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昨夜一般, 近乎鼻尖相碰,视线凝滞,他如水中黑石一般的瞳仁儿将她盛满。
——这样美丽纯澈的少年,一向淡漠沉稳, 对世间一切早无任何执念, 此刻对她却如此蓄势待发, 不留余地。
“贵女,”气息交织, “您厌恶奴了吗?”
“讨厌奴了吗?”他寒凉的指尖抚摸她温热的耳廓, 他知晓自己如今在做什么, 他在行诱引之举,诱引他的主人,诱引他心头唯一的明月。
罪恶与自厌一同涌上,与此同时, 看到她被他诱引, 明显勾起心头情绪的样子,又让他感到由衷欢喜。
好似, 只有这种时候, 他才在活着。
只有被她看着, 被她注意,被她记住,他才在活着。
他早已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接近贵女。
“清叶”
不知为何,明明被少年笼罩, 明心却总有一种沉清叶反而在哀求她垂怜的感觉,让明心更加难以推拒。
但她不能不清醒。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将声音压得很小,心跳杂乱,早已面色通红, 浑身烫热,她抵着少年的胸口,“你如今做的事情是不对的,是不该对我做的。”
她已订了婚,虽对沈玉玹无感情,但她不能晕了头。
“清叶,若是被发现,你会没命的,届时便是连我也无法保你,明白了吗?明白了便下去。”
她推了一下沉清叶。
却反而被少年冰凉的指尖揽住手腕。
“你——!”
“没关系,”他低下头,用自己的脸去贴蹭明心的掌心,抬头望着她,
“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关系。”
“沉清叶!”她的心绪被他扰乱,压低声音劝告,却只对上少年抬眼定定望着她的视线。
他眼里盛满了她。
他根本无惧生死。
满心满眼,只祈求她的垂爱。
“奴不怕死,怎样的死奴都不害怕,永远无名无分,见不得光都没有关系,只要贵女一直记着奴,只要贵女,想要与奴在一起,只有在贵女的身边奴才能够活下去,才会每日吃饭,入睡,喝水见不到贵女,被贵女当做寻常他人看待的每时每刻,奴都想要去死感受不到自己在活着”
“奴只想要陪在贵女的身边,若是被发现,贵女只说是奴强迫了贵女,所有的一切罪责都由奴承担——”
他的话语冲击而来。
明心怔怔对上他视线,恍似这一刻才第一次,直视少年长久以来的浓烈情意。
也难怪,这段时日,总觉他似是无法按捺。
他早没有任何奢求,也根本就没有想过好好活下去。
不论是美味的饭食,名贵的衣衫世间一切欢乐,都不足以要他欢喜半分。
他只对她笑。
满心满眼只有她一个人。
好像只有在她的身边,沉清叶才是活着的。
大抵是因她上次的不告而别,滋生了他的恐惧,才要他如此,不留余地的表明心迹。
明心闭了闭眼,拽出了自己的手腕。
“清叶,我知晓你对我的情意深重,但那只是因为你还太小,我又救了你才会如此,”
明心匆匆道,
“你见过太多黑暗,又没有人对你好过才会让你有了这种误解,清叶,你从前一直被困在花楼里,你不知道的东西还有太多太多,如今误会了对我的感情,我不怪你,也不会当真——”
“为何这样说?为何不会当真?”
少年几乎是第一次打断了她的话,他呐呐出声,到明心的面前,想要明心看着他,也想要明心看到他的心意,但明心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她只是垂着眼,从她的角度,能望到少年紧攥的苍白双手。
这双手带满伤痕,本该极为美丽的一双手,却粗糙的比明府的粗奴都要难看,且十指泛着猩红,此时此刻,他双手紧攥着雪白的衣摆,用力到发颤。
“贵女觉得,我如今所有的感情,我的心意,是我的错觉吗?”
