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皮囊


    “什”


    明心下意识后退, 他双手却压在她两侧,压在了散乱的春.宫.图上,宫灯映照着少年至美的面庞,两人的影子亦投射在地上。


    沉清叶微微抿起唇, 又忍不住张开嘴, 浅浅的急促呼吸着。


    “奴不会自己解决, 但是,贵女, 奴学过如何要女子舒服, 贵女, 请让奴来要您快乐,可以吗?”


    明心呼吸都越发急促,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沉清叶的唇便吻上她的下巴, 继而往上, 亲吻上她的唇。


    只是蜻蜓点水一般,极轻的吻, 又用舌尖舔她的嘴唇。


    “喜欢您, 爱您想带给您欢愉, 一切都替您做,可以吗?”


    恍似被他层层拉下她从未踏入的深渊。


    明心眸光明显失神,沉清叶望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用手捧上她的脸庞, 闭上眼,虔诚卑微的去亲吻她的唇。


    贵女,贵女。


    也是这一刻,沉清叶陡然意识到, 他确实是罪人。


    他是罪人,他这一生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他犯下的罪。


    他在诱引天上的明月,要她沾染上七情六欲。


    如那位皇子殿下所说一般,他该死,他该遭天谴。


    “贵女,不要害怕,”可他甘心,“一切事情,奴都会为您承担。”


    她失神的杏眼不解的望着他,沉清叶吻上她的眼角,又往下,吻上她的唇。


    只有他一个人会遭天谴,便足够了。


    他自私,卑劣,勾引了明月,是他的错。


    他要受千般苦难,但他一定,要护着明月始终是明月,要明月随时都能回到天上去。


    他一切都愿意承担。


    便似他在花楼中时,总是在那间阴暗的花楼中望窗外的月光。


    只要明月能照在他的身上,只要一会儿,一会儿便好。


    这便是他的自私,他的亵渎,他唯一的祈求。


    “奴会要贵女欢愉。”


    唇齿相依间,少年话音略含沙哑,指尖碰上她的腰身。


    *


    雨越下越大了。


    青石地被淋了个透彻,不断有雨宛若珠帘一般自廊檐之上滚落,皇子殿殿门半开,沈玉玹坐在一张有些年头的美人榻上,正举着铜镜端详。


    殿外雷声隐隐,殿内尚未亮灯,昏暗之间,云山目光扫向迟迟不动的沈玉玹,忍不住道,“殿下,您还发着温病,坐在此处会着凉。”


    沈玉玹抚摸着身下美人榻的手未有停止,他一声不吭,只是盯着铜镜,好一会儿,才将原本对着脸的铜镜朝向身后的云山。


    他自铜镜中盯着云山。


    铜镜的光刺到了云山的眼,他下意识低下头,听沈玉玹轻声细语道,“云山。”


    “殿下。”


    云山跪地。


    “你还记不记得,我与乘月在幼时,总是一块儿挤在这张美人榻上,”他苍白,戴着玉戒的手指寸寸抚摸过身下的美人榻,好似抚摸挚爱之人的皮肤,妄图抚摸到内里的血肉,心跳,“我们该是坐在一块儿的,便是连抓阄,我与她抓到的东西都一模一样,都是一块儿美玉,才合了金童玉女的良缘。”


    “良缘天定,为何如今坐在这张美人榻上的只有我一个人呢?”


    云山刚想要出口安慰,却猛听一阵巨响,吓了一跳,只见铜镜破碎满地,在地砖上落出刺眼的亮。


    是沈玉玹将方才一直拿着的铜镜摔了出去。


    “皮囊,”他浅浅弯笑,面上依旧如玉观音一般看不出半分喜怒,只是显得遍布阴翳,“是皮囊重要,只会是皮囊重要。”


    “殿下”


    云山动作僵止,也确定了,为何沈玉玹这些日子总是一直盯着铜镜。


    那男奴一张面庞美到雌雄难辨,可堪倾国倾城,凡是见过的近乎无不惊心,但这绝不是沈玉玹该去在意,甚至是妒恨的,他若是去妒恨这些,便是疯了。


    可偏偏,天底下便是有这般荒唐的事情。


    他身为皇子,竟在妒恨那个男奴的美。


    沈玉玹一点点咬住指尖,他墨发落了满身,衣衫不整坐在美人榻上,像一尊满是邪念的玉佛,“皮囊该是最无用之物,乘月便是这般庸俗,她被区区一张皮囊欺骗了。”


    他冷不丁用力拽住垂下来的墨发,怔怔望着前方,“她被一张皮囊给欺骗了”


    “殿下!”云山再不能看着沈玉玹如此,纵他越发往极端之处思之想之,便会再无法回头,“您该歇息了,回床榻上养病才是要紧。”


    “养病”沈玉玹失神呐呐,却是回来几分神志,“对,我需得养病”


    他赤脚往前,躺回那张空落落的床榻上,意识弥散之前,视线依旧执着的紧盯着对面那张美人榻。


    那张他们从幼时,便时常待在一块儿的美人榻。


    从太小太小的幼时,他们便一直在一起。


    明家妹妹的手总是瘦又小,泛着捂不暖的寒凉,一开始,他心心念念的只有盼望她多吃些东西,他想要捂暖她的手,她总待在病榻上无能外出,他便将春日中最美丽的一只荷花摘给她,给她捏冬日中的雪人,送她夏日的蝉,秋日掉落的红叶。


    只想看她弯起那双柔柔的杏眼,只想她一直留在原地等着他,如往常一般对他诉说心悦之情,他便心满意足。


    毕竟他们总是在一起的,幼时,也是乘月先对他诉说爱慕的。


    梦境之间,他尚未能触碰一下她的脸,眼前便陡然泛黑,他依旧一个人侧躺在床榻上,盯着手心被皇后用戒尺打出的高高肿起,身下躺着的床榻却是明家,她常躺的那张榻。


    母妃的旧殿封禁之后,她这张旧榻成了他唯一的心安之所,他偶尔翻墙进明家,便会躺在她的床榻上,一开始闻到她残存的味道,他还会捂着身上的伤流泪,但不知是否是因她身上味道逐渐消散不见,他也逐渐再不会流泪了。


    对她的思念,也好似层层消减,更多地是残存的余恨,但他每日事务繁剧,也越发淡忘。


    只剩下她偶尔寄来的,字迹越发工整的信件,会要他不住心有波澜。


    本该是这样的。


    眼前的黑暗被燎原般的星火取代,黑暗之间,火光亮到刺目,晃眼,沈玉玹在梦境中混混沌沌,下意识,抱揽住身下的人。


    那是幼年时他与她在山上走失,被山匪绑架的木屋,山匪在外烧村的火光,与人的惨叫不绝于耳,他与她被绑在一起,火光熊熊,烫热炙烤,她在他的怀中不住哭泣颤抖,沈玉玹紧紧抱着她,心中却全无对死亡的恐惧。


    “知瑾哥哥怎么办?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乘月,不要怕。”


    “他们烧光了村子,接下来便是我们,怎么办?知瑾哥哥,我们该怎么办?”


    “不怕,我们在一起呢,不怕,乘月。”


    我们在一起呢。


    我与你在一起呢。


    他在黑暗之中紧紧地牵住她的手,如他在她的抓阄宴上,第一次与她握紧双手一般。


    身体虚弱,在宫内唯一会一直陪伴他的母妃对他说过,这世间无人会一直陪着他,除了乘月。


    除了乘月。


    恍似从一开始,他们便注定在一起,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才要他心中竟无一丝对死的惧怕。


    “知瑾哥哥知瑾哥哥”


    她细弱的哭声在他耳中逐渐走远,他的双手逐渐往上,火光刺目,烧了整间房子。


    奇怪。


    山匪的火烧上木屋了吗?


    “你该死!”人自喉咙间挤出的话语早已不成样子,“怎能将乘月交予你这种畜生”


    “交予我?”他的指尖寸寸压入人的脖颈之中,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人的脖颈出奇的软,又极为硬,他的指尖彻底扣入人的皮肤,血肉之间,“她本身便是我的,从生下来开始便是属于我的!你将她抢走了!是你将她抢走了!”


    那双老迈的眼睛逐渐翻白,临死前,不甘的呐呐,“乘月啊”


    “嗬额!”


    沈玉玹浑身湿透,近乎是自水中打捞出来一般惊醒,见旁侧云山似是面色难看,沈玉玹一下子扑倒床榻边,攥住了云山的衣领,“梦话我可有说梦话!?”


    云山被吓了一跳,却一下便知沈玉玹梦到了什么,担忧此殿宫奴安慰,急忙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殿下,什么也没有!”


    沈玉玹霎时止音,只是攥着云山衣领的手还没有松开,他面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身上满是汗湿,眼中却遍布血丝,恍似将疯一般可怖,却紧紧绷着,不想让自己失去理智,“信!我今日白天寄给她的信她有没有回我?”


    “殿下,”云山甚至呼吸不过来,“往日也不会这般早的,您不能再这样了,您得歇息!”


    “不、不行,”沈玉玹知道,他清楚自己,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留在这张榻上了,“云山,备车,快一点,去别府!快点!”


    他将要下床,却一下子晕倒在了榻上。


    “殿下!”


    *


    明心整个人都难以自控的陷入这种情欲之间。


    她的手一开始紧攥着周身的书卷,继而,用力攥紧少年的墨发,那双内勾外翘的桃花目自她身下抬起望她。


    隔着软薄的亵裤,他唇上水光隐隐,面上已绯红一片。


    美似桃花化成的仙灵。


    明心已到极限,不禁哽咽越发紧攥他墨发。


    “贵女”那双勾满欲.念的眼睛盛满了她,“可还好吗?”


    “嗯”她浑身不住发抖,又被他紧紧抱住,朦胧之间,听他不住在她耳畔道抱歉,想要说些什么,却越发没了意识。


    “贵女?”


    她早已满身汗湿,与他一般皮肤沾着湿黏,见她眉眼紧闭,却呼吸逐渐平稳,沉清叶知晓她是没了力气。


    他将她紧紧抱着,在屋外雨声之间,听她的心跳。


    又抬起头,痴痴望她面庞,他面染绯意,亲吻她的下巴,鼻尖,额头,又往下,细细密密的亲吻她的唇。


    直至痴愣愣的望她的眼睫,看着她的睫毛。


    雨下的越发小了。


    他的心跳却越来越吵。


    生平第一次,他在她的身上接触到爱之一物时,便只觉得无比幸福。


    爱。


    恍似全部的心神,都记挂在她一个人的身上,他的眼睛,是为了看着她而存在,他的手,是为她煎药,为她束发,为照顾她的一切,为触碰她的脸颊,为拥抱她而存在。


    他的眼,鼻,唇,手,心。


    他的一切。


    都是因她而存在。


    甚至会让他忍不住庆幸。


    他还活着,真的太好了。


    太好了。


    “贵女,”


    昏暗之间,雨声静谧,少年一张面容美似山间妖异,对睡梦之间的她虔诚呐呐。


    “奴爱您——”


    *


    这几日,沉清叶变得比从前更要繁忙。


    他能顶大用,宋嬷嬷因他在别府,彻底将别府的一应差事都交到了他的手上,他将一切料理的井井有条,连管账都比别府内的先生算的更要快速仔细,不过,他最在乎的还是明心每日的饮食起居,与入口的汤药。


    他每日繁忙不断,有些闲下来的功夫,便是去别府的书库中翻阅医书,明心时常与他一道,但多是被他依赖在怀里,看些闲书。


    也忧心他繁忙过头,强令他歇息,那时,他便只知依偎在她身畔,又是勾她又是缠她,令他外出,他便只知拿着明心给的月银,花光了全买了礼物笑吟吟送给她。


    他好似只知围着她转,对除她以外的一切都毫无兴趣。


    便是连练字,也只喜给她写信。


    昨夜沉清叶给她守夜,说是守夜,他已上了她的榻,勾着她的脖颈不住亲她,他似是极为喜爱亲吻,屋外有其他奴仆,他不敢出半分声音,只是偶尔实在无法忍耐,便紧抱着明心发抖,又忍不住继续亲她,吻她。


    才导致,明心醒来时都没什么精神。


    虽是没精神,不知为何,身体却总觉得比过去更舒坦,不知是不是沉清叶照顾的细心,近日天色时冷时暖,往年她定要病,不病也是身虚,今年却一切都好,尤其近些日,吃饭都比往日吃的更多了些,也觉得能吃出饭菜的香味了。


    “贵女。”


    似是听到她起身的动静,少年白如玉的手轻轻撩开床幔,近日温暖,他穿了身青玉色的锦袍,袖摆绣浅淡的水波纹,貌若艳丽芙蕖,又似清冷月辉,像不问世事的美貌公子,又像林间修得至美皮囊的妖鬼。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美丽的人。


    他最近又有些不似从前,宋嬷嬷看了他都时时惊心发怔,对她道,清叶怕是长开了。


    他从少年面容逐渐长开,不知之后又要蜕变成何等模样。


    似是不知明心在想什么,沉清叶卑微小心,又痴痴缠缠的望着她,手先过来,爱怜痴缠的捋她睡乱的墨发,又微微抿起唇。


    “贵女,您该喝药了。”


    声音轻柔的,像稍微大声一些,都会伤了她。


    明心自幼身体不好,周围人待她,多是照顾。


    可多是看看她,便离了去,从没有如沉清叶这般,像是想将她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照顾。


    他总是控制不住,才导致,明心最近在其他人面前从不与他说话了。


    明心略有不自在的微微垂下视线,他先端了茶水,要明心漱口,又要明心垫了块糕点,给她擦了唇,才端了药碗,将汤匙里的药汤吹的微微凉了,才递到她唇边。


    明心喝了,刚入口,便愣了。


    她去看那药:“甜的?”


    “嗯,”沉清叶笑起来,他在明心面前笑容总显得纯澈,再没了外貌天生带着的勾人艳丽,“我调了药方子,水也都是用龙眼泡过的。”


    “你”苦药明心自幼吃到大,她怔怔望他的笑,“这、这药换了,可还会与从前一般有效?”


    话刚出口,她便有了几分后悔。


    本并无质问之意。


    只是自幼受熏陶,苦药方才有用,谢柔惠最厌她生病,厌她流泪,软弱,不及人,幼时她嫌药苦不愿喝,不知因此挨了谢柔惠多少打。


    “药效是与从前一般的,”她的话语一点都没要他不开心,他只是对明心解释,“贵女可试个七日,若是有效便好,无效我再去调配,不想贵女再吃苦药。”


    “嗯”


    明心点了下头,他一勺一勺的喂她药喝,她心思随着口中微甜的药飘散走远,十几年晨起便是满口的苦,如今竟反倒不习惯了。


    喝完一碗,沉清叶照常喂了她他亲手做的甜食,明心含着糖,见他总是盯着自己的手,好奇问,“怎么了?”


    “那个”沉清叶攥了几下指尖,才道,“贵女,奴可以给您把脉吗?”


    “给我把脉?”明心是真的愣了,“你还学了这些?”


    第52章 把脉


    “嗯, ”他从不擅长展露自己,光是提出来,脸都有些发烫,低垂着眼, “奴、我, 我想要给贵女把脉, 可以吗?”


    “当然。”


    明心不免发笑,将手递过去, 他明显紧张, 想立刻便给她把脉, 又忙想起来什么,拿了脉诊给她垫上。


    明心憋着笑,看他红着面颊低下头给她诊脉,他早在外一直繁忙, 兴许碰多了凉水, 指尖冷的出奇,碰在她皮肤上, 偶尔微微挪动。


    最近不知是怎么了。


    沉清叶对她做的事情, 要她不敢想, 只要想起,身子便会变得怪异,从前他发着颤紧抱着她,她只会担心, 如今,却只会觉得心里发热,连带着身上也烧灼般,总是被他抱出满后背的汗来。


    但沉清叶再没有对她做过之前用嘴帮她做过的事。


    他总是有些害怕, 担忧惹她不快,几次明心夜间醒来望见他一双桃花目直勾勾的盯着她,她都忍不住心惊。


    似是将要忍耐到极限般。


    “贵女。”


    少年声音轻柔透彻,唤回她神志,总听闻诊脉能看出许多东西,明心不知何缘故,不太想被他看出自己心头的欲.念,微微抿唇问,“怎么了?”


    “您最近身子可还好?”沉清叶却神思郑重,望着她的眼瞳黑且亮,“该是觉得舒服些了才是,不过又有晚睡迹象,明明每夜我伴您入睡时,看您一向睡得很早啊。”


    明心微顿。


    那是她不知该如何办,便先闭上了眼。


    因为她知道,若她不闭上眼,沉清叶甚至都不敢靠过来抱着她。


    “没什么,不必在意,只是最近确实觉得舒服了些,胃口也更好了,”明心抬眼,望见他浅浅的笑脸,“清叶?”


    “那便是对了,”沉清叶松懈下肩膀,似是缓下了一桩心腹大患,“贵女大抵不知,之前奴便在意贵女常用的药方,那药方奴研究过,有效,却性烈,长久喝下去身子便要虚弱,烧胃烧心,用饭也用不多,”他不再把脉了,只是怜惜的牵着明心的手腕不放,“奴做了错事,张医师不知道,奴前阵子偷偷将药方改了。”


    “你——”


    明心没想到沉清叶竟会这般大胆,可细想下来,他也确实只对自己言听计从,“你改了药方,可是将那项都改了,你知道我?”


