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瑟的小心脏差点漏跳了一拍,但却万万不敢表现出丝毫异样,迎上晏时锦探究的目光,淡然道:
“是呀,夫子每日都来给嬷嬷诊脉,说嬷嬷没什么事。”
“还有,他前些时日不是说我的香牌香味淡了么?便抽空给我重新制了一个,今日刚给我的,喏,我闻着好像味道
比之前还浓些,你觉得呢?”
她淡然地将香牌摘下拿在手心,送到他的面前,晏时锦见她一脸坦然的模样,瞥了瞥她手中的东西,道:
“若只是为了防蚊虫,一定要挂这个,没有别的办法了?”
纪云瑟眨了眨眼睛,道:
“要不,你给我想个法子?”
她就是再迟钝,也看出了晏时锦的心思,竟然是在吃沈夫子的醋!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沈夫子是她的师长,从小看着她长大,她视作长辈一般的人,他们怎么可能?
不过,这么看起来,这厮的确是个小气的人,她若真嫁给他,日后她是不是都不能跟别的男子说话了?
他们那起子位高权重之人,占有欲控制欲都很强呐!
所以说,豪门不是随便就能进的,他家老太太专横跋扈就罢了,这厮也好不到哪里去!
晏时锦的目光从那个碍眼的东西上扫过,一口答应下来:
“好,下回我给你准备。”
但他突然想到沈绎,并不完全是因为那一丝若有似无的醋意,他是动了情,但不是被感情冲昏头脑之人。再说,那是她的启蒙恩师,也算是她的长辈,又有多年的师生情分,他无法计较什么。
但是,他每一次看到沈绎,都会从那位年轻神医掩饰得很好的平静眸光中,读出几分莫名的异样,太后薨逝之后,这种感觉愈发明显。
晏时锦说不准是哪方面,但多年与各色人打交道的经验和直觉告诉他,沈绎不是一个简单纯粹的人,他有秘密。
就是不知道,这个秘密与纪云瑟是否有关。
纪云瑟拉了拉他的手,低声埋怨道:
“哎呀,怎的说到沈夫子了?”
“我想去灵岩寺为太后祈福,你到底答不答应嘛?”
她知道,只要晏时锦同意,就一定能够帮她办成。
少女求人的时候,嗓音一如既往的软柔如轻羽,晏时锦垂眼看向她隐去了狡黠的清亮眸子,默了默,道:
“好,既然你想去,就去罢!”
“我跟江守忠说一声。”
他总有一种不可明说的预感,纪云瑟主动要求去灵岩寺并不完全是为了太后,更不是为了他,倒像是有什么私心。
但他一时猜不到,所以,干脆答应她,看看她想做什么。
总归她们一行人的安全由京卫司负责,他就算不能亲自守在那里,也会让人好好看着她。
纪云瑟克制住内心有些激动的情绪,平静地点点头:
“好。”
晏时锦步出房外,立刻交待候在一旁的青霜:
“这些时日,盯紧沈绎。”
青霜愣了一瞬,随即抱拳道:
“是,属下遵命!”
~
繁复的丧仪过后,太后梓宫安入先帝陵寝,次日,十来辆尚缀着白的宫车出了京城向南云山驶去,夕阳西斜时,到达了灵岩寺。
果然如晏时锦所说,所有人都必须住在寺内的禅房内,真正做到忘记尘世的尊荣富贵,融入寺院清贫的修行中,每日早起诵经,午后抄经,粗茶淡饭。
不仅如此,灵岩寺在深山中,僧侣和比丘尼们都是自行砍柴挑水,但考虑各位贵女基本上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故而允了每人都带着各自的两个婢女,做一做粗活。
赵沐昭素来养尊处优,刚过了两日已经受不了,趴在简陋的案桌上揉着酸痛的手臂嚷着要回宫,玉拂和玉晓在一旁帮着她抄经,一面劝道:
“殿下稍安勿躁,陛下最厌恶不忠不孝之人,这又是为太后娘娘祈福,殿下再怎样都要忍了这一个月,万不可生出事端,惹陛下生气呐!”
纪云瑟倒是十分认真地完成所有任务,除了抄经,每日晨起,都是第一个到达经堂,真心实意地随同高僧们一同诵经,为太后祈福,以弥补内心的歉疚。
崇陶和效猗只要跟着自家姑娘,什么日子都甘之如饴,挑水砍柴不在话下,甚至觉得比在府里不光得干粗活还要受闲气的日子,舒畅了不少。
就是对姑娘每日只吃斋饭有些无奈。这日,崇陶从山涧里挑了水回来,行至正在埋头抄经的纪云瑟面前,悄悄问道:
“姑娘,要不要奴婢明日砍柴时,偷偷下山给您买些……”
纪云瑟白了她一眼,打断道:
“你别害我行不行?”
效猗在一旁点燃檀香,熏一熏屋内的潮气,道:
“姑娘说的是,太后娘娘疼了咱们姑娘一场,咱们得记着她老人家的好。”
崇陶弱弱道:
“我这不是怕姑娘身子吃不消么?再说,孝顺也不在这些地方,只要姑娘的心是真的,想必太后娘娘在天有灵,也不会怪罪的。”
纪云瑟活动了一番有些酸胀的手腕,将刚写完的一册佛经递给崇陶,道:
“别说了,你若是闲着,就给我把经书送去。”
崇陶微微叹了口气,接过经书出了门。
寺院内随处可见的女暗卫,是晏时锦特地安排过来护卫众多贵女们的安全。
崇陶是个话多的性子,就是在院子里劈柴干活也要拉着人闲聊,早就跟素日守在她们门外的一个暗卫混熟了,知其名唤“赤霄”。
赤霄见她手捧着经书出来,热心道:
“姑娘又抄了一卷经书?”
“需不需要在下帮着送去方丈院?”
崇陶正好累了半日,便眨了眨眼睛,问道:
“不会耽误大人的事吧?”
赤霄笑道:
“怎么会?在下奉命护卫各位主子安全,帮忙做些跑腿的活儿也是应该的。”
崇陶听她如此说,也不跟她客气,将经书交给她,道了一声谢,便径直往一旁的柴房生火去了。
暮色四合,弦月如钩。
京卫司衙门里,晏时锦的官廨亮着烛火,他翻阅了两份从虔州过来的邸报,拧了拧眉心,思索片刻后,提笔回复了几个字。
敲门声响起,听出是紫电的声音,晏时锦并未抬头,说了一声:
“进来。”
紫电将手里的一册佛经放在自家大人的案桌上,道:
“世子,这是纪姑娘今日刚抄的。”
“赤霄说,纪姑娘每日诵经都十分勤谨,除了去经堂,就是留在房中抄经,并无异样。”
晏时锦搁下笔,拿起佛经翻了翻,她的字他也是最近才见过,一看就是从来不曾用心练,没有童子功的底子,写得只能说是一言难尽,勉强能认出来罢了。
也不知沈绎这个教书先生在她家这么多年,都教了些什么?
不过她抄的佛经胜在认真,看得出来,是一笔一划用心在写。
莫非,他真的错怪她了?她主动要求去诵经,的确是单纯为了太后,和他?
“送回去,交给方丈大师吧!”
晏时锦将佛经合上,道:
“让赤霄好生护着就是,不用再送佛经过来了。”
紫电接过,正要领命而去,却见青霜匆忙步入,抱拳道:
“禀世子,沈太医,他今日向陛下请旨,去职回乡丁忧。”
晏时锦眉心一皱,诧异道:
“丁忧?”
“他父母早逝,丁什么忧?”
青霜道:
“听说,是将他抚育长大的叔父去世,因对他有养育之恩,他愿以亲父之礼守孝,回乡丁忧。”
他小心觑了一眼自家大人微黯的面色,说道:
“属下已经查过了,沈太医在祖籍冀州的确还有位堂叔,最近因病去世。”
晏时锦蹙眉:
“堂叔?回去守孝?”
“陛下准了么?”
青霜道:
“我朝素来以‘孝’治天下,沈太医愿去职为养父守孝,陛下没有不准的理由。”
晏时锦坐直了身子,向后靠了靠,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为了一个远亲,放弃蒸蒸日上的官途?他的这番孝心,是要感天动地?”
原本,父母兄弟或祖父母死后,子女按礼须持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并须去官,但因离职后朝廷会立时补缺,再想官复原职几乎不可能,故而大缙的律法也有约,除了父母丧外可不必去官。
沈绎此举不合情理,分明有异。
还是那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如今,两件事反常,晏时锦不得不怀疑,沈绎在谋划什么。
他吩咐紫电道:
“你亲自送佛经去灵岩寺,这段时日留在寺中,加强寺内防卫。”
紫电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盯着佛经的沉厉神色,顿时明了,抱拳应声而去。
晏时锦按了按额角,又向青霜道:
“你跟紧沈绎,他要回冀州,你便与他一同回去,直到亲眼见他披麻戴孝为止!”
得永安帝允准的当日,沈绎就换下了太医署的官服,将自己手中关于孙贵妃胎象的脉案跟人交接之后,与各位同僚拜别。至黄昏时分,他出宫行至城西的一间车坊内。
听说他要雇一辆马车去往路途遥远的冀州,算是一笔大买卖,掌柜的热情迎了他进去。
步入内室,早已有一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在等着他,见他进来,行礼道:
“主子。”
正是一直以来暗中跟着他待在京城的侍从桑仁。沈绎将手中的包裹放下,随即换上他早已准备好的脚夫衣裳,问道:
“都准备妥当了么?”
桑仁亦换上了他脱下的外裳,道:
“按主子吩咐,已布置妥当。”
正是因为桑仁与自己的身量和面部轮廓有几分相似,沈绎才想出这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出宫。
沈绎心中十分清楚,若只是他一人骤然去官离开京城,不会有人在意,但同时又加上纪云瑟葬身火海就不一定了,晏时锦不是一个能轻易糊弄的人,必须真的有一个人替他回冀州奔丧,留在那儿披麻戴孝。
他仔细看了看桑仁,确定他已准备好的妆容与自己有九成相像,只要不凑近了仔细看,大体上看不出差距,才放下心,粘上桑仁给他准备好的络腮胡,戴好头巾。
桑仁看他一直忙碌,忍了许久,终于问出了心中的不解:
“主子分明已经查出了真相,为何突然去官出宫?”
“难道就这样任凶手逍遥法外?连院正大人的仇也不报了么?”
沈绎顿住手,默了默,道:
“时机还未到,需再等一等,有个重要人证,我必须亲自去找她!”
桑仁知晓他的性子,便明白他没有说实话,这些年他与主子名为主仆,但从情分上来说,不论僭越的话便如亲人一般,实在不愿见他功败垂成,不由得加重了几分语气问道:
“主子要找什么人,让奴才去就是,为何要辞官?”
“您吃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得到了陛下的信任,却突然离开,您难道不知,去官容易,复职难么?”
沈绎闭了闭眼,攥紧了双拳又松开,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似是对这个一直以来全心全意为他做事的侍从说,又似对着自己的另一个分身辩解道:
“因为,如今的形势,仅我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撼动凶手背后的势力!”
“你以为,光凭这些,就能动得了那个人?那你就错了!”
“且不说物证全无,人证不一定靠得住,就算我们手握物证,那个人也可以说其中经手之人众多,将自己摘干净!”
桑仁不甘心:
“主子!”
“那就这样算了么?”
沈绎握住他的肩膀,眸光微沉,道:
“不是!”
见桑仁瞪大眼睛看过来,他缓下声,继续道:
“还有机会,更好的机会!”
一个无需他辛苦举证,或许也不会牵连到其他人的机会。
桑仁不解,问道:
“主子的意思是……”
沈绎知道,若是他不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这个从小跟着自己的忠仆是不可能安心代他回冀州守孝,思索了一瞬,只道:
“我已看出,并放话出去,贵妃的这一胎,是个公主。”
“故而,她定能安全生产,平安长大。”
桑仁立时明白过来,道:
“主子是觉得,他们会故技重施?”
沈绎点点头,道:
“他们当年除去皇长子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你想想,若是再出生一个皇子,而且身份还尊贵,他们会忍得住不下手么?”
“这件事过了将近二十年都无人发觉,我敢肯定,他们还会用同一种方式。”
桑仁这才放下心来,道:
“既然主子心里已有打算,那就好。”
沈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
“陛下尚有两年多的孝期,不急。”
“况且,那个重要人证,只有我才能寻到她。”
这才是他费心谋划出宫的真正理由。
直到日暮西沉,新月初上,青霜才在暗处亲眼瞧着沈绎拿着包裹,上了马车。
看来,他确实归心似箭,打算连夜赶路回去。
夜晚的山道上树影斑驳,车夫按照雇主的要求,加快了速度。不近不远的后方,是一骑马的高挺男子,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紧紧跟着马车。
与此同时,车坊内跑了一整天的几名脚夫被东家留下用了晚膳,酒足饭饱提着一壶酒各自回家。
沈绎绕了几个巷口,确定没有人跟着之后,拐入了城北的义庄里。
~
晚秋的山风渐寒,各家婢女都被允准回去取了些厚的被褥和衣裳过来,效猗整理着从府里带过来的几样物什,然后将一个信笺偷偷塞给纪云瑟,悄声道:
“是沈夫子送来的。”
纪云瑟拆开看了一眼,随即将信放在油灯上点燃,看着它一点一点地燃为灰烬,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准备一下吧,就是这一两日了。”
她将刚抄好的佛经理了理,向崇陶道:
“这几册,你悄悄的送去经堂,不必说是我抄的。”
她早已准备计划实施前,将她一个月本该抄写好的佛经全部抄完,故而这些时日都在熬夜抄写。
崇陶知这是姑娘对太后娘娘心中有愧,努力想补偿,便也不再多劝,答应着,包好了往外拿。
次日一早,用过早膳后,纪云瑟照例捧着经书去经堂,在路上凑巧碰见赵如昕,两人同行。
赵如昕见她眼下乌青,问道:
“纪姐姐怎么了,昨夜没睡好么?”
纪云瑟点点头,道:
“原本早早的就睡了,谁知到了半夜似听到什么吵闹的声音,醒了就睡不着了。”
赵如昕瞪大了眼睛,捂着嘴悄声道:
“姐姐你也听见了?”
见纪云瑟一脸诧异茫然地看过来,赵如昕缩了缩肩膀,道:
“听说,是昨夜有人在西面那两间禅房里,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可吓人了!”
“那里偏远,平日没有什么人,你说,总不会是有鬼吧?”
“还是,山上的妖怪?”
纪云瑟闻言也吓了一跳:
“不会吧,这里可是寺庙,妖魔鬼怪怎敢随意进来?”
赵如昕道:
“可那里离宝殿的菩萨们远呐,顾不上也是有的。”
“哎呀,不说了,怪可怕的!”
纪云瑟拍了拍胸口轻呼一口气,忙转移这个话题,便随口问道:
“对了,郡主,上次那个孟家公子,可有再缠着你了?”
赵如昕轻笑一声,道:
“前些时日的确总来王府烦我,不过,我早已经跟他退婚了。”
“我根本就不喜欢他,这次他犯在我哥哥手里,正好一了百了。”
纪云瑟想起那个人看向自己轻薄的眼神,就笃定他不是个好人,亦为她高兴,道:
“就是,京城里出色的年轻公子多着呢,郡主再好好选一个就是!”
赵如昕闻言红着脸低下了头,略带几分羞涩,道:
“寺庙里不说这个,纪姐姐,咱们快走吧!”
纪云瑟点点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东西,突然惊呼一声:
“哎呀,我带错经书了!”
“今日应该是念《地藏菩萨本愿经》的!”
她只得让赵如昕先去,自己回房换。待她气喘吁吁地行至经堂,赵沐昭等人早已经诵完了一道经书,正等着下一位高僧过来,看见她,轻
哧一声,道:
“呦,平日里有些人不是最勤谨的么?怎的今日如此懒怠?”
“不知是没把皇祖母放在眼里,还是没把父皇的旨意放在眼里?”
她在这破庙里吃苦受累已经待了太久,每日心情烦闷,正要找个出气的人,而太后已逝,晏时锦远在京城,便早把目光放在纪云瑟这个臭丫头身上。
谁让她的好姐妹孙雪沅在宫里恃宠而骄,日日缠着父皇,有孕之后更是哄得父皇团团转,要不是太医说她这一胎是个公主,父皇恐怕太子之位都要直接奉到她面前!
赵沐昭看着自己的母妃日日愁容满面,郁郁寡欢,早就咽不下这口气了!
谁料纪云瑟自入灵岩寺以来,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日兢兢业业,挑不出一点儿懒怠之处,今日,正好抓着她的这个错处,赵沐昭怎会轻易放过?
赵如昕立刻帮她解释道:
“纪姐姐早就来了的,是发现拿错了经书,回去换才晚了些。”
赵沐昭白她一眼,道:
“晚了就是晚了,哪有这么多借口?”
“今日,她说拿错书晚了,明日,你说睡晚了,那这里还有人诵经吗?”
纪云瑟拉住了还欲说话的赵如昕,试着辩解道:
“公主,臣女不是故意的,请念着臣女素日不曾懈怠的份上,饶了臣女这一次吧!”
赵沐昭冷哼一声,道:
“饶了你?都学你这样,明日大伙儿都别来了,如何立威?”
纪云瑟见她咄咄逼人,也没有了耐心,直言道:
“公主您是公报私仇吧?”
“您一直看臣女不顺眼,揪着这种小事不放,分明是故意针对臣女!”
赵沐昭听她如此说,更是得了意,向众人道:
“你们瞧瞧,她这是什么态度?”
“明明是她犯了错,本宫指明,她倒说本宫公报私仇!”
“你迟到在先,诬蔑本宫在后,本宫若不罚你,下回你不反了天去?”
见纪云瑟无话可说,她眼珠儿一转,略思索片刻,道:
“本宫罚你在西院的禅房里抄经一宿,没抄完不许出来!”
赵如昕闻言,求情道:
“公主,若是抄经,让纪姐姐在自己房里抄不就好了,为何要去那儿?”
“听说,那里晚上有……”
赵沐昭打断她,道:
“有什么?菩萨面前,还能有什么妖怪?”
“不去那里,难不成让她晚上吵着咱们睡觉,要咱们陪她一起受罚?”
正好今日一早就听说西院闹鬼一事,纪云瑟就犯到了她面前,可不是老天爷助着她么?
从前,她数次吃了纪云瑟的暗亏,今日再没人护着这臭丫头,她怎会轻易放过?
赵如昕还想再劝,被纪云瑟拉住,悄悄跟她说道:
“郡主不必再为我费心了,不过就是抄一夜经书而已,没事的。”
“再说,我也从不怕什么鬼怪。”
赵如昕知晓赵沐昭的性子,叹了口气,劝慰了纪云瑟几句,也是无可奈何。
用过晚膳后,纪云瑟和崇陶效猗在玉拂的带领下,收拾了几样要用的东西,前往西院禅房,那里总共只有两间厢房,原本是用作偶尔招待香客,后寺院扩建,便用来了堆放杂物。
崇陶和效猗收拾了一番,总算勉强能住,赤霄照例跟了过去,以护卫职责在身为由,在门外守着。
约莫戌时,崇陶突然开门,苦着脸向赤霄道:
“姑娘有一册佛经忘了带来,让我回去取,可这里偏僻,黑灯瞎火的我实在是不敢……”
她环顾了一圈四周,乌云遮月,有山风的呜咽声,偶尔还传来一两声不知是何动物的叫声,不禁抱紧了双臂。
赤霄不及思索,道:
“那我陪你走一趟!”
崇陶点点头,但又停下了脚步,道:
“可是,这里就剩下姑娘和效猗姐姐两个人,我有些不放心。”
赤霄想了想,这两间禅房的什么见鬼的传闻不过就是贵女们捕风捉影而已,她身为暗卫,自是不信这些鬼怪之论,而且,寺中还有那么多的明卫暗卫,纪云瑟在此不会出什么事。
于是,她便问道:
“要取什么经书,我替姑娘取来就是,不必你们跑。”
她脚程快,来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崇陶一脸感激,跟她说了经书放在何处后,微微一福,道:
“多谢大人!”
赤霄应声而去,谁知,那经书却没有搁在崇陶所说的地方,幸好她经常查案,找个物什对她而言不在话下。
待她寻到经书出门时,却见一道火光直冲夜空,而起火的方向,竟然正是西面的禅房!
第72章
寂静山林中的皇家寺庙,因一道突然的火光撕裂了如墨的夜幕,如火蛇一般腾飞于夜空之中。
赤霄一句“不好!”尚未出口,立刻攥紧手中的经书,飞一般地跑向西院。不过顷刻之间,火势猛起,热浪翻滚向外,两间禅房瞬间置于火海之中。
赤霄心下一沉,大声呼唤:
“来人呐!快扑火!救人!”
她是自家主子特地派过来护卫纪姑娘的,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主子交待?
有守夜的寺中僧人率先奔赴过来救火。
“纪姑娘!”
