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齐侯府,筑玉轩。
夏末的晚风清凉,纪云瑟只着一身家常的半旧素锦薄杉,坐在窗台下,借着两盏烛火,翻看手中的账本。
效猗端来了一个托盘,道:
“奴婢见姑娘晚膳没怎么吃东西,便在咱们自己院子里悄悄用小吊炉子熬了一碗燕窝粥,已经晾凉了,姑娘您用一些吧。”
纪云瑟随口问道:
“是太后赏下来的燕窝么?”
效猗撇了撇嘴,道:
“太后赏的哪到得了咱们房里?”
“是奴婢今日偷偷出去买的。”
纪云瑟只“哦”了一声,继续拨着手中的算盘珠子,道:
“搁这儿吧,我等会儿吃。”
效猗将青瓷碗放在一旁,觑着她的神色,深深叹了一口气。
纪云瑟侧眸瞧了她一眼,道:
“怎么了?一脸的官司?”
效猗抱着托盘,无奈道:
“奴婢每日在家都盼着姑娘回府,可谁知,您真回来了,又是这般光景。”
纪云瑟翻了一页,继续拨着算珠,浑不在意道:
“哪般光景?”
效猗嘟囔道:
“外面的人说您就罢了,您为了侯府在
宫里服侍太后娘娘,独自一人受了那样多的苦,可夫人二姑娘还有侯爷,也那样对您……”
“陛下册封了别人,又不是您的错,他们怎能怪到您身上来呢?”
“这不是过河拆桥么?”
效猗越说约激动,抽抽噎噎的,泪流满面。
纪云瑟放下算盘,笑道:
“傻姐姐,别瞎说,侯府还没过‘河’呢,我也没做成那‘桥’。”
效猗抹了一把泪,忍不住嗔道:
“姑娘!亏您还笑得出来!”
“话虽如此,可是……”
纪云瑟的目光落回账本:
“可是什么?你瞧,方叔打理京城的店铺,帮我赚了这么多钱,我不笑,难道要哭么?”
她一想到账本上的利润都是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能放出光来,忙安慰她,道:
“别为这些小事难过,这些时日你和崇陶在家里受苦了,明日去找方叔拿些银子,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买去!”
正说着,崇陶掀开珠帘走了进来,从袖口拿出一封信递给纪云瑟,道:
“姑娘,这是方管事才刚托人送来的,扬州的信。”
纪云瑟拆开看毕,略思一瞬,道:
“我去找父亲。”
月色静谧,二人向正屋恩熙堂走去,整个府邸似比从前还空荡,纪云瑟问道:
“府里又打发了人走?”
崇陶点点头:
“除了一些家生的,散得差不多了。”
“如今,就是侯爷和夫人房里还有四个大丫头,和两个嬷嬷,其他的,像姑娘您,还有二姑娘,大公子二公子的房里,都只有两个丫头并一个粗使嬷嬷,两位姨娘的房里更是剩一个丫头了。”
纪云瑟轻叹一声,她曾听乳母秦氏说过,她的母亲苏氏当年带入府里的嫁妆何止百万,才勉强维持了多少年,就这般光景。
崇陶看出了她的心思,环顾四周无人,小声道:
“故而,姑娘的体己银子,奴婢一早就带出去交给了方管事保管,秦嬷嬷回扬州也带了一些走。”
“那些账本,奴婢收了过来就一直都藏在那暗格内,姑娘平日里看的时候可得小心些。”
纪云瑟回府后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妆奁和衣柜,就知道崇陶这么做的缘故。她想了想,道:
“我回府时,太后娘娘给的赏赐,都交给母亲了吧?”
崇陶扯了扯唇角,道:
“哪里需要交?东西刚进府里,就直接被吴嬷嬷指使小厮搬到恩熙堂那边了,说是侯爷的意思,虽是太后赏的,但也是看在侯府的面上赏姑娘您的,得预备着日后做人情往来,便一应由侯爷做主。”
纪云瑟摆摆手,道:
“罢了,我也不缺这些。”
崇陶忿忿不平:
“若不是姑娘您讨太后娘娘欢心,哪来这么多赏赐?”
“姑娘您自个儿还没瞧上一眼,就上了二姑娘的身,您没看见,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纪云瑟一点儿都不在意,她已经过了跟亲妹妹抢东西的年纪,幼年时,她也曾以为自己与妹妹一样,都是父亲的女儿,父亲看她和妹妹会一视同仁,所以,会不自量力地去争、去抢。
争抢不过时,会哭、会闹,但得来的却是父亲对她不懂事的训斥。
稍稍长大她就看明白了,亲娘在不在世和是否养在父亲跟前,可谓是天壤之别。
到了如今,她也能理解这种情感,就像祖母,对她肯定比对妹妹亲近些。况她并不是缺人疼的,从前有祖母、外祖父,如今有乳母、方叔和远在扬州的姨母,还有真心待她的太后。
父亲和继母不喜她也好,她行事便没有了道德负担,就像如今,她可以毫不心虚地把母亲单独留给她的财产铺子藏起来,冷眼看着纪府的落魄。
二人拾阶而上,步入恩熙堂外的檐廊下,窗棂透出亮光,屋外没有人,纪云瑟正要开口让崇陶去叩门,却听得屋内有说话声,二人停下脚步。
“侯爷,今日周家派人过来了。”
是继母魏氏的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和哽咽。
纪筌有些不耐烦,道:
“什么事?”
魏氏道:
“说是她家大郎昨日去问了神仙,不宜早婚,故而她家老夫人说,大郎与惜儿的议亲暂且作罢。”
纪筌带着一丝怒意,道:
“这是何意?出尔反尔!”
魏氏哭诉道:
“还能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大姑娘回府了么!”
“如今,满京城都笑话咱们家痴心妄想,周家不就……”
“惜儿知道了,哭得跟什么一样,一整日都没进一粒米。”
魏氏抽抽嗒嗒,纪筌不耐,吼道:
“好了!别哭了!哭有何用?那陛下就能回心转意?”
“周家当日不就是瞧着太后看重瑟儿,才上赶着来攀咱家这门亲事?这样拜高踩低的亲家,不要也罢!”
“他们不要,惜儿就找不着别家了?”
魏氏止了哭泣,道:
“话是如此,可是……”
“瑟儿尚未有着落,惜儿也不好越过她姐姐去。”
提起长女,纪筌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瑟儿也太不中用了!在宫里那么些时日,都不能让陛下动心!”
“如今这样被送回来,谁还能瞧得上她?”
魏氏顿了顿,道:
“侯爷,话也不能这么说。无论如何,瑟儿的样貌在满京城的姑娘里,怎么都是数一数二的,陛下是天子,见惯了后宫佳丽三千就罢了,其他人哪有这样高的眼光?”
纪筌道:
“既如此,你就上些心,等外面的风头过去一些,带她多出去相看相看,至少得郡王公侯,别让什么穷小子靠近她!”
“宁做高门妾,也不做那穷人妻!”
“这些时日,你看紧她一些,别让她外出乱走,再惹人笑话!”
崇陶在外听得攥紧了双拳,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转头看向一旁的自家姑娘。
纪云瑟只是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回去吧!”
崇陶跟了上去,问道:
“可是,姑娘不去求侯爷,让您去扬州了么?”
纪云瑟道:
“你觉得父亲会让我走?”
她从前并未在意过自己的亲事,故而也没有想太多,如今细思,像妹妹纪云惜还未到及笄就开始议亲才是正常的。
而她的亲事,恐怕从一开始,就是父亲打算利用,成为侯府翻身的踏脚石吧!
甚至为了攀高枝,竟然能说出让她去做高门妾室的话!
她虽早就对无能自私的父亲失望,但也没想到他有这份心思!看来,她原本打算求父亲应允她去扬州,然后想办法不回来,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与章齐侯府一刀两断的思路走不通了,必须另想法子!
魏氏既得了纪筌的令,又是真心希望她早些订亲,以免耽误了纪云惜,便十分上心了起来,一改从前不太出门交际的行事,频频拜会京城里的各家勋贵。
幸运的是,京城中关于纪云瑟的流言突然就中断了,各家对他们章齐侯府面上也客气了一些。
这一日,魏氏兴高采烈地握着一张邀帖,踏入了筑玉轩。
崇陶恭敬相引,魏氏径直步入房内,见纪云瑟正从案桌旁起身,桌上放着一本书,搁着笔墨纸砚,便笑道:
“瑟儿在忙什么呢?”
纪云瑟起身一福,道:
“母亲来了。”
“没什么事,我就看一会儿书。”
“母亲,请坐。”
她亲自搬来一张绣墩,又命效猗上茶。魏氏坐下,将邀帖递给她,温言道:
“每日在家,闷坏了吧?”
“正好,过几日南安侯谢家办马球会,你随我一同去吧!”
其实,就她最近这段时日的察言观色,和言语中的试探,自觉那些豪门贵族十分看重门第,若是光凭纪云瑟的容貌就妄想着能高攀属实不大可能,但纪筌既说,愿意他这个大女儿入高门做侧室,那也算一条不错的路。
说不定这丫头凭着姿色能留住夫君的心,再生个一男半女傍身,吹吹枕边风,定能给他们纪府带来实在的好处。
至少纪云惜可以凭借她姐姐的姻亲关系,谋得一门好亲事。
纪云瑟平静地坐在她的一旁,接过帖子细看了看,道:
“谢家?”
“可是羽林卫谢统领他们家?”
魏氏想了想,道:
“不错,那是他家幼子,瑟儿认识?”
纪云瑟道:
“从前在宫里,算是与谢统领相熟。”
魏氏目露一丝惊喜,道:
“那更好,到时,瑟儿好好妆扮妆扮去。”
又上下打量了她,见她只着一身旧的素缎裙,便道:
“用了午膳后,我带你去做一身新衣裳。”
纪云瑟知她拒绝不了,也确实想出去透透气,便恭
顺道:
“不必劳烦母亲,女儿自己去就好。”
魏氏不疑其他,点头道:
“也好,你们年轻姑娘们的眼光总是不一样,那你自己去吧!”
只要她愿意打扮好去那场勋贵云集的马球会,魏氏不介意给她这么一丁点儿的自由。
午膳后,纪云瑟小憩了半个时辰,就带着崇陶和效猗出了门,几人先去了布庄,按照魏氏的意思,选了一身时兴式样的料子,量了尺寸后方步出铺子。
纪云瑟上前吩咐自家驾马车的小厮先回去,说让她们三人在市集上逛一逛,实则是想去找方成。
小厮答应了着驾马车离开,却见一个有些年纪的妇人走了过来,恭敬道:
“纪大小姐,我家主子想见您一面,请随老奴来。”
纪云瑟隔着帷帽的薄纱,认出这是当日在晏时锦的书房里,为她送过水的嬷嬷,有些诧异,道:
“你主子?”
晏时锦找她?
第62章
纪云瑟有些奇怪,以晏时锦素来的行事作风,若要见她,不是会本人直接出现在她面前么?为何还要派个人来,神神秘秘地请她过去?
但他曾说过,这位嬷嬷是他院子里信得过的人,纪云瑟便答应着跟她行至不远处的一间茶楼。
到楼梯口时,陈氏躬身,道:
“茶楼已被我家主子包下,他在楼上雅间等着姑娘。”
说罢,她礼貌地笑着,眼睛看向崇陶和效猗。
纪云瑟摘下帷帽,递给崇陶,向一脸诧异的二人道:
“你们在此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效猗有些不放心,拉住她小声道:
“姑娘,到底是谁?”
看这妇人虽是下人,但衣饰的用料和做工已经超过了他们纪府的两个姨娘,不是寻常人家,这般煞有介事又十分神秘地见她家姑娘,不知是何意?
但见自家姑娘似心中有数,便点点头,留在了原处。
纪云瑟跟着陈氏上了楼梯,看见走廊尽头站着的两个婢女,已经明白了几分,她停下脚步,道:
“嬷嬷,不是你家世子,究竟是谁找我?”
陈氏躬身道:
“姑娘既来了,见了便知。”
很明显,根本不是晏时锦,但已走到这里,纪云瑟也没有转身就走的道理。
门被推开,茶香袅袅,案桌上的氤氲雾气之后,端坐着一位银发妇人,衣饰淡雅却雍容华贵,身边两侧各站着一名锦衣华服的婢女。
纪云瑟立刻认出了她,微愣之后,躬身一福:
“见过晏老夫人。”
“不必多礼。”
庄氏语气算是客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少女只着一件寻常半旧的素缎裙,未施粉黛,却生得月眉星眼,杏面桃腮,果真是令人难挪开眼的绝色。
其实当日她寿辰时,就对这丫头颇有印象,只是没料到,自己那没见过世面的长孙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她微微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圈椅,面色平静,道:
“坐吧!”
纪云瑟一见这位老太太,已经猜出了几分她找自己的用意,但见她言语客气,便也不扭捏,淡笑着颔首后,径直坐了下来,恭敬问道:
“不知老夫人找晚辈来,有何事?”
“没什么事,碰巧路过,看见贵府的马车,便邀姑娘过来饮茶。”
丝毫不提她们分明只有一面之缘,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两人,纪云瑟亦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婢女上前斟了一杯茶,双手奉给纪云瑟,见她接过饮了一口,庄氏问道:
“姑娘觉得,此茶如何?”
纪云瑟不知其意,淡笑一声,放下杯盏,道:
“晚辈不懂茶,但喝着甚好。”
一旁的婢女躬身给她添了一些,恭敬道:
“这是庐山云雾,夏季多饮,有清热降暑之效。”
庄氏面上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口中却似诧异道:
“你竟不懂茶?如此说,闺秀们都会的点茶手艺,姑娘也不会了?”
再蠢笨的人也能听出来,这是意指她连他们国公府的婢女都不如。
纪云瑟垂眸,如实道:
“不会。”
“你祖母也算是出身世家,连这个都不教你?”
庄氏自饮了一口茶,用绢帕擦了擦唇角,语气平淡,却透着居高临下的鄙夷,
“那么,琴棋书画,治宅管家,这些闺阁技艺你都学过些什么?”
听她提起祖母,纪云瑟皱了皱眉,但很快放松,淡然对上她审视的目光,毫不心虚地实话实说道:
“晚辈只略识得几个字,其他的一概不会。”
庄氏坐直了身子,向后靠了靠:
“既如此,你怎敢肖想与子睿的亲事?”
“你自问配么?”
不愧是勋贵豪门里将养了一辈子的诰命老太君,纵是说着如此难听的话,也是语气平静,并没有暴跳如雷、声色俱厉。
纪云瑟轻笑一声,她本就不想攀他们家,原本与这老太太算是一条心,但凡能尊重她好好说话,她们自然可以愉快地达成一致,但此刻,她眨了眨眼睛似十分认真地想了想,就着她的问题,礼貌答道:
“大约,世子就是瞧上了晚辈的容色吧!”
“你……”
庄氏终是忍不住,起身皱眉指了过去,正要开口教训教训这个胆大包天不知羞耻的丫头,却见门突然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她不争气的长孙,行色匆匆,甚至连身上的朝服都未换下。
晏时锦先看了一眼纪云瑟,见她似无异样,才向庄氏躬身行了个礼,道:
“祖母要见云瑟,该先知会一声孙儿,由孙儿来安排。”
庄氏语气不耐:
“废话,我做事,还需你小子来教?”
但见纪云瑟在旁,也不好太与他吵凶了,反而让这丫头看笑话,便缓下声量,道:
“不过是叫纪大姑娘陪我喝盏茶,值得你丢下公务特地跑过来?”
说话间,怒视了一眼跟在晏时锦身后,一脸无奈的陈嬷嬷。
晏时锦道:
“祖母既然有兴致,今日正好孙儿无事,便和云瑟陪祖母一同在此饮茶吧!”
一口一个“云瑟”叫得如此亲密,庄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
“不喝了!什么兴致都被你搅没了!”
“走,回府!”
说罢,颇具意味地看了看已经起身的纪云瑟,扶着婢女的手离开。
纪云瑟对上她警告的眼神,微微一福:
“老夫人慢走。”
晏时锦送了出去,临走时,刻意拉住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心,纪云瑟明白他的意思,她原本也没有打算立刻离开。
她重新坐下,见那茶汤刚出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细细品了品,的确跟她素日里喝的茶有些不一样,感觉香气要更加浓馥些,回味也有些甘甜。
晏时锦回来时,就见她正淡然地坐在那儿饮茶,面色平静,他先道了歉:
“对不起,是我没有处理好家中之事,你放心,我一定会说服祖母,同意我俩的亲事。”
纪云瑟转着手中的空茶盏,轻轻抚触着上面的青花纹路,幽幽道:
“什么亲事?”
“不被贵府长辈认可的亲事么?”
他们两个原本就不是一路人,这些时日外头对她的议论,她不是不知道,他家老太太会允准这门婚事就怪了。
正好,让这厮断了与她成婚的念头。
晏时锦皱眉,却听她继续道:
“我不懂茶,不会茶艺,连女红也是一窍不通,更没有学过如何打理内宅,做
不了当家主母。”
“世子,我想我们并不合适,还是,不要强求了吧!”
