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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不是,谁说她担心的是他?


    纪云瑟无法阻止沈绎跟着青霜离开,只得回漪澜苑等消息。


    不料晏时锦至晚未归,沈绎也没有任何音讯,看纪云瑟睡前似有愁绪,崇陶给她端了睡前喝的燕窝过来,安慰道:


    “姑爷是有公务来此的,估摸着的确有些忙,才没有回来陪姑娘。”


    纪云瑟一脸无语地看向她,她们到底哪知眼睛看出自己和那厮已经情意缱绻到如此地步了?


    她心情烦躁地一口喝下燕窝,漱了漱口,便径自掀开帐帘躺了进去。


    崇陶不禁更加对那位新姑爷生出了几分敬意,这才刚到两日,自带的煞气竟然就治好了姑娘的梦魇,不用人陪,也无需狗陪,都能独自睡觉了,真是厉害!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沈绎也不像是能被轻易拿捏之人。


    不过,纪云瑟第二日也不再有闲工夫计较这些烦心事,午后,她去往了绸缎庄,却听掌柜的有些担忧地告诉她:


    “小小姐,曾家至今还未有人上门商谈买料子一事。”


    纪云瑟蹙眉:


    “不可能啊!”


    “参将府寿宴在即,他们还不买料子,怎么来得及做那些衣裳?”


    “盯着曾氏布庄的人怎么说?”


    掌柜的微微叹气:


    “派去的人说,曾氏布庄一切如常,布庄的掌柜和他家管事的少夫人如往常一般,都无特别异样。”


    纪云瑟突然想到:


    “其他布庄呢?”


    “不会还有咱们没买全的料子吧?”


    掌柜的道:


    “我也怕这个,今儿个一早又让人悄悄去转了一圈,确定只要是寿宴能用的颜色锦缎,都已被咱们买下,他们若要再进货,也需些时日,不会那么快。”


    这就奇了!


    纪云瑟捏着手中的杯盏,不住摩挲上面的青瓷纹路,有些想不明白,照理说,过去这两日,正是曾家紧张备料的日子,他们在江州找不到想要的颜色和面料,就应该急了。


    除非……


    纪云瑟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不会真的去了外地进货吧?”


    掌柜的摇摇头:


    “我早已让人盯着曾家负责采买的管事,他人一直在江州。”


    纪云瑟深吸一口气,想了想,道:


    “那就再等等,咱们不急。”


    料子在他们手上,该急的是曾氏,她倒是想看看,他们除了上门来要,曾氏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纪云瑟出了绸缎庄后,先去了一趟苏滢的别苑,得知苏滢还需过两日回来,管家见她似心情不佳,便问道:


    “小小姐许久没有来了,可要老奴给您准备汤泉,泡一泡?”


    纪云瑟想了想,答应


    了。


    这处别苑当年建在此处就是因为所在的月明山下有好些温泉眼,可以直接引了活泉水入苑内的浴池。


    纪云瑟喝了一盏茶,用了些茶点后,便去了准备好的汤泉池,换了一件鲛纱浴衣,将发髻解开散落,倚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效猗去给她准备沐浴后喝的梅子汤,崇陶收拾她换下的衣物,却听得浴房外似有说话声。


    崇陶出去瞧了片刻方回来,低低笑出了声,纪云瑟掀开眼皮瞧了她一眼,道:


    “有什么新鲜事?”


    崇陶笑完了才道:


    “是倚红和偎翠在外边问效猗,说是看姑娘似有些疲惫,问您是否需要推拿按摩。”


    纪云瑟扯了扯唇角,本能地用手护住了胸口,皱眉看向她:


    “怎么又来了?”


    那是专门在浴房服侍苏滢的两名侍从。


    纪云瑟刚见二人是第一次与苏滢一同在这汤池沐浴时,听到这两个名字又见他们雌雄莫辨的美貌,下意识以为他们是女子,便没有拒绝,让倚红给她按着肩膀。


    直到听见二人说话,明显是粗哑的男子声音惊得她差点从浴池中跳起,立马裹了浴巾逃之夭夭。


    这件事,逗得苏滢笑了她好几日。


    纪云瑟回过神,忙摆摆手,


    “让他们走,我不需要这个。”


    崇陶捂着嘴,悄悄附在她耳畔道:


    “姑娘别怕,我也是从前听积玉说过,他二人被前院的那几个打压得紧,除了二小姐来汤泉沐浴,平日里连面都见不着,委屈得慌,这不,找姑娘您来了。”


    苏滢素来喜欢体格健硕的男子,平日里都是几个侍卫轮番陪着,至于这两个,似乎只是看他们颇为精通推拿之术,行事温柔,偶尔让他们服侍洗个澡而已。


    见自家姑娘闻言颇有如临大敌的模样,崇陶捂着嘴笑道:


    “奴婢问过了,他们不过是想让姑娘您在二小姐面前美言几句,让二小姐时常想起他们,或是说动二小姐多来泡一泡汤泉而已。”


    “别无它意。”


    纪云瑟抚着额头:


    “让他们走吧!”


    “我帮不了他们。”


    她也是跟着苏滢,才见识过了这别苑的几个男子争宠吃醋的模样,里边的伎俩手段,跟寻常宅院中的主母姨娘之间的斗争差不了多少,她看着一个头两个大,可没那个闲工夫插手这些。


    崇陶笑着应声出去,没一会儿又返回,露出几分为难:


    “奴婢实在赶不了他们。”


    应该说是不忍心,那两人本就生得粉面含羞,说起话来又轻声细语,求人时更是如西子捧心般楚楚可怜,崇陶哪见过这等架势,一个不字都说不出口,生怕伤了两位美人。


    纪云瑟蹙眉,她对男人可没这样的好耐心,这还让不让人安静地待着了!本就心情烦闷的她白了崇陶一眼:


    “总不用我亲自去赶吧?”


    “他们若再不走,你让他们进来,我跟他们说!”


    见自家姑娘一副毫不怜香惜玉的模样,崇陶讪讪一笑,答应着去了。


    纪云瑟懒懒地靠着铺了绒毯的浴池壁,阖目休息,氤氲水汽从她纤长的睫毛上滑落双颊,沾湿了额角的碎发,黏黏腻腻的,她有些不舒服地蹙眉拨开。


    身后传来脚步声,必是崇陶回来了,但见她并未言语,料定该是把那两人劝出去了,纪云瑟泡得正舒服,不愿睁开眼,头往后靠了靠,道:


    “给我倒杯水。”


    有杯盏落地的声音在她耳畔,她转头向发出声响的一侧,张开了嘴,就着为她端过来的水杯喝毕。


    纪云瑟许久没有让人这样服侍,崇陶看起来也生疏,笨手笨脚的,将杯盏抬得太高,喂得太急,水顺着她的唇角滑落到下颌、锁骨。


    但她本就泡在汤泉里,只皱了皱眉,并未说什么,仰着脑袋靠在冰凉的浴池沿上。


    片刻后,有手放在她的肩颈处,顿了顿,开始给她按揉起来。纪云瑟正要告诉崇陶不必帮他推拿,却感觉到这手不对劲。


    明显是宽大有力,指尖有些粗糙带着薄茧的手。


    纪云瑟一惊,睁开眼就打了个激灵。


    男子点漆般的黑眸出现在她面前,


    “舒不舒服?”


    纪云瑟差点惊叫出来,仓皇间,护着胸口滑到了浴池另一侧,池水荡漾,水汽弥漫。


    “你,你怎么进来的?”


    晏时锦并未回答,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目光从身侧的刺绣屏风扫过,落在玲珑有致的少女身上,眸色不明:


    “这就是你不肯回京城的原因?”


    纪云瑟愣了愣,随即明白他的意思,这厮定是看见了倚红和偎翠二人,她眼珠儿一转,故意道:


    “对啊!”


    “这里美人如云,我为何要回去?”


    晏时锦不理会她,自行解开蹀躞带,脱下外衫。


    纪云瑟瞳孔缩了缩,如临大敌:


    “喂,你…你做什么?”


    男子看了一眼她瞬间发白的面色,终于停下来,留着最后一件中衣,缓缓走下浴池。


    纪云瑟眼睁睁看着他在水中靠近自己,迅速将整块浴巾拖入水中,裹在自己身上。


    “晏时锦,你疯了吧!”


    “崇陶、效猗!”


    外面的人呢?


    不会又被他绑起来了吧?


    雾气蒸腾,水波荡漾,少女的小脸重新被热流染红,清凌的杏眸目光骤聚。


    男子直接行至她面前,将她紧紧攥在手里的浴巾抢过,扔在一旁,声色平静:


    “你不热?”


    纪云瑟拢着胸口处的衣襟,定了定神,


    “我…我要起来了。”


    “你不是刚洗?”


    “不急。”


    晏时锦按住她,替她将鬓角沾湿的碎发向后拢了拢,他玉白的中衣一沾水,半透着他胸腹凹凸有致的紧实,弧度在腰间突然变窄,再往下,是……


    纪云瑟闭了闭眼,脸颊生热,出了一脑门的汗:


    “我…我好热,我要走了……”


    男子双手搭在她的双肩,轻缓地推拿起来:


    “别动,你不是说过,我的手艺好,人也美?”


    纪云瑟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后又突然回想起来,当日在这厮的书房,他给自己揉脚踝的时候,她的确如此出言轻薄过他。


    她垂眸不语,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他身下,又脸热地抬起头,听他继续说道:


    “按摩推拿,讲究的就是力道要足,我曾在军营历练多年,他们自是无法与我比。”


    纪云瑟脑子乱糟糟,肩膀被他莫名的力道按住动弹不得,又不知该用什么话辩驳从前自己没有经过深思熟虑,随口造的孽。


    晏时锦很是认真,捏着她有些僵硬的肩颈:


    “你这里有些瘀堵,平日里是不是会疼?”


    男子凝眸看向她,高挺的鼻梁上凝着水珠,原本凌厉的眉峰在氤氲雾气中舒展,黑眸也在薄雾后淡了几分颜色,眼尾微挑,长睫舒扬。


    纪云瑟捂着骤然加快的小心脏,慌忙别开脸,并不想承认:


    “不痛。”


    “你…不用帮我捏了,我…我还有事,真的要走了。”


    肩膀被一道力又往下压了压,有骤然的酸痛感传来,纪云瑟不禁“嘶”了一声。


    晏时锦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放过她,温声道:


    “放松,别用力,你越用力,按揉时会越疼。”


    “对,试着深呼吸,放松。”


    男子原本就白皙的容色在热气熏腾下如敷粉皎玉一般,此刻的眉眼低垂,在水汽缭绕中更加显得


    温柔轻软,纪云瑟眨了眨眼,肩膀松了下来。


    “对,就是这样。”


    指腹有力地揉着,慢慢地,瓷白上泛起了一层淡淡嫣粉,


    “是不是舒服许多?”


    “我是否服侍得比他们好?”


    少女的防线渐渐卸去,眼睫轻阖,晏时锦能明显感觉到她整个人放松下来,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纪云瑟不知不觉已经在享受着整个肩颈落入他恰到好处的力道推拿中,有酸痛之后的舒爽。


    这厮,好像真的什么都会。


    整个汤池间安静异常,突然,她感觉到力道在缓缓下移,酥麻颤栗随即跟着放轻了的指尖从四面汇聚而来,闷热的体肤骤然划来一道清凉。


    有痒意一点一点地聚拢到一处,纪云瑟霎时反应过来,他…他又想……


    “够了!”


    她及时在包裹了美色和技巧的陷阱边缘停住脚步,转身拾起扔在一旁的浴巾,立刻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我…我不洗了!”


    她飞快地从浴池中起身,自行擦干了身子,穿好衣裳,“咕咚咕咚”地喝了两杯茶,方觉得脑子清明一些。


    恢复神智的少女看着姿态闲适慵懒,靠坐在浴池壁的男子,片刻后,想起了什么:


    “对了!”


    “你把沈夫子弄哪里去了?”


    终于记起这个人了,晏时锦挑了挑眉:


    “他是神医,我找他,自然是要他救人。”


    纪云瑟有些不信:


    “救人?救什么人?”


    “你在担心他?”


    晏时锦看了她一眼,眸色不明:


    “其实,我早就查到了沈绎找人替他守孝丁忧的证据,之前没有动他,那么……”


    他顿了顿,就在纪云瑟细思他这话的意思,暗暗松了一口气时,却听他继续道:


    “却并不表示以后也不会动他。”


    纪云瑟:


    “……”


    “你什么意思?”


    男子转身趴在浴池边,一只手撑着额角,撩了撩眉眼:


    “除非……”


    纪云瑟打断他:


    “我说过,别用沈夫子威胁我,我不会跟你。”


    不管是什么缘故,这厮出于什么目的,既然他早就已经知晓沈夫子的事却没有揭发,算起来,沈夫子的守孝期快结束,到了现在也没有再揭发的必要了。


    她才不会因此事被动摇拒绝回京的念头。


    晏时锦自然不会真的蠢到用沈绎来胁迫纪云瑟跟他回京城,毕竟她若因此答应了,除了自取其辱,证明沈绎在她心里的重要性,毫无意义。


    他转过身,随手拨了拨水花,道:


    “看来,你那位豁出命去帮你的教书先生在你心里的地位,与门外的几个‘美人’相比,还是差些意思。”


    纪云瑟:


    “……”


    她不想搭腔,若是回答了,不管是与否,都是折损了沈夫子的名声。话说,这厮是怎样一步步变成如今这般厚颜无耻的模样?


    “但沈夫子毕竟是我的师长,若是你敢害他,我绝不会原谅你!”


    “警告”过他之后,她不想再与他多言,看了一眼他早已经湿透的中衣,道:


    “我去找身衣裳给你换上。”


    “不必你亲去。”


    “崇陶!”


    男子朝屏风后唤了一句,纪云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贴身婢女低着头恭恭敬敬地捧着衣裳入内:


    “姑爷,您的衣物奴婢去马车上取过来了。”


    男子自然而然地抬手指了指,一点儿都不把自己当外人:


    “搁这儿吧。”


    崇陶答应了一声,不敢看浴池的方向,在自家姑娘十分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悄然步出门外。


    纪云瑟跟着一同逃出来,方发觉日暮已至,别苑点着星星点点的烛火,夜凉风清,立刻吹散了浴池中带出来的丝丝闷热和莫名的旖旎,但心里仍是忿闷。


    她斜眼看向崇陶:


    “我怎么不知道,你成晏国公家的人了?”


    “他给了你多少报酬?”


    “哪有嘛!”


    崇陶嘻嘻笑了两声,推着自家姑娘进入一侧的耳房,道:


    “奴婢帮您绾发吧。”


    纪云瑟还想质问她两句,为何这厮能旁若无人地闯入到姨母别苑的汤池中来,但想到那厮的手段也只得作罢,问了也是白问。


    不多时,晏时锦换好了衣裳出来,是一身浅色的长衫,倒衬得他气质清润,如玉般的面容出尘绝艳了不少,纪云瑟移开目光,向崇陶道:


    “咱们走。”


    晏时锦理所应当地跟着她上了马车,崇陶还不忘替这位“姑爷”收拾了衣物一同带回去。


    月明星稀,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两辆马车行走在城郊,山林静谧,只有风吹树叶,和偶尔的几声鸟叫。


    纪云瑟若是再吞吞吐吐逃避什么,当断不断,更会让两人的关系乱糟糟,她主动替他斟了一杯茶,道:


    “我真的不想回京城。”


    晏时锦手持茶盏,神情淡然:


    “看出来了。”


    她千方百计,不惜在给太后抄经超度的时候死遁,冒着欺君之罪的风险要逃离的地方,自然不会再想回去。


    但是,他们必须在一起,而他的几重身份又注定不可能陪着她留在江州或是其他什么远离京城的地方。


    “不是因为什么侍卫,更不是什么男宠,那是姨母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没打算……”


    “我知道。”


    晏时锦淡淡打断她,实话实说道:


    “否则,他们不会活到现在。”


    “……别那样看着我,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份你都清楚,一旦曝光,死得都不冤,到时,你们苏氏恐怕也会得个包庇之罪。”


    纪云瑟见晏时锦抬手给她斟了茶,看了他一眼,双手捧着杯盏,抢先道:


    “我想你也不会以此来胁迫我。”


    晏时锦不置可否:


    “听说,如今你照管了苏氏在江州的几家铺子?”


    纪云瑟正好也想与他聊一聊,看他一脸认真,似没有别的意思,便跟他说起来:


    “不错,苏氏在江州的生意不多,只有两家绸缎庄,姨母便交与我看着。”


    “我想跟着姨母好好学。”


    晏时锦看着她容色平静:


    “你喜欢做生意?”


    “赚钱谁不喜欢?”


    纪云瑟点点头,饮了一口茶,有些烫,她皱了皱眉,习惯性去取一旁冰镇的梅子汤。


    晏时锦按住她端着杯盏送往唇边的手,道:


    “你刚泡了汤泉,不宜喝凉的。”


    放下她手中的杯盏,深深看了她一眼后,他似随口问道:


    “江州这个地方,绸缎生意好不好做?”


    纪云瑟细细观察了他的神色,索性将自己与曾氏布庄的纠葛跟他说了一通,并虚心地询问他的意见:


    “依你看,他们一点儿都不急,还没上门来,是有什么别的打算么?”


    晏时锦饮了一口热茶,道:


    “若换了是你,你会明知对方的目的,还找上门去送钱?”


    纪云瑟顿了顿:


    “可是,若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认了,毕竟是他们抢生意在先。”


    晏时锦道:


    “若是我,便不会。”


    纪云瑟顿时来了兴趣,凑近了他一些,道:


    “你会怎么做?”


    男子目光扫过她晶亮的眸子,先问道:


    “你买来的料子,都放哪里了?”


    纪云瑟不解:


    “库房啊。”


    晏时锦摇了摇头,道:


    “恐怕,你得多派几个高手去守着了!”


    纪云瑟脸色变了变:


    “什么意思?你是说,他们会来偷料子?”


    “这怎么可能?偷盗?…这不是太明显了?”


    “不怕我报官?”


    身为高官的男子不禁感叹这姑娘根本不知社会险恶:


    “若是他没留下踪迹,你如何报?”


    纪云瑟道:


    “每匹料子的轴心都有印刻,他们若不能拿出购买的凭据,便是来路不当。”


    晏时锦淡淡一笑:


    “他们盗走之后,还会让你找着?”


    “你也说,那料子是用来裁衣裳,待你去寻时,曾氏已经将布料做成了衣饰,你如何证明用的是你的料子?”


    纪云瑟一时哑口无言,她的确没想过还能这样!但她还是摇摇头,道:


    “我觉着,这不可能,你就是吓唬我!”


    她跟着姨母两年多,从未见过谁会这般做生意。


    晏时锦将茶饮尽:


    “要不要咱们打个赌?就赌曾氏会不会上门来找你。”


    “若是你输了……”


    看着男子隐藏在羊皮下的饿狼爪子隐隐要露出,纪云瑟飞快应声:


    “不赌!”


    很快回到了漪澜苑,纪云瑟看他端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打算,问道:


    “你今晚没事?”


    晏时锦神色轻松:


    “有你的沈夫子给我的人证治病,我正好休息两日。”


    纪云瑟:


    “……那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男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你要去哪儿?”


    纪云瑟眨了眨眼,换上客气的笑容:


    “多亏你提醒我,今晚,我就打算带着破竹他们,全部都到绸缎庄的库房去守着,看看曾氏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敢来偷东西!”


    第82章


    纪云瑟越是细思,越觉得晏时锦所言有理,曾家能横刀抢生意,就根本不是诚信守礼之辈,自然不能套用常理,说不定真的会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她吩咐了崇陶和效猗收拾了一番,便匆忙要回绸缎庄,她亲自带着数名侍卫看着,总是安心一些。


    掌柜的听闻动静,看见是她,吓了一跳,忙忙的吩咐给她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又领着她去瞧了一圈库房,听了她的忧虑,安慰道:


    “小小姐莫担心这个,我做了这么些年的生意,倒没听说正经人家会偷抢货物的。”


    “况江州城内素来太平,不比那些个穷山恶水之地,小贼不少,但强盗这类,我还真没见过。”


    纪云瑟道:


    “咱们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


    崇陶看着狭小的屋子和简陋的床榻,忙忙地用蚊烟熏了个透,明日再去准备床帐,但见纪云瑟一句话没有多说,自己也不好抱怨什么。


    效猗倒是猜到了自家姑娘别的心思,多半是躲着赖在漪澜苑不走的那位。


    几个侍卫轮番守在库房外,一夜安静,纪云瑟亦睡得香甜,第二日是苏滢原本定下的返回江州之期,她用过早膳,交待掌柜的正常营业后,便赶往了苏氏别苑。


    管家迎她进门,纪云瑟想起昨日晏时锦突然闯入,也不知用的什么借口,正想问起解释一通,管家看了看她,倒是直言笑道:


    “小小姐既然已经有了相好的哥儿,与二小姐说一说也无妨,二小姐素来开明,只会为您高兴。”


    纪云瑟扯唇一笑,忙道:


    “您先别告诉姨母,其实,我跟他就是……”


    “……是,老奴明白,这事自然要小小姐亲自告诉二小姐。”


    管家见她吞吞吐吐,一脸了然,又想起昨日那个年轻人,不由得赞道:


    “那位哥儿样貌是极佳的,看着人品也稳妥,谈吐气质不俗,依老奴多年看人的经验,是个好的,这样的人物,小小姐既遇上了,该抓紧才是。”


    这是曾经是跟着纪云瑟外祖父的苏家老管事,对她说这番话自然不算逾礼,倒颇有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关切之意。


    纪云瑟淡笑两声,含糊揭过,转移话题:


    “上回姨母来信说午后会到,我今日便在这里等她吧。”


    管家答应着,要吩咐人去给她准备午膳,却见有门房的小厮进来,送来一封书信,说是扬州加急送来的,二人有些诧异地对视了一眼,管家将信打开看毕,面色有些凝重:


    “二小姐说有两张牙帖一直办不妥,恐要延后几日回来。”


    “老奴一会儿还要亲去知府衙门替二小姐问一问。”


    纪云瑟皱了皱眉:


    “姨母不是一早就递交了各式文书么?江州这边也是打点过的,会不会是盐茶道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管家亦十分不解:


    “老奴不知。”


    “论理,咱们是在江州经营,找好了铺子,有了这边府衙的签印,道府那边自会盖章发帖,却不知为何,又出了变故。”


    他又劝慰纪云瑟,道:


    “不过,生意场上,不可预见之事甚多,想必二小姐留在扬州,会有解决之策,您不必担心。”


    “只管等消息就好。”


    纪云瑟答应了一声,苏滢的行事她自是不必担心,如今倒要想想她自作聪明弄来的那一屋子的布匹该怎么办,若曾氏真的不来找她,那这上万两的银子的货,恐怕就得折价处理。


    她有些不甘心。


    回到绸缎庄,掌柜的亦有些坐不住了,已经过去了好几日,曾氏竟真的没有上门:


    “盯着曾家采买的人说,他依旧还在江州,并未出城。”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重新进货的意思。


    纪云瑟道:


    “那咱们要做好将这批料子另卖的准备。”


    她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梅子汤,细想了想,道:


    “你去打听打听,最近江州有哪些大户人家有喜事要办,还有,让裁缝师傅赶制几套新颖别致的衣裳出来,我想个法子送给罗家四小姐,她的生辰将至,必是要办生辰宴的,到时让她做咱们的活招牌,或许在江州的贵女圈子里,能以售卖成衣的方式,消耗一些布料。”


    掌柜的应声,道:


    “正好这两日,铺子新制了几套衣裳,我去拿来给您看一看,若是您觉得好的话,估摸着跟您一般大的姑娘们也会喜欢。”


    说罢,便让人将样衣取过来,纪云瑟亲自试过,按着自己的喜好,又细想了想罗姝平日偏爱的颜色式样,让他们改去。


    忙了一整日,直到入夜,方闲下来。


    崇陶和效猗命人将浴桶抬入房内,纪云瑟沐浴完毕,便准备歇息,她如往常一般,倚靠在床头看一会儿话本子。


    看到书里脸红心热的一段文字和一旁的插画时,竟然渐渐觉着身上某处有了异样的酥麻反应。


    从前,她也看这类言辞大胆、画风奔放的话本,但说实话,对其中描绘的男女亲近并无甚感觉,仅有的想象,也就是停留在亲吻上,直到那次在马车,晏时锦对她……


    那种欲仙欲醉的切身体验,让她对男女之间的亲密有了实感,在忍不住想去探究的欲望驱使下,竟隐隐生出了许多期待……


    “姑娘!”


