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夜子时,扬州城郊的别苑内,发生了一场激战,数十名黑衣人从天而降,攻入有戍卫营把守的主屋,同时,还有神箭手埋伏在院墙外。
幸而扬州总兵韩烈恰好来探望受伤的钦差,所带的两百精兵将所有刺客悉数抓获。
紫电青霜几人当即将所擒之人连夜问审,整整一日过去,用遍了刑罚用具,最终伤痕累累的几个领头一致招供,幕后的主子是裕王赵檀。
因钦差查了几个与他有往来,每年提供孝敬的盐商,又损了他在江南的几名敛财干将,故而起了杀心。
晏时锦看着他们交出的尚染着血迹的赵檀“亲笔”手书的追杀令,差点笑出了声。
如此拙劣的造假,竟然敢拿到他的面前?
他下令将原本分别审问的五人全部带到戍卫营的一间刑房,各自锁在相对而置的十字绞架上,几人虽已受刑,但目中皆是不屈之色。
晏时锦没有废话,行至交出追杀令的那人面前,手起剑落,那人的颈部开始往外飙血,溅满他深色的戍卫服。
其他几人瞠目,紫电给他搬来一把圈椅,晏时锦收剑入鞘,坐下道:
“说谎之人我已经惩罚。”
“但下一个再说谎,就不可能死那么快了!”
两盏茶后,刑房的门重新打开,阴霾血腥随着步出的高直身影向外弥漫。
紫电道:
“世子,供状是否立刻送往京城?”
晏时锦颔首:
“嘱咐韩烈,混在明日的军报中,一同上路!”
《百官述》算来最晚明日就能出现在永安帝的龙案上,他们此番下江南的所有目的均已达到,他在扬州便可以公开露面了。
赤霄也来回禀:
“世子,苏氏各房的事,属下已经全部安排妥当。”
“如今,他们自顾不暇,无人再提起大房选嗣一事。”
“等苏二小姐康复后,苏氏宗族会重开宗祠,商议选出新任的族长,人选确保是在剩下的,与大房无利益纠葛的几家中。”
晏时锦侧眸:
“可有留下痕迹?”
赤霄有些诧异地凛了凛:
“没有,属下保证不会连累夫人和苏二小姐。”
他们几个均是训练有素的直卫,处理这些小事,怎么可能会留下什么痕迹?
晏时锦蹙眉:
“不留下些东西让几房有迹可循是谁的手笔,怎会让他们有所忌惮?”
赤霄愣了一瞬,随即了然,抱拳
道:
“是,属下这就去办!”
~
透着熹微月色入窗棂的屋内寂静,男女在罗汉床上相对而坐,一时静谧无言,只听闻不远处案桌上的一盏灯花燃爆的细微响声。
纪云瑟目光斜斜扫来,看不清杏眸凝着的是什么神色,耐心地等他的回答。
晏时锦又替她斟了一杯茶,微微叹气后,唇角微勾:
“就是你想的那个目的。”
纪云瑟愣住,他还真是……
哪怕编一点谎话骗一骗她也好啊!
那日问他如何瓦解各房,解决姨母当前的危机,他只说“离间计”,便放心地交与了他去做。却不料,让四房和五房不和只是表面,实际上他的手段狠辣得根本超出了纪云瑟的想象。
她不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咎由自取。可是,姨母那么多年听之任之,并未采用非常手段反击,是姨母不知道他们的软肋么?
不!是苏氏在扬州多年,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只有他们大房无所依仗,才忍住没有下手。
如今,这厮给了各房釜底抽薪的一击,虽然算是彻底解决了大房被觊觎的困境,但只要事发被各房发现端倪,他们睚眦必报,定会伺机报复。
姨母是女子有许多不便,与州府的各官员自然不如苏氏其他几房亲近,要想避祸,她们就必须和晏国公府捆绑在一起。
纪云瑟满脸怒意,拍案而起,就要起身离开,行至男子面前时,被一只大掌捞了过来,跌入他的怀里。
纪云瑟也不跟他客气,用力推了过去,却听他“嘶”了一声。
纪云瑟:
“…你不是没有受伤么?”
晏时锦强行搂住她:
“内伤……”
她强忍忿闷,停下没有再动,他轻叹一声:
“生气了?”
纪云瑟带着怒意看向他:
“其实你根本不需要做得那样绝!”
“离间计就足够了,他们各自为政,自然瓦解。过了这一关,姨母身上大好,断不会让他们得逞!你这样,分明是为了……”
“可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
晏时锦一句话打断了她,
“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有任何可能存在的欺辱和险境。”
纪云瑟冷冷扫了他一眼:
“但我不需要!”
她不需要这厮打着护她的旗号,将她关在笼子里!
“我也不可能一直躲在你的羽翼之下,从前的十几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也不需要你再干涉!有人欺负我,我可以自己想办法反击!”
晏时锦覆唇过去,将她未发泄出来的怨气堵回口中,却不搀杂什么欲望,待她不抗拒后便分开,罕见的温柔。
他道:
“我知道,你素来不喜约束。”
“我答应你,以后我做什么事,若是与你有关的,定会提前与你商议。”
纪云瑟咬唇看着他,不发一言。晏时锦见她已然冷静下来,握着她的手,摩挲着她的腕骨,道:
“苏氏的事,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并不是解决了眼前的认嗣一事就能高枕无忧。”
“趁我在扬州时,一劳永逸,他们日后就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
他们长房就苏滢和纪云瑟两个女子,苏滢的经商之才固然不可小觑,但晏时锦深知她做为女子,有很多行事不便之处,况总归有些妇人之仁,焉知斩草不除根的后果。
气氛略微缓和,晏时锦抱住她,头靠在她的肩头:
“我昨日一夜未睡,今日一日不曾用膳,你能不能心疼心疼我?”
纪云瑟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素来威冷森厉的高硕男子如今小鸟依人般靠在她身上。
其实,事到如今,她也并不是有多排斥与他捆绑一起,只是,他不该什么都瞒着她,私下安排好一切,让她别无选择,被迫接受。
少女扯了扯唇角,终是说道:
“你确定,以后有什么事都会先与我商议?”
“不再牛不喝水强按头了?”
晏时锦抬起头,捏着她的下巴,笃定道:
“不会强按。”
纪云瑟撇了撇嘴,“嗯”了一声,却听他道:
“但是,你的面前,永远只有我这一碗水。”
纪云瑟:
“……”
在少女出手之前,男子预判性地握住了她的粉拳:
“别打,真的有内伤!”
纪云瑟皱眉,拉开他胸口的衣襟朝里打量:
“伤哪儿了?”
“被什么打的?”
晏时锦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左胸:
“被卿卿责骂,伤心了!”
“……”
纪云瑟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好气地推开他,起身欲走,又被他紧紧箍住,道:
“我已对卿卿坦白了一切,卿卿是不是也该跟我实话实说?”
纪云瑟愣了愣:
“……说什么?”
“我何时骗过你?”
男子埋入她的颈窝,轻啄了一下她的耳垂,一字一顿道:
“昨夜,卿卿如此主动要与我圆房,没有别的目的?”
“……”
纪云瑟脸颊被他呼出的热气熏得滚烫,轻咳了几声,道:
“什…什么目的?”
“你…胡说!”
晏时锦却不想与她弄什么旁敲侧击的一套,直言道:
“不会是想去父留子吧?”
他只消稍微想一想,就能猜到,他们苏氏长房如今最大的麻烦就是没有子嗣,苏滢整日忙碌恐不得空,且她做为掌舵人只怕也不方便有孕,这番重任便交给了纪云瑟。
这姑娘是把主意打他身上来了,他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庆幸。
若不是他恰好在江州找到她,她是不是就已经找别人生子了?
男子箍着她的力道又重了几分,纪云瑟瞳孔微缩,想不到这都能被他猜着!她勉强扯着唇角吐出几个字:
“…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晏时锦啄了啄她的耳珠儿,伴着温热的气息滑出低哑:
“没有最好。”
“你放心,我们回京城行礼之后,自然会圆房。”
“不着急。”
纪云瑟咬了咬唇:
“……”
她攥紧了拳头,没好气道:
“放开我!”
晏时锦的手臂纹丝不动:
“要去哪儿?”
少女一面挣扎,一面定了定神,咬牙切齿吐出几字冷语:
“给你传饭!”
“你想吃什么?我去让他们做!”
男子的唇瓣吻了过去:
“你说呢?”
~
苏滢第二日收到了晏国公府世子送来的正式的拜帖。
她十分诧异地接过:
“拜帖?”
这人在她家都住了好几日了,装模作样地递什么帖?
堆金道:
“今日,晏世子会正式登门拜访。”
说罢,她附在苏滢的耳畔轻语了一番,苏滢蹙眉看过来,
“他这是……”
“公开身份?”
扬州的盐茶税已经查出了眉目,苏滢知晓内情,便猜到了那位秘密的钦差,就是晏时锦。
此番他公然登她苏宅的大门,是否有公务上的缘故苏滢不甚清楚,但绝对是想给苏氏各房一个警告,她苏滢的外甥女婿,是堂堂国公世子。
她久浸商场自是通情达理,别人给了她这么大的好处自己定要心存感激,至于他有没有其他的目的,轮不着她计较。
积玉瞅着她的神色,给她挑了庄重素雅的一身竹月色衣裙,梳了显得沉稳的圆髻,选了一套淡金点翠的头面。
洗漱完毕后,小婢女已经摆好了早膳。从前,苏滢都是天一亮就起身忙各种事务,只是这几日休养,便懒散了些,至辰时方起。
她一面用膳,一面听堆金说各处铺子的经营近况,这时,田管事来禀:
“二小姐,小姑爷……”
“…晏国公世子到了。”
积玉正要端茶过来让苏滢漱口,却听她道:
“准备茶水果子,请他至正堂稍候片刻。”
积玉瞪大了眼睛,苏滢扫她一眼:
“今日这道鲜虾鲍鱼粳米粥不错,明日再让她们做。”
“再配些糟腌的脆笋和鹅掌。”
那位爷今日是以瑟瑟未来夫婿的身份上门,她自然得摆出女方长辈的谱来,国公世子又如何?
她的外甥女也是金尊玉贵他们苏氏当宝贝儿一样养大的姑娘,天姿国色的又不愁嫁,万不可被人小瞧了去。
二则,她也想看看那位爷的反应,试试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当苏滢用过早膳,迈着十分生疏的内宅女子的细碎小步,行至正堂时,距离田管事来禀报,已经约莫过去了两刻钟。
正堂外的院内堆了几个大箱子,田管事悄悄递上礼单:
“这些是晏世子上门的见面礼。”
苏滢瞥了一眼,一行人跨入门槛。
积玉不是日日跟这位小姑爷有照面,只见过他一两回,且他每次都是戍卫兵的打扮,已是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矜贵气质。
今日见他忽的换上了世家公子哥儿常穿的锦缎华服,配着蹀躞带,不由得暗暗惊叹这位爷的天人之姿,坐得端直板正,样貌形态无可挑剔。
晏时锦起身颔首:
“苏二小姐。”
苏滢亦被这位顶级门阀家的世子爷的优越相貌震撼了一瞬,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方在主位坐下,客气一笑:
“晏世子有礼,久等了,请坐。”
“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晏时锦面上没有丝毫异样,依言落座后,恭敬道:
“二小姐客气了。”
苏滢对他的初印象算是不错,她虽不算是阅人无数,但看过的男子不少,见他眼神坚定,
神色自若,便知他是个内敛持重之人,与高粱纨绔扯不上什么关系。
而且,他身为皇帝的亲外甥,大缙朝最尊贵的国公世子,她故意晾了他许久,却不见他显出任何不耐和愠意,算是有涵养,沉得住气。
晏时锦饮了一口茶后,率先开口:
“今日晚辈冒昧来访,是因晚辈心仪云瑟,您是云瑟最看重的长辈,特来拜会。”
“再向您禀明,晚辈两日后需回京城,云瑟已经允了与我一同回去,行礼成婚。”
开门见山,丝毫不拐弯抹角,且一口一个晚辈,全然没有以势压人以世家自居的傲慢,反而恭逊有礼。
苏滢心中又对他刮目了两分,但瑟瑟是她最心爱的外甥女儿,是长姐唯一的骨血,也不能轻易说予就予的。
她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也直截了当道:
“可是,瑟瑟她不喜欢京城。”
她不信晏时锦会不知道,毕竟,当年她可是费尽心思才逃了出来。
晏时锦早料到了苏滢不会是个好说话之人,但在这件事上,他亦不想跟她玩什么心眼,只道:
“云瑟从前在章齐侯府受了不少委屈,晚辈亦是之后才知晓。”
“二小姐放心,有晚辈在一日,定会护她周全。”
他言语真诚,苏滢却没有打算轻易放过,淡笑一声道:
“国公府门禁森严,世家贵族规矩甚多,我家瑟瑟委实高攀不上。”
晏时锦直言道:
“不瞒二小姐,当日,我家长辈和纪侯早已做主定下我二人婚事,不存在高攀一说。”
苏滢端过手边的茶碗,轻轻吹去茶沫子,慢悠悠地饮了一口,道:
“况瑟瑟好不容易自由,实在不必再去受那等禁锢憋屈之累,更不能让她重蹈我长姐的覆辙。”
“她留在扬州,我自会好好养着她。”
晏时锦抬眸瞧了她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见纪云瑟的这位姨母,年岁不大,却已在商海叱咤多年,商场不同于官场,对商人而言,最能让他们动心的除了利润大,还要风险小,有退路。
他似早有准备,道:
“二小姐怕是不信晚辈,怕我日后怠慢了云瑟。”
“对此,晚辈知晓任何言语的保证都是枉然,以我的所有身家为聘怕是苏氏也不大瞧得上。”
“但晚辈有一件特别的聘礼交与二小姐,您只需看过,便知晓晚辈的真心。”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紫电,紫电会意,将手中一直捧着的小匣子奉上,积玉躬身接过,递给苏滢。
苏滢的目光扫过态度恭谨,神色淡然的晏时锦,将匣子打开,细细看了一眼后,惊了一瞬,便知这位世子爷心意已决。
真是个狠角色!
又不禁为纪云瑟捏了一把汗,她这外甥女儿究竟招惹了一个怎样的人?
她捏着匣子内的纸张半晌,终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既有这份诚意,想必也不会苛待了瑟瑟。
苏滢面上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吩咐积玉收好,道:
“世子虽有此心,但一切还要看瑟瑟如何想。”
顿了顿,她道:
“我尊重她的决定。”
晏时锦起身,微微躬身颔首:
“多谢二小姐成全。”
他客气告辞,带着一行人离开。所有差事办妥,他已公开在扬州露面,再住苏宅并不方便,只能暂居在道府给他安排的驿站中。
苏滢并未起身相送,她犹自坐了许久,将盖碗中的茶饮毕后,方往纪云瑟的院子走去,积玉明白了她的意思,抱着小匣子跟在其后。
纪云瑟刚去找了沈绎,问到苏滢已经好全,又拜托他给苏滢留下一份补身子的药方后,回到自己的小院,正好看到苏滢过来。
“姨母?”