    “奴知道。”


    她无法生育子嗣。


    从前的药方她年年日日吃着,目的不是为了滋养,而是明家在给她调养她无法生育子嗣这一缺陷。


    谢柔惠将此当做心头巨石,沈玉玹越得势,她要喝的药量便越要增加,身体不知何缘故,也一年更比一年要虚弱。


    也因此,明心才更担忧。


    “你既知道,那怎么敢这样?”


    张医师是谢柔惠的人,明家整座医舍上下,都唯谢柔惠马首是瞻。


    他在医舍打杂办事,揽下一应差事,可若是张医师发现他偷换药方,明心甚至都不敢去想。


    “贵女,是奴多事了吗?”他忧心,揽住她发凉的手指握着,一双桃花目小心翼翼的望着她,自称也只称奴了,“若贵女想调养生育,那奴去想办法,可从前的药,奴不想您喝了。”


    “不是,”明心心慌的摇头,她知自己命不久矣,哪里还会再想什么生育,“清叶,你不知你做的事多危险,若是被发现了你定要出事。”


    哪里是出事那般简单。


    沉清叶本就来路不正,谢柔惠盯她吃药一向为心患。


    “若是被发现,你这条命不保。”


    他捂着她的手,见她杏眼直直望过来,明心忧虑恐惧,却见他弯起眉目。


    竟是笑了。


    “无事的,贵女放心,”他竟像是放下心般,“我还当贵女怨我,当自己多了事,害怕贵女会厌恶我。”


    “说的蠢话,我厌恶你能比你没了性命还要让你害怕不成?”明心都生气了,正要骂他,却见少年笑弯了桃花目。


    他低头,眷恋的亲她的手背,指尖又过来,触碰她的脸颊,似是想靠近亲吻,又难耐的停在她面前。


    只望着她。


    “贵女莫要忧心我,我一切无事,”他指尖抚摸她的发丝,耳廓,眷恋至极的痴痴望她,“贵女厌恶我,才是这世间最要我害怕的。”


    明心只看着他的眼神,便知彻底拿他没了办法。


    一而再再而三叮嘱他定要小心,他听了,应着声,又忍不住将她抱揽在怀中。


    “贵女放心,万万不要因为奴担忧,担忧也要伤身子,”如今,他想活着,比任何人都想活着,他想活着对她好,“贵女,我给您梳头,昨日您要我歇息,我出去给您买了新发饰。”


    明心被他半抱着坐到梳妆镜前,那镶着红琉璃石的发饰一到她手里,她便知定价格不菲。


    他每月的月银就那么些,刚给明心买了根上好的暖玉簪子,还搁在他送的那满满一盒发饰里,如今又买了新的。


    “你哪里来的银钱?”该都花干净了才是,明心担忧。


    “府里的人们,不知从何处知晓我会了些把脉看诊,都来找我,”他在明心身后,拿着梳子,从上至下给她梳头,发丝落在他手中,他爱到心痛,忍不住低头亲吻她的墨发,“本是不收他们的,他们却硬要给,我都攒起来了,这发饰我上月出门看见便想送给贵女,万幸我昨日过去时它还在。”


    明心望镜中他的脸,真拿他彻底没了办法。


    蝴蝶发饰将要戴到发上时,明心忍不住抬手捋了下墨发,“清叶,我今日有安排。”


    “贵女要外出吗?”这几日明心不论是去做什么,几乎都带着他,“准备去什么地方?奴为您准备发饰衣妆。”


    明心望着镜中他的样子,“去宫中,昨夜宫内来信,听闻七殿下病了,要我进宫去探望。”


    沉清叶好半晌没动,只是捏着手中发梳,良久,才应,“奴知晓了,那”


    何时回来?他能否一同跟随?今夜可会在宫内留宿?他能否一同跟随?


    沉清叶的心乱成一团,迎上明心略微疑问的视线,却只垂下眼睫,发颤发冷的指尖紧紧攥住木梳。


    “既然如此,奴为贵女梳上合适进宫的发饰,可以吗?”


    “自然可以。”明心对他轻点了下头。


    他将原本梳了大半的发饰尽数拆开,只看经他手束起的墨发散落,他难以忍受,忽然蹲下来紧紧抱住她的腰身。


    明心被这忽然变故吓了一跳,沉清叶抱的太紧,现下这时间,恐怕莲翠等人会进来,明心忙去推他,却感受到他拥在她身后发颤的手。


    “清叶?”


    “要走吗?”他极为压抑的声音要明心愣住,他抱着她抬起头,青玉色的锦袍也拖到了地上,两人垂落的墨发交叠,“贵女一定要去见他吗?”


    “不想贵女离开,尤其是去他的身边!”


    “清叶,我——”


    话音中断,是沉清叶微微起身,亲吻上她的唇。


    少年寒凉的指尖揽着她的面颊,晕染了他才给明心涂上的红口脂。


    蹭到他唇上亦是沾了红。


    本就清艳的一张脸,唇上染了红,更有从前的雌雄难辨之美,却比当初,更要成熟,勾魂摄魄般的美丽。


    他桃花目直直望着她,指尖自明心的面颊,抚摸到她的唇瓣,反反复复的触碰,直到,将她唇上的红尽数沾到他自己的唇上。


    “奴在无理取闹,是奴的错,”他沾染了红的唇微张,浅浅喘着气,墨发都些微凌乱下来,一张玉面朱颜却未似从前一般沾染绯意。


    反倒是,哀伤又含着哀求。


    似冷月中幽怨的仙子。


    “可只是一想到贵女要离开,要去见他,奴便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无理取闹,”他想离明心更近,忍不住跪下来紧紧抱住她,“不想贵女离开,不想要贵女去见他,不想要他触碰贵女哪怕一下——”


    明心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唇。


    是外间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


    继而,莲翠的话音传来,“二娘子,奴进来了!”


    “啊、嗯!”她低下头,与沉清叶对上视线,正要催促他快些起身。


    少年却揽住她的手腕,边直勾勾望着她,便舔舐上她敏.感的手掌心。


    “清”


    明心不可自控弯下腰身,甚至不敢去看他。


    他柔软的唇舌边亲吻,边舔舐她的手掌心,手指,指缝,直到明心耳畔听到莲翠的声音越发接近,用力推了他一下。


    他才似忘情的扯回神志。


    对明心笑弯了桃花目。


    “太好了,”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他二人能够听清,说话间,呼吸都吹打在她的手背上,“如今贵女的眼中只有奴了。”


    边说话,他边低下头,又亲吻上她的手背。


    “唔——!”


    撩开帘子的声音要明心一下子扯回自己的手,沉清叶亦慢半拍离开了她,莲翠进来,便见明心还没梳头,不免怪罪,“你怎么回事?娘子今日还要进宫呢,怎的还没有给娘子梳好头发?”


    “抱歉,方才梳的头不好,重新梳一次。”


    “快一些,莫要再拖延,宫内过来接应的都快要到了。”


    “是。”


    他话音如寻常一般,清澈纯然,明心却陡然有了一种自己也无法分清的气怒,她早知晓沉清叶胆大包天,却没想到他竟敢对她有所放肆。


    “莲翠,”明心出声,沉清叶给她梳发的手一顿,明心一眼也没有看他,“端手帕和清水来,我洗手。”


    “是。”莲翠很快便将水盆端了过来,明心洗干净手,不住拿帕子擦着,只与身边的莲翠说话,再没有理会他半分。


    只感觉,他给她梳发的手都僵硬。


    莲翠也发觉他今日手生,坐在一侧不免皱眉,“你今日是怎么回事?若是梳不好,我这去喊大明坊的师傅过来了。”


    明心坐在一侧,什么也没说。


    “不、不要,”这句不要,甚至不知是对明心说的,还是对莲翠说的,明心余光瞥见对面的铜镜,他低下头,紧紧抿着唇,又慌了,慌得不住紧攥着指尖,“奴可以的,要奴来给贵女梳头便好,不、不必喊大明坊的师傅。”


    他这般慌张,似是要莲翠觉得怪异,见明心始终没有说话,莲翠不大自在的撇开视线,“那你便好好给二娘子梳头,莫要再耽搁了。”


    “是。”


    他低下头,拿着梳子,发着细密颤抖的齿梳再一次从上至下,梳过她的墨发。


    给她戴发饰时,明心听到沉清叶对她哀求抱歉,可明心一句也没有回应,只低着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待墨发梳好,便没有沉清叶的事情了,明心被莲翠,宋嬷嬷二人服侍着穿好进宫需要穿的衣服,繁复的石榴红色裙摆曳地,沉清叶一直守在门口,想要偷偷牵住她的衣摆。


    可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她。


    只见明心微微垂头,露出纤细白洁的颈,明心一眼都没有看他,只径直带了宋嬷嬷和莲翠二人离开。


    *


    蝴蝶发饰触感冰冷。


    明心的指尖寸寸抚摸着发饰上镶嵌的红色琉璃石,旁侧明烨见她动作,也留意到了她发间蝴蝶,“这发饰倒是不俗。”


    停在发饰上的指尖微顿。


    明心面色淡然,放下了手。


    “皇表兄是生了什么病?”她此刻不大想忆起沉清叶,一想起他,总是会有太多分心,“严重吗?”


    “听说好像挺严重,”明烨漫不经心,手里还绕着不知在哪条路上捡的狗尾巴草,“但日前宫中有事,往主宅那边寄的请帖都被我拦了。”


    “请帖?”


    明心就说沈玉玹这几日怎么音讯全无,一时之间明心没理解他的意思,可转念想便明白了,他恐怕是知晓明心不愿入宫,便直接将请帖寄往主宅,要谢柔惠施压逼迫她进宫。


    还有便是,对明心的威慑。


    没想却全被明烨阻拦。


    “他寄了几封?”


    “每日都寄。”


    明心只感觉一块巨石压上心头,阴阴沉沉的罩住了她。


    “请帖中也没提及什么吗?宫中有事又是什么事情?”


    “每日只说身体不舒服,想要你进宫,其余的倒是没说什么,”狗尾巴草在明烨的指尖里玩得只剩草水,明心僵坐着,低头看蝴蝶发饰折射而下的光点,刚勉强安下心,明烨便继续道,“倒是也提了些怪话。”


    明心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什么怪话?”


    “他说,你不论做了什么,他都不会怪你,”明烨问她,“乘月,你与他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明心的指尖一片冰凉,“那些请帖,阿兄还留着吗?”


    “凑巧带了。”明烨什么也没想,笑着将身上的请帖给她,“我想着要与你见面,你这样心悦他,定会想要看他寄来的请帖,倒是料对了。”


    十数封请帖拿到手里,明心一张一张拆开看过去,他每日都在说身子不适。


    ——今日阴雨,吾生温病气喘。


    ——乘月,盼望汝能进宫探望。


    ——乘月,吾对汝甚是想念,盼望汝能进宫探望。


    ——放心,汝无论做下任何事情,吾皆尽数应允,不会怪罪于汝。


    ——放心,汝无论做下任何事情,吾皆尽数应允,不会怪罪于汝。


    ——放心,汝无论做下任何事情,吾皆尽数应允,不会怪罪于汝。


    这一句话,他写了整整一页。


    密密麻麻的字迹要明心浑身僵硬,明烨在一旁蹙眉道,“怪吧?这么一句话为何要写那么多遍?乘月,你与他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明心只觉好似一只手一点点扼住她的脖颈。


    “没什么事情,”她将请帖匆匆收起来,指尖都有些发抖,低头缓了好大一会儿,脑海中也尽数是那满满一整张的信件,“宫内出事,又是出了什么事情?”


    明心面色太过苍白,明烨有些担心,摸了摸她额头的薄汗,嘘寒问暖好片晌,才道。


    “是五皇子那边有了动向,似是要与王家长女订婚,王家不简单,不仅与其余贵姓氏族走的接近,又有修仙道人在天子跟前照顾,日前美言几句,天子竟宣五皇子留在道观待了好些日子,这阵子五皇子颇为得势,皇后那边便与沈玉玹有了不虞。”


    第53章 金屋


    “不虞?”明心不免为他争辩, “可他这阵子身处病中,又能做到什么呢?皇后竟在他病中时与他有了争端么?”


    “听闻是在他殿中摔砸了几次东西,”明烨并不当回事,只是摇了摇头, “从前皇后整日管教他, 乘月又不是不知道, 对比从前,如今皇后已是极大收敛了。”


    那哪里是管教?


    沈玉玹在宫中受苦, 就连远在江南的明心都有所耳闻。


    宫中将一切瞒的彻底。


    哪怕如此, 皇后待他苛刻一事竟都能传入明心耳中, 已是皇后待他极为猖狂,这是京中望族从前大多都知晓的事情。


    明心抬手抚着墨发上的蝴蝶发钗,一句也未言。


    说来也是怪。


    一进宫,总是赶上阴雨天, 今日白天便刮风, 马车行驶一路,天已是将要压下来一般阴黑, 刚下马车, 豆大的雨滴便砸上了油纸伞面。


    明烨护着明心进了宫。


    今日宫内人更少, 尤其一到沈玉玹居住的院落,四下近乎静谧非常,明心见着了云山,只招手唤他过来。


    “皇表兄生了病, 你怎么没进去里头伺候?”


    云山脸色略有苍白,他站在雨里,明心要他进来伞下,他也不动, 只低下头道,“两日前皇后娘娘罚了七殿下禁闭,除事前经皇后娘娘阅览过的请帖能送出去之外,其余人事物皆不能过去。”


    “禁闭?”明心皱起眉心,看了眼明烨,明烨显然也不知此事,表情变得极为难看,“因为什么事情罚了禁闭?每日还能用饭吗?”


    云山摇了摇头,“两日以来只能进水,奴知晓的也不多,只知道日前皇后娘娘过来便与殿下有了争吵,离去之后直接罚了殿下禁闭。”


    “多少日呢?也没有说?”


    “没有。”


    明心叹出口气来,她放心不下沈玉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不行,我得去和皇后娘娘说说,皇表兄如今还生着病,如此不是个事情。”


    “二娘子不必忧心,您过来还是能进去的,”云山低着头,雨水越发大,早已打湿了他满头,墨发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日前七殿下递了那些请帖,皇后娘娘都知道,大抵是顾念着这一层,您进去,皇后娘娘不拦。”


    明心与明烨对视一眼,她纠结了片晌,走上前去,“云山,今日皇表兄可吃过饭了?”


    *


    明心提着云山偷偷备好的食盒进了沈玉玹如今住的皇子殿。


    本朝皇子及冠后,大多不居于宫中,唯独沈玉玹不同,他的居处距离皇后居处颇为接近,此地栽种着巨大的梧桐,时常荫庇,不见光影。


    明心自己一个人撑着帛伞,提着食盒走得很快。


    幼时的心绪,习惯使然,听他有难处,她心急如焚,放心不下。


    皇子殿内已无人伺候,明心上了台阶,竟见地上散落几片碎碗,她愣在原地片刻,才意识到这恐怕是日前皇后的手笔,就这么扔着,竟无一人收拾。


    明心放下帛伞,踩着沾湿的绣鞋小心进入空旷阴凉的殿内,正殿便有一张美人榻,沈玉玹精神好的时候,时常会歇在那处。


    “七殿下?”


    殿内太静。


    雨声之下,她的声音极为明显,明显到心惊。


    明心微微抿唇,提着食盒,往殿内的方向去。


    “七殿下?我是乘月。”


    在这座灰蒙蒙的殿内,明心莫名不敢太大声,她步步往里去,只闻见属于沈玉玹身上的沉水香味越发浓重。


    一步接一步,感到窒息难忍。


    直到,她撩开绵帘。


    正对着的,便是对面垂落下来的床幔。


    明心一眼便望见了沈玉玹的身影。


    他坐在床幔里,似是在发怔,明心进来,唤他的声音一丁点也没有拉回他的神志,她一步步走到近前,殿内除了雨声之外,安静到落针可闻。


    只剩下,她杂乱的心跳与急促的呼吸。


    “七殿下?”


    床幔内没有动静。


    那道身影还是呆怔怔的坐着,明心离得越近,望他,便望的越是清晰。


    直到轻轻撩开床幔。


    沈玉玹正呆坐在床榻上,他低着头,散乱的墨发垂了满身,明心只望见他一只手腕上缠满了白布,正单手怀抱着样物什呆呆坐着,刚想说话,他便抬起了头。


    他正挠着太阳穴处的血窟窿。


    似是才结痂不久,又被他挠破了,鲜血淋漓的伤口要明心下意识捂住唇,她一下子忙扑上前,“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明心急忙抓住他的手,隔着白布,只见他手腕有鲜血渗出。


    亦露出他胸前怀抱的物什。


    竟是件小小的旧衫。


    明心乍看见这红色的小衫时,便微微愣住。


    这小衫她很熟悉。


    在幼时,只有她会穿,她的小衫大多都是郑孝妃亲手给她做的,因她身体不好,做的小衫都是红的。


    这件旧衫,不知为何那么多年过去,沈玉玹竟还留着。


    “乘月,”沈玉玹一双黑沉沉的凤眼只是盯着她,“你过来看我了。”


    “我给你寄了那么多封信,那么多封请帖,你不回我的信,也不回我的请帖,”他另一只手又在不停抓挠头上的血窟窿,明心心惊肉跳,忙要去阻止,却被他缠满白布的手腕扼住了脖颈。


    直至,一下子被他压倒在床榻上。


    “唔!”