    “已至近亥时了,您怎的还没睡?”


    一声轻呼,让少女身上骤然起来的鸡皮疙瘩瞬间散了回去,崇陶见她的屋子里一直亮着烛火,已经推开了门,看她涨红的小脸,诧异道:


    “姑娘,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是不是太热了?”


    “可要奴婢再给您加一个冰鉴?”


    “我…没事。”


    纪云瑟将她伸过来摸自己额头的手挡开,立时合上让她看得一时忘了时辰的书册,轻咳了两声恢复理智,道:


    “我…我这就睡了。”


    她垂眸将书册塞入自己的枕头下,径直躺下,崇陶给她盖好了被衾,吹熄了两盏烛火后离开。


    夜色浓稠,屋内只有一盏微亮的灯影摇曳,纪云瑟阖上眼,脑海中隐约浮现插画中的场景,迷迷糊糊中,有一张俊朗无俦的面孔,和他若隐若现的身体线条出现在眼前。


    男子拥她入怀,阔实的胸膛紧贴着她,覆唇吻了过来,勾着她的唇舌厮混缠绕,她被亲得七荤八素,却莫名的畅快。


    甚至渐渐地分不清是谁在主动。


    她忽的回到了漪澜苑的拔步床,红艳的帐帘透过微暖的光,映着男子清晰光洁的下颌线条,周遭是暧昧旖旎的气息,帐内一片温热潮湿,她抱紧了男子,主动迎了上去……


    与此同时,江州城北郊外的隐秘宅院内,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躺在李福的身旁,沈绎正在为二人细细诊脉,晏时锦在一旁看着他复杂的神色,问道:


    “怎么样?”


    “还有救么?”


    “大人的毒好解。”


    沈绎仔细看了李福之后,笃定道,但看向她身侧的小女孩,却皱紧了眉头。


    晏时锦心下一沉,问道:


    “孩子呢?”


    沈绎并未回答,换了她的另一只手,再次压实了寸关尺,阖目许久,又仔细看了她的舌苔和眼瞳,道:


    “应该也有救。”


    “我试一试。”


    身旁的李福攥紧满是伤痕的手,吃力地抬起晃动着,发出“咿呀”的声音。


    晏时锦道:


    “我既然把你女儿救出,就一定会想办法治好她!”


    “还有,尤氏的下落我已经查到,正在找救人的时机,你放心,她既是他们用来威胁你的,自然暂时不会有事,我定会将人毫发无损地送到你面前。”


    李福用力挥舞双拳,极其费劲地点头,喉咙发出模糊的声音,又看向了身旁的小女孩,眼角流出一道泪痕。


    沈绎的神色凝重:


    “我要给她立刻施针,还有……”


    晏时锦道:


    “需


    要什么尽管说。”


    沈绎看了一眼四周,问道:


    “不知此处是否安全?”


    他解释道:


    “她所中之毒来势凶猛,如今已有部分进入脏腑,我需要将解毒之药用针引入她的血脉之中。”


    “在此期间,她不能移动分毫。”


    晏时锦道:


    “需多久?”


    沈绎一面打开针囊,将解毒的丹药摆放好,又移了两盏烛火过来,一面回答:


    “看情况,至少需半个时辰。”


    晏时锦道:


    “好!你放心治。”


    他转身步入厅堂,赤霄道:


    “禀世子,青霜已经持京卫司的令牌去调江州卫所的戍兵,应该很快能到。”


    晏时锦颔首:


    “你与紫电分守前后,我在此盯着。”


    二人领命而去。


    晏时锦踱步入内,看着沈绎聚精会神为李福之女治疗,眉心微皱。


    果然不出他所料,李福的《百官述》就在他的妻舅手里,但夏氏的人也敏锐地发现了这个线索,在他们动手之前,先行掳走了李福的女儿。


    等他们赶过去相救时,夏氏的人已经对小女孩下了毒手,来威胁李福的妻舅,幸好《百官述》的下落被李福的妻舅死死咬住口,并未落入夏氏手中。


    只可惜,李福的妻舅为救外甥女身死,没有人问到到底在哪里。


    如今,只有李福知晓。


    所以必须要治好他,同时为了他开口,还要将她的女儿救活。


    但是,他们今日与夏氏那边的人交手,再把人救来此处,对方很容易就发现他们的形迹,说不定很快就会寻过来,他们虽然武功不凡,但毕竟人少,如今只能希望青霜尽快搬来救兵。


    果不出所料,沈绎在里侧开始施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屋顶上就有了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下一瞬,一支箭矢擦破窗扇疾飞进来,掠过晏时锦微侧的脸颊,深深地刺入他身后的立柱上。


    屋后的紫电立时飞身上墙,屋顶刀剑声响起,赤霄依旧护在门口,仔细查看四周动静。


    突然一个黑衣人从房梁上倒挂而下,长剑直直向赤霄刺来,赤霄翻身躲开,立刻利剑出鞘,与他缠斗起来。


    渐渐的,黑衣人愈来愈多,晏时锦行至里间,向沈绎道:


    “有我在此守着,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只管用心救人。”


    沈绎擦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汗粒,点头应了一声,继续将在火上消毒过的针浸入解毒药后,刺入小女孩的穴位之中。


    有几个黑衣人绕过被数人缠斗住的紫电和赤霄,进入屋内,晏时锦手气剑落,将几人刺伤,突然,有一人从斜后方突然窜出,一个挪移,绕过晏时锦到了沈绎身旁,剑刃映着寒光扫来,被晏时锦回手一剑挡住,一脚将人踢出窗外。


    黑衣人突然增多,晏时锦整个人被团团围住,他既要持剑对付向他刺来的利刃,又要分身关注挥向身后沈绎的剑影,替他扫清危险。


    幸好沈绎也不是懦弱庸碌之辈,并未被近在咫尺的打斗所扰,干脆利落地为李福之女行针。


    整个院落陷入刀光剑影的打斗中,还有不断从院墙外射入内的乱箭,直到一声鸣镝响起,有整齐划一的马匹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青霜先一步到达,挥剑砍死几个黑衣人后,大呼一声:


    “世子,戍兵已到!”


    而另一边,城东的苏氏绸缎庄库房,一阵突然的喧哗声撕裂了沉寂的夜色。


    “有贼人闯入,快去保护小小姐!”


    崇陶和效猗被破竹急促的敲门声叫醒,忙忙地披上衣裳,冲入纪云瑟的房内。


    少女从一方未尽的缱绻中醒转过来,看见面色凝重的两个婢女,再看窗棂隐约透进来的晃动的人影和明显的刀剑之声传来,愣了愣神,方明白过来:


    “真的来抢料子了?”


    效猗紧紧抓着她的手,一脸焦灼,道:


    “奴婢不知,但奴婢和崇陶过来时,的确看到有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正在与破竹流水他们打斗。”


    纪云瑟握紧她们颤抖的手,安慰道:


    “不怕,破竹他们几个武功高强,不会有事!”


    她已经见过一次水盗,不似二人这般慌乱。


    话虽如此说,但她到底也不太放心,穿好外衫后,她悄悄行至槛窗旁,微微开了一条缝看向窗外,一道剑刃寒光闪过,一旁的崇陶赶紧过来关紧了窗扇。


    “姑…姑娘,这…这怎么办?”


    纪云瑟深吸了几口气,道:


    “我去吩咐破竹,一定要抓到一个活口!”


    效猗见她去开门,忙拦住:


    “姑娘,您千万别出去,这太危险了!”


    “破竹机灵,他知道该如何做。”


    纪云瑟道:


    “无妨,我连水盗都见过了,还怕这几个小贼?”


    “那样多的布匹,我倒要看看就这几个人,要怎么个偷法!”


    崇陶和效猗对视了一眼,二人紧紧按住门,不让自家姑娘出去。僵持间,一仞剑尾骤然门缝插入,“嗖”的一声擦着崇陶的外衫刺进来,几人惊得花容失色,纪云瑟忙将腿已吓软的崇陶和效猗拽过来,紧贴墙角,屏息静气。


    崇陶颤抖着声音:


    “姑…姑娘,怎…怎么办?”


    “屋内有人!”


    门被骤然推开,一个蒙面黑衣人闯入,目光如炬扫视屋内,纪云瑟心一紧,迅速将已经呆愣的崇陶和效猗推到一旁,自己抡起一把绣墩直接砸了过去。


    黑衣人闪身轻易躲过,仔细看了一眼纪云瑟,立刻向屋外嚷了一句:


    “是他家小姐在此!”


    院子里的苏家侍卫闻言,立刻加快攻势,破竹目露狠意,手中长剑一扫,直接刺穿一名黑衣人的肩膀,即刻抽身飞奔过来,一剑刺入屋内黑衣人的左胸,护在纪云瑟面前。


    谁料,那些黑衣人见此情形,愈发清楚屋内女子的身份,瞬间合围而上,刀光剑影交织,屋内狭小,破竹以一敌众,虽招招狠辣,但体力渐感不支,逐渐后退。


    纪云瑟主仆三人被他护在身后,已看出破竹有些吃力,却帮不上忙,只能躲在后不敢乱动,以免给他添乱。


    突然,一柄利剑破空而来,直飞向纪云瑟,几人尚未反应过来,她已被从窗口翻入的一个人影拦腰抱住。


    “你没事吧?”


    男子低沉的声音透着关切,纪云瑟看见他那双熟悉的黑眸,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晏时锦上下打量了少女一番,确定她没有受伤,将她护在身后,冷眼扫视四周,手中长剑一挥,瞬间逼退数名黑衣人。


    屋外的刀剑喧哗声也慢慢趋于平静,不多时,紫电押着一个黑衣人进来,


    “禀世子,抓到一个活口!”


    纪云瑟忍不住上前质问:


    “你们是来偷绸缎的?”


    竟然派了这么多武功高强之人!曾氏也太下血本了!


    那人被捆住双手跪在地上,却不发一言,紫电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快说!”


    那人忽的抬头,眸中闪过一丝狠戾,突然蓄力,将捆绑的绳索挣开,也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软剑,直接刺向纪云瑟。


    紫电眼疾手快,立即打落剑柄将他制住,却不料几乎是同时,这人又从口中吐出一道细小的黑影,直直射向纪云瑟的方向而来。


    当时,所


    有人的目光都在刺客手中的剑上,纪云瑟自己也是在疾风逼近时才发现,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黑影逼近。


    她本能地闭上眼,却忽觉腰间一紧,一个熟悉的力道将她拥住,下一瞬,是金属相撞落地的声音。


    纪云瑟睁开眼,就见晏时锦皱了皱眉,手中剑抽出一半,将一枚六角飞镖打落,紫电冲过来:


    “世子!”


    那黑衣人口中射出暗器之后,唇边流出黑血,倒地而亡。


    “暗器有毒!”


    纪云瑟才反应过来,拉着晏时锦上下查看了一番:


    “你没受伤吧?”


    男子顺手将她拥紧:


    “我没事。”


    院内的破竹过来禀报:


    “小小姐,还有两个活口。”


    “但他们只说自己受雇于人,却不知主家是谁。”


    紫电看向自家主子:


    “世子,还审吗?”


    晏时锦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七孔流血的男子,收剑入鞘:


    “不用了。”


    “这些不是家丁,多半是附近山上的绿林。”


    “交去官府。”


    破竹带着询问看向自家小姐,见她点点头,他会意押着二人离开。


    晏时锦拥住惊魂未定的纪云瑟:


    “不用怕,我送你回去。”


    纪云瑟一直被他紧紧搂着,方回过神,终于想起来问道:


    “你怎么来了?”


    男子刚要回答,突然眉心一皱,闷哼一声。纪云瑟只觉他抱紧自己的手臂霎时松开,整个身体沉沉地落在她的肩上,随即是紫电惊慌的声音:


    “世子!”


    他及时接住了晕倒的自家主子。


    温热的怀抱骤远,一阵血腥味传来,纪云瑟低头,发现自己的衣襟已被染红,地面上滴落的血迹分外明显,她这才注意到,晏时锦玄黑的外衫上有深深的血印。


    他受伤了?


    男子用尽最后的力气看了她一眼,努力吐出几个字:


    “放心,我没事。”


    纪云瑟心下一沉,看向紫电,他神色凝重,先将自家主子扶上了马车,才对跟着一同上来的纪云瑟说了来龙去脉。


    “你是说,他之前为了救沈夫子,已被暗箭所伤?”


    紫电将自家主子的前片衣襟打开,赫然露出了左胸靠近肩胛处插着的一支黑头暗器,正往外渗着血。


    纪云瑟捂着嘴轻呼一声,着急道:


    “为何不找大夫?”


    “沈…沈夫子不是在那里么?”


    紫电叹了口气:


    “沈太医正在给两位重要的证人医治,世子不想打扰,并未说自己受伤。”


    “回城寻大夫的途中,想起夫人您还在守着绸缎庄,不放心您,便赶过来看您。”


    纪云瑟:


    “所以,他是因为我,耽误了治疗,为了救我,加重的伤势?”


    她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眼前男子原本白皙的皮肤上醒目的一大片血迹,层层浸染了他素白的里衣。


    他明明自己身上有伤,还特意过来看她,帮她杀退了那一帮强盗。


    纪云瑟看着他煞白的隽脸,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紫电道:


    “不知夫人院中可有大夫?需找大夫为世子将暗器拔出来,”


    纪云瑟顺手抹了一把泪:


    “有大夫,园子里有大夫!”


    她掀开车帘疾声道:


    “快!快回漪澜苑!”


    “穿杨,你先行赶回去,让陈大夫准备好,快去!”


    紫电看着这位姑娘如此,忍不住劝慰道:


    “夫人不必太忧心,属下查看过,镖上没有毒。”


    “世子素来身子骨强健……”


    话未说完,被他抱着的自家主子“嘶”了一声,紫电一凛,接口道:


    “…虽强健,但从来未受过这等重…伤,恐怕得好好养一段时日,才…才能…好…”


    第83章


    夜深人静,漪澜苑主屋灯火通明。


    纪云瑟站在屋外看着被鲜血染红的水,一盆一盆地端出来,拧着眉心,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陈大夫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姐的脸色,劝慰道:


    “小小姐,老奴刚才瞧了一眼,姑爷的伤口在肩膀处,暗器无毒,当无大碍。”


    青霜终究不放心这里的大夫,先行一步把卫所的军医带了过来给晏时锦看伤。


    终于,紫电捧着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是沾满血迹的一只玄铁黑镖,纪云瑟看着镖尖的倒钩,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那暗器?”


    紫电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


    “夫人,世子已经换好了药,您可以进去看看。”


    屋内尚留着血腥气息,男子闭眼躺在窗下的罗汉床上,半露着的肩上紧紧缠着纱布,隐约可见一圈红印,似还在向外渗着血迹,面色唇色明显是因失血过多而导致的苍白。


    纪云瑟心乱如麻,他会为了救沈夫子被暗器所伤,多半也是因为自己说了让他照看好她的师长,受了这样重的伤不及时医治,还赶过来救她。


    又念及从前种种,只要她开口求了他,不管是什么事,表面他虽不讲情面,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私下里却极力为她周全,一次次为她解决危机。


    哪怕他知晓她的目的不纯,对他有隐瞒和利用,他也并未与她计较。


    她此刻心情复杂,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晏时锦待她的心意。


    罗汉床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见少女站在他的床边,眼角还有残留的泪印,他眸光动了动,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纪云瑟见他醒了,放下些心来,走近了两步,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没事吧?”


    晏时锦双手撑在两侧向她挪了挪,表情痛苦地“嘶”了一声,纪云瑟慌忙过去扶住他,男子皱着眉头的嗓音却是平静:


    “没事,小伤而已。”


    “你哭了?”


    纪云瑟没有答他,看着他的伤口抿唇不语。


    “为了我?”


    男子挑了挑眉,露出一抹不可置信的眸光。


    纪云瑟目光垂落,撇开头,见他高硕的身体窝在这番狭小的空间里似行动十分费力,犹豫了一下,问道:


    “你这样是不是很不舒服?”


    “要么,你养伤的这些时日就睡大床吧,我睡这里。”


    晏时锦却没有与她客气,弯唇道:


    “好,多谢。”


    纪云瑟:


    “……”


    答应得这样顺快,倒像是早就预料到的,纪云瑟下意识又看了一眼他左胸渗血的红印,不由得细细回想了一下自己亲眼看到的他的血淋淋的伤口。


    最后,目光落回他蜷缩着的双腿。不过,罗汉床的确太窄,难以容下他魁梧的身躯。


    “要不要让他们进来扶你过去?”


    纪云瑟起身准备出去唤人,晏时锦撑着身体,缓缓坐起,道:


    “不必,你帮我一把就好。”


    纪云瑟小心翼翼地搀住他的手臂,晏时锦顺势搂紧了她的肩膀,借力站起,身形微晃,却强自站稳。


    他整个人似被少女扶住,但纪云瑟却感觉不到来自他的重量。


    拔步床宽敞许多,男子躺进去后,还留着一大片宽阔的空间,床帐内处处是少女的气息,温暖甜香袭来,他毫不掩饰眼尾松散的神色。


    一丝得逞的笑意在他的眸光中一闪而过,纪云瑟为他拉


    过薄被衾时,就见晏时锦微微皱眉,问道:


    “怎么了?还疼么?”


    男子看了她一眼,“嘶”了一声:


    “药力过了,确实很疼。”


    纪云瑟有些不知所措:


    “那我去把军医叫过来,给你配一些止疼药?”


    “不必了,这里有现成的。”


    在她诧异间,已被男子的另一只手揽住了腰,被迫靠近,贴上了唇瓣……


    这厮……


    被黏腻潮湿浸润的吻逐渐加深,纪云瑟俯身下来没有着力点,只得伸手落在他另一侧的胸口,在触摸到他紧实绷紧的胸膛后,脸一热,又不由得缩回手,撑在他的手臂一侧的床沿上。


    “唔……”


    她触及到他肩头的纱布,用力撇开了头:


    “你有伤……”


    “你就是我的药。”


    男子不肯放开她,箍住她的纤腰追吻了过去,却不料,敲门声响起,是紫电的声音:


    “世子,您的药熬好了。”


    晏时锦眸光黯了黯,纪云瑟顺势起身,


    “我去给你拿过来。”


    她打开门,想去接紫电手中的托盘,却未见他松手。紫电道:


    “夫人,让属下来吧。”


    纪云瑟见他身后还跟着青霜,明白过来,道:


    “好。”


    待二人进入房内后,她自觉关上了门,去寻破竹。


    晏时锦躺在床榻上调整了一番姿势,就见两个下属进来,面色一冷,蹙眉道:


    “何事?”


    紫电来不及掩下瞪大的双眸,赶忙低头,先将熬好的药放在他身侧的案几上,道:


    “世子,您先喝药罢?”


    晏时锦瞥了一眼,坐直了身子:


    “有事说事。”


    青霜上前一步,抱拳道:


    “禀世子,今夜所有的刺客落网,已经押往卫所牢房,您看,是您亲自审,还是交给总兵大人?”


    晏时锦道:


    “李福的伤如何?”


    他从那儿离开时,沈绎已经为李福之女顺利解毒,李福中毒不算深,以沈绎的本事,算起来应该也已经解了毒。


    青霜道:


    “沈太医已经为他行了针,他中毒虽不深,但时间太长,恐怕要明日方能开口。”


    晏时锦沉吟片刻:


    “在李福开口前,沈绎暂不能离开。”


    “那些刺客先关押,待我们拿到《百官述》之后,再审。”


    “可有留人看着?”


    青霜道:


    “世子放心,总兵派了两队精兵守着。”


    “还有,世子您遇刺一事的消息已经散播出去,知府罗弘等江州府衙的官员听说后,一致说要来探望您。”


    晏时锦冷笑一声,他这边刚与刺客交手完,那边的知府衙门就知道了,虽然是他有意将消息放出,但这散播的速度也着实惊人。


    看来,江州真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


    “不见!”


    “这几日,你们都不要露面。”


    他就是要让那些人猜测他的伤势,看看有些人会不会狗急跳墙。


    青霜抱拳,道:


    “属下遵命!”


    “包括世子您的行踪,也不会有人知晓。”


    那些有心之人只会以为他还留在那处隐秘宅院中,盯紧的是那个地方,方便他们得到消息后,立即去取《百官述》。


    晏时锦道:


    “若是我没有猜错,书册就在清州。”


    他吩咐青霜,道:


    “明日李福一开口,你带上李福签字画押的供述,即刻悄悄赴清州将书册取回,不必拿来给我,让两个稳妥的暗卫快马送往京城,亲呈圣上!”


    他就是要让夏氏人措手不及,而且,他不能参与到皇子的党争当中,他们都是陛下的儿子,该怎么办,自然由陛下亲自定夺。


    青霜领命而去。


    紫电问道:


    “世子,那咱们还是要在江州查盐税一事么?”


    晏时锦道:


    “自然要查,但盐税自古就是一本烂账,这次也只是我们来此的一个幌子。”


    “如今我已伤重,正好将此事全权交与罗弘,要他快刀斩乱麻!”


    紫电领命,刚要返身出去,却被晏时锦叫住,低语了几句:


    “还有,你明日亲去一趟扬州……”


    紫电眸光中闪过一丝异样,却不敢多言,应声离开。


    纪云瑟出了自己的小院,寻到了破竹,她有些怀疑今日那些黑衣人的身份:


    “你觉得,他们的武功路数什么的,会是什么人?”


    破竹道:


    “禀小小姐,依小人看,除了已死的领头之人,大部分人的武功杂乱无章,的确像是附近山上的绿林。”


    “但是……”


    纪云瑟见他神色有异,问道:


    “有什么疑点么?”


    破竹道:


    “小人总觉着,他们是两拨人。”


    “对小小姐使暗器的是后来几个武功高强之人的领头,他们的招式有章可循,明显出自一家,而且,据小人所知,绿林中虽有武功高强之人,但不善用暗器。”


    纪云瑟诧异道:


    “这就怪了!”


    “偷个料子,犯得着请两拨人?”


    破竹叹气道:


    “可惜,落网的均是绿林,后来加入的一拨,除了领头的已死,其他人都逃了。”


    所以,晏时锦看了一眼,便说不必审,直接送官府了。


    纪云瑟想了想,吩咐道:


    “这几日,你们轮流去守着库房。”


    虽然曾氏大概率不会再来一次,但还是防患于未然。


    她回到屋子里,紫电等人已离开,晏时锦的药尚搁在一旁,


    “你还没喝药?”


    男子瞥了一眼黑乎乎的药碗:


    “刚才还是热着,此刻,应当能喝了。”


    纪云瑟看他吃力地撑起身,似每一步都扯动着伤口,只得上前按住他:


    “我来吧。”


    她端过药碗,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口中,看了他一眼,道:


    “其实,你可以不必过来寻我。”


    “你既然已经受了伤,就该早些去看大夫。”


    “万一,你有什么好歹,我……”


    “因为你是我妻子。”


    他灼热的目光看过来,纪云瑟低下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随口道:


    “…这…药苦不苦?”