赤霄来不及思索其他,随手抢过一个小沙弥手中的水桶,全部浇在自己身上,就想冲进去救人,却被势如破竹般窜出的火舌逼退,根本无法靠近。
屋内烈焰腾腾,却没有任何呼救的声音,赤霄又立刻寻了一床棉被浸湿,披在身上想进入房中,又被突然喷出的一股热流灼痛了眼睛,不得不再次退了出来。
紫电刚在山门外勒住马,就见到了冲天的火光,他突发一阵不祥的预感,循着浓浓的黑烟飞奔到了起火现场,却见赤霄在禅房门外跺脚,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
“谁在里面?”
烧透的房梁轰然倒塌,火势极猛,纵然所有的僧侣沙弥都抬着水过来救火,却是杯水车薪,毫无效果。
赤霄面如土色,眼睁睁地看着禅房在熊熊大火中一点一点地坍落,这种情形,里面的人怎么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纵是见惯了风浪的她,也顿时瘫软了下来,有气无力道:
“是纪姑娘,和两个婢女……”
扑面而来的热浪让紫电瞬间似什么都听不见,手里的经书掉落在地,他难以相信地抓紧赤霄的手臂,疾声道:
“你说什么?”
赤霄一脸绝望地看向他,大声重复道:
“是纪姑娘!”
这还了得?
紫电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来不及犹豫,对怔然的赤霄道:
“你想办法救火,我立刻回去禀报!”
这种情况,什么鸽传书都没有他的马速快!
京卫司,指挥使官廨尚亮着烛火,晏时锦尚坐在案桌前思索通州的几件案子与京城之间的联系,这些时日,夏氏明显加快了动作,这倒正中他的下怀。
只要蛇出了洞,他就有办法揪住它的七寸。
一阵突然的凉风透过窗棂袭来,面前的烛火摇曳了几下后,突然熄灭。晏时锦皱了皱眉,正欲唤人进来,却见紫电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行至他跟前,面如死灰:
“世子,灵岩寺禅房突发大火,纪姑娘和两个婢女在里面……”
“没有…救出来……”
“你说什么?”
晏时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手中的笔瞬间落地,漆深不见底的黑眸缩紧,几个冷如冰雪的字从僵硬的唇齿间吐出:
“谁在里面?”
紫电被自家主子骤然的寒意吓得浑身一颤,慌忙俯身抱拳:
“是…纪姑娘…”
“她已经…葬身火海…”
“怎么可能?!”
晏时锦起身,一掌拍在案桌上,震得面前的书册纸张翻飞,青瓷油灯霎时落地,哐当摔了个粉碎。
她纪云瑟这样的一只狡猾小狐狸,怎么会轻易让自己葬身火海?
晏时锦压制住一瞬间的恐慌
,将最近的所有反常之事在脑海中飞快地梳理了一番,道:
“走,去灵岩寺!”
扔下这句话时,他的人影已经闪出了门外,快行至衙门口时,又停下脚步,吩咐人道:
“另派几队人马,今夜必须搜遍整个南云山!”
紫电愣了愣,寺里大火,为何要搜山,如此兴师动众?但他不敢有任何异议,立刻跟上了自家主子,带了一队直卫,一路风驰电掣,赶往灵岩寺。
火势终于被扑灭,但却只剩下一座废墟,什么都烧得干干净净。
众贵女早被蒸腾的热浪和耀目的火势惊醒,此刻正呆愣着被暗卫们远远护在院子外的长廊中,赵如昕哭得撕心裂肺,一直叫着“纪姐姐”,根本不敢相信,白日里还好好的一个人,突然直接就生离死别。
赵沐昭也吓傻了,被玉拂和玉晓紧紧搀着才没有唬得晕过去,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阴差阳错地成了害人凶手。
不对!
不是她害的!她只是对纪云瑟略施惩戒,又没有想要那臭丫头的命。
是纪云瑟自己倒霉,与她无关!
定是老天爷看不惯她的狐媚样儿,特意派了什么鬼怪把她收了去!
其他贵女们也是一脸无法接受,莫非前几日闹鬼,闹的是索命鬼?
灵岩寺的僧人亦看着焦黑的残垣瓦砾愁眉苦脸,只能双手合十,一直念着“阿弥陀佛……”,好端端的为何会起火?无缘无故地烧死一个贵女,他们如何向皇室交待?
突然一众整肃的卫队进入,为首之人身着玄色修身曳撒,峻目敛肃,看了一眼面前的疮痍废墟,握紧了双拳,冷冷道:
“给我翻开!”
“死要见尸!”
他阴沉的目光随即落在浑身一凛的赤霄身上,还未等他开口询问,赤霄忙上前将事情原委一一细禀。
赵沐昭察觉到她这位表兄的狠戾黑眸向她看过来,吓得抖了抖,在玉拂和玉晓的搀扶下才站稳,深吸了两口气,终于拿出了公主的气势,道:
“这么看着本宫作甚?”
“本宫只是…只是对她略施惩戒,火又不是本宫放的!”
“是…是她自己倒霉,不关本宫的事!”
晏时锦只轻瞟了瞟她,便收回目光,他自然知道,就凭这位草包公主,怎么算计得过纪云瑟?
多半又是被她利用了!
他看着来回翻动挖掘的侍卫,掩下内心的惶恐,若真的是利用才好,千万不要……
不多时,有一个直卫上前:
“禀指挥使,发现一具尸身!”
随即,有人翻开烧焦的横梁,大声呼道:
“这里还有两具!”
身旁的紫电和赤霄骇然一惊,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家主子。只见他站着未动,脸上的神情似禁锢住了一般,寒冷得仿佛下一瞬就能凝出霜雪来。
尸身?
三具?
这几个字随着疾风入耳,却又似千钧之鼎砸过来,让人头晕目眩,不知所云。
手中的剑柄握紧,掌心似要掐出血来,晏时锦只觉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不可能!”
他绝对不信!
“把尸体抬过来,让仵作验尸!”
他一直静立不动,直到京卫司随侍的仵作仔细察看完毕后,小心翼翼地上前禀报:
“大人,此乃三具女尸,虽面目全非,但依身量骨骼,可断定为十五至二十岁左右的女子。”
“初步看来,没有其他的伤,应该就是火烧而死。”
“但是,皮肉已经基本烧毁,看不出死亡时间。”
紫电听说连三具尸体的身形都与纪姑娘主仆三人相差无几,顿时心沉到了深渊,他小心觑着自家主子的神色,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突然,晏时锦疾步上前,将三具尸体的右脚脚踝细细看了看,又问仵作:
“能否瞧出这几人的右脚,最近是否有脱臼的迹象?”
仵作虽是诧异,但见这位上司不容拒绝的神色,忙蹲下一一仔细查看后,道:
“可以看出,至少最近半年内,并无脱臼的痕迹。”
晏时锦眸光微动,握紧的拳头松了松,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
“你确定?”
仵作点头,道:
“下官确定。”
“若是脱臼,则关节处韧带会有松动的痕迹,这三人脚踝紧实,骨骼连接处也没有半点磨损,下官以多年的经验可以断定,她们至少半年内没有受过这类伤。”
晏时锦心底冷笑一声,
“好,很好!”
从看到尸体的第一眼,他就有感觉,根本不是纪云瑟!
赤霄仔细查看了废墟,过来禀报:
“主子,禅房的四个角落有过量的灯油燃烧的痕迹!”
晏时锦眸色森冷,薄唇轻启:
“着实不错!”
沈绎突然去官离宫,纪云瑟就在此时故意得罪赵沐昭,惹来处罚,就连这处突然闹鬼的禅房也是她选的极佳的起火之地!
纷乱的线索交织,但他做为京卫司指挥使,若是这点思绪都理不出,那他这么多年就是白混过来的!
山风疾呼而过,院内一片寂静。
看着地面上焦如黑炭的三具尸体,众贵女早吓得捂住口鼻不敢吭声,赵如昕忍着悲痛想上前看一眼,却被自己的两个婢女死死拉住不敢松手。
赵沐昭腿软了一阵,被玉拂紧紧抱着安慰道:
“此事与公主无关,殿下不必怕什么!”
紫电和赤霄忐忑不安地看着静立不动,面无表情的自家主子,不知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晏时锦收拾了一番复杂的心情,看向静谧的山林,她这是跑了?
可她为何要跑?
为了能来这里祈福诵经,刻意做吃食讨好他,到头来就是为了假死逃跑?
究竟是为什么?!
片刻后,紫电终于等来了自家主子的吩咐:
“把尸体带走,下山,去章齐侯府!”
一侧的山林,在灵岩寺的喧哗中,马蹄声逐渐远去。
沈绎已准备好了一切,他亲自在院墙外接应,和纪云瑟一人骑一匹马,分别带上崇陶和效猗,直接取道下山往南走。
这也是沈绎早就想好的,若是他们在城内做这些,以晏时锦做为京卫司指挥使的能力,说不定会很快发现端倪,立即封城,他们根本无法出京。
但南云山本就在京郊,四通八达,随便往一个方向跑,晏时锦就算怀疑纪云瑟没死,也不可能派那么多的人马漫无目的地追。
“云瑟,你能行么?”
沈绎知晓她从小没有学过骑术,有些担忧。
纪云瑟拉住马鞍利落地上了马,讪讪一笑,道:
“夫子放心,我已经学会了,又练了好几次,不必担心。”
自那日马球会后,晏时锦又抽空教了她几次,一个会教,一个愿学,自然上手就快。
沈绎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多问,让身后的效猗抓紧他的衣裳后,策马扬鞭。几人彻夜赶路,终于在天擦亮时,赶到了通州漕运码头。
已经有一艘运送茶叶的船只在那里等着,几人下马后,沈绎先行上船与船家交谈。
崇陶和效猗从没有骑过马,更是第一次这样快马赶路,有气无力地扶着一棵大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纪云瑟虽骑过几次,但也觉得被颠簸得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但看她们小脸煞白,只得先去安抚她们两个。
崇陶摆摆手道:
“姑娘放心,奴婢没事。”
她看了一眼身后走来的路,兴奋地说道:
“咱们真的逃出来了!”
纪云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淡笑一声:
“对!咱们逃出来了!”
日后,她再也不必背负侯府的重压,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自由如风,无拘无束。
望着初升的朝阳,点点金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少女不禁闭着眼睛张开双臂雀跃起来。
沈绎从船舱中走出,看着她的模样,也不禁弯了弯唇角,又立刻招呼她们,道:
“快些上船吧,等见到你姨母再高兴也来得及!”
~
深夜的章齐侯府,睡梦中的纪筌和魏氏被急促的敲门声
惊醒,纪筌带着几分愠意向门外问道:
“什么事?”
管家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惊恐:
“侯爷,大小姐…她出事了!”
魏氏起身点亮了屋内的烛火,诧异地看向纪筌:
“侯爷,这……”
纪筌套上外衫,道:
“我去看看。”
刚说完,窗棂上已经透入了火光,纪筌一开门,差点被院子里整齐的一排烛火闪瞎了眼,待他揉着眼睛适应了眼前的光亮后,看见是一队身着铁甲的直卫围了一圈,正中一个隽挺高硕的男子负手而立,身着修身曳撒,通身的威厉极具压迫感。
背着烛火,纪筌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他腰间的莹白玉佩却反射着火光,上面刻着的一个“晏”字格外刺目。
纪筌心下一凛,随即拱手道:
“不知指挥使大人亲临寒舍,有…有何…指教?”
晏时锦目光凉凉,向他正正地看过来,却未开口。紫电上前躬身抱拳行了个礼,又抬手道:
“纪侯有礼了,抬过来。”
看着三具烧焦的尸体摆放在院子里,纪筌吓得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一旁的管家立刻扶住他,道:
“侯爷莫要难过,大…大小姐…她…”
他也是听说了这番噩耗,才做主放了这些官爷进来,哽咽了几声,他无法再说下去,身后传来魏氏的声音:
“侯爷……”
她套上了外衫跟着走出来,看到院中乌泱泱的一圈人,怔了怔,刚欲开口问,突然瞧见摆在地上的三具焦尸,脸色瞬间苍白,颤抖着拉住纪筌的手臂:
“这…这是怎么回事?”
晏时锦目光扫过二人,紫电瞅着自家主子眼色,在一旁十分哀痛地说道:
“灵岩寺西院禅房突发大火,贵府大小姐和两位婢女,不幸葬身火海。”
魏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向一旁盯着焦尸一动不动的纪筌:
“侯爷,什…什么?”
“瑟儿?瑟儿,她…”
晏时锦将这二人的每一个细微神情都收入眼中,各种生离死别的认亲场景他看得不少,但眼前这双父母面对亲生女儿的“尸体”,竟呆愣着不动,而不是第一时间冲上前去辨认痛哭的,倒是第一次见。
紫电靠近了他们一步说道:
“二位不过去看一看,辨认一番?”
经他提醒,夫妻俩方挪着沉重的步子,行至三具焦尸面前,魏氏捂着帕子不敢多看,纪筌神色复杂,怔了半晌,向紫电道:
“敢问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突然一个人影从院外闪了进来,纪云惜跑到魏氏身旁,惊惧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神色肃厉的持刀直卫,落在晏时锦身上,刚想问是什么情况,却突然瞥见了地上的焦尸,吓得惊呼了一声,躲在魏氏的身后,声音颤抖:
“啊!”
“母亲,这…这是什么?”
晏时锦微黯的眼眸看向身着雪青色衫裙的纪云惜,更是蹙紧了眉头。
紫电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向纪筌道:
“纪侯,世子悲痛,想到大小姐的房中瞧一瞧,睹物思人,不知是否方便?”
纪筌不知从怎样的心情中回过神,声音哑了几分,赶忙欲身旁的管家道:
“当然,当然,快带指挥使大人去筑玉轩。”
管家抹着泪应了一声,做了一个在前方相让的手势向外走,眼见着晏时锦离开,紫电抱拳道:
“纪侯,至于寺中大火其中的具体细节……”
纪筌随即抬手指向一旁的恩熙堂,颤声道:
“大人请进屋详谈。”
紫电看了一眼赤霄,随即跟在纪筌身后步入一旁的花厅。
魏氏拉着吓成抖筛的纪云惜慌忙回了一墙之隔的主屋,赤霄跟了上去,看似守在花厅外,耳朵却听着主屋的动静。
很快,纪云惜抑制不住恐惧的惊呼声传来:
“什么?”
“姐姐,她…已经…死了?”
魏氏忙捂着她的嘴,道:
“别叫了,唉,这算个什么事呐!”
纪云惜道:
“那晏世子,他,他来咱们家,是…做什么?”
魏氏也是六神无主:
“我,我怎么知道?”
纪云惜慌乱道:
“母亲,姐姐,姐姐真的…死了?”
魏氏心情复杂,道:
“你不是都亲眼见着了么?”
“再说,晏世子亲自过来,还能有假?”
纪云惜第一反应是:
“那,姐姐和国公府的亲事,不就……”
不就黄了么?
魏氏也是接受不了,这位大小姐为何年纪轻轻就这样死了?从前,没瞧出她是一个短命没福的面相啊?
纪云惜突然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忙哆哆嗦嗦地脱下来一扔,道:
“对…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抢你的东西,你…你在天有灵,千万别怪我,别来找我!”
她对着窗口忙忙地作了几个揖,又想起什么,将鬓发上的两支珠钗也拔了下来扔在衣裳上,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向魏氏道:
“不行,我要回去把姐姐的东西都找出来,还给她!”
她匆忙回到自己的小院,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两个婢女劝不住,只能跟着她一同把从纪云瑟那儿“借”来的衣裳首饰什么的全都翻找出来,慌慌张张的抱了两个大包裹前往筑玉轩,却被一队直卫拦在了月洞门外。
纪云惜知是晏时锦在里面,不敢多言,只弱弱地说自己是来还姐姐东西的,随即把包裹扔给了两个直卫后,拉着两个婢女逃之夭夭。
筑玉轩是一个极小的院子,只有三间房,正屋内亮着灯,紫电和赤霄二人进入时,自家主子正坐在垂着藕荷色纱帐的床榻上,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赤霄先上前将魏氏母女二人的话语一字不落地转达,说着,就有直卫将两个大包裹送了进来禀明原委。
赤霄觑着自家主子的神色,将包裹打开,都是衣裳,还有一袋首饰。
见晏时锦蹙眉不语,紫电复述了他与纪筌的谈话,说道:
“世子,属下问到,纪姑娘外祖家在扬州,正是有名的富商苏氏,在淮扬一带颇有名气,如今当家的是苏家二小姐苏滢,乃纪姑娘生母的同胞妹妹。”
晏时锦眸光微动,他从前倒真不知她在家中的处境,如今看来,纪云瑟的这番筹谋并不是一天两天,针对的也不是他。
他环顾了一圈陈设简单的屋子,这样一个她从小住到大的地方,竟然没有一丝温馨的气息,怪不得她要跑!
但是,他们两个不都要议亲了么?她成了自己的未婚妻,纪府谁还敢欺负她?
还有,这些事她为何不向自己说?他若是知道,怎会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当面百般撩拨他向他示好,背地里却只把他当外人?连沈绎都不如?
还是,她只把他当成一个利用的工具!她对自己的预谋接近,只是想利用他手中的权势,达到她的目的而已?
招惹了他却不愿负责,逃之夭夭?休想!
晏时锦拧了拧眉心,向紫电道:
“明日,你去查一查悦椿楼,和原来的掌柜方成。”
“以及,所有与悦椿楼曾经有过密切往来,或者,曾经与扬州苏氏有关的商铺。”
纪云瑟既然早已做了这个打算,必然会收拾利落干净,就像她的这间屋子,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但是只要细查,总会有蛛丝马迹。
他又向赤霄道:
“明日,你亲赴扬州,盯紧苏家二小姐!”
“此人与任何可疑之人接触,都需立刻来报!”
第73章
昼夜扬帆,在船上颠簸了十来日后,纪云瑟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江州。没有直接到扬州,就是顾虑有人发现她假死,去外祖家寻她。
她们三个女子早已换上了男装,扮成了茶叶商的模样,沈绎依旧是脚夫打扮。
刚下船,沈绎就接到了快马送来的密信,他没忘记嘱咐人留意京城的动静,算好时辰送来。
纪云瑟看了一眼他微动的眸光,有些忐忑:
“夫子,咱们没被发现吧?”
“章齐侯府三日前已将长女下葬,”
沈绎深深凝视她一眼,补充道:
“晏国公世子以妻礼扶柩,丧仪十分隆重。”
“……”
纪云瑟一口气被噎住,狠狠地咳嗽起来。崇陶和效猗用十分复杂的神色看了一眼自家姑娘,又赶紧去忙碌收拾东西,不敢言语。
苏家早有人在码头等着,是个身着窄袖圆领袍的家丁,说是家丁,但容貌却又是俊美无俦,身材高硕,他一眼
看到了纪云瑟,恭敬行礼:
“小小姐,请上马车。”
纪云瑟收拾好情绪,警觉地看着这个人,压根不敢乱认,直到看见前来接他们的马车内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方信了他,跑过去钻入车内。
“嬷嬷,我想死你了!”
正是她的乳母秦氏。秦氏含着泪轻抚着她的脊背,笑道:
“姑娘回家了,什么都好!”
纪云瑟如同一只猫儿一般蹭在秦氏怀里,什么烦心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二人互问了近况,不多时,马车已经进入了一间别苑。
秦氏笑道:
“姑娘快下车吧,二小姐昨日就到了,正在这儿等您。”
还未等纪云瑟说话,车帘已经被掀开,露出一张明艳的面容,目光追踪到她后,弯唇一笑,将她拉了下来,狠狠抱紧:
“啊呦,我的小瑟瑟!”
“你终于来了!”
纪云瑟只觉得自己被搂得喘不过气来后,好不容易松开,又被拉着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听她道:
“哎呀呀,看看,这小模样,说是天上的仙女也不为过吧!”
“就是瘦了些!”
“不过不打紧,姨母给你补一补!”
两侧的脸颊被捏紧又松开,纪云瑟就像一个面团,在这位热情的姨母手里揉搓了半日,终于被她放过,挤出一抹笑:
“姨母,好久不见!”
崇陶和效猗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对着这位身着窄袖短褙子,衣着发饰干练的少妇装扮的美貌女子行礼,道:
“奴婢见过姨奶奶!”
苏滢皱了皱眉,收起笑容,正色道:
“什么爷爷奶奶的,我有那么老么?”
秦氏忙在一旁解围道:
“叫二小姐吧。”
沈绎观察了一路,知晓此处位于城郊,是个颇大的园子,附近也没有什么人家,便将络腮胡摘下,淡然上前拱手道:
“苏二姑娘有礼了。”
纪云瑟在一旁介绍:
“姨母,这位就是我信中说的沈夫子。”
“我能顺利逃出来见到您,都是夫子不顾危险,替我费心安排。”
苏滢客气向沈绎一笑,颔首道:
“沈先生有礼,一路辛苦了,多谢你对瑟瑟的照顾。”
二人客气了一番,见他尚穿着脚夫衣裳,苏滢指了一个侍从,道:
“带沈先生去沐浴更衣。”
沈绎自去了之后,苏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背影附在纪云瑟耳畔小声道:
“长得还行,就是身板太弱了,我跟你说,找男人不能找这样的,你看看姨母身边的这些,得按这个标准找,知道么?”