    原本放在床榻上的食盒打翻了,瓷碗饭菜碎了一地,沈玉玹压在她的身上,垂落下来的墨发宛若幕帘一般将她遮掩。


    鼻息之间,他身上的血腥味甚至盖过了沉水香。


    沈玉玹紧紧掐着她的脖颈,墨发散落,他弯下腰身,离她越来越近,看着她越发通红,喘不上气的脸。


    “皇——”


    他越发紧紧掐住她的脖颈,明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呼吸困难,双手下意识去抓挠。


    好难受。


    明烨就在外面。


    若是她出事,明烨会闯进来。


    明心拼尽全力,想要闹出一些动静。


    “你原来也很担心我吗?原来心里也有我吗?”他浓黑的瞳仁紧紧盯着她,似是想将她看穿一般,“有么?有我吗?有我吗?你的心里有我吗?乘月,乘月?”


    “唔——”


    明心拼尽全力挤出一个字,她没有半分反抗,只费力挤出这个字的刹那,沈玉玹松开了她,一下子将她抱揽在怀中。


    似紧紧抱着一个没了命的人偶。


    明心拼尽全力,大口大口的呼吸着,鼻息之间闻到的尽是他身上的气味。


    还没有来得及推开他,他又低下头亲吻上她的唇。


    “哈额!”


    呼吸越发困难,这并不是她初次与沈玉玹亲吻,却次次都极为喘不上气,直到明心意识模糊,眼前一片金星。


    沈玉玹猛地松开她抱住了她,“抱歉,乘月,抱歉,我也不想这么对你的!可我怎么会做不好呢?我究竟,究竟要如何才能做好呢——?”


    “你的心里没有我了,是吗?这怎么可能呢?”他冷不丁抓住明心的肩膀,明心晕眩不已,又被他攥住肩膀,一时之间,她甚至忘记叫人,只抬头,愣愣看着他将疯一般的模样。


    这不是沈玉玹。


    这般疯癫,不疯魔不成活的样子,不是她记忆中那个会在清晨翻越墙头,将路上最美的一朵莲花笑着捧给她的沈玉玹。


    “是他是我杀他杀得太晚了!早该从一开始,一开始便不能让你看到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他如此低.贱,下.贱!你怎能将他看入眼底呢乘月?你怎能如此呢?!”他一点点摇着头,又陷入恍惚,呐呐,“早该从一开始,我便将你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便不会出错了,是你太不听话了。”


    “皇表兄”


    不想看到他这副模样。


    她能隐约感知到,沈玉玹现下极为不对劲,再不似从前一般光鲜亮丽,游刃有余。


    反倒是困兽一般。


    他对着她的方向弯下了腰身,双手扶住头,发抖的喘息声断断续续。


    明心从未见过沈玉玹这副模样。


    可她见过沈玉玹的泪。


    上一次看到他的眼泪,还是那年她将要南下,尚是少年的他在她的床榻边祈求她不要离开。


    当年她病弱,被他紧紧抱着,满心只有无能为力。


    她知晓,将来的路太难走,沈玉玹一个人留在深宫里,不知将来要历经何等难处。


    他们从小相伴,那时候的明心比任何人都想要留在他的身边,如今,亦无法就这么放任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哪怕她已然疲倦至极,更对他含有恐惧。


    “知瑾哥哥。”


    少女叹了口气,含带虚弱的声音要沈玉玹浑身顿住,他发颤的手被明心含带微凉的指尖碰触,明心轻轻的将他的手捧到自己的手里。


    他的手纤长且大。


    明心两只手,恰巧捧住他一只手,如幼时一般。


    她脖颈之上红痕明显,她对着他的方向微微垂下头,只是轻轻拍着他的手。


    如幼时,郑孝妃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哄她莫要在哭一般。


    她放心不下沈玉玹,放不下的不是如今的他,是从前那个会对她笑的知瑾,是从前那个会温声安抚,对她极好的郑孝妃。


    好似郑孝妃死去的时候,沈玉玹便已经跟着他的生母一起去了。


    想起郑孝妃,是明心心头永远的痛。


    “莫要再伤害自己。”


    他是郑孝妃唯一的孩子。


    看他受伤,她只会觉得难受。


    沈玉玹浑身都在发抖。


    额头的血流到他的眼皮,遮了他的睫毛,明心一点点将他黏落的血擦去。


    她始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只是用哀怜的眼神望着他。


    那双杏目一如既往的柔善慈悲,幼时每日困在病榻上时,便剔透到好似只能映照出他一个人的身影。


    其实他希望她能一直病着。


    一直困在那张病榻上,哪里都去不得,便是最后因病而死,也是死在他的怀抱里,那双眼睛自始至终只能看到他一个人,只能因他而存在。


    可不知为何,她变了。


    这双眼中再无他熟知的情爱。


    只剩下因她自身的善良,而存有的对众生悲苦的怜悯。


    怎么会这样呢?


    沈玉玹定定注视着她,血止不住,她擦也擦不干净,沈玉玹转而攥紧了她的手,越攥越紧。


    这次,她没有逃开。


    “乘月。”殿外雨声淅淅沥沥,天色阴沉,他明明紧攥着她的手,却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甚至,比当年她南下时,还更要遥远。


    有一瞬间,沈玉玹盯紧了她的脖颈。


    是真的,想要就这么让她死在他的手中。


    便停在此时此刻,永永远远,是他的


    “知瑾哥哥。”明心抬头,指尖里已满是他的鲜血,他的血染上她的指尖,不知为何,又让他感到心情好了许多。


    情爱,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重要吗?


    能将她留下来,不就可以吗?


    沈玉玹盯着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怪异的笑来。


    明心看着他的脸,却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明明他现下的笑容与从前温文尔雅的笑容对比颇为阴郁,可不知为何,明心总感觉,好似他现在的笑才是真心实意的。


    他的额头还在流血,皮肤苍白如纸,一双眼里亦是空空荡荡,只是对她笑,沾了血的手朝她过来,碰上她的脸。


    将她莹白的一张脸也染上他的血。


    “乘月,”他凑近她,视线直勾勾观察着她,“你的身体变好了。”


    明心没懂他的意思,“什么?”


    寒凉的指尖反复抚摸着她的脸,他的精神从一开始便不对劲,明心能感觉的出来,可方才,却觉得他极为清醒。


    他在极为清醒的观察着她。


    “为何会这样?是明家唤了新的医师么?”他微微歪过头,“乘月的身体变好了,真是好事。”


    明心只觉心下说不出的古怪。


    她的脸,手指,脖颈,都被他蹭满了血,血迹极快的干涸,只余血腥味可堪刺鼻,沈玉玹一点点朝她靠近,双臂勾拢,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她能听到沈玉玹的呼吸不稳。


    “医学道理之中,有一词名为阴阳调和,”他指尖勾着她的衣领,往下,落出少女纤白的皮肤,“乘月,你与他亲近了没有?”


    明心唇瓣发抖。


    “你们做了什么事情?你的嘴巴被他碰过了吗?脖子呢?”他的指尖自她嘴唇,到脖颈,又往下,划到胸膛,手一点点揽住,声音很低,“这里呢?被他碰过没有?”


    明心始终没有说话。


    她不善于说谎,此时,又被沈玉玹圈拢在怀中禁锢着,他咬着她的指尖,牙齿一点点渗进皮肉,明心头皮发麻的忍着那钻心的痛。


    又忍不住抬起头。


    对上他正直勾勾盯着她的视线。


    这当下,她忽然恐惧沈玉玹可能会问她一些问题。


    例如,问她是否还爱他。


    “乘月,”他松了齿,牙关之间还有她的血丝,清晰的话音散在她耳畔,“我永远爱你。”


    心都好似跟着他这句话坠入寒凉的谷底。


    明心怔愣的视线望向他,他那双凤眼弯弯的,浓黑的瞳仁儿透不进半分光。


    额头上,鲜血淋漓。


    “不论乘月是否还爱着我,我都永远心爱你,乘月,不论你做了任何事情,我都会宽恕于你,我永远爱你。”


    他凑近,亲吻上她沾了血迹的脸颊。


    又低下头,如奴隶一般,亲吻上她沾满血迹的手背。


    只是与奴隶不同,他视线一直直勾勾的盯着她,明明没有掐住她的脖颈,却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感到窒息。


    被他亲吻,相拥的感触停留在她的身上,回程的马车里,明心心神恍惚,坐在一边被明烨拿着手帕擦拭脸颊和手。


    明烨自看到明心出来后便沉默不语满身是血的样子,便生了怒气,他不知皇子殿内出了什么事情,只是担心明心被吓到,一边给她擦拭,一边直言沈玉玹和皇后怕是疯了。


    明心藏着被沈玉玹咬破的右手,却没办法再似往常一般说些好听的话安慰明烨了。


    她满脑子,只剩下沈玉玹那封写满相同字迹的请帖,与他在她耳畔说的话。


    永远爱她。


    于沈玉玹而言,永远爱她,不就是,永远都不会放过她吗?


    哪怕真心早被这么多年的皇权斗争分离复杂消磨殆尽,也永不会放过她。


    寒气恍似一点点从脚底升起来,冷到她唇瓣发抖,明心下意识离明烨更近了些,却也无法缓解半分。


    不论是她,还是明烨,沈玉玹,都是卷在这场宫廷斗争之中的棋子。


    没有半分心安,没有半分能够喘息的余地,与皇权沾上些许瓜葛的人都成了疯子,就连她与明烨,也只是随波逐流。


    发髻微松,明心抬手,才意识到是头上的蝴蝶发钗在方才与沈玉玹接触时松了下来,她抬起被沈玉玹咬伤的那只手,捏住冰冷的蝴蝶发钗,轻轻将发钗戴好。


    脑海里,却只想到沉清叶那双澄澈见底的眼睛。


    若其他人会因皇权名利,金钱财宝而成疯。


    沉清叶的心中眼中,便只有她一个人,


    车马粼粼,明心余光望向车帘之外,早出了皇宫,昏暗之间,依稀可见崇明坊那镶嵌了黄金的金屋在远处灼灼生辉。


    幼时身在京中,明心也曾数次望见过那金楼,却从没在意过。


    可当下,她已然知晓那是沉清叶一开始被拐进去的上阙楼。


    “阿兄,”明心莫名收不回视线,“你先回去罢,我带莲翠先离开,怪我,忘了镜花堂还有新到胭脂未买。”


    *


    廊外阴雨阵阵。


    直到寒凉的雨溅上他的脸颊,他才回神,不知自己就这么呆站在廊下站了多久。


    回过神来,只觉得心口阵阵隐痛,他吃过太多太多数不尽的痛,却从没有这般痛过。


    第54章 崇明坊


    只逼得他蹲下身来, 捂住心口,能吸进来的气都极为稀薄,他喘不上气来,心口痛到好似被撕扯着, 要他如何紧攥着胸前的衣衫, 也半分无法缓解。


    好痛。


    好痛。


    好痛


    痛到他忍不住想要流泪, 喘不上气来,哪怕大口大口的喘息, 眼前也只觉阵阵昏黑。


    满脑子, 只剩下, 贵女厌恶他了。


    贵女厌恶他了,贵女不想要他了。


    他想不通他自己方才怎会做出那等招人厌恶的事情来。


    做出那种事情,被贵女厌恶,再理所当然, 因他知晓他怎么了, 他竟在嫉妒,他认不清自己的位置, 可他全然想不通他怎会那样做。


    只是好想好想将贵女留下来, 不想她去见他, 半分,也不想。


    廊下青石地湿透,落出他蹲下腰身的倒影,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看清了他自己在地上的影子。


    是他疯了魔。


    竟会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做了那种事情。


    不想被她厌恶,不想被她厌弃,光是想到那可能——


    沉清叶紧紧将自己埋起来, 他喘不上气,攥透了掌心,泪亦沾湿了衣摆。


    只觉得莫大的恐慌降在他的头顶,如雷鸣一般轰隆隆就要朝着他砸下来。


    不想被她所厌恶。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讨她欢心,拼尽全力回想花楼里教会他的手段。


    沉清叶擦干了泪,盯着他自己的眼泪,不知为何,他又大脑一片空白。


    花楼中教过他,泪会要人心怜,一开始,便教他哭。


    可他天生无泪般,只有挨打受罪,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泪会不受他控制落下来。


    如今,不知何缘故,明明与贵女在一处,他最常感受到的便是莫大的幸福,却总是忍不住流泪。


    但他其实最不想在贵女的面前流泪。


    不想被她觉得自己软弱,下.贱,甚至想将过去所有的一切不堪,都在她的面前尽数抹去。


    他认得清他的身份,他是她的男宠,自该心甘情愿为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该勾引她,该要她觉得他可怜可悲。


    可他又不愿,他不愿下.贱,不愿将任何在花楼中学到的伎俩用在贵女的身上。


    他总想在她的面前挺直腰身,不是因他那自尊心,他早已没有半分自尊了。


    为的,是他自己都不知晓的原因。


    他奢求的,自始至终,好似都只有一样东西。


    她的喜欢,她的爱,她的视线。


    他奢求的是她。


    不论她是何等身份,不论她是何等外貌,她都太好,贵女太好太好,这世间无人会不爱她,可他依旧盼求她的爱,唯独,盼求她一个人的爱。


    哪怕她永远也不会给他。


    爱。


    只是想到她,他便喘不上气,只觉得心好似被撕裂一般感到痛。


    可他的心里眼里,又只有她一个人,只让他一直痛着,一直喘不上气来。


    雨丝淅淅沥沥不止,沉清叶捂着自己疼痛至极的心口,站起了身。


    *


    这雨下了一整日,半分不见小,天色已然昏黑,夜雨之间,不夜城崇明坊点上各个华灯,老金屋上阙楼内的伙计搬了木凳过来,往日繁忙热闹的时候,这当下却一个个如临大敌般侯在厅堂,没一个人敢喘出口大气来。


    坐在人群之中,宛若众星捧月般的少女穿着身石榴红的繁复锦袍,她生了张柔善如水的面庞,似是来时一路雨滴沾湿了她发梢,旁侧那白衣女奴正拿着帕子轻轻给她擦着发丝。


    这么多人胆战心惊的偷望着她,她却只是低头品着白皙手中的一杯清茶,眉目淡然又疏离。


    这一整个崇明坊,数月前都听说了一个大传闻。


    便是这崇明坊中生的最美的清叶走了大运,被贵姓大族给花天价买了回去。


    可这传闻转瞬即逝,又都传沉清叶大抵是被白虎咬死了,只有上阙楼的知晓沉清叶是个怎样的硬骨头,这样的一条蠢笨的贱.命,定不会屈于贵姓,只会是死了。


    直到如今,这明家贵女找上楼来,众人才方知晓那传闻竟是真的。


    而且,竟是明家那体弱多病,常被画入美人像中的病弱贵女。


    上阙楼是崇明坊中最老的花楼,哪怕是落寞了,代代承接下来的老鸨也各个都有看人的好眼光,一楼的好颜色,可再好的颜色也依旧有贪财好色之心,心思活泛的一个个都将眼睛粘到了明心身上,实在是这贵女美的不寻常,她病弱温和,却不显得弱柳扶风,反倒自有矜贵清冷之气。


    这般气质,早超脱了相貌本身。


    莲翠在一侧最是心烦,她护在明心面前,刚要质问一句这老鸨怎的还不下来,便听一阵着急忙慌的脚步声自楼上匆匆下来。


    一穿着极为朴素的老妇人捋着刚盘好的头发笑吟吟的来到了明心的跟前。


    莲翠打眼一看,便知这老鸨是在藏富,头上便是连一朵簪花都不见,穿的可堪穷困潦倒,唯独一点藏不住,笑起来嘴里的金牙泛闪,笑了笑便跪下身来,“给贵娘子问好。”


    莲翠知晓明心一贯厌恶这些大礼,正想要让这老鸨速速起身,旁侧,却递来一杯茶。


    是明心一声不吭,将喝完的茶杯交给了她。


    莲翠微愣,没再说话。


    明心低头瞧着这看似寻常的老妇人,始终一句未言,这上阙楼的老鸨被她瞧得头上阵阵冒冷汗,跪的腿脚发麻,忍不住抬了下脑袋,“不知贵娘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过来也没什么事情,辛苦你们还特意清了楼,今日亏的买卖,待一会儿由我明家填补。”


    她说话不紧不慢,又含着几分虚弱,老鸨看她不是过来替沉清叶抱不平,心放下一半,“贵娘子说笑,您此番大驾光临,要我们上阙楼蓬荜生辉,哪还用得到您拿那些俗物来填补?”