    “很苦。”


    “所以,是不是该给点甜的?”


    “下次,我给你准备点蜜……”


    一句话尚未说完,纪云瑟刚搁下空碗,就被他拦腰揽了过去,双唇相贴,一丝苦涩滑入口内,她皱了皱眉,却又不敢太用力去推他,只得任他予取予求。


    直到苦味吞噬殆尽,口中尽是少女的清甜,感觉到她愈发娇软的身体,晏时锦方松了松唇舌:


    “夫妻一体,当有福同享,有苦同尝才对!”


    “纪云瑟,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吧?”


    他不给少女喘息回答的机会,也不容她躲开,强势地把她拥在怀里,用唇齿间细碎的嘤咛代替他想要的答案。


    唯一的答案。


    这些时日,紫电和青霜几个人不知踪迹,崇陶和效猗又借口不方便,打死不肯靠近,故而都是纪云瑟亲自照顾晏时锦,她有些纳闷,每每陈大夫给他看伤换药,都说他恢复得很好,但那厮却总是一副虚弱的模样。


    她将碗中的药给他喂完,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了个蜜饯进入他口中,道:


    “这回不苦了罢!”


    以免他又弄什么别的幺蛾子。


    这几日,他真是恃伤而骄,只要一靠近他就被猝不及防地拉着猛亲一顿。


    纪云瑟倒不是怕别的,万一扯了他的伤口,这种日子不是没完没了了?


    不一会儿,崇陶低着头进来,在纪云瑟耳畔轻语了几句,她道:


    “快快有请。”


    晏时锦依旧半靠在床榻上,面上有些诧异:


    “是谁?”


    纪云瑟面露几分担忧:


    “我看你的伤时好时坏,不放心,便请了沈夫子过来帮你瞧一瞧。”


    沈绎提着药箱随即步入屋内,看到坠着嫣粉纱帘的宽大拔步床内,男子侧倚其中,眸中


    闪过一丝异色,手中的力道紧了紧,行至晏时锦身旁,微微行了个礼,便坐在搁好的绣墩上,目光扫过面色骤然黯下来的男子,将小软枕取出,道:


    “我先看看指挥使的脉象。”


    在纪云瑟关切的目光中,晏时锦将手伸了过去,沈绎细细诊毕,又要去看他的伤口。


    纪云瑟见状,与崇陶一起退了出来。


    温润的笑意从脸颊散去,晏时锦抽回了手,也将沈绎伸过来看他伤口的手挡了回去:


    “不必了,伤口已经好全。”


    沈绎手一顿,随即明白了几分。


    他当时听说晏时锦被暗器所伤就觉得诧异,毕竟那日他虽一心在给小女孩行针解毒,但一贯养成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习惯让他清楚,在戍卫军到达小院时,他们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刻。


    以晏时锦的武功,若是之前的那些黑衣高手都能轻松应对,就不可能在援兵到达之后,还莫名其妙地受了伤。


    幼稚的苦肉计!


    沈绎收起软枕,冷笑一声:


    “这样有用么?”


    晏时锦掀眸瞧了过来:


    “有没有用与你无干。”


    “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沈绎微怔,就听男子声色笃定,带着不容置疑,道:


    “她心里没有你,何况,你们有师生之谊,根本不可能。”


    沈绎淡然迎上他肃厉的黑眸:


    “不管你我有什么约定,我都不容许你这样骗她!”


    “不错,我与她的确只是师生之谊,她对我无意,我亦不会越过雷池一步。”


    “但正因她是我的学生,敬我信我,我便不可能让你为所欲为。”


    晏时锦目露不屑,收拢了胸口处的衣襟轻哧一声:


    “沈太医好大的口气!”


    “我真真切切地受伤,哪里骗了她?”


    沈绎挺直了脊背,负手垂眸看向床榻上的男子:


    “她若愿跟你,我祝福你们。”


    “但她若不愿跟你,我也会帮她,再逃一次!”


    “这次,你找了她两年,下一次呢?”


    “恐怕没那么容易!”


    晏时锦目光冷冽:


    “你忘了你的欺君之罪?”


    沈绎弯唇一笑:


    “你将此事瞒到现在,何尝又不是欺君之罪?”


    晏时锦一派从容:


    “没有及时揭发你,就是在等你查到的真相。”


    “我何来欺君之罪?”


    他淡然扫过沈绎缩紧的眼眸,悠然道:


    “不管你是否与我合作,你查到的东西,我手里也有。”


    “所以,我与你谈条件,也不过是看在,云瑟唤你一声夫子的份上。”


    “就当是替我的爱妻,感谢沈夫子您多年对她的关照。”


    沈绎脸色微变,但很快镇定下来,不甘示弱:


    “她不可能跟你回京城。”


    晏时锦淡然一笑:


    “不妨,拭目以待?”


    纪云瑟适时入内,沈绎收回了脸上的一丝异色,道:


    “云瑟放心,指挥使已经没有大碍了,伤口愈合得很好,依我看,不必再服药。”


    “我再每日给他上一次伤药即可。”


    晏时锦往下躺了趟,客气道:


    “多谢沈太医。”


    纪云瑟明显放下心来:


    “夫子,我送您出去。”


    沈绎挎上药箱,她刚要跟上去,却听身后的男子“嘶”了一声,纪云瑟停下脚步,回头就见晏时锦撑着受伤的一侧手臂,去够旁边的茶碗。


    身后的崇陶懂事会意,向沈绎道:


    “沈夫子,奴婢送您出去。”


    沈绎蹙眉看着同时向他投来目光的晏时锦,二人的眼神在少女俯身取茶碗的上空汇聚,暗流涌动之后,沈绎终究未再多言,转身随崇陶离去。


    纪云瑟将茶碗递给他:


    “沈夫子不是说你的伤口无碍了么?”


    “为何还会疼?”


    晏时锦从床榻上坐起,就着她手中的茶碗喝了一口,目光直直地看向她,


    “不疼了,我就是不想你离开我。”


    纪云瑟放下茶碗,嘟哝道:


    “…我这几日不是一直照顾你么?”


    少女眼眸盈若秋水,嗓音如从前般温软,脸颊上透着微微的粉晕,晏时锦将她拉过,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鼻尖噌了噌她,道:


    “我是说,一刻也不分,永远!”


    纪云瑟尚未开口,又被他的舌尖长驱直入。


    又来?


    她用力去推他,勉强从唇瓣中滑出几个字:


    “小心你的伤口别裂开了……”


    “不会,已经好了。”


    晏时锦吸吮着她清甜的唇舌,将她所有的气息一并吞下,一只手箍住她的腰,一只手扣在她的后脑不让她乱动。


    这几日,她时时在他眼前晃,床帐内又处处是她的幽香,每一息都在勾起他最深层的欲望。


    他已经想了她两年多,再见她的第一眼就想把她压倒,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再忍下去他还是个人么?


    他轻车熟路地撬开她的唇齿,在少女的领地里逡巡,扶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移了位置,覆着薄茧的指腹在她柔腻的肌肤上游走。


    自从上次之后,他已经十分了解她的身体,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最敏感的地方。


    纪云瑟已经没有力气去推他,只觉得自己又落入了那个让她有时也不自觉想去探索一番的温柔陷阱,但仅存的几分意识又让她要抽身。


    身体扭动间,突然碰到了一矗刚硬。


    她愣了愣神,不甚清明的脑子里却突然涌现了话本子里的一些绘制清晰明了且大胆的插图,明白了几分,温热爬上脸颊,她恢复了力气,用力去挣脱,侧过头,唇齿终于躲开了他的痴缠,皱眉道:


    “不行!”


    晏时锦的手臂紧紧揽住她,一下吮住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在她的颈侧环绕:


    “你我已有夫妻之名……”


    “不,我没想与你……”


    后面的话被咽没在了男子的唇舌中,他一个翻身,将少女压在床榻上,两只顺势过来推他的小手被他一掌禁锢在她的头顶。


    开启城门的侵略者搜寻着、探索着,不放过城中的每一处角落,不对等的力气较量以一方的破碎而告罄,上位者轻而易举地攻城掠地,占据每一寸领土,在如雪的瓷白中,熟稔地逡巡丈量。


    纪云瑟想去掐他的肩,但毫无力道的反抗更加引燃了遍地的星火,他一面吻着她,一面从微颤的唇齿中发出令人战栗的尾音:


    “跟我回京城。”


    主宰者在好不容易得来的珍宝面前,没有半点脾性,变成了卑微的取悦,如娇养花朵般用心的呵护。


    唇齿被深吻困住,她想拒绝,却说不了一个不字。


    “答应我!”


    男子停下来等她的回应。纪云瑟下意识就要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摇头,紧紧咬着唇不语。


    下一瞬,那一矗炽热贴近了她,少女被这完全陌生的触感惊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是什么后,随即躲开,皱眉道:


    “不可以……”


    男子叹了口气,重新覆手过来,不死心道:


    “必须跟我回去……”


    纪云瑟艰难地喘着气,抓紧他隆紧的双臂,轻轻摇头,晏时锦重新吻上她的唇,细细感受着她每一个反应。


    少女只觉自己又落入了干涸的荒漠中,口干舌燥,她开始吮吸男子的唇瓣,双手搂在他的脖颈,细腻微颤的舌尖犹如一只手足无措的猫儿一般求|欢、舔舐。


    晏时锦眸光漾动,双手动作不停,纪云瑟只觉心跳骤然加快,突然一阵痉挛颤栗,细汗密密麻麻地从毛孔中渗出,潮湿雾气弥漫在她泛红的眼眸中,纤腰不禁迎了上去。


    男子的温唇重新落在她的耳畔,轻语呢喃:


    “这番枕席,我侍奉得如何?”


    纪云瑟软绵地窝在他的臂弯里,片刻后方有力气抬手抚过沾湿的额发,却被男子把手拉了过去,触及一道挺拔,哑声道:


    “该我了。”


    第84章


    从未有


    过的手感,让纪云瑟原本就微烫的脸颊更加热气蒸腾,她下意识就要躲开,却被晏时锦死死攥住手。


    “帮我。”


    男子的声音仿佛被欲望层层包裹,分外低沉、沙哑,一只手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另一只手将少女紧紧拥在怀中,随即又挑起她的下巴,让她承受他更加深切蛮横的吻。


    纪云瑟的双手被他的掌心完全缚住,初始尚能跟上他的节奏,可是时间久了,本就已经累得瘫软的手只觉更加酸痛,但被他用力拢住,无法抽出。


    男子的呼吸愈发粗重,黑眸添了几分猩红,神色也有了些许不耐,他怎么会容许少女此刻打退堂鼓,哑声道:


    “吻我,像刚才一般,吻我。”


    触手滚烫,纪云瑟明白了几分,只想快些结束的她,主动含住了他的唇瓣。


    晏时锦只觉骇人的欲求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一处,娇软无力的小手已无法将其打发,他将怀里的人儿翻了个面。


    纪云瑟的双腿被男子从后紧紧抱住,一阵剧烈的撞击过后,有异样的温热濡湿从她的膝盖内窝流下,伴随着古怪的气味蔓延开来。


    她一时僵住,片刻后方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屋外暮色四合,屋内灯影交烁,嫣粉的纱帐内,一片缱绻旖旎的气息。


    纪云瑟看着纷乱的床榻,差点没哭出来,随手扯过衣裳擦着腿上的黏腻,恼怒地一拳捶在身旁的男子身上。


    “哎呦!”


    晏时锦一声轻呼,纪云瑟下意识担心道:


    “弄疼你了?”


    待看到他唇角勾起的一丝餍足,又一拳捶了过去:


    “你要崇陶和效猗他们如何想我!”


    晏时锦一把握住她的粉拳,牢牢抓着放在胸口:


    “你我本是夫妻,又同住一屋,还能想什么?”


    纪云瑟白了他一眼,自行穿好衣裳,厚着脸皮让崇陶和效猗备水沐浴。


    两个婢女一进屋闻见异样的味道已经面面相觑,待见一片狼藉的床榻,便也明白了几分,但二人经过这两年跟着苏滢见识的各种世面,早见惯不怪,未发一言,径直去收拾,唤人备水。


    纪云瑟沐浴完毕出来时,晏时锦已经斜倚在拔步床内,看了两封邸报。他换了一身籚灰色中衣,恢复了道貌岸然的禁欲模样,见少女过来,伸手拍了拍身侧。


    纪云瑟目光不经意扫过他腰间松垮的系带,想起那与他的脸完全不匹配的物什,脸一热,径直行至罗汉床,脱了鞋躺下。


    谁料下一瞬,一道浓烈的气息就追了过来,她的腰下和膝弯就被伸入了两只手,男子一把将她抱来放在拔步床内,自行躺下紧紧搂着她:


    “别动,就这样睡。”


    “你也不怕伤口开裂!”


    纪云瑟在他怀里狠狠扭动了一番,却被晏时锦轻松压制,他阖上眼,温声道:


    “睡觉。”


    纪云瑟挣扎无果,浑身早已没有了力气,困意来袭,她索性在这厮温暖的臂弯中睡了过去。


    察觉到少女的呼吸声逐渐轻软有规律,男子睁开眼,轻抚她莹润的小脸,如同不知多少个朦胧的睡梦中一般,落了一道轻吻在她的额头上,又将她往自己的怀里拢了拢,满意睡去。


    晨光微亮,虽是五月的闷热天气,但屋子里搁着冰鉴,一片凉意。


    也不知为何,自从晏时锦寻到她后,纪云瑟夜里不再害怕有匪徒进来,睡觉安稳了许多,再不用人守着。


    她曾兀自想着,应该是这厮比匪盗还可怕,防他都来不及,还防什么匪徒。


    日光透过霞影纱帘,和柔地映在少女的脸颊上,杏面桃腮,黛眉朱唇,睡着的小模样,如同一只乖巧的猫儿,瞧得人的心发软。


    晏时锦细细打量了怀里的人儿许久,直到她羽睫颤了颤,方假装睡了去。


    纪云瑟在一片暖融的气息中缓缓睁开眼,想要动一动,却发现腰上沉沉地搭着个东西,垂眸看去,却是男子的手。


    而她颈下枕着他的另一只手臂,整个人都被他紧紧包裹。


    她身子一僵,再抬眸,便是男子锐利的下颌线条,他肌肤光洁白皙,浓密纤长的眼睫垂落,闭上了那双有时让人慑然的黑眸,倒显出几分温润的气质。


    昨夜在这间床榻上的缱绻缠绵骤然涌入脑海中,她脸一热,就要起身,待悄悄伸出手,想要将他的手臂移开,却见男子喉间滚动了一下,垂眸看向她:


    “再躺一会儿。”


    纪云瑟推着他向后挪了挪,却被他追了过来,将她的腰又往自己一侧圈紧,纪云瑟推不动他,只道:


    “我要起来了。”


    “你的伤好了,我…我该去铺子里瞧一瞧。”


    “跟我回去。”


    晏时锦又将她搂紧了些,仿佛生怕她会飞走。昨晚,他就这样抱着温软的少女,一夜安眠,他不想止于昨夜,或者今夜,他要的是永远。


    他要今后的每一日晨起,一睁眼就能看见她,这样依偎在他怀里,恬静、温顺,让他沉溺。


    “我说过了,我不会……”


    纪云瑟刚开口,又被他覆唇过来堵住,但他并没有深入,只是贴着她的唇瓣,缓声道:


    “我身上有伤,你送我一程,如何?”


    纪云瑟顿了顿,眨巴眨巴眼:


    “你不是说自己好全了么?”


    昨夜那样大的动静,没见他有什么事,还抱她。


    男子幽幽道:


    “你欠我的,就当是还我的人情。”


    纪云瑟抿唇,她欠了他?勉强算是,但好像看起来,这厮也是甘之如饴吧,况且,他自己得到的也不少,譬如昨晚,还不够他爽飞天的?


    晏时锦见她犹豫,补充道:


    “你只需送我到京城,而后,你若不想留下,我亦不会再缠着你。”


    他自会想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旁,但若是实在做不到,他也只好不择手段强行圈住她,总之,他不可能放了她。


    是她先行主动向他抛来红线,他既接过了,他们就该牢牢绑在一起,永不分开!


    纪云瑟想了想,目光扫过他左肩伤口上的绑带,片刻后,道:


    “能不能等我姨母回来,我与她商量后,再决定?”


    姨母绝不会同意她回京城,到时候,她就以长辈反对为由,拒绝他!


    晏时锦顺了顺她的乌发:


    “但我两日后就要离开。”


    纪云瑟道:


    “估摸着,姨母也就是这两日会回江州。”


    “我总得跟她说一说我们的事嘛。”


    晏时锦眸光微闪,她顺势松开了男子的怀抱,整理了衣衫唤崇陶和效猗进来梳洗,不想与他讨论这个话题。


    用过早膳,纪云瑟正准备去铺子里拿做好的样衣去寻一趟罗姝,却听小厮来报,绸缎庄掌柜的过来了,说是有急事讨她的示下。


    她闻言便猜到了几分,估摸着是曾氏上门来了,果不其然,她行至外院,掌柜的立刻起身笑道:


    “小小姐,昨日,曾氏布庄的采买管事来找我,商议买下咱们手上的那批锦缎之事,我暂未答应,今儿个特来问您,咱们卖不卖?”


    “若是要卖的话,该如何卖?”


    纪云瑟想了想,先问跟过来的破竹:


    “那些黑衣人送往官府之后,可有什么说法?”


    破竹道:


    “小人昨日特去问过,府衙的答复是,那伙人只说自己是附近山上的绿林,奉当家的之命,下山到城中随意找了家行盗。”


    纪云瑟诧异道:


    “又改口了?”


    破竹道:


    “衙役并未在他们身上发现其他线索,且其中有两人的确是知府衙门曾发出的通缉令上的匪盗,从前曾在官道上抢持过江州的一名乡绅。”


    “故而,府衙的意思,亦是按寻常的劫盗案件来处理。”


    纪云瑟皱了皱眉:


    “知府那边,咱们都打点过了么?”


    破竹道:


    “二小姐一直与府衙的


    各位大人有往来,每年各个年节都会亲自上门拜访。”


    纪云瑟叹气道:


    “看来,是查不出什么了!”


    掌柜的道:


    “咱们没有别的证据,此事,的确不好指认。”


    纪云瑟道:


    “罢了,就算如此,也不能便宜了曾氏!”


    “那批料子,咱们不能全卖给他们!”


    按她的想法,可以继续找罗姝为他们打活招牌,在贵女圈里卖一些成衣,同时也摆上铺子售卖。


    “还有,他们不是急着要么?你再拖他两日,把铺子里被那些强盗破坏的损失,还有咱们这些时日一直没有开门营业的,一同算一算,加倍向他们讨回来!”


    掌柜的答应着去了,纪云瑟回房收拾了一番,匆忙离开,晏时锦亦起身,坐在窗下的圈椅上,不知翻弄着手上的什么书册,见她来去匆匆,并未问什么,最后叫住欲收拾东西跟上的崇陶,问道:


    “她要去哪儿?”


    崇陶一直莫名地怵这位“姑爷”,纵使他此刻姿态闲适没有半点威慑,亦不敢看过去一眼,远远地站在门口,回道:


    “禀姑爷,姑娘说要去寻二小姐,和罗府的四姑娘。”


    说罢,浅浅行了个礼,溜之大吉。


    男子挑了挑眉,唇角上扬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纪云瑟先行去了苏滢的别苑,却不料管家皱着眉叹气道:


    “不知是何缘故,扬州那边的道府就是卡着不放咱们的牙帖。”


    纪云瑟道:


    “是光咱们一家办不下来,还是别家也一样?”


    管家道:


    “二小姐信上的意思,江州去办那两封牙帖的就只有咱们一家,其他几个州府也有办的,却是很快批了下来。”


    纪云瑟道:


    “那就怪了,总不会是,江州这边的文书有问题?”


    管家摇摇头:


    “论理是不可能,二小姐当日去时,已经确保文书齐全,后来以防万一,老奴又特地去州府衙门重新问过,置办了一份,只会多,不会少,亦不会有何岔子。”


    纪云瑟喃喃道:


    “那姨母得何时才能回来?”


    管家问道:


    “小小姐急着找二小姐,是有何事么?”


    纪云瑟讪笑一声:


    “没…没什么,就是,绸缎庄的生意,我怕,我照管不过来。”


    管家笑道:


    “小小姐多虑了,咱们苏氏产业那样多,二小姐从前一个人管时,亦是不可能事事过问的,有掌柜的在,交待他们去做就好。”


    “您若是觉着高兴,就去看一看,若是累了,自是有人照管,不必忧心。”


    纪云瑟又问道:


    “对了,上回让您留意的事,办成了么?”


    管家忽的反应过来,道:


    “已办妥,您今日要把人带走么?”


    纪云瑟点点头:


    “对,让他跟我走。”


    碧露居是江州最出名的一间茶楼,以茶韵清雅、茶点精致出名,纪云瑟在二楼最里的雅间里坐着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就等来了身着朱砂色石榴裙的罗姝。


    二人见了礼,罗姝笑道:


    “这些时日在忙什么呢?”


    “我让人去寻你好几次,都说你不在,出去忙了。”


    纪云瑟亲自给她挪了椅子,按她坐下后,又给她斟了一盏茶,随口扯了个谎,道:


    “我义母让我陪着她去城郊的寺里念了几日的佛经,昨日刚回呢。”


    “你看,我一回来,就约你相见了。”


    她知道罗姝从不信佛,必不会深究。


    罗姝果然不感兴趣,饮了一口茶,只笑道:


    “算你有良心!”


    “怎的不直接去我家,神神秘秘的带我来这儿?”


    纪云瑟凑了前去,露出一抹别有意味的笑道:


    “你进来时,有没有注意守在门外的小郎君?”


    罗姝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一个面如冠玉比破竹还俊美几分的新面孔立在外,当时便在心里默默骂了纪云瑟几百遍,这会子听她提起,眯着眼,咬牙切齿道:


    “你还说呢!”


    “这么快就把破竹换了?”


    纪云瑟轻笑一声,向她勾了勾手指,待她凑近后,附在她耳畔,轻语道:


    “那是特地给你寻来的!”


    “可满不满意?”


    罗姝瞪大了眼睛,眸光中的惊喜清晰可见,


    “真的?”


    纪云瑟笑道:


    “自然是真的!”


    “今日,你便带他回去,不过,日后他的工钱,由你来付。”


    “那是自然!”


    罗姝忍不住隔着案桌拥住了她,道:


    “真是我的好瑟瑟!”


    “你放心,你花了多少钱,我一并都给你!”


    纪云瑟摆摆手:


    “都是我义父给的,我也不问你要了,你生辰不是快到了么,就当送你的生辰礼了!”


    “不过,他功夫倒不是最好的,但我想着,在贵府,定然也不缺武功高强的侍卫。”


    那日纪云瑟向管家说起要帮忙寻一个样貌好且身份能见光的侍卫,管家便想起了曾经替苏氏走过镖的一个镖局的镖师,重金将那人挖过来,告知要将他送往知府家,做知府小姐的贴身护卫一事。


    那人一口答应,对比常年在外走镖风险大且月钱又少,做勋贵家的护卫自然是好了许多,既有门面,月钱也多,可谓名利双收,谁不愿意。


    罗姝兴致勃勃地饮毕了杯盏中的茶,道:


    “多谢!功夫不高不打紧,我找人教一教他也无妨!”


    纪云瑟见她一副立刻就想溜了回去好好欣赏美人的模样,看了一眼窗外,适时道:


    “今日天气凉快,陪我去逛一逛好不好?”