纪云瑟闭了闭眼,无奈道:
“姨母,那是我夫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夫子。”
“您千万别胡说。”
苏滢轻哧一声:
“什么夫不夫子,你若是喜欢,管这些做什么?”
纪云瑟无奈叹气摇了摇头。她印象中这位姨母的确有些放浪不羁的性子,更是视世俗教条如放屁,不过,也只有她的这番蔑视一切的魄力,苏氏才能走到如今。
毕竟当年外祖父病逝,他几位兄弟觊觎苏氏家产,甚至在灵堂前大打出手,幸好不到二十岁的姨母以一己之力稳住局面,声称自己此生不嫁,独守外祖打下的基业。
这世间对女子就是如此苛刻,男子做一些事是理所当然,女子却要额外付出许多。
如今,她已成苏氏掌舵人,将产业愈发做大,更是把规矩经道视作空气,我行我素,不惧流言,活得肆意洒脱。
纪云瑟突然想到自己从前对某人的刻意招惹,莫非是不自觉学了些这位姨母的作风?
但她自问如今还做不到,全部打破她遵循了十几年的礼法。苏滢见她如此,遂道:
“真没那意思就算了,去洗一洗,姨母给你准备了好东西,给你接风!”
纪云瑟梳洗完毕,换上了苏滢为她特意准备的上好的苏绣浣花锦裁制的外衫,在琳琅满目的妆奁立挑了两支素净些的珠钗簪了,被这位姨母惊艳的目光瞧了许久,不住夸赞:
“看看,还是像咱们苏家人多一些!”
纪云瑟用了堪称山珍海味的奢华一顿午膳后,方知苏滢口中给她准备的“好东西”远不止这些。
“见过小小姐!”
眼前站着的一排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身材却是魁梧奇伟的少年男子,整齐划一地向她抱拳行礼,正喝茶漱口的纪云瑟差点呛住,她猛然咳嗽了几声,看向身旁的苏滢,道:
“姨母,这…这是…何意?”
苏滢道:
“这几个都是我精心挑选的护卫,身手不凡,以后就贴身保护你。”
纪云瑟饮了一口茶,讪笑道:
“不,不必吧?”
苏滢不容她拒绝,身为富商,近身侍卫必不可少,更何况她这个外甥女儿本就生得招人。
因说起她即将启程去往暹罗做一单生意,归期不定,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以上也有可能。
纪云瑟当即来了兴致,必要跟着同去,左不过这一两年,她不便在大缙露面,正好跟着姨母出外见见世面。
苏滢早已给她另制了个身份,去了纪姓,以“云”为姓,户籍落在江州一个与苏氏关系亲近的黄姓生意伙伴家,假称是他家的远方亲戚,被黄某认作了义女。
见纪云瑟执意通往,苏滢便也答应,让人带着她新的户籍文书自去办通关文牒。
沈绎亦向纪云瑟辞行,纪云瑟感激地朝他施了一个礼:
“我能顺利逃出,多亏了夫子替我谋划,只是,害了夫子成如今不得见人的模样。”
沈绎见小姑娘一脸歉疚,忙笑着摆摆手,道:
“怎么会呢?”
“原本我就要来江南一趟,有些事,我需亲自去查探。”
纪云瑟也大致猜到了这位夫子从前潜藏京城多年,突然入太医署一举成名,太后薨逝后又骤然去职,一定是有什么不足向外人道的秘密,而且他并不是自己所想的一介书生,而是颇有人脉之人,能将那些事做得滴水不漏,恐怕也是出身不凡。
她不便多问,只道:
“夫子保重!”
沈绎看着她晶亮的杏眸,弯唇一笑:
“你也是。”
“或许等你从暹罗回来,我也恰好办完了事,咱们还能在江州再见。”
~
初冬的京城,刚刚下过一场雪,京卫司指挥使司一如既往的一片冷肃气氛。
指挥使晏时锦端坐书案后,听见窗外有树枝被积雪覆盖,支撑不住断裂掉落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碧纱后隐约可见的一片雪白,手中的笔慢慢松开,目光有一瞬间的柔和,又骤然缩紧了黑眸,继续落笔。
紫电在一旁小心觑着自家主子的神色,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
天气再冷,也没有自家主子的脸色冷,近来,他行事愈发凌厉不讲人情,对裕王和夏氏的党羽穷追不舍就算了。
连“老丈人”纪侯爷都被他大义灭亲,将他原本靠着太后娘娘谋来的,在织造局的一个差事免了,另换了个毫无油水的闲职。
也不知主子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甚至连纪姑娘的妹子都没放过。
将那位纪家二小姐原本打算勾/引涟亲王世子赵峥不成,阴差阳错地认识被小郡主退婚的孟家五郎,两人私定终身、珠胎暗结的龌龊事让人揪了出来。
紫电正没精打采地默默叹息着,却见青霜突然敲门,道:
“主子,冀州来信!”
晏时锦搁下笔,道:
“进来!”
他接过青霜手中的密信,拆开看后,眼底闪过一丝戾色,果然不出他所料,沈绎根本没有回冀州奔丧,那只是他的一个替身!
晏时锦森冷的目光落在青霜身上,将信重重甩给他:
“你自己看!”
青霜浑身一凛,看毕后更是吃了一惊,也不敢辩解,弱弱问道:
“世子,是否要属下去将那人捉回,禀报圣上?”
晏时锦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这个蠢蛋下属,道:
“你是要打草惊蛇?”
紫电和青霜二人静立不敢动,片刻后听自家主子吩咐
道:
“去查火起的第二日,通州去往江南一带的所有船只!”
第74章
江州城,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初夏。
烈日高悬,城郊的漪澜苑,有凉凉的风透过窗棂吹入厢房内,宽阔的拔步床落着银红的霞影纱,远远看着,如山间的云霞伴着薄雾,隐约可见纱帐内一个窈窕身影,呼吸规律起伏,正睡得香甜。
效猗端着热水悄然推开了门,无奈摇了摇头。
自家姑娘昨日夜里刚从琼州岛回来,看着她一身疲惫,早上便没舍得喊醒她,任她睡到此刻。
两年前,姑娘跟着二小姐去往暹罗,因人多不便,便留下了崇陶在江州,只带了年长些的她同去,她们一路上虽见识了从前未曾见识的山海风景,但也实在奔波。
别的不说,一行人乘宝船在海上就历经了约莫一个月,第一次身处茫茫海中央,自家姑娘倒是一点儿也不惧怕,日日看着太阳东升西落,和一望无际的海面,缠着船夫伙计们讲从前的一些经历趣闻。
效猗却是不敢轻易出船舱往外瞧一眼,那感觉,就似天地无限放大,而她如微尘般渺小,只要站在甲板上吹着海风,心跳就似随着海浪起伏,无法平静。
有一次,还碰上了海上暴雨,倾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不止,那滔天的巨浪,仿佛要吞噬一切。
自家姑娘见船晃得厉害,开始也是害怕,但见二小姐和船夫水手们皆是面色淡然处变不惊,也就镇定下来,拉着她躲入船舱,劝她这种情况担心也是白费的,就当这大船是个大摇篮,安心睡觉便是,想必第二日就雨过天晴了。
而效猗却提心吊胆地默念了一夜的“阿弥陀佛”,生怕一船人的性命就此交代在这无垠的碧波之中。
幸好有惊无险。
二小姐在暹罗的生意谈得算顺利,自家姑娘也跟着学了好些经商之道,二小姐见姑娘有些灵性,带她见了几次世面后,其中的几单货物往来,便放手让姑娘去与人商谈。
姑娘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了二小姐做靠山,胆子也大起来,好在一切顺遂,来往的货物交接妥当。
自家姑娘第一次远行,暹罗又有许多从未见过的瓜果美食,便有意在那里住了许久,直到二小姐赶着要回大缙谈另一桩生意。
到了琼州之后,自家姑娘见她实在受不住颠簸,已经出现水土不服之症,只得让她先行回江州,自己继续跟着二小姐留在那儿,顺便等着暹罗的货船。
直到几个月后方返回江州。
效猗回过神,看了一眼滴漏,随即拉开帐帘,里面露出了一张精致的美人面,乌发如瀑般散落枕畔,身上盖着薄薄的被衾,一只雪白的膀子不安分地随意搭在外。
效猗叹了口气,正要把自家姑娘唤醒吃早膳,却见她突然紧紧抓住被衾缩成一团,惊叫道:
“啊!不要杀我!”
效猗一惊,忙抓住她的手,道:
“姑娘,姑娘,奴婢在这里,您怎么了?”
纪云瑟睁开眼,看见是效猗,又四下打量了一圈,确定自己已经回到了江州别苑中,方捂着胸口缓过气来。
昨日她一晚梦魇不曾睡好,眼前总出现那几个狰狞凶煞的面容,和满目的鲜血印记,直到天色渐明,才实在熬不住合眼睡去,
效猗一脸狐疑,问道:
“姑娘,您做噩梦了?”
纪云瑟点点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粒,直见有初生的日光照进屋子里,方觉得回到了人间。
效猗只当她是一路奔波累着了,轻轻地拍了拍她道:
“姑娘,您先起来用早膳。”
见她似睡眼迷糊,以为她还不愿起,怕她久睡伤身,便笑道:
“您一到江州就跟着二小姐去暹罗,今日难得这样的天气,姑娘早些起来逛逛这园子可好?”
纪云瑟闻言,看向窗外的树影,轻轻舒了一口气,忽的闻见“叮咚”的声响,她一面起身,一面道:
“什么声音?”
效猗向外看了一眼,道:
“姑娘刚来时,不是说那翠湖边的枫树地底下放个秋千架甚好么?如今您回来了,崇陶正让他们做去呢。”
纪云瑟终于缓过了神,随口问道:
“这么快请了匠人来么?”
效猗拿来衣裳给她换,将她黑缎一般的长发拢起又放下,道:
“原本要去请的,但破竹说他会,便由他来做。”
“您用了早膳去瞧一瞧,看看他做得好不好。”
纪云瑟揉了揉有些睡懵了的脑袋,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
“破竹?”
她套上衣裳,让效猗随意给她绾了个发髻,便步出门外。
院子里枝叶繁茂的大树下,崇陶正忙来忙去地指挥一个高直健硕的男子在那里锯木头,
“把架子搭高些,姑娘喜欢荡得高高的远远的。”
男子温声应道:
“是。”
崇陶又去挑了一根木头,正命两人扛过来,忽的瞧见一角丁香色衫影靠近,忙迎了上去,指着已经锯好的一截木头,笑道:
“姑娘快来看看,这么高好不好?”
谁料自家姑娘并未理会她,却行至破竹面前,按住他手中的木锯,道:
“你身上有伤,快回去休息吧!”
“这个让他们寻两个匠人来做。”
男子修长的眼睫低垂,扫过自己手边雪白的柔荑,道:
“小小姐放心,小人无碍。”
纪云瑟看着他苍白的面色,随手拉开他松散的外衫,果见左肩处缠着的厚厚一层纱布透出了丝丝血迹,皱紧眉头,道:
“还说没事,你看看!”
崇陶看着他隐约透出的颇长一道伤口,吓了一跳,忙问:
“姑娘,这,这是怎么回事?”
待让人扶着破竹去寻了园子里的大夫来看伤重新包扎,纪云瑟方告诉了崇陶和效猗他们从琼州回来时的遭遇。
“什么?水盗?”
崇陶和效猗惊得瞪大眼睛,嘴都合不上了。
纪云瑟亦有些后怕,刚来江州时,姨母就给她安排了六个侍卫,她原本还觉得是多此一举,直到从琼州岛回江州时,他们一行人的船碰上了水盗。
那天风平浪静,白日里,纪云瑟和苏滢对了一遍账目,又与随同的掌柜商议回江州后的一些筹算,至夕阳西斜时分,纪云瑟便回了自己的舱房内,坐在窗前看着两岸连绵的山不断后退,和映得江面一片金光的落日。
落日完全隐入水平线,便有侍卫过来替她点上了灯。
直到带着其中三人走了一路,纪云瑟才明白自家姨母口中的“贴身侍卫”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为路途遥远,太多女子一同上路极其不便,苏滢和她各自只带了一个贴身婢女,余下的琐事都交给了侍卫,他们除了日常保护她们姨甥俩的安全,几乎什么都能做,端茶递水、洗衣下厨。
但纪云瑟实在不比苏滢,能放心坦然地将所有贴身的服侍都交给侍卫,她完全不适应几个高硕的男子每日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效猗先回了江州,寻常的小事都是她自己做了。
苏滢见她如此,自是调笑了她一番,告诉她别说贴身服侍,就是让他们侍奉枕席也是无妨。
纪云瑟听得瞪大了眼睛,咋舌不止,连连摆手。苏滢只得将自己带着的唯一婢女积玉派去服侍她。
纪云瑟准备在房
中沐浴,便唤了积玉命人抬水进来。
暮色渐浓,纪云瑟见积玉已准备妥当,便放下手中的账本,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颈,正起身准备宽衣时,“嗖”的一声,窗外突然射入一支利箭,钉在舱壁上,箭尾犹自颤动。
纪云瑟惊得僵在原地,积玉倒是见过些世面,迅速过来将她护在身后。
舱外甲板上顿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似乎整艘船都剧烈地振动了起来,木桶里的水溅了一地,刀剑交击声此起彼伏,名唤“破竹”的侍卫推门而入,迅速拔剑护在纪云瑟身前,道:
“小小姐莫怕,小人在此!”
突然一个身影从窗外跃入,脸上绑着三角巾,手中握着的利刃寒光闪烁,直直向纪云瑟挥刀砍去。
纪云瑟还未反应过来,破竹已迎上前去,剑锋相撞,刀光剑影,破竹身手敏捷,招招迅猛,逼得对方节节败退。
却不料,又从窗外飞入一黑衣人,扫视一圈后,手中长剑刺向正中的纪云瑟,积玉惊呼一声,伸手来挡,幸好被破竹飞过来的剑鞘击中那人。
整个船舱已经陷入一片混乱,刀剑声、呼喝声交织,纪云瑟从未见过这番情景,早已吓得呆愣在原地。
她的另外两个侍卫流水和穿杨进来,分别护着纪云瑟和积玉向客舱内躲去。
纪云瑟抚着快跳出来的小心脏,勉强定了定神,紧随流水之后,却被突然扫过来的一片刀刃吓得魂魄差点出窍,流水与那黑衣人厮打起来,她赶忙抱着头缩在角落里。
突然,一道亮光闪入她眼眸,有个面巾已落,满脸横肉的大汉看见了她,似发现了新猎物一般,眼中闪过贪婪之光,持刀向她走来,那人不忘吩咐两个手下缠住一旁的流水,目光直视纪云瑟:
“呦,这里还有个小美人!”
“莫怕!等大爷好好疼一疼你,再送你上路!”
“你别过来!”
纪云瑟浑身哆嗦,咬紧牙关,随手摸索着抓起一把绣墩猛地向他砸去,却被他轻易躲开,眼中凶光更甚,他轻哧一声:
“小丫头,还挺辣!有意思……”
纪云瑟身旁已经没有任何趁手的物什,只能撑着地面往后退,眼睁睁地看着那大汉一步步逼近,一脸狰狞地向她扑来。
关键时候,她被人拦腰一抱,与那一身水腥气的大汉擦身而过。
第75章
待纪云瑟反应过来,她已经转了一个圈被破竹拥在怀里,一阵血腥气弥漫,有湿润浸染了她的衣襟,她循着血迹看过去,才发现破竹的左肩处插着一支箭矢。
“啊!你…中箭了?”
纪云瑟忍不住捂着嘴惊叫了一声。
“小人没事!”
破竹退后两步,一剑将箭矢砍断,随即抱起已经腿软站立不住的纪云瑟径直向舱内的密室走去。
苏滢及两个掌柜和积玉早已在那里,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那等场面,其他的倒不担心,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纪云瑟,看见她进来,苏滢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抱着明显受了惊吓的她安慰了许久。
幸好,水盗人虽多,但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激战了一个时辰,就被苏家精干的侍卫打得落花流水,死的死,逃的逃。
直到回了别苑,纪云瑟向崇陶和效猗说起这件事时,依旧是惊魂未定。
昨日他们回来得匆忙,两个贴身婢女也是此刻才知道他们一行人还有这番惊险遭遇,心中一阵后怕,幸好自家姑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否则还得了?
不过,让纪云瑟更烦恼的倒是另一件事。
经过那次水盗来犯劫后余生,她便日日梦魇,根本不敢独自一人入睡,看她日日顶着眼下的乌青,苏滢问了半日方知晓,苦笑一阵后,无奈只能让流水和穿杨两人分守在她的窗外和门口。
纪云瑟知道有两个武功高强的人就在不远处,才能安心睡去。
但那是在船上,他们两人夜里在她房外的舱板上打个地铺就罢了,可如今回到别苑,总不能再让几个男子夜夜在她房外守着她吧?
而崇陶和效猗又是完全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像昨日,就算她们两个陪在她一侧的耳房里,纪云瑟依旧是不放心,总是一闭上眼,刀光剑影和一幕幕血溅四壁的场景,就扑面而来。
她没精打采,随意用了些早膳,便将大夫叫来,细细问了问破竹的伤情,大夫道:
“小小姐放心,他身体强健,虽伤口有些轻微开裂,但并无大碍,只养几日便好。”
纪云瑟闻言松了口气,又嘱咐说需要什么贵重药材、补品之类的尽管开口。
她还是第一次欠人这么大一个人情,虽说破竹是姨母给她的侍卫,但总有些过意不去。
正好苏滢过来看看这个外甥女,听见了她对大夫的一番极为认真的嘱咐,待人走后,搂着她的肩膀,笑着在她耳畔轻语:
“你若是觉着破竹不错,不如,把他收在房中?”
“就当是你报他个救命之恩嘛!”
纪云瑟被这她的一番话惊得目瞪口呆,忙摇摇头:
“姨母,您在说什么?!”
苏滢见她羞窘,笑得愈发开怀:
“再说,你不是晚上不敢一个人睡么?有他陪着,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这也是替你着想,一举两得嘛!”
“……”
纪云瑟纵是再厚颜,也不知该如何接话,羞恼地看了这位离经叛道的姨母一眼,转身就要走:
“我不跟你说了……”
苏滢见她如此,拉住她正色道:
“别走嘛!”
“玩笑归玩笑,我倒是跟你说正事,咱们苏氏这么大一摊家业,总得后继有人,你跟我说你不想嫁人,我不逼你,但你必须给我生个小外孙!”
这番话在暹罗时,苏滢就已经跟她提起了,但她只当玩笑敷衍了过去,如今见这位姨母说的郑重,纪云瑟坐在一旁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是今年最新的雨前龙井,极是甘醇,她细品了品,撇了撇嘴,道:
“姨母您年纪又不大,为何不自己生?”
苏滢叹道:
“我想生,也得有空余啊!”
“四叔五叔他们几个草包盯着我就罢了,还有外头的人,哪个是省油的灯?不然,你以为我日日前呼后拥的围着一伙人是为什么?”
她如今是苏氏的掌舵之人,大部分的事都必须亲历亲为,分身乏术,根本没有闲暇,而且若是有孕,便会有许多顾忌,让人有可乘之机。
“外头的事,我可以帮您去做呀!”
“您若是有了,安心养胎便是。”
纪云瑟一脸真诚地看向她,她跟苏滢走了一趟后,对生意之事颇有兴致,跃跃欲试。
苏滢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直言道:
“你来?恐怕还得再学好几年!”
“到时候,我还能不能生,倒是个问题了!”
纪云瑟有些不服气,她还想辩解两句,苏滢忙道:
“罢了,我今日没空与你说这些,商会那边正等着我。”
“我过来是想着你夜里不敢睡觉,专门给你带了两个‘陪睡’的过来。”
见她瞳孔圆睁,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苏滢轻笑一声:
“别这样,过来看看满不满意再说!”
~
京城,勤政殿。
明黄的帷幔垂落,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江守忠觑着永安帝微黯的神色,将青瓷盖碗奉了上去,道:
“陛下,茶汤已经出色,您喝一口润润嗓子罢。”
他心底默默叹了口气,不禁暗骂刚刚离开的礼部那起子人,个个自诩儒生,自以多读了两本书,自己大老婆小老婆一屋子不去约束,偏偏对君王的私事指手画脚。
说什么天子无私事,贵妃一介孤女不说,先前还有与他人订亲,不清不楚的一些事,
又有传闻是因私德不佳被退了婚,如此出身和品性,不能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那些传言,明眼人都知晓,分明是有心之人因一己私利故意散播,没有证据却能空穴来风。
臣子们敢用这些无稽谣言为据力争,不就是仗着陛下明事理好说话,不是那等我行我素拒不纳谏的昏君,才敢如此放肆。
永安帝何曾不明白这般臣子的心思,若是他再年轻十几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还管他什么君王御下之道,早就龙颜大怒,将这些酸儒逐出朝堂了。
可如今,他已年近不惑,好不容易用了二十年时间,将先帝西征却突然驾崩留下来的外强中干的烂摊子收拾妥当,深知平衡朝堂需以和为贵,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只能按下心头火气。
他缓缓饮了口茶,向江守忠道:
“把子睿叫来。”
他不可能放弃。雪沅是他活了大半辈子的唯一心爱之人,他必须为她费心谋划!