晏时锦反倒听出了她话中的委屈,在她身侧坐下,拿过了她手中的杯盏,温言道:
“祖母若说了什么,你不必在意,你会不会那些,都无关紧要。”
“成婚后,你若是想学就学,不想,也可以不学。府中事务不必你费心,我自会打理。”
他的婚事能得家中长辈的同意自然是最好,但就算祖母有什么微词,也无法阻挠。
这厮怎么冥顽不灵呢?纪云瑟面对他坦然无畏的目光,只得佯装发怒,拍案而起,加大了声量道:
“你没听懂么?”
“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家长辈根本瞧不上我,你我之事,便应该就此作罢!”
说罢,转身就要走,晏时锦一把拉住她,强行把她转过来,握着她的肩膀,道:
“祖母不了解你,对你有些误会,但不打紧,我自会与她说明。”
纪云瑟抬眸看向他,冷哼一声,道:
“那你又有多了解我?”
“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晏时锦道:
“我自然了解。”
纪云瑟一脸的不信,轻哧一声,道:
“其实,你跟其他人一样,不过是一时被我的容貌所迷,说不定哪日就后悔了!”
晏时锦却抓住了另一个重点,蹙眉道:
“其他人?还有谁?”
既然吵了就要有吵架的样子,纪云瑟甩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叉着腰不甘示弱:
“与你何干!”
晏时锦看着她突然炸毛的模样,霎时觉出几分危险的意味,俯身向她靠近,眸光幽深,似要把她看穿:
“你是不是又想反悔?”
纪云瑟眨了眨眼睛,没有想到他竟然一下看出了自己的用意,话到嘴边的吵架说辞突然说不出来,生生噎了回去,她张嘴了半日,才道:
“什…么反悔?”
“明明是你家……”
纪云瑟只觉身体一轻,下一瞬,就被这厮叉腰抱起,放坐在案桌上,二人离得更近了,她能从男子清澈的黑眸中看到自己骤然涨红的脸颊,愣愣地听他说道:
“不反悔就好,我会说服家人,你只需安心在家,等着我上门提亲。”
少女杏眸圆睁,惊诧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晏时锦拨开她落在脸颊上的碎发,道:
“还有,你说我不了解你,可就太冤枉我了。”
他双手撑在她的两侧,俯身慢慢向她靠近,极是认真地说道:
“你我初见,你翻入我所在的房中,和第二日在寿康宫故意摔入我的怀里,都是为了躲开裕王。”
“在灵岩寺,你又一次擅入我的房内,是不想与蔚王有瓜葛。”
“你明知陛下对你无意,故意在端阳宴献舞,是为了引夏贤妃对你出手,好让你有反击的机会。”
“对不对?”
纪云瑟听他说起桩桩件件,目光逐渐呆滞,被他缓缓贴近的脸庞逼得往后仰,直到双手用力撑在身后,才没有倒下。
“还有一些小事,要我继续说么?”
男子呼出的热气拂面而来,语气却是十分平静。
纪云瑟勉强挤出一抹笑,辩驳不了一个字,整张脸僵住:
“你,你都知道了?”
“那你还……”
晏时锦直视她透着十足心虚的双眸,唇角微勾,轻点她的鼻尖: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小…狐狸…”
被他揪住了尾巴的“狡猾”狐狸!
第63章
纪云瑟几乎是落荒而逃。
崇陶和效猗直到看见晏时锦匆忙赶来,又见他家老太太愤而下楼,听闻两人争吵了几句,方明白他们的身份。
效猗一脸疑惑,看向若有所思的崇陶,逼问了几句,才知自家姑娘竟早就跟晏国公世子扯上了关系,但看这形势,和姑娘一脸复杂的神色,说不清是喜是忧。
崇陶细细端详了尚有些愣神的纪云瑟半晌,道:
“姑娘,您的嘴…怎么了?”
少女双唇微肿,唇脂凌乱,她抻着袖口随意擦了擦,随即戴上了帷帽,避开年长几岁懂事些的效猗的目光,道:
“走,回府。”
效猗听着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回头看了那位身着官服气场慑人的世子一眼,立刻跟上了自家姑娘的脚步,悄声问道:
“姑娘,直接回去么?您不去找方管家?”
“不去了!”
这厮跟着她,还去找方叔做甚?
或许是她自认为利用晏时锦时,一切太过顺利,让纪云瑟差点忘了他的几重威赫身份。
他本就出生于顶级的勋爵世家,做为日后接班晏国公的继承人培养,又是在宫里被太后抚育,被陛下教养着长大,见过多少世面,通晓多少人情世故?
陛下会器重他,给他京卫司指挥使的要职,也绝不仅仅因他是陛下的亲外甥,而是他历练多年,有能力胜任!
这样的一个权臣,虽刚及弱冠,却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纪云瑟自以为是的雕虫小技?
就如她和丁香对付来顺一事,晏时锦当日不过午时就找到了她这个“杀人凶手”。
更不要说素日里,她对他的那些自作聪明的“勾/引”,恐怕那厮的心里跟明镜一般,一直以来,都是跟她玩猫逗着耗子的游戏吧!
纪云瑟在自己的闺房内,懊恼得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入了被衾里。
如今,晏时锦跟她一切都说开,就像是牢牢抓住了她的小辫子,她连丝毫说“不”的资格都没有了。
效猗猜测出了几分,坐在一旁,叹了口气,但还是想从自家姑娘的口中得出真相,斟酌了半晌,终是问道:
“姑娘,您和那晏世子,究竟是……”
纪云瑟闷得快透不过气来,终究探出了个头,看着一直以来她看做姐姐的贴身婢女,瞒不了一个字,老老实实交待道:
“他说他要娶我。”
效猗瞪大了眼睛,在听到她的下一句话后,又张大了嘴巴。
“可惜,他家中不同意,故而,他家老太太私下找我,警告我别痴心妄想。”
她倒是面色平静,仿若无事人一般,效猗却是耗费了良久,才反应过来。
“所以,姑娘您是什么意思?您喜欢晏世子么?”
若是他们两情相悦,也算是姑娘的一个好归宿。
纪云瑟几乎是没有犹豫,就摇了摇头,对上效猗愕然的目光,实话实说道:
“我根本不想嫁人!”
她亲眼见到祖母为了日渐衰落的侯府,不惜拖着病弱的身子,时常入宫陪伴太后,虽说其中也有许多是因少时的情分在内,但绝大部分,根本就是为了摇摇欲坠的侯府奔走,求得一丝庇护!
更不要说她嫁入侯府的母亲,本以为巨额的嫁妆可以换来侯夫人的体面,却依旧因出身商贾,被夫君嫌弃,以至于死后换来的不过是夫君立刻续娶,把她忘得一干二净,整个纪府没人记得她的功劳,甚至连唯一的女儿也要沦为侯府的垫脚石!
所有的女子,无论出身,嫁入夫家后就不再是自己,她要这糟心的婚姻有何用?
反而是扬州的姨母,没有嫁人,独自一人经营着外祖家的产业,活得潇洒恣意,自由自在!
效猗被她的言语吓了一跳,但又素知这位姑娘极是有自己的想法,若是认准了什么,轻易不会动摇,思索了片刻,只道:
“可是,奴婢瞧着,晏世子对您,应该是用心的。”
纪云瑟抱着双膝,把头搭在膝盖上,轻哼一声,道:
“鱼儿还没真正钓上来时,都是舍得喂食的,但若一旦到了鱼篓里,你觉得会是什么后果?”
效猗咬咬唇,道:
“也…不尽然…”
“以姑娘的容姿和才智,不至于…”
别的不说,她家姑娘若是能嫁入晏国公府,成了
世子夫人,侯府也不敢再轻慢姑娘,更不会有人再议论姑娘的品行了。
纪云瑟抬眸看了她一眼,道:
“我才不想做那等被困在后宅,日日费心想着如何去讨好夫君的女子!”
“再说,他们国公府根本瞧不上我,就算他晏时锦真的会把我当宝又有何用?何必自讨没趣?”
效猗叹气,道:
“可是,姑娘您总要成婚,不可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呐。”
纪云瑟看向窗外,瞧着斜映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淡然道:
“真想要男人,找个赘婿不就好了?”
或许她还能掌控,她想了想晏时锦……还是算了吧!
效猗被她的话惊到了,道:
“侯爷也不可能同意姑娘……”
纪云瑟幽幽道:
“我若是离开了侯府,谁还能管我?”
效猗被她越说越离谱的话噎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只能微微叹气,道:
“姑娘您休息一会儿吧,奴婢去给您熬燕窝粥。”
~
纪云瑟已知晓父亲的打算,自是不想去什么马球会,但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以免被他们发现异样,坏了她逃离纪府的计划。
况且魏氏也是搬出纪筌之令,半哄半吓,又从太后赏赐的钗环中细心挑选了几样,给她妆扮了一番后,便带着她和纪云惜坐马车出门。
纪云惜算得上是第一次赴这种规格的宴会,十分期待,拉着纪云瑟不断发问:
“今日,那些公主、郡主小姐们,都会去吧?”
“姐姐,你是不是都认识?”
纪云瑟心情不佳,根本不想搭理她,便故作假寐,待被她推得不耐烦,方敷衍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纪云惜眼睛放光,忙道:
“那姐姐定要为我引荐引荐呀!”
纪云瑟被这个一直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没见过世面的傻妹妹蠢得想笑,她没听到最近京城的传闻么?要她这个臭名远扬的姐姐引荐,是要自取其辱?
纪云瑟心底轻嗤一声,面上笑道:
“好啊,不过,今日她们恐是没空,都得上场打球呢!”
纪云惜道:
“那姐姐能不能让她们教教我,我也想学马球。”
纪云瑟看了一眼她们身上繁复的新衣裙,扫过魏氏也有几分期待的目光,懒得说破,闭上眼睛:
“我试试。”
南安侯的祖上也是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老臣,一门好几代都是名震疆场的忠勇武将,是侯爵中最为显赫的一家,如今在世的老夫人还是先帝的胞姐鲁阳大长公主,她年轻时就喜骑射马球,虽年近古稀,也是兴趣未减,每年都要亲自办一场马球会。
初秋的天气微晴,南安侯府在南郊的马球场的草坪因前几日的雨水有些湿润,这两日阳光一照,把表面的浮水晒干了,四周又没有扬尘,正是打马球的好时机。
及至巳时,各府人已陆陆续续到场,球场一侧的凉亭内坐着年纪大些的命妇,姑娘们和年轻后生大多都身着轻便的骑服,在一旁的马场里选合适的马匹。
赵沐昭和陆嘉蕙两人牵着刚挑好的马,沿着树荫往球场方向走,赵沐昭问道:
“你瞧见厉书佑了么?”
陆嘉蕙抬手遮着日光,向前眺望了一眼,道:
“不曾,但他今日肯定会来,公主放心。”
赵沐昭闷闷道:
“你说,他是不是故意躲着本宫?”
陆嘉蕙笑了笑,道:
“我已问过了兄长,听说他有公务要忙,平日里应酬又多,故而闲暇少一些。”
赵沐昭忽的道:
“该不会,是已经有了相好的吧?”
陆嘉蕙看了她一眼,讪笑道:
“应当没有。”
正说着,赵芷宁牵马跟了上来,看着球场,道:
“公主,郡主,如今还未开始,咱们是不是先活动活动筋骨?”
“听闻今日谢老夫人兴致颇高,准备了许多贵重的彩头呢!”
陆嘉蕙回头瞧了她一眼,嗤笑道:
“可没说把他家老幺谢绩当彩头吧?”
赵芷宁红了脸,道:
“郡主您在说什么呢?”
赵沐昭和陆嘉蕙如往常一般拿她取笑了一顿,几人往球场走去。
赵如昕和赵峥亦到了马场,赵如昕看着谢家小厮牵过来的几匹马,摇了摇头,道:
“没有更好的了?”
小厮恭敬道:
“禀郡主,这几匹都是侯爷年初时刚刚买入的蒙古马,极是粗壮勇猛。”
赵如昕叹了口气,道:
“早知道,就把我的那匹汗血骑来了。”
赵峥摸了摸马浓密的鬃毛,劝道:
“不过是打马球而已,又不是狩猎,已经够用了。”
赵如昕撇撇嘴,正看着其中一匹高大些的,却忽的瞥见不远处一匹通体黢黑毛光噌亮的马被人牵了过来,她眼睛一亮,立刻跑了过去:
“我要这个!”
却不料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这位小姐,那是我的马!”
赵如昕转过头,见一个身着霁色箭袖骑服的高俊男子阔步走来,相貌堂堂,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正诧异这人是谁,小厮躬身道:
“禀郡主,这马是厉世子自己的。”
说话间,厉书佑已经行至他们身旁,牵过了马,客气道:
“此马乃大宛战马,生性桀骜刚烈,不适合女子骑。”
“郡主可另选其他温顺些的!”
说罢,微微颔首后,一跃上马,策马离开。赵如昕自幼学骑马,最忌别人瞧不起她的骑术,听闻此话,不甘心地跨上马追了过去。
赵峥怕她惹祸,正要随手拉过一匹马跟去,却忽的看见马球场入口处,一道熟悉的袅娜身影走了进来,他顾不得许多,扔了缰绳跑过去,喊道:
“纪姑娘!”
第64章
纪云瑟和魏氏母女刚踏入马球场,就听见有人唤她,几人循声看去,却是赵峥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向纪云瑟道:
“纪姑娘,你来了!”
魏氏和纪云惜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身着沙青色云锦窄袖短衣,足蹬麂皮长靴,配蹀躞带的俊朗后生,正猜测他的身份,却见纪云瑟微微一福,淡笑道:
“世子,好久不见。”
听到“世子”两个字,魏氏母女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这至少是风头正劲的侯府以上的勋爵之家才有的,若是像他们纪府的爵位已传了三世,且陛下丝毫没有加恩再传下去的意思,便是到了头,没有世子之说。
纪云瑟很自然地介绍起来:
“母亲,这位是涟亲王世子。”
什么?竟是亲王家的?
魏氏愣了片刻,方拉着纪云惜行礼:
“见…见过世子。”
纪云瑟又向赵峥淡淡一笑,道:
“世子,这是家母和妹妹。”
赵峥眼神看着纪云瑟并没有挪开过,只随便向一旁的二人摆了摆手,笑道:
“舍妹也来了,她一直说还要教姑娘骑马,不若跟我一同去瞧一瞧?”
纪云瑟闻言点点头,她早就想找个机会摆脱继母和妹妹了,魏氏见她看着自己似询问意见,想到纪筌的吩咐,也赶紧笑道:
“瑟儿,去罢!”
眼见二人并肩远去,魏氏瞬间收起笑容,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一来,她清楚自家这位大小姐若是能得嫁高门,对整个纪府是大有助益的,甚至能惠泽纪云惜也找个好婆家。
但是,她又不想这位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长女真的寻得一门好亲事,最好是虽嫁入豪门,却地位低下,不得夫婿爱重,这样,她做为继母的心才能平衡些。
但看赵峥的神色,眼睛都恨不得粘上去,分明是对纪云瑟情根深种,若是真的愿意娶她做正妻,那日后至少是个郡王妃,这让自己情何以堪?
不过,就算世子能看上她的容貌,涟亲王府也不可能同意,魏氏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纪云惜一副十分羡慕的神色,幽幽叹了口气,拉着魏氏的衣袖,哀怨道:
“母亲,若是当初父亲送我入宫给太后侍疾,那不就是我认识这些宫中贵人了……”
魏氏不等她说完,便打断她,道:
“你拿什么跟你姐姐比?”
“别瞎想了,她若能攀上涟亲王府,你也差不到哪儿去!”
从内心来说,魏氏倒不甚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像她姐姐一样,为了侯府高嫁了,毕竟若她日后受了什么委屈,他们做为爹娘,是帮不上一点儿的。
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踏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看到纪云惜瞬间无精打采的模样,魏氏叹道:
“你也跟过去瞧一瞧罢!”
纪云惜巴不得一声,立刻追了上去。
赵峥侧头打量着身着素雅衣裙的少女,阳光在她瓷白的脸颊上似泛着荧光,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后又觉自己失礼,忙转过头目视前方。
纪云瑟正抬手遮着日光,见他似手足无措地不说话,便试图打破尴尬,问道:
“咦,怎的没瞧见郡主?”
赵峥指了指马球场,道:
“应当是练骑马去了。姑娘出宫后,舍妹说了好几次要去找姑娘,但又怕府上忙碌不便。”
纪云瑟明白,必是他们王府长辈管得紧,不愿让赵如昕随意与她这种名声不好之人交往。今日,他们能不避嫌与她说话已是情分了。
她笑道:
“正好,今日不就见着了?”
二人说着话,不远处的赵如昕瞧见他们,也不再与厉书佑争辩,证明自己的骑术了,立刻挥着手往这边跑过来:
“纪姐姐!”
她一跃跳下马,马鞭甩给了赵峥,上前拥住了纪云瑟,拍着她的后背,道:
“纪姐姐,可想死我了!”
“你不知道,你出宫后,我一直想去找你,却总是碰上母妃有事让我去办,拖呀拖,就到了今日。”
“今早,我还问哥哥呢,不知你会不会来。”
“谁承想,你真的来了!太好了!”
纪云瑟被她的热情惊到了,松开她上下打量,笑道:
“郡主似长高了呢!”
赵如昕撇撇嘴,摇晃着她的手臂娇声道:
“我都及笄了,还长呢?”
“纪姐姐,你看看我,是不是晒黑了?”
纪云瑟认真看了她片刻,道:
“不黑,更美了才是真的!”
“哎呀!”
赵如昕捂着脸,羞涩道,
“纪姐姐就会哄我开心!”