他声音依旧沉静。
只是含带浅浅的颤,极力压着,不想要她听出来。
明心呼出口气,“对。”
“是你的错觉,清叶,那夜不论是谁救了你,你都会待那人不同,你还太小了,见过的好也太少,才会这样。”
她听到沉清叶发抖的呼吸声。
他一下一下的呼吸,清晰落入明心的耳中。
“是这样吗?”
“是这样。”
明心以为他会闹,会奋力向她证明,可他只是如平日一般,冷静的沉默。
明心下意识抬起头。
只看到少年那双桃花目里荡满了泪。
明心抬头的瞬间,望见他眼泪掉下来,这是明心第一次看到他哭,少年的眼泪像是落入她心口,让她僵在原地。
他垂着眼,轻轻的点着头,“奴是有很多东西,都还不明白,太多东西都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晓在入春之时,花楼外头会开什么花。
不知寻常百姓家,逢年过节会吃些什么,玩些什么。
不知甜是什么滋味,与贵女相遇之后,他才一次又一次,体会到了许多他从未体会过的感情。
他不知道的还有太多太多,包括现下他的情绪,为何心里会这样难受,他全然不解。
想要陪在贵女的身边,想要成为她的男宠,明明只是这样的想法而已,被贵女拒绝,也不该有什么不甘。
可现下,却痛苦无比,如果可以,甚至恨不能剖开心房给她看他的心意。
“这世间好大,奴有好多好多东西都不知道,可是,贵女,您可以相信奴吗?可以相信奴一次吗?”
他抬眼看她,泪一直在掉,“奴没有那么贱,不是谁对奴好,不是谁救奴,奴都会这样的。”
“哪怕贵女什么都不做,”
哪怕她什么都不做。
或许,只是如他梦里一般,做一位买下他的客人
唯独贵女,他会每日每夜都期盼她能过来。
“奴也想要在贵女的身——!”
耳畔冷不丁传来外间绵帘被掀开的动静,明心浑身紧绷,下意识捂住了沉清叶的唇,又在感触到少年寒凉的唇瓣时匆忙放下了手。
“沉清叶,下去。”
她偏头无视少年含泪的视线,听外面的脚步声越发近了。
宋嬷嬷照顾她多年,她能极为清晰的知道是宋嬷嬷过来了。
恍似将她一下子拉回现实,宋嬷嬷在别府看顾着她,此处不再是之前只有她和沉清叶两个人的别府,她与沈玉玹尚有从小结定的婚约在身。
她怜爱沉清叶,哪怕是现在,也依旧不会怪他,因此,她不能让沉清叶出事。
“你说的那些话只是你的错觉,回去。”
她始终低着头。
宋嬷嬷的脚步声越发近了,明心紧紧攥着掌心,身边少年一直没有丝毫动静,直到宋嬷嬷掀开里间卧房的绵帘,明心才听到少年起了身。
“清叶?”宋嬷嬷见他在这儿,语调霎时几分不悦,“你怎的在这儿?”
