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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纪云瑟本能的摇头:


    “不可能!”


    她昨日除了被这厮吻得快要窒息喘不过气来时,有些迷糊,其他的时候都是清醒的,根本没跟他说过什么话,这厮明显是趁人之危,以为她真是什么都不记得,故意如此说。


    晏时锦一脸笃定:


    “你亲口所言,千真万确。”


    她默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辩解道:


    “世子也知我昨日中了药,神志不清,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纵然说了什么,也算不得数吧!”


    “我看未必,昨日我一直唤你的名字,你都应了声。”


    晏时锦淡然看向她:


    “而且,你拉着我不让我走,又紧紧抱着我不放,还主动亲我时,一口一个‘世子’,叫得极其清楚明白,一点都不像神志不清之人。”


    纪云瑟:


    “……”


    他俯身靠了过来,黑眸微眯:


    “莫不是,你想反悔?”


    事到如今,她休想!


    此刻的纪云瑟当然不想与他谈什么婚嫁,她也从未想过要嫁给他。


    从前,她的确是打算利用晏时锦离开皇宫,故而刻意招惹他,但端阳宴之后,她已经确定,永安帝不会纳她,经过昨晚之事,裕王和蔚王也跟她没有了任何可能。


    等永安帝正式册封了雪沅,太后定然就会放她出宫,所以,她不需要再靠这位国公世子。


    她不想与皇室成员扯上关系,也不想嫁到门阀森禁的国公府,困在那个只能看见一小方天的豪门后宅。


    何况,这厮说得轻巧,他家中还有父母长辈,婚事他自己能做主么?堂堂晏国公府,怎么可能瞧得上她?


    就算不嫌弃她,允了她进门,但是,她见过他家那位老太太,可不是什么慈眉善目好相与之人,而且,他们府里叔伯兄弟又多,除了要应付长辈公婆,后宅还有一堆婶子妯娌,想想都头疼。


    看着他深邃如墨点一般的肃厉黑眸,一副似被她始乱终弃的不悦神色,纪云瑟突然联想到了他从前的冷漠疏离,轻哧一声,道:


    “世子为何对我的态度转换得如此快?从前,你可是对我避之不及呢!”


    她凝眸看着他,幽幽道:


    “莫不是,世子早就对我有意,跟我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吧?”


    又是这样熟悉的促狭目光,一副刻意要把他惹恼的狡猾小模样,晏时锦垂眸看向她,声色平静道:


    “就算是吧,所以,你我是早就心意相通了?”


    纪云瑟:


    “……”


    这厮……


    比她还要厚颜无耻几分!


    她从前真是看错了他!竟然会以为他不近女色?!


    但纪云瑟最是个识时务之人,见他今日态度坚决,想着跟他也争辩不出什么,便放弃了。如今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立刻将这事回了太后。


    若是如此,她就真的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刚刚能逃离后宫这个鬼地方,又有个国公府后宅等着她,她还要不要活了?


    纪云瑟思虑一瞬,挤出一抹笑,道:


    “哎呀,就算要告诉太后此事,也不该你去说嘛!”


    “让我自己禀明太后,好不好?”


    分明是争辩不过,又换了这般撒娇求人的模样,鉴于她刚才根本不想认的态度,晏时锦不是很信她:


    “你会去说?”


    纪云瑟面露十足的真诚,点点头,道:


    “对!”


    “太后如此疼我,我的人生大事,自然要自己主动跟她说明白。”


    她似十分认真地想了想,试探着问道:


    “但是,你能不能给我一些时日?一则,怕太后一时难以接受,再则…”


    “我虽心悦于你,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与你…嗯…议亲。”


    “既然我们心意相通,我觉得,我们也不需要这样急,你说对不对?”


    晏时锦听见了几个关键字,眸光微动,想着这种事,似乎也不应该太仓促,待陛下向太后表明了真实心意再说方不显他的僭越之心。况且,她毕竟是个姑娘家,有几分羞涩矜持才是正常的。


    但是,他依旧不太放心,她心性不定,又十分招人,拖久了难免不会夜长梦多。


    “虽是如此,但…”


    纪云瑟见他一脸犹豫,似根本不信她的模样,心下一横,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唇瓣瞬间贴合,晏时锦怔了一瞬,双手不自觉就要揽住她的腰时,粘腻的触感骤然消失。


    纪云瑟笑眼弯弯看向他:


    “好不好嘛?”


    思绪还未跟上,晏时锦已经点头,道:


    “好。”


    罢了,在他的眼皮底下,她跑不了。


    纪云瑟默默松了一口气,见他终于要去开门,忙拉住他指了指他的嘴,道:


    “你这里,沾了我的唇脂。”


    说罢,将自己的绢帕递给了他。


    晏时锦看着她手上的这方与家中一模一样的帕子,面不改色地接过擦了擦,自然而然地收入衣襟处,打开了门。


    紫电对自家主子出来时,从耳朵到脸颊微微泛红已经见惯不怪,躬身上前道:


    “世子,太后娘娘已经醒了。”


    晏时锦道:


    “好,我进去瞧一瞧。”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女,纪云瑟眼皮一跳,忙道:


    “我突然想起有些事要找周嬷嬷问问,世子,你先去吧,我随后…随后就来。”


    晏时锦应了一声,随即进入正殿,紫电跟了过去在屋外掀帘子。


    纪云瑟见青霜候在原处,环顾四周无人后,小心翼翼地上前,悄声问道:


    “不知,昨夜的那桩案子,审得如何了?”


    青霜自昨晚后,已经抓住紫电细细逼问一通,知晓了这位侯府小姐在自家主子那儿的分量,忙恭敬道:


    “禀姑娘,宫正司已审问了长春宫掌宫何氏,她承认是一时鬼迷心窍,用合欢之药迷晕蔚王殿下,做了那等见不得人之事。”


    纪云瑟一时有些疑惑:


    “她没说其他的?”


    青霜道:


    “其他的?姑娘的意思是…”


    纪云瑟淡笑一声:


    “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不过,她立刻就想明白了,何掌宫没有提起她,是不敢给自己加一个祸害她这个侯府小姐的罪名,更不能暴露出夏贤妃有意陷害她的心思。


    如此,纪云瑟也松了一口气,她哪还有心情去看太后,匆匆忙忙地就往宫外走。


    低着头步出宫门时,却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她抚着有些撞痛的额头抬眸一看,竟是沈绎。


    沈绎温声问道:


    “没事吧?”


    纪云瑟讪讪笑了笑:


    “没事。”


    沈绎深深看了她


    一眼,道:


    “昨日,你……”


    纪云瑟挤出一抹有些难看的笑容:


    “多谢夫子,昨日给我吃了药后,我就没事了。”


    可他给她喂药时,分明她是“昏迷”着的……


    沈绎微微叹了口气,道:


    “那就好。以后,要当心些。”


    “宫里…人情复杂,知人知面却不知心。”


    他意有所指,纪云瑟却也不想深究,乖巧地点点头,又问他能否配一些祛暑之药,最好是不苦的。


    沈绎诧异道:


    “你有中暑的症状么?若是有什么不适,让我看看你的脉象后再配药更好些。”


    纪云瑟摇摇头,道:


    “不是我,是雪沅。”


    “今早,我见她似有些不舒服,恐怕是热着了,想给她送些汤药过去。”


    沈绎思及今日一早去勤政殿给永安帝请平安脉时,正巧碰见孙雪沅从寝殿出来,神色有些羞涩慌乱,他便明白了几分。


    “我想恐怕不用你去送。”


    纪云瑟了然地点点头:


    “对,她应该自己寻太医了。”


    沈绎顿了顿,终是小声说道:


    “想必,册封孙姑娘的旨意马上就会下来。”


    纪云瑟愣了一瞬,随即听懂了他说的意思,问道:


    “真的?”


    沈绎瞧着她霎时冒着亮光的双眸,唇角也不自觉勾起,笃定地点了点头。


    有人欢喜有人忧,夏贤妃在长春宫听完贴身宫女鸣蝉的回禀,一时慌乱,猝然起身,竟连手中的茶碗都没有握住,“哐当”一声落下,茶水撒了一地。


    她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说的,是真的?”


    虽然永安帝在端阳过后这两日并未有什么动静,但夏贤妃总是不放心,吩咐了宫人小心留意勤政殿,却没料到得到这样一个让她大惊失色的消息。


    鸣蝉道:


    “奴婢不敢妄言,江公公吩咐尚服局悄悄准备的,的确是贵妃服制的册封礼服。”


    夏贤妃只觉一阵寒意袭来,在这五月的天气里,冻彻心扉。


    鸣蝉小心翼翼地劝道:


    “娘娘,或许,是陛下觉得娘娘您兢兢业业打理后宫十多年辛苦了,要册封的是娘娘您呢?”


    夏贤妃捂着骤然疼起来的胸口,斜睨她一眼:


    “你觉得,陛下会在刚刚训斥了檐儿后,又来册封本宫么?”


    她不会傻得痴心妄想到如此地步,永安帝这些年对她的疏远,和对赵檐与曦和两个孩子的日渐冷淡,她不是看不出来,所以,她才会加紧筹谋,聚夏家全族之力,为赵檐争夺储君之位。


    永安帝若是个念旧之人,就不会十来年不入后宫。所以,这个贵妃之位绝不是给她,更不会给其他那些平日里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的后宫旧人,定是要册封新人!


    贵妃,竟然是贵妃?!


    到底是怎样的宠爱,会让那个素来沉稳内敛的帝王,给一个刚入宫的小丫头片子高于后宫所有人的位份?


    那她这十几年来一步一步的打拼又算得了什么?以后,若是那丫头诞下皇子,这皇宫还会有他们母子几人的容身之处么?


    夏氏冷笑了几声,随即很快平静下来,吩咐道:


    “若是真要封妃,必然不会只准备衣裳,宫殿、印、册,你悄悄的,都去给本宫探明白了!”


    第52章


    寿康宫,红木座螭纹夔身铜熏香炉青烟袅袅,永安帝侧坐在床榻上,一口一口地喂太后喝米粥,太后勉强吃了几口,摆摆手,道:


    “搁这儿吧,我等会儿再吃。”


    永安帝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劝道:


    “母亲该多吃一些,身子要紧。”


    太后瞥了他一眼,叹道:


    “我知道自个儿的身体,估摸着也就是今年了。”


    永安帝皱着眉头道:


    “母亲莫要如此说。”


    “沈绎的针灸不错,他来了之后,您不是好了许多么?”


    “您会长命百岁的。”


    太后轻哧一声:


    “这话,骗骗别人就罢了,你也会当真?我才不想自欺欺人。”


    她稍稍直起了身子,指了指不远处月牙桌上的茶盘:


    “给我倒杯水,我漱漱口。”


    永安帝依言,亲斟了茶盏奉上,见太后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向他抬了抬下巴看向不远处的漱盂,方后知后觉地去端了过来,捧在她面前。


    太后用帕子遮着吐出,擦了擦嘴,又看向永安帝,见他一脸疑惑却没有反应,无奈指了指案几上的青瓷盖碗,道:


    “那才是喝的茶。”


    永安帝忙又去端了一杯热茶过来,自笑道:


    “是儿子笨,疏忽了。”


    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只得道:


    “罢了,你是皇帝,原也不该做这些。”


    永安帝接过她手中喝过的茶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道:


    “儿子首先是母亲的儿子,服侍母亲天经地义。”


    他扶着太后往下躺,又给她整理靠垫,却是摆弄了许久才让太后觉得舒服些。太后轻叹一声,忍不住道:


    “你们哪,说是照顾我,分明是来折磨我的。”


    “说来说去,就只有纪丫头有个照顾人的模样。”


    永安帝无奈苦笑一声。


    太后看着他片刻,终是问道:


    “她真的不合你的意?”


    “或者,你们相处一段时日,试一试呢?那孩子,着实不错。”


    永安帝为她掖了被角,道:


    “母亲若是真心疼那孩子,就不该硬把她塞入后宫,反而害了她。”


    太后方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带着些许怒意问道:


    “为何?那孩子天仙一般,样貌品性是拔尖儿的,出身也不差,哪一点配不上你?哪一点不惹人爱?”


    “就因为她是我给你选的?所以你就不想喜欢?”


    说罢,有些气急,剧烈地咳嗽起来。


    永安帝扶起她为她轻轻顺着后背,待她平复下来,又端过了茶水小心喂太后喝下,为她加了一个引枕垫在腰背处,方道:


    “儿子绝无此意。儿子知道,母亲并无私心,您一心只为了儿子着想。”


    “知道就好!”