他自知自己不再年轻,纵是如今身子康健,但十年后呢?他又有多少个十年陪着她?
虽然她已经诞育了公主,他也喜欢得紧,但不得不承认,一个公主并不足以护着她,若是没有皇子傍身,甚至,哪怕她能再生个皇子,可是,孩子还小,若是他自己突然有一日不在了,谁能护着他们母子几人?
唯一的出路,就是立后。
只要她是正宫皇后,他的皇子们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都要尊她为嫡母,到时,他会再托付几位得力的心腹大臣帮衬着,他心爱的姑娘就能安稳地过好下半辈子。
此事,他绝不会向朝臣们妥协!
不多时,有内监通报:
“禀陛下,晏指挥使已经到了!”
一道挺阔的身影步入殿内,晏时锦行礼后,永安帝面色不悦,吩咐江守忠将礼部上奏的折子递给他,
“你看看这个。”
晏时锦迅速看毕,直言道:
“臣以为,此乃陛下私事,自有陛下做主。”
永安帝甩了甩手中的菩提子:
“可他们说,皇后是国母,立后便是国事。”
晏时锦道:
“臣以为,只要贵妃大节不亏,便能胜任国母。至于私德,皇后首先是陛下的妻子,陛下您做为贵妃的丈夫都不计较,外人哪有置喙的道理?”
“臣子们娶妻纳妾,也没见他们都来过问陛下的意思,又有何资格对陛下愿娶哪个指手画脚?”
“明日上朝,礼部的人定会提及此事,陛下放心,臣知道该如何做。”
他绝不会让几个臣子凌驾在天子的威严之上,皇帝行事,怎可看臣子的脸色?
永安帝舒展了眉目,面露欣慰,道:
“子睿,甚得朕心!”
他身在其中不便与朝臣直接闹翻,但只要有人力挺此事,他就有办法扭转乾坤。
晏时锦顺势道:
“禀陛下,臣还有一事。”
“庐州有件案子,臣想亲自走一趟,或许,需要一段时日方能回京。”
永安帝略带几分诧异,道:
“朕记得这些时日,你们国公府不是准备着你……”
晏时锦俯首抱拳道:
“公务要紧,臣不敢因私废公。”
~
及近春末,纪云瑟身为江州当地颇大的一个乡绅黄家的义女,待了一段时日后,便与本地的一些官眷熟识了。
这日,接到了江州知府罗家的赏花宴邀帖,她与罗家四姑娘罗姝见过几次面,算是颇为投缘,便稍稍收拾一番去了。
一听下人来报,罗姝出来迎她,两人拉着手见了礼,罗姝先看了看她身后,诧异道:
“咦,你的那个侍卫,今日没跟你一同来?”
“你家是官府,进来怎好带侍卫?”
纪云瑟先是有些诧异,待看她讪讪地收回期待的眼神,明白了几分,有些颇具意味地看着她笑道:
“怎么,你到底是迎我的还是迎他的?”
罗姝忙拉着她往花园走,笑道:
“自然是迎你的!”
“我还特地备了好东西送你呢!”
纪云瑟见她转移话题,也不揭短了,径直跟着她行至一处专门留了位置,摆好了茶饮和几样茶点的八角亭内,将一个小锦盒递给她:
“这是我长姐从京城带回来的时兴珠花,给了我四支,分你两支。”
纪云瑟看着做工考究的小盒子,笑道:
“真好看,这样精致,多谢!”
罗姝笑道:
“咱们之间,客气什么?”
“上次你送我的那些暹罗的香露,我拿了一瓶给长姐,她喜欢得什么似的,额外又还了礼给我,这不是托你的福么!”
纪云瑟知晓她家大小姐的夫君前年调任了京官,难得回来一趟,便随口问道:
“令姐就回京城了么?怎的没有在江州过了端阳再走?”
罗姝给她斟了一杯茶,又递了个荷花酥给她,道:
“可不是,今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急急忙忙的,说是赶着回去,参加晏国公府和成国公府结亲家的婚宴。”
眼前突然闪过一张丰神俊逸的面容,纪云瑟顿了顿,了然地点点头,也对,都过去两年多了,那位“丧妻”的世子爷,也该再娶了吧!
“听我大姐说,最近,京城的喜事颇多呢!”
罗姝人不如其名,实则是个安静不下来的性子,见这位好友似对晏国公府的喜事不感兴趣,又迫不及待地跟她分享京城的其他新鲜事,但纪云瑟兴致缺缺,只是随口应声两句,直到听她提起:
“还有,你听说过涟亲王府么?他家的小郡主,嫁到北疆去了!”
纪云瑟刚咬了一口酥饼,顿了顿,喝了一口水,问道:
“北疆?是哪家?”
“成安侯世子,你听说过么?”
“说是他家在北疆打了许多胜仗,若是北疆再太平几年,估摸着就能回京城,封个公侯了。”
“厉书佑?”
“那曦和公主呢?”
纪云瑟脱口而出,却见罗姝诧异地看向她:
“你知道的还挺多!”
她从前只听说这位云姑娘是黄老爷家的远房亲戚,因他膝下无女,只有几个儿子,便把她过继了来,以为她一直长在乡野,谁知她竟知晓这些个人名。
纪云瑟讪讪一笑,找补道:
“是我在江州这段时日,道听途说的。”
“她们都说曦和公主也到了婚配的年纪,随口问问。”
罗姝并无在意太多,道:
“曦和公主有什么喜事倒没有听说,不过她们生在天家,夫婿怎么选都不会差哪里去。”
“你说,我怎的没这般好命,托生个公主呢?”
“听说,陛下的嫡公主,宠得跟什么似的,要星星不给月亮,小小年纪,就已经赐下封地了。”
皇后加冕,昭告天下,纪云瑟自然也听说了,她极是为孙雪沅高兴,永安帝这是为她的下半辈子费心筹谋呢!
不过,她既然已经“重生”有了新的身份,自然当与从前的那些人再无瓜葛。她抿了一口茶,笑道:
“你还需羡慕什么天家富贵?罗家还不好?”
“在咱们江州,已经顶了天了!”
罗姝看了她一眼,幽幽道:
“唉,你不明白。”
“我爹
在这里是知府,但也不过是个四品官,你可知,京城有多少四品以上的官?”
“估摸着,在街上随意扔块砖头,就能砸着好几个!”
见纪云瑟扑哧一笑,她无精打采地双手撑着脑袋趴在桌上,道:
“像我若是找夫婿,我爹就得考量那人官运如何,有没有潜质,能给我家带来什么。”
“唉,哪像你,你义父家财万贯,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不得依你?”
两人调笑了一番,有婢女过来说宴席摆在花厅,让她们过去。
罗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着话,迈步踏上了一侧的房舍檐廊。
纪云瑟终于发觉出了她的深层意思,但见她不明说,自己也就装傻。罗姝的性子直爽,心里藏不住事,拐弯抹角试探了几次后,终于开口问道:
“云瑟,你上次带去陈家赴宴的那个侍卫,能不能让给我?”
“你放心,我给他出双倍的酬金,额外再给你一份,如何?”
纪云瑟清楚她的侍卫都是姨母走了不太正当的路子,通过地下黑市买下的死契,故而个个武功高强又忠心耿耿,她自然不能做主随意送人。
但这些她不能明说出来,毕竟,这位小姐家是官府,而自己如今又是黄老爷的义女,与扬州苏氏没什么瓜葛。
“你是说破竹?”
罗姝眨了眨眼,用力地点了点头。
纪云瑟露出一抹别有用心的笑容,道:
“你若是喜欢这样的,我帮你留意寻摸一个,但他不行。”
罗姝愣了愣,随即拉着她的手臂摇了摇:
“哎呀,好瑟瑟!”
纪云瑟也没想到其他的什么说辞拒绝她,心一狠,便道:
“不瞒你说,我的这几个侍卫,流水和穿杨他们,夜里是要轮着侍奉枕席的,特别是破竹,真的不能让给你。”
罗姝瞪大了眼睛:
“什…什么?”
功夫好的侍卫多得是,但长得那般好看的她却第一次见,要过来也只是放在身边养养眼而已,算是有贼心还不具备贼胆,但这姑娘竟然……
罗姝满脸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着纪云瑟,道:
“那你…日后的夫婿…他能接受?”
纪云瑟直言道:
“管这个做甚?我早已同义父说了,不嫁人。”
“最多嘛,找个赘婿,他还不得听我的!”
少女谈笑声逐渐远去,一墙之隔的屋内,一个身着草灰色常服,眉目如画,却敛着几分冷肃的年轻男子瞳孔微缩,手中的杯盏瞬间捏紧。
坐在他对面的知府罗弘讪讪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小女无知,让大人笑话了。”
今日他休沐,不知眼前的这位京城来的钦差突然驾临,这人也完全不跟他客气,直接寻到他家上门议事来了。
原本他找了园子里一间僻静些的雅舍招待,却不料正好他家中女眷弄了个什么赏花宴,几个女儿也不成体统,不知道邀的什么狐朋狗友,吵吵闹闹的,不省心呐!
罗弘见面前的峻肃男子似容色瞬间平静,方动了动早已执在手上的紫砂壶,为他添上茶水,看着他劲长指节捏起杯盏,状若无闻地饮了一口,默默松口气,继续刚才的话题,道:
“指挥使大人的意思,下官已然明白。”
“明日,下官会将江州本地的盐商和茶商召集到府衙,您看……”
晏时锦抬眸看了他一眼,道:
“不,罗大人,你还没明白。”
“此次我奉陛下旨意暗访,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来了江州。”
罗弘一愣,他怎么记得这位钦差刚才不是这么说来着的?什么意思?
“指挥使的意思是,您在暗?”
晏时锦淡然饮了一口茶,道:
“对,你在明。”
“若是能将偷漏的税款追回,居功甚伟,我会在陛下面前据实奏报,到时,罗大人您何愁做不成京官?”
罗弘眸光微动,忙起身拱手道:
“下官多谢大人抬爱,感激不尽!”
但心里却是打着鼓,这是让他得罪江州的一众财神爷哪!都得罪完了,他不就得收拾东西滚蛋了嘛?
晏时锦并未留在罗家用午膳,便急匆匆地出府上了候在一旁的马车,不多时,来罗府赴宴的莺莺燕燕们陆续走出,紫电和青霜听见了自家主子在车内的吩咐:
“你们两个也上来!”
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明白了大人的意思,他们的明察,改成了暗访。
这是一辆极其普通的马车,普通到在门外的一众香轮宝骑中毫不显眼,纪云瑟和罗姝依依惜别之后,便在崇陶和效猗和几个侍卫的前呼后拥中,上了自家的马车,如往常一般,破竹驾马,流水和穿杨行走在两侧。
车帘内,效猗为纪云瑟斟了一杯茶,问道:
“姑娘,时辰尚早,咱们是直接回漪澜苑,还是……”
纪云瑟摆摆手,懒懒地斜倚在靠枕上:
“姨母说昨日绸缎庄新进了一批料子,我得去瞧一眼,万参将夫人下个月做寿,全府上下都要裁制新衣,还要打点送人,姨母已经谈好了这桩生意,不能出岔子。”
前两日苏滢回了扬州,纪云瑟自然十分上心。
“忙完这桩事,我再回去睡觉。”
崇陶见她伸了个懒腰,似有些疲惫,忙帮她捏着肩膀,道:
“姑娘昨晚又没睡好么?”
“今晚,让金虎还是雪影陪您睡?”
纪云瑟按了按两侧额角,道:
“我要雪影!昨儿个夜里,金虎太闹腾了。”
崇陶轻笑了一声,道:
“奴婢还说,金虎瞧着壮一些,陪着您睡,您才不怕呢!”
少女娇软的嗓音远去,跟着不远不近的一辆马车上,紫电和青霜不约而同地瞧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不由得浑身一凛,再不敢言语一声。
片刻后,他们等来了暴风雨前的一道轻雷:
“走!”
第76章
纪云瑟自觉自己的心情该是好的,毕竟,某个人就要成婚了,那就意味着与过去一刀两断,自然不会再寻她了。
她从未觉得以晏时锦的谋算和能力,会真的被几具假尸体骗了,也不认为他会查不到自己的行踪。不过,时间是忘却的良药,她在外逃避了近两年,就算那厮有什么情愫,都该淡了。
马车停在一处绸缎庄的后院,崇陶和效猗先下了马车,二人刚刚就商议着要去一旁的福记买只炙鸭,回去撕着吃。
纪云瑟随同掌柜的去往库房,看刚登记入库的一批料子。如今,她对这些织锦之物已颇有些了解,细细看了纹理和光泽,问道:
“留出的样品下水了么?”
掌柜的引着她步出门外,道:
“下了,您过来看看。”
她跟着到了院内的井边,掌柜的道:
“小小姐放心,我都看过了,都是好的。二小姐早就吩咐过,给万府的料子不能大意,那是他们在江州最大的一个主顾。”
又道已经派人上万府量体裁衣去了,纪云瑟放心下来,又问了几句话,见崇陶和效猗买了炙鸭,手里还提着两个食盒,不禁摇了摇头,道:
“这又是什么?”
崇陶笑道:
“姑娘您前日不是念叨着想吃金乳酥和桂花酥酪么?”
“奴婢特地上前门街买了一些。”
纪云瑟皱了皱眉,轻哧一声:
“明明是你们自己想吃,倒赖上我。”
几人在铺子里的内室坐着喝了几盏茶休息了片刻,准备回去时,却见掌柜的匆忙跑来,面色有些慌乱:
“小小姐,不好了,万府突然改了主意,把咱们的人退了回来。”
纪云瑟道:“这是何意?”
掌柜的道:
“我已着人去问,但若是真的,咱们刚进的这批布料,恐有些麻烦。”
纪云瑟自然知晓,这些料子就是为了万府寿宴准备的,样式图案是如今江南一带时兴的纹样,若是过了端阳,一天比一天热,这般厚度的面料会下市。
当然,增加些仓储的成本可以留到入秋,但到了那时,说不定又盛行新的花式纹样,这批料子就卖不了好价,费时费力,说不定还得亏钱。
这样不行。
不多时,有小厮从万府回来,将打探到的消息说了一番,纪云瑟眉头拧紧:
“你是说,万府已经将这桩活儿给了曾氏布庄?”
小厮道:
“
正是,就是今儿个午后,曾氏突然在咱们的人之前去了万府,不知他们谈了什么,直接把咱们的生意抢去了。”
“此刻,在万府量尺寸的变成了曾家人!”
纪云瑟蹙了蹙眉:
“还有这种事?”
掌柜的道:
“曾氏与咱们素来不合,争抢生意也是常有的事,但是今日,的确有些过分,分明咱们与万府已经谈好了,还收了订金。”
当然,因为苏滢的行事风格,与官员家做生意都是让利的多,故而订金只是意思意思,却着实没想到会被失约。
纪云瑟道:
“这么点订金,万府应是瞧不上的,再说,若是曾氏打定主意抢咱们生意,说不定这点订金就让利给万府了。”
苏滢不在,掌柜的不敢自己拿主意,便问纪云瑟:
“小小姐看,此事该如何办?”
“若是要另外卖,这批料子咱们得赶紧摆上柜台,早些出手,咱们能少点损失。”
“先不急。”
纪云瑟思索了片刻,问小厮:
“你说,曾氏是午后突然去的万府?”
小厮点点头:
“小的悄悄打点了万府负责采买的管事问到的,的确如此。而且,曾氏之前似乎并未与万府联系,倒像是,临时起意。”
纪云瑟撑着脑袋想了想,
“这么说,他们,应该没有完全准备好咯?”
掌柜的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小小姐是说……”
纪云瑟想起了姨母说的话:
“抢生意,不是光动动嘴皮子就行的!”
她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就知道,曾氏在对方答应之前并不会有太大的把握,毕竟万府与苏氏从前往来颇多,亲厚些,虽不知他们使了什么手段抢到了手,但可以肯定,他们只有在万府真正与苏氏毁约后,才会开始准备进料子。
对,他们现在应该没有足够的料子!
纪云瑟立刻吩咐掌柜的:
“你立刻派人去,把江州所有的绸缎庄里,上好的,喜庆颜色的织锦缎子都买回来!”
万府寿宴就在下个月,曾氏根本来不及从外地进料子,只能从江州城收购一些,她要赌一把,让曾氏最后还得来找他们苏氏绸缎庄!
掌柜的明白了她的意思,觉得此计虽有些风险,但也可行,总比吃哑巴亏好。毕竟他们苏氏做了这么久的绸缎生意,第一次被人把到嘴的肉夺了去。
江州的绸缎庄并不算太多,几路人分别行事,终于赶在曾氏的伙计出万府之前,将这件事办妥。
纪云瑟看着库房里又多出来一人高的料子,心里也有些打鼓,这毕竟是姨母不在,她擅自做的第一个主,若是这些料子都砸在了她手里,可如何是好?
她本就想向姨母展示自己能独当一面的才能,让姨母放心地将一些事交与她去做,千万别事与愿违。
掌柜的看出了她的担忧,道:
“小小姐不必担心,我已经让人盯着曾氏的一举一动了。”
“料子在咱们手上,一则,咱们可以慢慢卖,再则,保存妥当,等到入秋也无妨。”
“江州毕竟偏远些,不是所有的人都盲目追求时兴花色,特别是这些喜庆色的,只要家里办喜事就会用到,不管何时,都有人买。”
纪云瑟也不急着回别苑了,留守在铺子里等消息,一面喝茶,吃着糕点,一面听小厮们带回来的消息:
“禀小小姐,曾氏的人已至各家绸缎庄采买。”
“曾氏采买之人两手空空回去了。”
“曾氏派人去各处库房查看。”
“曾氏布庄的掌柜的匆忙寻当家少夫人去了。”
掌柜的又对了一回账,面上神色舒缓了许多,向纪云瑟问道:
“小小姐,咱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纪云瑟饮了一口茶,露出惬意的笑:
“咱们的铺子提前打烊,就说要盘点两日,后日再开业。”
她不会给机会让曾氏派散客来自家铺子里买绸缎。
如今看来,她走的这一步棋是对的,但也只完成了一半。做为商人,她真正的目的不是跟死对头置一时之气,她得赚钱!
曾氏只要稍一打听就知道东西在谁手里,他们若想如期备齐料子,唯有回头求苏氏。届时,她当然要卖给他们!不仅要挽回损失,还要借机抬高价格,好好赚一笔!
纪云瑟笑盈盈地将杯盏中的茶饮尽,吩咐掌柜的这两日先闭门不出,只等后日,曾氏的人上门来找他!
离开绸缎庄,纪云瑟心情大好,崇陶问道:
“姑娘是直接回漪澜苑么?”
“先去姨母那儿吧,今日之事,还是派人传个信给她稳妥些。”
纪云瑟双手撑在一旁的案几上,闻着油纸包着的炙鸭传来的阵阵香气,托着腮道:
“我记得姨母那儿存了几坛好酒,咱们顺道去取一坛回去喝吧!”
崇陶自是巴不得,效猗倒是劝道:
“姑娘,饮酒伤身,您上次刚取了一坛喝完,又喝?”
纪云瑟撇了撇嘴:
“上回的一坛酒我喝了半月才喝完,有什么伤身的?”
“沈夫子从前还说,每日饮一些酒,对身子有益呢!”
效猗无奈道:
“姑娘,那可是十斤的大坛子,您酒量又不好,每日要喝半斤,哪里……”
“哎呀……”
纪云瑟打断她:
“连姨母都说,酒量是练出来的,做生意嘛,不会喝酒如何谈事?”
这边,她已经吩咐车夫往苏滢的别苑走,别苑的管家闻讯迎了出来,笑着吩咐小厮去酒窖抬酒。
纪云瑟问了苏滢何时回来,管家道:
“二小姐传信回说,等扬州那边的几张牙帖办妥之后,就回来。”
纪云瑟将今日之事与管家说了,嘱咐他捎一封急信过去,看看姨母是什么个意思。
管家答应了,又笑道:
“其实大可不必,也就是万两银子的小事,小小姐做主便是,就算赔了也不打紧,二小姐也说您可以多历练历练。”
纪云瑟瞪大了眼睛咂了咂舌:
“这…这还是小钱?”
管家躬着身笑道:
“无妨,您别放在心上。”
小厮们直接抬了两坛子酒出来,管家道:
“小小姐您先喝着,下回老奴再给您送。也怪老奴疏忽了,您那园子里也有酒窖,过两日老奴吩咐人打扫出来,给您存些酒。”
纪云瑟带着一众人到漪澜苑门口时,已近日落时分,她对效猗道:
“让他们别备我的晚膳,我吃炙鸭就着酒就好。”
效猗无奈答应了一声,几人正行至门口,正诧异怎的不见原本守在那儿的小厮,却听身后有男子唤她的声音:
“云瑟!”