正说笑着,赵沐昭几人骑着马晃悠悠地走过来,看见纪云瑟,轻嗤一声,道:
“呦!这位不是纪大姑娘么?”
“怎的最近没瞧见你?不入宫看看你那位贵妃好姐妹?”
自从孙雪沅册封以后,凤仪宫就代替养心阁,成了皇帝的寝宫,其他嫔妃更加见不着永安帝,后宫一片怨气,赵沐昭自然也忿忿不平,看见纪云瑟就忍不住要发泄几句。
纪云瑟恭敬行礼:
“臣女见过公主,郡主。”
她看赵沐昭这副拈酸的模样,就猜到孙雪沅在宫里深得永安帝宠爱,定是过得很好,把夏贤妃气坏了,心里反而十分受用,不想跟她逞什么口舌之快。
正好纪云惜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她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多半也是坐着,刚才只略跑了两步就累得不行,半晌才追到脚程快的纪云瑟,带着几分埋怨地扯着她袖口,说道:
“姐姐等一等我嘛,为何走这样快?”
她见这几个贵女的华丽妆扮,就知不是普通人,正巧听见纪云瑟问候赵沐昭,也赶紧跟着行礼:
“拜见各位公主,郡主殿下。”
赵沐昭斜眼看向这个身着石榴裙,满头珠翠的女子,轻嗤一声,
“哪来的乡巴佬?!”
赵如昕亦只抬了抬手让她起身,便拉着纪云瑟,道:
“纪姐姐,跟我去骑马吧!”
“我来教你,这些时日我的技艺增进了不少,保管你能学会!”
纪云瑟讪讪笑道:
“郡主,我今日的衣裳,恐不适合骑马。”
再说,自从那次马发狂后,她已有了心理阴影,看见这庞然大物就发怵。
赵如昕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自然而然地拥着她和赵峥一同走开,上下看了她一眼,道:
“不怕,不过是骑马走一走而已,又不是狩猎,你穿裙子也无妨。”
赵峥亦热心道:
“我帮你牵着笼头,如昕教你,绝不会有事。”
纪云瑟不忍拂了他们兄妹两个的好心,况且,她若是逃走的话,说不定还真得学会骑马,便狠下心,点点头,道:
“好!”
赵如昕扶着她上了马,小心地教她御马技巧,又有一旁的赵峥不断补充,纪云瑟亦努力克服内心的恐惧,深呼吸放松了之后,的确循到了一些规律,渐渐的能自己握着缰绳调整方向。
赵如昕不住夸赞:
“我就说嘛,纪姐姐聪明,一下就能学会!”
赵沐昭见他们三人走远,冷哼一声,策马转头,正好看见凉亭旁的霁色身影,瞬间换上笑容,扬鞭跑了过去。
厉书佑正和今日的东道主谢绩在说话,谢绩拍了拍他的马,道:
“不错,是匹好马!”
厉书佑理了理马的鬃毛,笑道:
“那是自然,这匹绝影跟了我多年,可谓战功赫赫呐!”
又道:“怎么不见子睿?他今日也有公务?”
谢绩道:
“指挥使大人你还不了解?这种聚会他压根不会来。”
正说着,赵沐昭已经下马走了过来,二人抱拳行礼:
“公主殿下。”
赵沐昭先看向谢绩,见他明显没有穿骑服,故意道:
“谢绩,陪本宫打一局如何?”
谢绩忙道:
“殿下,今日祖母特地吩咐让我好好待客,恐无闲暇,您还是找别人吧!”
赵沐昭看向一旁的厉书佑,道:
“厉世子呢?你这是准备好要上场的吧?”
“不如,咱们组个队,如何?”
她浅笑嫣嫣地看过来,厉书佑本不想与这个刁蛮公主扯上关系,却听她与一旁的陆嘉蕙道:
“你去把赵如昕和赵峥兄妹俩叫来,咱们跟他们打!”
厉书佑看了一眼身旁的谢绩,似是给他面子,点头应了一声“好。”便与他们一同离开。
有小厮过来在谢绩耳畔言语了几句,他愣了愣,道:
“你在此好好盯着各位主子,我过去一趟。”
几人策马去取了鞠杖后,找到赵峥兄妹,六人组了两队开赛,赵沐昭和陆嘉蕙厉书佑一队,赵峥赵如昕和赵芷宁一队。
纪云瑟得以休息,站在场外的树荫下看着,纪云惜也小跑着跟过来,闷闷地用小手绢扇了半晌,有些不满,道:
“姐姐,你不是跟公主郡主她们很熟么?”
“为何不为我引荐引荐?我看,她们根本都不睬我!”
纪云瑟也不拐弯抹角,轻哼一声,直言道:
“你以为我是个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纪云惜嘟嘴道:
“你不是给公主做了许久的伴读么?”
“而且,那位什么郡主待你那样亲近。”
“我看,分明就是姐姐你不想让我出头……”
纪云瑟差点要被她蠢笑了,她出不出头跟自己有何关系?
纪云惜见她欲走,怕她真生气自己更没了盼头,忙拉住她,换上撒娇的语气,道:
“姐姐,是我说错话了,您别跟我计较,好不好?”
纪云瑟不想理她,继续往外走,道:
“我去找水喝。”
纪云惜又拦在她面前,陪笑道:
“不行!你说不生我的气了才能走。”
经过这些时日在家所受的冷遇,纪云瑟对这个被宠坏的妹妹是一点儿耐心都没有了,她沉下脸,道:
“你让开!”
正要去把她拦在前的手拨开,却忽的瞧见纪云惜骤然面露惊恐,抱着脑袋往下蹲,纪云瑟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过去时,一团阴影向她飞驰而来,根本来不及躲避!
第65章
谢绩听小厮说晏时锦已至马球场外,眉心一跳,也只得过去相迎,勉强挤出一抹笑,道:
“指挥使是特来找属下的?不会又是通州那边有什么事吧?”
“可是,今日属下休沐,祖母又特别吩咐了我……”
晏时锦淡淡瞥了他一眼:
“没有公务我就不能来?”
谢绩自是震惊,毕竟他这位上司平日里除了几位重要长辈的寿宴会露个面,像这种马球会
雅集什么的,从不现身,他不禁抬眼看了看天,今日的太阳不是打西边出来的吧?
谢绩正想问是否要给他安排马匹上场打两局,但见他身着碧玉色窄袖长衫,如同一个温润的书生模样,根本不便骑马,只得缄了口。
但还是忍不住,小声地问跟在后面的紫电:
“你家世子今日很闲?”
“……总不会是有什么秘密公务吧?”
紫电并不言语,与他抱拳行礼客气一笑,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日光煦暖,晏时锦在马球场上身着各式华美骑装的男女中,一眼瞧见了栅栏边的雪青色纤娜身影,径直往那边走去。
球场上的两队正激烈对战,赵如昕年纪虽小,但骑术极佳,与马儿只磨合了几圈就轻松驾驭,如同一只矫健的小豹子,在场上穿梭自如,总是能轻松绕过赵沐昭的拦截防守,将球传给赵峥。
赵峥胜在力气大,一击便把球远远地传给蹲守在球门不远处的赵芷宁,赵芷宁虽骑术不算太好,但她命中率高,接球后稳稳一击,球应声入洞。
而赵沐昭和陆嘉蕙一队却略显急躁,厉书佑与她们彼此又不算熟悉,配合生疏,故而屡屡错失良机。
赵沐昭脸色愈发黑沉,却不肯怪在厉书佑身上,只能朝着陆嘉蕙发泄一腔怒意,握紧缰绳追在她一侧,不耐道:
“你到底会不会打?”
“打了这许多年,连个赵如昕都不如!”
“要你何用?”
陆嘉蕙心里也憋着一股火,又不敢说是厉书佑配合不当,只能愤愤地看着赵芷宁,道:
“分明是有人胳膊肘往外拐!”
“整日里屁颠屁颠跟着咱们,关键时候帮着外人!”
赵沐昭冷哼一声,道:
“如今说这个有何用?有本事你打赢他们!”
陆嘉蕙闷声道:
“说得容易,公主,您瞧瞧,咱们连球都碰不着!”
赵沐昭蹙紧眉头,看着对方的比分频频高走,咬牙道:
“球打不着,人也打不着么?”
陆嘉蕙看着她眼眸中的狠厉之意,方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心中一凛,忙道:
“公主,这…这不好吧……”
“少废话!”
“你快过去抢球!”
陆嘉蕙不敢逆她,只能答应着飞奔过去。
赵沐昭从来不是个轻易认输之人,更不想第一次与厉书佑组队,就在他面前丢脸,她冷哼一身,夹紧马腹,提速向正在抢球的几人冲过去,
趁他们的目光都落在球上时,她猛地一挥鞠杖,击向赵如昕的马腿,但赵如昕在马背上向来是眼观六路,反应迅速,余光瞥见她的杆子扫过来,马头往旁边一侧就躲开了。
赵沐昭的鞠杖没收住力,一下打在了赵芷宁的腿上,赵芷宁正当抢到球,吃痛之下鞠杖一歪,击中的球往门洞的另一侧飞了出去,直接冲向场外。
纪云瑟眼睁睁地看着向她疾飞而来的球,来不及做反应,本能地闭上了眼,却被突然的力道拦腰揽过,待她睁开眼时,整个人已经被晏时锦抱在怀里。
“你没事吧?”
纪云瑟尚在愣神中,目光从男子熟悉的下颌移至他的黑眸,才反应过来,轻呼一口气,摇了摇头。
原本在栅栏外看比赛的宾客们围上前瞧热闹。
众人聚集,晏时锦却没有要松开怀里人儿的意思,蹙眉盯着一旁的马球场,面色微黯。
倒是纪云瑟即刻反应,用力挣开他。
晏时锦眯眼看了看避嫌的少女。
赵如昕等人见状都跑了过来,赵峥从马上一跃而下,行至纪云瑟面前,一时情急,握着她的肩膀四下打量,焦急道:
“纪姑娘,你怎么样?”
纪云瑟目光瞥过被他扒拉开的晏时锦,十分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脱离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扯了扯唇角,道:
“世子,我没事。”
晏时锦黑沉着脸行至二人中间,整个身体挡在纪云瑟的面前,赵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还想绕过他再与纪云瑟说话,却见赵沐昭等人已经驾马过来。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谢绩做为今日的主家,上前向赵沐昭行礼,客气道:
“公主,虽说球不长眼,但打球之人还是该多小心一些,万一失手伤人就不好。”
他身为羽林卫统领,又是东道主,说这一通话自是情理之中,但赵沐昭心情不好,瞥了一眼见众人围住的是纪云瑟,更是不耐烦,道:
“这不是没人受伤么?”
“再说,谁让她站在此处?球不长眼睛,她也没长眼睛?”
赵如昕先帮纪云瑟争辩了起来:
“纪姐姐明明站在栅栏外,再说,是公主你挥杖打了芷宁,否则,那球无论如何也不会往这边跑!”
赵沐昭眼见厉书佑驾马过来,辩解道:
“别胡说!”
“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宫打人?”
她转头看向身侧一直捂着大腿的赵芷宁,问道:
“芷宁,是本宫打了你么?”
赵芷宁对上她慑人的目光,忙摇头,道:
“怎么会呢?是我自己不小心,手一抖,就把球打偏了。”
看见晏时锦和谢绩在旁,她识时务地向纪云瑟带着两分歉意道:
“不好意思,纪姑娘,没伤到你吧?”
赵沐昭看向赵如昕,得意道:
“听见了么?”
“与本宫无关!”
又瞧了一眼纪云瑟和缩在她背后,明显被这一通操作吓傻了纪云惜,向谢绩道:
“以后,你们办马球会别把什么阿猫阿狗都邀来,娇滴滴的什么都不会,白给人添堵!”
谢绩正要开口,就听见一道沉厉的声音响起:
“公主怎可挥杖打人?”
晏时锦顿了顿,扫过赵沐昭愕然的神色,继续道:
“马球赛虽只是消遣,结果也未伤及无辜,但公主此举却有失体统,若是不引以为戒,日后难免酿成大祸。”
“谢绩,公主不宜再上场。午膳过后,你亲自送公主回宫,请夏贤妃严加管教,莫让公主再任性妄为。”
赵沐昭的脸色由震惊逐渐变得铁青,但见晏时锦目光冷冽,也不敢反驳,毕竟他身为京卫司指挥使,说出这番话一点儿都不僭越,更何况他还是自己的表兄,在永安帝那儿的分量怕是要超过她这个亲生的公主!
她咬着唇角,只能将愤意发在纪云瑟身上,扔了鞠杖和马鞭,怒气冲冲地看向她。
魏氏一早看见了这边的异样,匆忙赶过来,先拉着纪云惜满身打量,焦急问道:
“惜儿,怎么回事?”
“你可有受伤?”
纪云惜原本就没怎么与皇亲贵胄打交道,更是从未见识过这些人毫不客气地交谈争辩,早就吓傻了,直到魏氏摇晃了她几下,才清醒过来,摇了摇头,道:
“我没事。”
“是姐姐,差点被球打了脑袋。”
“幸好这位大人救了姐姐。”
她伸手在后悄悄指了指晏时锦,虽不知其身份,但看他负手而立,通身冷肃令人不敢靠近的气质,以及周围几个皇亲贵胄和主家
谢绩都似对他颇为忌惮的模样,准是高官没错。
果不其然,母女俩瞪大了眼睛,立马见识了晏时锦冷声教训当朝最尊贵的公主,还说要派人送她回去领罚的场面。
但察觉到曦和公主不善的目光向她们看过来,魏氏浑身一凛,心道,不会是公主被罚心里有气,要找纪云瑟的麻烦吧?
老天爷,可别殃及到她们母女身上!
见情况不对,魏氏悄悄扯了扯纪云惜的衣袖,示意她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不禁抱怨那丫头真是个惹祸的,还没沾着她的什么好处呢,倒被她连累让公主记恨上了!
公主是什么人?她纪云瑟就算有涟亲王府世子护着也不顶事啊!
纪云惜半点未觉危险,还想留在那儿看热闹,却被魏氏强行要拽走,母女俩低语拉扯间,忽的听见那位“高官”又开了口:
“怎么,公主还有何异议?”
晏时锦自然也看出了赵沐昭的心思,淡然道:
“公主若是觉得我的处置有失公允,尽可向陛下言说,千万莫要牵连他人。”
说罢,他转头看向纪云瑟,微勾唇角,温言道:
“你想学骑马,为何不与我说?”
“我教你。”
他的语气骤然低缓,甚至谈得上温柔,但每个字都清晰地进入了在场众人的耳朵,大家还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又见他向谢绩道:
“你家有什么好马?我带云瑟去挑一匹。”
再蠢笨的人都听懂了这话的含义,目光齐刷刷看向了纪云瑟,震惊且耐人寻味。
第66章
这可是晏时锦!
众人对此情此景的震撼,与永安帝悄无声息地册封名不见经传的孙氏为贵妃,且独宠她一人这件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他的世家公子哥,出身尊贵的也不少,譬如谢绩等人,平日里性格皆随和,与贵女们碰上,不管熟悉不熟悉,都会客气地交谈说话,只有晏时锦,根本就没见他正眼看过哪位姑娘小姐。
原本,他做为京城中最为瞩目的未婚男子,不管从相貌还是地位来说,都是闺阁女儿争相追捧的对象,有许多人明里暗里,或是当面搭话欲引起他的注意,或是通过亲近晏国公府的长辈,试图博取他的青睐,但最终都是无功而返。
可是今日,这位从未给过任何贵女一个眼神的国公世子,竟然主动说要教一个女子骑马!
众人看向纪云瑟的目光十分复杂,要说更多的,自然是审视。
结合前些时日京城的传闻,又多了几分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味深长,这女子真是有本事呐!
在皇宫里待了这么长的时日,没有勾上永安帝,一出宫,倒是把京中最矜贵的晏国公世子给拿下了,这他娘的是什么好命?
不过,更多的是根本不看好纪云瑟,世人皆知晏国公府老夫人的脾性,是断断不会允准这样一个家世不高,品性又有争议的女子做世子夫人,最多是拗不过世子喜欢,做个侧室罢了!
已经行至人群外围的魏氏,听见那位年轻隽挺的“高官”毫不避讳地表明与纪云瑟的亲密关系,顿时停下了脚步,瞅见众人复杂各异的神色,不禁指着晏时锦悄声向身旁的一位妇人打听:
“不知这位大人是……”
妇人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晏国公世子你都不认识?”
魏氏张大了嘴巴半日没有合拢。
什么?晏……
纵是再孤陋寡闻也听过这位的名号。
魏氏难以置信地看向纪云瑟,涟亲王府世子就罢了,这丫头竟然连太后的心头肉,皇帝的亲外甥,身份最尊贵的国公世子晏时锦都搭上了?
她虽未亲自抚养,但也算看着这丫头长大,究竟是在哪儿学的狐媚本事?就凭那张脸?
谢绩也是用了一小会儿来消化晏时锦说的话,对上这位顶头上司随意中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神色,忙点点头:
“有,自然有好马!”
“指挥使,是您亲自去挑,还是我让人牵过来,给…咳…给纪姑娘选一选?”
晏时锦自然地俯首垂眸看向纪云瑟,耐心询问道:
“你觉得呢?”