    罗姝眸中闪过一丝不情愿,但拿人手短,还是答应了,纪云瑟将那侍卫唤入房内,与新主家介绍了一番,罗姝自是掩不住笑意,但面上收敛着情绪,平静地向他点了点头,嘱咐他日后好好跟着自己。


    纪云瑟邀她与自己同乘马车,说起想裁制几身新衣,便带她径直去了苏氏的绸缎庄。


    罗姝自是不知纪云瑟与苏氏的关系,心不在焉地随意看着布匹。


    纪云瑟看了一会儿面料后,向掌柜的使了使眼色,道:


    “最近贵家可有什么新式的衣裳。”


    “别的铺子里我都瞧了个遍,样式老旧,难看得紧。”


    掌柜的会意,将上回改制好的样衣拿了出来,纪云瑟故意拉着罗姝在一旁细细看,称赞了一回,又兴冲冲地去试穿。


    那些样衣本就是按照纪云瑟的尺寸裁制的,而她又生得肤白,身材匀称,故而穿起来,的确让人眼前一亮。


    罗姝也被吸引了目光,铺子里专门服侍贵女们试穿衣裳的婢女更是对着纪云瑟猛的夸赞了一回,一番攻势下,这位知府家小姐果真动了心,见纪云瑟说要将所试的衣裳全部买下来,当即也订了好几套。


    掌柜的十分热心地承诺为她尽快赶制出来,送到府上。


    为免太过刻意,纪云瑟又邀她逛了一处脂粉铺子和一处首饰铺子,购置了一堆东西,罗姝有美人跟着,自是心情大好,不似从前一般走几步路就喊累。


    阴云散去,及近午时,罗姝要好好感谢这位姐妹送她的美人,便提议去七重天请她用午膳。


    纪云瑟不好拒绝,答应着去了。


    店小二见一位是知府家的小姐,一位是富商义女,当即安排她们到七楼的雅间,给她们上最好的酒菜。


    酒楼顶层做了飞檐,日光轻易不能晒进来,又因地势高,十分凉爽,待略微用了些酒菜,二人敞开了四周的槛窗,悠悠地倚在窗边看风景。


    纪云瑟因问起罗姝,过几日她的生辰准备如何办,谁料,她叹了口气,道:


    “唉,别提了。”


    “我爹说,这些时日,钦差大人还在江州,让我们后院的女眷消停些,什么宴饮酒会的,一概不许办。”


    纪云瑟顿时明白过来,表面却不动声色:


    “钦差?”


    罗姝闷闷道:


    “是呀!”


    “前些时日从京城来的什么大官。”


    “我爹见他就跟耗子见猫一般。”


    纪云瑟随口接话道:


    “钦差的权力很大呀!”


    “可不是?”


    “说是查盐茶税的,其实什么都管!”


    “盐茶?”


    纪云瑟愣了愣,这么巧?姨母不是正在办盐茶生意的牙帖么?


    “你说烦不烦,说是那位大人在江州受了伤,我爹便失魂落魄的,生怕责他一个护卫不利的罪名。”


    罗姝托着腮一脸烦闷:


    “这下倒好,连生辰宴都不许办了。上回,那万二小姐的办得那样有排场,我就与她们几个放话出去了,到我生辰时,要在熙园弄一个曲水流觞宴,这会子


    泡汤了,你说,她们几个会怎样笑话我?”


    “那倒不至于。”


    纪云瑟讪讪一笑,掩下眸中异色,给她斟了一杯茶,道:


    “再说,钦差受伤,这怎么能怪你爹呢?”


    罗姝道:


    “可不是?”


    她轻哼一声,随即想到了什么,悄声对纪云瑟道:


    “你知道么,那日我无意间听见我爹跟师爷说,怀疑那位钦差所言的被刺客刺伤,根本就是假的!”


    纪云瑟脑子一突,问道:


    “假的?”


    “此话何意?”


    罗姝自来说话没有什么把门,也不懂什么官场上的规则,不过是随意听了两耳朵,便想着同这位好姐妹说了。


    “据我爹说,一则,那位钦差自个儿的武功好得很,二则,那日他的手下分明已经寻了救兵过去,那可是戍卫军哪,整整好几百人,就对付十多个刺客而已。”


    “哪有那么容易受伤?”


    “若不是假的,那就是故意的!”


    纪云瑟亦想到了一些细节,不由得怀疑起来。


    罗姝道:


    “你想想,那日除了他们几个武功高强之人外,还有两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都没有受伤,为何偏偏最大的头儿受伤了?”


    纪云瑟试探道:


    “或许,是那位钦差为了保护别人呢?”


    罗姝看傻子似的看着她:


    “他可是头儿呐!”


    “只有他被护着的份儿,哪需要他去护着别人?”


    “那他的手下做什么去了?”


    纪云瑟想到紫电和青霜,还有一个赤霄,只觉得脊背发凉,幽幽道:


    “若说他故意受伤,那他为何那样做?”


    罗姝轻哧一声:


    “谁知道?”


    “他们当大官的,花花肠子可多了。”


    “所以啊,我爹让我找个仕途中人,我就跟他装傻,你说,日后几百个心眼子对付我,我哪是他的对手嘛!”


    罗姝见纪云瑟握紧了手中的杯盏,蹙眉深思不语,便拍了拍她,道:


    “你自是没有这个烦恼咯,到时你找个听话些的赘婿,不就只有你拿捏他的份儿?”


    纪云瑟只觉自己脑子空空,又似纷乱无章,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后来罗姝又说了些什么,便与她告辞分离。


    崇陶和效猗并未陪着她出来,瞧见自家姑娘回到漪澜苑的面色似很不好看,忙上前问道:


    “姑娘,怎么了?”


    纪云瑟细思了一路,想到那日绸缎庄里的两拨黑衣人,许多之前的疑惑都有了将将要解开的迹象,她再也忍不住,气呼呼问道:


    “晏时锦呢?”


    第85章


    崇陶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家姑娘,指了指正房,还未开口,纪云瑟已经径直走了过去。


    她带着怒意推开门,却见沈绎正在给晏时锦换药,男子白皙的皮肤上,红血印依旧十分明显,她忽的停下脚步。


    “他们当大官的,花花肠子可多了……”


    罗姝的话突然在她脑海里闪过,纪云瑟深吸了一口气,暂时掩下怒意,面上关切道:


    “好些了么?”


    沈绎为他上了药后,重新缠上纱布,道:


    “已无碍,只要伤口不开裂,无需换药亦可。”


    纪云瑟点点头,见沈绎收拾好药箱,她跟了过去:


    “我送夫子出去。”


    她也不管那厮是什么表情,与沈绎一道出了门,走入院内的大枫树阴影下,似不经意问道:


    “夫子,那日刺客那样多,您也吓坏了吧?”


    沈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微微回头扫过身后过来的方向,淡笑道:


    “那倒不至于。”


    “刺客虽多,但世子几人武功高强,我连黑衣人的面都没见着。”


    “更何况,援兵很快赶来,数百名戍卫军,刺客轻易就被控制了。”


    纪云瑟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


    “很快控制了刺客?”


    “那,他为何还会受伤?”


    沈绎诧异道:


    “世子没告诉你么?”


    “有几个人逃脱,他带了人去追,被埋伏的刺客同党用暗器所伤。”


    可那日,紫电明明说晏时锦是为了救沈绎而受伤!


    呵!这样的鬼话也敢随意乱编,就是笃定她不会去找夫子求证么?


    沈绎见她面色不好,问道:


    “云瑟,怎么了?”


    纪云瑟摇摇头,面色淡然地挤出一抹笑: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沈绎深深看了她一眼,心知以她的聪慧,并不需要言语太多,况她与晏时锦之间的事,他也不便干涉,自告辞离去。


    纪云瑟想了想,去外院寻到破竹:


    “那日在绸缎庄,黑衣人向我射来的暗器在哪里?”


    破竹道:


    “那东西有毒,小人早已将它处理了,小小姐为何要这个?”


    纪云瑟思索一瞬,道:


    “你记不记得暗器是什么样?或者,你能不能把它画出来?”


    破竹想了想,点点头,纪云瑟当即命人寻了纸笔过来。


    破竹从前是□□出身,对这些暗器之类的常见武器十分敏感,只看过一眼,就记得清清楚楚,况他曾是江湖中人,虽念书不多,但颇有些画功,对于人和武器之类的只需多看两眼,就能按照记忆的模样描绘出来。


    “小小姐,这是玄铁镖,通体黑色,尖头六角,长约一寸,本身无毒,但有时也会浸泡了毒药水后来用。”


    “那日黑衣人就是早已将毒药做成小丸含在口中,关键时候咬破,这只镖也就沾染了毒。”


    破竹特地在旁解释了一番,当日在绸缎庄,纪云瑟慌乱中,根本没注意那人向她射来的暗器长什么模样,直到此刻看到拿在手中的画,才发现,分明与晏时锦身上取出来的,一模一样!


    呵!


    夜幕西垂,漪澜苑的主屋内灯火通明,晏时锦端坐圈椅,纪云瑟将这张画展开放在他面前的案桌上,冷声道:


    “解释一下吧?”


    “指挥使大人!”


    男子原本看着手中邸报的目光斜斜地瞥过来,面上稍微掠过一丝惊愕:


    “这是……”


    纪云瑟:


    “这是当日在绸缎庄向我射出的那枚暗器。”


    “是不是很眼熟?”


    晏时锦看了她一眼,将画纸接过,细细端详片刻:


    “画得不错,是哪位的手艺?”


    “破竹?”


    纪云瑟不接他的话,冷笑一声:


    “请指挥使大人跟我说一说,出现在绸缎庄的两拨盗贼,是怎么回事?”


    见他挑了挑眉看向她,目光中却没有一丝慌乱,纪云瑟气不打一处来:


    “若是我没有猜错,前门的乌合之辈是真盗贼,后面的武功高强者,是假盗贼吧!”


    “是不是你引过来的刺客?”


    她冷笑一声:


    “世子真是费心呐!您这般兴师动众,身受重伤。”


    “是为了我么?”


    “就为了让我跟你回京城?”


    少女小脸胀红,胸口气得剧烈起伏,瞪着圆亮的杏眸,像一只暴怒的小老虎,晏时锦忍住给她顺顺毛的想法,缓缓将手中的画纸放下,直言道:


    “算是吧!”


    “应该说,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地跟我回京城。”


    毕竟他若是真要给夏氏的人和江州的官员看障眼法,是不必真的受伤,如她所言,多半还是为了她。


    纪云瑟见他竟然连辩解都没有,直接理所当然地就承认了,更是气得张大了嘴,一时语塞,脑子转了片刻后,突然想到:


    “什么意思?若是我不心甘情愿,你打算…”


    她浑身一个激灵:


    “你休想!”


    “我不可能跟你回去!”


    晏时锦平静地将画纸收起,起身行至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我已经定下了明日的楼船,午后出发,正想告诉你,收拾好东西跟我走。”


    纪云瑟柳眉倒竖:


    “你听不懂我的话么?”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要离开,却被男子抓住手臂:


    “还有一件事,我也不想瞒你。”


    晏时锦稍微用了些力道将她拽过来,垂眸淡然看向她:


    “你们苏氏在扬州盐茶道办的牙帖,一时半会儿办不下来。”


    纪云瑟愣了愣,随即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你怎么知道?你…”


    她心下一凉:“那是你的授意?”


    晏时锦将她的手拿起,长指滑入她柔腻的指缝,十指相扣,颔首道:


    “你可以这样理解。”


    “你到底想做什么?”


    少女面露一丝惶恐,男子神色平静,淡淡地看向她,还伸手抚了抚她鬓角的碎发:


    “跟我回京城。”


    “你喜欢做生意,我可以帮你把苏氏的生意带去京城,亦不会阻止你抛头露面。”


    “你不想与章齐侯府来往,我会替你摆平,不让他们来扰你。你


    不喜我的祖母家人,可不与他们同住,我们单独立府。”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但前提是,你必须留在京城,不能离开我。”


    他搂她入怀,俯身将口鼻埋入少女的发髻中,一字一句,温言道出,听着处处为她着想,毫无杀伤力。


    但纪云瑟只看见一张大网向她撒过来,将她罩住,挣脱不得。她身体微颤,幽幽吐出几个字:


    “若是我不答应呢?”


    晏时锦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额头,缓声道:


    “那你们苏氏在扬州和其他各处的生意,恐怕会碰到越来越多的麻烦。”


    “不知,能不能继续做下去。”


    纪云瑟咬牙切齿:


    “你凭什么敢?”


    “没有天理王法了么?!”


    男子的温唇停在她的额角,弯唇笑了笑:


    “苏家二小姐没告诉过你么?每个行商之人都有见不得光的手段,苏氏也不例外。”


    “若是细究,条条都是犯律之事。”


    “别的不说,你院子里的侍卫,苏氏别苑的那几个伶人,你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一旦曝光,不仅他们是死路一条,苏氏,也会落得包庇祸藏之罪。”


    纪云瑟脸色苍白,唇瓣颤了颤,难以置信地抬眸看向他:


    “你…用这个威胁我?”


    “你怎么会是……”


    晏时锦看出了她的心思,唇角微勾:


    “卑鄙无耻之人是么?其实,我一直如此。”


    “当初,我一时大意,让你离开了我两年多,已是追悔莫及。”


    “这种事,不可能再发生。”


    他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却动作轻缓,将少女拥入怀中:


    “云瑟,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你怨我不择手段也好,恨我机关算尽也罢,好好跟着我,别离开我就行。”


    纪云瑟被他这副模样惊得说不出话来,心中五味杂陈,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决绝:


    “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


    纪云瑟倏然觉得这个人她已经完全不认识,从前种种在脑海中闪过,她心头的陌生感却愈发强烈,那些温存的记忆骤然被撕得粉碎,她猛然挣脱他的怀抱,退后几步。


    几道光影映着男子深邃的黑眸,他身着浅色宽袖外衫,俊目朗颜,原本是温润的气质,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冷峻,薄唇轻启:


    “章齐侯府的人你自是不在意,但是苏氏呢?沈绎呢?”


    “我相信,你不会再逃一次,让他们因你而受牵连。”


    纪云瑟紧咬下唇,目光复杂,握了握根本没有力气去握紧的拳头,声音也如同全身骤然散去的力气一般无力嘶哑:


    “可是,你昨日说,只要我送你回京城,就会放我回来,不会强留我。”


    晏时锦俯身向她靠近,纪云瑟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抵着案桌,动弹不得,却被男子一把抱起,放坐在桌上,倾身下来,轻捏她的下巴,从她清亮的眸子里看着自己的面容:


    “傻瓜,那是骗你的……”


    桌上的画纸飞落,他的鼻尖擦着她的气息,定了定,将她所有的怨愤吞没,笔架书册落地,屋内明亮的烛火,映着两人交错的影子,几分剑拔弩张,几分缠绵旖旎。


    纪云瑟猛地推开他,清凌凌的双眸蓄着水雾,更显得乌黑的瞳仁微颤,她被这个王八羔子气得胸闷!


    “你…你你…”


    男子粗重的呼吸追了过来,趁机占领她的发声之处,攻城掠地之后,缓缓下移。


    纪云瑟被他抵着,清楚地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被他气得眼尾泛红,都什么时候了,这厮竟然还想……


    她一口咬在男子的肩胛处,他不怒反笑,唇舌不停,所到之处,莹柔白腻的肌肤泛起一道道酥麻,随着涟漪浮起波动向四周扩散,起伏隆起的雪瓷上有星星点点的红。


    颤栗传遍全身,纪云瑟咬紧唇瓣,在全身的力气消逝之前,一拳打在他绑了纱布的正中央……


    月明星寂,屋内的暧昧情浓早已偃旗息鼓,只剩下一盏微亮的烛火,映着床帐内一高一低拱起的两道身影,呼吸交融。


    纪云瑟放弃了抵抗,任他搂她入怀,瞟了一眼重新绑上的白纱布上透出的一圈红印,瞥开目光,咬了咬唇:


    “我要带上崇陶和效猗。”


    男子呼出的热气轻拂她的额发:


    “那是自然。”


    “还有破竹他们六个人。”


    晏时锦垂眸看了她一眼,痛快答应:


    “好。”


    这姑娘就是个银样镴枪头,瞧着厚颜胆大,实则在那事上拘谨得很,他早就不把那几个放在眼里。


    “他们跟去京城,亦如在此一般,不能入你我的内院。”


    纪云瑟白了他一眼,还未开口,就听他道:


    “你放心,我的府宅,没有人敢擅闯。”


    “再说,到了夜里,自有我陪着你。”


    纪云瑟轻哧一声:


    “你就不会出远门?”


    已经开始关心他以后会不会日日陪她了?晏时锦唇角噙笑:


    “若是外出办差,我尽量带着你。”


    “要实在不便,我会留赤霄保护你。”


    纪云瑟闭了闭眼,暗骂了他八百遍,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跟他讨论这东西作甚?


    她不再说话,翻了个身,背对着男子,直接睡觉。


    清晨的日光和煦,透过半透的纱帐映在少女纤长的眼睫上时,已经变成了微弱的淡金色,如同镀了一层清亮的金属色。


    纪云瑟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后背的温热消失,徒留帐帘内残余的暖融。


    崇陶听见了拔步床内的动静,在旁轻声道:


    “姑娘,您醒了么?”


    听见自家姑娘的回应,崇陶将两侧的帐帘捞起,分开挂在月牙钩上。


    纪云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着房内摆放的几只大木箱,一时顿住。效猗见她醒来,匆匆过来问道:


    “姑娘,衣裳奴婢已经全部收拾妥当。”


    “至于被褥,您看看要带么?”


    “还有您平日看的书,是全部带着,还是……”


    纪云瑟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阵撕裂的疼痛,不知该说什么。


    崇陶给她备好了洗漱用具,又问道:


    “还有雪影和金虎,姑娘可要带着它们?”


    纪云瑟在心里默默将那王八羔子的祖宗十八代通通骂一遍,她兀自躺回了床榻上,用被衾盖住整颗脑袋。


    崇陶和效猗面面相觑,半晌才等到自家姑娘的吩咐:


    “都带上,除了搬不动的东西,其他的都带上!”


    她拒绝不了,给那王八羔子添些堵总可以吧!


    一艘颇大的两层楼船早早地停泊在江州渡口。


    纪云瑟刚用完午膳,就被赤霄领着,与崇陶效猗上了船,安置在二楼最里侧的厢房内。


    她坐在窗下,将帷帽随手一扔,扇着小手绢,透过窗缝看外头甲板上给她来回搬运各式箱笼的戍卫兵。


    不多时,却见码头来了两队衙役,清出一条道后,有车马驶过来。


    身着宽袖常服,被紫电和青霜紧紧搀扶着的晏时锦,从一辆马车上下来,立刻有跟在后面的几顶官轿里,钻出来几位身着不同眼色官服的男子,躬身上来行礼。


    纪云瑟认得,其中唯一一个绯红袍的,就是知府罗弘。


    正午的日光热烈,知府衙门的一众官员身着厚厚的官袍,正戴官帽,闷出了一脑门的汗。


    待今日见到那位京城来的指挥使被两个下属用力扶着,原本健硕的武官,如今伤重得似奄奄


    一息的模样,更是吓得胸背尽湿,不住地擦汗。


    罗弘蹙紧眉头,忙上前躬身不敢抬头:


    “指挥使大人合该在此多养一些时日,您这般回京,路途遥远,下官实在不放心呐!”


    万一没养好,他这个天子的亲外甥,在陛下面前复职时也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说不定陛下一把怒火就能烧到千里之外的江州府衙来,他这顶乌纱帽怕是也保不住了。


    晏时锦轻咳一声,毫无血色的唇角勉强勾起一丝笑意,


    “多谢关心,只是,京城还有许多庶务等着我回去处理,拖延不得。再者,盐税一事,承蒙罗大人鼎力相助,已查得些许眉目,我需亲自回京向圣上禀明。”


    “是…是是。”


    罗弘忙不迭地点头,抻着袖口擦了一把汗,心里却暗自叫苦。


    前些时日,这位钦差以自己深受重伤为由,将查盐税之事全权交与了他。


    若是换到从前,他还能找个理由推诿塞责一下,可是,一听说晏时锦在江州的地盘被刺,伤势甚重,危在旦夕,他的魂都要吓没了,只想若万一这钦差有什么不测,他得想办法将功补过,哪还敢有半分懈怠?


    盐税案牵扯甚广,他如履薄冰地查了许久终于鼓捣出一份有眼看的成果,就恰好这位指挥使的伤势好转,能动身回京。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总觉得这巧合太过蹊跷。


    晏时锦客气了几句,不再与他们多言,微微颔首后,由紫电和青霜小心扶着,缓缓踏上甲板。


    几人的背影没入船舱内,罗弘长舒一口气,有近侍上前悄声问话:


    “大人,晏指挥使的行踪,是否立刻上报王爷那边?”


    罗弘眼看船上的戍卫兵开始有条不紊地收回船锚,整理缆绳,沉吟片刻:


    “晚两日,等他们出了江州的地界,再报。”


    晏时锦已经在江州出了这样大的事,他难辞其咎,请罪书都写好了,如今,就算拼着得罪那位主子,也得捂两日再说,免得再生变故。


    至于那位主子还有没有别的眼线,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船帆渐升,江水涌动,行走在船上却如履平地一般,晏时锦进入一间厢房,听见身后的房门关上时,便直起脊背,松开了紫电和青霜的搀扶。


    紫电奉了一盏茶过来,晏时锦端坐圈椅上,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看向一早刚刚赶回的青霜,道:


    “一切可还顺利?”


    青霜点头,道:


    “那本《百官述》藏于李福在清州秘密购置的一处宅院,属下依照他的说法,立时寻到之后,就派人快马赶赴京城,与李福的供状一同呈交给了陛下。”


    “如今,李福及其女安置在江州戍卫营中。”


    “至于尤氏,属下在救治了李福之后的第三日,就寻到了她被夏氏关押的处所,并将其救出。”


    晏时锦诧异道:


    “尤氏为何没有一同到戍卫营中?”


    青霜点头,又道:


    “因她有滑胎征兆,军医们皆不擅妇科,故而暂时被秘密安置在一处医馆。”


    “大人放心,属下已着暗卫留守。”


    晏时锦颔首:


    “此事你等妥善处置,待我回京后面见陛下,看陛下的意思,再将李福押回京城。”


    青霜应声,紫电随即道:


    “世子,您回京的消息立刻就会被夏氏知晓,他们以为书册还在您的手中,定会有所动作。”


    晏时锦饮了一口茶,看向窗外的碧波浩荡:


    “等的就是他们的行动,他们动得越早,死得越快!”


    “都准备好了么?”


    紫电道:


    “一切妥当!船上有两队江州卫所的戍卫兵,这是明的。除了两个艄公,其余的都是乔装的暗卫。”


    “属下已吩咐艄公,加紧赶回京城。”


    晏时锦将杯盏搁下,眸光幽冽,


    “不急,得给他们留出行动的时间。”


    紫电愣了一瞬,随即抱拳道:


    “属下明白!”


    “对了,世子,还有一事……”


    晏时锦已起身抬脚:


    “何事?”


    紫电看了一眼青霜,突然一顿,扯了扯唇角,道:


    “…不…是什么急事,属下先与青霜商议一下,再禀报世子。”


    晏时锦有些不耐地斜睨他一眼,蹙眉离开。


    船已驶入江心,清风拂面,水波拍打着船舷,发出阵阵低沉的声响。晏时锦负手上楼,就见走道尽头立着崇陶。


    她刚从厢房内出来,忽的瞅到了他的身影,敛去慌乱,欠身行礼,


    “姑爷。”


    晏时锦颔首,直接去推门,崇陶似想要阻止,瞧见这位姑爷不明的神色,又噤了口。


    男子抬起的手忽的顿住,听见房内传来说话声,节奏轻快,娇语如铃的是纪云瑟,但是另一个温润的男子声音……


    晏时锦蹙眉,推门而入,目光扫过房内,偌大的厢房被一道屏风隔出两间,外间是会客的厅堂,少女坐在窗边的长椅上,手里抱着白毛袖犬,与一侧方桌旁的灰蓝长衫的男子谈笑风生。


    沈绎见他进来,面容平静地起身拱手:


    “指挥使。”


    纪云瑟假装没瞧见晏时锦微黯的神色,依旧逗弄着怀中的小狗,向沈绎嫣然一笑:


    “幸好沈夫子也要回京城,与我同行,不然这漫漫水路当真是乏味至极。”


    她回头看了一眼晏时锦,道:


    “你这艘船宽大,又没有多少人,我便做主邀了沈夫子同乘,你不会介意吧?”