明心微微抿紧唇,只担心他会说出不该说的。
“方才贵女遭了梦魇,奴担心,过来看看,这便离开。”
他声音压得很低,含着不仔细听便无法辨别的哑,躬身请辞,明心只余光望见少年雪色的衣摆离开视线,宋嬷嬷没说什么,到明心身边,
“二娘子,奴来服侍着您梳洗,七殿下过来了,现下正带了礼侯在外头等着您呢。”
——沈玉玹过来了。
不知宋嬷嬷的话沉清叶有没有听到,明心好似听见沉清叶撩开绵帘的手微顿,继而,少年的脚步声也愈行愈远。
听不见了。
“我知道了。”
*
现下天色已暗。
外间细雨恍似珠落玉盘,滴落到青年头顶的油纸伞面上。
沉清叶几乎是刚出来,便撞见了侯在廊下等着的沈玉玹。
名贵的油纸伞面微微倾斜,沈玉玹明显没有注意到来人,从沉清叶的角度,能望见沈玉玹此次过来带的礼物,还有青年垂落的银霜色衣摆,在昏黑雨夜中,白的刺目。
是与贵女一般的纯白。
沉清叶的身上,明明也穿着白色的衣衫。
他垂下的手下意识一点点攥紧了自己的雪色衣摆,越来越用力,恍似恨不能将这块雪色布料揉入自己的掌心。
脸更是越发红烫,他不知自己的心绪名为何意,只是第一次,他很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他羡慕着莲翠,羡慕着宋嬷嬷,如今他才知道,他好像亦羡慕,嫉妒着这位能顺理成章便离贵女如此之近的七皇子。
他们都如此轻易简单,便拥有了他此生唯一珍视的机会。
*
沈玉玹确实没有注意到沉清叶。
云山给沈玉玹撑着伞,听檐廊下的宋嬷嬷唤到第三声,忍不住望向身侧一直盯着纸鸢兀自出神的沈玉玹。
自那日与公主她们放完这纸鸢回来之后,殿下便总是这般失了魂似的。
昨夜还险些将这两只纸鸢都给烧了,但不知何缘故,又在火即将窜上时,将两只纸鸢急忙救了出来。
只是到底染了火,蝴蝶样式的纸鸢尚且好端端的,金鱼的那只却烧毁了尾巴,怕是再也飞不上去了。
“殿下”
他长睫微顿,回过神来了。
宋嬷嬷已带着人迎了下来,沈玉玹没要其余人跟着,只带着两只纸鸢进了屋。
*
室内好似还残留着少年身上的栀子花香。
明明是相同的花香,落在他的身上却似含带雨水清澈,围拢在她的周身。
少年的心意直白又赤诚,他生于淤泥,心意却纯白如净雪。
可她的拒绝并无错误。
她也并没有后悔。
只是难免出神,以至于,沈玉玹进到屋内时,她才回过神来。
因着明心方才要睡觉的缘故,此时屋内并不如往日明亮,只点了寥寥几根蜡,昏暗的烛光映上青年银白的衣衫,明心望见他手里似是拿了什么东西,直到他走近了,她才看清。
是两只纸鸢。
他手里牵着这两只纸鸢到她床畔,没似往常一般与她打招呼。
四下光线昏暗,甚至模糊了他面容,明心隐隐望见他垂下的墨发还滴着雨水。
在明心的记忆里,长大后的沈玉玹似乎从未这样过。
“皇表兄,”凝滞的沉默要明心略有僵硬,“你身上怎的沾了雨?我喊嬷嬷进来——”
“乘月,”夜色寂静,只余屋外雨声朦胧淅沥,“我给你写了信,你没读吗?”
明心没想到他刚进来,便是问这个。
一时之间,她哑口无言。
“没读吗?”
他又问,声音较比往常,压得极为柔和。
“我读了。”
“读了,”他重复一句,“那怎的没有写回信给我?”
沈玉玹如今在她眼中总觉危险压抑,明心不知该如何回答,许久无言。
细细的声音传入耳中,是他一点点捏紧了手中纸鸢,“我在等着你的回信,一直都在等着你的回信。”
“为何没有寄信给我呢?”
第42章 不要怕我
明心惴惴不安, 正纠结该如何回答,却见他扔下手中纸鸢,径直坐到她的身侧。
他周身的沉水香浓重又寒冷,明心望见他右侧耳垂上戴着的白玉耳珰渡出浅浅的亮, 另一只耳垂却是空的。
他只戴了一个耳珰。
“皇表兄”
沈玉玹太怪异, 要明心只想下意识逃离, 他却越发靠近她,直到将她钉固到避无可避。
他攥住了她的双手, 低下头仔细的瞧着她的十指。
“哪里伤了?”昏暗之间, 他越发柔和的话语也显出某种神经质, 恍似将要崩断的弦,他攥住她的手微颤,反反复复的捏着她的指尖,盯着她的十指, “为何不给我写信?为何总是害怕我?为何总是要一次又一次的从我的身边离开?”