    太后看了他一眼,默了默,又苦口婆心道:


    “当年,我和先帝,不也是世宗皇帝指婚?那么多年,有了你大哥和你妹妹,几时红过脸?还有你和皇后,虽是先帝定下的,但你们相处过来,也是好的。”


    “你不去了解,怎知不合适?”


    “不是谁都能像您和父皇一般,有那样的缘分。”


    永安帝看着太后花白的鬓发和眼尾的皱纹,并未提他和皇后的过往,只得幽幽叹气,道:


    “母亲,儿子今年已经三十八,不再是小孩子了。”


    “虽说每日被人叫着万岁,但儿子清楚,人这一生,也就是那短短的几十年。”


    “母亲,剩下的时日,儿子想和自己喜欢的人,相伴到老。”


    太后听了这话,终是没有再反驳,沉默片刻后,缓缓道:


    “既然你有这想法也好,你年岁不算大,身边,总要有个知冷热的人。”


    永安帝见时机已到,也不遮掩,直言道:


    “不瞒母亲说,儿子心里已经有人了。”


    太后瞪大了眼睛,不自觉直起身子:


    “是谁?”


    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太后心里倒有些打鼓:


    “怎么?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吧?”


    永安帝哭笑不得,忙道:


    “那是自然!母亲想哪里去了?”


    “不过是,她或许没有做好准


    备。”


    太后松了口气,缓缓地靠回引枕上,看着自己的老儿子说起心上人竟是一副怕羞的模样,大致就明白了这姑娘在他心里的地位。


    若是换了从前,皇帝看上了谁,左不过是宠幸了之后赏个位份罢了,如今,他能顾及姑娘的想法不敢造次,想必是真的走了心。


    虽不是她选中的姑娘,但看他终是老铁树开了花,也算是有几分欣慰,但太后面上还是有些不悦,问道:


    “到底是哪家的?”


    永安帝思索了一瞬,道:


    “还是等她想明白了,再告诉母亲吧。”


    “到时,儿子带着她一同来给母亲磕头。”


    太后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揶揄道:


    “怎么,在我这儿还保密呢?”


    “你是怕我拆散你们,还是怕我知道了,会折磨你的心上人?”


    永安帝无奈笑道:


    “母亲何出此言?您不是这样的人。”


    太后的话从口出,自己也愣了愣,她自问不是个恶婆婆,皇帝后宫的嫔妃,她从未苛待过谁,但见自己养大的儿子如此护着一个女子,还是心里不是滋味。


    连她这样素来自以为深明大义通情达理之人,见儿子稍微有些偏向自己喜欢的姑娘,都会有这种想法,可以想见,那些有婆媳矛盾的人家,倒是理所当然了。


    她往后靠了靠,微微眯起双眼,平静了神色道:


    “你是个做了祖父的人,做事自然有章法,既已经有了人,就尽早册封,别闹出什么笑话来。”


    “与你无益,更别害了人家姑娘!”


    被自己亲娘如此戏谑自己年纪大,永安帝当真是毫无办法,他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脸无奈,道:


    “母亲放心,儿子心里已有数。”


    太后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也不想跟他装什么母慈子孝了,向他摆了摆手,道:


    “你去罢,我睡一会儿。”


    永安帝又照例叮嘱了刚被唤进来的周嬷嬷几句,方依言离开。


    周氏一直在珠帘后,自然全部都听见了,她一面收拾案几,一面微微叹着气,见太后睁开了眼,犹豫了一瞬,小心问道:


    “娘娘,看陛下的意思,是不可能会纳纪姑娘了。”


    “您打算……”


    太后捏了捏有些胀痛的额头,道:


    “先让她待在宫里罢,若是这样回去,也不是个事儿。”


    “你帮着留心打听打听,瞧一瞧,给她找个好人家。”


    “是。”


    周氏答应着,扶着太后躺下,又劝慰道:


    “娘娘您也别忧心,纪姑娘模样性情好,又有您心疼撑腰,必能寻得良配。”


    太后幽幽叹气,道:


    “若是栩儿还在,哀家何曾要做这些惹皇帝恼?两个孩子年岁辈数相当,让这丫头做哀家的孙媳妇岂不好?”


    周氏见她又想起了皇长子,忙开解道:


    “娘娘,事情都过了这样久,您别想这些自苦了!”


    “好好保重身子是首要,您还有那么多孙子孙女呢!”


    太后的目光怔怔地落在窗棂上,透过碧纱看向窗外的树影,忍不住落泪,道:


    “你说,这是不是哀家的命?”


    “我的璋儿早早的走了,皇帝的长子又是如此!”


    “璋儿,他才六岁啊!那时,我还怀着玥儿,吃不下睡不了,害得玥儿生下来就身子不好,好不容易长大成婚,终是因生产后体弱,又离我而去,只剩下皇帝一个孩子……”


    “娘娘,这些怎能怪您呢?”


    周氏看她愈发提起了先太子和长公主,忙又上前劝慰一番,在香炉内加了几片安息的药香,太后终是在她的安抚下,睡了过去。


    长春宫的夏贤妃这几日却是怎么都睡不着,素来给她看诊的太医署汪太医给她请了脉后劝道:


    “娘娘您是焦虑过甚导致心火过旺,心神不宁,脉象细弱,夜不能安寐。需静心养神,避免思虑过度。微臣给您开几剂安神补心的药,娘娘按时服用,再配合每日按揉内关穴,有助于宁心安神。”


    “汤药是其次,娘娘需静心少思,方能调和心气。”


    夏贤妃躺在美人塌上,微阖双目,道:


    “本宫知道了。”


    汪太医拟了方子后,见她一直抚着额头,又道:


    “娘娘若是头疼,或者,可以考虑针灸。”


    “新来的沈太医最是擅长……”


    “不必!”


    夏贤妃只听见“针灸”二字,便飞快地打断了他,摆摆手,道:


    “你去吧!速速把药送来就是!”


    不多时,鸣蝉匆忙回宫,行了礼后至她身旁,悄声道:


    “娘娘,都打听清楚了。”


    夏贤妃睁开眼,拧着眉心,道:


    “说。”


    鸣蝉咬了咬唇,终是开口道:


    “勤政殿的口风十分紧,江公公亲自吩咐的事,尚宫局的人也不敢随意透露。奴婢打听不到关于印、册之事,但奴婢已经问到,陛下吩咐了宫人悄悄修缮凤仪宫。”


    “凤……”


    夏贤妃“噌”的一下起身,大惊失色,一下抓住她的双肩:


    “你说什么?”


    鸣蝉吃痛却不敢言,只笃定道:


    “奴婢不会弄错,就是凤仪宫。”


    夏贤妃只觉浑身的力气骤然被抽空,瘫软了下来,跌坐在塌上,


    “为什么……”


    “为什么?!”


    那是历朝皇后的寝宫!


    虽然也有几朝住过贵妃和皇贵妃,但都是没有正宫皇后之时!也就是说,凤仪宫,从来住的都是后宫最尊贵的人,后宫之主!


    凭什么,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一入宫就受这般抬举?!


    夏贤妃冷笑一声,那她消磨在后宫半辈子的年华精力,是个笑话么?!


    不行!


    她绝不会将自己苦心经营的半壁江山拱手让人!


    第53章


    时值六月,云销雨霁,又是一个大晴天。


    毓秀宫偏殿,丁香帮纪云瑟寻了几件衣裳出来,道:


    “姑娘,今日是贤妃娘娘的寿辰,您看,您要穿哪件?”


    纪云瑟随手指了一件浅绿素缎的,神情恹恹道:


    “就那件吧!”


    夏贤妃今年三十六,原本不是整寿,不必大张旗鼓地庆祝,但赵沐昭这些时日功课好了许多,永安帝听了夫子们的奏报一时高兴要奖励她,这位公主便请旨,说要给母妃好好过个生辰,永安帝念她一片孝心,也念及夏贤妃十多年打理后宫的辛苦,遂允准了。


    除了皇室宗亲,还邀了一些重臣家眷入宫热闹热闹。


    纪云瑟与夏贤妃是心照不宣的死对头,这种日子,她哪敢出什么风头?恨不得躲在角落里没人瞧见她才好。


    况且,她心里还一直记挂着出宫之事,自行绾了发髻随意簪了两朵珠花后,她还是有些不甘心,悄声问丁香道:


    “勤政殿那边,依旧没有要册封雪沅的消息?”


    如今,她最好的出路就是等永安帝册封了妃嫔后,她理所当然地向太后自请出宫,而不是贸然提起,沾个藐视君威的罪名。


    丁香摇了摇头:


    “勤政殿的口风素来最紧,奴婢也不敢随意打听。”


    纪云瑟想了想,道:


    “要册封妃嫔,后宫总是要准备些什么吧?一点都问不到么?”


    丁香十分为难,道:


    “若是册封,必是司礼监操办,各宫局准备衣裳、册印,但有资格经手这些的,都是总管公公们和高阶女官们。”


    “陛下有意不声张,消息就不会放出来。奴婢又人微言轻,根本就不识得那些人。”


    纪云瑟叹了口气,论理说,沈绎的消息不会有假啊!她不知永安帝和孙雪沅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纵然是每日在重华殿能见着雪沅,也不能直接开口问她。


    这些时日,她也细细观察了雪沅每日的言行举止,不知是否她下意识的错觉,总觉得雪沅有些郁郁寡欢,不太愿意与她说话,夫子授课时,也不似从前般认真,似心不在焉,散学后就立刻收拾东西急匆匆回宫。


    这副模样,总不会是永安帝和雪沅,闹了什么别扭吧?连雪沅那样的温顺性子都能惹恼皇帝,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呢!


    纪云瑟默默感叹了一番,换好衣裳出门,依礼去给夏贤妃请安拜寿。


    想着今日若是碰见雪沅,她还是得想办法旁敲侧击地问一问。


    夏贤妃日常给人的印象基本上是淡雅如菊,十分符合她这个出身书香门第太师嫡女的身份,长春宫向来也是布置得精致内敛而不奢华,今日倒难得添了些贵气的摆设。


    赵沐昭早早地过来帮着夏贤妃待客,她身着红色淡花水雾长裙,明艳端庄,一副高贵不失典雅,懂事乖巧的模样,引得一众来贺寿的命妇们不住的夸赞:


    “曦和公主不仅有天家风范,还有夏太师的文骨遗风,不愧是娘娘生养出来的!”


    “也不知谁家有那样的福气,能得公主青眼呢!”


    夏贤妃拉着赵沐昭的手,笑道:


    “你们别打趣她了,她还小呢!”


    “陛下说不急,要再留她两年。”


    命妇们又羡慕道:


    “那是陛下心疼喜欢,舍不得公主呢!”


    “可不是?谁都知道,陛下最看重蔚王殿下和曦和公主了。”


    夏贤妃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诶,莫要说这个。都是陛下的孩子,哪个皇子公主陛下不喜欢?手心手背都是肉呐!”


    又有人道:


    “臣妇瞧着,今日就有许多适龄的哥儿入宫,娘娘该好好挑一挑,早些为公主掌掌眼呢!”


    请了安后,立在靠门边上的纪云瑟听见这话,倒突然明白了几分,原来,今日这样大操大办,还遍邀了各家未婚的公子哥儿入宫,是有这个意思呢!


    不过,她也听说,这些时日,赵沐昭似对那位成安侯世子厉书佑颇有兴趣,一直穷追不舍,而之前的那个裕王表弟,早被公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公主忙碌顾不上理她才是好事,如今,她只想快些出宫。


    纪云瑟正要跟着几个一同行礼的家眷身后离开,却听见夏贤妃唤她的声音:


    “云瑟,你过来…”


    纪云瑟一惊,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平静恭顺地行至夏贤妃面前,却见这位寿星似十分熟稔地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手背,道:


    “你和昭儿交好,也算是本宫这半个长春宫的人,待会儿,帮着昭儿一同招呼客人,可好?”


    赵沐昭也过来顺势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温婉笑道:


    “对啊,云瑟,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辛苦你了!”


    纪云瑟自是十分诧异,这些事为何要堂堂公主亲历亲为?


    更想不明白,夏贤妃在自己的生辰宴上突然假装如此熟络地使唤她,又是什么意思,但面上,她也只能表现得端庄识礼,恭敬道:


    “臣女遵命!”


    众命妇大多都没见过纪云瑟,诧异道:


    “这位是……”


    夏贤妃没松开纪云瑟的手,笑着介绍道:


    “这是章齐侯家的长女,本宫看着喜欢,要了她给昭儿做了伴读,你们看看这模样性情,可好不好?”