    老鸨身侧的伙计们只跟着笑,明心始终没什么神情,只睨着她,“那倒是我多事了。”


    浅淡一句话,又要老鸨心头打起鼓来。


    明心过来这一趟,确实不为寻仇寻不快。


    她自幼多病,情绪较旁人来说浅的多,虽知晓这上阙楼是吃人的地方,大抵,要沉清叶受过数不尽的苦楚,明心也并无要掀了这金楼的意图。


    但情绪再浅,到底也是人,明心待在这上阙楼内便不悦,见到这老鸨更是控制不住怒气,拆这金屋也只是她嘴皮子上下一碰的事情,思到此处,少女天性柔和的一双杏目含了几分寒意,她暂且压着,“此番我过来,是听闻上阙楼为清叶幼时被拐子拐骗所进之处,我不知他年岁户籍,他自己也全然不知,今日到此处,只为给他探寻个确切来历。”


    竟是为了这个。


    老鸨转了下泛灰的眼珠,这上阙楼拐入的孩童太多,来往交易更是只看银钱相貌,但这明家贵女都过来了这里,贵姓大族哪里是糊弄的起的。


    更不要提,沉清叶定对上阙楼有气,此番这明家贵女怕是为沉清叶来讨公道都不一定。


    思及此,老鸨咬了下金牙,抬头硬笑道,“贵娘子且稍等着,老奴这便去楼上查查,只是”老鸨说的头上冒汗不停,“还望贵娘子知晓,清叶过来我们楼里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只估算他今年大抵有个十六十七的光景,绝对是没有到及冠的年岁,若不然,您把清叶再带过来,要老奴亲眼瞧瞧,老奴这双眼睛看过的人多了,细细给您瞧瞧,分辨分辨他如今岁数,也才猜的更仔细些。”


    老鸨口中金牙闪亮。


    明心面色却越发冷漠,只拿帕子,慢条斯理的抵到鼻尖。


    哪怕脾气秉性再好,她到底是贵姓女,若对旁人不耐,只会要旁人心中升起在她眼中仿若自己是那地上泥一般的脏污不配之感。


    “来这上阙楼?”明心坐在椅子上,话音冷若冰霜,“不必了吧,再过来也只会重脏了他的脚。”


    老鸨面色一僵,随即忙点头,“贵娘子说的是,怪老奴考虑不周到了,老奴这便上楼给您查看去,您且稍等着。”


    话毕,一刻不敢停,带着三五仆从共两个账房便匆匆上了楼去。


    明心坐在椅子上,疲惫的叹出口气,指尖又下意识抚摸上脖颈处那圈不明显的指印红痕。


    只是对沉清叶的来历,他的本名,故乡,年岁感到好奇。


    但明心此时此刻坐在上阙楼内,感到心情并不好。


    自第一次来到崇明坊时,明心便察觉到了,这地方好似只是夜间会鲜活起来的地方。


    平常的时候,一片死气,不论是上阙楼这座金楼,还是其他的地方,都是进不来什么光亮的,光是坐在这里一会儿,明心都觉得闷,再看这里的人们,一个个皮肤也都白的毫无血色。


    与沉清叶的肤色如出一辙。


    虽从前也知晓沉清叶的不易。


    但如今身处此地,才知这是一个怎样的环境。


    此处不论是光,还是飘散而至的脂粉,目光所见的红绸,小倌女妓们妖柔的神态,所有的一切,都与寻常地不同,泛着股阴郁,勾人堕落之感,每日每日都看着这些长大,竟还会一直想着逃出去,从来都不会低头。


    难以想象。


    明心微微攥紧受了伤的手指,在这种地界,她变得比往日更敏锐,察觉到对面藏着束直坦坦的视线,明心抬脸,对上人堆里一双眼。


    却是个其貌不扬,年岁稍长的粗犷女子。


    她跪在粗奴那一边候着,这上阙楼内的人都下来了,小倌女妓们还时不时会不死心的瞧瞧明心,粗奴一边,却没人敢抬一下脑袋,明心与她对上视线,似是把她吓了一跳,挺远的距离,明心望见她浑身抖了一下,速速低下了头。


    “娘子?”


    莲翠目光时时挂在明心的身上,明心朝那粗奴的位置点了下,莲翠上前到那女奴跟前,稍倾,便将人领了过来。


    这女奴似是登时吓坏了。


    “贵、贵娘子,”她学着方才老鸨的话,“给贵娘子,问,问好。”


    “见你方才偷偷瞧着我,”手指上的伤口越发钻心的痛了,明心拿手帕将指头缠裹,“是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这女奴明显不安极了,双手紧紧攥着衣衫,明心不急不躁,只柔柔望着她,要莲翠给她倒了杯热茶。


    女奴惶恐不安,喝了口热茶,才对在面前的温和贵女点了下头。


    “贵娘子,”她膝行到明心面前,近了些,又不敢太近,“您此行过来,寻不到什么的。”


    对这个,明心也清楚。


    “清叶被买过来的时候,都得有个十四年前了,”她数着年岁,心里似是确定了没错,又点了点头,“奴在上阙楼待了二十年有余,不大记得别人的事,但清叶的事,奴记得多。”


    “为何独独清叶的事,你记得?”明心话落,才反应过来,自己这问题无意义。


    谁遇到沉清叶,都忘不掉。


    “要忘都难,没有见过这般傻的——”女奴下意识笑了下,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忙吓得低下头跪下了。


    “你莫如此,快起来吧,”见她浑身发抖,明心觉得她可怜,“你既记得他,便多与我说说他。”


    怕这女奴在人多的地方不敢言语,明心起了身,“与我到楼上去。”


    *


    上阙楼的楼上更是阴郁。


    这金楼透不进光亮,二楼是没有单独屋子的妓子与粗奴待得地界,几乎就像个阴密的笼子一样把人罩住。


    女奴走在前,只到楼梯口,不大敢带明心继续往里了,“再往里头不干净,贵娘子莫要进去,清叶以前就住在这一楼,最里头的那间大通铺,以前他就住在那边,住了得有个七八年罢。”


    七八年。


    明心裹着发痛的手指,望了眼对面那黑沉沉的屋。


    她没嫌脏,上了楼,到沉清叶幼时居住的大通铺前。


    “你方才为何说他傻?”


    “这个——”这老女奴又要下跪,明心免了她,她才怯怯道,“他小时候太瘦,可模样到底生成那副样子,也能瞧出几分颜色,一开始楼里买下他来,是要把他当小倌培养,他偏不依,过来与我们做了一样的活计。”


    这女奴说着话,又在熟悉的地方回想起过去,明显开了几分话匣子,“便是做粗奴,也没有他岁数这么小的,有好日子他不要过,偏偏要与我们过一样的苦日子,这不是傻又能是什么?”


    老女奴叹出口气来,“太傻,白白受那些苦罪,楼里账房不敢收他,他又不知道在哪里瞧见的,挺小的时候就想做挽发师傅,想自己学手艺,一开始都是喊我,用我的头发来练,他手巧,人又可伶俐,我觉得他盘的头发比楼里雇的师傅都不差。”


    “贵娘子,”这老女奴到明心跟前,斗胆望了望明心的头发,“您今日的头发是小清叶给您盘的吗?他盘的头发可好了,这孩子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的,他有自己的长处,若您还没有要他给您盘过头发,之后您可一定喊他给您盘次头发试试!”


    “贵娘子,小清叶是个好孩子,比谁都不怕吃苦,性情又好,不只是脸好看的。”老女奴对明心道。


    *


    雨就这么缠绵,下了一整日。


    明心自崇明坊回来别府,已是深夜,她身上繁复的衣衫沾湿了雨水,可却半分也没有理会。


    往常,沉清叶一定会在她的卧房内等着她。


    第55章 郑孝妃


    今日, 却遍寻他不见。


    “清叶呢?”明心出门,问侯在门口的宣隆。


    最近宣隆话少,闻言,神情复杂, “回二娘子的话, 奴也不知晓。”


    “他今日又干了一整天的活, 恐怕也累了,现下大概在他自己的屋里歇息呢罢。”


    临行前对他的冷漠定是伤了他的心。


    沉清叶满心满眼挂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她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 都会引起他极大地反应。


    更不要说, 是对他冷漠。


    明心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便心有悔意,当下,更是担忧,她担忧沉清叶会做傻事, 以他的想法, 恐怕又会担心她彻底厌恶了他。


    明心自己一人撑着帛伞,小心提着裙摆, 匆匆往沉清叶居住的那间小院里去。


    当下的回忆, 与从前, 她初次亲吻他的那夜甚是相似。


    只是让明心意外的是,沉清叶的居处竟亮着灯,且灯火晃目。


    不知他怎么样了,明心快步上了台阶, 门都没有敲,便推门而入。


    “清叶!”


    坐在桌前,手中拿着木雕的少年浑身定住,继而, 手没有把握,锉刀一下子磕上了皮肉。


    刺破了血肉,流出一片红。


    “唔——!”


    他闷哼一声,手中刻了一半的木雕也掉落在地,他慌慌望她,又忙蹲下身要去捡,却见女子石榴红色的裙摆先一步到了他面前。


    与白日时,他余光中望了不知有多少遍的冰冷裙摆,一般的浓红。


    只当下,她浓红的裙摆渡上柔和的光影,沉清叶几乎是霎时红了眼,他紧紧咬着下唇,这次,他蹲着身,用力用没有流血的那只手攥住了她的裙摆。


    沾着雨水,还带着些寒凉。


    攥住她衣摆的霎那,他只担心她会厌恶透了他。


    “贵女您淋到雨水了,如此会着凉的,为何没有换衣裳?”沉清叶声音含颤,手忍不住抚摸着她的衣摆,抬头担忧,又小心翼翼的望着她。


    却对上一双含忧的杏眸。


    她低着头,那张慈眉善目的面庞染着忧心,清亮的眸子只望着他,“我忧心你,清叶,没来得及换衣裳。”


    她的话语,视线,一切的一切,都似他的幻梦一般。


    少年抬着头,痴痴望着她,今日不知是怎么了,他打扮的很好看,穿着明心给他买过,他却一直不大好意思穿的樱粉色衣衫,墨发用白玉刻花发簪半挽,在这明晃晃的光影下,本就冷白的皮肤恍似美玉一般。


    似花中幻化而出的仙神一般,要人恍神的美。


    “贵女忧心我?”


    他一双桃花目泛红,眼下红泪痣明显,天底下最痴缠的浓烈感情落入他眼中,明心甚至不好意思看他。


    只点了下头。


    “你今日怎么穿成了这样?”


    明心方才听见了他的轻唔,担忧他的手,弯下腰身要扶着他起来。


    沉清叶却才反应过来他穿这身衣服的目的。


    方才见了她,早已大脑一片空白,全都忘了。


    他眼眶泛红,脸也似染了绯意,被明心扶着起身,只觉她柔软的手揽着他的。


    明心见他手又伤了,不免责备,“你瞧瞧你。”


    他早已经满身的疤痕了,明心最不想沉清叶再受伤,话音不免责怪着他,视线一转,才注意到桌上,竟放着满当当的木雕。


    方才进来,她都没有注意。


    “这是——?”


    沉清叶才回过神来,忙下意识到明心的眼前,挡住她视线,明心却蹙眉起身,“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还做起木雕了?”


    木雕是最容易要人受伤的东西。


    明心对木雕唯一的了解,便是从郑孝妃身上,沈玉玹的生母郑孝妃貌若海棠,又生了双极为灵巧的手,在明心幼时,她时常给明心亲手做衣裳,有一年明心生辰收到的礼物,便是她亲手做的兔子木雕。


    那时,郑孝妃已然是宫内颇得盛宠的皇妃,她为这木雕不知下了多少心思,明心到现在还记得,那兔子木雕上头嵌了两颗红色的琉璃石做眼,嘴巴,耳朵,都是郑孝妃亲手给她刻的。


    这样用心的礼物,谢柔惠却觉得是没用的小玩意儿,哪怕日常里,郑孝妃所赠的贵重贺礼也总流水一般送到明家,可她看不上,在劝明心南下时,便将有关于郑孝妃的一切物品都提前处理了。


    包括那个精心制作的兔子木雕。


    明心生于贵姓世家,所受贵重礼物繁多,唯独记忆深刻,念念不忘的,皆出自爱她怜她,亦有慈悲之心的郑孝妃之手,那个亲手所制的兔子木雕太可惜,她一直难忘。


    却没想到。


    明心呆呆望着手中方才捡起来的兔子木雕,才看清了,沉清叶桌上散落着的,也全都是兔子木雕。


    与幼时,郑孝妃给她亲手刻的木雕,如出一辙。


    “这是”


    她拿着这熟悉的木雕,话音都哑在喉咙里,蓦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情浮荡在心头,这木雕与幼时郑孝妃给她雕的那只近乎一模一样,明心呆呆看着,指尖摸上兔子木雕空洞,未镶嵌红琉璃石的眼睛。


    “抱歉,贵女。”少年冷白的指尖还攥着她的衣摆不放,他受伤的手藏在一侧,瞥开了视线。


    沉清叶确实没想到明心会在这时候回来。


    且,若是她回来,定也会先回卧房换衣,白天他做了大不敬之事,沉清叶只以为,自己定是被明心厌恶了。


    可他不愿再似从前,只欲死般等她给他一个死讯。


    那般,只会更惹她烦厌。


    哪怕他依旧只想静静的寻一个地方求死,可与他而言,比死更可怕的是被她更为厌烦,这一整日,沉清叶做完了他每日需做的所有活计,洒扫,药房,账房,最后还去伙房帮衬做晚饭,不知贵女会不会回来,只给她多做了一道甜食,做完一切,还有时间他便做木雕。


    他想一直做木雕。


    做木雕时,能够什么都不用想,只满心想着,会不会像,贵女会不会喜欢。


    “这木雕是怎么回事?”明心唇瓣都发抖。


    沉清叶抿了下唇,他面色略有泛红,忍不住身子挡到桌前,不想她看到桌上那些失败品。


    “回贵女的话,是奴多事,奴想送贵女礼物,问了好些人,只贴身伺候贵女的宋嬷嬷告知奴,贵女幼时甚为珍惜一兔子木雕。”


    沉清叶到底是在最苦难的环境中待过的人,虽明心送他什么,他都喜欢,可他送明心的,却只想送些贵重的,难得的。


    在他的认知里,贵重的,便是好的。


    这兔子木雕,他不知她会不会喜欢,可听她珍惜,他便雕。


    可到底害怕拿不出手,他自己做的东西,便总害怕是东施效颦,或是粗糙难看,沉清叶总是不大自信,“奴要宋嬷嬷画了许多张兔子木雕的画像,可宋嬷嬷大抵是不擅长画像,每张画的都不一样,所以奴刻好一个,便拿着去要宋嬷嬷瞧瞧像不像”


    “如今贵女手中这个还没有太刻完,还没有要宋嬷嬷瞧过呢”


    他说着话,低下了头。


    “不必,这个便好。”


    明心哑了声音,看着手中没有镶嵌眼睛的兔子木雕,忍不住摸上兔子木雕的耳朵,“这个便好。”


    不知何缘故。


    她指尖的伤,脖颈,被沈玉玹留下的指痕,都在看到这个兔子木雕时,泛起难言的疼痛。


    她心念郑孝妃,郑孝妃温柔善良,曾对明心千疼万爱,幼时多少次她受谢柔惠的管教哭诉无门不敢回明府时,都是郑孝妃保护她,抱着明心在她的殿里待一整日。


    沈玉玹时到今日,依旧似疯一般,整日与从前明心和郑孝妃留下的旧物作伴。


    她身边,却早已没有了任何从前的遗留。


    才导致,看到如此相似的兔子木雕,明心心头情绪难言。


    时到今日,只有沈玉玹被留了下来永远走不出去,而明心自己,也因为郑孝妃的缘故,对如今的沈玉玹多有仁慈。


    因为沈玉玹是郑孝妃唯一的孩子,是那个曾真心疼爱纵容她的人的,唯一留于世上的孩子。


    可如今,再对他有所仁慈,不是只会让自己痛苦吗?


    “贵女?”


    细细密密的疼痛自心口泛起,扎的她眼眶泛酸,眼前阵阵模糊,明心慌忙低下头,不想被沉清叶看到眼泪。


    明明沉清叶是独独一个让她放下全部心房的人。


    方才,明心却只不想被沉清叶一人看到她的泪。


    因她知晓,她的泪是因郑孝妃而流,亦是因沈玉玹而流。


    他是被宫廷逼疯的。


    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明心自己也终究无法逃脱。


    她能舍弃这一切吗?


    舍弃从前的过往,舍弃困于宫廷之中早已被折磨至疯癫的沈玉玹,舍弃郑孝妃对她的疼爱庇护,舍弃当年沈玉玹对她的珍爱怜惜。


    一时之间,她心头白茫茫一片,只痛恨一切都回不去了。


    “贵女?”


    沉清叶明显担心她,少年浅粉的衣袖搭在她衣衫之上,他苍白的指头依旧牵着她的衣摆,视线已然望见了她的脸。


    “您怎么了?”


    他抬手,似是想要确认她是否在流泪,明心偏开头,慌忙间擦去了面上的泪珠。


    “贵女”


    他的手过来,牵住她的手,又想要看看她的脸,话音慌张又担心,“是奴的礼物要您不悦吗?若是哪里不像,还望贵女告诉奴——”


    “不要再自称奴了,清叶,”他总是有些改不过来,明心却不愿他再这般,“你如今的身份,早已不必对我自称奴了,你清楚这一点吗?”


    沉清叶一时愣在原地。


    明心从未正式与他说明。


    但沉清叶如今,虽依旧在做着家奴的伙计,却分明,早已是她的男宠。


    “你知晓这一点吗?你能明白吗?”