纪云瑟回过头,才发现大门外的榕树下,早已停着一辆马车。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熟悉的温润面容,男子淡笑着走下马车。
“夫子?!”
纪云瑟眼睛一亮,小跑着向他走去:
“你何时来的?从哪儿来?”
斜阳映着沈绎柔和的轮廓,他笑了笑:
“今日刚到江州,先来看看你。”
纪云瑟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一如既往的讨巧卖乖:
“夫子似没什么变化呢!还是那样年轻俊俏,意气风发!”
沈绎无奈低头一笑:
“你倒是变了,变得更加能说会道了!”
纪云瑟捂着嘴笑了笑,原本想邀他入内,但想到似有些不便,毕竟这位夫子最是讲规矩礼数之人,遂道:
“夫子还没用晚膳吧?我请您去七重天吃一顿!”
沈绎看了看天色,似
十分犹豫,纪云瑟凑近他,悄声笑道:
“夫子来得巧,我刚从姨母那儿搬来两坛好酒,正好给您接风。”
说罢,就吩咐一行人直接调转马头,沈绎拗不过她,上了自己的马车跟在其后。
七重天是江州最高的酒楼,共有七层,故而得了这个名号,顶楼只有一个大的雅间,眺望整个江州城的夜景十分惬意。
夕阳余晖斜映,一行人停好了马车下来,沈绎抬头看了看这座高楼,问道:
“这里也是苏氏的产业?”
纪云瑟摆摆手,道:
“哪能呀!”
她一面吩咐崇陶入内寻个雅间,一面跟沈绎解释着,他们苏氏在江州的生意也是近几年开始,如今只是开了两间大些的绸缎庄做为起步,正在慢慢地接触江州最为出名的盐茶类的生意,恐怕只能算是刚刚在这里打开些局面。
几人往里走,崇陶出来,面露一丝无奈道:
“姑娘,五楼以上的雅间都被订下了,让咱们在下面挤一挤。”
店小二看了一眼纪云瑟和她身旁的一个俊逸男子,躬着身道:
“云姑娘,三楼有个靠河边的,幽静些,您看要不坐那儿?”
纪云瑟皱眉,道:
“三楼?”
“那旁边的水云间就有四层楼了,不是连护城河也看不到?”
店小二无奈道:
“实在是没有法子,还望云姑娘见谅。”
纪云瑟有些诧异朝楼梯的方向看了看:
“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怎的都满了?”
因为这里算是江州最豪华的酒楼,来吃的都是达官显贵,寻常百姓多半是吃不起的,但富人们也不会日日上酒楼吃。故而平日里除了顶层的唯一雅间需要提前两日预订,其他楼层都有两个以上的雅间,随时来就成。
店小二认得这位小姐是他们酒楼的常客,也不瞒她,悄声在她耳畔道:
“姑娘不知,今日是知府大人宴请京城来的官爷,直接把顶上两层包下了,至于五楼,是原本订了顶楼的客人,店里实在没有法子,便答应了不让人在旁打扰,故而另一间便空着。”
“余者就剩下四楼,小的想着,姑娘恐不喜欢。”
他们做生意之人有忌讳,多半不喜“四”这个字眼。
纪云瑟便道:
“小哥,我这位客人远道而来,我给他接风,你说我怎好意思让人受委屈?”
店小二挠挠头,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纪云瑟眨了眨眼,道:
“五楼不是还有一间么?给我吧!”
“你知道的,我最是明礼懂事之人,绝不会吵着一旁的客人,好不好?”
少女本就生得天姿国色,又是这样轻软的语调求人,店小二纵然是铁石心肠,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他为难了一瞬,道:
“云姑娘您等一等,小的去问一声掌柜的。”
纪云瑟一听便知道有戏,笑眼弯弯道:
“好,快去罢!”
沈绎在旁摇摇头笑道:
“三楼也罢了,何必强求呢?”
纪云瑟道:
“夫子不知,楼上的风景真的好,我第一次正经请您用膳,自然得费心些,让夫子您不虚此行呐!”
一面又吩咐崇陶问店家拿个酒壶,去自家马车上斟一大壶酒来。不多时,果见店小二笑眯眯地迎出来,道:
“云姑娘,里边请,掌柜的已经给您安排好了!”
一行人跟在其后,到了五楼却不见店小二停下,而是继续往上走,店小二见纪云瑟一脸诧异,忙解释道:
“云姑娘,是顶楼的官爷碰巧听见掌柜的与五楼的客人商量让您到一旁的雅间用膳一事,便说让您直接到六楼去。”
“那位大人还说,为官者怎能为了一己私利,夺了百姓们自由用膳的资格?”
说着,已经引着一行人行至了六楼最里侧的雅间,纪云瑟不禁赞道:
“这年头,还有这般体恤百姓的好官,真乃百姓之福呐!”
几名侍卫照例守在门外,崇陶和效猗已经习惯了跟着自家姑娘一同上桌吃饭,也并不客气。
纪云瑟随即吩咐将酒楼的招牌菜都上来,看着窗外的江州夜景,不远处正是护城河,两岸灯火辉煌,倒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似一幅流动的画卷。明月已渐渐升上来,夜风轻拂,好不适意。
纪云瑟撑着脑袋欣赏了半日,忽的笑道:
“如今,方觉得从前没有认真听夫子授课,看着这番美景,倒想不出有什么适合的雅句描述一番,只会说一句:‘呀!真好看!’”
沈绎摇头笑了笑,见小姑娘眸色明亮,神采奕奕,便知她这两年的确过得舒心,道:
“什么雅不雅的,惬意就好!”
“难不成,才子们看见个好看的景致就得做出一首诗来?”
不多时,一桌做工精致的山珍海味陆续摆了上来,沈绎不由得叹道:
“跟着大小姐,真是让我见世面了。”
“今日,方明白了何谓财大气粗。”
纪云瑟嘻嘻一笑,命崇陶给他斟了酒,沈绎本要拒绝,却见小姑娘嘟了嘟嘴,道:
“哎呀,夫子,咱们统共就拿了一壶酒上来,四个人喝,全喝光也不算多,你我久别重逢,就别在意这些了嘛!”
沈绎素来对这个女学生撒起娇来毫无招架之力,只得无奈一笑,道:
“好,但你也要记住,平日里适量就好,酒醉伤身。”
纪云瑟随口应了两声,刚闻见酒香,已经把持不住了,兴冲冲地举杯道:
“来,咱们一起为夫子接风,干了!”
崇陶也跟自家姑娘一样,都是有些好酒之人,效猗只得在一旁悄声劝道:
“姑娘,您慢些,多吃点儿菜。”
沈绎问了她这两年去往暹罗的见闻,见小姑娘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描绘那边的景致,也不自觉弯着唇角。
“别的不说,瓜果真的好吃,种类又多,还有各式海鱼蚌壳。”
“可惜,都不能带回来,否则,定要请夫子尝尝美味。”
说着,纪云瑟兴致勃勃,又饮了几杯酒,示意崇陶给她添上,却被一直手伸过来拦住:
“云瑟,酒不宜饮过量。”
这一壶酒,她一个人饮了约莫一半,沈绎自是知晓这姑娘的酒量一般,况他身为医者,更见不得人酗酒。
纪云瑟撇了撇嘴,一只手撑在桌上托着腮,道:
“哎呀,夫子,就最后一杯了,好不好嘛?”
说着,在男子犹豫间,立刻就为自己斟满,向他笑了笑,
“夫子放心,我如今的酒量好了许多,都是跟着姨母练出来的!”
说起苏滢,沈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那位苏家二小姐的行事,他着实不敢苟同,但她毕竟是纪云瑟如今唯一的亲人,他自不好说什么。
效猗看着这形势,知晓自家姑娘不将壶中的酒饮尽是绝不罢休的,忙将剩下的分着斟给几人。
沈绎见拦不住,也只能随了她高兴而去,纪云瑟又问了他这两年到了哪儿,他并不好说自己追查当年宫中变故的真相,去寻了那位关键证人,含糊说了几句便岔开了话题。
酒足饭饱之后,崇陶自去结账,几人步出雅间。
纪云瑟在屋内尚不觉得,行至走廊吹了吹风,便有些上脑,整个人也轻飘了起来,回头与沈绎说话时,差点打了个趔趄。
沈绎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扶她,却已被一旁的破竹顺手揽住,他看了一眼有些陡峭的楼梯,十分熟练地将纪云瑟打横抱起。
面颊微红,一脸醺意的少女也似习惯了这番亲近动作,平静地靠在男子怀里,手搭在他的肩上,还不忘回头问一同下楼的沈绎:
“夫子,你今晚住哪儿呢?”
“我让人给您找一间客栈吧?”
沈绎收起怔然之色,道:
“…不必了,我已有了去处。”
纪云瑟也不勉强,几人出了酒楼告别之后,一行人径直回漪澜苑,院门紧闭,依旧不见守在外的小厮们的踪影。
崇陶带着几分酒气,道:
“这帮猴崽子,等我寻到今日是谁当值,必要剥了他们的皮!”
效猗默默叹气,吩咐破竹将已经有些呆呆愣神的自家姑娘抱下马车,自己去开门。
门并未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她立刻被院子里的景象唬了一跳,崇陶跟了过去,一声惊呼刚刚发出,酒意已经醒了大半。
纪云瑟还不至于真的喝醉,懒懒地问了一句:
“怎么了?”
她被破竹紧紧抱着,行至门口,瞬间,她瞪大了眼睛。
园子里的婢女仆妇抱在一团轻声呜呜咽咽,小厮被两个一捆地扔在地上,留守的武艺高强的三个侍卫被五花大绑地缚在三棵大树干上,所有人都被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布条紧紧塞住嘴。
院内的烛火全部被点亮,氤氲下一圈圈的光影,层层火光的尽头,是一个端坐圈椅,交叠双腿的劲硕男子,闻声,他抬眸向门外扫来,点漆般的黑眸目光不耐。
第77章
男子身着玄色修身飞鱼服,错落有致的侧脸线条在随风晃动的烛影中深邃凌厉,极是矜贵的俊美容颜透着几分杀气的森冷寒意。他的身旁站着两个负手而立的冷肃下属,在门乍开时,警觉幽冽的目光看了过来。
流水和穿杨几乎只是一看到这副场景就立刻宝剑出鞘,直指正中的“罪魁祸首”,直到剑刃直逼他的眼眸,那男子依旧纹丝不动,蹙着眉头定睛看向破竹怀中的少女。
剑刃被他身旁的下属不知何时扫过来的长刀拂落,另一人顺势加入,与流水、穿杨厮打起来,不过片刻,武功高强的苏家侍卫就被制服。
破竹如星辰般的凤眸微眯,长睫颤了颤,对怀中明显是吓傻了的少女轻语道:
“小小姐莫怕,小人在此!”
还未等他放下纪云瑟,玄衣男子看了看身旁的其中一下属,那人毫不犹豫飞身过来,出手向破竹挥出一掌,掌风凌厉,破竹侧身躲开,稳稳护住怀中少女。
那人乘势追击,招招狠戾,破竹逐渐有些招架不住,寻了个间隙,将纪云瑟交给崇陶和效猗,全力迎敌。
崇陶和效猗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待看清楚正中男子的面容,更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当那张清隽如玉般的面容瞬间与脑海中的某些记忆重叠,纪云瑟的几分酒意立刻丢到爪洼国去了。
意识清醒过来的同时,她全身的力气也似乎被抽空,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稳,崇陶和效猗手忙脚乱地扶住她。
不远处的青霜已经制服了破竹,捆着送到了自家大人面前,紫电随即将其他几人也押了过来,在他们的膝盖后一击,齐齐整整地跪了一排。
院内一时寂静,凉风拂面,纪云瑟的额头上却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晏时锦坐在圈椅上,看起来姿态极是闲适,一只手肘撑在扶手上,指节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额角,凝眸看向不远处的少女。
乌发雪肤,眸若秋水,红唇莹润,除了透着嫣粉的双颊比从前圆润些,没有其他的变化。
再加上他今日一路听过来的少女自信从容的嗓音,就知她过得很好,比起从前在皇宫里的步步为营,和在纪府的压抑小心,如今的她,鲜活灵动。
一看就是,在没有他的地方,过得恣意潇洒。
一早去赴了罗府的赏花宴与手帕交口不择言,午后去自家铺子里指手画脚一通,晚间和沈绎在江州最好的酒楼用膳,谈天说地,直至月色初上,才带着微醺的笑意归来。
还是被一个男子抱着回来,好不惬意!
纪云瑟脑海的思绪骤然断开,脸色从酒后的潮红变成了惊恐的煞白,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晏时锦会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的园子里。
他,他不是应该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成,成婚么?
见鬼了吧!
怔怔的,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男子起身,行至纪云瑟的面前,黑眸微眯,垂着浓郁的眼睫看下来,视线从她凝着水雾的杏眸,慢慢落在她抿紧的嫣红唇瓣上。
是少女陈远的记忆中,淡漠疏离的神色,看不出什么表情,清冷的声音仿佛从覆着白雪的高山顶上传来,
“好久不见,纪大小姐。”
纪云瑟双唇勉强开合了一下,“嗯”了一声。
男子伸手揽在她的后腰,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死死扣住。
离得这样近,到手的实感,让晏时锦真正意识到,她又回到了他身边。
不一样的幽香拂面,还夹杂着微甜的酒气,少女挽起的发髻上插着几支素玉簪子,乌亮的发丝垂落耳畔,让人不禁想去帮她拢起。
崇陶和效猗一脸错愕地看着自家姑娘就这样落入高挺男子的手中,被他轻易掌控,表情呆愣复杂,却不敢说一个字,竟然还被他慑人的目光吓得往后退了退。
被五花大绑,塞了满嘴布条的破竹几人见此情景,皆用力挣脱着,满是怒意的目光朝这边看来,喉间发出呜咽之声。
晏时锦拥着少女,带着她一同转过身,扣着她腰上的力道倏然加重,挑了挑眉看过去,语气却依旧平静:
“倒是养了几只忠犬。”
顿了顿,日间在罗府听到的少女毫不避讳的话语,重新在耳畔回响了一番,男子的后槽牙突然咬紧:
“不,”
“是侍奉枕席的‘忠犬’,对吧?”
纤腰隐隐作痛,纪云瑟根本不敢动,闻听此话,本能地眨了眨眼睛,茫然中带着几分无措地对上了男子漆黑如深渊般的幽眸,忽的浑身一凛:
“你,你,你怎么知道?”
难不成,这厮也在罗府的宴席上?
不对啊,那不是后宅女子们的赏花宴么?他去作甚?
还是,他早就派人盯着自己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她从暹罗回来时么?
不会吧,这厮莫非没有忘了她,一直在找她?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你……”
男子将她一脸的慌乱尽收眼底,眼眸黯了黯:
“怎么,还怕被我知道?”
纪云瑟伸手推了推他,却纹丝不动,她理了理纷乱的思绪,勉强拼出几分理智,让自己冷静下来,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
“世…世子,我…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不好?”
又来了!
她总是这般识时务,一旦自己处于弱势时,便会装出的一副软柔求人的模样,晏时锦不止一次地吃了她的亏,被她轻易动摇神智,为她一次次地突破底线。
就算是此刻,也似如此,一时无法改变。
但是,他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始乱终弃,逃之夭夭,移心别恋,豢养面首,这些不可能轻易揭过!
男子将少女箍得更紧,温热的唇贴近她的发髻,低沉的声音随着一波一波的热气传入她的耳畔:
“换到哪儿说?”
“你的枕席之上?”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她要怎么跟这厮解释?总不能当着破竹他们的面,把自己在罗府随口扯的慌又拿出来说道一通吧?
纪云瑟咬了咬唇,终是鼓起勇气,道:
“是,是我对不起你!”
纪云瑟指了指跪了一院子的小厮护卫,软声道:
“但是,他们是无辜的,他们连你的面都没有见过。”
“要不,你…你先放了他们吧!”
好,很好!
晏时锦手中的力道再次加重,整个手掌包裹着少女的纤腰,她向他道歉,向他低头,就是为了替她的这些“面首”求情!
放了他们?休想!
纪云瑟明显感觉到了这厮越来越紧的力道,不禁再一次伸手去推他,却反被他的另一只手将她的两只手腕牢牢制住按在他胸口。
“晏时锦!”
少女终于忍不住,带着几分羞恼地唤了他的名字。
晏时锦双瞳缩紧,沉声道:
“怎么,没告诉他们,我与你的从前?”
纪云瑟:
“……”
男子的声色沉静,但纪云瑟紧贴着他,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剧烈,那股隐藏在平和下的怒意暗潮涌动,随时可能爆发。
他到底要怎么样嘛!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声音更加地娇软:
“世子,关于两年前的事,你…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晏时锦垂眸下来,唇瓣轻启:
“不错,是该好好解释。”
纪云瑟察觉到他手上的力道轻了一些,却也不敢立刻挣脱开,恐又惹恼了他,便顺
着他的话,讪讪笑道:
“对,咱们进去喝一壶茶,边…喝茶,边聊,好不好?”
男子果然下一瞬就松开了她,脸上却拂过一丝森冷的笑意:
“不急。”
他背负双手,转身缓缓走了几步,目光扫过一地跪伏的“面首”,幽幽道:
“先介绍几位给我认识认识?”
纪云瑟勉强露出的几分笑意凝滞在唇角,半晌发出声音:
“不…不必了吧?”
晏时锦没有理她,径直行至不远处,明显不会武功、吓成了抖筛的几个小厮面前,青霜会意地扯下了其中一人口中的粗布。
见那人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下,紫电开始问话:
“破竹是哪个?”
小厮眼瞅着纪云瑟,不敢言语。
“说!”
紫电一声厉喝,小厮吓得一哆嗦,再瞧他森寒的目光,不敢隐瞒,哆哆嗦嗦地指了过去:
“是…是他!”
破竹一脸凛然,挺直了脊背,毫无畏惧地迎上晏时锦几人的视线,面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屈”二字。
紫电继续逼问:
“雪影和金虎又是谁?”
小厮愣了愣,伏在地上一脸惊诧地抬眸看了过来,紫电怒起一脚就要踢过去:
“还不快说?”
小厮吓得魂飞魄散,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
“他…他们不在这里!”
紫电和青霜对视了一眼,眸中冷色不减,道:
“在哪儿?”
“说!”
小厮一脸无奈,看向了崇陶和效猗的方向,老实交待道:
“这个,要问两位姑娘,平日里都是她们……”
“哎呦……”
青霜不想听他啰嗦,又将布条给他堵了回去。
崇陶和效猗脸色微变,互望一眼,崇陶吓得根本说不出话来,效猗强作镇定,看了一眼自家姑娘后,弱弱道:
“若是,世子要见他们的话,奴…奴婢们去把他们带过来。”
晏时锦黑眸斜扫过来,他自是不怕她们耍什么花招,就算再来两个这样功夫的护卫,也不过是稍稍费些手脚罢了。
崇陶和效猗踉跄着向后院走去,晏时锦重新看向纪云瑟,面色不耐。
这位肃戾权臣捏紧美人的下巴,挥剑指向跪了一院子的面首,力道似要将她揉碎:
“说,哪一个先死?”
乌云遮月,夜黑风高,整个院子只能听见婢女仆妇们的轻声啜泣,紫电甩了个犀利的眼神过去,立刻鸦雀无声。
修长指节缓缓陷入少女的双颊,逐渐收紧的力道让纪云瑟不得不仰头看向男子阴郁的黑眸。
晏时锦眼见她满院子的面首,只要一想到她与别的男子在床帏厮混,就怒不可遏。
她巧言令色哄他,利用他逃出京城,他体谅她是被无良的家人所逼,并不打算深责了她。
可她一去暹罗就是近两年未归,再回来时竟然已经变成让身边侍卫轮番侍奉枕席之人,还堂而皇之地拿到茶桌上做为谈资!
连他一个男子都做不出这等放荡不羁的事来,更何况一个女子?
她怎么敢?
晏时锦的指尖泛白,眼中怒火几乎要将她吞噬,纪云瑟被他捏得聚拢在一起的小脸挤着嘟起的嘴唇,勉强发出了声音:
“你…你要做什么?”
晏时锦语气薄冷:
“你说呢?”
“他们的来历你最清楚,身份见光就是死路一条。”
“我自然是替你料理。”
对上他眼尾逐渐汇聚的猩红,纪云瑟勉强定下神,声音柔了柔:
“哎呀,这是个误会。”
“真的,你听我解释好不好嘛?”
“咱们进屋…进屋说。”
长剑在男子手中握紧,寒光闪烁,冷意逼人,晏时锦垂眼,兀的冷笑一声:
“说什么?”
“说你的床帏之欢?”