“您怎么过来了?”
苏滢拉着她的手,一路进入房中,别具意味地看着她道:
“你说呢?”
晏时锦已经跟她说过,今日会正式登门见姨母,纪云瑟躲闪着目光,道:
“他…走了?”
苏滢拉着她,二人在罗汉床上坐下,突然有些恍然,她想起了二十年前,一直疼爱照顾她的长姐远嫁,她只是个七岁的孩童,尚不懂分离的意义,直到许久不见长姐归家,不知是几日,还是一个月,几个月,她才明白,长姐真的离她远去。
再见长姐,是她和父亲去京城奔丧,看到的静静躺在棺材里的再无生气的人儿。
她哭过、闹过、怨过,恨父亲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名声害死长姐,她再不听父亲的话,也听不进任何人的话,整日活得如同擒了反叛的贼王。
到了议亲出嫁的年纪,吓跑了一众上门求亲之人,无人敢娶,她却自鸣得意。
直到有一日,父亲把纪云瑟接了过来,看到瘦瘦小小与长姐一个模样的小姑娘出现在她面前,她突然收敛了性情,像长姐当年照顾她一般,照顾长姐唯一的骨血。
一眨眼,小姑娘已经长成了眼前花容月貌的大姑娘。
苏滢忍下一阵潸然,摸着她的脑袋,温声问道:
“你愿意跟他回京城么?”
“若是你不愿,姨母会想办法,让你留在扬州。”
纪云瑟垂眸,也不再扭捏,道:
“我跟他回去。”
说不上来出于哪方面的考虑多一些,但现下她的心境告诉她,该回去了。
“姨母,您答应他了么?”
苏滢笑道:
“傻瓜,一切看你的选择,不管你想怎样,姨母都会替你想法子周全。”
她想了想,还是吩咐积玉把小匣子拿过来,放到纪云瑟的手上,道:
“这是你那未婚夫婿给的聘礼。”
“我觉着,还是交给你保管合适些。”
纪云瑟一阵诧异:
“聘礼?”
苏滢捏了捏她的小脸,看着匣子若有所思道:
“不错,可要看好了。”
“这份聘礼不简单呐!”
纪云瑟尚有些愣神,苏滢抚着她耳边垂下的青丝,似有十分不舍地叹了一口气:
“我的瑟瑟,也要嫁人了!”
场景莫名与记忆的一部分重叠,但又分明不一样,苏滢搂着她的肩,道:
“就算他们是国公府,瑟瑟也不必委屈自己,若真过不下去,别勉强,回来找姨母。”
纪云瑟自然明白,姨母不是咒她不好,而是给她留着后路。
她顺势抱住了苏滢,道:
“姨母若真舍不得我,陪我一同去京城才是正经!”
苏滢抚着她的发髻,出乎意料地答道:
“好,我亦正有此意,不若去京城看看,有什么更好做的生意。”
送走了苏滢,崇陶和效猗自觉地开始整理箱笼,她们自知日后回扬州的几率不大,便想着把自家姑娘喜欢,从前因顾虑纪府那些腌臜事而没敢带去京城的小玩意,这回一并带过去。
循着自家姑娘的意思,一同收拾了许久。
直到晚间沐浴后,纪云瑟才想起姨母给她的那个小匣子,神神秘秘的,却一直没来得及看,她去找了出来,接着案桌上的烛火打开,拿出里面的一张张纸笺,细细看了看,一下呆愣住。
第92章
楼船等在渡口,扬州各府衙的官员来送行时,晏时锦早已上了船,所有的目的已经达成,他也用不着与他们虚与委蛇。
纪云瑟托
腮看着窗外的滔滔江水,被船身破开两道白色的波涛,想到当日离京时似笼中放飞的雀儿的新奇和兴奋,对比如今重返牢笼的无奈,忽的有些怅然:
她这番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旁坐着的沈绎见她微微叹气,瞧出了她的心思,端起手边的茶碗轻轻吹去浮沫,弯了弯唇:
“怎么,临阵退缩了?”
“这倒不像你的性子。”
“退缩谈不上,烦闷倒是真的。”
纪云瑟摆摆手,转过了身子,道:
“不说这个,夫子您还是回宫么?”
沈绎饮了一口茶,点点头:
“我丁忧之期已过,蒙太医署不弃,让我复职。”
纪云瑟面露几分歉疚,抬手为他添上茶,道:
“若不是因我的事,夫子您留在太医署,以您的医术,恐怕早已升任院使了。”
沈绎指尖在茶盏边轻轻点了点,道:
“我早已说过,出京是因其他缘故,与你无关。”
他忽的转开话题,道:
“皇后娘娘有孕了,此番回去,太医署有意让我照看娘娘母子。”
纪云瑟倒是一下听明白了:
“您是说,皇后这回怀的是皇子?”
沈绎颔首。纪云瑟为孙雪沅高兴的同时,又突然有了几分担忧,若是雪沅腹中孩子的性别已经传到了她耳中,那不是整个皇宫都知晓了?
她想到夏贤妃的手段,心中一紧。沈绎看出她的心思,道:
“你倒是可以不必担心,事关嫡子,陛下早已有妥善安排,何况……”
他看了纪云瑟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纪云瑟并不在意,永安帝看重雪沅,定然把她当宝贝一般捧在手心里,夏贤妃想要害人,也没那么容易。
她看着眼前清润俊逸的男子,挑了挑眉,笑道:
“说来,夫子年纪也不小了,还不打算娶妻么?”
沈绎被她猝不及防地一问,差点呛了口水,侧头咳嗽不已,纪云瑟只当他羞赧,继续道:
“如今,您在太医署得陛下重用,也算是事业有成,不必再等了吧?”
“您喜欢什么样的?我还算认识许多京城里的姑娘,您跟我说一说,我好给您寻摸寻摸?”
沈绎无奈搁下茶碗,起身道:
“我突然想起一个方子,需回房记下来。”
纪云瑟没想到这位夫子一说起这事,竟然耳朵根都红了,也不敢再多说,捂着嘴笑了两声,起身相送。
屋外站着紫电,自沈绎进了这屋子后,提起的心就没放下来。
那次从江州上船,夫人私自叫了沈绎同行,他得知时已经无法阻拦,也来不及与自家主子说,主子知晓后,虽面上没有责怪他这个负责总管安排返程一事的属下,但到了扬州之后,所有的粗活累活都是让他去干的。
青霜和赤霄每日闲得翘脚,他却忙得脚不沾地,连喘息的空档都没有。
刚刚,紫电就是看到沈绎又进了这间厢房,特地过来门外守着。
此刻,他虽知晓夫人的两个婢女都在里面,但听着屋内传来的欢声笑语,还是免不了头皮发紧。
果不其然,楼梯上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一角玄色衣襟出现在走廊尽头,愈行愈近,紫电忙低头垂手,恭敬地立在门边。
男子步至门前,目光扫过他,冷峻的面容不带一丝表情,刚欲抬手推门,就撞见沈绎出来,两人目光交汇,沈绎微微颔首,径直离去。
晏时锦却被他耳后的一圈红闪入了眼帘,愣了一瞬后,步入房内。
崇陶和效猗能把沈绎当成家人,毫不避讳地与他同处,在自家姑娘身边待着随意做些什么,但一见到这位姑爷,便如同避猫鼠儿一般,立刻行了个礼逃之夭夭。
紫电悄然关上了门,见该来的人来了,该走的人走了,方松了一大口气。
他行至楼下的值房,刚沏壶茶准备休息片刻,青霜进来看见他,诧异道:
“船都要开了,你怎的还没走?”
紫电一脸疑惑:
“我去哪儿?”
青霜将佩剑放在茶桌上,就着他刚泡好的茶饮了两杯,道:
“赤霄没有转告你么?主子的意思,咱们上京是逆水而行,水路慢,让你去驿站寻个千里马先行回京。”
紫电更加不解,青霜只得附在他耳畔说清原委,见他一副为何又是他的神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你素来最得主子器重,这样的大事不交给你,主子能放心谁去做?”
紫电:
“……”
他就知道,那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纪云瑟依旧是坐在窗边看着江水,和岸上后退的山林,偶尔能见到有小舟被江水推着缓缓前行,见他进来,并未挪动,只道:
“你忙完了?”
晏时锦在她身旁坐下,随口道:
“你那两只狗呢,没带来?”
纪云瑟不知他怎的又扯到这个,略有所思道:
“我想着它们并不受欢迎,便留给了姨母,让积玉照看。”
到时候,她就多了一个理由找机会回扬州去。
晏时锦挑了挑眉:
“谁说它们不受欢迎?”
真正不受他欢迎的另有其人,也并未见她考虑他的感受,毫不避讳地与人同处一室,相谈甚欢。
纪云瑟不欲跟他讨论这些没用的,也不曾发现他情绪有什么不对,在案几上的果碟里拣了块凉糕,小口小口地吃着,又饮了一口茶,终是忍不住,问道:
“到了京城,你准备把我安置在哪儿?”
晏时锦见她脱下鞋袜,十分放松随意地两只玉足勾起,自然地屈坐在长椅上,原本拧紧的眉心松了松。
到底还是有区别的,她在沈绎面前,从来都是正襟危坐,乖得像只猫儿。
况她这番问话,就是根本没考虑回章齐侯府,而是打算跟着他。
纪云瑟见他不回应,侧头看了过去,在他微勾着唇角的沉默中读出了几分其他的意味,不可思议道:
“你不会要……”
“我可不是你的外室!”
他口口声声说他们已有夫妻之名,总不至于随便找处宅子安置她吧?她才不会让人金屋藏娇!
晏时锦在她身旁坐下,拿过一旁的绢帕替她擦了擦唇角,嗤笑一声:
“你想什么呢?”
“你是我妻子,自然与我一同回国公府。”
他去取了文房四宝过来,将案几上的茶水糕点先移至一旁,铺上纸张,开始沾墨提笔,道:
“我先与你说一说家中常见的人。”
“想来,女眷们你已经见过一些,就算没有什么印象也无碍,到时我会陪着你,再与你一一介绍。”
“今日,不过是先有个准备。”
他立马提笔开始写,将所有长辈的姓氏称呼先写了一遭,因他是长房长孙,故而同辈的写的是名讳,
“如今居国公府的就是我父亲,几个叔叔不与我们同住,各自立了府。我先与你说一说我的几个亲弟弟。”
纪云瑟听说过晏国公府枝繁叶茂,但也没想到茂成这样,默默咽了口水。
晏家素来嫡庶长幼有序,承继的都是嫡长子,如今尚在的老国公晏起就有兄弟五个,现任的国公爷晏徇也有兄弟四人,除了庄氏所生的三个,还有一个是庶出的小弟。
而晏时锦自己,更是兄弟六个,除了晏徇的继室万氏所生的老二老三,还有与老三年纪相仿的庶出弟弟老四和老五,和另一个只有十二岁的老六。
如今,除了幺弟外,其余几个均已成婚,也就是说,纪云瑟一进门,先要面对一个难缠的老祖母,摸不清情况的婆母和四个弟媳。
后宅一堆女人,每日能唱出多少台戏来?
她挎下脸,抱着一丝侥幸,道:
“你祖母,好似还没答应我俩的亲事吧?”
晏时锦搁下笔,扫过她眸中的抗拒,立刻给她泼了一盆凉水:
“两年前你‘偷跑’之后,就已经同意了。”
“何况,这次寻到你之后,我已经
给家中去了信。”
他派去的暗卫亲自将书信交与了晏起和庄氏,晏徇亦在场,回来复命时将几人的言行详细报于了他。
庄氏自然是震惊之余,头疼不已,原本以为,纪云瑟“身死”,晏时锦经过些时日自然就会放开,再遇到更好的姑娘,便会忘却往事,重新开始,却从未想过还有“人死复生”的奇闻。
更不可思议的是,两人竟然还会偶遇!
她一把年纪了了,根本不相信那些什么天定缘分,什么命中注定,多半又是她那个心机深沉的长孙弄的鬼。
在晏起和晏徇的劝说下,庄氏终是没了脾气,也不发一言,扶着婢女的手颤颤巍巍地回房,晏徇亲笔回了信,让晏时锦好好把人带回来。
纪云瑟想起了这厮的“妻礼扶柩”,仿佛又瞧见了那张大网向她罩过来,她如同一只鱼儿,不管往哪边游,都是在网里,逃脱不得。
晏时锦一手揽住她的腰,颇有耐心地点了点纸张,上面画着整整齐齐的一张树样图,和密密麻麻的姓氏称呼,复而执笔:
“来,继续。”
说到他刚成婚的三弟媳妇成氏,纪云瑟颇具意味地侧眸看过来:
“我怎么记得,成国公府的大小姐,是贵府老太太给你相的?”
“怎么又变成你三弟媳了?”
晏时锦刮了刮她的鼻尖:
“什么贵府?”
“那是咱家!”
待对上她质问的目光,又毫不心虚地问道:
“你怎知有这事?”
“原来,你那时已经十分关注我了!”
纪云瑟:
“……”
她双手撑在腰上,一副质问某人倒打一耙的架势,转动身子间,掩在裙摆下的玉足不安分地露了出来。
晏时锦一把将人儿抱在自己腿上,抬手覆上她的脚踝,轻轻捏了一把:
“祖母在那年寿宴的确有意让我与成大小姐相看。”
“若不是有人那日故意摔入我的院子里,勾着我拖住我,只怕我与那成大小姐,已经…鸾凤和鸣了……”
纪云瑟双手搭上他的肩,语气轻飘飘:
“……现在也还来得及。”
少女说话间,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瓷白手臂,将另一只脚也埋入了他的掌中,轻语道:
“况我瞧着,你家那位三郎倒是不错,相貌绝佳就算了,看着还温顺听话。”
“不如换一换。”
“我就喜欢听话的……”
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晏时锦恶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双唇。初经情事,又是分别两日不曾见美人面的男子,怎经得起撩拨,旖旎蔓延,长椅上只剩两件外衫,飘落在精致的绣鞋上。
这一路风平浪静,就是有些无趣,幸好楼船够大,活动不受限制,也能偶尔到甲板上吹风看景。
纪云瑟原本打算磨着晏时锦在中途找两处渡口停一停,上岸逛逛,但很快没有了兴致。
晏时锦看了几封邸报,和青霜议了事后,效猗过来恭敬回说姑娘已经睡下,哪儿都不想去,不必靠岸了。
晏时锦闻言立刻去瞧她,果然见她神色恹恹地侧躺在床上,面色有些苍白,他吓了一跳,摸着她的额头,道:
“怎么了?”
“是不是昨日出去吹风,冷着了?我去把沈绎找来,给你瞧一瞧!”
纪云瑟拉住他,道:
“不用。”
见他一脸焦急,忙细声道:
“是我小日子来了。”
她虽然不会肚子疼,但每到这时都会觉着头晕,浑身酸软没有劲。见他似有些不明白,只得又叹着气,道:
“就是葵水。”
晏时锦自然不知晓女子们私下里如何叫那个,但身为一个成年男子,葵水总是听说过。且不知在哪册书中看过,女子每个月的那几日,会有些身子不适。
他坐在床榻边,握住她的手,道:
“哪里不舒服?”