    第86章


    晏时锦微微颔首,自然而然地在纪云瑟身旁紧挨着她坐下,宽袖抬起放在她身后的椅背处,垂眸道:


    “素闻扬州景致甚好,我正想着你若觉得此行路途太远,便在扬州停靠,上岸休整几日,”目光瞥过对面的浅衫男子,“如今看来,船上既人多热闹,便不必了?”


    纪云瑟顿了顿,这厮何时与她透露过要去扬州的想法?分明是看她私下邀了沈夫子上船同行,故意这么说。


    但她既有这样的机会,为何要放弃?她的确早就想去扬州,见姨母一面。


    罢了,小女子能屈能伸,她没必要与这王八羔子客气!


    轻易就被他拿捏住的少女顿了顿,继续抚着怀中的雪影,迎上他挑衅的黑眸,唇角弯起一抹惊喜的笑意:


    “真的么?”


    “你为何早不与我说?”


    “我也好准备准备,去见姨母呀!”


    晏时锦宽袖中的手暗暗揽住了少女的腰,她今日穿的是青绿色的上衣下裳,外搭一件藕粉色的短褙子,男子的袖口随意落在她身后,在视不可察的衣摆下,轻轻捏了她一把:


    “你想去?”


    纪云瑟被他的这番突如其来的挑逗惊得浑身一凛,温热瞬间爬上脸颊,待瞥见男子若无其事的平静面容,和沈绎投来的探询的眸光,也只得忍着不发作,她想向一旁挪动,却被大掌用力按住腰,只能勉强挤出一抹笑:


    “想。”


    “我已经好些年没有回外祖家,正好在返京之前见姨母一面。”


    晏时锦唇角微勾:


    “好,吩咐他们在扬州靠岸就是。”


    “正好,我与你一同去拜会苏氏的长辈。”


    沈绎饮了一口茶,眸光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向纪云瑟道:


    “说起来,你也有好些年未回扬州了。”


    “我记得,当年你十一岁时,曾被苏老爷接去住了几年。”


    “再回京城时,已经长成了大姑娘,连说话的腔调都带着几分吴侬软语。”


    纪云瑟似被他勾起了回忆,细想了片刻,弯眉一笑:


    “是呢!”


    “害得我被人嘲笑了许久。”


    沈绎摆摆手温言道:


    “吴语乃古语的分支,颇有些历史,都说‘醉里吴音相媚好’,若是谁笑你,多半是羡慕你会说而不得。”


    记得可真清楚!


    晏时锦眸光黯了黯,似没有听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叙旧,声色平和:


    “哦?”


    “所以,你做淮扬菜的手艺,就是在外祖家学的?”


    他的


    手不知何时已经探入了少女的衣襟内,粗粝的指腹滑过,圈起一层一层的涟漪,纪云瑟不禁咬唇看了他一眼,男子面上是如往常一般的清冷禁欲,仿佛做这种事的根本不是他。


    少女被他抚弄得全身僵住,又不能去拨开他的手,更不能就此突然起身离开,反而被对面的沈绎看出端倪,只得忍着,思绪骤然被他捣乱,皱眉道:


    “我不会做,只会吃。”


    沈绎分毫不察,接过她的话:


    “不错,我记得云瑟你最喜吃淮扬菜,尤其是那道蟹粉狮子头,回京后一段时日,你时常念叨着,不知有多馋。”


    他面上的宠溺笑容清晰可见,纪云瑟身子终于趁男子的手松了松,寻到机会往前坐了坐,试图避开他的触碰,却又被扣住,勉强接口道:


    “是呢。”


    “可惜,家里总不做,有一次嬷嬷偷偷带我出去吃,回来时差点被父亲发现,幸好夫子您替我掩护,才免了一顿责骂。”


    沈绎只叹道:


    “令尊对你,实是严厉了些。”


    “岂不知过多的管教约束只会让人生出逆反之心,反而弄巧成拙,事与愿违。”


    “强扭的瓜不甜,强人必有所难,有时,放手方是正理。”


    他不慌不忙地吹了一吹杯盏中的茶沫子,轻抿一口,姿态闲静。


    晏时锦纵是再迟钝,也听出了他话中的其他意味,掀眸看了过去,唇角微扬,不动声色。


    藏在衣襟下的手,却如蛇走游龙一般,不知何时悄然窜到了她的腰侧,修长的指节拐了个弯,努力向前够着拨弄了一下。


    鸡皮疙瘩从那一处颤栗般蔓延全身,少女瞬间弹跳起身。


    蓄着雾气的清灵杏眸眼尾染红,纪云瑟在沈绎诧异的眸光中定了定神,轻咳两声,道:


    “这…船上…好像…有耗子!”


    宽袖随即落回了晏时锦的身侧,他垂眸稍稍整理了一番,目露十分的诧异:


    “有这等事?”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怀中的雪白小犬上,起身从她手中抱过放在地上:


    “正好让它去抓一抓。”


    纪云瑟没好气地轻哧一声:


    “这是狗,又不是猫。”


    “你没听过俗语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


    晏时锦眉梢微挑:


    “哦?我孤陋寡闻,倒不曾听说,想必,沈太医博学多识,必然知晓。”


    他侧头看向沈绎微蹙的眉心,面上客气道:


    “沈太医的厢房可安排妥当?”


    不等他答话,已经吩咐一旁的赤霄:


    “带沈太医过去休息。路途遥远,养好精神,回京才好入宫复职。”


    沈绎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起身淡然回应,又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递给纪云瑟:


    “云瑟,船行颠簸,这里是些防晕浪的药丸,平日里闻一闻可舒坦些,若是真有些不适,直接服用亦可。”


    纪云瑟还没来得及应声,晏时锦已经接过,神色淡淡:


    “沈太医有心,我替卿卿谢过了。”


    在沈绎愣神间,男子拉住少女的手,摩挲着温言道:


    “昨夜你睡得晚,用了午膳后早些歇息吧。”


    腕上的力道不轻,纪云瑟自是不能再因两人的矛盾连累沈绎,配合地挤出笑容应了一声,结束这一波激流暗涌。


    沈绎淡然离去,效猗等人亦识趣退下,静默片刻后,纪云瑟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劲长指节,不耐抬眼:


    “刚才那个称呼,是何意?”


    晏时锦松开她,将手里的荷包径直扔出窗外:


    “楼船平稳,在船上如履平地一般,无需这东西。”


    纪云瑟:


    “你……”


    这人也太蛮横了吧!


    男子俯首附在她耳畔,


    “夫人、卿卿,或是伊伊、冤家,你想我叫你什么?”


    纪云瑟:


    “……”


    前面几个就算了,“冤家”又是哪来的?


    突然,她想起了最近看的一个话本,这厮是如何知道的?她一直搁在床头,不会是他什么时候偷看了?果不其然,下一瞬,就听见一个厚颜无耻的声音:


    “你是不是喜欢‘冤家’多一些?”


    “但我们可以私下叫,当着外人的面,还是唤‘卿卿’合适些。”


    手被他一直攥紧,纪云瑟已经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她定了定神:


    “我已问过了紫电,你一路上定有许多公事要处理,我不能打搅你,我们还是……”


    男子将人拉入怀中,隔着锦缎相贴,一半炽热,一半生凉,


    “不打搅。”


    “你私自叫了沈绎同行,不就是想让他看看你我夫妻恩爱情深?”


    纪云瑟按住了他受伤的那边肩膀,语气中带了几分威胁:


    “……别忘了,你还有伤。”


    男子轻咬住她的唇瓣,模糊吐出几个字:


    “你可以再来一拳。”


    纪云瑟拳头紧了紧,终是没有下手,但晏时锦亦只是亲吻了她片刻后,便放过了她。


    “卿卿还是舍不得吧?”


    “我还有些事需商议,你用膳之后,自己好生歇息。”


    “……夜里继续。”


    男子握住了她的小拳头,啄了啄她的下唇,依依不舍地放开她,步出屋外。


    纪云瑟胀红了脸,咬牙切齿:


    “……”


    ~


    江南盐茶道府衙坐落在江南四州之首的扬州,时任盐茶道史的章茂在官廨内刚刚送走紫电,不多时,从红酸枝六扇屏风后,步出一个中年男子,拱手行礼:


    “孙大人。”


    正是扬州府通判孙魁,他是章茂到任盐茶道后,亲手提拔上来的心腹。


    有衙役从外关上了门,孙魁看着逐渐合拢的门缝中,紫电绕过影壁离去的方向,行至他的身旁,悄声问道:


    “大人,这位指挥使大人的贴身直卫所言,您怎么看?”


    章茂捋着羊角须:


    “据江州回来的消息,钦差遇刺受伤,确有此事,但具体伤势,却无人知晓。”


    “江州府一行人只是送他上船时才见了他一面,据说看着伤势甚重。”


    孙魁道:


    “如此看来,他说要在扬州养伤几日,并不是托辞?”


    “不知王爷那边,是什么意思?”


    章茂道:


    “王爷能有什么意思?”


    “纵使他是来查盐茶税的,那偷税者并不只有我们的人。他想查,咱们就让他查。”


    “何况……”


    孙魁见他话中有他意,靠近了他一些垂首倾听,章茂踱了几步,看了他一眼,终是没有开口,只道:


    “他今日在州府衙门,孟良才面前说了什么?”


    孙魁正是在紫电前脚从州府衙门出来,后脚跟着到了盐茶道府,见到章茂后,二人还未说上话,已有衙役来报,紫电来传钦差的话。


    孙魁便道:


    “他只向孟知府要了一间隐秘的宅子养伤,又要了一名驿使,说是有急信送往京城。”


    章茂眉头一皱,道:


    “让驿使送急信?”


    “你没听错?”


    孙魁道:


    “不可能,此事孟大人亲口吩咐下官去办的,要千里马,百里加急。”


    章茂挑了挑眉:


    “那倒奇了。”


    那样重要的书册,只派个不会武功的驿使去送?究竟是真的,还是虚晃一枪?其实,真正的书册还在钦差的手里?


    都有可能。


    如果,他是蔚王的人,那他定会双管齐下,既要追踪送信的驿使,拼死将书册截下,还要对付在扬州养伤的钦差。


    但章茂并未将《百官述》一事告诉孙魁,他是在晏时锦受伤之后,才得知他们一行人远赴江南的真正目的。这也是他当日的困惑之一,晏时锦虽是陛下的亲外甥,但毕竟是个武官,从前虽赴江南处理过几件案子,但论理查盐茶税这等事,是不会由他出面。


    果然,最终的目的是《百官述》。


    孙魁小心打量着这位实际上峰的神色,问道:


    “大人,那咱们下一步……”


    章茂道:


    “小心派人盯着就是。”


    “他明面上是为盐茶税而来,定然要查出些东西才罢休,江州的罗弘已经揪了不少人出来,扬州自然也不能干净,但这些与咱们无关。”


    “你只需帮着孟良才把戏台子搭好就成。”


    该着急的是那位扬州知府。


    时值盛夏,城北的知府衙门内几棵老树参天,蝉鸣不止。


    知府官廨中,师爷看了一眼端坐案桌后奋笔疾书的知府孟良才拧紧的眉心,忙吩咐守在门口的衙役:


    “耳朵聋了,都听不见叫声?还不快去把那些烦人的小东西处理了!”


    衙役领命而


    去,师爷躬身回到廨内的案桌旁。孟良才将书信写毕,装入封内,用烛火引燃火漆,瞬间滴落,加盖印章,吩咐道:


    “立刻将此信送出!”


    师爷犹豫了一瞬,问道:


    “大人,那钦差已经在扬州界内,若是要行事,恐怕……”


    孟良才道:


    “你莫不知,本官的名字也在那本书册上?”


    “左右不管我的脖子伸不伸,都是一刀。不如赌一回,赢了,或许还能有条生路。”


    原本还以为要在钦差回京的路上动手,却不料他突然宣称伤重无法赶路,出乎意料地在扬州靠岸,来此养伤。


    着实是苦了他这位扬州知府,若是他动手,无异于监守自盗,但若是听之任之,钦差一旦回京,那《百官述》便会成为悬在他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砍了他的脑袋。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或许还能搏出一线生机。


    师爷小心觑着这位大人的神色,道:


    “大人,卑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孟良才斜睨他一眼:


    “若是忤逆之言,便不必说。”


    师爷擦了擦头上的汗,靠近了他一步,在他耳畔悄声道:


    “卑职是觉得,圣上就算拿到了那本书册,也不可能对所有记录在上的人问责。”


    “不过是,有拿捏之意。”


    “若是大人您向钦差大人表示忠心,卑职觉得……”


    孟良才目光不善地看向他,抿唇不语。师爷鼓起勇气,继续道:


    “大人好不容易坐到如今的位置,为何要为他人做嫁衣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这地方州府也是一样,他好不容易跟着孟良才走到如今,自然不希望这位大人一朝倾覆。毕竟,大树底下好乘凉,只要大树不倒,他们这些依附之人也能保全富贵荣华。


    孟良才捏紧了手中的私印,半晌方道:


    “你知道什么?”


    “还不快去!”


    他曾是夏太师的门生,这辈子不可能撇清与夏氏的关系,况且这些年,夏氏一族发展迅速,门下之人已渗入大缙朝的各处机构,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他已无路可退。


    师爷无奈,只得应声退下,吩咐人将密信妥善送出后,又引着早已到州府衙门候着的两位大夫前去安置钦差的秘密宅院。


    扬州城东的一座幽静的别苑,是孟良才的一处私宅,师爷几人穿过竹林小径,行至一处白垣修舍。檐廊下有几名护卫肃立,目光如炬扫视过来。


    师爷躬身拱手,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却依旧被挡在门外,不多时,另有几个面目冷肃的护卫端着盛满血水的铜盆匆忙出来,铜盆中血色浓重,隐隐带着丝丝黑影,令人心惊。


    师爷心中一紧,忙低声问道:


    “敢问,钦差大人情况如何?”


    “下官带了扬州城最好的大夫过来,帮大人看诊。”


    护卫面无表情,只冷冷回道:


    “先等着,唤你进去再说。”


    师爷心下微凛,暗自思忖钦差伤势的严重性。约莫半盏茶时间,紫电开了门出来,一阵明显的血腥气随即涌入鼻腔内,师爷正想跟在两个大夫后脚入内,却被紫电叫住:


    “师爷,有几件事,大人吩咐我向师爷请教一二。”


    他抬手做了一个向耳房请的手势,师爷心领神会,看了一眼半透的屏风后,似躺着一个人影,其余几人围在罗汉床边悉窣忙碌,跟着去了耳房。


    两个大夫刚刚绕过屏风,早已等在两侧的两个护卫迅速制住他们咽喉,还未等二人反应过来,已经被喂入了一粒气味古怪的药丸,护卫扣在二人下颌处的手指稍稍用力,立即吞咽了下去。


    两个大夫骇然一惊,吓得面如土色,差点站立不稳,却被二名护卫扣住发不了一言,动弹不得。


    随即,原本躺在床榻上,看起来面白如纸的清隽男子突然起身,状若无事般收拢了尚沾着血迹的衣裳,行至二人面前,高硕的身形极具压迫感,声色森冷:


    “二位分别是城南悬壶堂和城西济世堂的郑大夫和王大夫,是吧?”


    郑王二人面面相觑,惊慌点头。


    晏时锦将外衫随意系好,继续道:


    “二位刚才服用的毒丸,若是七日内服用解药的话,不会危及生命。”


    “而我,会在江州待约七日左右,需要二位按我的要求,为我治病。到第七日我离开扬州时,自会将解药给二位。”


    “听懂了么?”


    郑、王二人毫不犹豫地点头。


    晏时锦负手而立,目光如利刃般扫过二人:


    “奉劝二位最好不要有异心,这七日,如果有什么未经我许可的话传了出去,你们可知会有何后果?”


    他淡然整了整衣襟:


    “若是我没说错的话,郑大夫有两子一女,三个孙儿两个孙女,王大夫有一妻一妾,育有三子,最大的十七,尚未娶妻。”


    二人纵是再蠢也听出了其中的恐吓意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点头如捣蒜一般。


    晏时锦看了一眼身旁的青霜,青霜会意,与赤霄松了手,将二人带至一旁,仔细吩咐。


    不多时,师爷和紫电从耳房走出,紫电客气道:


    “这些事,还需劳烦师爷全权处理。”


    师爷客气拱手:


    “定不负大人所托。”


    见紫电看着主屋的方向神色凝重,师爷小心问道:


    “钦差大人的伤势,不知如何?”


    紫电叹气,却并不回答,只道:


    “大人的伤势,万不可透露出去。”


    “对你我,对知府大人来说,都不是好事。”


    师爷心知肚明,忙道:


    “大人放心,下官知晓其中厉害。”


    二人在房外候了许久,方等到满头大汗的郑、王二位大夫出来,紫电等不及,径直入房内看自家主子,师爷带着二人往回走,低声询问:


    “钦差大人情况如何?”


    年长的郑大夫抹了把汗,颤声道:


    “伤口靠近心脉,且暗器有毒,情况不甚乐观。我等虽已尽力清理毒素,但因先前有些耽误,毒素有些许入了五脏,还需密切观察,以防毒发。”


    “我已与王大夫商议,根据大人的情况研制汤剂和外敷解毒之药,或许能保命。”


    师爷顿了顿:


    “真有如此严重?”


    郑、王二人神色凌肃,笃定道:


    “草民不敢诓骗大人。”


    师爷闻言浑身一凛,只得吩咐着:


    “你二人小心医治,若需什么特殊药材,只管与我开口。”


    竹影婆娑,有凉风灌入窗棂的屋内,血腥气逐渐散去,青霜重新给晏时锦包扎好伤口,问道:


    “世子,咱们下一步,如何打算?”


    晏时锦将外衫脱下:


    “等。”


    “等他们上门。”


    紫电道:


    “世子,《百官述》的复刻本属下已经准备好,您真的觉得孟良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派人抢夺书册么?”


    晏时锦道:


    “若是他想活命的话,必须这么做!”


    让孟良才派驿使送书册是个幌子,和他在此“养伤”都是为了给将真正的《百官述》送往京城的暗卫争取时间,七日,还有七日定能到京城。


    只要书册到了陛下的手中,他们再乘船回京,就可一帆风顺。


    他吩咐紫电青霜几人:


    “我去一趟扬州卫所,此处你们好生应付。”


    说罢,他穿上了与门外的戍卫一样的衣饰,趁着戍卫换防之时,悄然潜出府邸,隐入暗巷之中。


    第87章


    扬州苏氏大宅坐落于城东,是一座雕梁砖刻、重楼叠嶂的典型江南园林。


    纪云瑟对此处的印象还停留在数年之前,门房的小厮并不识得她,唤了一位田姓老管事过来,倒是一眼认出了:


    “小小姐?”


    纪云瑟道:


    “您还认识我?”


    田管事叹道:


    “小小姐虽与小时候有些不一样,但您这张脸有七分像老爷,老奴不会认错。”


    将一行人迎入宅内,在一处花厅命人上茶和吃食后,田管事道:


    “小小姐稍后片刻,老奴这就着人去给您准备屋子。”


    纪云瑟道:


    “姨母在家么?我想先去见她。”


    田管事皱眉不语,微微叹气。纪云瑟顿感情形不对,她一路进来时,就觉着宅内的气氛有些压抑,一阵不祥之感袭来,她问道:


    “姨母怎么了?”


    田管事深深看她一眼:


    “您跟我来。”


    纪云瑟跟着田管事来到记忆中苏滢所居的院子里,积玉听到消息,抹着泪至月洞门相迎。


    “姨母出什么事了?”


    积玉抿唇:


    “奴婢正要给小小姐您传信去呢,幸好您提前过来了。”


    “小小姐先去看看二小姐罢。”


    纪云瑟快步走入房中,一下看到了躺在拔步床内的苏滢,她头上绑着一圈纱布,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纪云瑟大惊失色,


    “姨母怎么了?何时受伤的?”


    积玉哽咽道:


    “就在昨日二小姐归家时,突然从巷口窜出一匹疯马,直接撞到二小姐从马车上摔下,头部受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大夫说她脑中有瘀血,恐需施针治疗。却不巧,扬州城那位最擅针灸的大夫两日前回了苏州老宅,田管事已经着人去接,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到。”


    纪云瑟擦了泪,吩咐效猗:


    “快去驿站,请沈夫子过来。”


    效猗领命而去,纪云瑟守在床边,掩下内心的不安和焦虑,问道:


    “可有查到那疯马的来历?”


    积玉目露愤恨:


    “不用查也知道,就是四老爷和五老爷他们做的!”


    “这些时日见二小姐在家,他们便撺掇族长二太老爷开了宗祠议事,逼迫二小姐在族中选一个子嗣认为义子,二小姐不答应,他们便使出这种下作手段,想害死二小姐,夺了咱们的家产。”


    纪云瑟才知这几年,外祖的两个弟弟见苏氏的产业愈发做大,更是眼红心急,多次暗中使绊,幸好姨母早有防备,一一化解。


    谁知苏滢从暹罗回来之后,他们变本加厉,除了这一次的疯马,之前还有数次暗算。


    积玉越说越激动,也顾不得许多,直言道:


    “若是奴婢没有猜错,他们定是以为小小姐您已死,家中真的后继无人,且咱们与京城再无瓜葛,少了章齐侯府这一层的关系,害起人来更加肆无忌惮!”


    纪云瑟一愣,但细思之下,的确有这番道理,外祖父这一脉,只剩下姨母和她,论理她做为外孙女,没有资格承继外祖的产业,但若苏滢让她入嗣苏氏,她与苏滢一样承诺在室不嫁,也能成为苏氏掌权人。


    但偏偏她假死,四房五房听说了消息,便以此为由,强迫苏滢认义子。


    从前,他们或许还会顾及苏氏与京城侯府的关系,有几分忌讳不会把事情做绝,以免惹祸上身,但如今,只怕真的无所顾虑了。


    恐怕,连那擅针灸的大夫回了什么祖宅,都是那起子人的安排,分明要置姨母于死地!


    纪云瑟握紧拳头,没想过自己的这个决定竟会连累姨母,她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苏滢,向积玉道:


    “你好生照顾好姨母,其他事,我来想办法。”


    不多时,沈绎闻讯赶来,纪云瑟简单地与他说了原委,沈绎先给苏滢诊脉,细细查看她的伤势后,道:


    “淤血并未完全堵塞血脉,我需立刻施针。”


    “若是一切顺利的话,二小姐这两日就能醒来。”


    他取出针囊,安慰了纪云瑟几句,开始替苏滢行针。


    纵使沈绎的医术纪云瑟信得过,但她在一旁看着一根一根的银针刺入苏滢的头上穴位,依旧是胆战心惊,若不是她和沈绎恰好来了扬州,姨母独自一人,要如何面对?


    纪云瑟吩咐积玉好生在旁伺候着,自己去寻苏滢的另一个贴身婢女,亦是苏宅的大管家堆金,想先去看看那匹马有什么异样,却见田管事急匆匆走来:


    “小小姐,出事了!”