    命妇们皆赞道:


    “娘娘看中的,自然是好的!”


    毕竟这姑娘的容貌是有目共睹的绝色,但再多的,有曦和公主在,她们也不好多夸。


    除了宫里的嫔妃们知晓纪云瑟入宫的目的,或跟相熟的人讨论两句,大部分的官眷们都未听说。


    这些女眷们说话,特别是面对夏贤妃这种高位皇室,都是话不能说满,需留三分,谁知道这位后宫位份最高的嫔妃突然拉出一个出身一般,空有美貌的小姑娘出来夸赞一通,有几个意思呢?


    万一后面还有什么转折,前头嘴说得太快,那话圆不回来,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纪云瑟更是摸不着头脑,为何让她在众人面前这样露脸,看着命妇们心思各异的目光,顿时如芒刺在背。


    幸好,夏贤妃似乎也不想继续在纪云瑟身上浪费时间,只拉了她一会儿,笑了笑道:


    “本宫也觉得,这姑娘甚好!”


    便拍了拍纪云瑟的手背放开了她,温声道:


    “跟着昭儿,忙去吧!”


    纪云瑟屈膝应了一声,赵沐昭上前拉着她,煞有介事地一面往宫外走,一面伸手指向外道:


    “待会,你负责把赴宴的客人们引到他们的席位上,喏,千秋亭那边的水榭是男宾席…”


    ~


    晏时锦入宫先去看望太后,陪她用膳,又闲话了一回,方去往长春宫,正好在宫门口遇见厉书佑,便吩咐紫电将晏国公府的贺礼送进去。


    厉书佑道:


    “你不进去行礼?”


    晏时锦道:


    “不必。”


    他最不喜那殿内乌泱泱一屋子的妇人叽叽喳喳,大家都知道他的性子,皆不以为意。


    厉书佑想了想,叫住了紫电,让他把贺礼一同带了去。


    晏时锦倒是有些诧异地看向他,毕竟,这好像不是这位素来行事稳重识礼数的侯府世子的作风。


    厉书佑无奈笑了笑:


    “令表妹最近每日都来朝集院,我还是躲着点吧!”


    他自知尚公主并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曦和公主声名在外,那样的行事性情,他高攀不起。


    二人说着话,径直向布置好了席位的汀兰榭那边走去,有内监见客人过来,上前斟茶上茶点。


    晏时锦选了一个靠湖边的槛窗下的长条案桌,二人坐下。


    厉书佑因说起回京后的各种应酬,抱怨道:


    “还是北疆自由些,用不着每日走门串户的。”


    晏时锦饮了一口茶,道:


    “你不想去,不去便是。”


    厉书佑知晓其性子,无奈道:


    “我哪能跟你比?说不去就不去。”


    “这其中还有不少是我爹的嘱咐,根本推脱不了。”


    晏时锦亲自为他斟了茶,问道:


    “裕王和蔚王,找过你么?”


    厉书佑看了看四周,小声道:


    “裕王殿下找过我两次,但我听你的,寻了个理由推了。”


    “赴京之前,我爹也让我瞧一瞧目前两位皇子的形势,但我瞧不出来。”


    “你怎么看?”


    晏时锦淡然道:


    “瞧不出来才是好事,你这般回复你爹就是。”


    厉书佑知他素来有谋算,不思其他,点了点头。


    湖面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荷香,也传来了隔壁几个男子的说笑声。


    “听说,今日贤妃娘娘生辰宴,也有为曦和公主选驸马的意思。”


    “怎么,你瞧上公主了?”


    “做皇家女婿限制颇多,就连纳个妾都不容易,我才不愿呢!”


    “除非,公主生得跟天仙一般美!”


    一人忙道:


    “公主倒是罢了,今日她身边那姑娘,倒是个绝色美人,你可知是哪家的?”


    “可是穿绿裙子的那个?贤妃娘娘不是说了么?那是章齐侯府纪家的大小姐,如今是公主伴读。”


    “章齐侯?唉,没落是没落了些……不过……”


    “不过什么?”


    “你说呢?哈哈哈……”


    厉书佑见晏时锦说着话突然沉下了脸,诧异道:


    “子睿,怎么了?”


    候在一旁的紫电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立马抱拳道:


    “世子,属下去瞧一瞧。”


    说罢,他迅速离开,不多时,岸边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就是一道鸣镝声。


    这是京卫司特有的传递讯号的声音,晏时锦一听便知晓,是紫电发出的,信号的意思是求救,他不及思索,在厉书佑怔然的目光中疾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第54章


    纪云瑟按照赵沐昭的吩咐,引着几位给夏贤妃行过礼的公子哥儿前往汀兰榭。


    相比刚才那几个斯文不说话的,这几人明显放肆一些,不时看她一眼窃窃私语就罢了,其中有个着花青色长衫,手持着湘妃竹骨扇的男子,一直明目张胆地上下打量她。


    纪云瑟心下一沉,莫非又是夏贤妃的什么诡计?端阳那日她虽做得算周全,但夏贤妃不是省油的灯,不可能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结合刚才在长春宫的异样,事出反常必有妖,定是找她算账来了。


    否则,平白无故的,为何偏让她引着男宾去席位上?


    但是这里大庭广众之下,能对她


    做什么?


    刚行至岸边的卵石径上,纪云瑟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汀兰榭,抬手指过去,客气道:


    “几位公子,从这儿一直沿着□□走,过桥就到了,我还需回去寻公主,就不送了。”


    其他几人向她微微颔首后便自去了,只有那执扇男子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轻呼一声,道:


    “欸,我的玉佩怎的不见了?”


    “姑娘可曾瞧见?”


    纪云瑟摇了摇头,道:


    “不曾,或许是掉路上了?”


    那人道:


    “可是刚才我还握在手里呢!应该就落在这附近。”


    “姑娘能帮着我找一找么?此物乃家中祖传,丢不得。”


    纪云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客气道:


    “公子自己找吧,我也不知你的是什么样的玉佩。”


    她转身要走,又被男子挡在前,深深做了个揖,道:


    “在下初次入宫,不熟悉路,还请姑娘帮忙,杨某感激不尽!”


    纪云瑟听他如此说,又见他的神色似确实有些着急,想着这里许多人看着,她只是帮他寻个物件,应该不至于发生什么事,无奈只能四下里帮他找起来。


    突然,她看见岸边的两块太湖石缝隙中有道光亮,仔细一看,果然是一块玉佩,便指向那儿,道:


    “你看,是不是那个?”


    那男子凑过来看了看,诧异道:


    “在哪儿?”


    纪云瑟走近了一步,又指了指,道:


    “那里。”


    男子似依旧没瞧见,前后左右地寻摸:


    “哪里?”


    纪云瑟心道他这是什么眼神?她有些不耐烦,想着赶紧捡了给他,竟一时没有思索太多,便径直走上前,刚要俯身下去帮他拾起,却突感背后一个力道传来,她被毫无防备地推下了水!


    男子环顾了一圈,见并未有什么人注意,突然似心急地高呼了一声:


    “纪姑娘小心!”


    “我来救你!”


    随即也扔了折扇,跳入湖中,岸边的几人闻声转过头来,都发出了惊呼声,胆小的贵女们更是吓得尖叫连连。


    紫电寻到纪云瑟时,看到的就是她和威远伯家的庶子,那位京中出了名的膏粱纨绔杨家三郎,先后落入湖中的场景。


    他不及思索,吹响鸣镝后,纵身跃入湖中。


    晏时锦冲出汀兰榭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见靠近对岸的水面上,有一道浅绿的衫裙漂浮着,伸出湖面的两只手一起缓缓下沉,他立刻跳入湖中游了过去。


    紫电见自家主子及时赶到,便在水下拖住了欲靠近纪云瑟的杨三郎,直到他呛了好几口水,将将要窒息溺水时,方松开了他。


    赵沐昭正好领着一帮贵女过来,飞快地出现在湖边等着看热闹,果然不多时,就见纪云瑟被人救了起来,但看那男子衣衫的颜色,和高硕的身材,怎的不像是早已交待好的杨家三郎?


    待那人抱着纪云瑟上岸,赵沐昭定睛一看,见他素来峻肃的脸更加沉戾,倒让她目瞪口呆,竟然是……从不多管闲事的晏时锦?


    随即另一边,如同一滩烂泥般的杨三郎也被紫电拖上了岸,扔在一旁,有长春宫的内监闻讯过来,紫电拂去身上的水草,丢下一句话离开:


    “这般水性,也敢下水救人?”


    晏时锦无视一路惊诧的围观目光,将纪云瑟抱到最近的漱玉斋,寻了一间厢房把她放下,便吩咐跟过来的青霜:


    “去叫太医。”


    “把沈绎找来!”


    纪云瑟自不会水性,被那人推入湖中后,只觉瞬间窒息感传来,呛了好些水。她拼命想往上钻出水面,不料却越挣扎越往下沉,直到失去知觉。


    等她恢复些许神志时,只感觉有人不断按着她的胸口,有一阵一阵的疼痛和压迫感,随即,还一直向她口内吹气,但她意识模糊,昏昏沉沉,无力睁开眼。


    见少女剧烈咳嗽了几下,恢复了呼吸,晏时锦终于松了一口气。门外传来一阵争执声:


    “我是太医,救治要紧,为何不让我进去?”


    青霜道:


    “主子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沈绎气急之下音量不自觉加大:


    “人命关天,你们怎能……”


    “让他进来!”


    晏时锦蹙眉道,话刚出口,一个浅衫人影已经闪入,不及他说话,晏时锦侧身让开,声色不悦:


    “你会治病,我也会救人!”


    “去看看她。”


    沈绎看见床榻上的小姑娘面色苍白没有一丝生气,根本无暇与他辩解什么,立刻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腕,切住脉后,方放下心来。


    夏贤妃扶着宫女的手,和赵沐昭随即赶了过来,疑惑道:


    “究竟怎么回事?”


    “云瑟她,无碍吧?”


    直到亲眼见晏时锦全身湿透地站在床榻一侧看向纪云瑟,夏贤妃方信了赵沐昭说的话,不禁皱紧了眉头。


    她曾想过,就算不是杨家三郎救起纪云瑟,但今日宾客众多,毕竟没有哪个女子会水性的,那丫头要么直接淹死,否则定是由哪个男子把她捞起来。


    哪怕是个侍卫,不管那人是否婚配,她都有法子一口咬定两人肌肤相亲,让那男子赖上求娶。无论成不成,都能污她一个身子不清白,断了她入后宫的路。


    谁料到会是晏时锦?!


    这位世子爷素来秉公无私欲,对女子更是八风不动的寡淡,更别说他身份尊贵,除了太后和陛下,根本不买任何人的账!


    故而就算刚才她们一群人眼睁睁地瞧着晏时锦救下纪云瑟,一路抱过来,还与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许久,却没人敢置喙这位京卫司指挥使半句!


    不过,夏贤妃也不可能助那丫头搭上这位国公世子,不是便宜了她么?


    沈绎正在凝神为纪云瑟诊脉,门外还聚集着一些看热闹的命妇贵女,夏贤妃平静了思绪向晏时锦道:


    “子睿,辛苦你了。”


    晏时锦目光扫过神色复杂的夏贤妃,淡然颔首:


    “娘娘客气了。”


    他看了一眼跟过来的丁香,认出她是纪云瑟身边的宫女,遂吩咐道:


    “去给她寻一身干净的衣裳过来换了,以免着凉。”


    “是,大人。”


    见她含着泪应声出门,晏时锦掠过夏贤妃和赵沐昭等人错愕的眼神,径直步出门外,旁若无人地高声吩咐青霜在此守着,直到纪云瑟醒来为止,若是有何异样,即刻来报。


    夏贤妃拧紧眉心望着晏时锦离去的背影,攥紧的双拳片刻后松开,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带着几分担忧地向沈绎问道:


    “云瑟她情况如何?”


    沈绎敛去眸中的冷意,躬身回道:


    “禀娘娘,纪大小姐无碍,只是呛了水又兼受惊吓,故而昏迷。微臣给她熬一剂药汤,喝了就会醒。”


    夏贤妃攥紧帕子捂着胸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


    “那就好,幸好这孩子没事,否则,本宫如何向太后…和陛下交待?”