“要吃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才能好受些?”
纪云瑟摇摇头:
“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我睡一会儿就好。”
崇陶已经敲门进来,她将托盘放下,道:
“姑娘,姜枣红糖茶已经熬好,您趁热喝了吧。”
纪云瑟起身,微微吹凉后,一口饮尽,崇陶看了一眼她身旁端坐不动的晏时锦,还是小声询问道:
“姑娘,可要奴婢帮您揉一揉肚子?”
晏时锦闻言,俯身道:
“我来帮你揉。”
崇陶见此情景,只得收拾了托盘退下。
一只大掌伸入被窝里,纪云瑟无奈将他的手放在正确的位置:
“这里,轻一点。”
幸好他的手掌宽大,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热度,纪云瑟好受了一些。晏时锦见她面色已褪去苍白,放下心来,随口问道:
“何时能好?”
纪云瑟咬了咬唇:
“五日。”
男子转了转眼珠,似脑子里在算计什么,片刻后道:
“正好,不影响。”
因为,他们恰好在那之后的第六日一早,抵达了通州渡口,下船换乘马车回京城。
纪云瑟当日赶赴通州时是骑马抄的山间小路,只用了几个时辰,如今正儿八经地从官道回去,路上不耽搁的话,也得至晚才能到。
大晚上的,她倒要看看,晏时锦怎么带她回府。
果不其然,进入城门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沈绎骑着马与她道别,径直前往顺贞门。
赤霄在前方引路,崇陶深深叹了口气,自从船上下来,姑爷就不见了人影,只留了几个侍卫,让自家姑娘听从赤霄的安排入京,这大晚上的,他们一大群人带着几大车行礼,都不知如何安置。
总不会让她们回章齐侯府吧?
当日她们那样逃出来,如今灰溜溜地自个儿回去,她咽不下这口气。
但看自家姑娘自若的神色,到了嘴边的问话又深深咽了回去。
不多时,赤霄在马车外说道:
“夫人,已经到了。”
崇陶掀开车帘,却见是京城里最大的客栈,如意居,只能算是稍稍舒了口气。
不比两个婢女的愁眉苦脸,纪云瑟倒是一点儿也不慌,她已经想明白,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此番返京,也是被某人死皮赖脸威逼利诱着“复生”回来,该操心如何安置她的应该是晏时锦。
她便踏实做个“小娇妻”又何妨?
马车停在院内,掌柜的亲自过来相迎:
“夫人一路辛苦了。”
“世子已经将小店全部包下,您可以安心在此休息。”
赤霄早已命人入内打点,又吩咐几个暗卫:
“东西不必都搬下来,只拣夫人要用的送入房中。”
纪云瑟便明白,他们不会在此久住,不过一两日而已。
赤霄向纪云瑟躬身道:
“世子今日尚有公务要忙,何况明日就要……”
“恐不便过来,夫人您早些休息。”
纪云瑟没计较她的吞吞吐吐,微微颔首,与崇陶效猗跟着掌柜的步入客栈中,早已收拾妥当的一间天字号房。
沐浴完毕,她坐在梳妆台前,崇陶为她梳发,纪云瑟百无聊赖地翻开镜前的妆奁,里面准备了许多支珠花,有许多颜色和各种花鸟图案,不算名贵,却胜在巧思。
就连这间客房的布置,也甚得她心意。房间宽敞,湢室恭房一应俱全,架子床和橱柜等家具都是清一色的老酸枝,古朴素雅,三脚鎏金炉里燃着她喜欢的苏合香,四个角落摆着冰鉴,铺着绣巾的月牙桌上搁着几碟新鲜瓜果。
从前,她并未住过客栈,突然想起在扬州临走时,苏滢与她说的话,叫来效猗,道:
“你没事跟掌柜的打听打听,这样一间客栈,若是盘下来,得花多少银子。”
“再问问每日的客源有多少,你得问详细一些,比如,他这儿分了天字号房,玄字号房、地字号房,价格分别是几许,各有多少客人入住。”
“还有,我瞧着大堂那儿摆满了桌椅,应当也是提供酒食的,问问每日光是来用膳的客人又有多少。”
从前的悦椿楼盘出去了,她是十分
不舍的,如今再回京城,苏滢给了她不少银两,让她瞧着有机会投出去,盘个铺面什么的,她便琢磨着再干点其他的营生。
开间客栈就不错。
京城是天子脚下,来往的官员、商贩众多,若是再想些与众不同的巧思,或许是条赚钱的路子。
效猗愣了愣神,不明白自家姑娘都什么时候了,竟想着做生意,一旁的崇陶快人快语,道:
“姑娘,您还有心情想这个呢!”
“姑爷他……”
“他没说何时来接您么?”
不远千里把自家姑娘哄了来,一到京城人却不见了,真是见鬼了!
纪云瑟慢悠悠道:
“不接就不接。”
又催促效猗:
“快去呀!正好今日掌柜的只接待咱们,有空闲,你多问两句。”
她自己也不闲着,找了个店小二,让他带着自己将整个客栈所有客房都看了一圈,对于家具器物的种类和价格有些数的她,便大概弄清楚了若是自己购置,得花多少银子。
这番一折腾,纪云瑟回来躺在床上,话本尚未丢开手,就睡着了。
第二日,她被崇陶唤醒,抬眼看了看窗外的日头高,有些不耐烦:
“这么早叫我做甚?”
崇陶一脸复杂的神色,门外似听到屋内的动静,有人道:
“禀夫人,老奴奉世子之命,前来服侍夫人梳妆更衣。”
纪云瑟尚在迷糊间,问道:
“是谁?”
崇陶扯出一抹笑:
“奴婢把她唤进来,让她跟您细说吧。”
纪云瑟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起身趿了鞋,道:
“进来。”
门被从外推开,先进来了一个中年妇人,纪云瑟仔细一看,记起是晏时锦院子里的陈嬷嬷,她躬身请了个安,笑道:
“夫人,今儿个乃大喜之日,世子特让奴婢过来帮着伺候。”
说罢,在纪云瑟怔然的目光中拍了拍手,端着托盘的一行婢女们鱼贯而入,纵是这间天字号房颇为宽敞,此刻,也被挤满了人。
纪云瑟被婢女们手中盖着的清一色的大红绢帕晃了晃眼,有些呆愣地吐出两个字:
“大喜?”
陈嬷嬷笑道:
“大婚虽在傍晚,但按礼数,夫人您一早就要开始准备。”
“开脸、沐浴,穿衣、梳妆,都费着工夫呢。”
“世子爷先进宫面圣,祭告了太后娘娘,再去祠堂告知祖先后,便会亲自上门迎亲。”
纪云瑟惊了惊,这是跳过了所有的议亲流程,一步到位呐!
第93章
婢女们手中的托盘一个个掀开,翟冠、蟒服和霞帔,在一片大红的映衬下,宛如火焰般炽烈,远远的就能看出精致繁复的绣工,铺翠圈金,镶嵌着珍珠宝石。
蟒服霞帔铺展在床榻上,崇陶和效猗瞠目结舌,纵是她们这两年跟着自家姑娘挥金如土,购置了许多名贵料子和苏绣的衣裳,也见过江州的绸缎庄为官眷缝制的不少华服,但眼前这等工艺,依旧让她们惊得说不出话来。
短暂的讶异后,纪云瑟倒是很快平静下来,晏时锦为了寻她把她带回京城,可谓是机关算尽,何况有“妻礼扶柩”这种离谱的事在前,这般费心给她个婚礼算得了什么?
她坦然接受。
崇陶和效猗不知如何给新娘子装扮,这番重任自然落在陈嬷嬷身上。她先吩咐了上早膳,让纪云瑟吃饱些,若是换了婚服,上了妆,就不便再吃东西了,得熬到晚间入了洞房。
纪云瑟正喝着米粥,听她提及洞房,不小心呛了一口,捂着嘴咳嗽起来。
陈嬷嬷忙奉上了茶,笑道:
“世子约莫未时末来迎夫人,申时回府。他特地吩咐老奴告诉夫人,莫要怕,一切有他在。”
因纪云瑟是在客栈,故而很多礼数都省了,陈嬷嬷也没有催她,让她慢慢用了早膳,才与她细说婚礼的流程:
“夫人不记得亦无妨,有喜娘陪在侧,要做什么会随时提醒您。”
纪云瑟听她说得详细,的确觉得仪式十分繁复,但她也知晓,越是繁复,说明夫家越是看重。
她又吃了个水晶虾饺,点头应了一声“好。”
陈嬷嬷看出了纪云瑟的紧张,怕她吃太多了反而会不适,便吩咐婢女过来预备着先开脸。
她唤了门外的一个身着锦缎华服,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进来,道:
“这位全福嬷嬷的手艺不错,一点儿都不疼,夫人尽管放心。”
全福嬷嬷的人选本就苛刻,要父母公婆均在世,夫妻恩爱,儿女双全之人,更何况自家世子还额外提了要求说不能弄疼了夫人。
幸好紫电提前回来交待这些事,否则,陈嬷嬷操办这些,头发都得再熬白一圈。
全福嬷嬷躬身行了个礼,让崇陶端了水进来,小心给纪云瑟洗了脸,涂上一层特制的香粉,再用一根细棉线,利落地修理起来。
开脸后的少女更加显得肤若凝脂,秀靥玉颜,妇人发自内心地赞道:
“奴婢服侍过那样多的夫人,世子夫人您是最好看的。”
又贴心问道:
“夫人觉得如何?疼不疼?”
除了有些轻微刺痒,纪云瑟倒是没有其他的不适,笑道:
“嬷嬷手艺很好。”
陈嬷嬷估摸着她消了些食,便吩咐人给她备水沐浴。
婚服层层上身,罩上大红蟒袍,披上霞帔后,众人皆是眼前一亮,就连日日见着自家姑娘的崇陶和效猗,也一时看傻了眼,就算是天上的仙子,也不过如此吧?
全福嬷嬷给她梳好发髻,戴上翟冠,纪云瑟不禁摸着后颈,真是颇有分量。
果然,待所有准备妥当,已经过了午时,不久后赤霄进来通传,说是世子的迎亲仪仗已至客栈外。
喜娘笑盈盈地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给纪云瑟递来了绣着龙凤呈祥的喜扇。
整个客栈都布置了大红喜绸,新娘碎步迈出房门,已有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走廊,大红蟒袍外挂披红被腰间的玉带蹀躞勾勒出他宽肩蜂腰的身形,如青松玉竹一般。
簪花官帽下,新郎本就霁风朗月的峻脸更加容姿出众,纪云瑟手中的喜扇不禁歪了歪。
四目相对,男子露出一抹浅笑,向她伸出手,芊芊柔荑刚刚搭上,纪云瑟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落入男子的怀中,被打横抱起。
她差点轻呼出来,却听一道低沉温柔的嗓音在耳畔:
“新娘到夫家前脚不宜沾地。”
纪云瑟的弟弟们不可能过来背长姐上喜轿,新郎官便自告奋勇,将这事一并揽了下来。
宽大的八抬喜轿在客栈外候着,齐整的仪仗占了满满一条街,压轿、入轿一气呵成,随着礼官一声高喝:
“吉时已到!”
鞭炮礼花齐鸣,纪云瑟低头瞧着霞帔上的绣金,瞬间感觉自己被抬了起来,在整条街的热闹喧嚣中,晃悠悠地走着,听到前方传来沉稳的马蹄声,她捏紧了手中的喜扇。
喜轿停落,轿帘被掀开,有一只熟悉的修长之手伸了过来,稳如磐石,扶着她步出轿门。
天色微暗,显得脚下的火盆愈发惹眼,男子握紧了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传来,纪云瑟稳稳跨过。
一系列的拜堂流程都有喜娘在旁引导,直至被送入洞房,福寿嬷嬷们撒了喜帐,周遭才安静下来。
喜娘吉祥话不断,纪云瑟依礼却扇,原本就精致的五官在明艳的妆容下更加熠熠生辉。
洞房内红烛摇曳,映着霞纱帐影,身着喜服的一对新人郎俊女俏,惊世的绝美容颜互相衬托着,宛如画上的神仙眷侣。
福寿嬷嬷们压制不住唇角,喜娘端来了合卺酒,二人依礼交杯饮尽。
紫电趁人多时,赶紧过来在自家主子耳畔轻语了几句,果然见他面色一黯,不情不愿地松开新婚夫人的手,说了一句:
“我去去就来。”
方跟随他前往正厅。
晏国公府张灯结彩,热
闹非凡,席上觥筹交错,议论的皆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喜宴。
当日,素来清冷目中无人的晏国公世子,在谢家马球会上,对那位与皇室有几分不清不楚瓜葛的没落侯府之女青眼有加的事,就在京城炸开了锅。
多半是说纪云瑟刻意勾引,世子一时识人不清被蛊惑。
再到那女子突然身死,晏时锦竟以妻礼葬之,众人震惊的同时,因死者已矣,便少了几分恶意,只说是那女子没有福分,多了几分唏嘘。
就在贵女们以为时过境迁,晏世子该忘了那“亡妻”,会再寻个品性教养极佳、门当户对的闺秀时,却没料到,他因公去了一趟江南,竟然宣称寻回了当日在火中被人救下的未婚妻,并好端端的把人带了回来,直接成婚。
这消息不光是让国公府的几个长辈措手不及,头疼不已,那些对世子夫人之位跃跃欲试的贵女们更是咬牙切齿,私下里把那女子描绘成了妖狐转世,不过是靠一身狐媚本事,惑人心神而已,能长久就怪了!
崇陶悄悄去前厅弄些吃食时,恰好就听见女宾席上不少人正用不善的语气议论自家姑娘,气冲冲地回来:
“又不是姑娘您上赶着要嫁入这国公府的,她们凭什么这样说您?”
“竟然说什么,您以色侍人长久不了!”
纪云瑟揉着酸痛的肩颈,想了想,笑道:
“的确是不长久。”
等她哪一日瞧腻了那厮的容色,趁他放松了警惕不再看她这样紧的时候,再跑一次就罢了。
到时,她或许也能如姨母一般,心安理得地养些面首,不亏待了自己才好呢!
崇陶见自家姑娘丝毫不在意,更是替她委屈:
“奴婢瞧着,这婚礼热闹是热闹,但国公府里到如今也没个人来看一看您,姑爷还被叫走了。”
寻常人家新媳妇进门,大姑子小姑子总会来瞧一瞧新妇,说会话陪一陪,如今倒好,自家姑娘独自在此枯坐着,看来,这国公府果然是根本不待见姑娘。
纪云瑟抚着额头上被翟冠压出的痕印,无奈看她一眼,道:
“别啰嗦了,快帮我把这发冠卸下来。”
陈嬷嬷很快命人打了水送到湢室,恭敬道:
“夫人,世子正在书房沐浴,会马上过来,您是不是也先沐浴更衣?”