    “四爷五爷他们又叫上了二老太爷,非要进来看二小姐,还带着自家的两个子孙,说若是二小姐还未醒来的话,便要咱们交出管事对牌,接管部分产业。”


    纪云瑟攥了攥拳,怒火中烧,她思索一瞬,叫来效猗:


    “你立即要破竹去马棚仔细看看那匹疯马。”


    再向田管事道:


    “你去府衙,把姨母从前交好的州府官爷请来。”


    一行人到了主屋花厅,已经看见那儿坐着几个人,端坐上首的发须全白,定是苏氏的那位年纪最长的二老太爷,纪云瑟外祖的叔父,如今担着苏氏族长,但他年迈昏庸,对苏氏那几个大蠹虫向来听之任之。


    另紧挨着他下手坐着的,是两个鬓发花白看着及近天命之年的男子,纪云瑟尚有几分印象,正是外祖的两个异母弟弟苏老四和老五,还有几个年轻男子站在一旁,皆是面色不善,还透着几分胜券在握的得意。


    堆金做为苏滢身边的大管家,早已在那与几人周旋:


    “二小姐已经医治中,在她醒来之前,我不能私下做主将对牌给你们。”


    苏老四冷哼一声:


    “若是她二丫头一直不醒,那咱们苏氏的那些铺子产业无人过问,岂不是任由下面的人糊弄?”


    堆金道:


    “四爷此言差矣,苏氏的各处铺子皆是二小姐亲自选的得力掌柜的打理,他们素来忠心耿耿,不过是几日的工夫,出不了乱子。”


    苏老五拍案而起:


    “放你娘的屁!那些产业是苏氏的,又不是她二丫头一个人的!”


    “我们还非得等她死了,才能挨着碰着?”


    纪云瑟忍不住怒意,高声道:


    “究竟是谁,这么盼着二小姐出事?迫不及待地就想夺位篡权?”


    众人回头,却见是一个明眸俏颜的少女,步履从容地走进厅堂,正要喝问她算个什么东西,待细看她的面容,又不由得惊了惊,分明有六七分已逝的苏家老大的影子。


    “哪来的小丫头片子?”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两个年轻男子先质问了过来。


    纪云瑟强压怒火,先向几人依次行礼:


    “云瑟拜见太叔公,四叔公、五叔公。”


    苏老四反应过来:


    “你是京城的那个小丫头?”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


    纪云瑟客气答道:


    “托几位长辈之福,当日大火我被人救下,辗转到了江州,遇到了姨母。”


    这是晏时锦的说辞,她此刻正好用上了,总归回到京城之后,她就得“复生”,如今涉及姨母和苏氏产业,她更不能再躲。


    苏老四冷笑一声:


    “那又如何?”


    “纵是你娘在世,她也是个出嫁女,管不了苏家的事,更何况是你?”


    纪云瑟收起笑意,道:


    “姨母那儿,我已经请来了宫里的御医替她诊治,不日就会醒来。有她在,我自然不会插手苏家的生意。”


    “只是,我的人查到昨日的那匹疯马与二位有关,今日在太叔公面前,不知二位叔公有何解释?”


    苏老四和苏老五二人对望了一眼,眸中异色一闪而过,厉声道:


    “你这丫头莫要血口喷人,什么疯马?


    我们根本不知情!你若敢胡乱攀咬,小心我们对你不客气!”


    纪云瑟早将二人眼中的一抹心虚尽收眼底,淡然道:


    “是否攀咬,查一查便知。若二位叔公问心无愧,可愿配合官府查明真相?”


    苏老五面色不善:


    “你还报了官?”


    苏老四拍拍苏老五的肩膀,二人交换了眼色,轻笑一声:


    “既然你有这心思,查一查也无妨,别让咱俩落下个陷害侄女的罪名。”


    “咱们哥俩活了大半辈子,连只活鸡都没杀过,这等罪名,担待不起!”


    他随即吩咐道:


    “来人,去州府衙门请推官周大人来一趟。”


    二人淡然坐在圈椅上,极是悠闲地喝着茶,似没有一点惧怕之色。


    纪云瑟攥紧了拳头,她原本只想诈一诈二人,假称自己寻到了证据,让他们暂且放弃今日的逼难,待自己真正查到什么端倪,再想办法落实他们的谋害之罪,却不料,他们看起来,有十足的把握周全,心中骤然有些打鼓。


    苏老四兄弟二人一把年纪,怎会被这小丫头的两句话吓到?他们祖辈都在扬州,自然与历任州府的官员都有交往。


    特别是这些年,苏滢多半把精力放在了扬州之外的江州等地,他们兄弟二人手握当年苏老爷分下来的几间铺子,扎根扬州,与州府的各阶官员来往甚密,早已超过了多年不在扬州打点的苏滢。


    故而,他们敢堂而皇之地找来推官,上门查这案子。


    果然不出二人所料,纪云瑟让田管事去寻的那位苏滢曾经打点过的府衙知事,派人传话过来,说是要接待上峰,无暇过问闲杂之事。


    倒是苏老三派人寻来的周姓推官在半个时辰后到了苏宅,一入内,便颇有几分不耐烦,道:


    “究竟有什么不得了的案子,需要请本官亲自上门?”


    苏老四和苏老五陪笑行礼,请他坐在正中主位上后,纪云瑟咬了咬唇,福了一福率先开口:


    “禀大人,苏氏二小姐昨日被人谋害,深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还望大人做主。”


    周姓推官不耐掀眸看过来,见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冷声道:


    “若是要告人谋害,需得有证据。”


    “空口无凭随意攀咬,本官可定你的诬蔑之罪!”


    纪云瑟强自镇定,吩咐田管事去把马带上来。


    很快,绑住四肢的马被几个小厮抬至了花厅外的院子里,一同过来的还有破竹,他向纪云瑟点点头,纪云瑟向周姓推官行礼,道:


    “请大人移步,家中侍卫已经查清了马发狂的原因。”


    周姓推官和苏老四几人对视了一眼,面色不善地依言起身,走下檐廊。


    破竹上前将马首下的一簇鬃毛用刀刮净,指着赫然露出的一个针孔,道:


    “禀大人,此处,乃是被人用粗针将致幻药送入体内,故而导致马发狂撞人。”


    苏老四率先道:


    “这算什么证据?”


    “要我说,不过是这马不知在哪儿扎了什么尖刺,非说是被人下药。”


    纪云瑟指着针孔处明显更深的肤色,道:


    “若只是尖刺,没有药的话,此处的皮肤应该是带着血迹,而不是用药后的黑色。”


    周姓推官明显已经不耐烦:


    “你们浪费本官这些时间,就给本官看这个?”


    “本官老眼昏花,什么异样都没瞧见。”


    纪云瑟不甘心:


    “敢问大人,如此明显的印记,也算不得上有人蓄意谋害我姨母的证据么?”


    苏老五嗤笑一声,故意道:


    “小丫头,我劝你少说两句,免得惹恼了官爷,把你先抓了进去,治你个扰乱属官之罪!”


    几人目露轻蔑不屑,丝毫不把这个小丫头片子放在眼里,纪云瑟就是再蠢,也看出了那姓周的与他们分明是沆瀣一气,有意偏袒。


    她正想再争取一番,却听见一个粗重浑厚的声音响起,语气极是肃戾:


    “好大的口气呐!”


    “本将倒是想看看,是谁能随意抓人治罪?”


    只见一众卫兵疾步入院中,乌泱泱地站了两排,为首的中年男子身着银甲,剑眉髯须,阔步而来,眉宇间威严毕露,众人皆是一惊,纷纷退避至中间。


    周姓推官先行反应过来,忙上前施礼:


    “不知总兵大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


    顿了顿,他挤出一抹笑,诧异道:


    “不知总兵大人为何突然到此?”


    来人正是扬州总兵韩烈,他目光扫过众人,在纪云瑟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看向周姓推官,道:


    “苏府二小姐曾与本将约定,为卫所捐赠三个月的粮草,今日是履约之期,本将特地过来找苏二小姐,却不知几位在此喧哗争执,所谓何事?”


    苏老四脸色微变,和苏老五面面相觑,周姓推官也带着几分责问地看向二人,苏老四只好微微摇头,表示他根本不知情,也从未听说苏滢何时与韩烈有什么来往。


    毕竟各州卫所不归州府管辖,而是直属各省都指挥使司,韩烈做为总兵,并不买州府衙门的账。


    若是苏滢真的与韩烈有约,那今日之事纵是找到知府,恐怕亦难以善了。苏老四兄弟不禁默默叫苦,暗骂那臭丫头竟然留了这一道后手。


    纪云瑟见有所转机,立刻上前,道:


    “禀总兵大人,苏氏二小姐昨日被人谋害,至今昏迷不醒,民女正要因此向推官大人申诉冤情,请大人明察。”


    说罢,将昨日之事详细复述了一遍,并为他指明了马身上的诡异针孔。


    韩烈眸底逐渐阴郁:


    “在本将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发生这种事?”


    他原本就身材高大,身为武将的气势更是不怒自威,一句疾厉的问话让一众人等皆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


    他目光冷冷扫过苏老四和苏老五,转向周姓推官:


    “这案子你们州府衙门能不能查?给本将一句准话!”


    “若是你们查不了,本将自会派人查实!”


    周姓推官早变了脸,额上冒汗,忙不迭道:


    “能查,能查!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务必查明真相!”


    韩烈冷哼一声,目光如刀:


    “如此最好,本将便静候佳音。若敢有半分懈怠,耽误了卫所过冬的军粮,休怪我不客气!”


    周姓推官连连点头,苏老四兄弟和老太爷见此情形,面上虽不甘,但却不敢再言语。


    韩烈看了几人一眼:


    “怎么,还不去?”


    几人忙不迭应是,匆忙离开,韩烈还不忘派副将把马匹送到府衙,并吩咐他盯着推官大人办案,不能轻易放过任何线索。


    纪云瑟终于松了一口气,正要朝韩烈施礼多谢他的援手,却见韩烈赶紧抱拳道:


    “万万不可!”


    “世子夫人折煞下官了!”


    纪云瑟愣了愣,随即,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韩烈身后的一排戍卫兵中走出,她尚未开口唤出来,他已向韩烈微微颔首,道:


    “有劳韩总兵。”


    “等我家世子醒来,定亲自向您道谢。”


    韩烈客气道:


    “不敢不敢,指挥使大人该好好养伤才是!”


    他向纪云瑟过问了苏滢的情况,并保证会密切关注案情进展后,带着两队戍卫兵离开。


    男子瞧着有些呆愣着的少女,拉住了她的手:


    “怎么,看傻了,不认识我了?”


    纪云瑟脱开他随意过来揽她腰的手,目光有几分耐人寻味:


    “你早就知道姨母出了事?”


    男子身着戍卫服侍,却掩不住通身的矜贵,纪云瑟的目光直直落在他的隽目朗颜之上。


    晏时锦无视她眸光中的质问,道:


    “如今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先去看看你姨母的伤势。”


    纪云瑟被他强行拉着手,堆金先观察了这年轻男子的气质举动,又见二人推拒拉扯的复杂神色,便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开口道:


    “小姑爷说得对,只要二小姐早些醒来,四爷和五爷他们就翻不起什么浪来。”


    纪云瑟:


    “……”


    整个苏宅被古木绿荫环绕,在夏日中十分凉爽,但也透着森寂。纪云瑟的手被晏时锦温热的掌心包裹,在经历了一番唇枪舌战之后,原本慌乱的心情,倒莫名觉得有了一丝暖意,安心不少。


    苏滢的房中满是刺鼻的药味,沈绎已经将她头上各穴位的银针取下,纪云瑟着急上前,问道:


    “夫子,我姨母她情况如何?”


    沈绎用袖口擦去额头上的汗粒,道:


    “二小姐无碍,只是瘀血还未完全消融,恐怕还要一两日才能醒。”


    “我用了一些芳香类的药材,以熏燃的方式从鼻腔闻入,有通窍醒神之效,或许能加快二小姐醒来。”


    纪云瑟信他的医术,上前看着苏滢的面色似好了一些,唇色也不似之前的深紫,开始转红,终于放下心来。


    沈绎又道:


    “我需再给她抓一副药,看看能不能喂下去,若是能加上内服,会更好一些。”


    纪云瑟让田管事跟着一同去,想了想,又让堆金派了两个侍卫护着。


    几人离去后,她叹了口气,堆金在旁劝道:


    “小小姐莫要担心,二小姐吉人天相,这些年什么风风雨雨都过来了,不会有事。”


    纪云瑟却不禁一阵心疼,


    “你是说,姨母不是第一次这样受伤?”


    “为何不报官?”


    堆金道:


    “不是二小姐不想,一则,他们每次做得谨慎,并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再则……”


    “今日的情形,小小姐您也瞧见了,四爷五爷他们别的不行,但挥霍银钱收买官爷最是拿手。况他们一直在扬州,又是男子,平日里多与衙门的官爷各处喝酒,二小姐身为女子,有些事,实在是做不来。”


    “这几年,二小姐决意要将生意做到江州等地,也是这个缘故,就是想躲开那几位。”


    “谁知四爷他们几个见二小姐愈发控制不了,便想了继嗣的主意。”


    “二小姐回扬州以来,这件事已经在宗祠议了好几回。”


    堆金看了一眼静卧床榻上的自家小姐,深深叹气,若是前些年,苏滢并不会把那几个草包放在眼里,他们贪婪却自私,只能看见眼前的蝇头小利,各自为政,并不团结,偶尔作一作妖,却掀不起什么波浪。


    却不料她不在扬州的时日,他们突然抱成了团,且近来愈发有齐心协力对付苏滢的迹象。


    再有纪云瑟“假死”一事,苏滢亦没有生养的征兆,苏老四一伙人更加以此来要求苏滢认义子。


    纪云瑟才刚听族长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明白了几分,问道:


    “姨母若是坚决不肯认义子,会如何?”


    堆金一脸无奈:


    “若是二小姐没有亲生子,只能认养。”


    如果要过继,必须优先从苏氏族中选适龄的子嗣,到时,苏老四几个从中作梗,定然会选到四房和五房的头上。


    纪云瑟默了一瞬,道:


    “你这几日让人多上州府衙门走动走动,定要揪出谋害姨母之人,其他的事,我来想办法。”


    堆金答应着,二人掀了珠帘出来,晏时锦正坐在堂屋饮茶,看了一眼心绪明显不佳的少女,起身过来劝慰道:


    “有沈绎在此,不必担心你姨母。”


    田管事进来,道:


    “小小姐一路风尘,又累了这半日,您的屋子已收拾妥当,不如去歇息一会儿吧。”


    “老奴会着人给您把午膳送过去。”


    堆金也道:


    “正是,二小姐的伤不是一两日的事,小小姐也需保重身子。”


    “至于这位公子……”田管事的目光看向了晏时锦,


    “是否需要老奴另外安排……”


    堆金忙道:


    “这位是京城来的小姑爷。”


    她跟着苏滢身边,早就听说了当日纪云瑟“假死”后,京城传来的消息,知道晏国公世子的一番悼念“亡妻”的操作,再听那位总兵大人对小小姐的称呼,和这两人至今还拉着分不开的手,顿时猜到了事情原委。


    多半是那位世子大人在江州“偶遇”了“亡妻”,但见他在总兵面前并未亮明身份,堆金亦不能说破。


    她一脸了然地吩咐田管事:


    “带小小姐和小姑爷一同去歇息吧!”


    第88章


    穿过几道月洞门和檐廊,几人行至一个幽静的院子,纪云瑟记得幼年时她亦是住在这儿,田管事见院子里的一池睡莲开得正艳,一下想起往事,不由笑道:


    “不知小小姐可还记得?”


    “当年您听二小姐说,那睡莲叶子上能躺个人不会沉,您一脚就踩了上去,谁知一下落入水中,害得二小姐被老爷狠狠教训了一顿。”


    又笑着叹道:


    “说起二小姐,从前也是个够人缠的主儿。”


    苏老夫人去世得早,苏老爷为了两个女儿不受委屈,没有续弦亦没有纳妾,一直由素来规行矩步的长女负责教导苏滢,后来长女出嫁,苏老爷亦忙于生意,虽请了几个女先生在家,但奈何苏滢是个乖觉不羁的性子,渐渐的愈发无法无天,家中无人能制挟。


    直到年幼的纪云瑟被接过来,苏滢自觉担起照管陪伴之责,方收敛了些,渐渐的有个长辈的样子。


    纪云瑟听他如此说,倒真想起了那一桩桩趣事,不由得也笑了出来,接口道:


    “可不是?”


    “我那些上树爬墙的本事,都是姨母教的。”


    晏时锦侧头看了过来,颇有几分诧异:


    “你还会爬树?”


    毕竟这姑娘会翻墙,他是见识过的。


    纪云瑟直言道:


    “那次,姨母跟我说,隔壁秦家来了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哥儿,偏拉着我爬到树上去偷瞧。”


    “多爬了几次,自然就会了。”


    田管事看着她,笑道:


    “那是秦员外家的远房侄儿,一直养在乡下老宅,那年来扬州参加府试,老奴记得,那位哥儿天资不错,小小年纪,一举就中了秀才。”


    纪云瑟一时来了兴趣,问道:


    “哦?那他后来可有继续科考?”


    “如今在哪儿了呢?”


    田管事摇摇头,道:


    “老奴倒没听说,算起来那位哥儿比小小姐您稍微大两岁,如今至少也是个举人了,若是顺利的话,说不准赴京考上进士,做官了呢!”


    纪云瑟看着院子里的几株垂柳,和一棵高大的枫树,想起了从前在这院子里跟着苏滢疯闹的一些趣事,霎时忘掉了眼前的愁绪,眉眼弯弯。


    田管事送二人到了屋外,崇陶和效猗将要用的物什安置妥当,效猗正要问自家姑娘赶路许久,是否先要沐浴,冷不丁瞧见那位“姑爷”不明的眸色,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拉了拉正在整理拔步床的崇陶的衣襟,二人对视一番,交换了几个眼神后,悄然退下带上了门。


    纪云瑟进来先自行到了一杯茶饮尽,见晏时锦已在案桌后的圈椅上坐下,便斟了一杯给他送过去,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何时知晓我姨母受伤的事?”


    “为何不知会我一声?”


    她刚刚将茶碗搁在桌上,就被拉住了手腕,整个人转了个圈,跌在男子的怀中。


    晏时锦箍着她侧坐在自己腿上:


    “你先跟我说一说,隔壁漂亮小哥儿的事。”


    “姓秦是么?”


    “是举人?还有可能中了进士,做了官?”


    “需不需要我替你查一查,此人如今在哪儿?”


    男子的黑眸透着森冷,纪云瑟一阵无语,默默翻了两个白眼: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过是今日听田管事提起才有几分印象,我如今连他的样貌都早已记不清。”


    “有什么好说的?”


    况且,她如今哪有心情去回忆这个?


    男子并不打算放过她,双手紧了紧:


    “为了他学会了爬树?”


    “没有翻墙么?”


    这厮……


    有病吧?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能酿成醋来吃?


    纪云瑟一阵无语,但对上他审视的不善眸光,又不禁想笑,她眨了眨眼睛,幽幽道:


    “翻了。”


    “还扭了脚,那位俊俏哥儿把我抱入他的房中给我揉……”


    “唔……”


    余下的话悉数被男子吞下,他发狠似的重重吮住,如一只大猫一般,揪住那只不听话,胆敢公然发起挑衅的小老鼠小惩大诫了一番,才松了唇舌,最后落了一道吻在那双狡黠的眼眸上。


    男子抚过她潋滟泛着水光的唇瓣,道:


    “他若真碰过你,那手就是不打算要了!”


    纪云瑟没好气地推开他,想从他身上起来,却被死死箍住,只得正色道:


    “我跟你说正事呢,你还没回答我!”


    男子看向桌上的茶碗,努了努嘴,少女心中暗骂了他几句,端起送至他唇边。


    晏时锦将茶水饮尽,方道:


    “我亦是今日下船后才听说了你姨母的事,我知道你定会让沈绎来诊治,便去戍卫营找了韩烈带兵来处理那几个草包。”


    “沈绎既说苏二小姐的伤势无碍,你不必担心。”


    沈绎看诊,她自然放心。纪云瑟放下茶碗,恨恨道:


    “你能不能帮我查到伤姨母的罪魁祸首?”


    晏时锦直言道:


    “一匹疯马,什么标记都没有,很难查到原主。”


    “况且,他们敢这么做,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纪云瑟拧紧眉心:


    “那就这么算了?”


    晏时锦神色轻松:


    “你若想的话,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只不过,你们苏氏长房的麻烦并不在于此。”


    纪云瑟若有所悟,不错,她如今应该想的是,他们做这件事的最终目的。她看向晏时锦,虚心请教:


    “那你觉得,宗族逼姨母认子之事,该如何处理?”


    “律法对这些可有什么约定?”


    她知道其中不少事涉及大缙的律法,自古以来,双亲已逝的家产全权落入独女手中的几率不多,多半最后会被族中的男子以各种理由强占。


    她并未研习过律法中关于家产的承继有什么说法,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帮上姨母,只能问问这厮。


    晏时锦自然是通熟律法:


    “依律,父母双亡,若独女在室,得全部家产;若不在室,得部分家产,其他由同宗过继子继承。”


    “但是,你姨母若日后没有子嗣,家产依旧要落入同宗之手,若是没有同宗,则收缴官府。”


    见少女皱眉抿唇不语,晏时锦拢着她柔腻润滑的手,悠然道:


    “你若想彻底解决此事,确保日后都没有人敢对你姨母下手的话,有一个最简单的法子。”


    纪云瑟顿时来了兴趣:


    “什么法子?”


    少女的眼眸晶亮,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还刻意往他靠了靠,鲜嫩欲滴的红唇近在咫尺,晏时锦喉间滚动,唇角微勾:


    “持我的玉佩,在他们面前亮出你晏国公府世子夫人的身份。”


    纪云瑟怔了怔,只需细思一瞬,就能想到这的确是最直接粗暴的法子,这个身份,别说是苏氏一族,就算是请来扬州知府亲临,断他们之间的官司,也要掂量几分,最终偏向哪一方显而易见。


    而且,就四房、五房那些个欺软怕硬的草包,从前一个章齐侯府就能震慑他们好些年,更何况是威名在外的晏国公府世子,皇帝的亲外甥晏时锦。


    但是……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纪云瑟眨了眨眼,双手搭上了他的双肩:


    “这样不好吧!”


    “若是,四叔公、五叔公他们日后告你一个以势欺压良民百姓的罪名,我怎么能连累你?”


    男子眸光微动,猜到了几分这姑娘的心思:


    “你我本是夫妻,你又没做什么过分之事,怎么算是连累?”


    “你不过是说出事实而已。”


    纪云瑟眼睫颤了颤,唇角弯出一抹笑:


    “除了用你的身份,定然还有别的法子。”


    “你教教我可好?”


    男子眸中意味不明,似有些不解:


    “为何要舍近求远?”


    少女的双手向他的脖颈靠近,在他后颈处相握:


    “自然是不想因苏氏的腌臜事坏了你的名声嘛!”


    她实在是不想从今往后都顶着什么鬼世子夫人的身份招摇过市,而且,苏氏的产业之争不会是一日两日的事,以后她与这厮能同行多久并不可知,她得有一个彻底解决的法子,就算没有他晏国公世子的照拂,也能够解决苏家那些杂碎的法子。


    她不想做那等着别人给她喂鱼之人,她得学会自己钓鱼。


    晏时锦怎会瞧不出她在想什么,腾出一只手自斟了一杯茶,道:


    “没有别的法子。”


    纪云瑟一个字也不信他,便松了手,道:


    “也罢,你不肯教我,那我去找愿意教我的人。”


    “想来想去,也就是沈夫子愿意无私地传授道理给我,他见多识广,亦通晓大缙律法,定知道怎么做。”


    腰瞬间被箍得更紧,少女挣扎了片刻未果,瞧着男子黯下来的黑眸,换上一抹浅笑,一只手点在他蹙起的眉峰上,软下了音量:


    “别这样小气嘛!”