男子身着浅衫,衬得原本就白皙俊朗的容颜更加精致温润,但在纪云瑟看来,这厮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
分明是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他们两个暧昧的关系!
她从晏时锦表面堪称体贴的眸光中,读出了几分胁迫的意味,但众目睽睽,她只能装作羞涩地弯唇一笑,道:
“还是过去选吧!”
毕竟到了此刻,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撇开与这厮的关系,京城不日就会把这事添油加醋地传开。
不过,相比于以此逼她嫁给他,恐怕晏时锦更多的是想利用其他人的嘴去胁迫他家的老夫人。
但是,纪云瑟转念一想,若是他能成功,他们两个真的走到什么议亲的阶段,父亲达到了目的,或许就会对她宽松一些,她才有机会经常溜出去,与方叔商量逃离京城之事。
两人与谢绩一同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离开,赵峥尚在惆怅中,赵如昕侧头看了他一眼,叹气道:
“唉,哥哥,别想了,你没机会了!”
她是真希望貌美温柔的纪云瑟能当她的嫂子,只不过……
赵如昕的目光从憨傻呆愣的赵峥,移至已经走远但一看就甚是般配的男女背影上,无奈摇摇头,拉了拉他的手臂,道:
“咱们走吧!”
赵沐昭也刚刚从惊诧中晃过神来,看向陆嘉蕙,依旧有些不确定,道:
“晏时锦…他,是什么意思?”
陆嘉蕙撇撇嘴,冷哼一声,道:
“能是什么意思?”
“咱们这位表兄,瞧上公主您的美人伴读了呗!”
“什么?”
都疯了吧!
赵沐昭攥紧了拳头,丹蔻深深嵌入了掌心,才吃痛松开了手。
纪云瑟,她凭什么?
就因为她长了一张狐媚子脸,竟把她身边的男子勾引了个遍?真是个祸害!
从前,她在自己宫里,纵然有太后照拂,赵沐昭也不是不敢动她,可是,如今她攀上了晏时锦,这个人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不好惹,刚才分明又是警告自己,要护短的意思,赵沐昭倒是真的忌惮了。
晦气!
此刻她的心情糟糕透顶,压根顾不上厉书佑在不在旁,除了父皇,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不想买账,气冲冲地丢下一句话,拂袖离开。
“走,回宫!”
众人见公主和几位郡主陆续离开,热闹也瞧完了,皆一面窃窃私语,一面散去。
纪云惜一脸懵,看向神色复杂的魏氏,道:
“母亲,姐姐她到底是跟涟亲王世子还是…晏世子…”
魏氏轻嗤一声:
“这你还看不出来么?”
有了晏时锦,谁还会要什么涟亲王世子?
魏氏竟突然生出了与纪云惜如出一辙的想法,早知是攀上晏时锦,而不是年纪大的永安帝,当初她就该力争让自己的女儿代替纪云瑟入宫侍疾!
那么如今,和晏时锦并肩走在一起的,不就是她的惜儿?
都是侯府的嫡亲女儿,那丫头还能有什么别的本事?不过就是是看容貌而已,姐姐确实长得标致些,但她们到底是亲姐妹,算是有几分相似,妹妹能差到哪里去?
这可是嫁给晏时锦,日后袭了爵就是正经的国公夫人,还不比当皇妃好多了?
谢绩身为男子,自然觉得晏时锦到了这种年纪,有个相好的姑娘是正常的,毕竟当日在灵岩寺那种地方,他的屋子里都能藏着个女子,如今不过是公开护着相好,有什么奇怪的?
不过意外的是纪云瑟而已,话说,他们两个什么时候看对眼的?
他悄咪咪打量了一眼晏时锦,慢走两步,侧过头隔着他看向纪云瑟,终是先开口打破有些凝滞的气氛,道:
“抱歉,纪姑娘,是我招待不周,让你受惊了!”
纪云瑟淡笑一声:
“谢统领客气了。”
又是沉默……
见晏时锦不言语,谢绩再怎么是个爱说话之人,也不好多说,待领着二人到马棚,由晏时锦亲自挑了一匹个子十分高壮的马匹后,便赶紧托辞离开。
眼见他走远,晏时锦拉住缰绳,看向纪云瑟:
“过来上马!”
纪云瑟瞧了他一眼:
“你真的要教我?”
晏时锦挑了挑眉:
“不然呢?”
见她似笑非笑一副表情不自然的模样,男子眸色不明
:
“赵峥能教你,我教不得?”
纪云瑟扯了扯唇角,落在晏时锦眼中就是心虚的模样,他也不管四周有无人注意,一把将她抱上了马背,递了缰绳给她,道:
“小心握紧!”
纪云瑟刚才虽骑了两圈,但并未完全适应,被骤然升高的视野惊得轻呼了一声,但见这厮只是象征性地闪过一丝关切后便是幸灾乐祸的神情,故意道:
“涟亲王世子若是教我,才不会如你这般粗暴!”
“你确定?”
男子见她已握住缰绳,随手拍了一下马尾,马便骤然奔跑起来,纪云瑟惊叫一声吓得花容失色,谁料下一瞬就觉得身下的马背一沉,这厮已经稳稳坐在她身后,环过她的手臂控制住马,还装模作样地扔下了一句疾呼:
“小心!我来救你!”
纪云瑟:
“……”
两边的树木急速向后撤,纪云瑟慌忙闭上了眼,身后的始作俑者附在她的耳畔轻语:
“刚才那句话说错了,给你个机会,重新说。”
纪云瑟窝在他的怀里不敢乱动,一边翻白眼一边认怂:
“你比他温柔,教得比他好。”
“吁……”
马儿停在郊外一处小树林里,晏时锦一跃下马,又将她抱了下来,纪云瑟扶着一棵树干深深地平复了几口气,见他一副得意的模样,忍不住道:
“今日,你是故意的吧?”
晏时锦平静地理了理缰绳,任由马低头吃草,道:
“不然,还让赵沐昭随意欺负你?”
纪云瑟轻嗤一声:
“她有哪一次成功过?”
她不信这厮会不知道自己跟公主从前交过的手,谁胜谁负,况且,她如今已出宫,根本不在意赵沐昭小孩子打闹的把戏。
晏时锦牵着马行至她面前,道:
“如今不同,你是我的人,她连这个念头都不该有。”
纪云瑟:
“……”
晏时锦看出她眸色中的异样,微眯着眼,道:
“莫非你有什么顾虑?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纪云瑟脑筋一跳,突然反应过来:
“总不会,我能接到今日这马球会的邀帖,也是你的授意?”
晏时锦淡然顺了顺马的鬃毛:
“你想学骑马,这个机会正好。”
纪云瑟默默腹诽,这厮若想教,在哪里不行,非要大庭广众之下教她?
晏时锦行至她面前,淡淡扫过她脸上的不自然:
“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是赵峥……”
纪云瑟一激灵,忙打断他:
“别胡说,我和他什么也没有!”
“这不是…你…你家人还没同意嘛!”
晏时锦眉眼松了松,握着她的肩膀,道:
“我早已说过,你无需忧心,今日我会入宫禀明皇祖母和陛下,再择吉日上贵府提亲。”
“啊?”
纵是有了心理准备,纪云瑟还是觉得来得太快,这样的话她逃走的时间就不多了,但她连离开的法子都没想到呢!晏时锦垂眸看向她:
“你可要随我一同入宫看皇祖母?”
“不要!”
纪云瑟不假思索,她不敢想象跟这厮一同去见太后是什么尴尬场景。
对上男子微黯的黑眸,纪云瑟低下头故作羞涩道:
“我下次自己去。”
“也好。”
晏时锦痛快答应,但他不是瞧不出她的小心思,想打退堂鼓,门都没有!
顿了顿,他将人儿搂入怀内,在她耳畔轻语:
“总归,咱们日后有的是机会一同入宫。”
暖暖的日光映着少女光洁白皙的脸庞和黑亮的鬓发,男子忍不住替她拢了拢:
“成婚后,你想住哪儿?”
纪云瑟看着他眨了眨眼,这厮的思绪都到这里了?
“长辈们自然希望咱们留在府里,但你若是不喜欢,可以另住一处宅院,正好,我也喜清静。”
“随你。”
纪云瑟赶紧转移这个危险的话题,行至马侧,
“你不是要教我骑马么?我想快些学会。”
对上他探究的眼神,她识趣道:
“小郡主说秋狝时,要跟我组队呢!”
她得赶紧学会了,早些远离这厮!
晏时锦弯了弯唇,将她抱上马背,自己也随即跃了上去,纪云瑟回头瞧了他一眼:
“不是教我骑马么?你怎么…”
男子毫不心虚地拥紧娇软的少女,拉住缰绳挥了一鞭子:
“你不是要速学么?这就是我特地为你量身定制的,体验式教学法。”
第67章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众官眷贵女再见到纪云瑟时,态度都有了转变,至少面上都是客气的。
连带着魏氏也挺直了腰背,不再是四处陪笑硬上前凑热闹,却被人忽视甚至鄙夷。
用了午膳后各自回府,她兴奋的神色中带着一丝埋怨,亲昵地拉着纪云瑟的手,道:
“这样的大事,瑟儿不该瞒着家里。”
纪云瑟赧颜一笑:
“其实,我也不知晏世子有此意。”
她瞧了一眼这位继母复杂的神色,忽的又道:
“或许,只是晏世子路见不平,帮我说话而已,并无它意呢?”
魏氏一愣,忙道:
“那如何使得?他既在大家伙儿面前说了那些话表明态度,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瑟儿放心,此事,侯爷和我会为你周全。”
纪云瑟抚脸一笑:
“有劳母亲费心了。”
几人行至自家马车旁,纪云惜正要问他们是如何认识,她这姐姐又是如何拿下那位京城最难折的高枝,却见赵峥走了过来:
“纪姑娘,我有几句话,不知能否借一步说?”
纪云瑟正好也打算跟他说清楚,征得魏氏同意后,向他点点头,道:
“好。”
两人立在路旁的树荫下,看着明眸雪肤的少女,赵峥终是鼓起勇气,问道:
“是不是子睿表兄他,强迫你的?”
纪云瑟倒是诧异他会这么想,忙摇摇头:
“不是。晏世子他,不是那样的人。”
赵峥抿了抿唇,不可置信道:
“姑娘真的心仪于表兄?”
纪云瑟眨了眨眼,勉强扯出一抹笑:
“是。”
比起扭扭捏捏模棱两可,直截了当的回答更容易让他死心。纪云瑟十分明白,就算没有晏时锦,她也不可能跟了赵峥。
赵峥显而易见地泄了气,纪云瑟也不知该说什么,不过,好像也轮不着她费心,立刻就有一道挺阔的身影移步过来,挡在她和赵峥之间。
晏时锦负手站在纪云瑟身旁,看向赵峥,淡淡道:
“你找云瑟有事?”
赵如昕早追了过来,拉着赵峥向晏时锦笑道:
“表兄,是我让哥哥来问纪姐姐一句话,没什么要紧事。”
又向纪云瑟告辞一声,道:
“纪姐姐,我有空再去寻你!”
纪云瑟淡笑一声,点点头,道:
“好,郡主和世子慢走!”
目送着赵如昕叹着气将痴愣的赵峥拉走,晏时锦道:
“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去?”
纪云瑟忙摇摇头,她怕父亲受不了这样大的“惊喜”。晏时锦并不强求,道:
“随你,那我便入宫去看皇祖母。”
纪云瑟点点头,忽的又反应过来,对上他颇具意味的眼神,匆忙上了自家马车,逃之夭夭。
果不其然,第二日午后,就有寿康宫出来的小内监,说是奉太后的旨意,宣纪云瑟入宫觐见。
才刚入秋的天气,余暑未消,但寿康宫内却已经添了个炭盆,在温热中熏染得屋内的药味和艾烟的余味更加浓馥。
周嬷嬷亲自出来打着帘子,迎纪云瑟进入殿中,悄声道:
“不知姑娘来得这样快。”
“娘娘还未醒
来呢。”
纪云瑟放轻了脚步入内,一眼瞧见了歪斜在暖炕上的太后,看着她病中瘦削毫无血色的面容,不禁一阵潸然。
“姑娘先坐一会儿,娘娘睡不沉,一会儿就会醒。”
周氏给她奉了一碗茶来,示意她坐在太后身旁的圈椅上。
纪云瑟并未落座,静静站在炕边,目光一直停留在太后身上,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不禁问道:
“娘娘最近胃口不好么?为何瘦了这么多?”
周氏叹了口气,看着太后,却并未回答,纪云瑟见她一脸愁容,明白了几分。
她出宫之前,就听沈绎说过,太后的身子愈发不好,夜里不能安睡,白日里精神不济,恐怕熬不到入冬。
周氏抹了眼角的泪,掀了珠帘出去,片刻后端来一碟果盘,道:
“娘娘一早吩咐人备了姑娘爱吃的瓜果,你先坐着吃一些吧。”
“多谢嬷嬷。”
纪云瑟应声坐下,用帕子擦去脸颊上的湿润,周氏看着她露出一丝笑:
“昨日世子爷来了,说起与姑娘的事,太后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纪云瑟垂眸,羞涩一笑,周氏道:
“咱们世子爷看着面冷不好亲近,实则最是稳妥可信之人,看得出来,世子爷很是喜欢姑娘,姑娘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正说着话,太后悠悠转醒,看见身旁的明媚俏丽的面孔,露出一丝笑:
“纪丫头来了?”
纪云瑟行跪拜礼:
“臣女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
“快起来。”
周嬷嬷扶着太后坐直了一些,纪云瑟起身为她将引枕放好,一同扶着她轻轻靠了上去,又将被衾重新整理掖平整。
太后拍了拍身侧,柔声道:
“别忙了,坐下说话。”
纪云瑟见太后咳嗽了两声,忙给她喂了两口水。
太后向她摆摆手,自己擦了擦唇角,细细看了她一眼,笑道:
“你这丫头,谁承想转来转去,最后还是得叫哀家一声皇祖母。”
“子睿那孩子也是,既然对你有意,应该早些和哀家说,也省得哀家白操了这些心。”
“娘娘……”
“其实,世子他,我们也是…臣女出宫后…”
纪云瑟低下头垂眸不好再说下去,想到她曾经的那些说不出口的算计心思,在这位真心疼爱她的长辈面前,心中有些羞愧。
但这副模样落在太后眼中,却是女儿家的娇羞,她拍了拍纪云瑟的手背,笑道:
“在哀家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周氏也在一旁笑道:
“娘娘还总说不知世子爷的姻缘在哪儿,谁知,就在眼前呢!”
“您看,多般配呐!”
“别的不说,以后姑娘和世子爷生的孩子,得漂亮成什么样儿?”
太后更是藏不住笑纹,见纪云瑟垂首不语,拉着她的手道:
“子睿是哀家带大的,你放心,断不会欺负你。”
“但他若是有哪里做得不周的,你也别怕他,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说着,又叹了口气,缓声道:
“只可惜,我这身子,咳…咳…,也不知能不能熬到看你们成婚。”
纪云瑟忙道:
“您会长命百岁的!”
太后无奈摇摇头笑道:
“你这丫头,只会说话哄我开心。”
纪云瑟随手为她捶着腿,宽慰她道:
“听说贵妃娘娘有孕了,娘娘您合该好好养身子。到时,还得您亲自教养小皇子呢!”
说起孙雪沅,太后面露欣慰之色,道:
“贵妃也是个好的,怨不得她有福,才册封多久就怀上了。”
又说到孙雪沅每日勤谨地过来请安侍奉,亲历亲为,任劳任怨,对后宫诸人也宽厚,不仅太后对她满意,有些常年受冷遇的低阶嫔妃得到她的关怀照顾后,也对她敬重有加。
“她小小年纪不恃宠而骄,能做到这般,哀家倒是对他刮目相看。”
太后向纪云瑟道:
“她身子不便,哀家就没让她每日都来,又热又熏了药气,你从前与她交好,今日入宫,也去瞧一瞧她吧!”
纪云瑟答应着,周嬷嬷就端了药过来,道:
“娘娘,该喝药了。”
见太后眉头一皱,纪云瑟上前接过药碗,哄道:
“娘娘先喝药,再吃两粒蜜饯就不苦了。”
她熟练地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便送到了太后唇边,太后笑着饮尽,向一旁的周氏道:
“还是我这未来的孙媳妇喂的香甜些。”
纪云瑟闻言也不扭捏,继续吹凉了一口给她喂过去,笑道:
“娘娘若是不嫌弃臣女,觉得臣女服侍得好,那臣女可要赖在这儿陪娘娘了。”
太后最喜欢她这样不娇柔造作的性子,道:
“我巴不得呢!”
“就是怕子睿埋怨我,累着你了!”
“娘娘……”
纪云瑟娇羞一笑,将整晚药喂完,才拣了个蜜饯给太后,又给她轻轻擦了擦唇角,就听见殿外有小宫女报,
“禀娘娘,沈太医过来了。”
沈绎挎着药箱步入殿内,看见纪云瑟,愣了一瞬,随即弯起唇角向她颔首。
纪云瑟见他要给太后行针,便在东侧外间等候。不多时,沈绎掀了珠帘出来,向她道:
“来了?”
纪云瑟微微一福,点点头,道:
“来看看娘娘,夫子近来可好?”
沈绎展眉一笑,道:
“都好,我还得赶着去凤仪宫,你……”
纪云瑟闻言,道:
“我也想去看看贵妃娘娘,跟您一道去吧!”