纪云瑟闭了闭眼,再说不下去,这厮,他怎么听风就是雨啊!她又看了一眼崇陶和效猗离开的方向,竟然连雪影和金虎都不放过。
有病吧!
“你…你,你先放开我!”
纪云瑟的语气略带了几分不耐烦,她已经没耐心跟这个无理取闹的男人辩解什么了。
她跟他又没定亲,就算自己骗了他假死逃跑,他也没资格这么对她!
男子的耐心也似乎耗尽,睥睨了她一眼,手中的剑刃晃了晃:
“都舍不得?”
“那我来替你做决定?”
“不要!”
一声疾呼从少女被捏紧的唇齿间呼出,她不禁抓住了晏时锦的衣袖,也终于道出了事情的关键:
“我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剑刃忽的顿住,男子的眸光微闪,轻笑了一声:
“没关系?”
“那他们是如何侍奉枕席的?”
语气令人莫名生寒:
“还是,跟你有关系的还没过来?”
“对了,今晚,你点名要雪影侍奉。”
纪云瑟:
“……”
竟然偷听到了她们在马车里的谈话?这王八羔子真的跟踪她!
男子的话锋随着剑锋急转:
“人呢?”
“还不带过来?!”
紫电被自家大人的怒火所震慑,僵了一瞬后,道:
“属下去看看!”
剑刃反射着院内的烛光,闪过少女的眼眸,纪云瑟闭了闭眼,语气也跟着冷了下来,:
“连雪影和金虎你也不放过是吧?”
“好!”
“等崇陶和效猗把它们抱过来,你去杀!”
“连带着我一起,杀干净,一了百了!”
晏时锦只觉一股血气从心口涌出,好啊!为了几个面首,用自己的命威胁他?
男子的黑眸骤然缩紧,冷冽的目光扫过来,纪云瑟也不再畏惧他什么,轻哼一声翻了个白眼不再看他。
晏时锦正待要发作,却忽的回味到她说的某个字:
“抱”?
什么叫抱过来?
僵持中,一阵急促的犬吠声打破了院中的寂静,崇陶和效猗各自怀中抱着一大一小,一棕一白的两只长毛犬疾步走来,紫电神色复杂带着几分迷茫地跟在二人身后。
二人将拴着犬绳的狗儿放在地上,效猗看了一眼这番剑拔弩张的场景,只得强撑着打起精神,弱弱道:
“禀…禀大人,雪影和金虎带过来了。”
她指了指身量小一些的雪白袖犬,道:
“这…这是雪影。”
又指着另一只个头大的狮毛犬,道:
“这是…金虎。”
“汪汪汪……”
一大一小的两个东西明显察觉到几个陌生人来意不善,不甘示弱地吠叫起来,四只眼睛警惕地盯着晏时锦,极力想从效猗的手中挣脱出来,冲上去保护自家主人。
“乖乖,别叫了!”
崇陶忙上前安抚,生怕惹恼了玄衣男子,气急之下,一剑结果两个小东西。
这可是二小姐好不容易托人寻来的,专门陪自家姑娘睡觉的狗儿,乖巧又听话,幸亏有了它们,自家姑娘才能夜夜安枕。
晏时锦:
“?……”
紫电觑着自家大人的神色,忙不迭道:
“属下已经搜遍整个后院,的…的确没有发现别的可疑之人。”
他十分懂事地加重了“人”字的语气。若是还有人,除非早就跑了,否则,以他们三人刚入这园子的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行事,不可能逃脱。
青霜反应迅速,将那个小厮的布条重新取出,喝问道:
“是否属实?”
小厮环顾了一圈,方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意思,忙磕头:
“属…属实!”
“千…千真万确,雪影和金虎就是小小姐养的两条狗!”
他在心底叫苦不迭,吓得都要尿裤子了,老天爷,这几个到底是什么人呐?看着锦衣华服,衣冠楚楚,却又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又不像官又不像贼的。
要说是谋财害命的强盗,哪有这样直接露脸也不遮掩的?
要说是找自家小姐寻仇?可为何要跟两条狗过不去?
感觉
到男子的力道突然松懈,纪云瑟随即甩开了他的手,摸了摸被他捏得酸痛的脸颊,没好气道:
“还杀么?”
见他的剑刃垂落,抿唇不语,少女轻哼一声,又瞅着他不明的神色,放低了声量,道:
“把他们都放了吧!”
语气平静中带着几分哀怨和恳求,还是如从前一般娇娇软软,让人忍不住就想答应,但晏时锦只是将剑收入鞘中,面无表情道:
“先听听你的解释!”
说罢,他抬脚向湖边的山房走去,他早就将这园子看了个清楚,虽未入内,也能猜出,这里必定就是她的闺房。
纪云瑟一脸无语,也只得跟了上去,小跑了几步,抢在他之前进入房中,点亮了数盏烛火。
晏时锦背负双手,径直迈步入内。
有幽香扑鼻,屋子很大,桌椅妆台和书案,各式架柜和衣橱,均是清一色的老酸枝,正中的一张雕栏画梁的四柱拔步床更是极其奢华,对比她在京城纪府的逼仄小房间,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怪不得要逃,富人的日子着实不错!
纪云瑟将自己日常坐的靠支摘窗的一张大圈椅往外挪了挪,道:
“坐这里吧!”
她看了一眼这厮算是平静的神色,自行去斟了一杯茶过来,放在他身旁的四角方桌上。
又转身要走开,男子的声音没什么波澜:
“不是要解释么?”
“说!”
纪云瑟顿住脚步,转过身面对他,两只手不自觉扭着腰间香囊上坠下来的流苏穗子,撇了撇嘴:
“还用我说什么?”
“你不是一直跟踪我,什么都知道么?”
晏时锦饮了一口茶,目光落在面前悬着藕粉色帐帘的拔步床上,沉声道:
“我想听你说,轮流侍奉枕席,是怎么回事?”
“究竟如何侍奉?”
如果属实,他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把所有触碰过这张床榻的男子杀个精光!
这厮…
纪云瑟尚在构思组织语言,却被男子一把抓住手腕,冷声道:
“还在想如何骗我?”
纪云瑟:
“……”
她怎的早没有发觉这厮是个如此偏执难缠不讲道理的主儿?深吸一口气,她只得实话实说道:
“你不是也知道,我的那些侍卫,是姨母从黑市买来的么?”
“罗姝是罗知府家的四小姐,她问我要人,我不能给她,又不能得罪她,只能扯了这个慌嘛!”
晏时锦蹙紧的眉心并未松开,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转,语气依旧冷硬:
“仅此而已?”
“可是,你的小厮说,的确有些时日,是由你的侍卫守着你入睡。”
纪云瑟心中暗骂,到底是哪个胆小的王八羔子出卖她?又一脸无奈地看向他:
“那是守在屋外好不好?”
她看着自己被他牢牢攥住的手,只得又跟他说了一通他们一行人遇到水盗的事。
少女说到最后,眼圈泛红,带着细细的哭腔:
“你不知道,那日有多可怕,到处都是强盗,一船都是血……”
“从那以后,我…我就不敢一个人睡。”
“就连崇陶和效猗陪着我,我也不放心,生怕又从哪里飞进来一个强盗……”
“后来,姨母帮我找来雪影和金虎,有它们在我的床边守着,我才能睡着。”
见男子只盯着她不置可否,纪云瑟咬了咬唇,抽噎了一声:
“不信你可以去查,随你怎么查!”
感觉到手腕的力道放松,她终于抽回了自己的手,正要走开,却被一个突然的力道拦腰拉了过去,跌坐在男子的腿上。
晏时锦手臂收紧,将她牢牢圈住,黑眸微眯,嗓音低沉:
“我自然要查。不管到哪儿,你只能是我的。”
“那张床,只有我能睡。”
第78章
窗棂轻颤,有凉凉的晚风拂过少女的鬓角的碎发,但却驱散不了此刻包围着她的暗暗涌动的热流。
“什…什么?”
纪云瑟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男子,晏时锦抬了抬眼皮,另一只手捋着她垂落的发丝,容色平静:
“就算你所言属实,但…”
“你已经动了让人侍奉枕席的心思,不守着你,我如何放心?”
几盏烛火的光亮从不同角度打在男子刀削斧劈般的峻朗容颜上,他肌肤光洁白皙,好似连胡子茬也看不到一星半点,下颌骨线条清晰锐利,宛如精心雕琢的一块美玉。
此刻,他眼眸中的疏离突然淡了许多,甚至在少女毫无防备的时候已经悄然带上了几分炽热。
但是这般变化却没有让纪云瑟放松下来,反而倏然察觉到了几分危险,怔了怔,她稍稍动了动被这厮箍住的腰身,却反被他扣得更紧:
“做什么?”
“我不是你的!我与你没有…”
余下的字被男子吞入口中,纪云瑟被巨大的力道按住动弹不得,晏时锦从唇瓣处滑出几个字:
“别让我说第二次。”
唇齿相贴,若有似无的温情缱绻中,更多的是男子冷冽的气息。
纪云瑟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但见他肃冷的黑眸,此刻也不好与他争辩,只得垂眸眨了眨眼睛,软下音量,道:
“既然都说清楚了,那是不是可以放了他们?”
“不急。”
晏时锦的手轻轻滑过她的腰际,灼热的指腹温度透过薄薄的外衫传来,让纪云瑟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但男子并未停下来,反而变本加厉地沿着她脊背来回抚摸: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交待完?”
凭什么啊,她又不是他的犯人!
纪云瑟嘟囔道:
“不是都告诉你原委了么?”
“还…还要说什么?”
少女撒娇般的气音传来,晏时锦声量缓和,但眼眸中依旧有几分不善:
“你觉得呢?”
纪云瑟清楚两年前的事没那么容易过去,眼下只得低下头,老老实实认错:
“对不起嘛,当年我不该利用你,骗你。”
“可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我爹要逼我做你的侧室,我不想,所以,才…才逃…”
关于她逃离京城,关键的原因自然不在这厮身上,但她不想跟他扯太多别的,特地只拣了与他有关的一部分。
晏时锦蹙眉:
“谁说要让你做侧室?”
纪云瑟看了他一眼,十分委屈地红着眼圈:
“你家老太太那样讨厌我,肯定不同意我嫁给你,我爹又不愿放弃你这个便宜女婿,所以,我爹便打算找你爹说,让我争取做你的侧室。”
晏时锦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向自己:
“你应当知道,没人能做我的主。”
“为何不肯信我?”
他早就对她表明心意,也已经做好了提亲的准备,只不过正好碰上因公务需外出了一段时日,后来又是太后薨逝,种种缘由耽搁了,她为何就不能再等等?
或者,她直接告诉自己在章齐侯府里的处境,与他商量,他不管是直接出面找纪筌,还是另寻一处宅子安置她都可以,为何要自作主张地逃走?
纪云瑟倒不是不信他,而是根本不想嫁给他,哪怕是明媒正娶做他的正妻。
但这个话,她不敢说出来,今日这厮的狠辣手段她已经见识过了,这节骨眼上还是不要再激怒他,只能扯一些有的没的:
“我哪知道你的心意嘛!”
晏时锦直视她闪烁不定的双眸: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面对?”
“或者,你当初招惹我时,根本没想过要跟我动真格的?”
纯粹是利用他而已,利用了之后,又不愿负责。
不愧是在京卫司衙门的刑房里浸淫多年的指挥使,他的黑眸似乎能穿透人心,纪云瑟躲闪着低下脑袋不去看他,也无言以对。
晏时锦再一次用力将她搂紧,轻薄的锦缎相贴,能清楚地感知到对方的体温,一字一句,缓声
道:
“但是,你既招惹了就该嫁我,想逃?”
“不可能。”
声音平静,理所当然中透着不容置喙。
纪云瑟愣愣地迎上他别具深意的目光,好似猫儿好不容易逮到了她这只小老鼠,牢牢制在掌心,下一瞬就要将她一口吞掉。
她被这厮的幽厉黑眸盯得大脑突然空白,勉强挤出一抹笑:
“什…什么呀!”
“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就怪了!
晏时锦不想戳穿她。他就喜欢她凝着狡黠的眸子装乖的小模样,像一只喜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小狐狸,一旦被他制住又会戴上无辜小白兔的面具。
促狭得可爱。
让人的心发软。
所以当他知道那些不是她的面首,她并没有背叛他,了解了她出逃的缘由,便不费什么力气,轻松原谅了她从前的欺骗。
少女的脸颊泛红,或许是因为饮了不少酒的缘故,晏时锦蹙了蹙眉,他居然都不知道,她竟如此好酒!
幽香和酒香混杂,齐齐涌入鼻尖,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晚膳时,喝了多少酒?”
纪云瑟僵了僵,脑子尚迷糊着,不知他为何又扯到了这个,低声道:
“没喝多少。”
“又扯谎!”
晏时锦轻轻捏了一把她的腰,少女身体一凛,她从未被一个男子这样搂着乱摸,刚想质问一句,又听他说道:
“整顿饭吃下来,你说了不下十次‘干了!’”
“至少喝了十杯,按那酒楼的杯盏大小,算下来可不少。”
被这厮牵着鼻子走的纪云瑟顿时忘了对他指责的话,听到他这么说就想试图辩解一番,却忽的被窗外灌入的一阵凉风吹得脑子晴明了一些,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的?”
“莫非,你就是知府大人宴请的那个京官?”
这厮发现是她在问店小二要雅间,故意让他们到六楼,方便他偷听他们说话?
他和罗知府早就熟识,所以,他出现在罗家也就不奇怪了!
这厮!
却不知,他今日是偶然碰上自己,还是这王八羔子早有预谋?
晏时锦并不打算瞒她,痛快承认:
“是我。”
纪云瑟又试着挪动着,随即轻哼一声:
“世子这又算什么?”
“你不是都快成婚了?千里迢迢跑来这里,脚踩两只船,又是何意?”
“谁说我要成婚?”
少女嘟着小嘴,在他怀里用力扭来扭去,这副哀怨的小模样,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吃醋?
见男子挑了挑眉,纪云瑟撇嘴:
“晏国公府与成国公府办喜事,人尽皆知,别想骗我!”
眸光流转,娇嗔灵动,晏时锦忍不住将她的小脑袋扣过来,温唇贴近她耳畔,嗓音低沉:
“国公府就我一个男丁么?”
“那是我三弟的婚事。”
什么?他三弟?
呵,纪云瑟很快明白过来,定是这厮故意放出来的消息,恐怕就是想打消她的疑虑,让她不再防备,放心地出来抛头露面吧!
迎上少女微怔的目光,男子轻笑一声,轻抚刚才被他捏紧,如今还有轻微指印的脸颊,温言哄道:
“无须有什么醋意。”
“我的妻子只有一个,是你。”
“……”
纪云瑟被他的来回抚触弄得心跳微乱,片刻后方镇定下来,嘟囔道:
“别乱说!”
“我…我何时成了你妻子?”
“自然能算得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晏时锦的唇瓣再一次贴上了她的耳垂,低语道:
“两年前,我误以为我的未婚妻,纪府长女云瑟,在京城灵岩寺的禅房大火中丧生,痛心疾首之时,在两家长辈的允准下,以妻礼安葬了她。”
“却不料,这次因公来江州,竟意外与她重逢。方得知,当年,烧死的是三个女贼,吾妻有幸逃脱,流落至此。”
他轻呼出的阵阵热气扑打在少女的耳畔,她的脸颊滚烫,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的这番说辞,咬了咬唇,听他捋着她的发丝,继续道:
“如今,虽历经波折造化弄人,但你我终是有缘再见,自然是天意让我们夫妻重聚。”
纪云瑟皱紧眉头,从被他重重包裹着的莫名情愫中寻到几丝理智:
原来,这厮当年明知她没有死,却堂而皇之地将假尸体安葬,而且,还是以他晏国公世子之妻的礼数安葬,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就是要坐实他们的夫妻名分?!
阴险狡诈!诡计多端!
纪云瑟默默翻了个白眼,也学着他的厚颜无耻,道:
“世子认错人了!我才不是什么纪府大小姐!”
“我姓云,是江州黄老爷的义女!”
“根本没去过京城!”
她也不想再与这厮周旋,挣扎着就要起身,却动弹不得,晏时锦手臂一紧,将她牢牢锁在怀中,低沉的嗓音极是轻松:
“是么?”
“当年此事是得了圣上的许可,若是细查起来,查到某些人帮着你逃走,掩人耳目,那可是欺君之罪,你确定要给他们招来祸端?”
纪云瑟愣了愣,立刻发现他这是在威胁自己,帮她逃走的人,除了沈绎,还要姨母,都是她最重要的人,她咬了咬唇:
“你…你想怎样?”
男子弯了弯唇:
“你知道的。”
纪云瑟还在做无谓的挣扎:
“我,我不知道!”
晏时锦轻啄了一下她鲜红欲滴的唇:
“如今,全天下都知晓你是我的妻子。”
掠过少女惊诧不甘的目光,他的指尖在她柔腻的脸颊上轻轻摩挲,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生是我的人妻,死是我的鬼妻。”
“休想再逃!”
纪云瑟看着他肃然不可质疑的黑眸,方明白自己招惹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她此刻悔青了肠子又有何用?
晏时锦掠过她滴溜开始乱转的狡黠眸子,轻抚她的脊背善意提醒她:
“你也逃不了。”
纪云瑟欲哭无泪,
“你…你要做什么?”
男子勾唇,不常露出的一丝浅笑却让少女觉得分外瘆人:
“既有夫妻之名,自然要做一些夫妻该做的事。”
纪云瑟也顾不得许多,趁他的手略微放松的间隙,立时从他身上起来,一溜烟推门而逃,但门打开的刹那,脚步又立时顿住。
男子端坐圈椅上,一直保持着闲适的姿势,端着茶碗慢悠悠地饮茶,见她折返了回来,弯唇看向她。
纪云瑟泄了气:
“你把他们都放了吧!”
晏时锦挑了挑眉,搁下茶碗:
“什么理由呢?”
少女立马又鼓起了腮帮子,叉着腰杏眼圆睁:
“什么什么理由?”
“你私闯民宅,随意伤害无辜百姓,难道没有天理王法了么!”
晏时锦第一次见她如此发怒,像一只炸毛的小老虎,让人忍不住想顺一顺她身上的毛,他向后靠了靠,双手肘搁在扶手上,摇摇头道:
“非也。”
“是我奉命查一桩案子,追嫌疑人时眼见着他翻入了贵府,未免嫌犯逃脱,便进来抓捕,谁料贵府侍卫不问缘由,阻我办案,交手之后,让我发现他们个个武功高强,而且,身份存疑。”
“所以……”
“够了!”
纪云瑟皱眉打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民不与官斗,况这王八羔子还是个大官,又是圣上的亲信,她有什么能力与他对抗?
“要怎样才会放人?”
见她的气焰骤然熄灭,整个人没精打采下来,晏时锦倒是颇有耐心地倾身向前凑近她,眉眼极是舒展:
“你应当知道,我想要什么。”
男子身后的窗外夜色沉寂,更显得这处在城郊远离喧嚣的园子安静异常。
崇陶和效猗好不容易将雪影和金虎哄好,一脸焦急地看向山房的方向,她们自然最清楚姑娘和那位世子爷的纠葛。
当初,听闻晏时锦以妻礼安葬了假尸体,就愣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但是,当日有多感叹那位世子爷用情至深是个痴情之人,如今见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寻了过来,就有多为姑娘捏一把汗!
毕竟自家姑娘那样欺骗了他,想起来都直打哆嗦。
天爷啊,他这样一个在整个大缙都能呼风唤雨的人物,如此执拗地找自家姑娘寻仇,可如何是好?
整个山房静悄悄,听不见他们两个的吵闹声,想到那位精壮世子爷的手段,姑娘不会已经被他,那个什么了吧?
怎么办?他们本就是大官,在京城里都是横着走的主儿,更何况在江州
这个小地方,知府看见他不得点头哈腰的?
况且武功又高,连破竹这样一人能杀十几个水盗的高手都可轻易制服,谁能救姑娘?
婢女仆妇和小厮们皆是吓得只剩一口气,他们苏家虽是大富人家,但一直养了一帮得力的侍卫看家护院,就算是偶尔来个小贼,也是立马被擒住,毫无还手之力。
从未见过今日这番景象!
到底是哪来的玉面强盗?
那几个侍卫可是二小姐特地为小小姐挑选的,最为精干的一拨,竟然三两下就被他两个手下制服,捆了起来。
更可怕的是,自家小小姐还被那强盗头子威胁,被押进了闺房之中,此刻都不知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真是造孽啊!
就连紫电此刻的心里也有些打鼓,他凌厉的眼神随时注意着那六个侍卫的同时,忍不住悄悄往山房透着人影的窗棂处看了几眼。
不禁默默摇了摇头,自家主子这几年变得愈发冷硬不好相与,落在别人眼里,只是说他失去心爱的姑娘,伤心欲绝,连国公爷和老夫人都不敢再提一句他的亲事。
只有他们几个亲近之人知晓,究竟是什么缘故。
谁承想,真的被主子找到了纪姑娘,他深知主子脾性,事到如今,谁的规劝对他来说都是毫无作用,除非他自己想通。
终于,山房门打开,双方人马此时倒是行动一致,目光齐齐落了过去。
片刻之后,那一对男女先后走了出来,整个院落亮堂堂,交错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竟然有种莫名般配的错觉,像一对郎才女貌的壁人。
苏氏一众人瞧着自家姑娘全须全尾不像被欺负得很惨的模样,稍稍放下些心来,只见那玉面强盗向两个下属摆了摆手,道:
“放人!”