    “要么,我唤你一声‘老师’,你来教我?”


    柔腻指尖滑过之处带起点点酥麻,晏时锦忍下微紧的喉间,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指节:


    “我不做你的老师。”


    “……想要我教你也无不可,但是……”


    “我怎知你若过了河,是不是就要拆了我这桥?”


    这姑娘不想利用世子夫人的身份,明显是不想公然与他扯上关系,按她的行事作风,他能清楚地预见自己“狡兔死,走狗烹”的后果。


    “哎呀!”


    少女搂住他,撒娇似的晃了晃:


    “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都跟你回京城了,上哪儿拆桥去?”


    幽香沁鼻,嫣红的唇瓣开合间,吐气如兰,晏时锦定了定神,沉默片刻,终是道:


    “或许有其他法子,但却繁琐,且耗时良久,我不能耽误回京城的行程。”


    “你只需告诉我,自然有人去办,又不需要你亲自出面,不会耽误。”


    纪云瑟趁胜追击:


    “有什么法子?快说说看。”


    晏时锦抚着她垂落耳侧的发丝,深深凝视她片刻后轻吐几个字:


    “离间计。”


    纪云瑟眼眸一亮,瞬间明白:


    “你是说,瓦解四叔公和五叔公的合作,让他们生出嫌隙,狗咬狗?”


    她细细思索,的确有道理,又问道:


    “具体应该怎么做?”


    这姑娘确有几分聪明,晏时锦反问道:


    “你觉得呢?”


    “若是你会怎么做?”


    纪云瑟想了想:


    “咱们假意与四叔公走得更近些,且放出话去,说姨母打算从四叔公家的孩子里选一个入嗣,至于日后苏氏的产业,也大多交给这孩子打理。”


    “如此一来,五叔公和其他几房就会对四叔公有猜疑之心,到时,我们就利用四叔公对付其他有觊觎之心的宗族,且以其他人不同意为由,一直拖着不给那孩子上族谱。”


    “待四叔公将其他几房都解决了,咱们再一心对付四叔公。”


    她顿了顿,又细思一回,不由面露一丝沮丧:


    “可是,这样的确耗时良久。”


    “怕是会夜长梦多。”


    晏时锦道:


    “想要快,自然也有快的法子。”


    她虽聪明,但总归是个姑娘家,心思单纯。亦没有见识过真正的亲人之间争权夺利,想法太过温和。


    纪云瑟看到了他眸光中的狠戾,心下一凛:


    “你是想……”


    晏时锦将她的发丝绕在指尖,并不多言,只问道:


    “四房和五房,哪个好对付一些?”


    纪云瑟想了想:


    “四叔公有主意,五叔公多半是跟在他身后附和。”


    她突然灵机一动:


    “你的意思是,换一换?”


    “咱们先向五叔公示好?”


    “一则,五叔公没什么主见,容易被拉拢,二则,人狠话还多的四叔公被弃,会更快发起反击。”


    说到此,纪云瑟兀自点了点头,


    “不错,据我了解,五叔公家的几个子嗣都是庸碌之辈,而四叔公这一房,却有两个精干之人。”


    晏时锦捏了捏她的下巴:


    “孺子可教!”


    “不过……”


    纪云瑟道:


    “不过什么?”


    晏时锦带着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这样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而已。”


    “归根结底,你们苏氏的产业,最终还是要后继有人。”


    纪云瑟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说得不错,若是外祖父这一脉没有承继的男子,他好不容易挣下的家业,恐怕最后还是要拱手让人。


    除非,姨母找个赘婿,自己生孩子,或者如姨母一直催她


    的那样……


    她看了一眼面前与她日日耳鬓厮磨的男子,抿唇不语。


    晏时锦十分有耐心地拍了拍她的背:


    “不急,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剩下的事,总有法子。”


    他神色淡然,仿佛根本不把这些棘手之事放在眼里。


    纪云瑟凝眸看了他一眼,心中计较着姨母所说那件事的可行性。却被男子往怀里拢了拢,细细端详了她片刻:


    “想什么呢?”


    “河还没过呢,此刻开始谋划拆桥的事,会不会太早了些?”


    他顺手轻抚着少女垂落腰间的香囊穗子,神色平静。纪云瑟眨了眨眼,怔了一瞬,方明白他在说什么,讪讪笑道:


    “哪有嘛……”


    “我是在想,指挥使不愧是指挥使,当真是运筹帷幄,足智多谋呐!”


    温热的气息一来一回,相互交融,旖旎蔓延的间隙,门外传来了崇陶的声音:


    “姑娘,该用午膳了。”


    纪云瑟推着他要起身,却被男子抓住手腕不放,顺着腕骨向上拢住她滑腻的双臂:


    “称呼错了。”


    “该叫我什么?”


    少女极不情愿:


    “世子……”


    “还是不对!”


    “再说错了,就要受罚。”


    男子轻啄她的唇瓣,搭在腰间的手拐了个弯,探入峡谷,爬上峰顶。


    少女咽下轻咛,立时去推他,羞恼道:


    “你做什么?”


    “青天白日的,她们都在外等着呢!”


    但见男子倔强的神色,手上动作变本加厉,温唇还跟了过来,她没好气地轻捶了他一拳,低语道:


    “那该叫什么?”


    晏时锦一只手抓住她的小粉拳,从唇缝出滑出几个字:


    “我喜欢‘冤家’!”


    纪云瑟侧头,弓起身子躲开他的痴缠:


    “……你到底何时偷看了我的话本?”


    男子毫不心虚地追了过来:


    “那不叫偷看。”


    “而是光明正大地学习。”


    “拜读之后,我收获良多,发现的确有许多值得借鉴之处。”


    “下次,我们可以一同探讨、研习。”


    纪云瑟:


    “……”


    纵是她再厚颜,也没办法接他的这番话。


    纪云瑟看了一眼窗外的光影,罢了,她今日得了这厮的便宜,自然得卖个乖,况后续之事,她还得靠这厮摆平。


    挣扎一番后,她收拢了衣裳,垂下眼睫,附在男子耳畔:


    “冤家,我肚子饿了,先吃东西可好?”


    娇语入耳,男子的呼吸又沉了沉。


    崇陶和效猗端着托盘在外等了两盏茶的功夫,才见自家姑娘顶着嫣红的双颊过来开门。


    再看她微肿的双唇和有些皱乱的衣襟,二人终是不敢多言语,幸好天气热,饭菜并没有凉。搁下盘碟和碗筷后,她们脚不点地地迅速撤离。


    上的都是纪云瑟自小爱吃的淮扬菜,有蟹粉狮子头和酿炙白鱼,若换了从前,该细细品味的,而她今日心中念着事,就有了几分完成任务似的仓促。


    但是,吃饱餍足的男子却拿出了令人叹止的行动力。


    次日,苏老四就得到了消息,苏滢依旧昏迷不醒,身边的大管家堆金要了五房两名男童的生辰八字,拿去比对。


    可是,明明他们四房就有刚出生的一个男娃,若要继嗣,自然是优选三岁以下的孩童,越小越好。


    而他们五房的,一个年满五岁,一个即将八岁,这样的年纪,如何能养得亲,确保没有异心?


    根本不是最优的选择。


    苏滢到底是什么意思?


    结合这个侄女素来做事不循礼法旧章的性子,苏老四也能猜到几分,不过是忌惮他们四房有两个出众的男丁,不像五房一窝子废物,更好拿捏么!


    苏老四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当即登了五房的门。


    苏老五面对质问,自觉没必要拐弯抹角,带着几分得意地直接承认了,又道:


    “四哥,您放心,不管她选哪一个,都是我的亲孙子,总归是站在咱们这边的。”


    苏老四直言道:


    “难道,你没想过,她苏滢放着年幼的不挑,为何偏偏要选你这半大的?”


    苏老五道:


    “自然是她伤势过重,等不及了呗!”


    苏老四轻哧一声:


    “蠢材!”


    “分明是她故意为之,想让咱们离心!”


    苏老五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


    “四哥这话实在是过虑,那丫头都躺着不省人事了,哪还有什么别的心思?”


    苏老四道:


    “你那两个孙子的资质你自己不清楚么?”


    “老大到如今三字经都背不出来,老二还尿裤子,你说,苏滢为何选他们俩?”


    “就算他们其中哪个真过去了大房,苏滢又能真正把产业放心交付给他?”


    “我看,不过是拿捏你这傻子罢了!”


    苏老五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此刻,哪能听得进去这等逆耳却又一点都不像忠言的话?冷笑一声:


    “四哥也犯不着指桑骂槐的!”


    “弟弟我是没您那样的谋略,所以苏滢那丫头也看在眼里,清楚从前的许多事就不是弟弟我做的。”


    苏老四拍案而起:


    “你什么意思?”


    苏老五拂了拂衣袖:


    “四哥您如此聪明,怎会听不懂我的话?”


    “您不就是怕大房的家产日后都到了我手里,您觉得我占了便宜,故意找我说这些话么?”


    苏老四被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老五怒道: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若真有此意,何必与你多费口舌?苏滢此举分明是挑拨离间,你却甘愿做她棋子!”


    苏老五轻笑一声:


    “什么棋子不棋子的,只要东西最后在咱们的手里,谁还管她什么用心?”


    见他这个兄长的确气得不轻,又轻声安抚道:


    “四哥息怒,我早就说过,若是我孙子入嗣,家产自然有您的一份,咱们自家兄弟,何必伤了和气,让人笑话?”


    苏老四见他冥顽不灵,深知再争无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老五这人蠢笨自私,极度鼠目寸光不说,又将钱财之物看得颇重,若是他的孙子真的成为苏滢的义子,他苏老四恐怕连杯羹都分不到!


    不行!


    他不能坐视不管,苏滢的意图不明,必须另寻对策。


    第89章


    第二日傍晚,纪云瑟就听说了四房找上门和五房大闹了一场。


    不仅如此,田管事来回话:


    “禀小小姐,四老爷今儿个一早,偷着去找了替咱们看八字的先生。”


    纪云瑟眼睛一亮:


    “所以这个消息,五叔公已经知道了?”


    田管事笑道:


    “不错,昨日五老爷来找老奴问话,老奴就特地提醒了,让他留意四老爷的动静,就知四老爷是否跟他是一条心。”


    苏老五平日里脑子虽不灵光,但极其贪财,将黄白之物看得比命还重要,自送出两个孙子的生辰八字后,已经把大房的家产看作囊中之物,怎可能拱手让人?


    而苏老四,又是个有几百个心眼子的吐信毒蛇。


    看来这回,她的确选对了人。


    纪云瑟道:


    “让那算命先生收了四房的银钱,就按四房给的话儿说。”


    “同时,也向其他几位外祖父的叔伯宗亲放出话去,就说五房的孩子极有可能与姨母八字不合,如今咱们的意思,是扩大范围来选。”


    田管事应声,说道:


    “知府衙门派人来说要让府衙的大夫来看看二小姐的伤势,您看,什么时候方便些?”


    纪云瑟想了想,道:


    “罢了,你去知府衙门报一声,把咱们告人谋害姨母的状子撤回。”


    “就说,苏氏不再追究。”


    晏时锦所言不错,单凭一匹马,就算它身上有什么异样的伤口,也指证不了任何人,不如给他们释放一个信号,苏滢有意修复与几房关系的信号。


    田管事刚要领命而去,又被纪云瑟叫住,略思一瞬,道:


    “至于韩总兵那边,你也好好交待一声,就说暂时不需


    要他们插手此事,若是我有什么需求,会再找他。”


    “至于他说的三个月军粮,既然话已经放出,咱们苏氏也必然会做到,就当是感激戍卫营的出手相助。”


    田管事答应着去了。


    纪云瑟虽极不情愿跟晏时锦回京城,但时至今日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极其聪明,才能出众之人。


    永安帝信任重用他,绝不仅仅只因他皇帝外甥和国公世子的身份,而确因他着实博学多才,有着过人的谋略,能在复杂的局势中清醒地看透本质,且深谙人心,行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


    得出这种感叹之后,纪云瑟的心又凉了几分,十分懊恼当日自不量力,竟然敢去招惹他,如今,她倒成了困于他掌心的雀儿,逃脱不得。


    纪云瑟行至苏滢的院子,沈绎刚刚给她做完一轮针灸,纪云瑟见姨母的面色明显红润许多,双唇亦褪去了黑紫,心中大石也放了下来,向沈绎深深行了个礼:


    “夫子救命之恩,我都不知该如何……”


    沈绎虚扶了她一把:


    “你我之间,无须如此客气。”


    纪云瑟看了一眼苏滢,问道:


    “姨母何时能醒?”


    沈绎道:


    “原本淤血除去就该醒的,但我猜测,是二小姐常年劳累休息不足,如今大脑受伤,会无意识地自我保护,进入深层的睡眠之中。”


    “从脉象上来看,没有任何异常,大约等她睡够了,自然就会醒。”


    纪云瑟微微叹气,沈绎宽慰她,道:


    “若是二小姐愿意服药,我可以给她开一副调养的方子,平日服用。”


    纪云瑟点头道:


    “多谢夫子。”


    又见他眼中多了不少红血丝,眼下也有些乌青,便道:


    “夫子这几日守着姨母辛苦了,您也去好好歇息吧。”


    “这里,我让积玉看着就好。”


    二人步出房外,沈绎看了她一眼,道:


    “听说,你已经在苏氏族人面前承认了身份?”


    纪云瑟点点头,抿了抿唇,不无歉疚道:


    “让夫子白替我费心了。”


    “害您去官离开京城,漂泊至此。”


    沈绎摆摆手:


    “这话倒不必如此说。”


    “当日我出宫,也不完全是因为你的事。”


    “况我身为你的师长,十多年的师生之谊,为你谋划出力,也是应当的。”


    “只是,你若回京城,想好了如何面对你父亲家人,还有……”


    纪云瑟明白他说的意思,纪府的人倒不必担心什么,父亲见她好端端的被晏时锦带回,自然喜不自胜。


    但是,晏国公府的人,恐怕不好应付。


    虽然,晏时锦信誓旦旦会为她摆平一切,又整日念叨着他们已是夫妻。但毕竟没有成礼,她总要面对晏国公府那一大家子人异样的眼光。


    沈绎见她拧眉不语,道:


    “你若是实在不想回去,或许……”


    纪云瑟抬眸看向他:


    “不,夫子,我不能再逃了。”


    “况且,以您的医术,也不能浪费在乡野,您应当回宫去,定能一展拳脚。”


    沈绎自是懂了她的意思,淡笑一声:


    “好,承你吉言。”


    他站在檐廊的分岔口,看着少女翩然离去,渐行渐远,明白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他面前爱哭鼻子的小姑娘了,她已经成长,聪慧有主见,不再需要庇护……


    他的庇护。


    苏滢无碍,纪云瑟心情大好,却发现今日好像没有瞧见晏时锦的身影,想到他这两日为她费心谋划,出人出力,良心发现的少女问端茶过来的效猗:


    “他去哪儿了?”


    效猗立刻便明白了自家姑娘说谁,忙回道:


    “姑爷一早就换了戍卫兵的衣裳出门了,说是今日有事,夜里让您先睡,不用等他安歇。”


    纪云瑟:


    “……”


    ~


    城郊的幽静别苑内,身着常服的扬州知府孟良才在师爷的陪同下,踏上了一侧的卵石小径。


    孟良才道:


    “大夫今日怎么说?”


    师爷道:


    “禀大人,经过两位大夫几日的医治,钦差的伤势已有好转,但还缺一味伤药。”


    孟良才面露诧异:


    “什么药?”


    “扬州城会没有?”


    师爷道:


    “叫什么‘草乌’。”


    “据说,此药日常用得少,且有剧毒,需要特殊炮制后,方能少量用在伤口上。”


    “剧毒?”


    孟良才眸光微动,却立刻恢复平静:


    “好好让他们配就是,万不可影响钦差在我这儿养伤。”


    两人说话间已行至主屋檐廊下,门外的紫电和青霜躬身抱拳:


    “见过孟知府,世子尚在换药,请稍后片刻。”


    孟良才客气应声,不多时就见屋内侍卫端了两盆血水出来,映着廊上的几盏烛火,能明显看出还有道道黑丝混杂其中。


    血腥气传来,一向喜洁的孟良才不禁用袖口轻掩口鼻,咳嗽了几声。


    郑、王两位大夫随即出来,恭恭敬敬地向孟良才行了一个礼,被师爷领着下去。


    紫电向孟良才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孟良才收了收宽摆衣袖,随二人进入屋内。


    烛火昏暗,一男子半躺在厚重的被衾内,背着亮光能隐约瞧出他面色不佳,双目紧闭,十分虚弱。


    孟良才躬身拱手:


    “下官孟良才见过钦差大人。”


    “下官担心大人的伤势,一直想来探望,却听闻大人伤重昏迷,焦心不已。”


    “幸好大人洪福齐天,醒转过来,实乃我扬州府衙之幸呐!”


    晏时锦掀眸看了过去,微微颔首,嗓音无力:


    “有劳了。”


    孟良才虽未见过这位声名在外的世子爷,但听说过他不少事迹,特别是在其奉陛下旨意下江南之后,多有留意他的行踪,自然对他有十分的了解。


    见传说中武艺高强的京卫司指挥使如今这番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由得叹息一声的同时,也为夏氏捏了一把汗,若他真的死在了扬州的地界,陛下有没有可能放过自己这个扬州知府?


    他带着几分心虚地开了口,面上却不显任何异样:


    “大人吩咐下官的事,下官已着力在办,只是……”


    “下官虽为扬州知府,但因江南盐茶道设府在此,下官实是人微言轻,许多事,恐怕……”


    晏时锦似十分费力地瞧了一眼身旁的紫电,紫电会意,道:


    “孟大人过谦了,只要您尽心,何愁有办不了的事?”


    “道府那边,世子已经着人招呼过,您尽管放心大胆地去查,断没有人敢置喙什么!”


    这是又给他上一道眼药呐!孟良才抻着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


    “是,下官明白!”


    不过,他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人,应付场面的话随口就来,他将扬州的盐商和茶商的经营避重就轻地说了一番,紫电正要替自家主子开口指其要害之处,却听得有衙役在外求见,声音有十足的慌乱。


    孟良才皱了皱眉,告了个罪,道:


    “下官去看看有何急事。”


    紫电客气地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孟良才躬身出去,片刻后返回,神色惊慌失措:


    “禀指挥使大人……”


    “不好了,为您回京送信的驿使在半道被…被强盗所杀,身上财务洗劫一空!”


    躺在床榻上


    的晏时锦忽的睁开了眼,一时情急,竟挣扎着要起身:


    “什…什么?”


    紫电忙上前相扶,劝慰道:


    “世子莫急,属下去查个清楚!”


    说罢,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孟良才,快步离开。


    烛影晃动,青霜从宽阔的拔步床后走出,床榻上的高硕男子随即掀开厚重的被衾,起身问道:


    “暗卫还有几日到京城?”


    青霜道:


    “算起来,应该还有三日。”


    晏时锦眸光中闪过一丝狠戾:


    “看着孟良才,咱们送到他手里的利刃,要让他好好地用起来!”


    青霜应声,随即将一封密报呈上:


    “世子,这是京城的百里加急。”


    晏时锦接过打开,看过之后,随手将信一卷,置于烛火上点燃,向青霜道:


    “皇后有孕,且是皇子无疑。”


    青霜道:


    “世子您是打算……”


    晏时锦负手而立,略思一瞬道:


    “传信让谢绩密切注意长春宫的动静,还要立刻着人盯紧江南四州的织染局。”


    “从今日起,供入后宫的所有织料,从纺采至刺绣、成衣,每道工序的经手之人都需记录留名。”


    对付夏氏一族,到了真正的收尾之时。


    青霜领命而去,不多时,一道颀长的身影步出屋外,悄然隐入夜色之中。


    ~


    苏宅内灯火通明,苏滢的屋子里终于有了久违的热闹。


    纪云瑟第一时间坐在床榻旁拥住了她,泣声道:


    “姨母,您终于醒来了!”


    苏滢抚着被她一时激动晃得晕沉的脑袋,拍了拍她的背,道:


    “傻瓜,多大了还哭鼻子!”


    纪云瑟抱紧她不放:


    “我都要被您吓死了!”


    直到苏滢“嘶”了一声,纪云瑟才慌忙松开手,关切道:


    “姨母,您还有哪儿不舒服么?”


    苏滢无奈捏了捏她的小脸:


    “被你抱晕了!”


    纪云瑟破涕为笑,拿着绢帕擦去眼泪。苏滢难得露出一抹慈爱的笑意,摸着她的脑袋,道:


    “这几日,你辛苦了。”


    她刚醒时就迫不及待地先问了堆金这几日可有什么事发生,以她对苏家那几个草包的了解,他们不可能会放过她受伤的机会,弄出一些幺蛾子。


    果然不出所料,不过,她没想到自己的小外甥女处理这些事倒颇有手段。


    纪云瑟为她掖了掖被角:


    “姨母您安心养几日,这些事交给我好了。”


    苏滢并未多言,弯唇点头:


    “好。”


    沈绎亲自端了药碗过来,道:


    “二小姐,该喝药了。”


    纪云瑟起身,微微福了一福:


    “夫子辛苦了,多亏有您,姨母才能顺利醒来。”


    修长白皙的指节稳稳地端着药碗递来,伴随着袖口淡淡的药香,是她一醒来就闻到的颇为熟悉的气息,苏滢伸手接过,一饮而尽,颔首道:


    “正是呢,多谢沈先生救命之恩。”


    她抚着额上的纱布,抬眸看向他清敛的眉目,沈绎垂下眼睫,温声道:


    “二小姐客气了!”


    一旁的积玉瞪大了眼睛,她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喝药如此干脆利落,眼睛都不眨一下。


    见苏滢一直扶着头,沈绎道:


    “你久睡,头有些不适是正常的,过几日会好。”


    苏滢弯眉一笑:


    “那要劳烦先生继续为我费心了。”


    沈绎应声离开,纪云瑟叮嘱了积玉好好照顾苏滢后,也跟着出来,小跑着追上了他。


    “夫子!”


    纪云瑟气喘吁吁地行至他面前,在一处复廊中,沈绎停下脚步,见她深呼吸了几口气后,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诧异道:


    “怎么了?”


    纪云瑟轻咳了两声,想了想,终是摒去了别扭,问道:


    “夫子您替我姨母诊脉,不知她身子情况如何?”


    见沈绎面露几分疑惑,纪云瑟蹙着眉头,咬了咬唇:


    “就是……”


    “就是,她……”


    沈绎见这小姑娘含着几分羞怯,再联想这些时日苏氏的事,他虽未刻意打听,但也猜到了几分,便知晓她问的是什么,笑道:


    “你是想问二小姐的生育方面?”


    纵使沈绎是她自幼尊敬的师长,又是个大夫,但纪云瑟自觉一个女子在男子面前提及这种事,还是瞬间温热爬上了脸颊,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沈绎身为医者,自不会有这些忌讳,直言道:


    “你放心,二小姐年岁不大,不过是因常年的劳累奔波和过度思虑,有些气血受损而已,可正常生育。”


    纪云瑟大大舒了一口气,如今外祖这一房只剩下姨母和她两个后人,解决这些腌臜事最好的法子自然就是姨母自己生个孩子,虽然,她肯不肯还要另说。


    沈绎略思一瞬又认真道:


    “不过,为了日后能顺利怀胎和平安生产着想,最好是能够吃药调理一段时日,保证有充足的气血给腹中胎儿提供养分,对母体和孩子都好。”


    纪云瑟道:


    “若是怀孕了,有什么要注意的么?”