    说完,便命人道:


    “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此事万不可传到寿康宫惹她老人家担心。”


    她叮嘱了沈绎几句,又留下了两个长春宫的宫人服侍,便与赵沐昭回去继续午宴,但经过此事,席面上众人见夏贤妃兴致缺缺,也都不敢言语谈笑,连原本准备好的歌舞都被直接叫了停,草草用了些膳食就各自散去。


    晏时锦回到京卫司衙门,沐浴换了衣裳,心不在焉地看了几封邸报,不多时,青霜回来禀报:


    “世子放心,纪姑娘服了药后已经醒来,回毓秀宫去了。”


    晏时锦舒展了面容,沉思片刻,道:


    “明日你亲自去一趟,让通州的人加快进度办,先断他们几个耳目,再把牵扯到赵檐的那桩案子透露给裕王,不必等了。”


    青霜顿了顿,试探着问道:


    “世子原本不是打算慢慢削减夏氏在通州的势力?”


    晏时锦睨了他一眼,声色冷冽:


    “既然夏氏和蔚王如此清闲,此事


    ,就不必再拖。”


    “此外,这段时日,让宫里的人盯紧夏氏。”


    今日是夏氏寿辰,这种明显针对纪云瑟的龌龊事除了她还有谁敢做?


    青霜应声离去。晏时锦算了算时辰,径直行至刑房,已有一人被麻袋罩住头,双手双脚被铁链锁住,绑在十字绞架上,全身都是鞭打的痕迹,垂头耷脑,是奄奄一息。


    见他进来,紫电放下马鞭,抱拳道:


    “世子,属下都问清楚了。”


    “是夏贤妃与杨家三郎一早商议好,让他故意推纪姑娘下水后,由他救起,污了纪姑娘的清白再去求娶。”


    紫电小心觑着自家大人冷戾的神色,说到最后,默默垂首放低了声量。


    晏时锦并未言语,上前抚过杨三郎颈侧的血迹看了一眼,随即一脸嫌恶地擦在他早已破败褴褛,沾满尘土血污的锦衣上。


    杨三郎感觉到了动静,倏然醒来,惊叫道:


    “别动我!”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官府?”


    “还是,强盗?…”


    他的声音透着十足的恐惧,拼命晃动着双手双脚,却只是徒劳,根本动不了分毫,折腾了片刻,只得软了下来哀求道:


    “你们问的话我已经全部说了,求你们,放了我!”


    “你们到底还要做什么?我可以给你们钱,只要你们放了我,要多少钱,我都能给!”


    见无人应声,他又气急败坏,把锁链挣得哐当作响:


    “我警告你们,我爹是威远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若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爹定不会放过你们!”


    紫电跟着晏时锦步出刑房外,递上干净的绢帕,小声问道:


    “世子,此人,如何处理?”


    晏时锦接过帕子擦着手指上的血迹,面上依旧是平静的神色:


    “杨家三郎今夜在赌坊外,不知何故与人大打出手,被人错手断了命根,还灌了哑药。”


    “幸被京卫司巡防的两名直卫及时发现,救下他性命。”


    “只可惜,伤人的凶手逃脱,不知所踪。”


    第55章


    漱玉斋,沈绎给纪云瑟熬好药喂下去后,她终于清醒了过来。


    丁香早已给她打了热水擦洗,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又帮她把头发绞干,碍于长春宫的两个宫人在此,不敢表现出过多的担忧,直到那两人回宫复命,方抽抽噎噎地哭了出来:


    “姑娘,吓死奴婢了!”


    陌生的房间,身下是硬梆梆的床板,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却驱散不了屋内的潮气。


    纪云瑟抚着胀痛的额头,后知后觉这不是她的厢房。


    沈绎给她喂药后一直守在旁,见她如此,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给她把了脉,才放下心来,温声道:


    “没事了。你现在头疼,是因入了湿邪之气,再喝两日药就好。”


    纪云瑟皱着眉头回想了片刻,方记起发生了什么事,只觉一阵后怕。


    一定是夏贤妃幕后指使!竟然想置她于死地!


    一动脑子想事,头疼得愈发厉害,纪云瑟不禁“嘶”了一声。


    沈绎叹了口气,道:


    “如今你不宜思虑太多,好好养几日吧。”


    今日之事,他很清楚谁是罪魁祸首,但他暂时动不了夏贤妃,不过也无需太久,只要他寻到关键证据,以夏贤妃当年的所作所为,一旦东窗事发,必是死路一条。


    这些事他无法宣之于口,只叮嘱了纪云瑟几句,又吩咐丁香按时去太医署取药,便收拾了药箱离开。


    纪云瑟回到毓秀宫,昏昏沉沉地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觉得好受了些,她起身如往常一般唤了一声丁香,却未见她的身影。


    月牙桌上放着食盒,和温在滚水中的药碗,梳洗的物什亦准备妥当。


    莫不是又被玉拂叫去做杂务了?


    纪云瑟自行换好衣裳洗漱,用了早膳,却还不见丁香回来,正疑惑间,有人叩门,她正在梳妆台旁绾发,便道:


    “进来。”


    是寿康宫的小内监,他站在门外躬身行了一个礼,道:


    “纪姑娘,周嬷嬷让您过去一趟。”


    纪云瑟不疑其他,颔首道:


    “好,我马上就去。”


    她喝完药便出了门,整个毓秀宫安静一片,估摸着赵沐昭又去了长春宫。


    路过一处复廊时,她听见漏窗外有两个内监在说话,原本并不在意,直到发觉他们提及的是昨日推她落水的男子。


    “还有一件奇事,昨日寿宴后,威远伯杨家的三郎,不知被谁打了一顿,人都废了!”


    “你说邪门不邪门?他在宫里为救纪大小姐落水,差点淹死,出宫后又碰见这种事!”


    “可不是?不知走的什么霉运,以后啊,就跟咱们一样了!”


    纪云瑟已从丁香口中得知自己是被晏时锦从水里救起的,却没想到,原来,那个什么杨三郎也打算下水救她。


    明明是那人故意推她入水,又假惺惺去救她,是何缘故?


    她细思了片刻,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明显,都是夏贤妃刻意安排,不过是想让杨三郎与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肌肤相亲,从而污她不洁。


    幸好救她的是晏时锦,夏贤妃才不敢随意攀咬。


    纪云瑟冷下眉眼,暗暗攥了攥拳。


    她行至寿康宫,周氏正掀了帘子出来,看见她,上前将她迎了进正殿东侧外间,拉着她上下打量:


    “姑娘还好吧?”


    “我也是晨起才听沈太医说,姑娘昨儿个落水了,唬了我一跳。”


    见她抚着胸口一脸关切担忧,纪云瑟淡笑一声:


    “我没事,让嬷嬷挂心了。”


    周氏见她并无异样,放心地点了点头,纪云瑟看了一眼太后卧房的珠帘,问道:


    “娘娘还睡着么?今日身子怎么样?”


    周氏道:


    “这些时日天气闷热,夜里不好睡,这会子沈太医刚给主子行了针,才睡着。”


    “姑娘您先坐一会儿。”


    说着,她悄声进入内室,取了一个食盒出来放在纪云瑟身旁的方桌上,打开道:


    “这是世子爷今早送来的糕点,不知为何,今日送了许多,娘娘不敢多吃,说甜丝丝的,姑娘您必定喜欢,便给您留着。”


    纪云瑟心下一暖:


    “娘娘总是记着我。”


    她刚吃了药,嘴里发苦,正想吃些甜的,只见周氏给她端了几个碗碟出来,却是金乳酥、莲子凉糕、桂花酥酪,和一碗水晶皂儿。


    都是她喜欢吃的。


    不对,为何这样巧?


    她突然想起,这几样东西,是当日她在晏时锦的书房里,为了试探他对自己的心意,随口提的……


    周氏见她神色怪异,诧异道:


    “姑娘怎么了?”


    “不喜欢吃么?”


    纪云瑟回过神,忙道:


    “喜欢,看起来,就很…好吃…”


    她木然地把糕点塞入口中,周氏见她每样都拿了一块,似真的爱吃,便笑道:


    “那就多吃些,娘娘年纪大,这些甜东西向来都是略沾一沾而已。”


    纪云瑟讪讪笑了两声,周氏与她闲话了一会儿,就被一个内监叫了去商量事。


    纪云瑟见太后依旧未醒,便自行掀了帘子往外走,她


    看着这些糕点,莫名感觉到此地不宜久留。


    谁知刚行至偏殿耳房处,就被一股力量拦腰抱了进去。


    房门重新关紧,窗棂透进来的日光打在眼前男子俊朗的面部轮廓上,黑眸泛着幽亮:


    “你没事了吧?”


    纪云瑟扫过他箍着自己后腰的手臂,扯着唇角道:


    “没事了。”


    晏时锦松开了她,看到她手里尚捏着的大半块凉糕,问道:


    “好吃么?”


    纪云瑟讪讪一笑:


    “好…吃…”


    自从那日她骗他说要自己向太后言明二人之事后,她就不大敢见他,更何况,昨日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救下她,纪云瑟更加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这位被她“招惹成功”的世子爷。


    屋内一片寂静,无人说话,晏时锦只是垂眸看着她,片刻后,道:


    “我家厨子的手艺如何?你可满意?”


    “……”


    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纪云瑟脑子一热,将手里剩下的凉糕递到他面前,道:


    “你没吃呀?”


    “你自己尝一尝不就知道了?”


    “哦,对了,你不喜吃甜的。”


    太后天天念叨,纪云瑟自然知晓,她收回来自己咬了一口,垂眸不再看他。


    “从前是不喜欢。”


    晏时锦重新揽住她的腰向自己靠近了一些,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道:


    “但现下,突然想吃……”


    “嗯?…”


    纪云瑟目露诧异还未做出反应,男子已经覆唇吻了下来,趁她张着嘴的工夫,灵巧的舌尖将她刚咬下的那口凉糕勾入了自己的嘴里,直接吞下。


    “味道不错。”


    他含着她的唇瓣并未松开,吐出几个字后,变本加厉地吻了过去。


    这厮……


    纪云瑟在清醒的头脑下,才觉出男子的霸道蛮横。舌尖缠绕着她,犹如一只掌控一切的猫儿,将她这只好不容易逮住的小老鼠牢牢制住,嬉戏厮缠。


    她心跳如鼓,脸颊温热,却无力挣脱,只能任由他在唇齿间攻城略地,直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用手去推他。


    晏时锦抓住她的手腕,给她留出一丝喘息的机会,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凉糕,吮着她的下唇,道:


    “小心拿稳,别掉了。”


    纪云瑟被他吻得头晕目眩,又听得他在间隙问道:


    “满不满意?”


    她没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点头回应:


    “嗯。”


    男子轻笑了一声,终于松开了她,


    “满意就好。”


    纪云瑟恢复神智后,方想清楚他这是重复刚才的问话,对他家的厨子满不满意。


    她神色赧然,默默将手里的凉糕塞入口中,但察觉到他发馋的眼神后,赶紧吞下,迅速转移这个危险的话题,道:


    “对了,昨日多谢你救了我。”


    晏时锦随手替她擦去唇角残留的糕沫: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


    这个话题更加危险!


    纪云瑟突然觉得,这厮从前那番冷漠疏离的模样挺好,而不是如今这般,随意将她拦下来亲吻,还说一些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话。


    她很不适应这份突然的亲昵,又因她是始作俑者而不能指责他,只得又道:


    “其实,那个什么杨三郎,他是故意推我下水。”


    晏时锦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厉,但语气依旧平静,道:


    “我知道,他已经受惩罚了。”


    纪云瑟抬眸看着他:


    “你怎么罚他的?”


    晏时锦挑了挑眉,问道:


    “你想如何罚他?”


    纪云瑟恨恨道:


    “自然是把他狠狠打一顿!打得他满地找牙!”


    晏时锦颔首道:


    “与你料想的差不多,不过他的牙都还在。”


    “我只是额外要了他两样东西。”


    纪云瑟颇有兴趣地问道:


    “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晏时锦略思一瞬,神色复杂道:


    “恐不是很方便。”


    纪云瑟想起那两个内监的话,方明白是何意,轻咳了两声,道:


    “那就算了。”


    晏时锦见她狡黠的眸子动了动,直言道:


    “长春宫那边,也交给我。”


    “嗯?”


    待看着他一脸了然的神情,纪云瑟也不好装傻,只得“哦”了一声。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对自己在这位世子爷这儿又吃又拿的行为忽觉有些慌乱,面上挤着温婉的笑容,找了个借口赶紧脱身。


    谁知回到毓秀宫,依旧不见丁香的身影,甚至,厢房内的摆设与她出门时无异,就是说,丁香一直都未回来。


    正当她心中升起一阵无缘由的不安时,玉拂过来,微微颔首,道:


    “纪姑娘,贤妃娘娘请您去长春宫一趟。”


    纪云瑟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问道:


    “娘娘找我何事?”