    明心望着少年清绝的面庞,只越发感到难过。


    沉清叶,他本该是最盼望能逃出去的人。


    在花楼那种地方,都想干干净净的学一个手艺傍身,此等坚强意志与决心,她见过他的惨痛,明明最该知晓。


    可如今,他却也做着从前最不愿做的事情了。


    一时之间,明心手中拿着他精心雕刻的木雕,只觉得恍惚。


    不要伤害他。


    如此下去,只是徒增伤悲,她出不去了,但她要送沉清叶出去。


    要他学手艺,要他去大明坊,要他过上从前他最梦寐以求的,寻常人的日子,他奢求盼望至极的只有那么一点点,明心能够给他。


    她能够给他。


    少女微微蹙起柔善的眉,她拿着手中的木雕坐下来,与沉清叶靠得很近,沉清叶不知何缘故,只是觉得十分不安,莫名的惶恐几近将他淹没,他想要明心再多说几句话,再多对他笑一笑。


    但少女却只是微微蹙着眉,杏目清浅的望着他。


    明明穿着海棠红的衣衫,却在光火下,皎洁宛若明月。


    “清叶,今日我去了上阙楼,你幼时待过的地方。”


    “什么?”


    沉清叶怔怔,转而,也蹙起了眉,“贵女为何要去那种地方?可是上阙楼的人对贵女使诈,若是他们对贵女做了什么,我便——”


    “不是的,”明心安抚他,将他满含疤痕的手握入自己的掌心,“只是我对你感到好奇,好奇你从前待过的地方,好奇你从前的境遇,好奇你的来历,你的生辰,只可惜我要老鸨找了许久,也没能找到什么。”


    明心说着话,垂下了眼。


    其实当日夜间,老鸨倒是找到了疑似沉清叶的来历。


    那老鸨满含不出所料的神情,拿着那页泛黄的卖身契道,“我当年便猜他定是从前这崇明坊里一个头牌妓子的种,那妓子叫玉倾,听闻本来还是个官家女,具体是哪家的贵人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有族人犯了事,她那相貌生的可算是无与伦比,便是宫里的皇亲国戚都常会过来偷偷点她。”


    老鸨说着,笑意不止,恍似望见从前那玉倾美貌倾国倾城的盛况,“只可惜,我是听闻玉倾后来染了脏病,跳河死了,妓子都无情,玉倾却是个有情的,想来是跳河的时候也想把孩子拴在一块儿带下去,毕竟生的是个男孩,岁数越是大了,越不好在花楼待下去,谁知清叶命大,恐怕也是玉倾心软,要他活了下来,也是福气。”


    明心盯着她的笑容,生平头一次,对一个人生了恨。


    福气。


    自那以后,他的人生受那般千百般磋磨的活着,竟也成了福气。


    可她却也偏偏,自私的庆幸沉清叶还活着,活着到了她的身边。


    “我管束了崇明坊内买卖人口之现象,可此行为于坊内根深蒂固,但唯上阙楼与惊仙苑二楼,会格外严加管束。”


    “虽全然不知清叶你的来历,”明心不擅谎言,微微偏开视线,“但,我也想给你一个交代,上阙楼内你的卖身契我也替你撕毁了,往后,你不必再以奴自称。”


    第56章 鹦鹉


    对面, 许久未有人说话的声音。


    明心起眼,望见他怔愣的面容,他紧紧抿着唇,低垂着桃花眼, 似是在极为克制当下的心绪。


    “清叶, ”明心将手放到他的手上, “我还给你带了一样东西。”


    少年泛红的眼抬起来望她。


    在光影下,他的眼眸显得格外亮, 恍似星光都藏在他的眼睛里, 澄澈又明透。


    他呼出口发颤的气, 才又对明心微微低下头。


    这是奴仆对主人的姿态。


    “多谢贵女。”


    他低着头,明心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他极为郑重,甚至有些发着抖的声音。


    恍似千言万语, 都藏在这一个谢字里, 谢不够,便是如何, 也不够。


    明心望着他, 将手袖中一直揣着的桑皮纸递过去, 沉清叶不知里面是什么,发着颤的指尖小心翼翼的接过来。


    “打开来吧。”


    沉清叶望着她,好片晌,才低头将手中的桑皮纸轻轻揭开。


    光影映照上桑皮纸内藏着的宛若月牙一般的甜食, 沉清叶目光怔愣,抬头望她。


    对上明心浅笑的杏眼。


    “是羊角蜜,”她纤白的指尖捻了一块里头的羊角蜜,递到他微张的唇边, “我听闻你幼时最想吃这个。”


    想吃,却从来也吃不到。


    听闻,沉清叶幼时从没有想要过什么东西,除了一把属于自己的梳子之外,唯独想要的,似孩童一般的东西,便是这名叫羊角蜜的甜食。


    因他见其他人吃过,幼时,沉清叶又时常受欺负,吃过那羊角蜜的人只故意对他吹嘘羊角蜜的美味。


    据那女奴说,沉清叶本就爱吃甜食,羊角蜜不仅是甜的,又被那群人吹嘘的填上有地下无,沉清叶幼时甚至问过她,不知未来要攒多少钱才能吃到那名叫羊角蜜的甜食。


    而如今,一大兜羊角蜜便在他手里。


    明心望着他满是伤口的指尖,心头含着满涨的酸。


    她要送沉清叶离开。


    不论如何,她要送他出去。


    甜腻的食物,虽是他幼时最想要的,但最后,实在不该只送他此物为礼。


    “你尝尝看罢,”明心忍着心头情绪,将羊角蜜推入他唇齿间,“幼时你不知这羊角蜜味道如何才会以为很好吃,如今终于吃到,大抵会觉得也就那样。”


    “好吃。”


    听他声音明显哽咽,明心视线微顿,却望见了他的泪。


    似是不想被她看到,沉清叶背手遮住上半脸庞,他微微垂着头,“很好吃,与我幼时所想的,一般好吃。”


    甚至,更要美味。


    要他吃入口中的那一瞬间,心都变得怪异,要他忍不住流泪。


    他想要遮掩,可黏腻的甜含在唇齿之间,要他泪落不止。


    贵女为他寻来的。


    她为他做了太多太多,于他而言,感切之下,甚至有了莫大的惶恐,似天际滚滚雷鸣将要落下,这种感受,要沉清叶忍不住弯下腰身,只凭借本能,双手握住了明心的手。


    明心没想到沉清叶会哭。


    这样不值钱,随处可见的市井小吃,竟会要他那双世间难得的眼睛流泪。


    他泛凉发抖的指尖微紧的握着她的手,万分珍重,爱惜爱怜到不知该如何是好般。


    “贵女对我太好,太好,这种好我根本配不上,”他低伏着身,那双极为美丽的眼睛含泪望她,一点点摇着头,“我配不上这种好,贵女,我配不上您对我好,贵女——”


    “清叶!”


    明心忙抱住他,才发觉他竟又开始喘不上气,被她抱住的瞬间,他浑身僵硬,反应过来,亦抱住了明心。


    恍似抱住自己的一切,将她抱的很紧。


    “贵女,贵女,贵女”少年的泪沾湿了明心的脖颈,他字字句句,唤她,念她。


    “您对我太好了,太好了”


    “清叶,你听我说,”明心一下下拍抚着他的后背,“没有什么好是你配不上的。”


    她微微直身,抚摸过他染泪的面颊。


    光是望到他一双澄澈见底的泪眼,摸到他的眼泪,明心便什么都忘了。


    他一点点揽住她的双手,被泪沾湿的唇一下下亲吻上明心的指尖。


    “此恩终身难报,”蓦然间,他话音忽然变得极为郑重,“我愿以此身血肉,魂魄起誓,不论今生,还是来世——”


    “清叶!”


    明心没有想到沉清叶会说这种话。


    时下佛道两门兴盛,不论谁皆信轮回命理,便是明心也同样。


    却对上少年直直望向她的眼。


    他深深的望着她,就像是,此间无神佛,只对她一人起誓般,要明心下意识因他的眼神愣在原地。


    “此身仅以贵女明心喜悦而欣喜,此身仅以贵女明心伤心而忧虑,贵女生即为我生,贵女若逝即为我死,此身生生世世,只为贵女明心而存在。”


    “若违背此誓,心有所变,或再不被贵女所需,”他低下头,亲吻上明心的唇,又有泪,滴落砸上明心的手背,“届时——”


    “清叶!你莫要再说了!”


    明心抬手,想要去捂他的唇。


    他大抵是此世间,最为执拗坚强,做下决定便永不会更改,放弃之人。


    明心不敢想像他立下的誓约。


    他却握住她贴近的手,“天打雷劈,烟消云散,此身再不复存。”


    光影之下,少年抬起那双微微染红的桃花目,凑近,小心翼翼,在明心僵滞的眼光下,亲吻上明心的唇。


    “贵女,盼您万万勿感到压力,”他手抚摸上明心的脸庞,“若对我厌倦,随时提出都可,我只盼望贵女健康开心,其余的,都不在乎,对您起誓,只是因我心中无神佛,只有贵女。”


    他一手揽过明心的手,将她的手,贴上他的心口。


    明心恍若,感知到他的心跳,一下下敲打上她的手心。


    “此心为您,永不会更改。”


    *


    羊角蜜其实半分也没有沉清叶所做的甜食好吃。


    明心端坐于马车内,口中含着羊角蜜黏腻的甜。


    昨夜,她与沉清叶同榻而眠,只闭眼假寐,感觉他一下一下偷偷亲吻着她的指尖的触感,她因这份爱怜,许久未眠。


    不知为何,都是起誓,都是这般痴缠,甚至沉清叶的比沈玉玹的大抵更要疯狂。


    明心在那一夜,却半分都没有感到窒息与难受。


    大抵,沈玉玹待她,是要她陪他而死,要她一身血肉只因他而存在,而沉清叶却恰恰是反过来。


    他自甘情愿,因她而存在。


    明心幼时,最怕的便是一个人孤零零死去,她太小便满身的弱病,不知多少次半夜因喘不上气而醒来,窒息之间,身边都是空无一人。


    明心太好,却也有不好的地方,便是因她的病,她其实比常人更怕孤独,所以她留下吵闹的莲翠,喜欢和嗓音爽朗,爱黏着她的双生兄长明烨相聚。


    幼时,第一次知晓天子驾崩,会有宫妃陪伴时,她第一反应,是在夜间吓到手脚冰冷。


    她是贵姓女,又与皇室子有婚约,长大之后定也会成为宫妃,她心慌恐惧,可转念一想,却又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她活不到那个时候。


    知瑾哥哥一定会在她死后的很久,很久,才会与她埋于同一皇陵,甚至,可能根本不会选择与她下入同一皇陵。


    哪怕她太小,也知晓后宫佳丽三千,她死之后,不知又要出现多少粉黛佳人。


    她是个没有什么大好颜色的病秧子,注定只能一人孤零零死去,可她只是想到自己会孤独的埋于皇陵之中,漫长且不确定的等待沈玉玹还会不会下来与她一同,她便只感觉莫大的恐慌与孤寂朝她袭来。


    这种恐慌,甚至要她无法喘息。


    而如今,这世上竟当真有了一人,会因她而生,会为她而死。


    她再不必孤零零一人埋于皇陵之中等待沈玉玹,也有人会陪着她了。


    月牙形状的糖被明心含于口中,她浅淡的一双杏目,望外头淋漓的雨天,潮湿的暮色落了她满身,今日她穿银白留仙裙,脖颈间带的是名贵的南珠璎珞。


    最近因沈玉玹寄往明家的信件缘故,明心被谢柔惠劝告着偶尔进宫,谢柔惠亦写信督促,要明心进宫时定要穿戴名贵,今日一身配饰,也皆是谢柔惠信中提及要她定要佩戴的。


    唯独发间发饰,大多都是从前沉清叶为她购买挑选的。


    为她挽发时,他只羞愧自己没能给明心买到那些价值连城的首饰,又心疼她脖颈的伤口,哪怕此时,坐在她身畔,也总忍不住微微俯身,细细瞧着她脖颈的伤口。


    “都涂了药了,很快便瞧不出什么了。”


    沉清叶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蹙着眉,好片晌,又抿紧了唇,揽着明心的手不放。


    “贵女,这饭当真不能要我去送吗?”


    他今日难得请求,便是一定要与明心一道前往宫中,现下,又提出请求,明心不免失笑,对他摇了摇头。


    沈玉玹的信件送到明府,经谢柔惠看过,是谢柔惠要明心去看望沈玉玹。


    沉清叶明显更为烦躁。


    明心能瞧的出来他此时浮躁,沉清叶一向性格沉静稳重,可当下浮躁甚至难以掩盖,他不轻不重的攥着她的手,又忍不住微微趴下来,用脸去蹭明心的手。


    明心没想到他会敢这样做。


    他亲她的指尖,又是亲,又是蹭,终是忍不住了般,埋着头问,“若我执意去送,会给贵女带来麻烦,对吧?”


    “对。”


    明心虽对他心软,可此事没有商量。


    “真是恨他。”


    乍然听到沉清叶这句话,明心甚至没有回过神,少年依旧攥着她的手,在她大腿之上埋着头,他温热的呼吸吹拂到明心的手背上,只感觉心都泛起痒意。


    明心知晓沉清叶天性极善。


    他良善,澄澈,明心听他过往,从没听他说恨过别人,沈玉玹两次打他,沉清叶也从没表现出过憎恨亦或恐惧。


    甚至他自身力气那般大,他都没有还过手,明心也生气,问过他为何。


    “贵女喜欢他,对他有情,若是伤了他,贵女会心痛,我是奴隶,也不该还手。”


    他好像对除了明心以外的一切都不在乎。


    才导致,当下他说他恨,便是快恨透了。


    “您进去送,我能跟您到哪里,便跟您到哪里,”他一手抱着她起身,明心才注意自己小指挂了根红线,难怪方才她只觉得自己小指发痒,正不解其意,便见沉清叶手里拿着一把线轴,对她极为认真,“此物是我夜里重新缠的,足够长,贵女若遇任何不测便用力连牵五下线绳,我只要感知到,便会带明家令牌进去护贵女。”


    “清叶”


    虽更担忧他冒险,但系在小指的红绳明心也舍不得解开。


    如今,能用命护她,不惧任何的,也只有沉清叶,便是明烨还被谢柔惠管束着。


    明心点了下头,马车驶入宫门,一路往皇子殿的方向去,沉清叶给明心身上披了件外袍,一番确认无误,才拿着食盒下马车,再将明心抱下来。


    毕竟是在皇宫内,他并未与明心有多亲密,抱她下马车后便将人放到了地上,弯下腰身将手中食盒递给明心。


    “贵女,您放心,”他牵了下明心小指的红绳,“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您呼唤我,我便会到。”


    今日天色大晴。


    日头将少年一张清艳至极的面庞映照的极为白皙,他越发长开了,如今的相貌甚至比初次见他时更要美丽,可眉宇之间的郑重其事,又要明心一时之间难以形容。


    他的认真,郑重,其实不该出现在这张美若仙灵般的面庞之上。


    这张脸合该配一颗没有七情六欲的玲珑心。


    但如今,却染上了这世间最为落地的感情。


    他爱她敬她,更似世间寻常男子对待挚爱的女子一般,想要护她的安稳,那是最世俗,亦最落地的感情。


    ——爱怜。


    明心每每触及他这一视线,都会忍不住偏开视线,但不知是不是今日日头太大,她便这么抬着头定定望着他,才忍不住露出一声笑。


    “清叶,你长高了些。”


    他最近不知是怎么了,明心知晓他每日吃饭也多了,虽还是不见什么肉,但比从前,没有那么弱不禁风之感了。


    “我先走了。”她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庞,直直看他望着自己的那赤诚眼神,好片晌,才挪开脚步。


    “好,贵女,您慢走。”


    他牵了一下她的裙角,看着她转过身,系在小指的红绳拖到地上。


    明心提着食盒,始终微微垂着头,只是在上台阶时,下意识望向皇子殿右侧的窗牖。


    幼时很多次,沈玉玹会将窗牖尽数撑开,在大开的窗下望着她,等她的马车过来。


    长大后,沈玉玹再没有这般做过,所以明心也再没有怎么瞧过这两侧的窗牖。


    只是今日,不知何缘故,明心的视线隔着灿白刺目的日头久久望过去,冷不丁撞上那纸窗处不知何时破的一颗小洞。


    在瞥到那粒刚巧能盛放一只眼睛的小洞的刹那,明心脚步微顿,遍体生寒。


    ——那绝不是纸窗的破损。


    明心提着食盒,头晕目眩的垂着眼一步步踏上台阶。


    皇后精心为他修缮的皇子殿,那样精美由匠人之手绘制的纸窗,怎会偏偏破了一颗洞?


    幼时,每一次她来找他,他都会在窗下痴痴等她许久许久。


    若这习惯,其实就这么在她毫不知晓的情况下延续到了如今呢?


    系在小指上的红绳好似都发起烫来,明心闭了闭眼,好片晌,才吸了口气,继续往昏暗的皇子殿内走。


    今日皇子殿依旧落于梧桐树的阴影之下,却不似上次一般杂乱,反倒是近乎所有的物件都清走了。


    这一路走过,明心没有看到一个瓷器,越往内殿的方向去,熟悉的,独属于沈玉玹身上的香味便越发浓郁,直到,她听到些许声响。


    隐隐听出来,是沈玉玹的声音。


    “七殿下。”


    明心停住脚步,轻轻唤了一声,毕竟不知晓沈玉玹当下是否方便,没听到回话,明心没敢上前,“七殿下?”


