在怪我”江夫人眼神涣散,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恰在此时,侍卫高声通报,声音瞬间盖过了江夫人的低语,


    章尧有事,转身便大步踏入瓢泼大雨之中,身影瞬间被浓重的夜色吞没。


    屋子里,


    江夫人彻底瘫软下去,手猛地撑在旁边的案几上,


    “哐当”一声脆响,案上茶碗被带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我的错都是我这个没用的娘的错”她失神地望着地上那些尖锐的碎瓷片。


    两个婆子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搀扶,哪里还听得清她破碎的低语。


    风雨如晦,夜色浓稠,


    章尧策马狂奔,马蹄踏碎一地泥水,在通往主帅军帐的道路上疾驰,


    冰冷的雨水疯狂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浸透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就在他翻身下马,湿透的靴子即将踏上军帐前台阶的瞬间,


    心口猛地一阵毫无预兆的,急速的收缩,


    章尧猝然抬头,前方是一片黑茫茫的雨夜,雨水顺着他的面颊,下颌疯狂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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