    玉拂道:


    “姑娘去了就知晓了。”


    “请吧!”


    第56章


    夏日炎炎,长春宫内,错金博山炉青烟袅袅,冰盘内小山似的冰峰冒着丝丝凉意。


    纪云瑟屈膝行礼了半日,才见侧卧美人榻上的夏贤妃悠悠睁开眼,看向她,目露一丝诧异:


    “呦,云瑟来了?”


    “快起来!”


    她稍稍起身,嗔着一旁给她拿来凭几的鸣蝉道:


    “怎的不提醒我?”


    纪云瑟直起已经酸麻的双膝,淡笑一声:


    “不知娘娘找臣女有何吩咐?”


    夏贤妃关切道:


    “身子可好些了?无碍吧?”


    纪云瑟面露感激道:


    “多谢娘娘关心,臣女已经没事了。”


    夏贤妃松了一口气,道:


    “那就好。”


    “你不知道,本宫听说你落水,吓得跟什么似的,若是云瑟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本宫如何向太后…和陛下交待?”


    纪云瑟听她这番言不由衷的话,特别是提到陛下时,隐隐透出来的咬牙切齿,心底冷笑一声,面上仍恭敬道:


    “让娘娘挂心,是臣女的不是。”


    “臣女日后定然更加小心谨慎些。”


    夏贤妃道:


    “你素来是个妥当的孩子,本宫知道。”


    “定是身边服侍的人不当心,疏忽了。”


    她的声音平静,但纪云瑟却听出了几分异样,正想着她此话有何深意时,只听她淡声吩咐:


    “来人,把她带进来!”


    在纪云瑟惊诧的目光中,脸色苍白的丁香被两个内监搀入殿内,跪倒在她面前,伏地俯首道:


    “奴婢拜见娘娘。”


    她声音沙哑无力,双手沾了血迹,袖口露出的皮肤隐约可见鲜红的伤痕。


    纪云瑟一惊,但立刻放缓了神色,故作诧异看向夏贤妃道:


    “娘娘,不知丁香她这是……”


    夏贤妃坐正了身子,端起一旁的青瓷盖碗,缓缓吹了吹茶沫子,慢悠悠地饮了一口,搁下茶碗,道:


    “主子出事,自然是奴才伺候不周。”


    “恐是本宫近来对他们太过宽厚了,才纵得他们如此大胆。丁香,你可知罪?”


    她语气冷冽,不怒自威的寒意直逼得丁香全身轻颤不已。纪云瑟心中一紧,莫不是夏贤妃发现了丁香为她所用?


    丁香忍住哭泣,颤声答道:


    “奴婢知罪,是奴婢伺候纪姑娘不周,求娘娘开恩,饶了奴婢。”


    纪云瑟瞬间明白丁香此话的意思,是她在夏贤妃面前什么都没说。


    夏贤妃看向纪云瑟,道:


    “云瑟,你说,该不该饶她?”


    纪云瑟淡淡瞥了丁香一眼,平静道:


    “她是娘娘宫里的人,臣女不敢妄言。”


    夏贤妃顺了顺衣袖,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道:


    “如此说来,那就是这丫头平日里服侍主子不周了?”


    纪云瑟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实话实说道:


    “其实,她服侍臣女也还算尽心,不过是平日忙碌了些,臣女经常找不着她。”


    夏贤妃目露冷意,向丁香道:


    “本宫当初拨你去毓秀宫,可有说,要你一心一意地服侍纪姑娘?”


    丁香伏地弱弱答道:


    “有,娘娘是吩咐了奴婢,可是……”


    “可是,玉拂姑姑说宫里杂事颇多,让奴婢闲暇时帮着做一些。”


    “请娘娘明察,奴婢只是利用空余做其他事,并未影响伺候纪姑娘。”


    纪云瑟闻言轻哧一声,但向夏贤妃客气道:


    “她既是有缘故的,还请娘娘饶她这一回吧。”


    夏贤妃探究的目光在她们二人身上来回看了看,道:


    “不行!”


    “若是饶了她这一回,日后宫人们都与她一般懒怠,寻各式理由不好好服侍主子,如何得了?”


    “来人!”


    有内监手持刑杖走了进来躬身听命,夏贤妃顿了顿,看向纪云瑟,问道:


    “云瑟,你觉得该杖责多少?”


    纪云瑟袖中的双拳隐隐攥紧,面上却仍旧平静,似有些不好意思,道:


    “她是娘娘宫里的人,自然是娘娘觉得该怎样罚,就怎样罚。”


    丁香反应迅速,面向纪云瑟不住地磕头,道:


    “奴婢从前伺候姑娘不周,是奴婢的错,还望姑娘替奴婢美言几句,奴婢感激不尽!”


    纪云瑟故意看着她扯唇冷笑一声,随即叹了口气,装作有些为难,勉强向夏贤妃道:


    “她既然知错了,还望娘娘宽宥了她吧!”


    夏贤妃深深凝视了纪云瑟一眼,道:


    “若是今日饶了她,本宫如何立威?”


    纪云瑟看了一眼伏地不起的丁香,又瞥了一眼内监手中拳头一般粗的刑杖,故意道:


    “既如此,请娘娘赏她十板子吧!”


    她觑着夏贤妃的脸色,又道:


    “娘娘觉得不够?”


    “那就二十?或是…三十?”


    她想了想,面露一丝笑意,道:


    “正好,太后娘娘说了好几次,要从寿康宫拨两个人给臣女,丁香既然不合娘娘您的意,就把她换了吧。”


    夏贤妃重新斜倚在凭几上,闭了闭眼,道:


    “丁香服侍主子不力,拖下去,赏十大板,贬去浣衣局!”


    “至于云瑟那儿,鸣蝉,你叫两个得力老练些的人过去服侍,其他事一概不用管,只一心侍奉纪大姑娘,万不可懈怠了。这些小事,无需太后娘娘亲自操心,莫扰了她老人家养病。”


    她既然怀疑了丁香,就算这贱婢真的没有暗暗帮纪云瑟,她也断然不会再用。


    当初,她的确小瞧了纪云瑟这个小丫头,竟没有思虑太多,随意指派了个宫女去服侍。如今看来,这丫头心机深沉,手段了得,竟然数次从自己手里逃脱不说,还能让她损兵折将。


    不让人看着这丫头,实在无法放心。


    丁香被拖了下去,哭声渐远。纪云瑟稍微松了松宽袖中的拳头,躬身屈膝行礼,道:


    “多谢贤妃娘娘抬爱!”


    她心里清楚,这种情况,能够保住丁香的性命,就是万幸了!至于贬去浣衣局,应该还有别的办法能救她。


    夏贤妃阖目向她摆了摆手,道:


    “你身上刚好些,回去歇着吧!”


    纪云瑟恭敬行礼:


    “是,娘娘。臣女告退。”


    名唤梅香和菊影的两个宫女跟着她一同回到毓秀宫,为她把厢房内重新收拾了一通。


    至申时,纪云瑟故意没有提起去太医署给她取药一事,果不其然,沈绎亲自给她送了来,梅香接过递给她。


    沈绎随口问道:


    “感觉如何?可好些?”


    他刚想说若是无碍的话就不必吃药了,却见纪云瑟忽的按住自己的额头,道:


    “沈太医,我的头还是很疼。”


    见她拧紧眉心“嘶”了一声,似浑身无力般跌坐在绣墩上,沈绎忙道:


    “我看看。”


    他隔着衣袖切上了她的寸关尺,却见小姑娘向他使了个眼色,又看了一眼身旁的两个宫女。


    沈绎方察觉,她原先的那个宫女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陌生的面孔,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片刻后,沈绎皱着眉头,道:


    “纪大小姐乃寒湿侵体,头部的湿邪之气未出,故而头疼不已,恐要施针和艾灸。”


    “只是,在下的针囊一直放在寿康宫。”


    他犹豫着道:


    “不若,等在下过去取来,给小姐施针。”


    纪云瑟带着一丝哭腔,道:


    “我都快疼死了!哪里等得了这许久?”


    “我跟你去吧,就在太后那儿,你给我施针就行。”


    沈绎道:


    “也好,就请小姐随在下走一趟。”


    他见两个宫女同时跟了上来,便道:


    “施针之后,需及时服用一碗姜汤,恐要提前备着。”


    纪云瑟吩咐其中的梅香道:


    “你留下给我准备姜汤,她跟着我来就行。”


    梅香和菊影互相看了一眼,点头应“是。”


    远远的看到寿康门时,沈绎看了一眼纪云瑟,似忽的想到什么:


    “在下一时竟忘了提醒,小姐这身衣裳单薄了些,若是施针后恐会着凉。”


    纪云瑟向菊影道:


    “那你回去帮我拿件披风送来吧。”


    菊影有些犹豫,道:


    “可是,姑娘一个人……”


    纪云瑟蹙眉,道:


    “什么一个人?沈太医不是在此么?”


    “前面就是寿康宫,到处都是人,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菊影抿了抿唇,终是应声转身离开。


    见她的人影消失在宫道拐角,沈绎看了一眼纪云瑟,二人行至花丛后,关切道: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纪云瑟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丁香,她被打了十大板子,贬去浣衣局了!”


    “都是为了帮我,是我害了她!”


    沈绎见她的眼泪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忍不住轻拍她的肩膀劝慰道:


    “你先别急。”


    他略思一瞬,道:


    “我先悄悄替你问一问,问到她的去处后,我会亲去给她医治,你放心,若只是十大板,及时治疗的话,不会留下病根。”


    纪云瑟擦了一把泪,道:


    “真的么?”


    见沈绎笃定地点点头,她随即又问:


    “会不会连累你?”


    沈绎神情严肃地看着她:


    “你我之间,何出此言?”


    他又想了想,道:


    “不过,若是你要救她出浣衣局,恐不容易。”


    纪云瑟也想过这个问题,若是去求太后,许多事就瞒不住了,而且,太后如今的身子根本经不起折腾。


    至于晏时锦,他权力再大,却管不了后宫的宫女,何况,她也不想让他知晓太多她与夏贤妃之间的官司。


    但是,浣衣局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丁香又是被夏贤妃打了一顿贬去的,那起子拜高踩低的奴才更会把她往死里折磨,纪云瑟不能耽搁,必须尽快救出她!


    沈绎看出了她的焦虑,也大致猜到了她的想法,略思一瞬,道:


    “我知道有一个人,能帮到你,也定然愿意帮你。”


    第57章


    盛夏的烈日炙烤着皇城,热浪蒸腾,景福宫偏殿的厢房内却是一片清凉。


    原本不大的屋子里搁着两台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


    窗棂轻掩,竹帘垂落,孙雪沅端坐在窗下,飞针走线地绣着一只精巧的香囊。


    婢女素捻立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暗自惊羡那支并蒂荷花在自家姑娘的手中瞬间栩栩如生,似能闻到淡淡荷香的同时,又深深叹了口气。


    她上前劝道:


    “姑娘,您绣了半日,歇息一会儿吧,小心又伤了眼睛。”


    她家姑娘从前在家中时,常常被逼着熬夜做活,留下了眼疾,跟着太妃入宫后,方养好了些。


    可是这些时日,姑娘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做这些活计,她虽不说缘故,但素捻大致能猜到。


    端阳那日,姑娘被江公公找了去,直到第二日一早方回宫,素捻给姑娘沐浴更衣时,就发现了她身上的异样,结合最近源源不断的赏赐,不难猜那男子是谁。


    自家姑娘一直被嫌弃退过婚,无人求娶,况她又没有什么嫁妆,那样的性子就算是找了合适的人家,也是被欺负看不起。


    若是能沐得天恩,或许是一件好事。但奇怪的是,姑娘自那日从重华殿回来后,就似变了一个人,除了去学堂,回宫后就把自己关在房内,也不言语,有时还偷偷抹泪。


    就在她以为姑娘受了什么委屈时,却见赏赐继续每日送来,冰鉴和各式新鲜水果,每晚的燕窝粥,从未断过。


    素捻也曾试探着问了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总是不说话,就连江公公找她,也一直托辞不见。


    孙雪沅恍若未闻,素捻知晓自家姑娘的性子,虽温顺,但有时决定的事也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她只能叹了口气,将准备好的一碟果盘放在她身侧的方桌上,道:


    “姑娘


    ,这是江公公送来的蜜瓜,凉凉甜甜的最是解暑,您吃一些吧。”


    孙雪沅看了一眼,微微蹙眉,道:


    “我不是说了么?江公公再送什么来,都别收,你为何不听?”