    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内,不知何缘故,明心不敢再出声了。


    这里太安静,大声一些说话,都会感到惊心。


    却听一阵脚步声朝她的方向径直过来。


    明心微微垂着头,只望见沈玉玹苍白的脚敛于过长的海棠红色衣摆之下,他赤脚朝她走过来,掀开了半扇竹帘。


    “乘月,你来了。”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却温和缓慢到要人听着都只觉不安,明心始终没有抬头,直到他走到她的面前,将一样物什递到她的眼前。


    明心起眼,对上他手中提着的金色鸟笼。


    里头,正有只雪色的鹦鹉亦定定瞧着她。


    第57章 质问


    “这是母后送我的礼物, ”他似是心情颇好,“我一直都等着要给你看呢。”


    他凑近明心,这样一番话,越发像是他幼时才会对她说的, 明心愣看他未束的墨发尽数散落在周身, 今日他胸前戴了金玉翡翠朝珠, 耳珰,玉戒亦尽数带齐, 身上的海棠红锦衣更是极为精美。


    在明心的印象里, 他只有在幼时, 郑孝妃尚在时,才会穿这样鲜艳的衣衫。


    只是这样的锦衣,若是寻常少年穿,定是十分肆意风流。


    可如今沈玉玹穿着, 却只莫名显出一种极为阴翳的艳色。


    尤其, 他额间伤口未遮未愈,就这么血淋淋的现于人前, 垂落的发丝都遮不住。


    “你瞧瞧它, 好不好看?”


    金笼越发被递到眼前, 里头的鸟雀似是受了惊吓,朝着明心,不住用古怪的声音唤道:“乘月!乘月!”


    鸟雀乍然出声的动静,吓了明心一跳, 要她脚尖忙后退稍许。


    却听沈玉玹笑声不止,窗外森白的日头映上他面容,“吓到了你,真是抱歉, 乘月。”


    “它学了些常听见的话。”


    沈玉玹将鸟笼拿回来,高抬举起,凑近了抬头细细瞧着鸟雀在光影之下的模样,又转过眸子,一双浓黑的眼珠直勾勾的注视她,自少女的发丝,细细密密的往下扫着,复又抬上,盯住她的眼睛,“乘月,你过来看我了,我好高兴。”


    “应该的事情,”明心始终浅蹙着眉心,本是听闻如今皇子殿只有她与皇后能踏入,她担心,才想过来看看情况,“皇表兄,你与皇后娘娘如今关系已然缓和了吗?”


    “乘月!乘月!”


    鸟笼中的鸟雀又在用尖锐嘶喊般的声音拉扯着呼唤她的名字,不知为何,这鸟雀的呼唤总要她十分心慌,沈玉玹提着金笼不语,只一味往前,垂落的墨发散在腰间。


    明心鲜少见他如此。


    才要她含带几分讶异的瞧清了,沈玉玹的墨发与时下男子相比,其实是有些过长的,甚至已然垂至腿部。


    “一直也没有闹什么矛盾,”他声音柔和道,里殿拉着帷幔,他穿红衣,肤白发黑,提着金笼站在里间的昏暗之中,朝她笑意一如往日,虚幻到要人无法言说,“母后一直待我很好,此次还送了我许多礼物,乘月,你进来看看呀。”


    他戴着玉戒的手朝她招了招,若没有他额间的伤,一切当真像是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明心微微垂下视线,双手提着食盒进去,越往里间去,他身上的香味越浓郁,昏暗帷幔之内,地上散落了许多物什,黑压压的堆在一处。


    “我还一件都没有打开瞧过呢。”


    他站在那一堆物件之前,明心未言,只下意识抬头环视四下,目光在触及一片玉白的霎那,惊愣在原地。


    对面原本空旷的一整面墙,现下竟摆了一尊极高的白玉佛。


    这玉佛不知有多大,明心高抬着头看祂的身长,那玉佛端坐于莲花之间,在帷幔之下,看不清祂的面容。


    却能望见,祂的视线正这么低垂着俯瞰世间。


    “这”明心只觉一阵头晕眼花,“这也是皇后娘娘所赠吗?为何要将玉佛送至——”


    她话音中断。


    只听见似是一声浅浅的“咔”,一直紧牵着自己小指的力度消失不见,转而迎上视线的,是沈玉玹苍白手中提着的一把金剪。


    在昏暗殿内,落出模糊不清的金光。


    “怎的还要用根绳子来拴着你?”剪断的红绳躺在地上,沈玉玹随手将金剪扔至地上,双手捧上她面庞,爱怜的抚摸着,“多可怜呢,乘月,我帮你剪开了。”


    “怎么了?面色这样不好,”他越发凑近了观察她,那张天生温柔美丽的脸与郑孝妃极为相似,“这拽着你的红绳被我剪了,你不高兴吗?”


    明心只怪自己方才看到那玉佛时被吓了一跳。


    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沈玉玹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


    不知沉清叶如今在外情况如何,若是感知到红绳力度不见,他会不会就这么找上来,密闭的阴沉要明心窒息,“并没有,皇表兄,我去将帷幔拉开,你用饭——”


    原本温柔抚摸着她脸庞的手一下子紧紧攥住了她的肩膀。


    力度极大,痛入骨髓一般。


    “唔——!”


    明心本就因方才看到这玉佛心神不稳,当即因疼痛,身形不稳跌坐到了地上。


    却被同样跪扑过来的沈玉玹紧紧抱拢在怀中。


    “不必,不必,不必,”他紧紧抱着她,“你就这样一直看不到我的脸便好,一直与我待在一处,一直一直就这么看不到我的脸便好。”


    “什什么?”


    他的拥抱一如既往,要她喘不上气来,两人背后便是玉佛,明心晕然的视线这时候才发现四下的怪异。


    帷幔底下透出的浅淡光亮,映照出地上的刺目光亮。


    那是原本放在殿内的铜镜碎片。


    不知何缘故,沈玉玹竟把殿内的几面铜镜都给砸了,碎片就这么散落在地上,与皇后娘娘送他的礼物摆在一处,才要明心方才一直都没发觉怪异。


    “不要看到我的脸,”他发颤,甚至光是听着都好似含着恐惧的声音传入明心耳中,“乘月乘月”


    明心甚至难以想象,自己如今听着的这些话,是出自沈玉玹之口。


    “你的心如今是不是快要被他占满了?”他冷不丁,忽然捧上她的心口,明心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却被他禁锢住。


    较比沉清叶,他周身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身型早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样,他猩红的海棠色衣摆垂在她银白的衣衫之上,好似流下一道浓红的血。


    他禁锢着她,手紧紧摁着她的胸口。


    “越是见不到你,我越是每日,每时,每刻都在想,你的心里是不是越来越被他所填满,你再也瞧不见其他的人了,连我也要瞧不见了,是也不是?”


    他凑近了她。


    浓稠的药味混着馥郁的沉水香朝她扑面而来,似是因想要遮盖药味,他身上的沉水香熏得比往常更浓,近乎要明心难以呼吸。


    耳畔,满是他沉重的呼吸声。


    明心满头是汗,眼睫发颤,抬起视线,对他摇了摇头。


    沈玉玹与她从小一同长大,又曾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太多痴缠,不甘心,贪欲混在里面,早已不是明心想要忘便能忘的了的了。


    只是,感情早已变质。


    “说谎。”


    他却像是越发无法忍受了,“你说谎,说谎,骗我,说谎!”


    他手紧压着她的胸口,明心难受的“唔”了一声,除了沈玉玹之外,从没有人这样对她吼叫过,她本就带病,这样大的声音要她不自禁发抖,指尖下意识想要牵拽红绳,却只牵拽到一阵空落落的轻盈。


    那红绳早已被他给剪断了。


    明心紧紧咬着唇,被他手捧着脸,强迫着逼上他视线。


    她想了许多种可能。


    本以为会撞上他一张疯癫般的脸。


    却看到了他可堪柔情的笑脸。


    笑得怪异,扭曲,却发自真心。


    “你看看你,怎么还发起抖来了,”他笑眼瞧着她,黑空空的瞳仁里望不见她的倒影,“从前便是这样,遇到些害怕的事情,你便一声不吭在一侧发起抖来,你还记不记得你这个习性被明将军训斥了多少次?明明是武将女,却养出这么一个性子——”


    “你莫要害怕我呀,好乘月,你害怕我,要我的心都伤透了,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明心指尖不住发着抖。


    她浑身冷到如坠冰窖般,抬头定定看着他,直到沈玉玹被她的眼神看到微微歪过头,明心才发着颤,吸进一口气。


    “伤心你在伤心吗?”


    “自然,”他似是不解,却也回应明心的话,“你躲着我,不理我,如今还害怕我,乘月,我好伤心。”


    “你在伤心,”明心只觉得自己越发冷了,“为何还在笑,你很喜欢看我痛苦吗?”


    且这笑,与平日的虚礼客套全然不同。


    那是当真的发自内心的笑,就好像看到她此时害怕他,因他而发抖,让他感到极为快活。


    其实,从以前开始,明心便有这感觉了。


    沈玉玹每每看到她痛苦,便会颇为舒心,那是几乎无法隐瞒的情绪,不论是回到京城后,明心被他频繁冷落后感到疑神疑鬼时他赋予她的安慰,还是好几次她生病,午夜梦回间因窒息醒来时,他在床幔外盯着她的眼神。


    当时他只是那么静静的,含笑望着她。


    就好似,只是看她痛苦,他便会感到轻松快活。


    沈玉玹面上的笑显得凝滞,一瞬之间,好似面对着非人之物般让她感到无比可怖,明心捂住心口,定定看着他。


    “沈玉玹,你恨我吗?”


    话落,只余殿外风声阵阵,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一声也不吭。


    “你很恨我吗?恨我将你抛下,恨我将你一个人留在了这座宫里,你很恨我吗——”


    他苍白的手一下子扼住她的喉咙。


    只是猛地一下用力,却又往下,将她整个人都抱拢在怀里。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恨你呢?我!”他胡乱的抱着她,又松开她,紧紧捏着她的双肩盯着她,“乘月,你疯了,我爱你还来不及,我怎么可能会恨你,是他在挑拨离间,是不是?我怎么可能会恨你呢!”


    “我不可能会恨你啊,在这世间我最爱你,便是连明烨也比不上我,你不信我吗?你不信我爱你吗?我爱你爱到——”


    他话音僵止。


    对上她面色惨白,含满恐惧,想要逃离的眼神。


    少女雪色的裙摆往上,她刚要坐起身,又被沈玉玹扑倒,“为何?为何这样看着我?为何不相信我?在这世间我比所有人都要爱你!为何不相信我?乘月我爱你!我爱你啊!”


    他压在她的身上,双手死死扣住她的肩膀,在散乱的墨发之间死死盯着她的脸庞,眼睛。


    可除了恐惧与厌恶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你不相信我吗?为何不相信我呢?明明我自始至终都爱着你,你怨我,是不是?怨我伤了他?我只是想保护你,乘月,”他将她捞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你不相信我吗?我只是想保护你,从始至终!”


    “真的吗,”她轻轻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明心大脑一片晕然,她反胃的想吐,“沈玉玹,你真的爱我吗?”


    “真的!真的!乘月——!”他放开她,又看着她的眼,却看着她那双杏眼,越来越冷漠。


    就好似,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陌生人一般。


    “沈玉玹,其实我一直都想不通,今日过来,也是想要问清楚,刘医师当年是你派到我身侧的医师,最开始他给我开的药方如今我想来你不可能不知晓,你其实一直都知晓我无法有孕,也知晓我每日吃的药只会要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这些,你其实都知悉,对不对?”


    青年在一瞬之间,全然不语。


    “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他冷不丁驴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要明心感到无比可怖,她猛然起身想要离开,却被他拽住脚踝。


    他不许她走。


    “我怎么可能不爱你,怎么可能会害你?我只是——我只是!”


    少女银白的衣摆,似当年他在夜中下江南时,看到的雪中火景。


    沈玉玹下意识双手捂住了耳朵。


    他好似又听到了别人被掐住喉咙后发出的惨叫声。


    “什么药,我不知晓,我只是我只是想要你一直留在我的身边!留在我的身边便是最安全的!这世间太恐怖,所有一切都有可能会害你!你为何就是不懂我呢?你需要被我守护着哪里都不能去”


    “贵女!”


    少年的声音唤来,继而,是他越发逼近的脚步声,云山紧紧跟在沉清叶的身边,第一次对一个奴隶如此头疼。


    因打不得,亦赶不得。


    他手里带着明家的令牌,后头还紧跟着个身穿素色衣裳,战战兢兢的小娘子。


    是崔璋茹。


    崔璋茹似是全然不知情况,她本就是坐马车自皇后宫中回程路过,近些日皇后一直不许她前去探望沈玉玹,听说七殿下是犯了过去的老毛病,需要静养。


    所以崔璋茹虽极为想念沈玉玹,都下意识指挥着车夫将马车驶入了皇子殿这条路,却还是临头调转方向。


    谁知,却被一声音极好的男声唤住。


    马车外的男声唤她皇后娘娘,崔璋茹一头雾水,下意识掀开车帘,望见马车外少年的那张脸,整个人便愣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这少年与她道,七殿下生了急症,要她一起去看看。


    宫内陷阱叵测极多,崔璋茹是最知晓的一个,却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下了马车,跟着这相貌极美的少年进了皇子殿。


    一路上,她只望见这少年纤白却粗韧的指尖里拿着一块令牌。


    那是一块上好的白玉令牌,雕刻简洁贵气,崔璋茹盯着看过不知多少次,所以她知道,那是明家的令牌。


    也是这当下,她才隐约想起来,日前京城贵女之中有了个极为不成体统的虚假谣言。


    说明家的贵女明心在京城崇明坊内花费天价买了一个天人之姿的男奴。


    这谣言空穴来风,崔璋茹每日最常盯着的人便是明心,她也最知晓明心的清高温顺,恪守礼节,她是绝无可能做这种事情的。


    “给七殿下请安。”


    站在她身前纤瘦少年用他那清澈似池中水的声音说道,他未下跪,也未行礼,只是手中拿着那块明家令牌,“时间已晚,奴要带贵女回家,不可再继续耽误。”


    第58章 醒悟


    他话音好听, 字句又简洁干脆,一时之间甚至让人忘记他此时的话是极为大不敬的,崔璋茹呆愣愣站在这名唤叶奴的奴隶身后,看着他净白如夜中雪的美丽面庞, 许久, 才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她一直心心念念的人。


    沈玉玹的手中还牵拽着明心的脚踝。


    明心周身已然被沈玉玹吓到发冷, 她慌忙要走,沈玉玹却一点点往上, 站起了身。


    他攥着明心的一条胳膊, 过长的墨发垂至腰下, 赤脚一步步朝着沉清叶的方向走去,崔璋茹在后面,被沈玉玹的眼神吓得不敢出一点声音。


    她从没见过沈玉玹这副模样。


    沈玉玹的视线也没有分给她半分。


    而是视线痴愣,他带着玉戒的那只手竟拂上沉清叶的脸, 像是在抚摸一样美丽的瓷器般, 紧紧地盯着。


    “乘月喜爱的脸,你真是幸福, 生了一张被乘月喜爱的脸, 乘月, 你最喜欢他的哪里——?”他将明心拉扯过来,明心毫无防备,被他牵拽脚步不稳,险些摔倒, 沉清叶忙要去扶,沈玉玹却径直将沉清叶踹开。


    可这次,沉清叶并未再任他拿捏。


    他一把推开了沈玉玹,继而, 死死攥住青年的手腕,“放开,若再不放开,我便将殿下您的手骨捏断。”


    话音刚落,他力度越发增加,明心是知晓沉清叶本身的力气的,被他的话语吓了一跳,余光见云山已拔出长剑,明心忙喊,“清叶!”


    话落,她与沉清叶近乎同时用力,竟就这么挣脱了沈玉玹的束缚。


    沉清叶一下子将明心护在身后,云山的剑刃亦挥到他脖颈之前。


    明心僵僵站着,大气都不敢喘,腿脚越来越发软,“云山!清叶并没有其他意思!”


    她想要云山收剑。


    可云山不动,如此剑拔弩张的局面,却是吓坏了对面的崔璋茹,要她吸进一口气,脸色惨白的摔倒在了地上。


    沈玉玹却只是低头盯着他自己的手腕。


    ——痛。


    那是真的,可以捏断人手骨的力量。


    沈玉玹一把将云山手中的剑鞘拿到手中,对着沉清叶便打了下去,那剑鞘为黑铁所致,又有锐利,只朝着他头劈砸,沉清叶忙调转过身子,将明心整个人都缩抱在怀中,只用后背对着沈玉玹。


    “唔——!”


    “清清叶!”