    沈绎道:


    “只要是正常健康体质的女子有孕,都不需要额外注意什么,正常饮食,适量活动即可,太过小心谨慎,顾虑太多,反而不利于养胎。”


    纪云瑟放下些心来,以姨母那个操心的性子,怀孕了也定是坐不住的,生意上的事不可能丢开,若是如此,倒能让她无后顾之忧,说服她同意多了两分理由。


    她又想到了什么,靠近了沈绎一步,悄声道:


    “不知,夫子可有什么秘方?”


    “就是……”


    “那个……”


    沈绎看她一眼,挑了挑眉:


    “你是想一举得男?”


    纪云瑟赶紧点点头,沈绎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正要开口,却见一个人影从身后的转角处窜出,直接行至二人中间。


    阴影慢慢覆了过来,廊下宫灯的微光映在高挺男子险峭的侧颜上,纪云瑟愣了愣,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晏时锦看了一眼目光微闪,滑过一丝羞窘的少女,淡然道:


    “刚到。”


    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一圈,随即握住了少女的手,道:


    “卿卿和沈太医,有事要谈?”


    “……”


    纪云瑟眨了眨眼:


    “已经说完了。”


    “…姨母刚醒,我就是…问问夫子,她日后要注意些什么。”


    沈绎目光掠过神色不明的男子,正要告辞离开,却听晏时锦道:


    “沈太医留步,我有事与你相商。”


    见纪云瑟蹰步不走,略带几分紧张地看着沈绎,晏时锦淡然拥住她,俯身在她耳畔,道:


    “不用太久,我很快过来陪你。”


    纪云瑟:


    “……”


    她回房沐浴后径直钻入了帐帘内,待听见了崇陶轻唤“姑爷回来了。”的声音,方小心将话本藏在被褥下,躺下睡觉。


    感觉到帐帘被掀开一个角,有亮光一闪而过后,湢室很快传来哗啦的水声。


    纪云瑟侧身朝里,放缓了呼吸。


    被衾掀开,有温热向她靠近,随即颈下穿过一只手臂,轻轻一捞,少女整个人滚入了结实的臂弯中。


    男子触了触她轻颤的眼睫,纪云瑟依旧纹丝不动,晏时锦有几分不信:


    “真睡着了?”


    温热的气息在耳畔起伏,他衔住了少女的耳珠儿,指节摸索着伸入轻薄丝滑的绸缎中,一路摩挲探巡,轻而易举地占领了高地。


    一阵震颤传遍全身,少女忍不住娇喘着推开他,晏时锦及时搂住:


    “今日收到了什么好消息?”


    “不该好好谢我么?”


    纪云瑟轻哧一声背过身去:


    “我说过那些事我会派人做,你非不肯,要亲自来,与我何干?”


    男子轻轻捏了捏她:


    “忘恩负义!”


    “你…做什么!”


    鸡皮疙瘩窜遍全身,纪云瑟想去推开他的手,却被抱得更紧:


    “你不主动报恩,我便只有挟恩图报……”


    他的声音蒙了一层薄雾,温热的吐息一同缠绕了过来,落在


    她的耳后,有无数轻软的羽毛,飘然而落,拂过冰凉丝滑的乌发。


    突然,这几日萦绕在纪云瑟脑海里的那个念头闪了出来,苏滢早就要她这么做,但她那时并不想把自己轻易交付给不喜欢的人。这段时日的相处,她一点儿都不排斥这厮,何必舍近求远?


    纪云瑟一咬牙,转过身子面对他,抬手试探性的放在他的侧腰上。


    绵柔洁白的云团顷刻间将巍峨的山峦环绕,云团缓缓飘落,化入缠绵的流水中。


    男子很快察觉到异样:


    她今日过于主动了。


    平日里,他们的亲近,这姑娘都是带着些许抗拒和拘谨。


    多半是在他极尽手段之下,娇花才会绽放。


    可是今日,她主动搂住了他的脖颈。


    晏时锦强行拉回几近崩溃的理智,重新吻上了少女嫣红的唇瓣,喉间翻滚着发出低哑的嗓音:


    “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纪云瑟在混沌之中“嗯?”了一声,不明白这种时候,他怎么会问出什么正经的话。


    “一直在家。”


    “没有…做什么。”


    他着实不信,轻啄了一口她的下颌,温唇下移:


    “撒谎…也是要受罚的!”


    一道一道的涟漪由远及近,纪云瑟不接他的话,转而问道:


    “姨母醒了,咱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唇瓣远去,男子观察着她的神情,动一动,停一停:


    “你不用操心这些,我自会办妥。”


    少女去拨开他的手,带着气音:


    “你不是说了会教我?让我来安排?”


    男子继续亲了上去,灼热的吐气擦着柔腻的肌肤息息滚落:


    “但我还是担心……”


    纪云瑟阻止了他的唇瓣,重新向下滚入他的怀中,杏眸潋滟:


    “不要总怀疑我嘛!”


    “你不信我,也要信你自己呀!”


    她主动吻上了他,舌尖颤动着轻舔他的下唇。


    男子瞬间僵住,绷紧的山峦似被柔腻的白云固封,动弹不得,凝脂般的雪白轻而易举地循到了雄伟壮阔的峰嶂中,微凉裹着炽热。


    “只是这样,你很不舒服吧?”


    第90章


    夜色沉寂,屋内的冰鉴散发着阵阵清凉,却无法驱散帐帘内的温热旖旎。


    不擅丹青的指尖一寸一寸描绘出完美的肌肉线条,结实、紧致,描摹在透明紧贴的素白丝绢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发烫、微颤。


    腻白小手轻柔舒缓,染上褶皱的丝绢滑落脚踏。


    极致的欲糅杂在一处,晏时锦如同一个被一击即溃的败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眸光中的不甘一闪而过,他猛然起身,拂开她的手,一掌制住她的手腕扣在她的头顶,将她整个人压在身下。


    纪云瑟只觉整颗脑袋突然跌进了软枕中,眼前一晃,阴影笼罩下来,她被重新吻住了双唇。


    从未有过的猛烈来袭,他的吻前所未有的厚重,惩罚般的带来一阵狂风骤雨。


    被深吻入侵的少女没有了从前的排斥怨恼,她轻柔地探出舌尖,勾着肆意掠夺的侵略者回归了自己的领地,在对方的阵营里继续厮缠。


    男子被少女的意外反击惊得睁开了眼,含着水光的眼尾,有一抹嫣红甩入视线中,透着摄人心魂的妖冶。


    轻薄的寝衣愈发凌乱,纪云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挣脱开的一只手向下一勾,柔滑坠落。


    男子漆黑的眼底闪入一片雪瓷,柔白晃眼,他眼眶灼热,卷起的燥意从四面八方汹涌来袭。


    少女并未打算轻易放过他,在他尚在按兵观望之时,先一步贴上了唇瓣,做了原本他想做的事。


    胸膛好似有两团火在烧,晏时锦忍不住把怀中的人儿推开,以牙还牙变本加厉地还了回去。


    纪云瑟不再留恋这个次要战场,柔腻微凉包裹一矗炽热,如同一个热心的引路人,领着前往它最想探索的幽境。


    男子的身体明显僵住,在明白她想做什么时,突然撤离,却不料少女立刻追过来,低头看了一眼,轻语嘤咛:


    “它看起来很喜欢那里。”


    晏时锦:


    “……”


    就在他霎时头脑空白,不知如何接话之时,纪云瑟跨坐了上来。


    “别委屈自己。”


    “总这样,会憋坏的。”


    晏时锦不知何时,二人的地位发生了逆转,他竟然丧失了主动权。


    在一片怔然的混乱中,暴雨中的渡口,迎来了第一艘入驻停靠的船儿,初次航行抵岸的大船不会把握方向,总是无法找对位置,两个水手生涩地控制着船舵,步步靠近。


    男子犹如绷紧的琴弦,在即将断裂的前一刻,突然清醒了过来。


    不行!


    如今不是最好的时机!


    他们没有正式成礼,她不能那么快有孕!


    少女倏然被抱着换了位置,她仰头看着他,目露不解,但来不及发问,已经被重新掌握了主动权的男子推入了熟悉的温柔陷阱中。


    最终,还是两只嫩白的柔荑遭了罪。


    到了此刻,纪云瑟有些后悔白招惹了他一场,她的手累得几近痉挛,可它就是强硬不肯服软。


    男子吻住她肿胀的唇:


    “该叫我什么?”


    纪云瑟强忍手臂的酸痛:


    “冤家!”


    “你当真是我的冤家!”


    月华如霜,点点落入帐帘内,缱绻遐思久久不散。


    苏滢第二日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她从来不是娇气的性子,从前就算是偶尔生病,也就是随意用些药,多睡一会儿就熬过去。


    这回她昏迷了好几日,心知有不少事等着她去做,便要换了衣裳出门去。


    纪云瑟自是不放心,盯着要她趁机好好休养,与堆金、积玉两个好说歹说地劝着。


    堆金和积玉从前并不敢置喙她一句,但这次也狠下心,强行将自家主子按坐在床上,苏滢心中无奈,脸色已经阴云密布,非常不好看。


    她掌管苏氏产业多年,早已养成说一不二的习惯,只有她发号施令的份儿,怎会屈从于他人的摆布?


    却碰巧沈绎送药过来,门被叩响后,浅衫男子阔步进来,这位当家女主人蹙紧的蛾眉瞬间松开,换上一抹客气的笑意,道了声谢后,一口喝下药。


    沈绎并未察觉屋内残余的紧张气氛,将小软枕取来放在床榻旁,道:


    “二小姐,我再看看你的脉象。”


    苏滢将手搁了上去,垂眸看着他修长如翠竹般的指节切在她的手腕上,有温热随着力道渗入肌肤,目光随即看向他隽润的侧脸:


    “沈先生,我没事了吧?”


    还未等沈绎开口,纪云瑟先一步问道:


    “夫子,姨母她昏迷这么久,是不是应该多休息?”


    沈绎读懂了小姑娘的眼神,但也是实话实说道:


    “二小姐头部淤血虽已除,但眼下还不适于劳累,确宜多休息。”


    “养精蓄锐,也算是欲善其事,先利其器。”


    他收起软枕,听苏滢平静地应了一声“好”,便向她礼貌颔首,正欲立开,又被她叫住,问道:


    “我还需做什么治疗么?”


    沈绎顿了顿,见她的目光看向一旁的针囊,便明白了其意,多数人都不愿意针灸,看着吓人,也的确不好受,他淡笑一声:


    “二小姐放心,淤血已除,不需要行针了。”


    “再服两日的药即可。”


    积玉还以为自家小姐会松一口气,却忽的在她眼眸中看到一丝失落之色,正有些疑窦,又见她客气道:


    “有劳沈先生,再为我费心些时日。”


    纪云瑟也说了几句感谢之语,送了沈绎出去后,回来向苏滢道:


    “沈夫子的话,您总该听吧?”


    苏滢淡笑一声,拧了拧她的小脸:


    “好,我再休息两日就是!”


    堆金和积玉对望了一眼,颇有种日头打西边出来的震惊,从前别说是大夫,就连在生意场上能拿捏他们的大买家,也不见得这位二小姐会把人的话当回事的,就算是面上似听进去了,背后也是阳奉阴违的不屑一顾。


    真是奇了。


    苏滢虽答应了好好养病,却也实在不放心手头上的事,堆金正准备将苏氏的一些近况拣重要的告诉她,纪云瑟先行一步将江州曾氏布庄的事说了一遍。


    苏滢已从江州管家那边得知了消息,别的没提,只笑道:


    “你别说,那位国公世子,倒是对你很是情深意重呐!”


    “若是你真的想好了跟他回京城,我也不拦你。”


    纪云瑟摇着她的手臂,不好意思地嗔了一句:


    “姨母……”


    堆金见状,也在一旁笑道:


    “奴婢也瞧着,小姑爷是真心疼小小姐的。”


    “这几日小姐昏迷着,对付四房


    、五房和二老太爷那边,都是小姑爷在费心。”


    说着,将晏时锦的出谋划策和干脆利落的行动与自家小姐细细说了一通。


    苏滢挑了挑眉,先问道:


    “相貌如何?”


    纪云瑟:


    “……”


    堆金和积玉一致赞道:


    “那自是把咱们府上的人都比下去了!”


    苏滢遴选侍卫最重要的一条标准就是样貌要好,身高至少八尺,宽肩蜂腰,能比过他们苏府所有的人,这个评价已是极高。


    苏滢知道就算有些夸张,但也八九不离十,不禁点点头,拍了拍靠在她肩膀上的小姑娘,道:


    “有样貌,又有家世背景,心里还有你。”


    “瑟瑟,你不亏!”


    “赶紧给我生个小外孙出来!”


    “咱们什么烦恼都解决了!”


    纪云瑟一愣,想起昨晚自己的这番如意算盘打翻了,讪笑一声:


    “姨母您自个儿生个娃娃才是正经!”


    “我生的,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何担下苏氏日后的重任?”


    苏滢倒是出乎意料的没有立即反驳拒绝,挑了挑眉,道:


    “你生你的,我生我的,日后分担着接管苏氏,人多才好办事。岂可辜负爹爹和我辛辛苦苦拓下的这番基业?”


    堆金和积玉对视了一眼,不禁感叹自家小姐此番受伤也是因祸得福,终于想通,决定怀孕生子了!


    几人调笑了一番,苏滢突然想起了之前一直忙碌的事,问道:


    “对了,可有再去盐茶道府问一问,咱们的牙帖何时能下来?”


    堆金道:


    “奴婢正要跟姑娘说呢!”


    “幸好,咱们的牙帖一直因江州的文书不全而没有办下来。”


    “前些时日,江州就查了好几家盐商和茶商,这两日,扬州也有几家盐商被知府大人找去了问话。”


    “据奴婢打探到的消息,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苏滢一阵诧异:


    “是何缘故?”


    堆金放低了声量,道:


    “奴婢打听了许久,才问清楚,是京城来的秘密钦差,奉陛下旨意彻查江南四州的盐茶税,其中还涉及一些不法的生意,估摸着所有的盐商和茶商都有所波及。”


    盐商自古就与各级官员脱不了干系,苏滢铤而走险迈出这一步也是因为盐茶生意十分暴利。


    堆金瞅着自家小姐的脸色,劝道:


    “姑娘,奴婢觉得,咱们如今还是暂时不要涉及为妙。”


    苏滢明白过来,问道:


    “那咱们送到道府的申请文书呢?”


    堆金道:


    “前日,奴婢私自做主,已经拿回来了。”


    “道府那边,奴婢也打点过,钦差不会查到咱们头上。”


    苏滢微松一口气,道:


    “不做也罢。”


    “盐茶生意,自古是三分靠晒盐,七分靠跪着数钱。”


    “先把咱们手头上的生意做踏实了!”


    她经历了这一遭,如渡了一次死劫,许多事都看开了,生意也并非是做得愈大愈好。


    一旁的纪云瑟在听到她们说什么牙帖,什么钦差,和查处了一帮盐商、茶商时,已经呆愣住,再听不到几人还说了什么话,只觉得耳畔有些嗡嗡的声音。


    半晌,她才怔怔地问堆金:


    “你的意思是,咱们的牙帖办不下来,是好事?”


    苏滢吩咐了堆金去办事,见这小姑娘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耐心地给她解释了一番:


    “盐税、茶税自古就是上缴国库税的大头,既是重中之重,官府自然重视,故而想要成为盐商,需要从下到上的一路打点。”


    “办牙帖只是第一步,日后还要办盐引,动辄恐怕就要数万两银子砸进去。”


    “就算做了盐商,也并非高枕无忧,恐怕,随时都有可能因利益分割不均,惹上祸事。”


    她揉着太阳穴,仔细思索了一番,道:


    “罢了,此事容后再说。”


    如今既有查盐税的苗头,她更不能碰这个了,毕竟但凡是盐商,一查一个准,没有干净的。


    苏滢见纪云瑟愣了神,拍了拍她,笑道:


    “你愿意回京城也好。”


    “说实话,当日放弃了京城的那些铺子,我倒是十分舍不得呢!”


    “如今你若要回去,咱们能在京城那个遍地富人之地东山再起,也是件好事。”


    “到时,你照管着京城的生意,我守着扬州的旧产也够了,就不必我东奔西跑的。”


    纪云瑟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地点点头,一时无言。


    又有田管事过来禀报:


    “二小姐,原本说好,今日过来探望您的四房和二老太爷那边的二房、三房的几位小少爷,都来不了了。”


    苏滢略有几分诧异:


    “是何缘故?”


    田管事看了一眼纪云瑟,露出一抹笑意:


    “昨日,四房的老大在赌坊闹事被戍卫营的官爷抓了。”


    “至于二老太爷那边,他家长孙如今被府衙传唤,涉入两年前的一桩人命案中,已查实了部分证据,被羁押在号房,恐暂时无法脱身。”


    苏滢对此稍有所耳闻,那位纨绔子以好色闻名,前几年看中了自家田庄里一个佃户的媳妇,给了几两碎银就想强抢过来,却不料抢人时推搡拉拽,把佃户的老父亲推倒身亡。


    那佃户是在籍的农户,并不是他家的私奴,故而此事最后花了许多银两给那家人封口,赔了夫人又折兵,还上下打点了府衙,才揭过去,如今旧事重提,多半是……


    苏滢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纪云瑟,那位世子爷做事的确狠!


    从前,她的心思都放在了生意上,虽也被那些人所扰,但多少顾及大家同宗,只要不是太过分,她并未与他们计较太多,才导致那几房变本加厉,竟然敢做出要她性命的事来!


    苏滢不禁感叹,古语说:攘外必先安内,果真是有道理的。


    若不是正好纪云瑟一行人及时赶到,她多年的打拼,岂不是给那起子草包做了嫁衣裳?


    田管事继续道:


    “如今,已有宗族的几位长辈私下商议,说是二老太爷御下不严,养出这等败类,该退出族长之位,以正家风。”


    苏滢冷笑一声:


    “五房呢?怎么说?”


    田管事道:


    “五老爷…恐怕如今也顾不上这些事了。”


    “他家……”


    “罢了罢了,我不想听!”


    苏滢摆了摆手,那些腌臜事听得她着实头疼,商海中的尔虞我诈她都能轻松应对,却最烦处理这些宅院内的琐碎俗事,这也是她这么多年喜欢往外跑的缘故。


    她吩咐田管事:


    “这几日看好大门,无关人等一概不许放进来!”


    “对外,就说我刚醒,身子虚弱,谁都不见!”


    田管事答应着,退出时却悄悄看了纪云瑟一眼。纪云瑟明白了几分,向苏滢道:


    “姨母您刚醒来,别操心太多,好生休息。”


    说罢,叮嘱了积玉几句后,步出房外,追上了特意等着她的田管事。


    田管事讪讪笑了两声,纪云瑟看他露出被震慑到的神情,猜到了几分:


    “除了刚才你说的那些事,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


    田管事面色有些复杂地点点头,向纪云瑟又详细说了一番,晏时锦已经将苏氏各房


    往前推十多年的破落事全部抖露了一番,那等实在翻不起波浪的,也对症下药,精准地寻了他们的弱点,现诱现用,落实了个罪名过去。


    短短两日的功夫,各房要么损兵折将,要么破财挡灾,是哀声一片,苦不堪言。


    他在苏宅多年,跟着苏老爷和二小姐,皆是本分的生意人,偶尔耍滑卖奸,也是在生意场上使些不关痛痒的小手段,倒是真没见识过小姑爷的那些狠招。


    他心里有些打鼓:


    “老奴自然知晓,那都是他们罪有应得,但是……”


    “这么做,若是来日被发现了端倪,他们恐怕不会甘休!”


    苏氏在扬州盘根数百年,各房发展到如今都不是等闲之辈,说来说去,就是他们长房人脉凋零,就剩下苏滢姨甥两个弱女子。


    这位老管事担心,他们长房有一日会被秋后算账。


    纪云瑟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到底,还是这些年,苏滢对于那些所谓的家人太过仁慈,但她也清楚,姨母一介女流,没有根基靠山,能走到今日有多难,有时不是不想动他们,而是,一旦动了,很难善后!


    她宽慰了田管事几句,让他不必焦虑后,径直回自己小院,却不料刚步出月洞门,就碰见来寻她的效猗,一脸焦急地走过来,附在她耳畔小声道:


    “姑娘,姑爷刚回来。”


    “……他身上都是血迹。”


    纪云瑟眉心一跳:


    “他又受伤了?”


    效猗实话道:


    “奴婢不知。”


    “姑爷叫了水,吩咐奴婢们下去。”


    昨晚她沐浴出来时,晏时锦就消失不见,她知他有许多公务在身,并未在意。


    纪云瑟脚步快了几分,若说前些时日,她听说这厮受伤,或许还会有些幸灾乐祸,但来了扬州之后,又经历这许多事……


    此刻,她的心情却有几分复杂。


    苏宅很大,穿过了几道复廊,和一处花园水榭,行至她所居的小院时,纪云瑟已经气喘吁吁。


    崇陶刚吩咐了几个小厮抬水换水,纪云瑟看了一眼抬出来水中有淡淡的鲜红,匆忙推门而入。


    湢室传来哗啦的水声,珠帘掀起一个人影,少女径直入内,就见男子背对着,站在木桶中央。


    她没想太多,绕了过去:


    “你伤哪儿了?”


    晏时锦拿着木勺的手顿住,眼睁睁看着她过来上下打量自己。


    除了左肩处的暗器旧伤,他的身上并没有其他的伤痕,纪云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直到他整个人站立不动,只有一处在悄然发生变化时,她方察觉自己冒失了。


    晏时锦:


    “…我没事…”


    “你…”


    话未说完,纪云瑟已经逃离了现场。


    晏时锦冲了好几桶水才洗净身上的血腥之气,他罩上一件素白中衣,披散着乌黑长发,绕过紫檀屏风出来。


    见纪云瑟尚未换衣裳,坐在窗台下的罗汉床上,问道:


    “还不睡么?”


    纪云瑟侧头在小几上斟了一杯茶,往他的方向推了推,道:


    “不急,你坐下,我有事想要问问你。”


    晏时锦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将杯中茶饮尽,似早有预料,却面色平静地问道:


    “何事?”


    他身上似犹带着鲜血的气息,纪云瑟皱了皱眉,用帕子捂着口鼻,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


    “你来扬州,是查盐茶税的?”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晏时锦见她如此,抻着袖口闻了闻,道:


    “已经洗的很干净了,没什么味。”


    见血对他来说是常事,但他素来喜洁,每次都是第一时间冲洗干净,


    “若是你厌恶这味道,我日后再多注意些,尽量不沾染。”


    他说得轻松,明显是避重就轻地不想回答,纪云瑟看着他,幽幽道:


    “算了,我不是想打听你的秘密公务,但你总得告诉我,对付苏氏那起子人,你还有什么打算。”


    她听了田管事报过来的事,除了心惊之外,还有几分莫名的不安。


    晏时锦往她空出来的杯盏里斟满了茶,道:


    “我以为,你会先问我,关于那两张牙帖的事。”


    见她端过茶盏,双手捧着送到唇边半晌不言语,晏时锦挑了挑眉:


    “从前不与你言明,自然是因你们苏氏卷入其中,我不能在明面上偏私。”


    “如今,查盐茶税一事在扬州和江州已不算秘密,你既知晓了,我就不再瞒你。”


    “想必你姨母听到这些消息,会自动放弃盐茶生意,这也是我这么做的目的。”


    纪云瑟已将茶水饮尽,一手托着腮,一手捏着茶盏上的青瓷纹,幽幽道:


    “盐茶生意就罢了,但是对付其他几房的事,你做得如此狠的其他目的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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