她进入内室,见太后又睡了,便向周嬷嬷说了一声,与沈绎一同步出寿康宫。
二人并肩走在宫道一侧,日光透过稀疏的叶隙洒落在少女莹白无瑕的俏脸上,沈绎侧头看了她一眼,道:
“出宫后,似乎倒是清减了一些?”
纪云瑟抚了抚双颊,扯唇一笑:
“没有吧?”
最多就是家里日日吃素,她又不敢总偷偷开小灶,自然瘦了。
沈绎自是听说了她出宫后的一些传闻,虽知她素日不是个容易被无聊之事扰乱心神之人,但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便温言安慰道:
“别人说什么,不必太在意。”
“真心待你之人,并不会被传言所左右。”
只要远离这座吃人的皇宫,就是好的。
纪云瑟看着他如玉琢般的侧颜,粲然一笑:
“多谢夫子,我知道。”
沈绎又细细打量了她,见她面色红润自然,看起来没有休息不佳夜不能寐的症候,也放下心来。
凤仪宫离寿康宫有些远,二人闲聊了几句,拐上一处曲廊时,纪云瑟见四周没什么人,放低了声量,道:
“夫子,我想问问,话本子里说的假死药,真的有么?”
沈绎被她的话惊住了,停下脚步,紧紧看着两只手扭着腰间荷包穗子的少女,沉声问道:
“你想做什么?”
纪云瑟低下头思虑片刻,咬了咬唇,道:
“我想离开京城。”
“永远…不回来…”
她不想对沈绎说谎,不光是因为他看着她长大,总是能识破她的谎言,更是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她除了崇陶效猗和方叔之外,无条件最信任的人。
“为何?”
沈绎自是诧异,纪云瑟也不瞒他,实话实说了他如今章齐侯府的处境,和父亲的打算。
沈绎的手不自觉握紧了药箱,他虽一直知晓这小姑娘在家中的境遇,并不得其父欢心,但也无法想象纪筌会做出一而再再而三牺牲长女,拿去换阖府荣华的事。默了默,他问道:
“那你和晏时锦……”
“昨日,他特来寿康宫,说要与你议亲时,我恰在给太后艾灸。”
纪云瑟踢着脚下的石子,直言道:
“我从未想过嫁与他。”
“我们不合适。”
从前,她招惹晏时锦,一些是利用,一些是以为他不近女色,觉得逗他有趣,还有一些,或许是一时被他美色所迷,但冷静下来,她仔细想过,她并不是真的多喜欢他,更谈不上爱慕。
而且,她也觉得,那厮也不一定就是有多爱她。一则是惑于她的容貌,还有,多半是被她的刻意招惹打动,一时情迷而已,若是她离开,经过些时日消磨,晏时锦会认识别的女子,自然一切烟消云散。
沈绎的眸光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此刻是怎样的情绪,只道:
“其实,他于你而言,算是良配。”
他虽不喜晏时锦的高傲冷漠和他不近人情的行事作风,但不得不承认,多年没有任何风流韵事传出,他的人品应该信得过,况且,他既在太后面前亲口承认对纪云瑟的喜爱,并说要上门提亲,就会对她负责。
而且,以他的身份地位,定能护着纪云瑟。
纪云瑟摇了摇头:
“我不想嫁人。”
更不想到国公府去,每日看人脸色,过可以想见的憋闷生活。
沈绎愣了愣,却没有再劝,问道:
“你先告诉我,你有何打算?”
纪云瑟反应过来他又回到了逃离京城的话题,实话实说道:
“我还没想好。”
应该说,她并没有想到什么万全之策。
她若是直接逃走肯定不行,别说她父亲是侯爵身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是有些人脉势力,单说如今的晏时锦已经把话放出去了,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他身为京卫司指挥使,把她抓回来不过是小菜一碟。
所以,她想到了话本子里的假死药。
若是她身“死”,他们自然会放过她。
沈绎深深看了她一眼,道:
“假死药或许能配制出来,但是,不能轻易服用。”
纪云瑟倒是眸光一亮,道:
“真的有?”
沈绎道:
“我虽未亲见,但可以猜到,此药的原理就是让人暂时失去脉象和呼吸,或者说,保持极其微弱的呼吸和极其缓慢的心跳,但一般人感受不到,或能瞒过一时。”
“但是,这类药材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不是危急之时,绝不能用。”
他扫过纪云瑟有些期待的目光,直言道:
“我不可能为你配这种药。”
纪云瑟面露失望之色,沈绎看着她无精打采的模样,微微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道:
“你若真想离开,或许,我能想别的办法。”
纪云瑟激动之下,抓住他的手臂,道:
“夫子真的愿意帮我?”
沈绎的目光扫过她搭在自己衣袖上的嫩白小手,舒展了眉尾,郑重地向她点点头:
“不错,但你必须答应我,不能自作主张,一切要与我商量。”
纪云瑟听话地点点头,顿时觉得人生有了希望,这些时日的阴霾一扫而光,沈绎看了眉开眼笑的少女一眼,唇角不自觉弯起:
“快走吧,贵妃正等着呢!”
二人行至凤仪宫,已有宫人等在外,恭敬地请二人进去:
“娘娘得了信儿,特地让奴才在这里等着纪姑娘。”
二人进入殿中,孙雪沅端坐在一旁偏殿的罗汉床上,看见纪云瑟便笑盈盈地起身要过来迎她,纪云瑟忙行礼,道:
“臣女拜见贵妃娘娘!”
孙雪沅过来扶起她,道: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见外?”
纪云瑟笑道:
“礼不可废,知道的会说娘娘您宽宏不计较,不知道的定是说臣女不懂规矩了。”
孙雪沅无奈摇了摇头,吩咐人看座,纪云瑟便坐在她下手的一张圈椅上,细细地打量她,只见她身着一件家常对襟短褙子,绾了一个简单的螺髻,簪着几支素金钗,打扮虽素净,却透着高贵娴静。
似乎与从前相比,脸圆润了些,身量也更加丰腴,颇有几分年轻少妇的韵味。
沈绎从药箱中取出小软枕,放在孙雪沅身侧的小几上,恭敬道:
“娘娘,微臣给您请脉。”
孙雪沅伸出手,由沈绎隔着衣袖切上她的手腕,回头看到纪云瑟凝视她的目光,抚着脸羞涩一笑:
“云瑟,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纪云瑟一笑:
“娘娘风姿绰约更胜从前,臣女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娘娘莫怪。”
孙雪沅红了脸,正要嗔她几句,却见沈绎诊脉完毕,收起软枕,道:
“娘娘胎象很好,不知这两日饮食和睡眠如何?”
孙雪沅只得先回答他,想了想,道:
“夜里睡着有些热,东西也不大想吃,总觉着味道不对,时常泛恶心,这样正常么?”
沈绎笑道:
“娘娘怀孕不到三个月,尚属孕早期,有些害喜的反应无碍,您爱吃的可以多吃一些,不想吃的就不吃。”
“孕期的女子多了腹中胎儿的热量,会有些惧热,晚间睡觉时,娘娘可以适当在殿内放些冰,以能舒适入睡为准。”
“总而言之,只要娘娘您吃好睡好,腹中皇嗣便能养好。”
说罢,看了一眼纪云瑟,俯身行礼告辞道:
“微臣这就回去给您准备安胎药送来。”
孙雪沅的药,都是永安帝特地嘱咐了,从开方到抓药熬药和送药,全程由沈绎一人负责,中途不让任何人过手,沈绎自不敢怠慢。
说罢,他整理挎上药箱出了殿门。
孙雪沅摒退了宫人,终于没有了拘束,拉着纪云瑟坐在她的身旁,两人闲话了一回,说了各自的近况,纪云瑟有些好奇地盯着她尚算平坦的小腹,道:
“这里面真的有个小娃娃?”
孙雪沅笑了笑,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道:
“你摸摸看。”
纪云瑟被她抓着的手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搭上去,用心感受着,兴奋道:
“他在动,是不是?”
孙雪沅扑哧一笑:
“哪有这样快,我还没感觉到动呢!”
两人调笑了一回,纪云瑟方想起一件事,问道:
“听说,丁香留在你宫里了?”
孙雪沅道:
“是呢,她有个要紧事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到这个,我还得多谢你,丁香如今是我宫里的掌宫,人机灵又稳妥,幸亏有她在,我才能少操些心。”
纪云瑟也想起了夏贤妃从前的一些手段,但不好跟她明说,便道:
“你如今有了身孕,嫔妃们都盯着你的肚子,暗箭难防,凡事需仔细些。”
“丁香在长春宫多年,见的世面多,她应该能帮上你。”
说话间,掀帘声响起,就见丁香走了进来,看见纪云瑟,小跑着行至她面前激动地唤了一句:
“姑娘!”
纪云瑟朝她伸手,她才方觉自己忘了给孙雪沅行礼,又急急忙忙地补了礼:
“娘娘恕罪,奴婢失礼了。”
孙雪沅笑道:
“是看见‘旧人’忘了我这个‘新人’吧!”
纪云瑟看向她一笑:
“你也学着贫嘴滑舌了!”
纪云瑟见丁香身着掌宫服饰,一身威严十足的女官模样,再不是那个从前低眉垂眼的小宫女,不禁感叹:
“还是贵妃娘娘会调教人呢!”
又说笑了一回后,纪云瑟告辞,丁香送她出来,她见四周无人,向丁香道:
“夏贤妃没有再为难你了吧?”
丁香摇摇头,淡笑道:
“奴婢如今在贵妃娘娘身边,没人敢为难。”
纪云瑟若有所思地颔首道:
“那倒是,贵妃如今已是后宫之主。”
“但是,贵妃的性子,你也知道,最是个单纯和善的,恐怕有些事,还需你替她多费心。”
说罢,指了指长春宫的方向,丁香听懂了她的话,道:
“姑娘放心,奴婢明白。”
纪云瑟道:
“特别是贵妃如今有了身
孕,你在宫里时日不短了,后宫的伎俩必定比我还清楚。”
丁香定然道:
“姑娘不必担心,奴婢的命是姑娘救的,贵妃娘娘又如此抬举奴婢,奴婢必会好好报答,为娘娘打点。”
纪云瑟又随口问起她的那位守卫相好,丁香赧颜一笑,道:
“奴婢都忘了同姑娘说,那日跟您说起他因救人没有及时参加比试,谁知没几日,就有羽林卫的副统领特意找到他,说有个临设的外职在招考,虽不算正式的羽林卫,但若是日后表现得好,便可优先录用。”
“王武去试了试,一下竟考上了,如今还得了重用,时常跟着谢统领办案呢。”
“奴婢估摸着,定是姑娘您为他争取的吧?”
纪云瑟一下愣住,她从前好像是和晏时锦提过此事,那厮当时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害得她还以为他不肯通融,和他吵了一架。
谁知,他竟然真的周全了此事,可是那时,他们明明还没有什么。
细细想来,她其实一点儿都不了解晏时锦。
不过,如今她既打定主意离开京城,也不需要去了解了。
日光渐斜,投下一个纤袅的身影在长长的宫道上,纪云瑟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红墙金瓦,角楼飞檐,毫不犹豫地疾步离开。
第68章
城东的章齐侯府,纪筌早早地散值归来,径直步入正房,魏氏给他宽下官服,奉上一碗茶。
纪筌饮了一口,面上有些不悦,道:
“前两日不是吩咐你把府里上下休整一下么?”
“怎的今日瞧着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魏氏脸上无甚表情,道:
“我已经让人找花匠和修缮工人去了,但一时之间,哪里能找到合适的?”
纪筌看了她一眼,搁下茶碗,道:
“多使些银子,有什么找不到的?”
“太后赏下来的那些料子,你们娘儿几个得穿到何时?白放着也是发霉,拿些去变卖了就是。”
魏氏张了张口,最终应了一声“是。”
纪筌瞧出了她的心思,语重心长道:
“这些都是该花的银子,晏国公府若是来提亲,咱家总不能太寒酸,让他们看轻了。”
魏氏扯了扯唇角,声音倒是平静的,道:
“侯爷真的笃定,晏家会来提亲?”
纪筌道:
“那是自然,晏时锦他当众对瑟儿说了那些话,咱们也不是平头百姓,都是有脸面之人,他敢不负责?更何况,今日太后又宣了瑟儿入宫,不就是说这件事?”
魏氏也不知是何心情,只淡淡道:
“婚姻大事总归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晏国公府的老夫人,从前可是瞧上了成国公家的大小姐,跟咱们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看,他家长辈不能轻易同意。”
纪筌觑了她一眼,道:
“这你就不懂了。”
“如今,晏时锦虽只是世子,但国公府的庶务大多已交给他打理,更何况他是陛下的亲外甥,他的婚事,晏国公都不一定能做主,他家老太太又能置喙什么?”
魏氏倒不那么乐观,道:
“若是说到陛下,侯爷别忘了,从前瑟儿可是太后打算送入后宫的。”
至少在很多人认为,纪云瑟就是半个陛下的女人了,做为天子,他会轻易同意自己的外甥娶一个差点成为嫔妃的女子?
纪筌面露一丝不悦:
“你胡说什么?瑟儿连陛下的面都没怎么见,陛下对她一点儿心思都没有。”
魏氏想到晏时锦对纪云瑟说话的态度和语气,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带着她骑马,不禁撇了撇嘴,道:
“前些时日的传闻,侯爷又不是没听说。”
“连带着咱们和惜儿,都有不少闲言碎语。”
“就这样,他们晏国公府会让瑟儿进门?”
纪筌眉头一皱,神色不悦地看过来:
“你也知道是传闻,还提这个做什么?”
“再说,晏时锦时常入宫,在陛下和太后跟前行走,他会不知道真相?”
“他若是在意,就不会瞧上瑟儿了。”
魏氏微不可察地轻哼了一声,道:
“如今只是一时新鲜,久了可就不一定了。哪个男人会容忍日后的正房夫人有这样的污点?”
纪筌终于听出了她话中的其他意味,微眯双眼,目光直直地盯了过来:
“你什么意思?”
“不想瑟儿嫁给晏时锦?”
“还是觉得,我的长女,不配做他国公世子的正妻?”
魏氏见他露出少有的肃厉目光,浑身一凛,忙解释道:
“怎么可能?”
“我不也是替瑟儿着急,怕她受委屈么?”
“瑟儿若是能嫁入国公府,咱们家,还有惜儿,文远文达两兄弟,都有指望了不是?”
纪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方道:
“知道就好。”
“这些时日,做事谨慎些。”
“还有……”
他顿了顿,拿起方桌上的一本书看起来,似不经意地继续道:
“惜儿有什么吃的用的,记得也给瑟儿送去一份。”
“这是你做母亲的本分,从前她虽不计较,但眼看着要出嫁了,让她多念着你的好。”
魏氏张了张口,刚想辩驳,说几件自己身为继母为纪云瑟做的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由得腹诽,也不知他这个当父亲的,又为自己从未养在跟前的长女做了什么。
她神情不耐地暗暗在袖中攥了攥拳,片刻后松开,终是温声应道:
“是,侯爷,我知道了。”
虽心里不高兴,但道理她明白,不为别的,就为那丫头真做了世子夫人后,能有心帮衬着弟妹。
正说着话,屋外有婢女道:
“大姑娘回来了。”
接着是纪云瑟的声音:
“父亲和母亲在家么?”
纪筌舒展了面容,放下手中的书,隔着槛窗向外道:
“瑟儿,进来吧。”
魏氏也换上笑容行至门口,亲昵地迎了她进门,柔声唤道:
“瑟儿……”
纪云瑟向纪筌二人微微一福: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纪筌指着身旁的圈椅,温声道:
“坐下说话。”
“太后娘娘都跟你说了什么?”
早有婢女捧了茶过来,纪云瑟饮了一口,放下茶碗,答道:
“娘娘不过是问问女儿的近况,闲聊几句。”
纪筌歪头看向她,满脸的期待清晰可见:
“没有说别的?”
纪云瑟垂眸羞涩道:
“娘娘说,晏世子已经向她老人家禀明我俩的事。”
纪筌眼角的笑纹藏不住,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魏氏,深深点了几下头,道:
“好,好,如此就好!”
“有太后关照,还有为父替你周全这门亲事,瑟儿你尽管放心。”
纪云瑟扫过他们两人溢出眼眸的喜悦,微微叹了口气,道:
“不过,太后说,晏世子的婚事她和陛下恐怕做不了主,还得看晏国公…”
她顿了顿,清晰地捕捉到了他们的紧张后,继续道:
“国公爷又最听他家老夫人的,故而,最终做主的,兴许还是晏老夫人。”
纪筌看了面露几分意料之中的魏氏一眼,端起手边的茶碗,喝了一口茶,道:
“倒也…未必。”
纪云瑟抿了抿唇,似思虑了片刻后,方道:
“有一件事,女儿本应向父亲母亲说明的,但是……”
她看了他们两个各异的神色一眼,掏出绢帕掩面轻声抽泣了起来,纪筌眉心一跳,忙问道:
“瑟儿莫哭,究竟什么事?”
纪云瑟哽咽了几声,哭诉道:
“母亲那日让女儿出门裁衣裳,谁知我刚从绸缎庄出来
,就被晏老夫人请了去。”
纪筌一顿,差点摔了茶碗,他赶紧放下,问道:
“老太太找你说什么?”