    素捻为难道:


    “姑娘,江公公是御前的总管公公,奴婢怎敢拒绝?”


    孙雪沅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言语,素捻无奈,只能将果盘放回冰鉴上。


    不多时,有小宫女来报:


    “姑娘,纪姑娘在宫外求见。”


    孙雪沅闻言顿了顿,立刻停下手里的活儿,放在一旁,道:


    “什么叫‘求见’?快请进来!”


    她起身步出屋外,就见纪云瑟进入宫门内,看见她后唤了她一声:


    “雪沅。”


    孙雪沅拉着她进入厢房内,吩咐素捻给她上茶,把果盘也拿过来,看了一眼屋外的烈日,有几分诧异道:


    “云瑟,天气热,你怎的过来了?”


    纪云瑟看向她身旁的素捻,欲言又止。


    素捻知晓这位是自家姑娘在宫里唯一能说上话的好友,见这情形,自觉道:


    “姑娘,适才太妃那边的嬷嬷找奴婢,奴婢去瞧一瞧。”


    说罢,她退下关紧了房门。


    纪云瑟的目光落回眸光清澈的孙雪沅身上,开门见山地拉着她恳求道:


    “雪沅,你一定要帮我!”


    孙雪沅见她神情急切,有些诧异,忙问道:


    “云瑟,到底发生了何事?我…我能帮你什么?”


    纪云瑟握着她的手,眼眶微红:


    “雪沅,我想让你帮我救一个人。”


    她顿了顿,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道:


    “就是我身边的宫女丁香,因我之故,被夏贤妃杖责贬去了浣衣局,雪沅,如今,只有你能救她!”


    她刚从沈绎的口中得知,永安帝早已准备册封雪沅为贵妃,赐居的还是先皇后的凤仪宫,只是雪沅似有犹豫,故而一直未成。


    孙雪沅瞪大眼睛愣了愣,有些无措:


    “夏…夏贤妃?”


    “可是,我能怎么帮你?”


    纪云瑟拉着她的手,道:


    “不必你说到陛下面前,只需跟江公公说一声,此事就有转机了!”


    孙雪沅本能地低下头,小声道:


    “云瑟,你…你在说什么?我,我怎么会……”


    纪云瑟已经十分了解她的性子,是一个说不了谎话的人,况自己亦没有空与她拐弯抹角,便道:


    “雪沅,陛下心仪你,你也爱慕陛下,是不是?”


    孙雪沅抚着通红的脸颊,一脸惊诧地看向她:


    “云瑟,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见纪云瑟叹了口气,孙雪沅立刻拉住她的手,努力解释道:


    “云瑟,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之前,并不知晓你,你和陛下……”


    “我真的不想…对不起!”


    纪云瑟拍了拍眼前这位语无伦次,目光中全是懊恼的傻姐妹,无奈叹道: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我从未想过做陛下的嫔妃,我只想快些出宫!”


    孙雪沅诧异道:


    “为…为何?”


    “你入宫,不就是为了……而且,太后不也是希望你……”


    纪云瑟听她如此说,大致猜出了她不肯接受册封的原因,忙道:


    “傻姑娘,你不会以为抢了我的什么东西,所以才和陛下闹别扭的吧?”


    见孙雪沅呆呆地看向她,纪云瑟抚了抚额头,握着她的肩膀道:


    “雪沅,你怎的不问问我呢?我是被我爹逼着入宫的,我根本就不想留在这里,你答应陛下的册封才是帮我呀!”


    “而且,既然陛下喜欢你,你也喜欢陛下,就不应该因为其他的什么人什么事放弃呐!”


    ~


    暮色四合,勤政殿外一片静谧,侍卫宫人垂首侍立在外,鸦雀无声。


    这些时日头发都要熬白了的江守忠躬身轻轻关上殿门,悄声步出殿外,细声嘱咐候在外的几名内监:


    “给杂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伺候着,若是惹了陛下生气,谁也救不了你们!”


    他望着半空的一轮明月长吁短叹了片刻,走出宫门,却见宫道上有个娇小纤弱的身影向这边走来,如此熟悉!


    江守忠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在恍惚中有了错觉,直到走近,才看清,果然是他那主子朝思暮想不得见的姑娘。


    这位总管内监老泪纵横,快步迎了上去:


    “哎呦,我的好姑娘,您终于露面了!”


    自从那日这姑娘一早从勤政殿消失,他奉命拿着圣旨在景福宫外与她说了几句话后,就再没见过她,除了去重华殿,就是把自己关在景福宫不出门。


    陛下自是不便亲自去寻她,这位天子嘴上不说什么,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黑沉,可苦了他们这些每日在御前晃眼的人。


    孙雪沅低着头,弱弱问道:


    “公公,我……”


    见孙雪沅主动过来,江守忠岂可再放过她?忙叹着气,道:


    “唉,姑娘快去瞧瞧陛下吧!”


    孙雪沅一惊,心急之下口不择言道:


    “陛下,他怎么了?生病了么?”


    江守忠也不管什么忌讳,直接点点头,相思病可不是病么!


    少女的脚步匆忙,江守忠亲自给她打帘子,这会子,就不用走什么宣召询问的流程了。


    大不了,就是天子发怒砍了他的脑袋,左不过日日这样提心吊胆的,还不如来一刀痛快。


    殿内一片寂静,鎏金龙纹三足熏炉中的龙涎香扑面而来,男子儒和中带着不耐的声音响起:


    “朕不是说了么?无事不得擅入!”


    少女脚步微顿,江守忠并不言语,只向她点点头,抬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孙雪沅深吸一口气,在他的眼神鼓励下,方往前走,行至大殿中央,跪地俯首:


    “臣女,给陛下请罪!”


    江守忠悄然抽身,关紧殿门,将门外的几名宫人支开,自己守在那儿,忍不住倾耳听着殿内的动静。


    永安帝淡淡看向她,并未开言,小姑娘已经老老实实将事情原委交待了一番。他不禁拧紧了眉心,目光沉了沉:


    “你的意思是,朕在你心中,远不如你和那姑娘的情分?”


    他简直被她气得哑然失笑,若是那姑娘不去找她说明白,或者,那姑娘打定了主意留在宫里做他的嫔妃,她孙雪沅就打算始乱终弃,跟他一别两宽?


    少女轻声抽噎,嗓音柔软得如同弱柳拂过水面:


    “臣女,对不起陛下!”


    永安帝捏紧了手中的菩提子,冷声道:


    “若是日后,你还有哪个姐妹瞧上了朕,你是不是,也要把朕让出去?”


    孙雪沅声音微颤:


    “臣…臣女,不敢!”


    油润的菩提子在劲长的指节中被揉捏得咯咯作响,男子闭了闭眼:


    “不敢?”


    而不是不愿?!


    孙雪沅不敢抬头看他,实话实说道:


    “而且,臣女也没有别的好友了,只有云瑟一个。”


    永安帝再一次直接被她气笑:


    “所以,朕该庆幸你没有认识更多手帕交?”


    孙雪沅早料到他会生气,亦做好了被罚的准备,但见这位素日里儒雅温和的帝王这样质问她,还是忍不住害怕,浑身颤抖着,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实,当她主动踏入他的宫门,行至他面前时,永安帝的心里就已经默默将从前种种一笔勾销了,此刻见小姑娘吓成了抖筛,他更是心软得一塌糊涂,放缓音色,道:


    “地上凉,起来吧。”


    孙雪沅伏地不动,哑声道:


    “臣女对不起陛下,臣女愿领罚!”


    门外的江守忠长吁一口气的同时,又默默感叹这真是个傻姑娘,他这主子恨


    不得把她放心尖上宠着,哪能舍得罚她?


    明黄的帷幔随微风轻轻摇曳,烛火中的帝王一脸无奈地看向不远处娇软得如同她养的那只雪白猫儿一般的小姑娘,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道:


    “无论朕要罚你什么,你都认么?”


    “嗯!”


    孙雪沅弱弱点了点头,永安帝搁下手串,缓声道:


    “好,你先起身,过来。”


    第58章


    寿康宫内满是艾烟的余味,太后终于亲眼见证了皇帝这棵老铁树开花,但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被皇帝领进来的,是太妃孙氏的侄孙女。


    这孩子每次跟着孙氏来请安,都是默默躲在后头行了礼就不说话,太后也是今日,算是真正看清楚她的容貌,自然跟纪丫头没法儿比,但胜在沉静温婉,眼神清澈。


    原来,皇帝年纪大了,好这寡淡闷葫芦的奇特口味。


    太后心里说不上高兴,毕竟不是她看上的儿媳妇,更无法理解皇帝的眼光,但想到自己时日不多,能看见唯一的儿子以后有个贴心的姑娘照顾,也就不想计较太多。


    “都起来吧,坐!”


    永安帝自然而然地扶了一把孙雪沅,太后将一切尽收眼底,微微扯了扯唇角,吩咐宫人上茶。


    孙雪沅并未随皇帝一同落座,她见周氏端来了太后的药碗,恭敬一福,道:


    “不知臣女是否有幸服侍娘娘喝药?”


    太后看了正襟危坐的皇帝一眼,便知,这姑娘已经被他调教过了,她又不是恶婆婆,断然没有给新媳妇下马威的道理,便微微颔首应允。


    周氏将药碗递给孙雪沅,她轻轻舀起一勺,细心吹散热气,动作轻缓地送到太后唇边,眼神专注而温柔。


    太后张口喝下她晾得不冷不热的药,又被她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嘴角,这般细致周到的服侍,自然是挑不出什么错处来,一碗药喝毕,她摆摆手,道:


    “别忙了,坐着吧!”


    “谢娘娘。”


    孙雪沅恭敬一福,又从进来时捧着的一个托盘里,将那件秋香色的外衫双手奉上,道:


    “臣女不才,亲生做了一件衣裳献于娘娘,望娘娘笑纳。”


    一旁的周氏接过,送到太后面前,赞道:


    “姑娘真是好手艺。”


    太后接过,看了一眼针脚和绣花,微微点了点头,道:


    “有心了,坐吧!”


    孙雪沅乖巧地应声,坐在皇帝圈椅旁的一张小杌凳上,低眉敛目,双手交叠于膝,那份恬静与规矩,倒让太后心中那丝不悦渐渐消散,随口与她寒暄了几句,便道:


    “哀家今日起得早,有些累了,你们去吧!”


    永安帝和孙雪沅依言起身,行了礼告退。


    太后见周氏过来欲撤下他们用了的茶碗,便道:


    “皇帝的先别忙着收。”


    果不其然,片刻后,永安帝又回来,太后也不多言,待他坐定后,直接问道:


    “准备给她什么位份?”


    永安帝轻轻甩了甩手中的菩提子,道:


    “儿子特回来先问问母亲。”


    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哧一声,道:


    “还问我做什么?”


    “不是都派人修缮凤仪宫了么?”


    一宫主位是跑不了,至少是嫔位。


    自打那日听皇帝说起有心仪之人,她就把江守忠叫过来细细问了,那个老精怪自然打死都不肯透露正主是谁,但其他的,譬如皇帝对那姑娘的心意有多贵重,该交待还是交待了。


    永安帝淡笑一声:


    “还是要母亲您同意才是正理。”


    他见太后似坐着有些累,忙起身扶着她往下躺了躺,又将引枕重新放好,顺势坐在床沿上,为她掖了掖被角。


    太后皱着眉头瞧了他一眼,半猜半疑道:


    “总不能,她刚入宫,就封妃吧?”


    永安帝面上笑意未减,拨弄着手里的菩提,见太后看着他的神情逐渐失语,片刻后缓声道:


    “若是儿子没有记错的话,凤仪宫,是历代皇后所居。”


    “什么?”


    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要立她为后?”


    一个才十八的小姑娘,一入宫,位份就压过所有的嫔妃,包括生育了皇子公主的宫中老人,这些就算了,还直接做正宫皇后?


    永安帝颔首道:


    “儿子真心喜欢她,愿以妻礼待之。”


    太后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从前给纪云瑟考量的,也不过是想皇帝看在这孩子是侯府嫡女,先封个嫔位,待诞下皇嗣,再慢慢晋封,到妃和贵妃,宫里毕竟有几个生育了皇子的老人,她甚至都没怎么敢想争皇贵妃之位,更别说皇后了。


    可是,孙雪沅不过是个孤女,祖父虽官至礼部尚书,但那是他时任侍郎时因公死在了任上,被先帝追封的。


    这样的出身,如何堪当国母?


    她不禁心底冷笑一声,看看,一个男人若是真喜欢一个女子,是能心甘情愿拿出他最宝贵的东西,双手奉上的!