纪云瑟答应了一声,夏末的天气本就闷热,更何况身上穿着一层又一层的喜服,又顶着繁复的发冠,连脸上的脂粉也变得粘腻起来。
陈嬷嬷看着崇陶给她拿来的几碟糕点,面露一丝歉意:
“是老奴疏忽了,世子早已吩咐给您准备了晚膳。”
她随即出门吩咐人先将食盒取来,待夫人沐浴完后再摆饭。
自打那日老夫人寿宴,这位天仙美人出现在自家哥儿的书房里,不管外面如何议论,陈嬷嬷都无比坚信,她就是自己日后的女主子。
毕竟除了太后娘娘和老夫人,还没有第三个人让自家哥儿如此上心,连她最爱吃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纪云瑟沐浴过后,看着效猗给她寻来的能清晰透着烛光的大红寝衣,扯了扯唇角:
“没有别的了?”
效猗讪笑道:
“这些都是姑爷一早备好的,还有一件是浅粉的,奴婢想着,这件当是今晚穿的。”
“……”
纪云瑟只得在外罩了一件外衫。
晏时锦回房时,他的新娘正坐在月牙桌旁大快朵颐,她脸上的脂粉被洗了个干净,娇颜如出水芙蓉一般,微透的纱缎寝衣在烛火中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少女玲珑有致的曲线。
崇陶和效猗对视了一眼,识趣离开。
纪云瑟见他进来,也来不及将刚才一时吃得热了,脱下的外衫重新穿上,只得拢了拢前片,饮了口茶漱口,道:
“你忙完了?”
晏时锦行至她身后抚着她的肩膀:
“对,裕王奉旨观礼,我已经把他送走了。”
前方的铜镜中,纪云瑟能清晰看见他身着一件同样轻薄面料的月白中衣,视线从他微开的前襟往下,将紧实线条收入眼眸中后,蓦的瞥开目光。
晏时锦勾了勾唇角,俯身问道:
“累不累?”
纪云瑟不禁转着脖颈,直言道:
“你说呢?”
“婚服和发冠加起来,得有十来斤吧?”
“下次你试试戴一天?”
“哪会有下次?”
晏时锦自觉帮她捏着双肩:
“这样好些了吧?”
纪云瑟早就体验过这厮的推拿技术,自是舒服了不少,但很快,她发现,他的手逐渐移了位置。
她将两只放肆闯入的大掌推开,道:
“我…我还没吃饱……”
男子怎会轻易放过她,俯身将人抱起:
“别吃了……”
“过饱不宜剧烈运动。”
纪云瑟欲辩驳的话被淹没在他的唇齿中,很快就明白,所谓的“剧烈”,并不是夸大其词。
或许,不应该如此猛烈的,但是,两年多的思念,重逢后这一个月的隐忍,让他失了分寸,潮水一旦决了堤,水势一发不可收拾。
纪云瑟不是没见过,但真正在此刻碰触到时,对它完全不能只停留在想象中了,怎么可能容得下?
“不行,会很疼的。”
男子轻啄着她的唇瓣:
“不是都见过了么?”
“而且,你好像也很喜欢它。”
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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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察觉到她的紧张,吻住了她的唇:
“别怕,相信我。”
…她忍不住摇头往外推:
“不要…”
男子颇为配合地依言,却拿捏着端详她的细微变化。
蒙蒙雨雾中,有一辆马车驶来,车轮在绣着壮丽江山图的绸绢上一寸一寸碾过,流连一路起伏的峰峦,欣赏秀丽的景致。
末夏的晴日闷热潮湿,一片柔软云朵骤然飘去了半空,失去了牵制,不能飞升不能降落,好似非要缠绕着sld山峰方能安稳落地。
“继续吗?”
纪云瑟咬牙不语,却主动吻上他的唇,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
他轻啄了一下少女的唇瓣:
“它们看起来互相喜欢,是不是?”
霞帐内的光影在摇晃中移动了位置,红烛越来越低,直到有一丝清凉的风从帐帘的缝隙中吹了进来,吹散了里面的温热黏腻。
男子拂开了她沾湿在额角的碎发:
“疼吗?”
“…一点点…”
应该说,没有预想中的疼,虽说在初始时十分不适,但在他耐心安抚中逐渐被惬意替代。
晏时锦却在少女躲闪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满足,眸光微动:
“好,我们继续。”
纪云瑟:
“啊?还有?”
因为怕初次伤到她,晏时锦十分克制地收敛了五分,此刻,他抱着她转了个身。
纪云瑟还未反应过来,又被封住了唇舌,激烈的亲吻带着十足的攻势,眼前的男子似换了一个人。
虽依旧是隽朗的面容,但漆幽的黑眸却透着注视猎物的炽热和占有欲。
待她觉察出危险,一切已经来不及。
雨后的旷野上奔腾着一匹骏马,带着毫不掩饰的本能驱使,乘风踏浪疾驰而来,一波一波的潮汐翻涌来袭。
初始虽然得到了些趣味,但渐渐地,雨中枝头的小雀儿被欺负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凝着水雾泪珠儿可怜兮兮地恳求风雨快些结束,后来,却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
时间仿佛在瞬间停滞,又似乎在晃动的光影中飞快地流逝。
夜色早已沉寂下来,院子里一枝嫣红的月季在突然来临的一阵疾风中摇晃,那阵风偏偏钟情于它初绽的花蕊,不住地拍打欺负它,在一番磨砺之后,终于,清甜的花露从蕊心滴落,裹入恼人的狂风中。
纪云瑟不知自己何时睡去,她真正清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她缓缓睁开眼,刚要挪动身子,一阵酸痛不适感就涌了上来,昨日的记忆瞬间袭来。
头顶是男子柔和低哑的声音:
“你醒了?”
纪云瑟才发觉自己睡在他怀里,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晏时锦适时轻抚着她的背:
“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你说呢?”
纪云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废话!她此刻哪里都不舒服!
昨晚到了后面,他根本就不考虑她的感受,不管她如何求他放过她都是枉然,她分明变成了一个被人上下摆弄的玩偶!
到最后除了胀痛,她一丝力气都没有,双腿因为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而酸得要命,连沐浴都是被这厮抱去的,又不想唤崇陶和效猗过来帮她洗,只能让他继续占自己的便宜!
男子撑着一只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分明是有人自己说想要,也不疼,怎的能都怪我呢?”
“你胡说!”
纪云瑟不想再理他,挪着酸胀的腿侧过身背对着远离他,却又被他追了过来,热息萦绕发丝:
“好吧,都怨我。”
“若是累的话,我陪你再睡一会儿。”
纪云瑟“嗯”了一声,疲惫的双眼刚要阖上,又倏然睁开,被那矗蠢蠢欲动的炽热震惊到了:
“你……”
她弹射般从床榻上坐起,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后一脸淡然的男子,咬了咬唇:
“…我,我不睡了!”
“今日不得早些去敬茶么?”
不管这门亲事再如何仓促,她作为晚辈,该走的礼数还是得走。既进了门,她希望和国公府的长辈女眷们和睦相处。
晏时锦随即也起身,声色不急不缓:
“对,敬茶过后,回来再补也可。”
“……”
纪云瑟如临大敌般的眉心一跳,白了他一眼:
“我要换衣裳了,你出去吧。”
她指了指大红缎缂丝苏绣围屏向他道。昨夜烛火昏暗,她亦是才刚看清楚这间房的构造。
当中是堂屋,卧房安置在东侧暖阁,以围屏为界,透过屏风隐约瞧见西面也摆着一架三扇座屏,有书架在两侧,估摸着是这厮的书房。
晏时锦顺手将人又揽了过来,道:
“我给你换。”
见他的目光随即落在自己的肩膀和锁骨处,纪云瑟方发现有许多鲜红的印记,越往下越密集,比从前的每一次都多且明显……
“……不用,我自己来!”
她收拢了衣襟,从他身上起开,却在站直的瞬间,被两腿的痛胀感打败了,在床上躺着坐着尚好,一下地,需两腿用力时只觉得更酸了,迈两步就发颤。
纪云瑟蹙紧眉头:
“……”
男子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她发怒之前,去寻了一身让陈嬷嬷早已备好的新制衣裳过来,是她最喜欢的清淡素雅的颜色。
纪云瑟接过了里衣,正待换时,冷不丁瞥见他撑起的一方帐子,闭了闭眼:
“……你转过去,别看我。”
晏时锦估摸着她换好里衣后,弯了弯唇角,笨手笨脚地帮着她穿衣裙。纪云瑟不想再与这厮说话,唤了门外的崇陶和效猗进来伺候。
两个婢女自天色蒙蒙亮就守在门外听动静,一到辰时亦有些着急,生怕自家姑娘起晚了,原本就被这府里嫌弃的出身,还添了道不敬尊长的罪名。
听到纪云瑟的声音,方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应声进来。
见自家姑娘已经换好了衣裳坐在梳妆台旁,崇陶放下水盆,有些诧异道:
“姑娘怎的自己穿衣裳了?”
“奴婢们在外头等候了许久呢!”
纪云瑟尽量平静下音量:
“今早起来想试一试新衣裙,就自己穿上了。”
她拢了拢前襟,躲开二人直视的目光,年长许多的效猗看出了她是刻意遮掩着颈侧的几道清晰可见的红痕,小心地看了绕出屏风的晏时锦一眼,忍不住带着心疼地悄声道:
“姑娘受苦了!”
纪云瑟讪讪一笑:
“哪有。”
其实回想起来,那感触也不是那么坏,而是有些奇妙,甚至有些……欲罢不能。
但她也不想轻易放过“罪魁祸首”,此刻,他穿了一身霁色圆领家常宽袖长衫,束月白腰封,恢复了平日里正经高冷的模样,让人无端联系到一个词:衣冠禽兽。
晏时锦自然而然地吩咐为纪云瑟绾好发髻的效猗,给他取水洗漱,效猗应声,跟去了书房伺候。
纪云瑟撇了撇嘴,正好陈嬷嬷过来,见二人已经起身梳洗,恭敬道:
“夫人,老奴已去厨房吩咐立刻摆饭。”
纪云瑟便问她:
“你家世子这院子里怎的没见服侍的人?”
偏使唤她的。
陈嬷嬷回头看了一眼书房里的晏时锦和跟过去的新夫人的婢女,大致猜到了她的意思,小心上前解释道:
“禀夫人,世子的院子里一直没有婢女。”
“从前,是伴吉和伴祥两个小厮伺候世子起居。”
纪云瑟大概明白了,她进门,小厮自是不便再到他们这内院来,又不免叹道:
“如此一来,嬷嬷您倒是辛苦了。”
陈嬷嬷笑道:
“原本还有一个于嬷嬷,年前因身子不适,世子让她提前回乡养老了。”
“世子向来事情不多,从前,老奴一人也够了。”
“如今夫人进门,若要选人过来,自然得跟您商议。老奴已经选了几个,待夫人您过目了之后,再决定留不留。”
纪云瑟浅笑应了一声好。
二人梳洗完毕,一同在堂屋用膳,纪云瑟突然想到什么,问道:
“平日里,你是在哪里用膳?”
晏时锦一下猜到了她的心思,直言道:
“我已经吩咐在我院子里开个小厨房,以后,就是我们两个吃饭。”
纪云瑟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又问道:
“你家长辈没有微词?”
晏时锦喝了一口粥,挑眉道:
“若是你觉得冷清,也可以与祖母他们一同用膳。”
纪云瑟立马回应:
“不必!”
“冷清一些,很好。”
晏时锦轻轻掐了一把她的腰,附首过去:
“还有,如今得说是咱们家。”
“若是再说错,我要罚你。”
纪云瑟坐直了身子:
“…食不言,寝不语。”
二人用了早膳,前往国公府。
纪云瑟才知,晏时锦的清珩院是单独在泽辉园辟了一处颇大的院子,分了内院和外院,上回她不小心闯入的书房,是他在北面外院的会客办公之所。
她一路走,一路听他说,小厨房会安置在东面的耳房,西面有两间厢房可搁置她的嫁妆杂物,东面也有两间厢房,要做什么由她定。
至于破竹他们几个侍卫,与院内的小厮一同宿在外院的倒座房内。
从
泽辉园到国公府当中有南北两扇角门,相比而言,泽辉园的景致偏新式江南园林的味道,进入国公府后,大多是庄严肃立的飞檐楼阁。
纪云瑟想起了,这是通往老太太的福欣堂的路。
不过想来,万氏虽算她如今的婆母,但名分上确有些尴尬,晏时锦毕竟是先长公主之子,万氏这个继母在他面前都得低一头,若是想要给她这个刚进门的新媳妇下马威,还得老太太出马。
正想着,突然有微热的掌心握了过来,晏时锦与她并肩,道:
“别怕。”
从东角门步入,二人沿着穿山游廊往前走,一院子的婢女仆妇垂手侍立,却没有丝毫杂音,处处显示出公府的规矩气派。
福欣堂已经坐满了人,万氏早早地就起身,吩咐人去清珩院告诉一声,直接到福欣堂敬茶,又让人叫几个儿子媳妇们好好装扮一番,嘱咐了几句话,更是催着晏徇早些过来。
惹得晏徇戏谑着提醒她记得自己是婆母,莫要紧张得像个新媳妇。
端坐主位的晏起与晏徇说了几句话后,拍了拍一旁面无表情的庄氏,悄声在她耳畔道:
“长孙媳妇好不容易娶回来,你高兴些!”
庄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低头饮着茶。
不多时,有婢女打帘子的声音:
“世子和大少夫人到了。”
一时屋内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齐聚在门口的插屏,就见素来清冷寡淡的那位世子爷,牵着一位雪肤花貌的美人儿迈步进来。
第95章
纪云瑟一直被晏时锦拉着手,在迈上檐廊的台阶时,她想抽回,却被攥得更紧。
门外的婢女目光扫过二人,眸中惊讶一闪而过后,低下头一面打帘子,一面躬身通报。
屋内人满却气氛肃重,老国公晏起和庄氏坐在明间主位上,下手分别是晏徇和万氏,再往下左右侍立着四对年轻的夫妇,末位是一十多岁的少年郎。
除了几位尊长,同辈中,纪云瑟只对三郎晏时钰有些印象,因他与晏时锦的眉眼有几分相像,那日问过路就记住了,余者都没有见过,但看他们的站位,大概能对应上。
晏时钰一下认出了这位长嫂就是那年祖母寿宴,找他问路的天仙姑娘,也就明白了为何长兄在听到他打探这姑娘的家世时,从不多管闲事的人为何会有那样特别的反应。
存了一丝后怕的同时,又不免腹诽长兄太过奸猾,竟然骗他说是成国公家的姑娘,如今倒好,他真的娶了成家小姐,被这母老虎管得服服帖帖。
而他心心念念的天仙姑娘,竟摇身一变,成为他的长嫂。
晏时钰内心思忖了一番的同时,目光不免在纪云瑟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但很快就被一道冷冽的眼神扫了过来,他看着神色不善的长兄,匆忙撇开头。
偏又对上自家媳妇皱着眉头带着探询的侧眸斜睨,晏时钰心下一凛,躲闪着看向正中主位。
晏起一见这位新妇进来,就不由得咧嘴露出了笑意,这般容貌,不怪那小子死心塌地惦记着不放。也对,他的长孙文武双全,在京城中的儿郎中若是数第二,是绝对没人敢认第一,自然得配这等绝色美人,郎才女貌嘛!