纪云瑟泣声道:
“她说我这般出身,又什么闺阁技艺都不会,还敢肖想她家世子爷,简直痴心妄想!”
她用帕子遮住脸,不断抽泣着,又偷偷透过缝隙观察他们二人的神色。
魏氏的心里自是矛盾的,想到纪云瑟真能嫁给国公世子,她确实心里不平衡,总觉得心里憋屈忿闷,但真听这丫头亲口说晏府嫌弃她,又不安起来,有种到嘴的鸭子飞了的遗憾。
纪筌更是眉心拧成了川字,突然涌起功败垂成的失落感,问道:
“晏时锦,这几日可有见你?”
纪云瑟摇了摇头,用帕子擦了擦脸颊,微微叹了口气,:
“今日听太后提起,说是国公府有什么要紧的庶务,国公爷都处理不了,非让世子赶着出城去了,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
纪筌自是明白了几分,但他毕竟在官场也混迹了几十年,并不是那等完全没有见识之辈,思索了片刻,道:
“依为父看,太后说不能做主,恐是自谦而已。”
“她老人家是堂堂太后,又是亲手抚养晏时锦长大的,说话总有分量。”
“瑟儿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太后既喜欢你服侍,不如,最近你就多往宫里跑一跑。”
他们不可能去说动晏国公和他家老太太,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太后,总之,这件事必须做成。
纪云瑟巴不得一声,但面上却不显露丝毫,抽抽嗒嗒地无奈点头应声:
“是,父亲,女儿知道了。”
一则,她知晓太后的身子,的确想在最后一段时日多陪一陪老人家,再则,如此,她方能与沈绎经常见面,商量离京之事。
太后自是愿意常常看到纪云瑟,在她出宫时就赐了寿康宫的玉牌,方便她随时出入宫门。只是前段时日纪府被铺天盖地的传闻所扰,纪筌不问缘由,觉得就是纪云瑟言行不检点才招了那些流言蜚语,一气之下把她禁闭在筑玉轩,才一直没出门。
如今得了纪筌的令,她也不管其他,三天两头往外跑,除了入宫,就是私底下与方叔见面,交待他将京城的生意全部转手,购置的房宅园子也渐渐变卖,金银细软的运回扬州,做好不再回京城的准备。
~
寿康宫,沈绎如往常的时辰过来,周嬷嬷微微叹气,道:
“娘娘今日这会子还未醒呢。”
“无妨,我在此等一会儿。”
沈绎躬身应道。一旁帮太后盖上薄被衾的纪云瑟深深看了他一眼,沈绎会意,道:
“大小姐瞧着似脸色不太好,你过来,我帮你诊诊脉吧。”
二人掀帘子而出,行至东面的偏殿,坐在圈椅上,沈绎搭着她的脉,纪云瑟环顾四周没什么人后,悄声问道:
“夫子想到什么好法子了么?”
沈绎沉吟片刻,手指压实了些,道:
“还…没有,”
“大小姐…你真的打算……”
他深思熟虑之后,还是觉得这小姑娘的想法太过离奇,不可思议,他试图劝道:
“若是你真的想,可以暂时离开,与你父亲说明,去外祖家小住,想必……”
“我爹不会允准的!”
纪云瑟十分笃定父亲不可能放她走,撇撇嘴道:
“我已经决定了,若是夫子不肯帮我,我只能自己想法子。”
沈绎一时情急,原本给她搭着脉的手顺势抓住了她的手腕,无奈道:
“云瑟…”
纪云瑟刚欲开口,就见殿门处闪进一个高直的身影,幽深的黑眸斜扫过来,目光停在沈绎紧握着的嫩白小手上,眸色晦暗不明。
男子向二人走来,他身着黑色修身曳撒,英挺高隽,面色如往常一般淡漠,眸光幽冽,极具压迫感。
沈绎装作没瞧见,抓住少女欲抽回的手,重新换回切脉的动作,看向她认真道:
“其他没什么,平日无需思虑太多即可,易惹心火。”
他收手起身,似突然看见了晏时锦,拱手行了个礼,淡然问候道:
“见过指挥使。”
纪云瑟也起身,敛去眼中的一丝心虚,弯唇挤出一抹笑:
“你回来了。”
她记得太后说他奉陛下之命出去办案,不是要过几日回京么?怎的提前了?
不知这厮有没有听见她和沈绎商议逃跑之事,她刻意压低了声量,应该没听见吧?就算听到了什么,她细细回忆着自己刚刚说的每一个字,论理,他应该猜不出他们说的是何意吧?
晏时锦扫过少女带着躲闪的目光,向沈绎道:
“沈太医看起来很是清闲?”
沈绎平静地收起小软枕:
“云瑟面色不好,下官给她瞧一瞧。”
他看向纪云瑟,目光不经意落在她腰上的香牌上,道:
“这个也旧了,味道淡了许多,过两日我给你换个新的。”
见纪云瑟点头应了一声“好”,他向晏时锦微微颔首,便侧开身去往太后寝殿。
晏时锦拉住了少女的手,问道: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纪云瑟迎上他关切的目光,淡笑道:
“没有。”
她嗅到一丝危险的意味,不及思索便道:
“你要去看太后娘娘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手被死死攥住,男子淡淡开口:
“你最近不是每日都在这里?”
“为何我一来,你就要走?”
纪云瑟眨了眨眼:
“哪有?我不是刚想起,家里有些事,要,要赶回去嘛!”
晏时锦正待开口,却听见里间周氏的声音:
“娘娘,您醒了。”
他松开了她,道:
“在此等我。”
亲眼见她点头答应后,晏时锦方掀了帘子进入内室。纪云瑟瞧着晃动的珠帘后消失的背影,轻吁了一口气,也不想其他,轻手轻脚地自己掀了正殿的棉帘出去。
谁料,刚出来,就碰上被丁香小心搀着,过来请安的孙雪沅,她笑着唤了一句:
“云瑟。”
纪云瑟淡笑着行礼,被孙雪沅拉着闲话了几句,又问道:
“娘娘醒了么?你这是去哪儿?”
纪云瑟道:
“刚醒了一会儿,贵妃进去看看吧,我正准备出宫回去。”
孙雪沅诧异道:
“为何这样急?昨日你不是说今儿个没事,可以过来陪我么?”
纪云瑟扯了扯唇角,正准备寻个由头推辞溜走,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男子已经行至她身旁。
孙雪沅看着向自己抱拳行礼的晏时锦,颔首致意,一脸了然地向纪云瑟笑道:
“我明白了,你去忙吧!”
纪云瑟:
“……”
一道沉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男子语气平淡:
“跟我过来。”
纪云瑟叹了口气,跟在他身后踏上穿山游廊,进入东侧的厢房内,门被关紧,光线骤暗,又是熟悉的感觉。
她转过身,扭着腰间香牌的流苏穗子:
“你找我有何事嘛?”
这是什么话?没事就不能找她?
晏时锦没跟她计较,顺着她的手看向她的香牌,问道:
“这是沈绎给你做的?”
纪云瑟松开了手,没明白他的话怎的忽然就转到了这里来,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瞒的,实话实说道:
“是啊!”
“我小时候总惹蚊虫,沈…夫子就做了这个给我戴着。”
“小时候?”
晏时锦的声量不由得松了松,纪云瑟点点头,看向自己的鞋尖:
“对啊,你应该早就知道,他曾是我家的教书先生。”
晏时锦想起从前与沈绎打过的几次交道,若是从一个男子的角度去考虑一些事,他不禁问道:
“你把他当老师,确定他就一定把你当学生么?”
纪云瑟愣了愣,一脸诧异地抬眸看向他:
“什么意思?”
看来,她的确没有往那方面想,既如此,他也没必要刻意提醒她,适得其反。
晏时锦向她靠近了一步:
“他是你敬重的师长,那我呢?”
“为何,你与他可以无所顾忌地亲热耳语,却一见我就要逃跑?”
特别是她出宫后,他们连面都没见过几次,而且能明显感觉到她的疏离和抗拒。
纪云瑟听他说到“逃”这个字,眉心一跳,讪讪笑道:
“哪有嘛,我…我是真的,突然想起,家中有些事嘛!”
晏时锦怎会轻易相信她的鬼话?微眯着黑眸看向她:
“你实话告诉我,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见纪云瑟一时愣住无言,不知他为何突然问到这儿来了,她不是一直都掩饰得挺好?晏时锦又靠近了她一步:
“是能帮你摆脱麻烦的救命稻草,还是,你闲来无事时聊以解闷的工具?”
她纵然是个狡猾的,但毕竟只是闺阁女儿,所谓的小心思小伎俩在他一个混迹官场见惯了尔虞我诈的男子看来,不过是雕虫小技。
很多事情都不必刻意细究,只需问一问想一想便能猜出原委。
纪云瑟被他迫近的森冷面容吓得后退了几步,抵在身后的博古架上,无法动弹:
“你…说什么?”
晏时锦似不肯放过她,继续道:
“比如,端阳那晚,你与我亲近,是药性发作的无可奈何,还是只想利用我遮掩你对夏贤妃的反击?”
纪云瑟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怎么记得那晚的事情,他们已经掰扯清楚了?
晏时锦扫过目光中尽是恐慌的少女,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你对我可有半分真心?”
纪云瑟咬了咬唇,觉得他的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其实跟他说清楚也无妨,让他放弃与她议亲。
虽然她不是个品德高尚之人,但她也不想一直这样欺骗他,只是畏惧他的权势不敢得罪他,故而没有实话实说而已。
其实想来,他面上虽凶,但总归不是一个恶人,坦白说明后,他不至于会如何报复她。
她避开男子探寻的目光,抿了抿唇,开口道:
“我,我正要跟你说,其实…我对你…”
阴影骤然覆下,“没有”二字尚未说出口,余下的话就被贴过来的温热唇瓣堵了个严严实实。
纪云瑟尚思索着,如果实话实说,这厮会怎样对她,是会直说自己的不满,怒斥她的始乱终弃,还是如从前一般不置一词拂袖而去?
却没有想到,他竟然直接吻了过来!
“唔,你…”
她还想说什么,却已被男子趁势探入的舌尖勾住缠绕,动弹不得。
这番强势侵入,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蛮横,纪云瑟被死死地抵在博古架上,本能地伸手去推开他,却反而被他钳住两只手腕按在她的头顶,又腾出另一只手扣在她的后脑,稳稳地拖住,不让她有偏开的机会。
见少女的喘息声愈发粗重,晏时锦才稍稍放松了她,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字:
“想清楚再回答……”
纪云瑟被这阵狂风骤雨般的激烈吻得唇舌发麻,脑子也因呼吸不畅有些晕晕乎乎,她嗫嚅道:
“我……”
刚说了一个字,喘出的气息又被男子吞下。
但是这一次,他柔和了唇舌,少了几分跋扈霸道,多了几分体贴深情,片刻后方松开她,托住她的脸颊,黑眸直视过来,却又带着深深的期待,哑声道:
“只许回答有或没有。”
纪云瑟似被他的一阵温柔迷失了心智,又似被他完美的皮囊摄去了心魄,竟木然地点了点头:
“有。”
“是真心…”
她是个正常的女子,看见好看的男子自然做不到坐怀不乱,更何况,这厮的吻技……
纵然如暴雨疾风,却是让她意外地觉得畅快。
她承认自己在某些时候,的确对这厮动了心,若不是他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或者说,若他只是个身世不高的普通百姓,能满足她招赘婿的条件身份。
说不准,她会毫不犹豫,立刻拐了他一起私奔。
晏时锦不想再去追究她回答的这几个字的真假,也不想计较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从他再也无法克制的情绪,和不容许听到否定答案的心态,已然明白,他们两个之间,他才是深陷其中的那一个,就算她全然骗他,他也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只要她的眼眸中时时装着的是他,她只属于他,他就甘之如饴,不去计较她还有什么别的小心思。
他抬手扶了扶她的发髻,温言道:
“有些乱了。”
纪云瑟轻捶了他一拳,道:
“都怨你!”
她将头上的珠钗取下,用嘴巴咬住,重新去整理发髻。
窗棂透过的亮光打在少女瓷白泛着红晕的脸颊上,娇柔含嗔的杏眸潋滟,她温婉绾发的动作,与记忆中的一个温馨场景瞬间重合。
男子一时情动,拿下她唇边的珠钗替她簪了上去。
纪云瑟摸了摸被他笨手笨脚再次弄乱的发髻,低声埋怨道: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会呢!”
男子瞬间听懂了她的话,目光重新落在她盈润微肿的双唇上,揽过她的细腰,俯首轻啄了一口她的唇瓣,道:
“是说这个么?”
纪云瑟含羞瞪了他一眼,将鬓发重新整理好,就听他毫无波澜地道:
“从前不会,与你探讨了几次后,无师自通了。”
纪云瑟:
“……”
纵是她再厚颜,也觉得这个话题她无法接,只得弱弱道:
“我能出去了么?”
“我们在这里……”
晏时锦松开了她,擦了擦她唇边凌乱的唇脂,道:
“你我久别重逢,自是情难自抑。”
纪云瑟已恢复了神智,无法再与他继续这般危险的话题,立刻就要离开,却再次被他箍紧:
“不许再刻意躲着我!”
纪云瑟无奈扯出一抹笑:
“我知道了。”
晏时锦道:
“明日,我又要离开京城,大概需十来日方能回来,提亲之事,恐要延后。”
纪云瑟暗暗松了口气,乖巧笑道:
“嗯,公务要紧,我等你回来。”
腰上的手依旧不肯松,纪云瑟委屈示弱地看着他,晏时锦挑了挑眉:
“你那几分真心,可会抽空想想我?”
纪云瑟不知这厮何时变了一个人,这份炽热和深情倒让人难以招架。
好似她在他眼中是那等会薄情寡义的负心人,虽然她确有此意,但见他如此,而今也不敢再表现出来,以免在她逃离京城之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只半真半假轻喃道:
“会,日日想你。”
男子对这个回答尚算满意,终于放她出了门。谁料,正碰上给太后行了针出来的沈绎。
沈绎的目光落在少女微肿泛红的双唇上,身形微顿,默了一瞬后,向纪云瑟道:
“云瑟,你方才问我之事,我已有了答复。”
第69章
晏时锦淡淡扫过素来温润的男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却
并不在意,向纪云瑟道:
“我再去看看皇祖母。”
纪云瑟浅笑颔首,见他阔步走入正殿,她暗自松口气,向沈绎道:
“我正要出宫,和夫子一同走吧!”
沈绎点头应声,二人出了寿康门行至宫道上,见没什么人经过,纪云瑟向他靠近了一步,问道:
“夫子愿意帮我了么?”
沈绎深深看了她一眼,道:
“你真的想清楚了?”
“不会后悔?”
纪云瑟诧异道:
“后悔什么?”
她不是那等意气用事的草率之人,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日两日,她对侯府,对所谓的家人已经失望至极,她明明有钱,有更好的日子可以过,凭什么陪着他们一同跌进无底深渊?
何况那个深渊里已经埋了祖母和她母亲的遗骨,还不够么?
不是她不念舐犊手足之情,而是父亲到现在还不肯放过她,偏想利用她的终身幸福换取纪府和弟妹们的前途。
她还有什么犹豫的?
至于晏时锦,她是有些动心,但也不会为了他走进另一个牢笼。
沈绎顿了顿,却没再问,只道:
“有一个办法,或许可行。”
纪云瑟眸光发亮,兴奋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夫子想到了什么?”
沈绎的目光掠过落在他手臂上的嫩白小手,抿了抿唇,终是开口道:
“我可以帮你和两个婢女找三具无人认领的女尸,到时,想法子毁容,或者,干脆付之一炬,便没人怀疑了。”
纪云瑟眨了眨眼睛,不禁弯唇:
“不错,是个好办法!”
失火放假尸体金蝉脱壳这一招,总比她假死要强多了。
毕竟万一弄巧成拙,她被钉死在棺材里那不是死得太冤枉?
而假尸体再加上火烧,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就不会有人怀疑,直接入殓了就是。
沈绎又蹙眉道:
“可是,若无缘无故起火,太过刻意不说,且不管是在侯府,还是你的哪处铺子,都是紧挨着别户人家,一不留神就容易蔓延开来。”
“到时连累了他人,一则伤及无辜,再则,此事会被顺天府彻查,恐怕会兜不住。”
纪云瑟霎时泄了气:
“那怎么办?”
沈绎不慌不忙,道:
“得找个合适的起火之所,合情合理,不惹人怀疑,更不会殃及他人。”
“但是,我暂时还未想到。”
纪云瑟略思一瞬,道:
“此事也不急于一时,夫子再想一想,我也想一想,总会想到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方。”
说罢,她向沈绎告辞了一声,道:
“我先出宫,去找一趟方叔,说不准他有什么好主意。”
沈绎目送她离开,却并未回太医署,径直去往了北直房,这里住着的都是各宫所最下等的内监,有几人见着他上前客气地打着招呼:
“沈太医您又来了?”