    但皇帝不行,他是天子,关乎江山社稷,岂能率性而为?


    太后觉得脑门芯都被他气痛了,白了他一眼,道:


    “如今,你是那刚行冠礼的愣头青么?”


    “孙子都有了的人,还脑子一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罢,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永安帝忙上前给她顺着后背,无奈道:


    “母亲莫急,儿子这不是找母亲您商量么?”


    “儿子不是没有深思熟虑,后宫一直由夏氏主理,儿子知道,母亲您也不喜欢她的行事,不过是看在她生育了皇子公主的份上,不计较而已。”


    “雪沅的性子,母亲也能瞧出来,若是儿子不在名分上抬举她,难免不会成为众矢之的,被人欺负。”


    太后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


    “后宫的人争什么你不知道么?”


    “只要你雨露均沾,谁还会针对她?”


    永安帝挑眉叹了口气,并不言语。


    太后一脸恨铁不成钢,又咳嗽了两声,道:


    “你不仅想立她为后,还想独宠她一人?”


    她用似不认识的眼神,看着这个一把年纪的老儿子,那些平衡后宫朝堂的道理他会不明白么?


    他清楚得很!但是,为了他心爱的姑娘,他豁出去了!


    半晌,太后终是叹了口气,唤道:


    “琛儿…”


    这是赵琛即位之后,第一次听太后唤回他的名字,倒如回到幼年时一般,他愣了愣,随即应了一声,握住太后的手,微微叹气,道:


    “母亲,儿子并不想惹母亲生气。”


    “儿子是觉着,母亲会站在儿子的立场,为儿子考虑。”


    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道:


    “听娘一句劝:有时,福分来得太急,太重,也不是件好事。”


    “就算不为别的,你也该为孙丫头想一想。”


    永安帝看向面容有些憔悴的太后,道:


    “那母亲的意思是…”


    太后见他如此说,闭了闭眼,无奈道:


    “至多,给她贵妃的位份,若是她有造化,生下皇子,你再立她为后,也来得及。”


    永安帝点点头,温声道:


    “好,儿子谨遵母亲的意思。”


    见他答应得痛快,脸上也没有什么不甘无奈之色,太后瞬间反应过来,她这老谋深算的儿子,恐怕早就拟的是贵妃的位份,怕她不同意,才故意说要立后,让她退而求其次的吧!


    她闭上了眼,不想看见他得逞的笑意,摆了摆手,道:


    “去忙吧,哀家要睡了。”


    ~


    有了太后的点头,封妃的旨意第二日就传遍后宫朝野,大部分人听说了皇帝册封的人和位份,都是惊掉了下巴。


    长春宫内,青瓷茶盏更是碎了一地。


    夏贤妃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抓住鸣蝉使劲摇晃:


    “你说谁?”


    鸣蝉忍住头晕,再一次道:


    “孙雪沅,是孙太妃宫里的孙姑娘!”


    夏氏只觉得似突然有柄利刃插入了自己的脑袋里,一阵猛烈的剧痛让她承受不住,跌坐在美人榻上愣了好半晌。


    鸣蝉慌忙扶住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娘娘……您没事吧?”


    夏氏支撑不住,扶上了一旁的凭几,


    “孙雪沅?”


    从哪里冒出来的无名小卒?她甚至连那姑娘的样貌都想不起来,就连她的名字,也是今日听着宣读的圣旨,才得知的。


    夏氏冷笑了几声,陛下啊陛下,你这是打了多少人的脸?


    也不知在哪里捡的阿猫阿狗,竟然被他当宝贝似的,一来就是贵妃?入住凤仪宫,难不成,等她生了皇嗣出息了,还想抬举她做皇后?


    夏氏的脸已经被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表情扭曲得面目狰狞,鸣蝉从未见过自家素来端庄沉稳的主子这副模样,惊吓过后,抿了抿唇,劝解道:


    “娘娘,这不过…不过是陛下一时心血来潮而已,那位姿色平平,想必…想必,陛下喜欢一时,过后,就不在意了。”


    “不在意?”


    夏氏冷笑一声,密不透风地瞒了如此久,初封就是贵妃?这已经不是表面的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了,根本就是托付了真心吧!


    若是那丫头不是个孤女,但凡娘家有个像样的人,恐怕直接就立后了吧?


    她捏着一阵一阵似欲撕裂般疼痛的额角,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亏我还一直只盯着纪云瑟!”


    鸣蝉闻言,扯了扯唇角,宽慰她道:


    “正是呢!说来,太后娘娘,还有纪姑娘,恐怕比您还伤心呢!”


    夏氏轻哧道:


    “你懂什么?”


    “太后和陛下是亲母子,纪丫头她喜欢归喜欢,真要跟陛下的心意冲突了,还不是站在自己儿子这边!”


    “至于纪云瑟,她配么?长得一张祸国殃民的脸,陛下敢纳她就怪了!”


    鸣蝉顿了顿,又劝道:


    “娘娘您还有蔚王殿下和公主呢,她再怎么赶,也越不过您生的皇子去。”


    夏贤妃坐直,挺了挺腰,不错,她有已成年的皇子,那丫头有什么?就算陛下身子康健,她能生,可养不养得大,谁又能说得准呢?


    她还没有输!


    “来人,给本宫更衣,本宫要带着檐儿和昭儿,去拜见贵妃娘娘!”


    第59章


    纪云瑟找到孙雪沅的第二日,就听沈绎说,首领内监江守忠亲自过问了一回,丁香便从浣衣局挪出来,暂时安置在景福宫养伤,由沈绎看诊过,伤势已经控制,只需养一段时日,不会有大碍。


    她亲去看了一回,方彻底放下心来。


    又得知雪沅已经和永安帝交待原委,不得不感叹这姑娘太过实诚,也不知扯个谎,就说自己没准备好,再哄一哄事情便过去了。


    男人嘛,不都是希望心仪的女子把自己放第一位嘛!


    不过,纪云瑟也明白,永安帝恐是见惯了后宫嫔妃的尔虞我诈,故而才喜欢雪沅单纯老实的性子。


    没几日,孙雪沅被册封为贵妃,入主凤仪宫的旨意就传遍了六宫。赵沐昭根本没空再理会纪云瑟,匆匆忙忙地就带着人去了长春宫。


    梅香和菊影见此情形也懒怠了许多,对纪云瑟的事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顾。


    纪云瑟倒是乐得自在,但也为雪沅暗暗忧心,她那个性子,若真被夏贤妃这等老谋深算的嫔妃暗中下手对付,恐怕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不过幸好,永安帝很是看重,直接给了她贵妃之位,有皇帝护着,要打她的主意,也得先掂量掂量。


    纪云瑟准备了一番,决定自己去找太后,她该出宫了。


    行至寿康宫,正殿外的小宫女看见她,客气地朝里头递话:


    “禀太后娘娘,纪大姑娘来了。”


    纪云瑟照例问道:


    “娘娘醒了么?”


    小宫女为她打起帘子,答道:


    “娘娘已经醒了一会儿,正在和晏世子说话呢。”


    晏时锦……


    他也来了?


    纪云瑟停下脚步,犹豫间,周嬷嬷已经出来迎她,笑道:


    “姑娘来了,娘娘正念叨着要去请你呢!”


    纪云瑟淡笑一声,只得跟着进去,行了礼,太后便拍了拍自己身旁,道:


    “过来,坐下说话。”


    纪云瑟看了看,晏时锦坐在紧靠着暖炕的圈椅上,身旁的另一把圈椅并排挨着,她扯出一抹笑,道:


    “谢娘娘。”


    她瞥了一眼容色如常的晏时锦,却迟迟不肯落座。


    因为不管她坐在太后所指的炕沿上,还是坐另一张圈椅,都跟这厮挨得极近,她可不想让太后看出什么端倪。


    幸好太后立即转头向晏时锦道:


    “适才,你说衙门里还有事,既如此,你忙去吧!”


    晏时锦闻言起身,道:


    “今日确实有些事,……”


    纪云瑟看他要走,松了一口气,便顺着太后的手指处,坐在她身旁。却不料他余光瞥了一眼过来后,只是躬身为太后掖了掖被角,便坐下继续道:


    “但都不是什么紧要的,孙儿还是留下来陪皇祖母多说一会儿话吧!”


    纪云瑟:


    “……”


    这厮……


    不用怀疑,他就是故意的!


    太后自是不以为意,因为一直对唯一的女儿赵玥心怀歉疚,晏时锦又是她一手养大的亲外孙,在她心目中比永安帝这个亲儿子还亲厚些。况素知他不喜言语,也不多管闲事,故而很多时候与人说话都不会避讳他。


    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向纪云瑟露出一副歉疚的表情,十分遗憾道:


    “丫头,哀家对不住你!”


    “只是,皇帝他……”


    纪云瑟瞥了一眼身旁目光发冷的男子,面向太后发自内心地笑道:


    “娘娘何出此言?有了娘娘对臣女的这份抬爱,臣女已经感激不尽了!”


    “雪沅是臣女的好姐妹,臣女真心为她高兴。”


    太后见她笑容真诚,没有一丝怨怼,不禁抓着她的手,欣慰道: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最懂事的。”


    纪云瑟回握住太后的手,看着这位真心疼爱自己的长辈,如从前一般顺手替她按揉着手掌的几个穴位,温声道:


    “娘娘,雪沅,不,应该称贵妃娘娘了,她性子温婉和顺,是个最良善不过的人,定会好好孝顺您。”


    “娘娘您无需思虑太多,好好养着才是正理。”


    一股暖流从手心传来,柔腻无骨般的嫩白小手力道恰到好处的推拿,还能看着这张赏心悦目的脸,太后不禁感叹:


    “是哀家,没这个福分呐!”


    她缓缓闭上眼,喃喃自语道:


    “唉,也不知日后便宜了谁。”


    感觉到一道炽热的目光停在她身上,纪云瑟侧眸瞧了过去,就对上晏时锦颇具意味的神色,她自然明白这厮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但这让她如何开口?


    陛下刚册封了新人,她就跟太后说自己心仪与他这个皇帝外甥,疯了吧?


    何况,她又不是真的心仪他,根本不想再跟他扯上什么关系,现下,她只想快些出宫。


    见太后阖目不语,纪云瑟向他露出一丝恳求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


    又是这副委屈求人的小模样,晏时锦此刻却不想买账。


    她明明说要自己跟太后坦白,放她出宫,再与他议亲。可竟然拖到如今,还是一副不想明说的模样,究竟在等什么?


    太后悠悠睁开眼,看向认真替自己搓手的小姑娘,抽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道:


    “你放心,哀家会留意,替你寻个好的!”


    晏时锦微黯不善的眼神看了过来,纪云瑟赶紧低头,羞涩一笑:


    “太后不必为臣女费心,臣女……”


    “还不想……”


    “欸,”


    太后打断她,温声道:


    “你眼看着就满十七,不算小了,哀家跟你这般大时


    ,都快当娘了!”


    周氏亲端了一碟切好的蜜瓜过来,笑道:


    “娘娘如今就悬心着姑娘的亲事。”


    又看了一眼还未走的晏时锦,接口道:


    “对了,还有这位世子爷的。”


    晏时锦余光向身旁的纪云瑟瞥去一眼,趁机道:


    “皇祖母,其实,孙儿已经……”


    纪云瑟眉心一跳,顾不得许多,立刻打断他,向太后道:


    “娘娘,臣女有一事相请!”


    太后立刻看向她,柔声问道:


    “何事?”


    纪云瑟无视身旁男子期待中带着几分催促的目光,抿了抿唇,说道:


    “臣女入宫许久,有些想家人了,请娘娘允臣女出宫回府。”


    太后叹了口气,如今这光景,的确不该留这孩子一直在宫里了。


    见这位面容憔悴的老人家面露十分的不舍,想着她对自己真心实意的照拂,纪云瑟心中也有些感伤,她立刻换上笑容,道:


    “娘娘若是想臣女了,随时召臣女入宫就是。”


    这般善解人意的姑娘,让人怎能不喜欢?太后无奈笑着点点头,道:


    “好,你尚有父母姊妹弟兄在家,哀家也不能让你们一直骨肉分离。”


    “就是你的亲事……”


    纪云瑟终于被晏时锦不时飞过来的眼刀弄怕了,赶紧装出几分害羞,道:


    “娘娘放心,若是臣女有了心仪之人,定会第一个告诉娘娘!”


    她余光瞥见身旁男子似放松了一些坐姿,向后靠了靠,微微吁了一口气。


    太后拉着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欣慰笑道:


    “好!”


    “不管是哪家的,哀家定然为你做主!”