    眼看着他头上一下子便有鲜血流下来,明心吓到几近虚脱,唇色都变得一片惨白,她本就无力,当下甚至大脑都一片晕沉了,只是强撑着一口气让自己不晕过去,她不知该求救些什么,更潜意识恐惧着多说多错,只知自己该挣脱,可沉清叶紧紧揽抱着她护着她,力度重到甚至让她感到有些发痛的程度。


    他只任凭沈玉玹这么打他,一声也不吭。


    直到沈玉玹扔了剑鞘。


    沉清叶已被他打的满脸的血,尤其右眼皮处被砸到,此时睁都睁不开,又被沈玉玹攥住早已散乱的头发,硬是将他的脸给抬了起来。


    只是低头看了他一眼,沈玉玹便嗤笑。


    继而,他自袖中拿出根随身一直带着的银针,扎上沉清叶的脸。


    “乘月,你晕过去了吗?”他居高临下的盯着被沉清叶护在怀中,脸色惨白早已将要没了神志的明心,“你快些看看他。”


    他太想要明心看到了。


    硬是将沉清叶的脸转过去,就这么对着明心。


    “他的一张相貌也没有那么了不起,人终归会老,死后都是白骨,你瞧瞧,他只是受了些伤,脸上落了些血,便成了这副模样,”沈玉玹一张玉面笑吟吟的,他身穿海棠红的衣裳,浓黑的墨发披散在身后,笑的极为阴郁,“乘月,你好好看看他,看看这个低贱的奴隶。”


    他浅笑着,银针刺破了沉清叶的脸,血越发多了,明心亲眼看见了,她的精神早已经受不住半分折腾,眼前都阵阵发黑,只是觉得手腕微痛,才意识到,她还被沉清叶摁着内关穴。


    “贵女,”他声音些微没了往日的气力,“莫说话。”


    他要明心攒着气力,因痛而发着颤的双手一边揽着她,一边不住摁着她的内关穴。


    这似是惹怒了沈玉玹。


    “崇明坊的妓子当真低.贱,你明明有力气反抗,却偏不,怎么?没这个胆子,苟且偷生的怕死,是也不是?”


    他手中的银针对上了沉清叶的右眼。


    “我问你,是也不是,贪生怕死的男.妓。”


    银针临到近前,沉清叶并未后退,只是在有光影折射时,银针的光亮让他不免闭了一下眼睛。


    又抬起眼来,望着眼前的人。


    贵女不知为了这个人,伤心难过了多少次。


    沉清叶知晓,贵女曾心爱过这个人,与这个人两情相悦。


    沉清叶不怕死,亦不怕痛。


    死亡与疼痛,早伴他如影随形,反而是与贵女相遇之后的幸福,最让他感到恐惧。


    不想让她难过,不想让她为难,他每日所思所想,只是期盼贵女能拥有她想要拥有的一切。


    所以——


    “怎么?”沈玉玹朗笑,疯魔了一般,“当真怕死,是也不是呢?”


    “我若是反抗,定会伤了你,”少年声音极净,明心已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却能听到护着她的沉清叶的声音。


    “我若是夺过你的刀刃,会伤了你的手,我若是将你推开,会害你受了皮肉之苦,我若是伤了你,贵女便会伤心。”


    “我不怕死,可贵女是有情有义的好女子,会因你受伤而伤心。”


    悬停在沉清叶眼珠之前的银针因他手而发抖,甚至连一根银针都拿不住,针摔在地上,沈玉玹愣着神,下意识弯下腰身去捡,却在余光间,看到了明心惨白的脸。


    那张脸虚弱,苍白,便是连嘴唇都没了半分血色,她一眼都没有再看他。


    “你的意思是什么”沈玉玹不知何缘故,只感觉自己的心好似将要裂开一般感到疼痛,他不知晓,她为何此时此刻待在另一个人的怀里,为何他好似一个恶人一般,“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会害她?我会害她伤心?怎么可能?!你放开她!你放开她!乘月!乘月你看看我!乘月——!”


    他将疯一般去争夺在沉清叶怀中的明心,却被沉清叶推开,他将明心抱起,快步往前,沈玉玹竟扑在了地上还要去追,“乘月”


    他只看她银白的衣摆越发远离。


    似他幼年,偷偷前往渡口,看她坐的船远离了京城。


    “我求你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我求你留下来,乘月,我求你不要留下我一个,我求你,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宫里,乘月!”


    “我怎么可能会伤害你?我只想保护你!乘月!不要走不要走!”


    沈玉玹的样子已然将疯。


    云山都僵在了原地。


    直到沉清叶停在他的面前。


    “若是不想他闹到此殿之外,你现下便该拦住他。”


    话落,沉清叶抱着明心便走,云山愣愣回神,见沈玉玹竟当真要追,他是知晓沈玉玹做过什么事情,也是最知晓沈玉玹的执拗之人,当下,再不犹豫,径直将沈玉玹拦住,也挡住了崔璋茹的去路。


    沈玉玹本就有疯癫痴症,时时会控制不住自己,如今是关键之时,此消息不可泄露一丝一毫。


    *


    皇子殿内的事物,再与明心二人无丝毫关联。


    马车内,明心被沉清叶抱在怀中,他脸上血还没有擦去,手不住摁着她的穴位,摁到明心都觉手腕略有发痛的地步。


    明心许久才悠悠转醒。


    “清叶”


    明心担忧他,拿了帕子抬手一点点擦他脸上的血迹,只见他右侧原本白净如玉的面颊此时被扎出了个血洞,正往外渗血不止。


    明心并非爱美之人。


    可也深切知晓,沉清叶这张面容有多难能可贵,不论是谁看到这张脸受了伤,都会感到心痛。


    “你现下可还好?怪我,将你连累进来——”


    他摁着她穴位的手微顿,继而,将她揽抱的越来越紧,又一声不吭,覆唇过来与她亲吻。


    也是这时,明心才感知到,沉清叶在发抖。


    似是终于松懈下来,他浑身发抖,宛若虚脱,明心还以为他是因身上疼痛,正焦急心慌,他却离了她,低下头,将她被剪断红线的小指揽到面前。


    越是看着这截断掉的红绳,他越是眉心紧蹙,眼眶渐红。


    “是我考虑不周,这样的一根红绳,本就太容易被剪断,”他颤抖的手抚摸上明心的小指,“让您害怕了”


    他将明心抱在怀中。


    明心能闻到他身上冰冷的血腥气味,亦能感受到他拥抱着自己的发颤双手。


    可此时此刻,更让她感知明确的,是他的心。


    让她不禁苦笑,她不敢拍抚沉清叶的后背,担心他后背的伤,只亲了亲他的脸颊。


    “清叶,不必愧疚,我没事的,反倒是你,怎么还把崔娘子带到了皇子殿去?”


    明心看到崔璋茹走在沉清叶身后时,甚至都不敢相信。


    但也确实是因崔璋茹这个崔家人的存在,云山才对沉清叶不敢妄动。


    “因我记得宫中的皇后姓崔,”他久在花楼,甚至从前都不知宫中的皇后,天子姓什么,“本想去外面寻人的,恰巧见她坐的马车上挂着崔氏的字牌经过,我还以为她是皇后。”


    明心都能想象到,沉清叶在马车外唤崔璋茹皇后娘娘时,崔璋茹该有多惊愕。


    想到这里,她不禁失笑,又抚摸上他的脸,“清叶,多谢你助我出皇子殿。”


    这次,她没再怨怪他。


    回程一路,沉清叶一直摁着她的内关穴,哪怕明心想让他歇息,他也始终未答应。


    才导致,下马车时,明心养足了气力,他却已然虚脱,还是明心去唤了宣隆过来,才将他背下马车。


    沉清叶居住的小院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尤其近日越发炎热,他桌上被悉心照料的栀子花生的极好,明心来到他床榻边,鼻息之间满是那好闻的栀子花香。


    他尚且苏醒,只是硬撑着,手死攥明心的衣摆,在明心将要离去时,用力牵了牵。


    “贵女,不必为我去唤医师,医师若是过来,您便要离去我只想和贵女待在一起。”


    毕竟张医师若来,便会剪开他的衣裳查看伤势,明心是女子,在外人面前,要出去避嫌。


    “我不去唤他,清叶,我来给你上药可好?”


    好大一会儿,沉清叶似是才知悉了她的意思,对她点了点头。


    “贵女只随便用些伤药便可,这种伤势我以前常有,只要自己养着就好了。”


    “快莫要再说话了,等我一下。”


    明心将自己的衣摆扯回来,很快便回来了。


    她拿了一把金剪,要他趴在床榻上,剪开了沉清叶身上的衣服。


    大抵是因皮肤感受到金剪的冰冷,沉清叶不禁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可是觉得痛?”


    明心看到他后背被打出渗血的伤口,这么一会儿便已经泛起片片乌紫,她看着都觉得眼眶泛酸,喉间也似塞了一团湿棉花。


    哪怕他的后背已不似初次见他时那般纤瘦孱弱。


    沉清叶是她救回来的少年,她是最不想看到沉清叶受伤的人。


    也是这当下,她彻底想通了。


    她不会再怜悯沈玉玹,哪怕他是郑孝妃的孩子,她也不会再怜悯他分毫。


    因为她无错,沉清叶更是无错。


    明心微微抿起唇,却见他微微摇了摇头,少年那双桃花眼含有几分不清醒的迷离,“贵女,能拜托您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你尽管说”


    他低垂下眼睫,看着她宽大的银白色衣摆,“我、我能抱着您今日穿着的外裳吗?”


    第59章 簪花


    “只是这个吗?”明心虽不知他为何很喜欢抱着她的衣裳, 但还是将自己外头披着的外裳脱了下来给他。


    他却是极为幸福的笑了,将明心的外裳抱在怀中,用力吸了一口气。


    明心听到他吸气的动静,也感到有几分羞, 她抿起唇, 一点点给他上药。


    “只求这个吗?再没其他得了?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没有”他脸埋在明心的衣裳里, 这时候他脸上的血洞已被贴布贴上,不再流血, 可他到底有几分小心翼翼, 不想脏了明心的衣裳, 手用力攥着手中有她香味的衣衫。


    是栀子花,混着药味的衣衫。


    桌上那盆栀子花,虽与贵女身上的香味相似,却到底, 不同。


    沉清叶闻着, 近乎都有些发痴。


    “贵女,”他声音闷闷的, “还有一件请求, 可以说吗?”


    “可以啊。”他鲜少对她这样提要求, 明心乐于见得。


    沉清叶抬起了头来,此时,他额间缠了白布,脸上亦贴了贴布, 却越发显得脸小,一双桃花目定定望着她。


    “乘月。”


    少年清澈的声音唤道。


    明心拿着药瓶的手一顿,险些将瓶中药粉都抖下去。


    “好了,这便是请求, 很想唤一唤贵女的乳名”


    他望着明心,“好满足了,多谢贵女。”


    明心:


    他唤她的乳名,不知何缘故,只让明心方才感觉心都跟着酥软,又想起府中心悦沉清叶的女奴们对明心说过的话。


    她们说沉清叶哪里都好,尤其是声音最让人难耐,每次唤她们姐姐时,她们恨不能将金山银山都送给他。


    明心一直知道沉清叶声音清澈好听,却不知被他唤乳名的滋味,脸都一时间有些发烫。


    “没关系,你想唤多少次都没关系。”


    他似是明显愣住,回过神来,下意识想要起身,又牵动了后背的伤口,不免整个人都趴倒在床榻上。


    “你看看你!”


    明心焦急到他身侧,却见他抬起头,一张因痛而泛白的面庞泛着欣喜满足的笑。


    “乘月,乘月,乘月”他唤了好多次,“我爱您,心爱您。”


    明心都难得感到羞。


    想要他别再喊,又恐怕他会当真,只容他这般欣喜,给他上药途中,一直听着他念她乳名。


    待终于上完药,明心额间都冒了层汗。


    *


    因沉清叶受伤,今夜明心本想离了他,要他自己入睡。


    可沉清叶却不依。


    他求她一向要她极为没办法,只是用眼睛望着她,也不说什么哀求之言,“好想要和乘月一起入睡,不可以吗?”


    明心拿他没有办法。


    气候变热,他周身却寒凉,天生的冰肌玉骨,夜色潺潺如流水,他寒凉的手一下下抚摸过她发热的皮肤。


    从上,至下,从指尖,到小腿。


    他因受伤,未穿上衣,劲瘦雪白的腰身上除了伤口之外,还有妖艳的银莲刺青。


    他是这世间至美。


    美丽的眼中却只痴痴望着她一个人。


    “乘月,爱您”他含着她的手指,寒凉的指尖拂过她裸.露的皮肤,天气太热,又是与他同塌而眠,明心只穿了夏裤与一件单薄宽松的里衣。


    这会儿,里衣之下的小衫都早已露了出来。


    她面色绯红,亦抬手抚摸过他后背的肌肤。


    满是伤口。


    似是她的指尖明显碰着他一个又一个伤口,沉清叶垂下眼睫,舔舐着她指尖的唇舌微顿。


    “不好看。”


    “并没有,清叶无须自卑这些。”明心真心道。


    在她眼中,这些伤痕,都是他一路走来的证明。


    “伤口太多了,”他含着她手指道,温软的舌让明心忍不住缩紧身子,“我觉得不喜欢,但这些伤口若是乘月留下的我便喜欢。”


    明心抚摸着他后背的手微顿。


    “什么?”


    沉清叶似是没有感知到她的愣神。


    “这些伤口,若都是乘月留下的,我便会觉得很幸福,不论是这些鞭伤,”他的手揽住她的手,带她抚摸上他的伤口,“还是灼伤所有的一切伤口,若都是由你带给我的,我便会觉得幸福。”


    又是这种怪异的感觉。


    明心偶尔,难以理解沉清叶的思绪。


    “可这些都是伤害,怎还会感到幸福?”


    “贵女为我留下的伤怎会是伤害?”他对她笑,笑容极为满足,“只是此时此刻被贵女触碰,想到这些伤口都被贵女触碰过,我便感到无比幸福,就连这些伤口也感到喜爱。”


    明心微张了一下唇,看着他满足的笑容,忍不住开口,“清叶,你这样想并不对,伤口便是伤口,我真心喜爱你,又怎么会舍得伤你?若有朝一日我伤了你,你也不该继续留在我的身边。”


    沉清叶含着她的手指,只望着她,似是有些不解。


    “你不该这样,我比谁都知晓你有自尊,又天性良善,你该更爱惜你自己才是。”


    昏黑的夜里,只余桌上宫灯有亮。


    少年温柔如水的桃花目一如平日,他微微垂下眼,复又抬起,含着明心的指尖,对明心浅笑。


    “嗯。”


    夜色渐浓。


    躺在他身侧的少女已安然睡去。


    沉清叶的指尖还在抚摸着她的皮肤。


    满脑子,都是爱怜,心悦。


    “乘月,”他话音无声,“爱您。”


    “乘月,爱您。”


    “乘月,爱您”


    他亲吻着她全身上下,最后,亲吻上她的唇。


    少女睡得正浓。


    她换了药方,身子越发好起来,睡得也比往日更沉,现下,面颊都泛出几分薄红。


    “贵女,您太善良。”


    沉清叶注视着她的睡颜,忽然没头没尾般轻声道。


    是她太善良。


    他每日最多的,便是满心满眼挂在她的身上,所以他知晓,她会期盼什么。


    她期盼他也良善,乖巧,他便这样去做。


    但其实,若是她内心有片刻,盼他守她护她,不论是杀宫中那位七皇子,还是去烧杀抢掠,穷凶极恶。


    他都会去做。


    只要是她想,他便会去做,他过往所学的所有揣摩心性都放在她的身上,为的是实现她所有期盼。


    将她渴望的一切全都交给她。


    所以才会埋头学医,他要将她的身体治好,不论如何都要做到,哪怕是用他的血为引,他也要让她的身体好起来,让她如她最喜爱的话本中那些剑客游侠一般,往外去游山玩水,自由自在,看这三千世界。


    她只期盼这个。


    他一定要为她实现,让这一方宅院,一张病榻再也困不住她。


    *


    沉清叶身上受了伤,到底将养了几日。


    只是他从不听医嘱,伤口初愈便又要去干活,明心拿他无奈,强行将他留住。


    这日,教导明心插.花的女师傅也正巧过来,这女师傅极为勤勤恳恳,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话少之人,见了沉清叶,只是难得稀罕的多看了几眼,便有礼有节的垂下了头。


    “今日要做的是睡莲一类紫色花束,”女师傅道,“二娘子依旧记住错落有致,上散下聚便可。”


    “多谢师傅。”明心对她点头,瞧了眼坐在她身侧正瞧着桌上花朵发呆的沉清叶,不免笑了。


    “怎么了?”