他们身份低贱没什么月钱,若是有些小病痛多半都是熬着,实在熬不下去才去太医署拿些药吃,只有沈绎会亲临替他们诊治,有时还自己贴补替他们拿药,故而都对他心存感激之心。
沈绎向他们笑了笑,进入最里侧的一间厢房中,里面的内监见他过来,忙从床榻上起身,瘸着一条腿走近躬身行礼。
沈绎从药箱里拿出一个颇大的瓷瓶,道:
“药酒我已经泡好,你每日喝一小杯即可。”
他又拿出了艾条,道:
“我再与你灸两次穴位,再过几日,腿当不会疼了。”
这内监姓李,家中排行四,大伙儿都唤他李四,他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曾在尚寝局打杂。
李四面露感激,道:
“多谢沈太医。”
沈绎道:
“不必谢我,我早已与你言明,我帮你诊治,你替我查探。”
他本就是抱着目的入宫,入宫后刻意接近宫女内监们,一来的确是同情他们身份低微无法随时看诊的遭遇,想帮一帮他们,再则,就是为了查当年父亲暴毙的原委,和身为太医院正的他已经发现,却还未来得及说出的秘密。
如果沈绎没有猜错的话,父亲或许就是知晓了导致当年的皇长子夭折,以及当今太后骤然缠绵病榻的真相,才被人灭口。
李四点了点头,一面坐在床榻上,让他灸腿上的穴位,一面道:
“老奴已经查探了一圈,确如您所料。”
“只可惜,所有的东西尽毁,没有留下丝毫证据。”
沈绎眉心皱起,但举着艾条的手却纹丝不动,他想了想,道:
“也不尽然。”
“既然做了,就不会了无痕迹。”
“想办法,从源头查。”
李四道:
“宫里的所有寝具,丝缎料子采购自各省织造,针线刺绣由针工局的绣娘们亲手做,一样一样,都是经司礼监的公公们一一过目,不会有异样。”
沈绎沉吟片刻,道:
“也不尽然,宫里的贵人过生辰,自然会收到贺礼,其中不乏衣物被面这类刺绣之物。”
李四道:
“这不可能,每样贺礼都登记在册,若是从这里动手脚,极易查到谁是罪魁祸首。”
沈绎深深看了他一眼:
“正是大家都按常理去想,这桩事才会隐秘到二十年都没有露出一丝马脚。”
李四恍然大悟,点点头:
“老奴明白了。”
他给李四艾灸完之后,又交待了他几句,并叮嘱他需尽快办,或许,他在宫里待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了。
~
纪云瑟步出宫外,正准备上自家的马车,却听见一声清脆的叫喊声:
“纪姐姐!”
她回过头,就见赵如昕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拉着她满脸都是惊喜兴奋。纪云瑟微微屈膝行礼:
“郡主怎的在此?”
赵如昕道:
“母妃入宫,非要我陪着,她去探望贵妃,我就准备先溜回家,没想到竟碰上了你,真是巧!”
她眼珠儿一转,拉着纪云瑟道:
“姐姐,咱们出去逛一逛吧?”
纪云瑟原本是想去找方叔,便答应了,与自家小厮说了一声后,跟着她上了涟亲王府的马车。
二人逛了几家脂粉铺子和首饰铺子,纪云瑟便道:
“咱们去悦椿楼坐一坐吧,我知道那里下午会有时兴的茶点,味道不错。”
赵如昕听过这名号,但她平日里甚少独自出门,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纪云瑟自然没有同她说起自己跟悦椿楼的关联,正在酒楼清账的方成看见了自家大小姐带着一个陌生的姑娘进来,也不动声色,给她安排了一个雅间,上了最好的茶水和茶点。
纪云瑟陪着赵如昕喝了两盏茶,吃了些茶点后,便说要去恭房。她心知这里安全,正好找方叔说几句话。
她在掌柜内室寻到方成,说起沈绎的主意,方成面露担忧,不知可不可行,纪云瑟倒是觉得甚有把握成功。
正要与他商议具体事宜,却听外头传来一阵争吵声,方成出去看了一眼,道:
“大小姐,是您带来的那位姑娘。”
纪云瑟匆忙赶了出去,却见赵如昕双手交叉,气呼呼地站在雅间门口,而她身旁,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男子,还有几个衣饰不俗的小厮远远地垂首侍立。
男子在一旁不断作揖:
“好郡主,我都跟您说了多少回,那就是个误会,您原谅我吧!”
赵如昕正眼都不看他,直言道:
“滚,有多远滚多远!”
男子躬身低眉拱着手道:
“姑奶奶,您到底要我怎么样呐?”
纪云瑟想过去却被小厮拦在外,只得唤了一声:
“郡主!”
赵如昕看过来,气呼呼向那男子道:
“你疯了吧?连纪姐姐也敢拦?”
小厮见状,将纪云瑟放了进去,她行至赵如昕的面前,就见那男子立刻将她上下打量鉴赏了一通,片刻后方收回目光,继续向赵如昕恳求道:
“郡主,我都已经知错了,
您放心,绝不会有下次!”
赵如昕并不理他,拉着纪云瑟道:
“纪姐姐,咱们走!”
她一把推开男子,和纪云瑟走出门外,又似想起什么,停下了脚步,纪云瑟忙道:
“郡主放心,我已经付过账。”
赵如昕被那王八羔子扰的一点儿心情都没了,道:
“说好我请你吃,怎能让你破费呢?”
纪云瑟笑道:
“无妨,下次郡主请我吃更好的。”
赵如昕这才向自家马车走去,谁料那男子又追了过来,拦在她面前,作揖道:
“郡主,给我个机会,您要怎么罚我就怎么罚,别不理我!”
赵如昕怒斥他一句,道:
“姓孟的,你若再缠着本郡主,别怪我不客气!”
纪云瑟闻言明白过来,此人就是与赵如昕自幼订亲的内阁孟次辅的幼子,孟家五郎。就他刚刚看向自己的眼神,纪云瑟已经猜到几分,这男子会犯什么错,让赵如昕如此生气。
但她的身份,倒不好说什么。
孟五郎派人蹲了许久才等到赵如昕今日出了王府,又听人报她来了悦椿楼,便匆忙赶过来,为上次他在醉花阴喝酒狎妓被赵峥知晓后当场捉到一事道歉。毕竟这门亲事若是黄了,全家都不会放过他。
赵如昕自不可能原谅他,正要出言教训,却听马蹄声传来,“吁”的一声,身着烟栗色箭袖的男子一跃下马,看向赵如昕,道:
“郡主,是否有何麻烦?”
纪云瑟认出,这是在马球会见过的成安侯世子厉书佑,赵沐昭的心上人,正诧异他为何在此,只听赵如昕忿忿地指着孟五郎,道:
“他缠着我,你帮我把他赶走!”
孟五郎怒视厉书佑一眼,口不择言道:
“你算老几?敢管小爷的事?”
厉书佑客气一笑,一把将他双手扣在后制住,道:
“奉郡主之命,得罪!”
孟家小厮见自家主子被人制住,想上前又不敢动,赵如昕重重的哼了一声,便拉着纪云瑟上了自家马车,吩咐车夫驾马离开。
纪云瑟远远听见孟五郎嚎啕了几声后没了动静,再看赵如昕一脸痛快的模样,略思一瞬便了然厉书佑和赵如昕的微妙关系,看来,那位刁蛮公主注定是爱而不得了。
但见赵如昕心情不佳,也不好多问,与她商议了下次再聚便回府。
纪府中,纪云惜看见自家马车已经停在了东次院,以为是纪云瑟回来了,上前问了小厮后,她气冲冲寻到魏氏:
“姐姐她究竟想怎样嘛?”
“这边与晏世子交好,转头又上了涟亲王府的马车,这不是存心想招闲言碎语么?”
魏氏却似听懂了纪云惜话里的意思,深深看了她一眼,道:
“你去哪儿了?”
纪云惜一愣,躲闪着目光,道:
“没,没去哪儿。”
魏氏瞧着她新上身的藕荷色百叠裙和头上簪着的新制珠花,早已明白了几分,她从前分明喜欢鲜艳惹眼的眼色,这两日却换了几身素色衣裳,不禁皱着眉头抓住她的手,严肃道:
“你老实说!”
纪云惜咬了咬唇,道:
“就是,今日淮安侯家有个赏秋宴,我便跟着裘三姑娘去瞧了瞧。”
“就是见识见识而已,没…没做什么别的。”
魏氏看了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儿一眼,厉声道:
“你还不肯说实话?”
纪云惜见母亲真的生气了,只得低头扭着袖口衣襟,道:
“我,我就是听说,听说涟亲王世子也会去,所以…”
“母亲,我根本没见着他,真的,您相信我!”
魏氏恨铁不成钢,怒声道:
“惜儿!我早跟你说过,那等人家不是你可以招惹的,你为何不听?”
纪云惜道:
“姐姐可以,为何我不可以?”
那日,她看到赵峥对纪云瑟的殷勤就十分羡慕,又觉得赵峥的出身极好不说,相貌和人品也都是上等的,想着只要她多在赵峥面前晃一晃,他爱慕纪云瑟不得,说不定就会把目光放在她这个与纪云瑟长得有些相似的妹妹身上。
纪云瑟都能搭上晏国公世子,她为何就不能和赵峥?
“等我日后做了郡王妃,母亲不就扬眉吐气了么?”
魏氏的确一时有过这样的想法,但细思之后却清楚不可能。
她这个女儿不比纪云瑟,在这一点上她还是十分清醒的,她皱紧眉头看向纪云惜,声量又大了几分,厉声道:
“你有多少本事去攀那等人家?你自小娇生惯养,话不会说,事不会做,哪里能和你姐姐比?”
纪云惜见素来慈爱的母亲真的动了怒,也不敢再辩驳,只得低着头不说话,魏氏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
“你信母亲,高门贵户不是那么好进的!你年纪还小,不用急,等你姐姐的亲事定下之后,母亲定会帮你寻一个合适的人家,绝不让你受苦!”
她自己算是高嫁入侯府,自知每日除了低声下气地服侍丈夫长辈,还要想法设法辖制妾室通房,顶着嫡母身份,费心养育别人的子女,这样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重走自己的老路。
纪云惜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了,母亲。”
正说着话,纪筌自掀门帘而入,魏氏换上笑容,前去给他宽下官服:
“侯爷回来了。”
纪云惜也微微一福,乖巧地主动去给他斟茶,双手捧了过来。
魏氏见纪筌神色凝重,喝了一口茶便不言语,只是沉声叹气,和纪云惜对望了一眼,忙问道:
“侯爷怎么了?今日衙门里有何事么?”
纪筌道:
“还不是瑟儿的事!”
他皱着眉头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叹气道:
“前两日,我托一个相熟之人去探了探晏国公的口风。”
魏氏忙凑过来,坐在他身旁的圈椅上,焦急道:
“怎么说?”
纪云惜也靠着魏氏身侧,却听纪筌蹙紧眉头,道:
“说是他家老夫人因为亲事与世子置气,已经好些日子不肯见人,饭也不肯吃,昨日连太医都在府上住下了。”
魏氏忍不住轻哧一声:
“这老太太也太过蛮横执拗了!”
纪筌面色十分不好看:
“据说,连老国公爷也不敢劝!”
魏氏道:
“那晏世子呢?他还没回京么?”
纪筌道:
“估摸着是!”
“晏国公劝不住儿子,定是想法子拖住他不让他回京城。如此,瑟儿的亲事恐怕悬了。”
虽然魏氏和纪云惜私下里会蛐蛐纪云瑟的好命,但真见煮熟的鸭子有要飞的趋势,也是不能甘心。纪云惜道:
“那怎么办?”
“父亲,您得想个好法子呀!”
若是晏国公府不要纪云瑟,她转头又找上赵峥,那自己不是白忙活了一场?
魏氏捋了捋思绪,道:
“侯爷,我倒是觉得,咱们可以主动找晏国公谈一谈。”
纪筌蹙眉看向她:
“我找他,谈什么?不是自取其辱?”
他在官场上一辈子唯唯诺诺,见了威名在外的晏国公恐怕腿都会发抖,还敢找他要求什么?
魏氏道:
“我说句实话,侯爷别生气,说到底,咱们的确配不上他们晏国公府。”
见纪筌冷眼扫过来,魏氏赶紧接口道:
“所以,我觉得,侯爷若是不想放弃这门亲事,咱们可以主动找晏国公,就说,咱们瑟儿做侧室也是好的。”
纪筌正要斥她几句,却又突然觉得,不管他接不接受,的确就是这个道理。见他若有所思并不言语,魏氏继续道:
“侯爷,此事尚有转机,若是真的等晏老夫人给世子定下亲事,恐怕,咱们连个侧室都争不到了!”
纪筌并未开言,伸手拿过茶碗,顿了许久才饮下一口,道:
“此事,我自有打算。”
魏氏觑着他的神色,便知他已经听进去了,不禁松了一
口气,舒展了面容,心中的那些不平自通通散了去。
~
纪云瑟每日早膳后便入宫,帮忙照顾了太后等她行了针睡着,又去凤仪宫找孙雪沅闲话,顺便问问沈绎,那件事的进展。
沈绎告诉她,他已经让人私下与京城的一间义庄联系好了,这段时日会留心一些无人认领的女尸,若是有身量年龄与纪云瑟及两个婢女相仿的,便会留着用冰棺保存。
纪云瑟放下心来,出宫与方成见面,因悦椿楼明面上的东主早已与苏氏无关,只是方成私下里一直在打理而已,故而想要迅速脱身就是一句话的事。
方成素知这位大小姐在章齐侯府中过得并不舒心,如今听说纪筌还要利用她的婚事,更是愤懑不已,见纪云瑟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劝,听她的吩咐将京城的产业都托付交待妥当,自己带着金银细软先行回扬州。
待与扬州的当家主子苏家二小姐商议后,再联系纪云瑟接应她逃离京城之事。
办妥了这些,纪云瑟捶着肩背回府,也不去给纪筌请安,径直到了筑玉轩。
效猗奉了茶过来,悄声问道:
“姑娘,方掌柜那边,都说好了么?”
纪云瑟咕咚咕咚饮了一大碗茶,点点头,道:
“他过两日就会回扬州,跟姨母商议接应咱们之事。”
效猗还是有些担心,道:
“可是,姑娘,这真的能行么?”
她在高门后宅长这么大,从未听说哪家姑娘突然消失,假死逃走的事情,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家姑娘话本子看多了,思路竟如此离奇。
纪云瑟安慰她道:
“放心,沈夫子说能行,就一定能行。”
“再过些时日,就是万事具备,静待时机了。”
就算她是异想天开,但沈绎从来不是一个冒失冲动之人。
效猗叹着气,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崇陶一脸无语地走了进来。她给纪云瑟添上茶水,问道:
“这又是怎么了?从哪儿回来?”
崇陶看向纪云瑟,闷闷道:
“姑娘上回马球会做的新衣裳,前几日被二姑娘借去穿了,说是这两日就还,奴婢去问,又说今日还穿着,过几日再说。”
“上回太后娘娘赏的料子您一件衣裳都没做,全被夫人收起来了,好不容易做一身,还要被人抢走,姑娘,她们太过分了!”
纪云瑟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她道:
“一件衣裳而已,她要就给她吧,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为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才不划算呢!”
效猗却道:
“奴婢倒觉着奇怪,若是从前,二姑娘难得做一件新衣裳,来抢您的就罢了,可那些新料子一进府里,夫人就给她挑了好几种花式的做了几身,为何还看得上您的?”
“您那件雪青的,还是在外头布庄里买的普通料子,哪有太后娘娘赏的好?”
纪云瑟已经开始翻看方叔给她的各个铺子的账本,不想去深究,道:
“她就是这个性子!”
“总觉得别人的东西香一些。”
“别管她!”
夜幕降临,纪云瑟从筑玉轩过来,刚至恩熙堂,准备与纪筌等人一同用晚膳,却突然有门房的小厮匆忙来报:
“大姑娘,急事!”
纪云瑟眉心一跳,道:
“怎么了?”
小厮气喘吁吁,道:
“宫里来了人接姑娘,说是寿康宫急召!”
此话一出,连纪筌也一时慌了神,忙问道:
“瑟儿,这是……”
纪云瑟皱紧眉头,想到最近太后的身子,已经猜到了几分缘由,双手开始微微颤抖,心陡然沉了下去,实话实说道:
“恐怕是…太后娘娘身上不好,周嬷嬷让我们几个常在跟前的小辈过去…瞧最后一眼…”
说着,她的眼眶已经红了,眼泪不自觉滚落下来。
纪筌忙道:
“瑟儿,那你赶紧去,千万莫要耽误了!”
太后临终之前能想到他家长女,说明是把她当成了家人,晏国公府总是要顾虑这层关系,那他日后就算主动找晏国公,也能有砝码在手。
纪云瑟答应了一声,没有心情再管其他,小跑着出了门,钻入寿康宫派出来的马车里。
第70章
夜幕沉寂,乌云遮月,整座宫城似笼罩在一片阴沉的暮霭中。
纪云瑟气喘吁吁地赶到寿康宫时,殿内殿外已经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寝殿的窗棂透出烛火,隐约可见交错往来的人影晃动,一个跪在院内,日常跟在周嬷嬷身旁的宫女瞧见了她,忙起身过来将愣着神不知所措的纪云瑟带入殿内,悄声道:
“嬷嬷说,让姑娘您在这里候着。”
内室的珠帘外,以裕王为首,蔚王、祈王和赵沐昭等人依次跪着,靠前的是后宫的各位妃嫔,她没有瞧见孙雪沅和夏贤妃,应该是侍奉在太后的身侧。
纪云瑟回过神,伸手抹去满脸的泪水,依小宫女所言,跪在了景和公主的后边。
珠帘后,两排太医跪地俯首,皆是眉头紧锁默默叹气,孙雪沅和夏贤妃在一旁默默用帕子抹着眼泪。
永安帝坐在炕沿上,神色凝重,眼眶含泪,他紧握着太后的手轻声道:
“母亲,子睿马上就到城门了,您有什么话,可以先跟儿子说。”
太后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费力的看了皇帝一眼,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某处虚空,动了动唇,勉强发出了一个声音,永安帝垂耳贴近她,才听清她在说:
“玥儿…”
周氏跪在一旁泣不成声:
“娘娘这两日睡觉时,总是念着长公主,和皇长子殿下。”
“娘对不起你,玥儿……”
太后阖目喃喃而语。
周氏跟着道:
“娘娘总是自责自己怀着长公主时没有保养好,让长公主生来就身子弱,害她生下世子爷后血虚而亡。”
永安帝安慰了太后几句,蹙眉看向身旁的江守忠:
“去看看子睿何时到,快让他进来!”