庄氏一看身旁的老家伙不住点头目露赞许,差点都快笑出声来了,脸色更加黑沉,瞧着那不争气的长孙到此刻还不肯松手,更是头疼得没眼看。
她后悔当年被这浑小子故作的心如死灰之色骗了,竟然轻易放任让他做那傻事,间接认了这孙媳。
万氏倒是面色平静,她自知自己的两个儿子无论怎么赶,都越不过晏时锦去,从前连他的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了,如今,他偏偏娶了一房这屋子里出身最低的媳妇,也算是白璧微瑕,从遥不可及的高岭落下凡尘,显得与他们亲近了不少。
晏徇是出了名的孝子,平日里对庄氏大多的吩咐都是言听计从,原本打算与她一条战线,不给晏时锦这不孝子面子,但在看到新媳妇娉婷袅袅,低头带着几分怯色,毫无攻击力的娇软模样,顿时觉得,这一看就良善可欺的小姑娘能有什么错?
况人家姑娘都跑千里之外去了,一点都不想攀附他家的模样,定是那不孝子使了什么手段强取豪夺,要怪只能怪自己生的混账儿子!
罢了,浑小子不懂事哪日关起门来教训一通就是,今日别委屈了小姑娘。
这位素来御下威严肃厉的国公打破了屋内的死寂,语气算得上和缓:
“来了?”
“敬茶吧!”
纪云瑟终于被晏时锦松开了手,二人一同跪下给四人行礼,有婢女捧了托盘过来,纪云瑟余光看了一眼身侧,与他动作一致,双手端着茶碗恭敬奉上:
“请祖母喝茶。”
庄氏早就被晏时锦提前知会过了,且新妇已经进门,断没有此刻闹出笑话传出去的道理,又有晏起在身旁一直悄悄碰她手臂,只晾了她片刻,便面无表情地接过了茶,轻抿一口。
身旁的嬷嬷会意,替她将一个精致小木匣交给纪云瑟,
“这是老夫人给大少夫人的见面礼。”
“谢祖母。”
纪云瑟颔首恭敬接过。
接下来二人给晏徇夫妇敬茶,就融洽了许多,万氏觉着自己的两个嫡亲媳妇,一个惯会娇滴滴地哄夫君,一个又是河东狮般管着夫君,多少有几分讨嫌,但面前这位隔着的,是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莫名看着顺眼,忍不住弯着唇角饮了茶,亲自将见面礼交给她。
纪云瑟恭敬谢过,与晏时锦一同起身后,是同辈们之间见礼,她命崇陶和效猗将自己的敬茶礼一一送了出去,给每位弟媳一支镶宝石赤金簪子,给最小的幼弟一方思州石砚。
众人皆客气道:
“多谢长嫂。”
纪云瑟谦和端庄,一一颔首,目光扫过,将所有人的细微神情收入眼中,其他人至少表面是笑脸相迎,独独老三媳妇,就是成国公府的二小姐成婉思,面露一丝不屑,随手将簪子丢给身后的婢女。
晏徇端起手边的茶碗,象征性地嘱咐了几句:
“既已成婚,你夫妇二人当和美过日子,男主外,女主内,互相体谅周全。”
二人恭敬应“是”。
晏徇又道:
“今日几位叔婶弟兄们都会过来,到我那边用午膳。”
平日里若只是他们一房团聚,多半就在福欣堂开席,但晏徇的几房兄弟一大家子人过来,只有正屋那儿的花厅方容得下。
纪云瑟有些疑惑地看了晏时锦一眼,这厮之前可没说今日还得见他的那些叔婶堂兄弟们,害她什么都没准备,弟媳们过来唤她一声“长嫂”总不能没一点表示吧?
晏时锦倒是读懂了她眼中的意味,向晏徇道:
“儿子和新妇刚刚颠簸了十多日回到京城,昨儿个又累了一日,现下十分疲乏,需回去歇着,就不过来了。”
“请父亲替我转告,改日儿子领着新妇上门给各位叔婶请安赔罪。”
晏徇:
“你小子……”
今日众人巴巴的过来就是依礼瞧瞧他的新媳妇,他们俩不在,叫什么事?还改日?
特地到他家来都见不到他人,还指望他哪一日真会登门请安?
骗鬼呢!
还欲说什么时,晏时锦躬身行了个礼,已经拉着有些懵然的纪云瑟出了门。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影儿消失在插屏外,屋内气氛一阵安静,老二晏时钦目光扫过上首几位长辈,与妻子薛氏率先告退离开,自言回去收拾一番再去正房。
晏时钰拉了拉成婉思的衣袖,被她不耐的眼风扫过来,悻悻然也告了退。剩下几个庶子和媳妇,本就是在这种正式场合说不上话的,皆识趣散了。
晏徇的脸色不好看,万氏也不敢劝,庄氏叹了口气,道:
“罢了,咱们吃就是!”
晏时锦的性子素来说一不二,且他的确不喜乌泱热闹的席面,从前若不是年节,是难见他一面,更何况新媳妇刚到嘴,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万氏,长孙是男子外头有功名事业她管不了,他媳妇日日在后宅,难道也制不住?
不能由着晏时锦的性子,宠得媳妇无法无天,乱了国公府的礼数!
她起身向万氏道:
“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纪云瑟一直被男子拉着手,直到行至泽辉园,不见了什么婢女小厮,才道:
“你为何要那样说?”
“知道的,说是你不喜欢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进门耍脸子呢!”
分明是他不想赴宴,倒弄得跟她不懂规矩似的。既进了门,她倒是
真不想与这府里的人闹僵了,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家和睦客气,心情也要好一些。
晏时锦目露惊喜:
“你很在意我的家人?”
“要么,咱们现在回去也还来得及?”
纪云瑟:
“……”
“那倒不必。”
罢了,既然这厮都不在意,她自然是乐得自在。
男子捏了捏她的小脸:
“得了便宜还卖乖!”
纪云瑟白了他一眼,俯身揉了揉酸痛的腿,不禁腹诽他家园子忒大了些,刚才走过来,又是站又是跪的,更加不适了。
谁知下一瞬,她就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落入了男子的臂弯中:
“还是不舒服?”
纪云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四周,不见什么人后,才冲他的胸口捶了一拳:
“不都怪你么!”
“快放我下来,小心被人瞧见了!”
话虽如此说,却没有一丝挣扎着要下来的模样,晏时锦轻笑一声,不想再戳穿她。
有婢女仆妇们沿途看见了这番景象,自是收着眼神不敢多瞧,连候在清珩院外的陈嬷嬷也是惊掉了下巴。
晏时锦径直抱着她回了房,放在床榻上,正想给她脱下鞋袜,被少女飞快地抽回了脚:
“…你做什么?”
“不是累吗?让你再睡一会儿。”
他此刻是一副淡然平静的模样,但一想到昨晚,纪云瑟不禁一个激灵,道:
“……不睡了。”
“我瞧着陈嬷嬷带着人过来,我…我去安排一下。”
第96章
最终,纪云瑟没走出那道门。
晏时锦自告奋勇地替她选了几个婢女帮着做些粗活杂事,美其名曰是他府上的人,他最清楚如何安排。
结果还是由崇陶和效猗在内院贴身伺候她,他可以在外院书房由小厮们伺候沐浴更衣,再加上陈嬷嬷总管这院子的杂务,够用了。
若是日后她怀孕生孩子,再多遣几个人过来帮衬。
“孩子?”
纪云瑟刚吃了一块金乳酥,差点被噎着,这都哪儿跟哪儿?
晏时锦见她咳嗽不已,给她递了茶水过来,帮她顺着后背,眯眼看向她:
“怎么,又不想要孩子了?”
纪云瑟将一杯茶饮尽,轻咳了两声,不是不想要,而是要看这孩子姓苏还是姓晏。
她从前迫切想生的,是完全属于她的孩子,如今……
他总不可能允许孩子交给姨母,培养成苏氏的接班人吧?
那只拍着她后背的手却骤然挪动了位置,继而,她整个人坐在了他腿上,低沉浸着欲的气息从她的后脑拂过耳侧:
“如今做什么打算都是空想,首先,是把孩子生出来。”
“是不是,卿卿?”
“……”
纪云瑟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这厮,怎的又猜到她在想什么?
不过,她很快没有精力计较这个,因为有一矗变化让她忽的回想起昨晚那种被撑胀直抵心门的感觉,小脸一白:
“你……”
“不行!”
她试图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双手圈住:
“别走,保证不闹你!”
“咱们好好补个觉!”
“真的?”
晏时锦信誓旦旦:
“真的。”
纪云瑟的确是又累又困,就算他不说,吃了些糕点后,她也是要睡的。但她今日晨起后特意让崇陶把自己从前的几身一点儿都不透的旧寝衣翻了出来,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诺大的拔步床内,晏时锦自觉与她拉开距离,就在纪云瑟以为这厮良心发现,正要眯上眼睡觉时,只听他若有所思地问道:
“真的好痛么?”
“需不需上些药?”
“…什么…药?”
纪云瑟转头看着他,满脸诧异。
男子撑着脑袋侧躺着,神情十分认真,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因为从前这样,我感觉恰好能进,但昨晚必须用……”
他的目光往下瞧了一眼,继续道:
“毕竟尺寸差距过大,我怕你第一次会受伤,故而特意问了府医需要注意什么,他说初次的确不易,若是实在疼的话,可以用他专门配置的擦伤药。”
“……”
他到底在说什么?
而且,还为这种事去找府医?
救命!
他是不是中邪了?!
纪云瑟瞪大双眼张着嘴僵在原处,晏时锦贴心补充道:
“药我试过了,就算有伤口,抹上也不疼。”
“府医从医好几十年,府里大小的病都是他瞧的,医术极好,经验丰富,向来药到病除,而且口风最紧,你只管放心!”
“我去把药拿来。”
见他拿了个小罐子过来,纪云瑟用被衾将自己裹紧,摆摆手:
“……不用了!”
晏时锦倒不勉强,将药放在一旁,道:
“我感觉应该也不需要。”
“我进来时,并不觉着费力。”
纪云瑟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一本正经的说出这些话来,他的这张脸和他做出来的事都是割裂的!
她闭了闭眼:
“…睡觉。”
身后的男子似不死心,靠近了她一些,放低音量,问道:
“我瞧着你走路时似腿疼,又是什么缘故?”
纪云瑟再也忍受不了,起身把他的两条腿弯起定住,怒道:
“你保持这样一晚上试试?”
晏时锦默了一瞬,勾了勾唇角,将她抱入怀里:
“好了,是我的错。”
“下回咱们换一换,保证不再累着你!”
纪云瑟试图挣脱开,却被他按住:
“别动,就这样睡。”
觉是睡了,但睡着睡着,不知为何,又稀里糊涂变了相。
直到日光西垂,守在门外的陈嬷嬷才等到了屋内两位主子的传唤。
她一进屋内,见到纷乱的床榻,只得将要开口的话先咽了回去,先命粗使婢女抬了水到湢室,又去收拾更换被褥罩面。
纪云瑟沐浴完,坐在梳妆台前梳发时,晏时锦已经换了一身家常衣裳从外院书房回来坐在圈椅上,自己倒了一杯茶喝。
见陈嬷嬷站在一旁魂不守舍欲言又止,他问道:
“有事?”
陈嬷嬷面露一丝为难:
“太太约莫一个时辰前吩咐了人过来,请夫人过去一趟。”
“后来又打发人来问了好几次,奴婢只说夫人有些身子不适,还睡着未醒。”
万氏找她?晏时锦微微蹙眉:
“有说何事么?”
陈嬷嬷摇摇头:
“太太只说找夫人叙叙闲话。”
晏时锦道:
“你随便找个由头去回了,就说是我的意思。”
陈嬷嬷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答应着正要走,却被纪云瑟叫住:
“不必了,嬷嬷待会儿陪我去正房走一趟吧。”
陈嬷嬷面上神情明显松了松,应了声“是”后步出门外。
她已经绾好发髻,看向面露一丝不解的晏时锦,道:
“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一直躲在你后面不见人,况且,你也不会日日在府里日日守着我。”
她能看出那位婆母对她没有什么恶意,而她日后是要生活在这府里,该打的交道还是得打。
晏时锦倒也不惧万氏,听她如此说,行至她的身旁握着她的肩膀,淡笑一声:
“好,你想去就去,只别被人欺负了就好。”
纪云瑟白了他一眼:
“只有你才会欺负我!”
男子俯身轻啄了一下她的耳珠,低语道:
“胡说…”
“方才那样还不舒服么?”
纪云瑟一阵脸热,狠狠捶了他一拳,起身步出房外。她想了想,吩咐效猗去库房,取了个小木匣子出来,交给陈嬷嬷,道:
“走吧。”
陈嬷嬷引着她行至正房堂屋,就有屋外的小婢女躬身相迎:
“大少夫人来了!”
说着领着她二人往东
侧一旁的耳房,纪云瑟方知,万氏平日里是在这边起居。
屋内的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摆着茶具,靠东壁有两只青缎靠背引枕。万氏坐在西边下首,见她进来,便往东让,神色略带着些许严肃疏离,道:
“云瑟来了?”
“来,坐这里。”
“婆母。”
纪云瑟客气地唤了一声,猜测那炕上应是晏徇常坐的,便向靠万氏一侧的太师椅上坐了。
万氏听她唤自己婆母,倒是眸光动了动,毕竟,晏时锦从未叫过她一声“母亲”,当然,人家亲娘贵为长公主,自己自然不配。
面色微缓,她吩咐人上茶。
纪云瑟颔首谢了一声,接过陈嬷嬷手中的匣子,恭敬道:
“原本,应该儿媳主动来陪婆母说说话的,因这两日身上有些不适,故而午膳后睡得晚了些。”
“望婆母莫怪。”
她将东西放在万氏面前的炕桌上,笑道:
“这是儿媳孝敬您的一点心意,还望婆母莫要嫌弃,请您收下。”
“不必如此客气!”
万氏看了一眼东西,刚忍不住露出的一抹笑意在想起了庄氏对她的耳提面命后,又立刻收了回去,说道:
“保养身子固然是要紧的,但你刚嫁入府里,有些规矩,我还是要先嘱咐嘱咐你。”
她一副打算开口教训些什么的口吻,但再有什么要紧的事,身为婆母也没有新婚第二日就把儿媳妇叫过来立威的道理。
而且自己又不是这位婆母的正经儿媳,晏时锦的身份摆在那儿,万氏会敢轻易打他的脸么?