“究竟是哪里伤了?为何总是不给我写信呢?”
他攥着她的手就要带她下床去, “这里太暗了,乘月, 听表兄的话, 下来, 我看不清楚。”
“皇表兄!”
明心已被他半拽下了床榻,她一只脚赤足踩到地上沾了雨水的纸鸢上头,出口的声音都是颤的,五指被他攥的剧痛, “你到底是怎么了?”
沈玉玹浑身定住。
他回过头,对上明心苍白的面庞,她紧紧蹙着眉,神情惧怕亦担忧, 柔弱纤瘦到好似易碎的瓷器。
从幼时开始,她便是这样的。
沈玉玹定定望着她,他攥着她的指尖微微放松,却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另一只手恍似在追寻什么一般,碰上她的脸颊,细细的抚摸。
冰凉的指尖,要她下意识打寒颤。
“下来,乘月,过来。”
他牵拽着她的手,明心本就身在病中甚是无力,本该唤家奴快些进来,却见他那张如面具般的笑颜在黯淡光火之间也残存几分幼年时的温和模样,明心没有说话,垂下眼正要穿鞋下榻。
却被他直接抱了下来。
“啊——”
她的声音短促,沈玉玹不止抱着她,还拿了地上的那两只纸鸢,坐到了炭盆的对面。
这张椅子本就小,是专给家奴坐着拨弄炭火的,沈玉玹将炭盆的盆盖取下,抱着她坐下来,近乎将明心整个人都圈拢在了怀里。
他像抱着自己的珍宝一般,抱的死紧,不敢放手,下颚贴在她的额头处。
“皇表兄?”
太近了,明心不禁呐呐出声。
沈玉玹没有再盯着她的手看了,明心抬头,见沈玉玹在盯着前头的火光,他浓黑的眸子也染上了颜色,似是看的有些出了神,觉察到明心的视线了,他才低下头来。
面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
却半分也没有幼年时候的影子了。
有的只是恍似纹刻在面上的笑容。
“乘月,”他应她的话,“我要同你一起烧些东西。”
“什么东西?”
她明知故问。
沈玉玹自方才开始,便一直拿着那两只纸鸢,她微微抿起唇,“为何要烧了它们?”
沈玉玹没有说话,只是将两只纸鸢都交给了她。
这两只纸鸢太大,被明心拿着都垂落到了地上,明心瞧见沈玉玹幼时最喜欢的金鱼样式的纸鸢下摆已缺了一大块,似是已被烧过。
他始终未言。
明心不解,她拿着这两只极为精致美丽的纸鸢,这样精美的纸鸢,工匠定是下了这样一番苦功夫,就连蝴蝶的身上都绣了金丝线,若在晴天放飞定会璀璨发光,她触摸着这两只纸鸢许久,才在沈玉玹的注视之下,不解的将纸鸢放进了炭火盆中。
沈玉玹戴着白玉戒的手适时过来,用细柱拨弄了几下炭火,火光霎时更旺,同样的颜色映上他们周身,沈玉玹的双手圈拢着她,像是怀抱着他的珍宝,看着她天生便含带几分病容的面庞朝向前头的炭盆。
“乘月。”
明心回神,抬头看他,一双杏目经暖绒的火光映照,清澈又温柔。
沈玉玹戴着玉戒的手捧上她的脸,细细的抚摸。
“不要怕我,也不要想着离我而去。”
两人的影子交叠,沈玉玹并未更近一步,只是触碰着她的眉眼,脸庞。
“对你,我绝无可能放手,你我注定生死与共,这是天注定的事情。”
她微愣,浅浅蹙眉,似是欲言,沈玉玹却将她越发抱紧,他贴上她的墨发,微微阖上眼。
只是确定她在他的身边,没有离开,只是和她待在一处,便会要他心安。