紫电和青霜应声,先去解了小厮们身上的绳索,解到流水时,他待双手一松,立刻发起了反击。
青霜霎时又将他制住,晏时锦若有所思地看向身旁拧着眉心的少女。
纪云瑟咬了咬唇,无论如何也亲口说不出那样的话来,只得行至崇陶和效猗身旁,悄声言语了一番。
两个一路跟她走来的贴身婢女瞪大了眼睛看向她,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再悄悄探出脑袋,隔着自家姑娘瞧了一眼那位冷肃世子爷的脸色,复杂的表情过后,终是效猗这个漪澜苑的管事婢女向前迈了一步,轻咳了两声,抬手指了指晏时锦向六名侍卫道:
“这位是,从京城来寻姑娘的姑…姑爷,不…不得无礼!”
不光是破竹等人,就连婢女小厮们都一脸愕然,瞪着眼睛张大嘴巴顿在原地。
纪云瑟抚着胀热的脸颊,就要躲进屋子里,却被身旁的男子拉住,揽过她的腰,道:
“还有呢?”
纪云瑟垂着眼眸默默白了他一眼,向效猗吩咐道:
“日后,我的院子里,他们一概不许进来。”
“至于破竹流水几个,就守在外院罢!”
效猗循着自家姑娘的目光看过去,方明白她说的是包括小厮和侍卫们在内的所有男子,正想问两句,却忽的瞥见晏时锦幽黯的神色,忙噤了声,自去上前吩咐。
待看几个侍卫虽半信半疑,但细思了一瞬,终究在这位姑娘的贴身管事婢女的劝说下,暂时放弃了抵抗。
紫电和青霜放了几人,亲自送一行人出了小院后,方回来向自家主子复命。
纪云瑟一副你满意了吧的眼神抬眸看了一眼男子后,一甩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径直进入屋内。
崇陶和效猗让人先把雪影和金虎送回后院,见晏时锦也跟着步入姑娘的房中,两人面面相觑,进退不是。
斗争了半晌,二人终于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走进来,自家姑娘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发,那位新“姑爷”靠在窗边的圈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不得不承认,她骗他死遁逃走的这两年,比起恼怒,晏时锦更多的是午夜梦回的思念。
似乎只要他闲下来,她坐在自己书房内绾发的模样,她为他做吃食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吃光的场景,无时不刻不充斥着他的脑海。
如今失而复得,他不会让她再离开自己的视线。
效猗缓了缓神,行至纪云瑟身旁,道:
“姑娘,奴婢让她们去熬醒酒汤了,您喝完后再沐浴吧?”
“不必了,直接沐浴吧。”
纪云瑟神色明显不高兴,她被折腾到此刻,早就醒酒了,哪里需要浪费什么醒酒汤?
效猗看她的确不似从前一般,喝了酒之后就小脸胀红,醉眼迷离,如今看着是比常日里还清醒些,便也不勉强,答应着去给她备热水。
崇陶明显能感觉到屋子里难以言说的异样,察言观色了一番后咬了咬牙,决定打死也要留下来守着自家姑娘。
纪云瑟扔了木梳,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男子,语气一点儿都不客气:
“这么晚了,你到底想怎样?”
晏时锦自然地将一条腿交叠了上去,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你我是夫妻,你说呢?”
纪云瑟:
“……”
“可是,你我…我们…”
“那什么…”
素来自问伶牙俐齿的她,竟然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片刻后,在男子淡然的眸光中,才勉强说道:
“我们又没有正式成婚,怎…怎么能这样…”
“怎么能…同塌而眠?”
晏时锦挑了挑眉:
“哦?原来你想过与我同塌而眠?”
“……”
纪云瑟愤而起身:
“不是你说的么?!”
晏时锦淡然饮了一口早已经放凉的茶,道:
“我说守着你,是你睡那儿,我睡这儿的意思。”
他指了指一旁的罗汉床,说得理所当然,没有一丝心虚,又默了片刻,道:
“但是,若你想我再离你近一些,也无妨。”
男子淡然瞥过少女气得鼓起的小脸,看向一旁的崇陶,自然而然地吩咐道:
“给我铺床,再帮我备水沐浴。”
“要凉水。”
“是,姑爷。”
崇陶被他慑人的气场唬得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立刻答应着就要走,待瞅见自己姑娘吃惊的神色,方反应过来,站在那儿不敢动。
纪云瑟皱了皱眉,一脸恨铁不成钢,但她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只得掩下内心的烦躁:
“拿新的被褥给他,不许给我睡过的!”
第79章
纪云瑟沐浴完便径直钻进自己的床榻里放下了帐帘,也不管晏时锦那厮,总归以他的武功手段,就算不在她的房里,随时也能进来,想对她做什么是一点儿都反抗不了,便干脆放弃抵抗,舒舒服服地睡大觉。
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这一夜竟然意外地好眠,连做了什么梦都忘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如往常一般唤道:
“崇陶,给我拿衣裳。”
在掀开帷帐的一刹那,看见窗下坐着的隽挺男子,黑眸幽幽地看过来,她迷糊的脑袋方记起昨日发生了什么。
晏时锦习惯早起,自行洗漱过后照例在院中耍了半个时辰剑。睡在一旁耳房的效猗先闻见声响,透着窗缝往外瞧了一眼,打了个激灵,立刻睡意全无,推醒崇陶起来干活,伺候昨日突然冒出来的“新姑爷”去。
晏时锦换了一身干净的衣
裳,坐在窗台下的圈椅,一面喝茶一面看着邸报,就见两个婢女安静地在一旁给他收拾床榻。
罗汉床原本就短窄,放上被褥之后更显得逼仄,对他一个高硕的男子来说,空间十分局促。
但幸好床榻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就寝之处而已,他从不挑剔,也不会成为影响他睡眠的障碍,除了……
两封邸报看毕,拔步床内终于发出了声响,是少女娇滴滴的嗓音。
晏时锦抬眸,见她身着一件赭红的寝衣屈膝侧坐在床榻上,胸口处两片松散地随意交叠着,微微露出一抹弧度,黑发如瀑散落肩头,撩开帐帘的手臂宽袖滑落,现出一截雪白的膀子,缎面裙摆下,两只雪白的玉足不安分地跑了出来,清澈的眸子目光懵然,是他从未见过的随意慵懒模样。
像清晨里慕着朝露,落在枝桠上的一只娇软小雀儿。
他放下手中的邸报,弯了弯唇:
“你醒了?”
纪云瑟瞳孔微缩,愣了片刻后,匆忙放下了帐帘,将自己的衣裳拢了拢收紧,昨夜的一幕幕涌入脑海,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怎的竟忘了这厮睡在她的房中?
崇陶默默地拿了衣裳过来,纪云瑟隔着透明的纱帐看向一动不动的男子,咬了咬唇,犹豫了片刻,终于从两片交叠的帘纱处探出个头来:
“你…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我…我要换衣裳了。”
晏时锦低下头继续翻着邸报:
“你换便是,我不看你。”
纪云瑟:我信你个鬼!
拔步床内许久没有动静,男子正要开口,却听见窗外紫电的声音:
“禀世子,赤霄回来了。”
晏时锦应了一声,临走前不忘行至宽大的拔步床旁,道:
“我出去一趟,不必等我回来用膳。”
纪云瑟:
“……”
呵!他可真把自己当回事!随即听见了崇陶恭敬地应声:
“是。”
纪云瑟抚着骤然一抽的额头,闭了闭眼。
待沉稳的脚步声走远,门重新关上的声音响起,她终于忍不住掀开帐帘,狠狠瞪了这个遇强则弯的软弱婢女一眼。
崇陶心虚地挤出一抹笑:
“姑娘,奴婢伺候您更衣洗漱。”
效猗随即将早膳送来,纪云瑟心不在焉地吃完,收拾妥当后问道:
“他们都走了?”
效猗自然知道姑娘所指是谁,点点头,纪云瑟道:
“好,咱们也出去。”
“姑娘,去铺子么?”
跟在其后的崇陶一声问话还没说完,就见步出门外的自家姑娘已经停下脚步,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在姑娘面前响起:
“纪姑娘久违,属下奉大人之命,白日里贴身保护姑娘。”
“以后,姑娘去哪儿,属下就去哪儿。”
崇陶诧异地探出脑袋,就见是一张熟悉的英气面容,
“赤霄?”
赤霄带笑颔首:
“几位姑娘,好久不见。”
“此刻是要出门么?”
纪云瑟一阵无语,这厮,自己走了,还不忘留个眼线!口口声声说什么白日里保护她,骗鬼吧!
“对…我去绸缎庄看看。”
她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淡笑道:
“还有一样东西我忘了,你等会儿,我回去拿。”
笑容瞬间从转过身的纪云瑟脸上消失,她拉着两个婢女进入房中关上门,思索一番,低声对效猗道:
“你悄悄地去寻破竹,让他查一查沈夫子住在哪儿。”
“告诉他赶紧离开江州。”
沈绎是因帮她才会去官出宫,如今来江州也是找她,可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再连累了他。
效猗明白姑娘的意思,答应着去了,崇陶看了一眼门的方向,问道:
“姑娘,那咱们,今日还…出去么?”
纪云瑟轻哧一声:
“当然!我又不是晏时锦的囚犯,为何要关在这儿?”
“走,咱们就去铺子里待着!”
晏时锦上了候在院外的马车,让车夫驾马,紫电坐在一侧道:
“大人,青霜已经去了府衙地牢,按您的吩咐,布置一切,今夜动手。”
见他点头应了一声,又问道:
“世子今日还要找罗弘么?”
晏时锦不置可否,紫电为他斟了一杯茶,道:
“可他毕竟是蔚王的人,而且,据赤霄所查,偷税之事,未必没有他在后推波助澜。”
晏时锦道:
“江州的盐茶生意最为出名,这里的富商,十有七八与此有关,不光是知府,从上到下的官员,没有哪个干净的。”
所以,江州府治下虽只有三个小县,但这里的职缺却是江南的官员争抢之处,甚至许多人连升任京官都不愿,为什么?
不就因为都是肥缺么?
他饮了一口茶:
“罗弘此人,在江州做了多年知府,与这里的富商盘根错节,早已织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利益网。他没有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咱们不能直接查他,而是要利用他,将这张网上的官员,一个一个揪出来。”
紫电了然,道:
“属下明白,世子您是直接去知府衙门找他,还是……”
晏时锦道:
“不急,先去一趟驿站,庐州的人今日该到了,等罗弘散值后去罗府找他。”
“记得不要走正门,而是从他家后院的角门进。”
紫电看了一眼自家大人,俯首应声。
马车缓缓驶出小巷,不多时,破竹步出门外,他小心观察了四周,确定无人跟踪后,方向城区走去。
守在门外的小厮刚想眯着眼养一会儿神,却不知片刻之后,又见着自家小小姐一行人出门,不同以往的是,没有带随行的侍卫,而是跟着一个与昨晚的几人衣饰一样,气质相近,同样冷戾让人骇然的,女子。
那女子凌厉的目光扫过来,小厮登时一个激灵,昨晚吓得一夜没睡的困顿感瞬间被赶去了九霄云外,躬着身目送几人离开。
纪云瑟带着崇陶和效猗上了马车,原本是破竹驾马,如今,这份差事自然落在了赤霄身上。
“姑娘坐好了么?”
她贴心的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方利落地掉转马头。
一行人到了绸缎庄,掌柜的听闻她今日过来,倒是一脸诧异,他记得这位小东家吩咐他这两日闭门盘点,等着曾家上门。
他笑道:
“小小姐不必担心,我已差人盯着曾家布庄,一有异样就来回禀,第一时间告诉您。”
纪云瑟余光瞥了一眼紧跟着的赤霄,只得故作正经道:
“我来看看库房里剩下的布匹还有什么别的花样。”
“再将这个月的售卖记录给我瞧一瞧,也好看看下月再去苏杭一带进些什么新料子。”
掌柜的不得不感叹:
“小小姐真是用心呐!”
“比咱们二小姐还心细些!”
纪云瑟干笑了两声,自然知晓这就是恭维的话,她哪能与姨母比?姨母身为苏氏所有产业的当家人,只需掌握好大方向就行,不会有闲工夫管这些琐碎之事。
她今日也是无处可去,才来这庄子里找个由头躲着。
自逃出京城后,她就一直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苏滢虽顶着长辈的名号,但实际与她年龄差距不大,基本不约束她,有时甚至纵着她随心所欲到处乱跑,只要有人盯着安全便是。
平日里在江州,她早膳后会去几家铺子转一圈,再回漪澜苑一面吃瓜果一面看账本。
午休一个时辰后,在自家院子里荡会儿秋千,或是与崇陶效猗一起看破竹他们在湖里捞鱼抓螃蟹,有时去姨母所居的苏氏别苑泡一泡汤泉,偶尔赴宴,和罗姝几个投缘的姑娘聊一聊各家轶事,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可晏时锦一来,就害她在这布庄里憋了一整天,不知有多忿闷。
掌柜的见这位小东家将账本和每日盘点的售卖记录翻来覆去地来回看,不知是何意,汗都出了一头。
他抬手擦了擦拧成川字的眉心,陪笑道:
“小小姐累了一日,可要歇一会儿?”
顿了顿,他
又似想起了什么,笑道:
“对了,听说今日隔壁的茶楼请来了扬州知名的说书人,最擅长讲各种奇闻异事,您可要去听个新鲜?”
“那儿的茶点也不错,咱们铺子里的餐食简陋,也不知您午膳吃不吃得惯。”
纪云瑟撑着脑袋,眼睛没离开账本,实话实说道:
“我不喜欢喝茶。”
掌柜的干笑了两声:
“也对,年轻姑娘都不喜饮茶。”
他看着账本在小东家的手里都快盘烂了,狠了狠心,又道:
“还有对面的香樽楼,据说前两日新来了个扬州的厨子,最擅淮扬菜,姑娘可要去尝尝鲜?”
“别的不说,他家刚启了酒窖,开了几坛二十年的老酒,这两日门庭若市,生意好得很呐!”
纪云瑟听他如此说,又见他不停地擦汗,才自觉今日看这些账本着实久了些,她瞧了一眼窗外暗下来的天色,接口道:
“好,我去看看。”
总之,她不想回去面对那厮,好不容易逃出京城过着舒心的日子,她一点儿都不想跟过去再有一丝联系。
可是她已经假死逃了一次,又不能再用这一招。她心烦意乱,罢了,别想了。她与晏时锦的纠葛,能拖一时是一时。
掌柜的亲自带着她去了酒楼,给她要了个二楼的雅间,推开窗就能瞧见楼下的天井。
当真是热闹,原本那简单的高台上是乐伎们奏乐,今日恐是为了迎合觥筹交错的一桌桌宾客,都换成了舞姬跳舞,偶尔有优伶表演杂戏。
掌柜的为她点了几个时兴菜,又叫了一壶酒来,问了她不用相陪后,方自行回去。
赤霄恭敬地守在门外,崇陶和效猗见自家姑娘无精打采提不起兴致,也都淡淡的不说话。
纪云瑟叹气不断,就连吃着平日里最爱吃的菜也是味同嚼蜡,她心情烦闷地饮了好几杯酒。
心里还不忘把晏时锦那厮骂了八百遍,都是那王八羔子,让她一个富商的好日子戛然而止,有家不能回,躲在外溜溜达达一整日!
她不是看不出那厮的打算,总之,她绝不会跟他回京城!
见她心情不好,连崇陶也不惯着她,压着她又要去添酒的手,劝道:
“姑娘,你别再喝了。”
纪云瑟皱着眉头推开她,效猗见状,抿了抿唇,道:
“姑娘,您打算怎么办?”
她见那位世子爷的架势,不把自家姑娘据为己有,是誓不罢休,纵使姑娘不愿,可那位的身份地位,谁得罪的起?
“要么,您好好跟晏世子聊一聊?”
“奴婢瞧着,虽然他看着可怕,但好像也不是那等完全不讲理之人。”
纪云瑟眯起有些微醺的眼眸,轻哼一声:
“那是你不了解他!”
她愤然将那厮以妻礼安葬假尸体的用意给二人细细解释了一通,道:
“如今,他便用这个威胁我,我若是不认,他便会追究助我假死的沈夫子和苏氏之责!”
崇陶和效猗一时咂舌,效猗担忧道:
“那姑娘您是打算……?”
纪云瑟又闷了一盏酒,道:
“先同他耗着,等姨母回来再说,她见多识广,一定有法子帮我。”
雅间一时寂静,突闻窗外天井旁传来一阵阵喝彩,崇陶闻声探头看了一眼,道:
“姑娘,有人舞剑呢,您过来瞧一瞧吧!”
效猗也劝道:
“对,姑娘去看看,别光喝酒。”
纪云瑟拗不过两人,拎了酒壶坐在靠窗的椅子,趴在窗台上,垂眼看着天井处,两个玉面少年半敞着上衣,手持长剑,舞姿矫健,剑光如练,她不懂什么剑术,只觉着两人生得面如冠玉,动作英姿飒爽。
窗外人声鼎沸,少女纤袅地身影俯在玫瑰椅靠背上,双耳后垂着两绺乌丝,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勾着酒壶,险泠泠的,仿佛下一瞬就要掉落,发出哐当的声响。
纪云瑟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竟连身后突然安静了下来都没有发觉,直到有人抢了她的酒壶,一道低沉的嗓音出现在她耳畔:
“好看么?”
“当然…好看!”
她原本已经阖上的双眸骤然睁开,乜斜着眼看过去。
很面熟的一张脸,是谁来着?
隐约记得这人的名字跟他的人一样别扭拗口,一点儿都不随和可爱!
她收回目光,混沌的脑子想了想,突然一个激灵,原本松散无神的双眸骤然聚拢了光亮。
“你…你怎么来了?”
晏时锦蹙眉看了一眼醉眼迷离,舌头打架的少女,在她的身体即将从椅子上滑落之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回去再说。”
他径直将纪云瑟抱进了她的马车,崇陶和效猗刚要跟上,却见脸色不耐的世子爷将车帘落下,随即吩咐赤霄:
“走!”
紫电适时过来,向二人抱拳,指着自己的简陋马车,客气道:
“二位姑娘这边请。”
崇陶和效猗对视一眼,见自家姑娘已走远,只得咬着牙跟上去。
苏氏的三驾马车很是阔气,亦十分平稳,三面的坐席宽大,铺着软软的绒毯,两个角放着案桌,下面空余之处有时会搁上冰鉴,放些瓜果,桌上摆着一套茶具。
不过这种天气,纪云瑟喜欢喝一些凉饮,效猗多半会为她提前准备着冰镇的梅子汤。
整个车内弥漫着浓馥的酒气,纵是有凉风从拂动车帘从窗口吹入,亦难以驱散。
晏时锦皱紧眉头,从香盒里抓了两个香饼扔入一旁的熏炉中,见身旁的小醉鬼按着额角一路不言语,又将壶中剩余的梅子汤给她灌了进去。
“是不是头疼?”
男子坐在她身侧,摸了摸她的额头,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又没病!不用你管!”
酒壮怂人胆,她已有六七分醉意,在他面前说话也硬气了许多。
“你是在…置气?”
“跟我?”
晏时锦顿感莫名其妙,她做了那些对不住他的事,他问清原委之后就轻拿轻放轻易原谅了她,这姑娘她生什么气?
想到她今日又出来喝酒,还盯着那些伶人看他们赤膊舞剑,该生气的应该是他吧!
纪云瑟掀了掀眼皮斜着眼珠子看向他,直言道:
“我不会跟你回京城。”
晏时锦眸光黯了黯:
“此话何意?”
纪云瑟双手撑在绒毯上,身体坐直了些:
“我好不容易离开那儿,不可能再回去。”
“更不可能跟你回去。”
“不跟我?”
晏时锦彻底冷下脸,语气凉凉:
“那你要跟谁?”
“沈绎?”
纪云瑟愣了愣,随即道:
“与沈夫子无关,不用扯到他。”
晏时锦冷笑一声:
“你派出去的人找到他了么?”
“通风报信有何用?他犯的是欺君之罪,只要事发就是死路一条!”
纪云瑟定了定神,道:
“我们俩的事,与沈夫子无关,从京城出来后,我也是昨日才见着他,你无需用他威胁我!”
“现在,只说我们之间的事!”