    沉清叶额头与面颊的白布还未揭去。


    近日天气渐热,明心给他挑了几套单薄的衣裳,此时,他正穿着身天青色的圆领衣袍坐在明心身侧不远处。


    院外湖面被日头映照到波光粼粼的光影拓到他莹白的面上,他长睫如蝶翼,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含着从未见过的好奇。


    “这是什么花?紫色的花。”


    “小公子看的花名叫桔梗,”似是因他太招人喜爱,女师傅都忍不住解释道,“这是远方徽州一带的花朵。”


    “好漂亮,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


    他问明心。


    “当然。”


    得了应允,他指尖小心翼翼,将一朵桔梗花拿起来细细观看,明心只是坐在他面前看着他。


    那湖面的倒影将他瞳色映照的极亮,似夜间的星,他看着花朵的视线抬起,与她相对,明心心漏一拍,他却已然上前,将那只桔梗花比对到明心的耳侧。


    明心心乱如麻。


    余光里,见女师傅自方才开始便背着身子挑选花瓶,没有注意到这边,她刚松下一口气,便见沉清叶痴痴注视她脸庞,无声道,“好美。”


    “二娘子,您看这个花瓶可好。”


    女师傅出声的瞬间,明心转过了头,桔梗花落在了她的衣衫上,她匆匆看了眼花瓶,甚至都没看清,只感觉沉清叶的手将花捡了起来,又一点点攥住了她的衣衫。


    “可以。”


    他的指尖探入她小腿,轻轻抚摸。


    “那便好,我也是觉得这个最合适。”


    女师傅将花瓶摆到桌上,给明心准备好金剪等物什,便开始了今日的教导。


    插花并不难,明心又有天赋,只是今日心不在焉,沉清叶一会儿抚摸她衣裙下的小腿,一会儿又抚摸她的手腕,给她送甜食,又在女师傅去院外散心时,唇对唇喂她喝他新做的紫苏水。


    “唔”


    紫苏水寒凉,她早已被他催生的情欲引诱到满身热汗,一口紫苏水咽下,他本探入她唇中的舌尖还微微伸着,双臂越发将她搂紧。


    他与她都不敢出声。


    他舔舐她的唇,又一点点往下,亲吻她的下颚,脖颈,越发往明心敏感的衣襟下探入。


    直到听见女师傅规整的脚步声自庭园绕回,两人又极快分开,只是他的手依旧要牵着她垂落的衣摆。


    就这么,一直牵到下课,明心连送女师傅离开,都没能起身。


    室内只剩明心与沉清叶二人。


    天色已暗,傍晚时分,紫色的花束散落在明心的裙摆上,席面上,室外湖面波光流转,少年压在明心的身上,克制又极难压抑的亲吻她。


    鼻息之间,满是属于花朵略有甜腻的香味。


    但又被外间燥热的夜风吹散了。


    那阵阵花香,全都落在沉清叶一人身上。


    今夜月光很亮,明心发烫的指尖抚摸过他发红的脸庞,又一点点往下勾着,褪下他的衣衫。


    她早觉,不论是沉清叶的皮肤,还是容貌,都在月下极美。


    乍然被脱了衣裳,他似是有些害羞,又忍不住痴痴望她。


    “乘月”


    他唤她乳名,明心难言心头情绪,手推上少年白皙纤瘦的胸口,“清叶,躺下来。”


    “是。”


    他有些紧张,但还是听着她的话躺下来,月光下,他满头墨发散在席面之上,露出的侧脸似染了红霞。


    明心看着他,指尖碰上他的耳朵,他耳朵最是敏感,不免浑身一顿,轻“唔”了一声。


    明心的指尖一点点抚摸着他的耳廓,又往里深入,抚摸他的耳道,他极为克制的发着抖,喘.息难控,却并没有加以阻拦。


    直到,再也没办法忍受。


    那处□□,明显抵上她。


    他又在磨蹭。


    “乘月”


    他浑身发抖不止。


    明心将一朵散落在他身侧的紫色花朵戴上他的鬓角之间。


    他眼睫颤颤,含带着朦胧的情.欲转眼望她,一张脸庞,比耳畔的花朵更美。


    “乘月好想”


    他不好意思说出那两个字,只是微微张唇,探出舌尖,双手搂上她的脖颈。


    明心低下身,与他唇齿纠缠。


    水声与室外,风吹皱池水的细微声响近乎相似。


    察觉他的手一点点往下,撩上她的衣裙。


    “清叶?”明心些微回神。


    “贵女,可以坐到我的脸上来吗?”


    两人相处极近,他面颊泛着红,不大敢看她,只是又对她微微探出舌尖。


    *


    这几日,明心一直与沉清叶待在一处。


    便连他额头上缠裹的药布,都是经明心亲手为他揭下来的。


    他额头光洁,恢复的完好如初,脸颊的血洞却有几分明显,明心隔着铜镜,望他脸颊处贴着的贴布,视线一转,又落在少年美丽精致宛若人偶般的五官上。


    今日是先帝请来的第一尊玉净佛的诞辰日,因这玉净佛为庇佑平安之佛,所每逢诞辰,坊间都会颇为热闹。


    明心也许久未外出过节了,她含着几分欣喜,与沉清叶讲,沉清叶却浑然不知。


    他还从没有过过节日,也不知过节的时候,外头会是什么样子。


    明心本以为他会有几分期待。


    可当下,他满心满眼注意着的都是她的头发。


    他指尖轻且柔,灵巧的编着她的墨发,又在妆匣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发饰。


    是一整套金蝴蝶的样式。


    明晃晃的金子花光了他最近赚得的所有银钱,此时这些明艳的金蝶戴到明心发间,他打理好了,才望向镜中的明心。


    “贵女说,节日是人们开心的日子,所以我将贵女的发饰做了些更改,贵女看看可以吗?”


    明心早早便看出来,他今日做的发饰较比平日端庄持重的,更加艳丽漂亮。


    她今日穿的本就是海棠红的衣裳,当下,对镜左右看了看经他手所梳的美丽发饰,望见烛光之下金光闪闪的蝶,忍不住点了点头。


    “很漂亮。”


    被她夸赞,沉清叶忍不住弯起眼。


    “贵女,让我来给您擦口脂吧?”


    第60章 节日


    明心刚喝过一剂药, 妆容都化好了,只剩下唇上的口脂还没涂。


    她将口脂盒子给他,他拿了细刷刚蘸取,却又变了主意。


    转而蹲下来, 用指尖蘸了口脂, 抬头细细点涂上她的唇。


    明家文弱的贵女, 哪怕身穿艳丽,口脂颜色也一如既往是大方又端庄的淡色, 如她脖颈间戴着的南珠璎珞, 虽与身上服饰不相搭配, 却是她定要佩戴的。


    烛光辉映间,少年专心致志的给她攃着唇上口脂,疏淡的粉色一点点擦上她没有什么血色的唇,明心只闻到他身上花香味越发明显, 忍不住垂眼看他。


    他穿的越素, 越显得一张面庞好看。


    身穿家奴灰色粗衫的少年一张脸庞宛若莹白美玉,他满头墨发仅用一根木簪低挽, 侧脸上还贴着块贴布, 最素的衣装, 却衬他面容越发惊艳若仙。


    随他长大,好似不仅是身量长高,一张脸更是越发精致。


    “贵女,涂好了。”


    他不耐热, 白皙的额间此时都渗出些汗来,最近总是贴近一下明心,便快快离了她,涂完口脂他又要起身快步后退, 明心见此,忍不住微蹙眉心,“不许动。”


    沉清叶微顿,竟当真蹲在原地不动了。


    “怎、怎么了?贵女。”


    明心弯下腰身凑近他,他浑身紧绷,忍不住微微低下头,偷偷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他额间还有汗,他都能感觉的出来,自己就连后背都有些湿。


    “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夜间缠我一会儿便总是出门去,平常也是,不与我一同用饭,总是要离我这样远”


    见他面容越发紧绷,明心虽不解,却也没有继续刨根问底,“你也去换身新衣裳吧,日前新做的那件你还没试呢。”


    “太昂贵了,贵女,我若是穿一件寻常些的去参加节日,会被驱赶吗?”


    明心:


    “自然不会。”


    沉清叶对明心浅笑,点了下头,“那我一会儿便去换身衣服,贵女您等等我。”


    *


    明心先被沉清叶送进马车内,没等一会儿,沉清叶便来了。


    他穿的是常穿的那件竹青色锦袍,墨发用明心之前送他的那条雪色发带束起,上到马车内,坐到了明心的对面。


    明心微讶,看了他一眼。


    之前沉清叶一向是坐在她身边的,缠她缠的死紧。


    此时,他却在对面始终微垂着眼,也不大看她,明心定定瞧着他,“清叶。”


    沉清叶看向她。


    “贵女。”


    “给我念一念这话本吧。”


    她将手中的话本递给他,他接过,低头念着,马车内与他而言更是燥热,贵女一向怕冷,所以越是温热,她越会感到舒适。


    但这气候,于寻常人而言难耐,于沉清叶,更为难耐。


    感受到身侧微陷,熟悉的幽香浮来,沉清叶话音微顿,正要转过头,却见她纤白的指头先一步点上了话本的纸页。


    “你读的太快,之前从不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柔白的一双手熟稔的放到他的大腿上,微微弯下身去瞧他的脸,沉清叶颤着呼出口气,忙要将脸转开。


    “贵女您离我远一些吧?”


    “清叶,你是不是有些热?”明心是真没有发觉,她虽温柔和善,却也是个每日受着奴仆照顾的贵人,此时看到沉清叶鬓发之下又出了汗,“可需要帕子?”


    “不热,不需要贵女的帕子。”


    沉清叶话音僵硬,拿了自己的帕子转过身擦汗,“奴继续给贵女念话本。”


    他继续给明心念,这次,速度比方才慢了许多。


    却觉旁侧,少女的视线一直都没有移开。


    贵女一直在看着他。


    直到少女白皙的指尖碰上他的脸,沉清叶才浑身一顿,往后退了退。


    太热了。


    他的脸上好像都有些出汗了。


    “清叶,”马车内闷热,昏黑,只余帘外隐隐有光火投入,“我身上的药苦味很重吗?”


    明心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身上满是药苦味,这是母亲从她幼时便常哀叹的事情,近日她身子因沉清叶悉心照顾,调配药方,逐渐大好,也因此少用香料。


    但恐怕,药苦味还是浓的。


    今日他离她格外远,恐怕,也是因她今日连香都没有用。


    “你直说便是——”


    “怎么可能?”


    少年的声音打断她思绪,抬头,他早已急不可待,将她一下子紧紧抱入怀中。


    抱的死紧。


    又赶忙松开。


    “我每日都给贵女熬药,每日都在学习认识新的药材,什么药苦味?贵女身上很好闻,而且不论贵女身上有任何味道,我都心中爱之,我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不喜贵女身上的味道?”


    马车内,少年因情绪,白皙的皮肤越发染上薄红。


    他抿住唇,又垂下眼,用自己的手攥住明心的。


    明心有几日没有被他牵着手了。


    才感觉,他手心竟有些发烫。


    “您能感觉得到吗?”


    他低垂着头,双手握紧了她的手,“是我身上的汗太多了。”


    “什么?”


    他靠近她,明心只能闻到他身上的花香,她知晓他最近一直在养花,花朵都被他照料的很好。


    “外面,与花楼一点都不一样,”明心望见他好看的眉微蹙着,“日头总像是躲不掉,便是连熬药的屋子里都有日头晒着,无论是哪里都那么热,热便会有汗,有汗,便会有味道”


    明心听着他的话,近乎是恍然大悟。


    这是沉清叶生平第一次,在崇明坊之外的地方迎来盛夏。


    他看到了他从没见过的花,也迎来了与崇明坊内浑然不同的盛夏。


    崇明坊的花楼,明心去过,那是绝不会照到一点阳光的地方,不论是地板,还是墙壁,都泛着透彻的阴凉。


    崇明坊的白日一片寂静,是只有夜晚才会热闹起来的不夜城。


    所以,沉清叶才会这样不适应。


    “所以,你是担心你自己身上会有味道?”明心不禁失笑,“怎么会担心这个?”


    见她笑,沉清叶第一次露出颇为不高兴的神情,他认真,又难过,低垂下头,“会有味道的,从前我身上很臭,我知晓自己身上会有味道的,厨房的红锦前日也说我身上有味道,不敢靠近贵女,靠近贵女身上发热,更害怕。”


    明心:


    这红锦是刚过来厨房帮工的女奴,喜欢沉清叶,明心一直都知道。


    他每日养花,又在意自己,便是连受着伤他都要去沐浴,哪哪都打理的那么干净,莲翠都偷偷与明心调侃过,沉清叶比府上的女奴们都爱干净,他给自己买的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便是挂在床头的香囊,香胰子,皂角,莲翠都说沉清叶便是忙了一整日下来,身上都是香的。


    恐怕是因沉清叶身上香,那红锦闻见了喜欢,才多说了句,却让沉清叶有了误会。


    “你从前身上很臭何时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从前被惊仙苑关在柴房的时候,身上有伤口,有臭味。”


    “你那是受了伤,又得不到医治,自然是会有味道的,”


    明心哪里想到他竟是因为这个才远离自己?


    “至于有汗,那更是正常,我坐的马车,被褥,都要比常人的更要用料厚实密闭,便是莲翠在盛夏与我共乘一辆马车,坐不了一会儿便要下去,我问你几次,你都说不热,我还当你真不觉得热。”明心当真无奈,要拿着帕子给他擦汗,他却牵住明心的手,摇了摇头。


    “不热,贵女习惯什么气候,我便要习惯什么气候,”他抬头看向明心,“贵女不必管我,也不必有任何忧心,我只是还没习惯,再习惯几日便一切都好了,贵女再容我几日,可以吗?”


    明心:


    明心真拿他没了办法。


    “贵女,我的身上真的没有味道吗?”


    他又问她,明心如实对他点了下头。


    他坐她近了些,一点点牵住她的手,又忍不住抚摸上她的手腕。


    一路上,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是这么半贴着她,明心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那温度要她都逐渐觉得热。


    她能感觉到沉清叶的碰触在逐渐改变。


    若说从前,还带着引诱,如今,却已然是凭借本能的想要去碰触她。


    她将车帘拉开,夜风吹拂而入,马车越发往热闹之地驶入,四下光火通明。


    明心最喜欢这样的热闹。


    好似自己也只是个自由自在的寻常人。


    她看的入迷,面上带笑,转眼望去,却见沉清叶半分也没有看窗外。


    他只是一直低着头,看着她的手,明明是从没有见过的热闹,他却像是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抚摸着她的指尖,又垂下眼,在外间热闹至极的光影里一下下亲吻她的手。


    “清叶。”


    他牵着她的手抬起头,眼中倒映着车帘外的光火,眸子里却只映着她一个人。


    马车内燥热。


    他皮肤太过白皙,才导致此时都泛着薄红,他满心满眼的望着她,声音温柔到似水溶溶,“贵女。”


    他指尖过来,抚摸上她的脸庞,将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轻轻规整到耳后。


    “夜里风大,您会不会觉得冷?”


    明心眼睫微顿,她望着他的眼睛,自己都觉得,沉清叶这份专注对她而言难以形容。


    “不会冷,”明心道,“清叶,外头很热闹,我们一会儿就要下车了。”


    “嗯,”沉清叶望着她,却笑了,“难怪总觉得今夜比往常更亮,在外面看贵女也看的更清楚了。”


    他话落,又牵起她的手低头亲吻几下,爱怜的在唇边蹭着,“贵女,过节的时候,外面还会卖东西吗?”


    “会,什么都有,比往日更多。”


    “那真好,”他对明心笑的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会儿,才又问她,“贵女,过节日时外面贩卖的东西贵吗?都是些什么东西呀?”


    “什么东西都有,”明心想告诉他外头很好玩,她喜爱他,便想要他也体会她所喜爱的那些自由欢乐,“也不贵,毕竟是寻常百姓过的节日,节日里各色糕点小吃,衣装发饰,灯笼玩具,一应俱全,定有许多你没见过的,很有意思。”


    他一双桃花目盛着灯火,明显若有所思。


    直到两人将要下马车。


    他将明心抱下马车,节日内的闹市灯火辉煌,远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他有些怔然。


    “节日,人便会这么多吗?”


    “是啊。”


    身穿海棠红衣裙的少女牵住他的手,带他往热闹的大街上去,今日明心没有带护卫,只有在远处等着的宣隆。


    到底,担心被人认出来,沉清叶的相貌又太过惹眼,两人刚进闹市,见有卖面具与帷帽的摊位,明心牵着沉清叶停在原地。


    “让我来给你挑一个。”


    明心喜欢热闹,此时她面上笑意盈盈,看着架子上摆着的一个个面具,沉清叶望着她在光火下的笑脸,好片晌,才将视线移转向一排排面具。


    “清叶,过来,来戴戴这个怎么样。”


    明心本想给沉清叶挑一个面具,却也知晓他戴面具,其实更会引人视线。


    少年身量高了许多,他站在明心面前,弯下腰身,低下头,明心将手中的帷帽给他戴上。


    如此,便望不见什么了。


    明心不想压到沉清叶给她做的发饰,正要踮起脚将架子上头的狐狸面具拿下来,沉清叶便已先一步,将那狐狸面具拿到手中,给她戴上。


    明心隐隐望见,帷帽之下,他正朝她浅笑。


    “贵女,我去付钱,您等一下。”


    “什么?”


    明心还没反应过来,沉清叶已先拿着他的钱袋子去摊主处问价格了。


    “一个帷帽,还有一个狐狸面具,一共多少钱?”


    他问完,将钱付给摊主,又回到明心的身边,牵住明心的手。


    两人往前走,明心忍不住问他,“清叶,你才给我买了一套金头饰,花光了所有月银,哪里还有钱?”


    “近日天热,府中偶尔有粗奴中暑,又有几位嬷嬷得一些症状,我给看过几次,赚了些银钱,”他话中明显高兴,那张惊艳若仙,美似幻灵的脸藏在帷帽之下,瞧不见,明心却能知道,此时此刻,他那双桃花眼定是含着真诚笑意的,“本还在想这次该给贵女买些什么,头饰买的太多了,首饰贵女又不大缺,想着干脆就添置给府上,幸好贵女带我来过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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