结合今日敬茶时候老太太和这位婆母的态度,纪云瑟大致猜到了,恐怕,真正要教训她的是一直看她不顺眼的老太太,这位婆母多半就是个奉命执行之人。
她笑了笑,却没有接她这茬话,而是指了指炕桌上的匣子,道:
“婆母您先看看,这东西您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的话,儿媳再给您换别的。”
万氏没想到这姑娘会直接不搭她的腔,的确有老太太所言,一点儿规矩都不懂的模样,顿时脸色是真的拉了下来。
况她一个晚辈给长辈送礼,也断没有如此说话的道理,什么叫不满意再换?
既知长辈可能会不满意,为何不一早打探了她的喜好,直接送让她满意的东西过来?
但又不好直接发作,跟这样一个不懂事的晚辈计较,不是显得自己也掉价了么?
万氏面色不甚好看地依她所言,打开了匣子。
霎时,一片金灿灿伴着翠绿的光亮映入眼帘,差点闪痛了她的眼睛,
“这…这……”
“太贵重了吧?”
“这怎么好……”
话是如此说,但手却情不自禁地抚了上去,待刚碰到那抹翠时,又倏的停住,生怕摸坏了,面上的表情再也无法控制,笑出了几道眼纹:
“哎呀,云瑟呐!”
“你说你,让你来说说话,你人过来了就是,还带着东西。”
“如此破费,我怎么好收?”
纪云瑟将她所有的表情收入眼底,笑道:
“这套赤金累丝嵌双翠头面,是儿媳的姨母送的陪嫁,儿媳自觉年纪太轻,配不上这样的雍容气度,想着只有婆母您合适,便送来了。”
她从晏时锦的口中,和那日向陈嬷嬷打听到的消息猜到,万氏这些年虽面上管家,但受精明强势的老太太辖制,并没有给她太多的权力,甚至很多大项的支出,都得老太太亲自过问。
而她本出身不高,自己也没多少嫁妆,故而只是表面上的国公夫人光鲜模样,实则过得比普通官眷还要拮据。
这套价值千两的六件头面,自是一下就送进了万氏的心坎里,庄氏交待她的一句也说不出来。
纪云瑟见她一直小心轻抚着上面嵌着的翡翠珠子和点翠鸾鸟,试探道:
“儿媳替婆母簪上瞧一瞧?”
万氏颇有几分不好意思:
“这如何使得……”
纪云瑟命陈嬷嬷将不远处的铜镜取来,放在万氏面前的炕桌上,又替她一支一支簪在发髻上,万氏瞬间将矜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笑纹藏不住:
“如何?”
纪云瑟深深感叹道:
“太适合您了!”
“婆母您平日里忒朴素了些,您看您生得美,气质又清雅华贵,就该好好装扮装扮!”
万氏拿起铜镜左瞧又瞧,没有更满意的了,不得不感叹,这媳妇真是太贴心了!
怎的自己的亲儿媳没一个有这样的孝顺心思?
纪云瑟坐回了原位,又顺口夸赞了她几句,方饮了口茶,似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对了,婆母,您刚刚要跟儿媳说什么?”
万氏愣了愣,随即一脸慈爱:
“嗨,说什么?”
“还不就是要嘱咐你这孩子,刚进咱们府里别拘着,想吃什么玩什么,或是丫鬟婆子们伺候得不好,只管来告诉我,莫要委屈了自己。”
第97章
按大缙的律例,官员成婚皆有婚假,不同的品阶至少也有三日。
但第三日一早,晏时锦就被紫电请了去衙门。
纪云瑟终于松了一口气,再这样两人成日腻歪在一处,她要先吃不消了。
夜里就罢了,青天白日的,也能不知不觉的就滚到了床榻上,虽说沉浸其中时趣味不少,但太过频繁总是对身子无益。
效猗一面给她梳妆,一面回答她问的话:
“姑爷还是那个时辰就起了身,奴婢怕他要人伺候,听见动静也跟着起来,但姑爷只在院子里耍了半个时辰剑就去了外边书房。”
纪云瑟道:
“他早说过,洗漱沐浴什么的他都会在书房,那里有伴吉和伴祥伺候,下回,你们不用跟着早起了。”
夜里崇陶和效猗还得服侍她沐浴,晚睡早起的,谁能熬得住?
话说,晏时锦那厮的体力也忒好了些吧?这些天每日还不够他累的?
竟然早起还练武?
纪云瑟不禁撇了撇嘴。
效猗应了声,看着铜镜中的自家姑娘,有些欲言又止。憋了半日,替她绾好发髻簪了几支珠钗后,还是鼓起勇气,道:
“姑娘,原本昨日,是该您回门的日子。”
纪云瑟正在试着手中的一盒新胭脂,平静道:
“不必了。”
效猗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是章齐侯府的家生婢女,父母虽已不在世,但纪家毕竟是她的本家,不比崇陶是当年夫人去世后,扬州送来陪伴姑娘的。
她又一直在老太太跟前长大,亦是希望姑娘出嫁后,能回去祠堂给老太太磕个头,报个平安。
但她也能理解姑娘,这些年姑娘在家中的境遇她一一看在眼里,否则,姑娘也不至于假死出逃。
纪云瑟看出了她的心思,拍拍她的手,道:
“你放心,祖母不会怪我的。”
效猗点点头,也不再提这一茬,又问道:
“今日,姑娘还过去太太那边摸骨牌么?”
纪云瑟挑了挑眉:
“去。”
正好崇陶拿了衣裳过来,不免嘟囔道:
“姑娘还去呢?”
“昨儿个下午您只去了小半日工夫,输了一百多两。”
纪云瑟道:
“那今日就多带些银子去。”
崇陶:
“……姑娘,您……”
她明白这是姑娘趁机向太太和几位少夫人示好,但每次都这样输,金山银山也能输个干净。
姑娘是世子夫人,何必如此讨好她们?
纪云瑟向她笑了笑:
“我心里有数,你带上就是。”
用了早膳后,她便收拾了一番,带上崇陶和陈嬷嬷去了正房。如同昨日一样,径直去往万氏那儿,一进门,先向万氏道了安,又与她下手坐着的薛氏和成婉思见礼。
万氏笑盈盈地向她介绍与她相对而坐的另外两个中年妇人:
“云瑟
,这是你二婶,三婶。”
纪云瑟闻言,恭敬地施了礼。
二人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皆赞:
“不错,模样好,又是个端庄识礼的。”
纪云瑟抚着脸颊含羞道:
“二位婶婶过誉了。”
万氏笑道:
“是呢,连老爷也夸这孩子好,我更是喜欢得紧。”
说着,让纪云瑟坐在她一旁的圈椅上,拉着她的手不住地摩挲,一副婆慈媳孝的模样。
纪云瑟不禁感叹姨母从前说过的一句话: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儿。
这位婆母自收了她的重礼后,昨日给她组了牌局让她与几个弟媳表示亲近之意,今日又把晏时锦的两个嫡亲婶婶叫了过来当面夸她一通,真是有钱谁都愿意推磨。
照例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后,纪云瑟有些诧异地问道:
“咦,怎的不见四弟妹和五弟妹?”
万氏道:
“她们今日有些事,就不过来了,有二婶和三婶在,咱们一样玩。”
昨日就数老四和老五家的两个赢得多,加起来少说有百多两银子,万氏自己和两个亲儿媳最多赢了个零头,今日说什么也不想让她们俩再跟着沾光。
纪云瑟故作惧怕地摆摆手,道:
“我还是看你们玩儿吧,昨日输了这样多,回去就被世子教训了,说我笨。”
万氏一面张罗着大伙儿起身到摆好了牌的八仙桌那儿去,一面拉着她,笑道:
“胡说!”
“子睿最疼你了,哪舍得说你?”
见她僵着就是不肯上桌,又劝道:
“不怕,一回生二回熟,昨儿个是因你第一次玩,还没摸着门道,今日再玩一次,就清楚了。”
纪云瑟见实在拗不过,只得道:
“好吧,今日儿媳可不敢胡乱推牌了。”
又将万氏身旁贴身服侍的李嬷嬷拉过来站在自己身后,道:
“嬷嬷您有经验,待会儿要帮我瞧着点儿。”
“否则,恐怕今日我这匣子里的银子,恐怕又保不住了!”
说着,往身后崇陶手里一指,万氏三妯娌相视一笑。
万氏便与李嬷嬷道:
“也好,你好好帮大少夫人看着。”
薛氏素来端稳持重,不怎么说话,只静静地瞧着。
成婉思不屑地看了一眼纪云瑟,十分见不惯她惺惺作态的模样。
若不是她横插一脚,坐在这儿的应该是自己的长姐成婉清,不过就是凭一张脸,又惯会溜须拍马,绣花草包一个!
才刚开始的几局,纪云瑟依旧是胡乱看牌,胡乱推牌,她身后的李嬷嬷实在是看不下去,只得出言提醒她,万氏也瞧不下去了,道:
“记得提点着。”
纪云瑟看了一眼匣子里又去了约莫一半的碎银,似下定决心一般,十分认真地听劝,小心翼翼的出牌。
喝了几盏茶后,万氏三妯娌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三房的甄氏皮笑肉不笑道:
“这孩子就是聪慧,不愧是子睿的媳妇,这才多久,不仅把本钱赢了回去,咱们还输去了不少!”
二房的岳氏也一脸不信:
“可不是?”
“你真的是刚学的?”
纪云瑟忙拉着身后的李嬷嬷笑道:
“我这还一头雾水呢,多亏了婆母派嬷嬷替我看着。”
李嬷嬷讪讪一笑,有些逃避万氏瞧过来的目光,道:
“哪里哪里,是大少夫人自个儿聪明,学得快!”
不多时,众人瞅着纪云瑟的小匣子都快装满了,连哭的心都有。输的最惨的甄氏和岳氏觉得自己就是被万氏婆媳设了局,哪有这样赢钱的?
从前,她们也常在一起摸骨牌,都是各人输赢相当,至多出入个几十两到了顶,可今日,那新媳妇的匣子如同长了手一般,招唤几下,便把她们的钱袋子掏了个空不算,还欠着不少数儿。
纪云瑟见这番景象,估摸着她这位婆母日后不敢再找她摸牌了,见好就收,往崇陶的手里瞧了一眼,故作惊诧道:
“哎呀,两位婶婶太客气了,如此让着我,多不好意思?”
“哪有……”
甄氏和岳氏勉强挤出一抹笑,多余的客套话再也说不出来。
万氏虽没怎么输,但见这番景象,不得不陪笑道:
“我倒想起来,那边园子里的桂花开得极好,咱们坐了这许久,不如出去走一走,赏赏花儿?”
又向一旁的婢女道:
“前几日让她们做的桂花蜜今日应该可以吃了,吩咐做些桂花酥酪给两位婶子尝一尝。”
甄氏和岳氏松了口气,纪云瑟瞧着那多出来的碎银,自是笑得合不拢嘴,忙拉住欲走的李嬷嬷,道:
“这都是嬷嬷在一旁教我的功劳。”
她吩咐崇陶道:
“你算一算今日赢的,分出一半给嬷嬷。”
“我可不能一个人占了。”
几人皆是被她的这番操作惊诧得合不拢嘴。
成婉思默默轻哧一声,腹诽道:果然是个绣花枕头,这不是把婆母拉下水了么?倒像是她们俩一早商量好的,讹了两位婶子的钱来均分呢!
连万氏也蹙了蹙眉头,看着她一脸憨样儿,又不好多说什么,忙道:
“这如何使得?”
“牌桌的规矩,是你赢的,就是你的,哪有与人分的道理?”
李嬷嬷也赶紧摆摆手,立马要撇清:
“大少夫人说笑了,老奴…老奴也不过是提醒了一两次而已,都是您自个儿学得快!”
纪云瑟哪里肯放过她,这边崇陶已经大概看好,也不称,直接多拿了一些放入一个钱袋内,不由分说就塞入李嬷嬷的手里。
甄氏和岳氏对她们的假意推让实在看不下去,对视了一眼,起身异口同声向万氏道:
“大嫂,我们想起府里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说罢,立刻扶着婢女的手掀了帘子出去,万氏心急追了上去,见二人脚步快,只得在后边吩咐婢女:
“快去,好生送出去。”
纪云瑟知此地不宜久留,便以需给晏时锦准备午膳为由,匆忙向万氏告辞,溜之大吉。
清珩院里,效猗听了崇陶描绘了今日的一番场景,也忍不住捂嘴笑,直言自家姑娘太促狭了些,明明她自幼在扬州就跟苏二小姐学过摸骨牌,简直算是有了童子功。
昨日听她输了,便知她是故意让着那几位,谁知今日又这般来个反转,细思一瞬,效猗不由得担心道:
“太太不会对姑娘您有什么不满吧?”
崇陶在一旁笑道:
“姑娘分了大头给她,还有什么意见?”
不仅没意见,这位婆母还得想法子替自家姑娘周全,不过就是,觉得自家姑娘憨傻不通人情,日后恐不会轻易寻她了。
“不过,”
崇陶有些担忧,道:
“您昨日特意输给了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奴婢瞧着,正房的两位少夫人似不大高兴呢!”
特别是三少夫人,从来对自家姑娘都是冷着脸。
纪云瑟毫不介意,道:
“不用管这些。”
万氏算是她的婆母就罢了,其他人,她才没那些闲工夫理。
晏时锦派人来回说衙门里有事,需晚些回来,纪云瑟用了午膳后便沉沉地睡了一觉,终于解了这几日日夜没睡好的乏。
日暮西垂,她正准备起身到园子里走一走,却见陈嬷嬷匆忙过来,面露几分异色,道:
“夫人,门房来报,说是有人在垂花门外想见您。”
第98章
待陈嬷嬷吞吞吐吐地说出是谁,纪云瑟直接摆摆手:
“不见,打发人好好送她回去吧!”
陈嬷嬷应声离开。崇陶轻哧了一声:
“从前姑娘在家时,夫人从未管过您,如今见您真的成了世子夫人,倒上赶着黏来了!”
“她是不是忘了,当初是谁和侯爷商议,要让您给姑爷做小妾的?”
效猗瞧着自家姑娘平静的脸色,叹道:
“奴婢听说,二姑娘如今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当日她原本瞧上了涟亲王世子……”
纪云瑟蹙了蹙眉,崇陶倒是立刻反应了过来:
“怪不得呢!那段时日,二姑娘总是抢姑娘您的衣裳首饰,奴婢还说,明明太后娘娘赏的好料子都上了她的身,怎的还要您的旧衫裙,原来是仗着容貌跟姑娘您有两分相似,想打扮成您的模样,去勾引涟亲王世子!”