    纪云瑟垂眸道:


    “多谢娘娘!”


    太后随即唤了寿康宫的首领内监过来,吩咐他过两日派人好好送纪云瑟回府,又命人挑选许多上好的钗环衣裳做为赏赐,一同送回去。


    纪云瑟连声道了谢,便道:


    “臣女不打扰娘娘歇息了,先行告退。”


    说罢,颇具意味地看了一眼晏时锦后,行礼出门。


    太后目送她步出殿外后,方看向晏时锦,道: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晏时锦道:


    “孙儿是说,刚想起衙门里有些事,需回去处理。”


    他自是读懂了纪云瑟离开时看向他的那一眼带着央告的眼神,终是决定尊重她的意思,暂时不在太后面前说破。


    周氏倒在一旁笑道:


    “老奴还以为,世子爷是想告诉娘娘,您心里有人了呢!”


    太后摆摆手,无奈笑道:


    “他的亲事,我可做不了主!”


    “不必跟我说,让他自己回府告诉文缨去!”


    又向晏时锦道:


    “千万别像你皇帝舅舅一样,有眼无珠,不识好歹就行!”


    晏时锦依言行礼退出宫外,不多时就追上了提着裙摆快步往回走的纪云瑟。


    男子扫了一眼四周并无什么人,一把将她拉入了不远处的一座空置的抱厦内。


    门被关紧,光线骤暗,又是这一招!


    这到底是在皇宫里,他一言不合就与她孤男寡女同处这阴暗无光的屋子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纪云瑟撇了撇嘴,有些不耐地对上男子看不出神色的黑眸,道:


    “你又做什么?”


    晏时锦松开了她的手臂,俯身向她靠近,道:


    “你说呢?”


    他对她今日在太后面前的表现,实在算不上满意。


    纪云瑟秉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压低了声量,道:


    “我不是都跟太后说清楚了么?过两日就出宫回府。”


    晏时锦:


    “说这些就够了?”


    “要不然呢?不知你到底在急什么!”


    纪云瑟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这厮要名分也要得太急切了吧?不就是亲个嘴么?虽然是她主动招惹的这厮没错,但她又没有对他做什么别的过分之事!


    男子抬手轻轻拂过她的鬓角:


    “你是不急,还是不想?”


    纪云瑟顿了顿,不敢让他瞧出自己的心思,低下头顺了顺他挂在腰间玉佩的穗子,柔柔道:


    “哎呀,你再给我一些时日嘛!”


    “这种事,我总得回去跟父亲家人禀明一声呀!”


    又是这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娇软腔调,晏时锦喉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放过了她:


    “正好,我也与你一样。”


    第60章


    晏国公府邸是御赐的百年老宅,几株古木参天,投下一片阴凉。老国公晏起和庄氏夫妇住在正房后的福欣堂。


    晏起戎马一生,虽是花甲之年,却精神矍铄,每日晨起都要打一套拳,练一练八段锦。


    庄氏出身侯府,世代簪缨,与晏起算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嫁入晏府后相夫教子,得夫婿爱重,子孙孝顺,可谓一生顺遂。


    除了公主长媳生产后不到半年就虚弱而逝,当时唯一的孙子晏时锦被太后抱入宫中抚养之外,基本上没有碰到什么烦心事。


    二人用过早膳,照例就有晏徇的续弦万氏,带着自己所生的老大晏时钦的媳妇薛氏,和两个庶子的媳妇过来请安说话。


    “天气热,你身子不便,今后就别每日过来了。”


    庄氏看向薛氏,又端详了半晌她挺起的肚子,道:


    “可有问太医,是男是女?”


    薛氏摇了摇头,道:


    “不曾。”


    “太医只说,把不准,不敢轻言。”


    她知这位老祖宗心心念念家中能添个小女娃,但她那位时任吏部侍郎的父亲却希望她的头胎为国公府生下长孙。


    庄氏看她的模样,就大致猜到了,多半又是个小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笑道:


    “无妨,是男是女都一样,只要康健平安,就是好的。”


    万氏笑道:


    “是呢,肚子看着比平常的大一些,定是个壮实的。”


    庄氏又看向另两个刚成婚不就的孙媳,笑道:


    “你们俩,也该加把劲儿了!”


    国公府内嫡庶分明,两人出身不高,平日里也不多言语,只羞涩一笑,便默默饮茶。


    几人正说着话,忽有门外打帘子的婢女恭敬道:


    “世子爷来了。”


    晏起看了一眼窗棂外的日头:


    “呵,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庄氏却是莫名眼皮一跳,她这个长孙每日忙碌难得见人影,就是给他们请安也是得等到旬休或是晚间从衙门里回来,从未这时过来。


    万氏和薛氏几人也是一脸诧异,平日里她们与晏时锦难得打一次照面,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离开,男子高挺的身影已经阔步走了进来,向晏起夫妇躬身行了个礼,道:


    “孙儿给二老请安。”


    “顺便向二老禀明一事。”


    庄氏立马感应到绝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他们晏家已是荣耀至极,赏无可赏,况且真要有什么大喜事必定有些苗头,不必由晏时锦亲自来说。


    万氏和薛氏几人未思其他,闻言便要开口告退回避,却不料这位世子爷压根不在意,毫不避讳地直言道:


    “孙儿有了意中人,烦请祖母替孙儿准备着,提亲求娶。”


    听见这话,万氏婆媳们如同双脚被粘住了一般,立马没有了走的念头,这种奇闻若不厚着脸皮留在当场亲见了,难道要回去再派人来辛苦打探消息?


    晏起看了庄氏一眼,捋着花白胡子笑道:


    “呦,咱们家的铁树开花了?”


    庄氏却是心里莫名打鼓,毕竟满京城里头茬的名门闺秀已经给他相看了一遍,这小子没有一个能看上的,难道天上能突然掉一个门当户对的淑女下来,入了他的眼?


    她深吸一口气,忍不住伸手端起手边的茶碗,神色有几分复杂地询问道:


    “是…哪家的姑娘?”


    晏时锦看了一眼几人各异的神色,缓声自若道:


    “章齐侯纪筌的长女,纪云瑟。”


    “谁?”


    庄氏手中的茶碗微微一颤,乍一听是侯府,但这名号很陌生,最近似乎又有些耳熟。


    万氏瞪大了眼睛,思索了一瞬,忍不住在一旁提醒道:


    “母亲,就是,前些时日被太后召入宫侍疾,这两日刚回府的纪家大小姐。”


    冷不丁瞅见晏时锦微黯的神色,万氏立刻缄了口。


    这位纪大小姐最近在京城里颇有些名气,要说她当日入宫,是没有多少人知晓的,除了后宫嫔妃会偶


    尔与相熟的命妇闲谈两句就罢了,又没有真正册封,也就无人在意。


    但是沉寂多年的后宫突然新封了一位贵妃,自然轰动了整个京城,众人除了惊叹名不见经传的孙氏一鸣惊人,必是祖坟冒了青烟的同时,连带着那位当初仗着有几分姿色,妄图被陛下瞧上而入宫,却无疾而终,只能眼睁睁看着陛下纳了新人的纪大小姐也出了名。


    她的容颜品性,言谈举止,什么凭着祸国殃民的一张脸,多次刻意勾引陛下却不成,又巧言令色日日奉承病中的太后,种种事迹,众人议论起来绘声绘色,犹如亲见一般。


    一时之间成为了命妇贵女们里茶余饭后的谈资,最后的总结左不过一句,说她纪云瑟痴心妄想,徒有美貌和心机,最终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连带着整个章齐侯府,都成了京城的笑话。


    “纪……”


    庄氏自然也听说了,万氏一提醒,她立刻反应了过来,手中的茶碗摔碎在地。


    “你再说一遍?”


    晏时锦面不改色,俯首恭敬道:


    “孙儿心仪纪府长女纪云瑟,欲上门求娶。”


    庄氏抚着骤然有些透不过气的胸口,道:


    “求娶?你知道你说的是谁么?”


    “你可知满京城是如何议论她的?”


    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哪怕他是看上哪个小官之女,庄氏也不会如此气急。


    门第配不上就罢了,左右他们国公府也不是那等势力人家,若是那姑娘本分,规行矩步,教养得当,但他实在喜欢,也不是不行。


    不过就是多花些时间精力,教一教如何做当家主母罢了。


    可是,为何偏偏是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


    晏时锦淡然道:


    “流言蜚语,岂可当真?”


    “孙儿不在意!”


    庄氏愤而起身,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长孙,怒道:


    “给我跪下!”


    晏时锦轻叹一声,撩起衣摆,径直跪了下去,面上却是毫无悔改之意。


    “到底是谁的意思?”


    庄氏忍不住轻哧一声,


    “是陛下要你善后,还是太后硬塞给你的?”


    她不信自己一贯优秀,除了亲事,其他文治武功从不让人费心的长孙,会突然鬼迷心窍。


    晏时锦淡然道:


    “祖母莫要误会,此事,陛下和皇祖母尚不知晓。”


    “孙儿必是要先告诉祖父和祖母二位长辈,待亲事定下后,再知会他们。”


    庄氏冷哼一声,怒道:


    “定亲?”


    “你休想!”


    晏起轻咳了两声,起身拍着庄氏的肩膀,劝道:


    “莫要生气,好好说话。”


    又诧异地在她耳畔低声劝道:


    “那章齐侯,虽未听说有何功勋,但毕竟也是侯府,能差到哪儿去?”


    “你何必如此……”


    庄氏白了他一眼,打断他道:


    “你懂什么?”


    晏起自诩大丈夫,从不与女人计较,故而日常都是让着庄氏,也不跟她多吵,便向晏时锦道:


    “那姑娘怎么样?什么时候带回来,给祖父瞧一瞧?”


    万氏闻言又忍不住插口,道:


    “说起来,纪家大小姐倒真真是个绝色美人。”


    “那日母亲寿宴,前来贺寿的姑娘们那么多,别人媳妇都不记得了,只有纪大小姐让人过目不忘。”


    一说起来,庄氏也似乎有了几分印象,不悦道:


    “就是跟在曦和公主身后的那个丫头?”


    见万氏点点头,庄氏看向晏时锦不屑道:


    “我就说,长得一脸狐媚样儿,怪不得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姓什么都不记得!”


    晏时锦道:


    “祖母明鉴,她与陛下不过只在端阳宴上见过一面而已,从未逾矩。况她能得太后青眼,足见品性并无问题。”


    庄氏道:


    “太后的心思谁不知道?不过是想着陛下素了那么久,清粥小菜恐入不了眼,瞧着这丫头有几分姿色,才费心弄入宫里。”


    “谁知,陛下慧眼根本看不上这妖艳货色,倒是你这个怨种把她当宝贝!”


    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骤然气得胸口起伏,道:


    “怪不得呢!你日日有家不回,偏要往宫里跑,就连端阳节都不肯回府与我们团圆,原来就是为了她?”


    晏起带着些许探究,俯身向晏时锦问道:


    “果真如此?”


    见晏时锦沉默不语,他上前拍了拍这个长孙的肩膀,目露一丝赞赏,道:


    “那倒是有几分我当年的风范!”


    “不错!年轻人嘛,爱憎分明,遇到喜欢的姑娘,就得往前冲,这才像样呐!”


    庄氏差点没被这个年纪一大把,却口不择言的老匹夫气死,一拳锤了过去,怒道:


    “你给我闭嘴!”


    然后向跪得端端正正的晏时锦道:


    “你别妄想了!”


    “我就是死,也不同意这门亲事!”


    一旁的万氏婆媳几人吓得不敢再言语,此刻方觉出有几分坐如针毡的意味,只得端过一旁的茶碗,默默低头饮茶。


    晏时锦平静道:


    “孙儿只喜欢她,我心意已定,绝不更改。”


    “祖母您身子康健,必能亲眼见证孙儿与她成婚。”


    庄氏气得脸色铁青,指着晏时锦道:


    “你小子,是想气死我!”


    早有屋外的奴仆见情况不对,通知晏徇赶来,见此场景,他忙上前扶住庄氏,劝解道:


    “母亲息怒,有什么事,您坐下来,慢慢说。”


    他没好气地白了晏时锦一眼,生怕老母亲要气晕过去,幸好庄氏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之人,她看着一脸坚定的晏时锦,心知以他的性子,一时半会儿转变不了,她深吸了几口气,放缓了声量,道:


    “婚姻大事,不可能如此草率。”


    “你先出去,此事,等我与你父亲商议过后,再说。”


    既然她这个倔孙子不肯回头,那就只能找找那个会勾人的丫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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