晏时锦面无表情向后靠了靠,声音也似没有波澜:
“你说。”
“我从未喜欢过你。”
“从前在宫里,我每一次刻意接近你,都是有目的,只想借你的势摆脱一些麻烦,这些,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出宫后,我也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我根本不在意你家长辈接不接受我,因为我压根不想嫁给你。”
“逃离了京城,我每日都过得很开心,从来不曾想起你,更不想再见到你。”
那酒楼的酒不愧是陈年老酒,醇厚但并不上脑,纪云瑟只觉头有些飘飘然,但意识清醒,借着那几分酒劲,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沉默在车内蔓延,只有男子愈发粗重的呼吸声。
好,她终于对他说了实话!
恐怕这么久以来,她对他说过的,也就只有这几句是实话!
这些他不是没想过,但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却依旧如利刃一般直插他的心窝。
很好,没有一丝真心,全都是做戏,全都是欺骗!
可恶!
“所以呢?”
胸口重重起伏,晏时锦垂眸看向她。
纪云瑟迎上他慑人的眸光,毫无畏惧:
“我不愿嫁给你,你就该放了我,你我各走各路!”
“一别两宽,再无瓜葛!”
“不愿?”
这两个字从他咬紧的后槽牙挤出,语气虽淡,却透着令人脊背生寒的冷意。
马车正好驶过一处街面,晚风掀开车帘一角,一盏摇晃的烛火擦着男子突起的眉峰,映着他锐利的目光落在纪云瑟的眼眸中,有被始乱终弃的恼恨,夹杂着爱而不得的不甘。
光亮闪过,车内骤暗,阴影瞬间覆下,厚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察觉到危险的纪云瑟本能地去推他,却被他反将两只手扣在她后腰,一手捏起她的下颌,动弹不得。
晏时锦的眸光森冷,如同野兽注视着猎物,他缓缓俯身下来,高挺的鼻梁碰了碰她柔腻的鼻尖,突然停住。
他闭上了眼。
“你做什…”
少女的尾音被吞没在男子强硬的唇齿间,趁她说话的间隙,轻松撬开她的齿关,肆无忌惮地闯入,汹涌且霸道。
酒气过后,是阵阵清甜,激烈的唇齿交缠声从唇瓣处溢出,淹没在破碎的喘息之中。
纪云瑟只觉一阵眩晕,被他蛮横的攻势吻得透不过气来,想要偏头躲开,却被他将手腕攥得更紧,贴得愈近,吻得越深。
晏时锦恨不得将她整个人融入自己的身体,她竟然说从未对他动心,要跟他一别两宽?
凭什么?
这些年,他无时不刻不在想她,心里梦里都是她,她居然敢说离了他过得更好?!
休想!
从她招惹他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了退路,她只能是他的!若是敢再逃,他就把她关在自己身边一辈子!
少女的呼吸愈发急促,脸颊也泛起了丝丝红晕,晏时锦终于柔和了唇舌,给她留出喘息的间隙。
他含着她微肿的唇瓣,缓缓吐出几个字:
“说晚了!”
第80章
“什么?”
兰气流动之间,因呼吸不畅而有些晕沉的纪云瑟发出了声音,她极力让自己的意识在这番汹涌澎湃中保持清醒,
“什么晚了?你…”
不等她说完,晏时锦吞下了她带着酒味的气息,他从不饮酒,也厌恶别人身上的酒气,但在此刻,却觉得混入了少女的甜香,让他痴醉。
这些年,他对她不是没有气恼,但每一分气恼的背后都是彻骨的想念。
他实在离不了她,哪怕她不喜他,只要她在身边,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少女的眼眸如盈盈秋水,或因饮了酒的缘故,眼尾染着丝丝嫣红,妩媚娇艳,更加让人情动。
喝酒的是她,微醺的是他。
他松开了抓住她双腕的手,顺势搂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扣在她的脑后,将她整个人压倒在坐榻上,漆黑幽眸深不见底,低哑的嗓音从粗重的喘息声中呼出:
“我早告诉过你,既招惹了我,就得嫁我!”
“你没有退路。”
“不…唔”
纪云瑟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又被他粗重的深吻再次袭来,她已无力再去推开他,就像溺在无边无际的深海里,只有眼前的男子是一根浮木,让她不得不用力抓紧他。
无处可逃。
马车已驶向城郊,车内愈发昏暗,只有车头挂着的两盏烛火在车帘被风吹起的缝隙中,偶尔透进一道光亮,在缱绻旖旎的气息中,映着男子恼恨欲重的眉眼。
纪云瑟在这阵狂风骤雨中被吻得七荤八素,他的手顺着少女的耳垂下颌缓缓下移,温热的指尖探入她的衣襟,一阵异样的酥麻传来,破碎的呜咽嘤咛被晏时锦悉数勾入口中。
他另一只原本放在她后腰处的手,亦不甘于此,试探着往下,向更为隐秘的去处滑动,如同过去不知多少个夜梦中一般,一寸一寸丈量着这个让他沉溺不可自拔的身体。
纪云瑟不是不通情事之人,她喜欢看才子佳人的话本,对书中形容和插画描绘的男女之间的欢爱也生过探索的欲望。
此刻,她一面承受着晏时锦有技巧的勾缠深吻,一面被他揉捏轻抚,只觉自己变成了一朵漂浮半空的云团,欲上不上,欲下不下,只有抱着他绷紧健硕的双臂,才能寻到着落之处。
少女的外衫在拉扯中松开,晏时锦终于放过了她的唇舌,温热的唇瓣星星点点,原本的瓷白染上了层层嫣粉,纪云瑟有口不能言,所有的话语变成了情不自禁的娇喘。
一阵一阵的燥意在血液里乱窜,让她不自觉想贴紧男子冰凉的锦缎外衫,她伏在他的肩头,指尖的丹蔻嵌入他手臂之时,男子的吮吻突然加重,纪云瑟也在混乱的情欲中寻回了几分理智,扒开他的衣襟,她用力咬了下去。
有刺痛从肩膀传来,晏时锦不痛反笑,用舌尖试探着她的反应,少女的呼吸愈发急促,全身不住的颤栗。
他的确是个极其聪明之人,初时生涩无章,但只观察了少女带着克制的微弱反应,便对她的身体有了初始的了解,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弱点。
纪云瑟只觉自己陷入了一道温柔的迷津,沉沦其中,深陷、堕落,仅存的几分神智觉察出来,这就是话本中所言的男女欢好滋味。
恼怒过后,是难以言说的渴求,她被潮湿浸润,入风雨中的渡口,等待着船儿的靠近。
可是,这厮明明衣裳都没脱,除了肩头处被她扯开,其他之处裹得严严实实。
“喜不喜欢?”
男子突然停下,细细端详她,拿捏着唇舌滑出几个字。
纪云瑟只觉自己又突然掉落旱漠之中,那一处的渴望如同干涸的枯井,可不管她的纤腰如何迎上去,他却一直不动,静待她的回答。
见少女双颊潮红,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面上已是明显的难耐,却依旧固执死死咬着唇,不发一言,男子又俯身吻了一下,轻啄着:
“回答我。”
酥麻冲顶,纪云瑟将仅存的理智扔在那处荒漠,娇语喃喃:
“喜欢…”
看着少女如含苞的娇花在他的刻意撩拨下逐渐绽放,男子志得意满,温唇贴着她的耳畔,微微咬着她的耳垂:
“喜欢我就好!”
被从未有过的愉悦和满足包裹感官的身体软柔如棉花,宽阔的裙摆散落坐席上,少女有气无力地瘫软下去,落在他强硬的臂弯中,说不出一句话来。
待她缓过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在男子另一侧的肩头,也不管其他,隔着几层衣衫,狠狠咬了下去。
晏时锦笑出了声,将全身被汗水浸湿,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人儿用力搂紧:
“我再说一次,想逃,不可能。”
“喜欢我,尚来得及。”
夜深人静,漪澜苑门上的宫灯摇曳,投下一圈圈光影。
纪云瑟被晏时锦抱下马车,烛光映着她瓷白透粉的面颊,和散落男子手臂的如瀑乌发,她无颜见人,咬着唇将整张脸埋在他的胸口。
小厮们见着这位从天而降的“新姑爷”回来,立时精神抖擞,躬身相迎,但见自家小姐紧紧搂着他,又识趣地躲到一丈之外。
跟在后下了马车的崇陶和效猗看这情形亦不敢说话,一个去熬醒酒汤,一个去备水沐浴。
纪云瑟真的是累了,她今日没有午睡,晚膳喝了那么些酒,又被人揉面团一般拿捏了一路。
但她被晏时锦抱到湢室放入浴桶中后,还是强撑着力气道:
“不许看我洗澡。”
晏时锦看了一眼她衣衫滑落的颈侧,挑了挑眉:
“不看。”
又自然而然地看向两个忙碌的婢女:
“给我备水,我也要沐浴。”
一旁的崇陶和效猗惊异这位世子爷此刻散发出的温润气质,但听到他下
一句毫不客气的吩咐,又不禁吐了吐舌。
纪云瑟给了效猗一个眼神,她会意跟着晏时锦出去伺候着。
崇陶给自家姑娘褪去衣裳,看到她身上的点点红印,不禁轻呼了一声:
“呀!姑娘,您身上怎么了?”
珠帘外,是晏时锦“咕噜咕噜”的漱口声,纪云瑟无力地撑着额头,轻咳了几下,道:
“…虫子咬的。”
崇陶叹道:
“姑娘还是该找沈夫子给您再做两个香牌,这两年,您没了那东西,总是容易招惹蚊虫。”
纪云瑟垂下眼,随口应了两声,她故意让年长懂事些的效猗走开,就是不愿让她胡思乱想。
她此刻思绪很乱,还有酒后的混沌头疼,没有精力再思考什么。
穿好衣裳后,效猗给她送来了醒酒汤,纪云瑟喝完,直接躲入了自己的帐帘中,窝在最靠里侧的角落,脑海里突然跳出那厮在马车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样来自身体最隐秘的却最真实的反应,真的是开始喜欢一个人的征兆?
她立时摇了摇头,不可能!
次日,还是效猗将她唤醒。
一夜的睡眠将所有疲惫驱散,纪云瑟觉得神清气爽,她换衣裳时下意识地扫视了一圈屋内,正诧异间,效猗道:
“今早奴婢醒来,并未看见姑爷,和赤霄姑娘,后来问了守夜的小厮,说是他们夜里不到四更就出门了。”
纪云瑟“嗯”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啧了一声,道:
“谁让你们喊他‘姑爷’的?”
“是‘姑爷’吩咐的……”
效猗弱弱道,但见自家姑娘沉下脸,心虚地扯出一抹笑:
“奴婢是说,晏世子,他…他们还未回来,也没交待去哪儿。”
纪云瑟朝罗汉床的方向翻了个白眼,自行起身换好衣裳:
“与我何干?”
不过,她立时道:
“你说,连赤霄也跟着去了?”
见效猗点点头,纪云瑟突然一阵狐疑,那厮不是吩咐赤霄贴身看守她么?怎的,又放心让她脱离他的视线了?
总不会是经过昨日,晏时锦就默认自己是他的人,料定她不会逃了?
效猗见她神色复杂,想起昨晚他们一同在马车上同处许久,又那样下的马车,自家姑娘还搂那么紧,便道:
“姑娘不必担心,世子他们武功高强,不会出什么事。”
纪云瑟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谁担心他?”
“他被人杀了才好呢!”
用了早膳后,她将破竹叫了过来,问他昨日可有寻到沈绎的踪迹。破竹却摇摇头,道:
“禀小小姐,小人寻遍了江州的大小客栈,却无沈先生消息。”
那就怪了,前日他们一同用了晚膳后,沈绎应当来不及立刻离开赶远路,难道并不是栖身客栈?
他在这里有相熟之人?
她思索一瞬,道:
“多派两人去打听打听,一定要问到沈夫子的下落。”
~
江州,城北郊外的一处隐秘宅院,屋内的一个男子浑身是伤,脸上亦是鞭打过的道道血痕,面色惨白,嘴唇青黑,双手双脚的锁链未除,虚弱地躺在一张极简单的床榻上。
屋外正堂,晏时锦一身玄黑静坐主位圈椅,紫电立在下手,道:
“李福伤势极重,而且,还中了剧毒。”
“属下给他喂了日常用的解毒丹,但似没有作用,他依旧说不了一句话。”
“据属下所查,他的家中已经掘地三尺,依旧没人找到那本《百官述》。”
他们一行人来江州表面是查盐茶税,实际的目的是拿到李福手里的那本书有江南四州和京城数百名官员受贿记录的书册。
此人曾先后在江南四州任府衙知事,不仅熟知历任各州知府,而且对他们与京城官员的来往亦十分清楚,曾于十年前开始记录这本《百官述》,记有官员收受的每一笔具体钱物数额。
这些官员的其中,有一大半与夏氏有关。这几年,虽有他在后助陛下打压,但夏氏和蔚王的势力依旧不可小觑,若是能拿到这本书册,就能轻易拿捏已经归附夏氏的官员。
晏时锦曾在通州查另一桩案子时,无意听说了此册的存在,但却一直不知在谁手里。直到前些时日,查到裕王的一个心腹,得知记录此书册的是时任江州知事的李福,但却晚到了一步。
李福早已因别的罪名下狱,关在江州府衙的地牢,昨夜被他们几个冒充江湖人士劫狱救出。
晏时锦皱了皱眉:
“是说不了,还是,不愿说?”
他多半是已被人威胁,有忌讳。
赤霄走了进来,道:
“禀世子,已经查到了。李福膝下无子,只有一十岁的女儿,其妻死后,被妻舅接走,因妻舅怀疑自家妹子死因有疑,故而与他闹翻,多年并未有联系。”
“此人从前家中还有几房妾室,在他被抓后,如鸟兽四散,没了踪迹。”
晏时锦道:
“没有其他任何疑点?”
赤霄想了想,道:
“对了,属下问到,两年前,他新添了一房妾室尤氏,据说极为宠爱,但在他出事的前一个月突然因犯了大错被他赶走,不知所踪。”
晏时锦道:
“去查那女子的踪迹!”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人是预感到了什么,故意将心爱之人送走,而如今不开口,多半是被人掣肘。
“他的妻舅可有疑点?”
赤霄道:
“属下查过,李福的妻舅乃清州人,开了一间镖局,与李福嫌隙颇深,他的妻舅甚至已将外甥女儿改姓,从李家的族谱中逐出。而李福也从未探望过女儿,好似不存在一般。”
晏时锦道:
“你不觉得这就很可疑?”
“女儿做为他唯一的血脉,正常人会不管不顾?”
赤霄道:
“这个,属下也查过。”
“此人是出了名的重男轻女,这么多年一直想各种方法求子嗣却未得,后来听信了和尚道士之言,甚至对外常言是女儿命中带煞,克父克弟,阻了他的仕途,更阻了他求子,故而深恨其女。”
晏时锦看了一眼屏风后隐约可见的床榻上的人影,道:
“更加可疑。他不是大字不识的白丁,身为一府知事,会轻易被无稽之言所扰?”
“盯紧他的妻舅,再派几名暗卫,保护好其女。”
“但不要被人发现,若是我没有猜错,我们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
粗略算来,李福记录书册已有十来年,而其女将将十岁,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灾祸,为了保护仅有的女儿,唯一的办法,就是远离他,与他再无瓜葛。
而后他一心求子,但一月前突然赶走爱妾?
晏时锦突然想到什么起身进入房中,看着床榻上的李福双目无光,眼睛直直地盯着房梁,似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幽幽道:
“你死了不打紧,但可有想过你的女儿?”
李福依旧一动不动,晏时锦冷笑一声,行至他面前冷声道:
“还有尤氏,她腹中已有你的骨肉,如今落入他人之手,恐怕生命垂危。”
“你若是想保住他们母子,只能跟我合作。”
他试探的话语刚出口,李福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所有防线骤然坍塌。晏时锦吩咐紫电:
“给他找大夫!”
他步出屋外,不多时,青霜回来,道:
“禀世子,有暗卫来报,沈绎前日连夜前往南安,此刻在赶来江州的路上。”
晏时锦道:
“他在冀州的替身,何时除服?”
青霜略思一瞬,算了算,道:
“大约在三个月后。”
“属下如今让人赶去将那人拿住,还来得及。”
晏时锦瞥了他一眼:
“若是我要定他的欺君之罪,何必等到现在?”
青霜不解:
“那主子的意思是…”
晏时锦蹙眉扫过他这个憨傻的下属:
“派人再去一趟南安,将沈绎手上拿到的东西,再拿一份。”
这几年他一直在查沈绎的身世,终于在太医署的旧档中,查到了当年的太医院正贺景天在入太医署之前,曾与结发妻子有过一子,只不过旧档记载是他的发妻和长子皆死于家乡瘟疫。
那年贺景天家乡肃州的确发生过瘟疫,也的确死了许多人,巧合的是,沈绎的祖宅在冀州,而且恰在两地交界处。
同时,晏时锦还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如果他没有推测错的话,沈绎就是贺景天的长子,他并没有死,而是一直被人刻意隐藏身份,保护周全。
当年贺景天是夏贤妃的心腹太医,但是,在皇长子骤然夭折后,这位太医院正也突然死于心悸。若是晏时锦所料不错的话,沈绎到京城,入皇宫的目的,定是与那件事有关,他想要贺景天的死亡真相。
正好,晏时锦也想要。
~
纪云瑟一整日都窝在漪澜苑,命人去苏滢的别苑取了要看的账本过来,苏家产业极多,苏滢只让她接触了日常的一部分,其他的生意,便让她有空时先看看各处从前的账本,初步了解后再与她细说。
日暮时分,效猗过来说,破竹有了沈绎的消息,在她的院子外请见。
纪云瑟看了许久的账本,正在荡秋千远眺休息一会儿眼睛,闻言蹙了蹙眉:
“你也傻了,他们何时进这院子还需请什么请见的?”
真把某人的话当圣旨了?
效猗讪讪一笑,也不辩解,自去把破竹唤了进来。
“禀小小姐,沈先生午后返回了江州,如今宿在顺荣客栈。”
“是要小人将他请来还是……”
纪云瑟想了想,道:
“我去找他。”
她回房换了一身轻便的外裳,取了帷帽后,带着崇陶效猗和破竹几个侍卫一行人出了门。
江州城不大,马车很快到了城东的顺荣客栈,纪云瑟掀帘瞧了一眼车外,思索片刻,吩咐破竹:
“你去把沈夫子约出来,我在这儿的茶楼等他。”
破竹应声而去,纪云瑟带着其他人行至茶楼里,要了一个雅间。一盏茶后,她等来了浅衫男子。
沈绎在她对面坐下,笑了笑:
“云瑟,如此急着找我,有何事?”
纪云瑟见门外的破竹带上了门,才向前凑近了他一些,疾声道:
“夫子,您快离开这里!”
沈绎自是有些诧异:
“为何?”
纪云瑟抿了抿唇,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沈绎见她欲言又止,神情逐渐凝重:
“到底发生何事?”
纪云瑟终是开口道:
“是晏时锦,他到江州来了。”
沈绎惊了一惊:
“他找到你了?”
他早就想过,凭晏时锦的谋算和能力,此事不会一直被蒙在鼓里,但没料到事情过了两年多,他还是寻了过来。
纪云瑟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夫子,我不能连累您,趁他还没发现,您赶快离开吧!”
沈绎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纪云瑟抿了抿唇,沈绎已明白了几分,问道:
“你有何打算?”
纪云瑟还是那句话:
“我不会再回京城。”
沈绎默了一瞬,道:
“可要我帮你?”
纪云瑟摇摇头,她不能再连累沈绎了,而且,总是逃避也是无用,
“姨母过几日会回江州,她应该有办法。”
“就算没有,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他又不能杀了我。”
“夫子您不用管我,趁他还没有发现,此刻快些离开才是正经。”
沈绎对她那个姨母能帮她是不抱希望的,但也知道晏时锦既然能在两年后还寻了纪云瑟到此,自然也不可能会把他这个女学生如何。
不过,他也没必要逃。
相反,他还需要与晏时锦合作。
若是他没有猜错,晏时锦早已派人去了冀州查他的底细,也必定已经知晓桑仁代替他丁忧之事,却到此刻还没有揭穿他,就不打算用此事做文章。
很有可能,晏时锦已经查到了他的身份,更是猜到了他出宫的目的,或许,也在等着他查到的真相。
沈绎虽已拿到确切的证据,但自己毕竟人微言轻,他需要晏时锦帮忙,给他提供人身安全的保障,也确保当年的真相能够顺利揭开。
纪云瑟见他神色淡然,没有她所预想的惊慌,忙道:
“夫子,您不打算走?”
沈绎饮了一口茶,颔首道:
“你不走,我自然也没有必要逃。”
而且,晏时锦多半已经知晓了他的下落,说不定立刻就会来寻他。
果不其然,下一刻,敲门声响起,是青霜的声音:
“禀夫人,世子请沈太医过去一叙。”
纪云瑟唇角抽搐了一下,看向一旁的沈绎,面露一丝担忧。
沈绎眸中异色一闪而过,顿了顿,平静道:
“我去去就回,不用记挂我。”
纪云瑟跟了出来,被青霜恭敬拦下,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劝慰道:
“夫人请留步。您不必担心,世子一切安好。”
纪云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