江守忠领命往外跑,周氏又道:
“还有皇长子,娘娘又说皇长子不比长公主生来身子弱,好好的会突然……一直怪自己没有照管好皇长子殿下,日日自责。”
永安帝握紧太后已经没有任何温度的手,俯下身在她耳畔道:
“母亲,栩儿是突发惊厥而死,与您无关,你万不可如此自责呐!”
“您这样,让儿子如何自处?”
“子睿…”
太后的声音愈发虚弱无力,门外传来江守忠的高声通禀:
“世子到!”
一个玄色身影闪入殿内,快步行至内室,跪在了炕沿旁,晏时锦风尘仆仆,抓住了太后向他伸出的手:
“皇祖母,孙儿回来了!”
太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在握住他的手后,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好好的,都好好的…”
又不舍地看了一眼永安帝,便阖上了眼睛,手瞬间垂落。
丧钟敲响,寿康宫内哭声一片。
纪云瑟直到亲眼见着太后的梓宫奉安钦安殿,灵堂布置妥当,方切身感知到,这位真心疼爱她的长辈的确离她而去。
已近中秋的夜里有了些许寒意,秋风萧瑟,永安帝引领众人成服,整个宫城挂起了漫天的白幡,纸钱飞撒,层叠的白幔尽头,是书有太后谥号“孝惠仁皇后”的灵牌。
一轮哭祭之后,纪云瑟被孙雪沅安排去往一旁的厢房内陪着周嬷嬷。
周氏哭得没有了力气,纪云瑟小心扶着她斜倚在暖炕上,将引枕放好,又去斟了热茶过来,握着她的手,哑着嗓子道:
“嬷嬷,喝口水,润润喉咙吧!”
周氏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屋内摇晃的烛火上,幽幽道:
“我自小陪在娘娘身边,与她一同长大
,看着她嫁给先帝做了王妃,生下先太子,生下陛下和长公主,又看着她做皇后,做太后,谁承想……”
“娘娘,您怎能抛下奴婢,自个儿先走了呢?”
纪云瑟想着太后素日里的疼惜爱护,亦是止不住泪水,但看周氏悲恸欲绝,也只能先安慰她,道:
“嬷嬷您别难过了,娘娘在天上看着您这样,会心疼的!”
周氏恍若未闻,又似陷入了回忆,一件一件地说起了从前的一些事:
“娘娘呐,您从小就淘气,奴婢跟着您,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您闯了祸,奴婢又得跟着您一同挨饿跪祠堂。”
“可是,您也最疼奴婢,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想着奴婢。”
“那回奴婢生病,您还笨手笨脚地照顾奴婢,给奴婢喂刚烧开的水,烫得奴婢舌头上起了个大水泡…您又吓得巴巴的给奴婢请太医。”
“娘娘,咱们守了一辈子,您怎么舍得抛下奴婢……”
纪云瑟知她是悲痛过度,一时接受不了,或许把心中的哀念说出来,反而好一些,便陪着她说话。
说到太后二十年前身体突然急转直下,纪云瑟突感诧异,遂问起道:
“嬷嬷,照您的意思,娘娘从前十分擅长骑马射猎,身子骨也强健,那为何会一直缠绵病榻呢?”
似乎从她记事起,跟着祖母常入后宫探望太后,她老人家多半就是病着的,总不见好,太医院的太医换了一轮又一轮,都束手无策。
周氏叹了口气,抹了一把泪,道:
“娘娘出身大将军府,自小就会舞刀弄枪,甚少生病。就是当年先太子坠马而亡,她怀着长公主,一时伤心病了许久,但生下长公主后调养了一些时日,身子便也好了起来,就算是日日亲自照顾病弱的长公主,也是熬过来了,并无大碍。”
“后来陛下即位,皇后去世,皇长子养在了太后膝下,太后亲自照料亦是无妨的。”
“直到皇长子突然薨逝,太后的身子才骤然垮了下来。”
“又有长公主生下世子爷后不到半年就血虚而亡,娘娘更加受不住打击,变成了日日与汤药为伍。”
纪云瑟还是有些不解,说道:
“可是,娘娘的身体底子好,论理也不是没见过风浪之人,若只是受不住打击,何至于此?”
周氏擦了泪,定定地看向她,又似陷入了回忆,喃喃道:
“是啊,何至于此?”
“以娘娘的性子,不该如此……”
纪云瑟见她愈发悲痛,不敢再多说,只得劝慰道:
“嬷嬷快别如此了,娘娘在天上,定是希望您好好的。”
她扶着周氏轻抚她的后背,帮她顺着气,却见晏时锦推门而入,一身素白孝衣衬得他的面色更是白如积雪。
“世子爷……”
周氏一见他过来,起身伏在他怀里又止不住眼泪,晏时锦拍拍她的后背,对这位照顾自己从小长大的老嬷嬷道:
“嬷嬷莫哭了,您还有我,还有陛下。”
安抚了她一阵后,又看向纪云瑟,道:
“辛苦你,替我好好照顾嬷嬷。”
纪云瑟答应着,擦去眼泪,看着他满眼的红血丝,和一脸的疲惫之色,问道:
“你这几日都没睡觉么?”
晏时锦扶着周氏坐下,道:
“接到飞鸽传书时,我尚在虔州。”
纪云瑟叹了口气,也不知该劝慰他什么,便拉住他的手,道:
“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男子将她冰凉的小手握紧:
“我知道。”
掌心的温度消失,晏时锦深深看了她一眼,将周嬷嬷托付她照料后,便出门离开。
又是一轮哭祭之后,天已蒙蒙亮,周氏滴水未进,终于熬不住,晕了过去,纪云瑟只得让小宫女去寻沈绎。
沈绎提着药箱赶来,给周氏用针刺了几个穴位,她方悠悠醒转,纪云瑟在一旁劝了许久,才喂她吃下一碗米粥,哄着筋疲力尽的周氏慢慢睡了过去。
沈绎看着一脸倦意的纪云瑟,道:
“你也趁这会子好好休息一会儿,太后娘娘的丧仪繁重,可有得熬。”
纪云瑟点头应声,忽然想到周氏的一番话,便顺口问道:
“夫子为太后娘娘诊治许久,可有发现她的身子有何别的异样?”
沈绎闻言一顿,诧异道:
“此话何意?”
纪云瑟揉着有些酸痛的脖颈,道: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听周嬷嬷说娘娘从前身子骨极好,若只是因皇长子和长公主的事受了打击,有自责的情绪,论理也不该如此身体急转直下呀!”
“那时娘娘的年岁并不算高,又贵为太后,有太医院的众多太医照料,补品药材应有尽有,何至于从那以后就缠绵病榻呢?”
见沈绎沉默不语,只皱着眉头看向透着微亮的窗棂,纪云瑟拍了拍他,道:
“夫子,您有没有觉着太后的病情有可疑之处?”
沈绎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终是说道:
“没有。”
“当年皇长子和长公主相继离世,接二连三的打击,的确有可能让人一下病倒。”
“更何况,太后娘娘生性纯良,时常自责,抑郁过度,则易伤心脉,加上年岁渐长,久而久之,身体自然难以承受。”
纪云瑟听后,心中仍有疑虑,问道:
“真的么?”
沈绎放松了神情,道:
“我骗你做什么?”
“何况,若是太后的病真的存疑,太医院众多太医,不可能发现不了。”
他收拾好了药箱,见周嬷嬷已睡沉,他细思了一瞬,停下脚步,悄声说道:
“关于之前咱们说的选起火点一事,我已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但是,必须最近做此事。”
纪云瑟道:
“什么地方?”
沈绎道:
“太后素来信佛,陛下已经拟定,娘娘的梓宫奉安帝陵后,让公主郡主们和娘娘母家的几个孙辈亲赴灵岩寺为太后诵经,祈福超度。”
“灵岩寺?”
纪云瑟眨了眨眼睛看向他,沈绎点点头,继续道:
“不错,灵岩寺在南云山,地处偏僻,旁边没有住户人家。”
“我知道,寺中有一处西面的禅房位于一处峭壁旁,离寺中几处大殿甚远,又不挨着皇家别苑,是最理想的起火之处。”
“如今又是秋季,天干物燥的天气走了水,不容易惹人怀疑。”
“可是……”
沈绎见她有所犹豫,劝说道:
“这是最好的一次机会,若是错过了,你独自一人不管到何处,都会显得太过刻意,惹人怀疑。”
纪云瑟垂眸不语,她没料到太后会骤然薨逝,太后真心待她,要她利用为太后祈福一事逃跑,心中总有些过意不去。
更何况,她看到晏时锦今日的模样,突然有些不忍在他最难过的时候一走了之。
沈绎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却罕见地催促她道:
“云瑟,你还有何顾虑么?”
“还是…有什么不舍之人?”
窗外天已大亮,晨光打在少女瓷白的脸颊上,衬得眼下的黑青愈加分明,沈绎难得在这个行事果决,素日有主意的女学生脸上,看到了明显的犹疑之色。
宽袖中握着药箱的手紧了紧,他抿了抿唇,开口道:
“机会难得,若是放弃,日后你再想筹谋,恐怕就难了。”
见她看了一眼熟睡的周嬷嬷,似下不了决心,沈绎终是叹了口气:
“也罢,还有些时日,你再好好考虑。”
“夫子,等一等!”
纪云瑟收回目光,叫住欲离开的沈绎,下定决心:
“就按夫子说的做!”
他说得不错,若是
错失这个时机,不管她以后再单独到任何一个地方放火,都会显得太刻意,愈发惹人怀疑。
而寺庙里本就有香火,又是人多一同去,会有些遮掩。
她摒去心底的一丝不舍,定然道:
“我会想办法随同公主郡主们去灵岩寺,至于其他的,请夫子帮我安排。”
沈绎暗暗松了掌心,温声点头应道:
“好。”
纪云瑟直接歇在了宫里陪着周氏,纪筌得到她的传信,自是巴不得一声,立刻吩咐了人给她送换洗衣裳入宫。
几日后,周氏的情绪稳住了一些,但依旧不愿进食,只说心口堵得慌,什么都吃不下。
她算是与太后一同长大,一直是太后的贴身婢女,陪太后出嫁,帮着太后养育了永安帝兄妹三个和晏时锦,永安帝视她如傅母一般,如今太后仙逝,她便成了皇帝仅剩的亲近长辈,十分重视。
孙雪沅自是明白,她身为贵妃,挺着几个月的孕肚操持丧仪,忙里忙外不得空,便委托纪云瑟好生照料她。
宫里每日哭祭的人多,纪云瑟见御膳房腾不出空闲另做可口的餐食,便自己在寿康宫的小厨房,做了两道拿手的小菜,熬了一吊炉的芡实淮山粥,劝周氏勉强用了一些。
剩下的她用盖碗装好,放入食盒内,趁周氏睡着之后,轻手轻脚地步出门外。
晏时锦与赵檀、赵檐等人一样,每日轮流为太后守灵,纪云瑟悄悄找了紫电,不一会儿,她就在厢房等到了一身缟素的隽挺男子。
晏时锦先瞧了一眼周嬷嬷,见她已睡熟,看向明显憔悴了许多的纪云瑟,拉着她的手,道:
“累不累?可熬得住?”
“我没事,周嬷嬷也没事,你放心,她是这几日伤心过度,夫子替她看诊过了,说并无大碍。”
纪云瑟将食盒拿过来,端出里面的粥和小菜,道:
“我看周嬷嬷不愿吃御膳房送来的东西,便自己做了一些,嬷嬷已经吃过了,这些是留给你的!”
“趁现在不忙,你快些吃,吃饱才有力气。”
她知道,晏时锦身为太后的亲外孙,和几位皇子无异,守灵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期间还有各种繁复的祭礼,基本上没什么闲暇用膳。
或者是御膳房掐不准时辰,送得过早,等他们吃的时候就已经冷了。
她就亲眼瞥见赵檀和赵檐他们偷偷的带着糕点在身上,趁无人注意时塞入口中,但晏时锦自不屑做这些。
所以,她特地让紫电在他轮空下来时与他说一声,让他过来休息片刻。
晏时锦看着她将碗盖一个一个揭开,白粥尚冒着热气,两道清爽的小菜鲜香扑鼻,窗棂透进的微光洒在少女的俏脸上,映衬着她下颌微扬的弧度,显得格外柔和。
仿佛进入这间有着少女恬静气息的屋子后,失去至亲的伤痛瞬间就被抚平,阴霾悲念也暂时散去。
她还亲自给他做吃食。
他之前每日忙碌,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自己也未曾记挂过用膳的时辰,却在这一瞬间,被这番细微的情致所动,突然有了日后夫妻共同生活,举案齐眉的实感。
他从衙门散值回府,她在家等着他回来一同用晚膳,饭后或许会待在书房,她看她的各类让人脸红心热的话本,他批复邸报,他们互不干扰,但她看到兴起处,会忍不住缠着他分享其中的有趣情节,非要说与他听。
如以往一般,她会给他每日重复无趣的平淡生活,掀起一道道涟漪,有时或许会让他不知所措,但却温馨,且美好。
晏时锦回过神,接过纪云瑟递给他的竹筷,坐在案桌旁,伸手擦去她脸颊上的一道烟灰印,问道:
“你自己吃了么?”
纪云瑟在他一旁坐下,点点头,露出一抹讪笑:
“我吃过了。”
“我不常做这些,得自己先尝一尝好不好吃,再给嬷嬷和你吃呀!”
“你的手艺很好。”
男子还未动竹筷,先勾唇赞了一句。
纪云瑟满脸不信:
“你又没尝过,怎会知道?”
“若真觉得好吃,那你必须全部吃完!”
她双手托着腮,撑在桌面上看着他吃,见他不说话,真的把粥和小菜吃了个精光,不禁轻哧一声:
“看来,你是真的饿了!”
饿得让这位素来山珍海味吃惯了的国公世子,三两下把她随手做的清粥小菜囫囵干净。
晏时锦将她要去收拾碗筷的手拉了过来,握在手心,说道:
“若是觉得累,你跟着嬷嬷一同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孝不孝,原不在这些虚礼上,有心就好。”
纪云瑟看着他明显瘦削了的面容,和眼底依旧未散去的红血丝,道:
“这话,该说给你自己听。纵是铁打的,也禁不住这样熬。”
“娘娘在天上瞧着,又该心疼了。”
晏时锦看到了她眼眸中的关切,温声道:
“我无事,这些不算什么。”
纪云瑟突然觉得这位爷很好哄,给他做了一顿吃食,又说了几句关心他的话,向来严肃的黑眸立刻就柔软下来。
但是,她不可能永远有耐心去做一个日日哄着夫君的妻子。
她只犹豫了一瞬,便向欲离开的男子直言道:
“听说,陛下准备让公主郡主们去灵岩寺念经替娘娘祈福,能不能,让我也去?”
晏时锦有些诧异:
“你为何要去?”
“她们都是皇祖母的亲孙女……”
纪云瑟垂眸道:
“娘娘如此疼我,我没有什么能报答她的,只想为她尽一份心意。”
她不敢抬头看他会洞察一切的眼睛,经过这些时日,她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这位声名在外的世子爷不是吃素的。
她的那些小伎俩在他眼里不过就是小菜一碟,随时都会被他识破。
晏时锦道:
“其实,也不必如此。”
“去那儿的话,每日必须斋戒,粗茶淡饭,抄经念经打坐,满一个月方能回来。”
“你只是臣女,不需要。”
纪云瑟抓着他的手臂:
“我愿意!”
事出反常必有妖,晏时锦忽然有一瞬间的不祥预感,道:
“你这段时日帮忙照顾好周嬷嬷就够了。”
纪云瑟抿了抿唇,道:
“我想去,不仅是因为娘娘一直真心待我,更是因为…”
她抬眸看着眼前的清隽男子,面露真诚,道:
“她是你的皇祖母,我可以替你,多尽一份心意。”
纪云瑟知道,话说到这份上,若是他还不肯答应的话,那她也只能放弃了,不能让这件本应心甘情愿的事做得太过刻意。
她有几分心虚地等着男子的回答,晏时锦自是有些诧异,她对自己有多少真实心意,他不是不知道,应当还没有到为了他做出牺牲的地步。
但是,他暂时没有在少女清亮的眼眸中读到什么别有用心,或者,她真的只是想回报太后对她的好。
他正要开口,却忽的瞥见了她腰间焕然一新的香牌,一张貌似温润的面孔闪入脑海,他拉着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她柔腻的掌心,容色平静地问道:
“最近,你每日都和沈绎见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