效猗看了一眼摇头感叹的纪云瑟,继续道:
“却不知怎的,又和孟家五郎搅合在一起,还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撞破了私情!二姑娘稀里糊涂的有了身孕,可孟家说她不检点,谁知是哪来的野种,就是不肯认。”
“直到孩子生下来,滴血验了亲,孟家才允二姑娘进门做了个良妾。”
说道孟五郎,纪云瑟大致能猜到几分缘故,他因流连烟花柳巷被赵如昕退婚,那时整日缠着赵如昕,或
许就是因此,认识了想攀赵峥的纪云惜。
纪云瑟虽不喜这个妹妹,却也不免为她唏嘘,作到这般田地,除了她的愚蠢贪心作祟,也得怪纪筌和魏氏太过纵容娇惯这个小女儿,一直护她在羽翼之下,倒让她不知世道险恶,更没有识人之明。
“还有,”
效猗默了默,继续道:
“侯爷原本在织造局的差事,也没了。”
“如今换去了一个清水衙门,府里的日子该是过得十分艰难。”
崇陶轻哼一声:
“那又如何?与姑娘什么相干?”
“姑娘走时没带走侯府的一片瓦,还把不少体己银子留了下来。”
“别的不说,太后娘娘赏给姑娘的料子首饰,少说也值千两,这么些年,又有先夫人的百万嫁妆,还不够还侯爷一个养育之恩么?”
纪云瑟如今听到这些话,内心已经毫无波澜,她不想,也没有必要再与她那对无良的父母虚与委蛇。
陈嬷嬷回来复命,说已经派马车送魏氏回去。纪云瑟只觉心情烦闷,便道:
“我出去走一走。”
泽辉园是个新式的园子,偏江南园林的构造,但亭台池榭不算密集,故而显得空旷辽阔,初秋时节处处是桂花,逛了一会儿,倒是心情好了许多。
崇陶陪着她,二人不知不觉就往西面走了,快到西角门时,崇陶笑道:
“姑娘还记得么?”
“那年,奴婢就是从那儿偷溜进来,给您送衣裳的!”
回忆起来,互相打趣了一番,正要往回走,忽的见一个人影从角门处进来,窜进了一旁的抄手游廊,身着沙青长袍,身材高瘦,却又似佝偻着背,蹑手蹑脚地往前迈着步子。
晏府的门禁森严纪云瑟早就体验过,不可能放什么可疑之人进来,这会子见那人有些鬼鬼祟祟,不禁停下了脚步看过去。
待那人看见了她们主仆俩,也是愣了愣,将手里的什么东西往后一藏,换了个勉强的笑意迎了上来:
“长嫂。”
正是老三晏时钰。
“原来是三弟。”
纪云瑟向他颔首,又微微侧头想瞧他放在背后的手上究竟拿着什么东西,一面问道:
“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晏国公府传承素来严谨,一直由嫡长子承袭爵位,其他子孙皆是要凭自个儿的本事,或是考取功名做文官,或是去疆场历练,取得军功后任武官。
老二晏时钦考中了进士二甲,如今在户部任郎中,老四也是进士,在鸿胪寺任少卿,老五从小被晏徇扔去了军营,如今在京郊大营任千总。
只有老三晏时钰,据说是早产,自小身子骨不好,万氏心疼得紧,舍不得让他寒窗苦读,直到近十来岁时,晏徇威胁说是再不肯读书就送他到边关跟着晏时锦上阵杀敌去,万氏才无奈请了先生,真正开始教他正经读书,去年勉强中了个秀才。
见他科举无望,晏徇只得在国子监给他寻了个打杂的营生。
晏时钰也乐得自在,每日与监生们打成一片,常常一同宴饮。
他甫一靠近,纪云瑟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大约猜到了他不敢走大门的缘故。
晏时钰憨笑一声,答道:
“我…刚从衙门里回来。”
“衙门里?”
纪云瑟明显一脸不信。
见她的目光总是探询着看向自己的身后,晏时钰也不藏了,直接将手里的东西拿出来,坦诚道:
“对,从衙门散值回来,又与两个同僚一同在旁边的月樽楼坐了坐。”
他晃了晃手里的小酒坛子,皱了皱眉故作埋怨道:
“散席时,他们硬要我将这没喝完的女儿红带回来,您看,我这…”
“我这实在拗不过,只得…”
纪云瑟曾听陈嬷嬷无意中提起过,似乎这位三郎被自家媳妇管得紧,却也没想到是这番模样,不禁捂着嘴淡笑了两声。
两人擦身而过时,晏时钰近前一步,悄声道:
“今日见着我之事,望长嫂千万莫说与长兄知道。”
纪云瑟没料到他也怕晏时锦,忙点头应声:
“好,我不说。”
“你自己小心些。”
晏时钰如释重负地点头答应,待目光往前一瞧,脸上刚刚绽开的笑意顿时凝滞,两只手又飞快地藏在了身后。
纪云瑟看他神色有异,还未反应过来,却见自己的手上已经多了个酒坛子。
纪云瑟:“……”
一旁的崇陶也瞪大了眼睛,身后已经响起了“罪魁祸首”的声音:
“呦,大哥,今日回得这样早?”
“是来寻长嫂的么?”
晏时锦蹙了蹙眉:
“你在这里做什么?”
晏时钰不敢离他太近,迈步上了一侧穿山游廊的台阶,陪笑道:
“我…交待小厮出去买几件物什,偶遇长嫂,聊了两句。”
“大哥,没什么事的话,我…我先回去了。”
晏时锦无暇理他,向纪云瑟走去,刚要说话,却见她手里拿着个酒坛子,挑了挑眉:
“这是……”
纪云瑟十分无奈,但见晏时钰在廊下杀鸡抹脖子地朝她使眼色,顿了顿,只得道:
“我…突然想喝酒,就让崇陶出去给我买的。”
崇陶目光扫过晏时钰,看向自家姑娘,立马捣蒜般的点头:
“是这样,姑爷。”
晏时锦一脸不信:
“买的?”
他往身后瞧了瞧,见晏时钰脚底抹油慌不择路的背影,接过她手里的坛子,搂着她往回走。
纪云瑟暗自腹诽,这厮到底对他三弟做了什么?竟然见他如耗子见了猫儿一般?
不过既然平白得了坛酒,她也乐得自在,晚膳时就直接放在桌上,吩咐陈嬷嬷去取两个酒盏。
陈嬷嬷悄悄觑着晏时锦的神色,直到纪云瑟再次催她,才慢腾腾地送来。
他们都没有让人布菜的习惯,崇陶效猗几人也就跟着陈嬷嬷退下,一同在小厨房里用膳。
纪云瑟斟了两杯酒,闻了闻,一阵酒香,不由道:
“这酒真不错。”
她饮了一口细品着,甘醇过后,还有些后劲儿,又道:
“至少是十五年以上的陈酿。”
晏时锦眸光黯了黯:
“你倒是很懂?”
纪云瑟直言道:
“从前也不懂,这几年跟着姨母,她教了我不少。”
“要说这女儿红还不是最烈的,若是有烧刀子,就着这些硬菜,才真是美味呢!”
她吃了口糟鹅掌,将杯中的酒饮尽,才发觉身旁的男子并未动筷子,诧异道:
“你怎么不吃?”
晏时锦蹙眉:
“我从不饮酒。”
又将她的酒盏拿过来,道:
“这不是好东西,你也不许多喝。”
纪云瑟立刻抢回来,道:
“你不喝,还不让别人喝,我偏要喝!”
她又倒了一杯,见这厮的神色愈发不好看,酒意上来的少女并不打算放过他,将酒盏在他面前晃了晃,歪着头道:
“你真不喝?”
晏时锦撇开头:
“不喝。”
他从军营到官场多年,见过太多因酒误事的实例,深知其害,故而从不沾染。
他抢过她的酒坛,幽幽道:
“是三弟给你的酒吧?”
“你怎地会让他替你买酒?”
纪云瑟自知瞒不了这厮,但自己既然替老三遮掩了,也断没有背地里又出卖他的道理,只得另想法子糊弄过去。
她眨了眨眼,并不接他这话,端着酒盏靠近凝视他:
“你是不会喝还是不想喝?”
晏时锦实在被她气着了,找别的男子喝酒就算了,还在这儿耍酒疯!他正要开口,却见她满饮了一口酒后,整张脸贴了过来,唇瓣附上,酒水瞬间顺着她的舌尖灌了过来。
晏时锦:
“……”
毫无防备的热辣滚过咽喉,他被呛得撇开脸,咳嗽了几声。
纪云瑟瞪大眼睛似不认识他一般:
“……真不会喝呀!”
她吐了吐舌,给他递来一杯茶,晏时锦胀红着脸接过来饮尽,方止住了咳嗽。
纪云瑟刚要起身溜走,已经被男子一把抱在了怀里,擒住她浸染着红晕的唇瓣,强势侵入,捉着她不安分的小舌尖狠狠惩罚了一番,直到她透不过气来,小脸憋得通红,双手一直往外推他,才松了松唇舌,齿间滑出几个字:
“下回敢不敢了?”
纪云瑟抚着微肿的唇瓣摇头:
“不敢了……”
晏时锦捏了捏她的脸颊:
“不敢什么?”
纪云瑟弱弱道:
“不敢给你喂酒了……”
“还有呢?”
男子见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又袭来一阵狂风骤雨,少女连连讨饶:
“还有什么?”
“不许和别的男子饮酒!”
纪云瑟暗自腹诽,她哪有跟晏时钰喝酒,而且,那是他三弟,又不是外人。
但很明显,这厮根本不讲道理。好不容易抓住了她小辫子的晏时锦以她不听话为由头,直接将人儿抱进了里屋,放在罗汉床上。
陈嬷嬷已经用了膳,先行过来看看夫妻俩需不需要准备茶水和净手的帕子,在堂屋外正要抬手叩门,冷不丁听见了不远处紧闭的支摘窗传来的动静,霎时顿住,神色复杂。
这个时辰,在这里?
莫不是,自家世子爷真喝了酒?已经醉了?
她慌忙回了小厨房,先拖住崇陶和效猗别急着过去,又吩咐粗使婢女们备着热水准备主子沐浴。
纪云瑟怀疑这厮真的被她灌醉了,否则为何比往日还霸道几分,她双腿被死死钳住,动弹不得,极致缠绵的吻落下,少女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第99章
窗棂透着屋外隐约的树影,还有偶尔的雀儿叫,和轻微的脚步声,少女只得咬着牙不露出一丝嘤咛,男子却不肯放过她。
细碎的酥痒从唇瓣滑至颈侧,至起伏的山峦上下来,逡巡探幽,始终拿捏着不想给她痛快。
直到她带着一丝怒意颤颤地在他肩膀留下齿印,晏时锦才轻笑一声,奔山赴海成全了她。
纪云瑟自行抽身,转身又想去咬他,却被搂紧,将她唇齿间的忿闷一一吞下,最后轻啄了一口她的下唇:
“这是罚你为了替别的男子周全,敢色诱你夫君!”
纪云瑟:
“……”
终是晚膳也没吃成!
第二日清晨,纪云瑟是被咕咕乱叫的肚子吵醒的。
她皱了皱眉,把搭在她腰上的手一把拿开,却又被晏时锦捞回了怀里,他看了一眼微亮的天光,道:
“还早呢,再睡一会儿。”
“都怨你!”
纪云瑟虽有些饿,但也确实困,嘟囔了一句,又枕着他伸过来的手臂阖上了眼。
男子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开,拢到耳后,忽的瞧见她耳下颈侧的红痕,团团簇簇,深浅不一,犹是这几日留下的痕迹,不禁抚了上去。
曾经,他也对那些不加节制纵欲之人嗤之以鼻,却不知有一日自己会沉溺其中。
就如此刻,理智告诉他不能继续,但欲念却想与少女融为一体。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心,压抑住心底翻涌的躁动。
半个时辰后,纪云瑟被男子低沉的声音唤醒:“该起了,醒来吃些东西。”
她眯蒙着眼,不耐道:“别吵。”
晏时锦无奈,只得轻轻捏了捏她的腰,轻哄道:
“今日有事,你回来再睡可好?”
见她侧过身手又伸入了枕头下,他五指撑开顺着她的乌发,直言道:
“皇后今日召了你入宫。”
“莫要耽搁了。”
纪云瑟终于睁开眼,愣了愣,一拳捶了过去:
“你也不早说!”
几乎是立时就清醒了过来,她立刻吩咐了崇陶和效猗进来伺候更衣洗漱。两个婢女已经对这夫妇俩的作息颠见惯不怪,也不多问多言,只低着头来回忙碌。
晏时锦披上外衫先去了外书房,二人用过早膳后,一同上了候在门外的马车。
纪云瑟有些诧异:
“你跟我一道去么?”
晏时锦道:
“我到西华门下,正好陛下召我早朝后觐见,他们再送你到顺贞门,回府亦是一样。”
纪云瑟答应着,马车沿着宫墙边走,很快到了顺贞门,早有凤仪宫的女官等在那儿,看见是晏国公府的马车,上前向踏着脚凳走下来的纪云瑟微微行礼,道:
“娘娘命奴婢在此等候夫人,夫人请随奴婢来。”
纪云瑟颔首,跟上了她的脚步,进了宫门就是御花园,秋菊开得正盛,红枫绚目,银杏镶金,都是熟悉的景致,似乎没有一丝变化,不过是她如今的心境不一样。
绕过千秋亭,她正细看着园中的秋景,却见远处花坛中的卵石径上,有一道熟悉的俏丽身影快步走来,纪云瑟顿了顿脚步,淡然上前屈膝施礼,道:
“见过公主殿下。”
她没料到,入宫看到的第一位故人是曦和公主。几年没见,看起来倒似没什么变化,她亦听闻一年前厉书佑已与赵如昕定亲,这位公主便没有再许人家。
赵沐昭行色匆匆,一路与身后的玉拂说着话,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唤她,才转头看到了纪云瑟,她停下脚步皱了皱眉,玉拂率先反应过来,微微行礼道:
“世子夫人。”
赵沐昭飞快往脸上抚了抚,轻哧一声,嗓音却有些沙哑:
“本宫当是谁呢!”
“原来是‘死而复生’的纪大姑娘!…哦不…”
“如今是世子夫人了!”
纪云瑟淡淡一笑,自行起身,道:
“多谢殿下一直挂怀臣妇。”
她抬起头,却见赵沐昭的眼睛红肿,明显是刚刚哭过,身量也似乎清减了许多,正诧异间,赵沐昭轻哼一声,道:
“你可真有本事呐!”
“那样大的火也能逃脱,还有什么女贼当替死鬼。”
“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玩什么花样!”
她不想管这臭丫头耍的什么把戏,但当年却实实在在因为此事被父皇训斥了一顿,还停了她一年的食实封。
事已至此,纪云瑟只能和稀泥:
“臣妇不敢。”
赵沐昭却意外地没有再咄咄相逼,只收回不耐的目光,拂袖离开。
纪云瑟与女官二人行礼目送她,继续往前走。快到凤仪门时,有一道熟悉的清瘦身影立在龙爪槐下,纪云瑟笑着上前向他招手:
“夫子!”
沈绎颔首回应了她的微微屈膝,笑道:
“如今,我可不敢受你的礼了。”
“夫子莫要取笑我。”
纪云瑟无奈一笑,道
“真巧,在这遇上您。”
沈绎道:
“不是巧,是我听闻今日你会入宫,特地在此等你。”
“正好,我也去向娘娘请脉。”
二人并肩同行,他细细打量了她一番,道:
“怎的最近没睡好么?”
纪云瑟抚了抚脸颊,扯出一抹笑,敷衍道:
“还好。”
忙转移话题问起了孙雪沅的近况,沈绎道:
“娘娘胎象一切都好。”
纪云瑟放下心,有她这位夫子看着,自是不会有什么问题,闲话了几句后,又说起她见到赵沐昭的事,直言这位公主看起来似有些变化,至少若换了从前,是不会这样轻易饶过她。
沈绎侧头问她:
“你没听说么?”
“南越使臣入京,直言要替南越王世子求娶陛下的亲生公主,下嫁和亲。”
纪云瑟怔了怔:
“和亲?公主?”
永安帝的亲生公主只有三个,而其中到了婚嫁年纪的就是赵沐昭。
纪云瑟立刻道:
“陛下会同意么?”
“就算陛下有这个想法,夏贤妃定然不会允许唯一的亲生女儿嫁到蛮夷之地。”
沈绎却是摇摇头,道:
“这回,你倒是猜错了。”
“恰恰相反,陛下虽历来推崇以文治国,以和固邦交,但却从未想过用女子换取边境安宁。”
“更何况那是他的长女。”
纪云瑟听出了他的其他意思:
“你是说,夏贤妃同意了?”
沈绎看着近在咫尺的凤仪宫,只道:
“到了,先见了皇后再说吧。”
~
勤政殿,明黄色的帷幔垂落,龙案上的鎏金龙纹三足熏炉青烟直上。
晏时锦和羽林卫统领谢绩垂手立于殿中。
永安帝一只手捏着发紧的眉心,一只手甩着手中的菩提子,指了指案桌上的一封奏疏,向晏时锦道:
“今早南越使臣刚送上来的,你瞧一眼。”
江守忠将奏疏躬身递了过去。
晏时锦飞快看毕,皱眉道:
“他们竟然去了辛苦收集证据,说曦和公主的婚约不算数?”
永安帝眸色沉厉:
“这根本不是算不算数的问题。”
“南越向朕求娶公主,朕不答应,并且以唯一适龄的公主已有婚约为由拒绝了他们,他们就该明白朕的意图。”
“而且,朕已经许诺了他们,可以适量减少每年的朝贡,他们要的麦黍等粮食,朕也可以额外多给一些。”
“可他们却偏要纠着曦和不放,放弃朕许他们的丰厚条件,执意只要朕的女儿。”
晏时锦道:
“陛下的意思是,他们有别的企图?”
永安帝向后坐了坐,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
谢绩道:
“会不会是因为先帝曾嫁公主入北齐,故而也想效仿?”
话刚说完,瞧见晏时锦飞过来的眼刀,谢绩自知自己说错了话,忙闭上了嘴。
晏时锦忙道:
“先帝当年是因连年征战导致国库空虚,那年与北齐对战时因军粮不足而溃败,不得已以亲生公主和亲做为议和的砝码,换取数年的喘息之机。”
“而陛下登基以来,止戈养息,如今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战事已骤减。更何况,南越如何与北齐相提并论?”
“大缙如今连北齐都不惧,更何况国力要弱许多的南越?”
“他们凭什么效仿?”
南越一带皆是连绵的峻岭,瘴林密布,气候湿热,毒虫瘴气肆虐,故而子民本不多,且又因交通不便,划分了许多小的部族,各自为政,素来不敢与大缙抗衡。
这一任的南越王哪怕是征服了各部族,也是与大缙交好,奉大缙为宗主国,俯首称臣。
永安帝道:
“朕就是这个意思,南越王根本没资格向朕提这样的要求。可他们如今不仅提了,还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晏时锦抱拳道:
“臣明白了,臣立刻去查南越使团的底细,务必摸清他们的真实企图!”
永安帝颔首,目光深邃如渊,沉声道:“朕身为天子,若是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谈何去护大缙的子民?”
晏时锦和谢绩步出勤政殿,紫电和青霜跟了上来,谢绩问道:
“指挥使,您看,这事该如何查?”
“是否需要属下将布于驿馆的暗卫找来?”
晏时锦却道:
“你刚才在路上与我说,夏贤妃有松口的意思?”
谢绩点头,道:
“不过,这也不奇怪,指挥使您下江南一趟,将夏氏在朝堂上的势力斩了一半,连蔚王都被陛下训斥,夺了他照管户部和工部的权力,夏贤妃为了重获圣心,牺牲一个女儿,也是情理之中。”
晏时锦却摇摇头,道:
“不会这么简单!”
虽说弃卒保帅是人之常情,但夏贤妃会仅仅为了重获圣心那点虚无缥缈的荣宠,牺牲唯一的女儿?
以晏时锦对她的了解,根本不可能!
除非……
她能换取更大的利益!
晏时锦沉吟片刻,向谢绩道:
“这段时日,你在宫里,派人盯紧夏贤妃。”
又吩咐紫电和青霜:
“你们去查一查,近日南越使团有没有私下接触过夏氏的什么人。”
第100章
进入凤仪宫门,原本候在主殿檐廊下的丁香先迎了上来,看到纪云瑟,辨认了一瞬,立刻扑过去抱紧了她:
“姑娘,您真的没死!”
“奴婢那年听说您在火中……”
随即松开上下打量她,连手指都一根一根仔细看了看,终于破涕为笑:
“您没事就好!”
纪云瑟被她的模样逗乐了,用袖口给她擦去泪珠子,道:
“傻丫头,你如今是皇后娘娘宫里的管事姑姑,还这般爱哭,也不怕人笑话!”
二人进入殿内,孙雪沅看见了她,颇有些激动地从贵妃榻上起身走过来:
“云瑟……”
她将要行叩拜大礼的纪云瑟扶住,细细端详了一番,见这位好姐妹身上并无伤痕,容貌亦无变化,方放下了心,拉着纪云瑟往东侧外间的贵妃塌上一同就座。
纪云瑟不肯,却禁不住孙雪沅一再相让,只得无奈坐了。因问起当年如何从火中逃生,纪云瑟只得按晏时锦的交待,说是因三个女贼听说灵岩寺来了许多贵女,故而深夜偷潜入寺中欲抢劫财物,正好翻入她所在的禅房。
不料几人在推扯下碰翻了油灯,引燃了大火,幸好她的两个婢女机灵,用发簪刺伤了其中一个女贼,三人脱身。后因房门火势太大,她们只得翻出后窗逃离,却一不小心掉落了悬崖。
万幸的是,她们主仆三人挂在一棵大树上,被路过的猎户发现,救了回去,待养好伤,却听到京城传来的消息,说是纪府已经给她办了葬礼。
“只因之前听父亲说起要让我给世子做妾室,我便不想再回家,径直去往扬州找了我姨母。”
孙雪沅拉着她的手,十分理解她的处境,劝慰道:
“还好,一切都过去了。”
“看得出来,世子很在意你。”
纪云瑟淡淡一笑,把话题引开,问起她如今的近况。
沈绎将熬好的安胎药送过来,看孙雪沅喝过之后,再为她诊脉。他神色轻松,道:“娘娘脉象稳中有力,胎气已安,日常静养即可。”
“好,有劳了。”
纪云瑟又问起晟和公主,孙雪沅眉眼间尽是温柔笑意,与她说了许多孩子日常的趣事,又道:
“你也莫急,明年这个时候,指不定孩子也
抱手上了呢!”
纪云瑟忙摆手道:
“我不急。”
说笑间,有宫人来报,宫妃们过来给皇后请安,话音刚落,几位华冠丽服的妃嫔款步而入,先向孙雪沅行礼。
纪云瑟早已起身,在她们几人落座后,也屈膝行礼。
都是老熟人,其中的李妃、杨妃和杜嫔从前经常给太后请安,她自是认识。其他两人估摸着是许久之前册封的贵人,不得寿康宫传召,极少在太后跟前露面,故而她没有印象。
她们对纪云瑟倒是十分客气,彼此寒暄了几句,话语便落回了孙雪沅身上。
杨妃接过宫女上来的新茶饮了一口,笑道:
“娘娘近日气色越发好了,可见肚子里又是个听话的孩子,一点儿都不折腾娘亲。”
杜嫔也在一旁笑道:
“正是呢,咱们几个时常说起娘娘,皆感叹您自怀上龙胎后,除了更加雍容端庄,竟没有别的变化。”
其他两位贵人也纷纷附和,屋内气氛看着十分和谐。
纪云瑟从前就听说,永安帝十分看重雪沅,封了皇后依旧是独宠,如今见几位妃嫔笑意盈盈,言语间也并无半分妒意,不由心生佩服。
杜嫔又道:
“前些时日,嫔妾的娘家兄弟从南海回来,给嫔妾带了一株极难得的珊瑚,通体赤红如火,说是有驱邪避灾保平安之效。”
“嫔妾身份卑微,不敢独享,今日特地带过来,献给皇后娘娘。”
说着,便让宫人捧了进来,是株红珊瑚,色彩鲜艳,光泽温润,的确罕见。
孙雪沅含着笑,正要推辞,却听一直不曾开口的李妃突然道:
“嫔妾看太医尚未离开,不如让他先瞧一瞧,若是没有异样,娘娘再留下。”
“娘娘如今怀有身孕,还是谨慎些好。”
见李妃转头看着殿外提着药箱与宫人交待什么的沈绎,杜嫔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有些忿忿道:
“李妃姐姐这是何意?莫不是怀疑我要害娘娘?”
李妃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只缓缓道:
“我不针对任何人。”
“只是为了皇后娘娘好,也为了杜嫔妹妹好。”
她向身旁的随侍宫女道:
“去把沈太医请进来,先让他验一验本宫带来的送与小皇子的两件肚兜。”
杜嫔还想辩驳几句,听她如此一说,只得缄了口。
沈绎果然被叫了回来,一样一样细细地查验,片刻后向孙雪沅道:
“禀娘娘,均无异样。”
“可放心用。”
孙雪沅打着圆场,笑道:
“李妃有心了,也多谢杜嫔事事想着本宫。”
她示意丁香将肚兜拿来,抚着上面绣着的栩栩如生的虎头和莲花图案,赞道:
“早就听闻李妃擅刺绣,果然名不虚传。”
又认真地看了看放在她炕桌上的红珊瑚,道:
“此珊瑚亦是难得的精品,本宫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呢!”
忙命人给每人相应的赏赐,算是谢礼。
纪云瑟坐在最末,看着几位神色各异的妃嫔,和一脸无奈的孙雪沅,端起手边的茶碗,吹开茶沫子,饮了一口茶。
后宫素来就是是非之地,她一个外臣命妇,实在不适合在此时开口。
不禁感叹,雪沅每日应付这些嫔妃,也是不易。
不过,她突然有些疑惑,雪沅怀孕已经五个月,而嫔妃们送她物什似乎并不罕见,为何在她今日凑巧踏入凤仪宫时,李妃来了这么一出?
她的目光不禁看向坐在孙雪沅下手的李妃,这位后宫年纪最长的妃子,容色平平,生得慈眉善目的模样。虽育有如今的最大的皇子裕王赵檀,却一直低调寡言,从不争宠,也极少参与宫中是非。
从前在寿康宫时,她也只有太后有诏时才偶尔露面,但只要去了,对太后是勤谨服侍,事必躬亲。
似乎还没有儿媳妇裕王妃吴氏在后宫的存在感强一些。
正思索间,李妃似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随即向她看过来,神色平静淡然,二人四目相对的一瞬,又仿佛透着几分深意。
不多时,几位妃嫔向孙雪沅告辞,纪云瑟起身行礼相送后,默了一瞬,向孙雪沅道:
“臣妇也不打搅娘娘休息了,改日再来探望娘娘。”
孙雪沅还想再留她,纪云瑟只道,晏时锦见了陛下后会在顺贞门等她,孙雪沅听了这话,笑了笑,便不再强留,拉着她的手,道:
“好,过两日再来陪我说说话。”
纪云瑟行礼向她告辞,步出凤仪宫门,加快了脚步向御花园的方向,果不其然,有一道姜黄色衣角在御湖旁的一块太湖石后随风若隐若现,听到她的脚步声后,有人走了出来,正是李妃。
她抬手示意身旁的宫女退下,纪云瑟走近微微欠身,道:
“不知娘娘在此等臣妇,可是有何吩咐?”
李妃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神色难辨善恶:
“能多次逃脱贤妃算计,又能从宫里全身而退,最后成为晏国公世子夫人的姑娘,果然是个聪明的,竟猜到了本宫有事相告。”
纪云瑟眸中异色一闪而过,道:
“娘娘谬赞了,有话请直说。”
她从前并未与李妃打过任何交道,没有想到此人竟然对几年前她与贤妃的官司和她在后宫的处境了解颇深。不过,她早该想到,这位曾经是宫女出身,却能顺利诞下皇子,更能在后宫屹立几十年不倒的妃子,怎么会是省油的灯。
李妃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靠近了她一步,道:
“本宫想问问你,令祖母纪太夫人是死于何症?”
纪云瑟愣了愣,不知她为何会提到这个,有些茫然不解地看着她,道:
“臣妇的祖母素来身子不好,一直旧疾缠身,不知娘娘此话何意?”
李妃道:
“纵是旧疾,也该有个起始的缘故,不知纪太夫人是从何时起,开始染上这治不好的痼症呢?”
见纪云瑟陷入思绪,她又似乎在提醒道:
“那段时日,是否有什么异常?”
“听闻纪太夫人与太后娘娘从前是手帕交,是会骑马狩猎的将门女子,可不是普通后宅里养尊处优娇滴滴的大小姐。”
纪云瑟心头一震,不错,她早听祖母提起,与太后从前自幼习武,身子骨强健,从不轻易染病。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效猗说过,祖母染上那旧疾,与太后的身子突然每况愈下,似乎是同一时期。
那时,她才几个月大,刚刚被抱到祖母的院子里,父亲原本顾念祖母的身子,是打算将她送至叔伯家帮忙照看的,却因祖母坚持,才留在了自己家。
太后,和祖母?
纪云瑟突然想到,在太后刚去世时,自己曾经怀疑过她老人家从前突然患病是否有别的缘故,还曾问过夫子,听他说并无疑点才没有再追究。
如今想来,祖母似乎也有同样的问题。
太后还能说是因皇长子和长公主接连去世受了打击,而导致身体垮下来,但祖母呢?
她缓缓抬眸看向李妃,也不想再与她客气,道:
“娘娘若是知道什么,请直说。”
李妃眼底掠过一抹深意:
“你那时恐是刚刚出生而已,自是什么都不知道,那本宫便告诉你,那段时间还发生了什么。”
“永安四年秋,皇长子突然夭折,同年十月,太后开始缠绵病榻。”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纪太夫人也大约是那年底,染上‘旧疾’的吧?”
纪云瑟浑身一颤,蹙眉看向她:
“娘娘究竟是何意?”
李妃略带深意地看向她:
“本宫言尽于此。”
“至于其他的,夫人大可回去问问你家世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