从幼时开始,他便最喜走在她的身后,与他自幼定亲的表妹体弱多病,常年缠绵病榻,在对世间一切尚未有更多了解的幼年,他最开始明确并履行的,便是要守护她。
想将她束之高阁。
想为她搭建一座金屋。
“这世间复杂亦恐怖,乘月,你与我的归宿只有对方的身边。”
他痴痴的一字一句落入她心口,唇贴蹭着她的面颊,额头,含疯的话语要她面色苍白,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生死与共。
生同衾,死同穴。
她被他无形的手紧紧牵拽着,闺阁是她如今的囚笼,那座连鸟儿都快要飞不出去的皇宫,便是他亲手送给她的,她与他未来的墓葬。
*
沈玉玹出来时,外头雨越发大了。
他捏着没有佩戴耳珰的右侧耳垂,缺了常佩戴的物什,总会觉得右耳空空如也,云山撑着伞侯在他旁侧,见沈玉玹下意识的动作,忍不住道,“七殿下,今日奴去问了,工匠说明日下午那裂了纹的耳珰便填补好了。”
“填补”云山的话,不知何缘故似是讨得了他的欢心,云山只见沈玉玹凤目微弯,笑意清浅。
“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填补不好的。”
云山虽不知沈玉玹此言何意,但顺他心意道,“七殿下说的没错。”
本就如此。
只要有心修补,世间一切裂痕,皆能完好无损。
更不要提,他与他的乘月。
他自她出生开始,便与她紧紧相牵。
他们永无可能分开。
永无可能。
他反复捏着右侧的耳垂,多年佩戴耳珰的耳洞明显硌在指尖,旋即,沈玉玹视线掠过廊下明家别府的一众下人,不知想到什么,沈玉玹唇畔微弯,“你们府上那个叫沉清叶的家奴呢?”
*
沉清叶是被宣隆急匆匆带着过来的。
贵人忽然传唤,宣隆几乎一路拉扯着沉清叶过来,没来得及披蓑衣戴斗笠,过来的时候,早淋成了落汤鸡。
他深灰色的奴仆衣裳贴在身上,墨发尽数湿透,宣隆一过来便急忙忙的先到廊下跪地。
沉清叶却停在院内,任凭雨滴砸落在他的身上,他抬起苍白的脸,望向远处台阶之上,身穿银白色外袍的沈玉玹。
恍似与沉清叶此刻的狼狈不堪恰恰相反,沈玉玹只是站在那里,便贵气天成,似是等的闲乏,他把玩着胸前垂挂着的金玉翡翠朝珠,闻听见宣隆发出的动静,那双端方之下暗含几分阴翳的凤目才淡淡望过来。
相距甚远。
那双蛇一般满腹思忖的眼睛偏偏一下子便与沉清叶对上了视线。
继而,沈玉玹微微勾唇,慢条斯理的开了口,“怎的这样狼狈?淋的这满身雨水。”
“奴想着殿下唤他,便急了些喊他过来。”宣隆接话道。
沈玉玹拿了方纯白的软帕叠在鼻尖,浅笑了声,“如此倒像是我有心磋磨,我与明家亲同一家,你们都是勤勤恳恳伺候在乘月身边的,乘月待你们亲近,我亦不忍你们着凉受冻。”
话落,他微微弯下腰身,将手中那方纯白的帕子递到宣隆面前,“擦擦吧,勿要着了凉。”
“多、多谢七殿下。”虽沈玉玹从前便性子颇好,却从没有这般礼待过下人,宣隆嗅见这方帕子上头他闻都不敢多闻一下的贵重香味,整个人都恍似梦游。
“嬷嬷,我这便回去了,听闻这名唤沉清叶的男奴伺候认真,此次便要他相送罢。”
每次沈玉玹过来,都会多加赏赐明府的下人。
尤其是送他出门或迎他进来的,不知要领多少金银。
这是天大的好事砸到了沉清叶的头上,众人都羡慕,宋嬷嬷正要应声,想起什么来,却又皱了下眉。
“殿下,清叶年岁小,又被二娘子买来不久,二娘子对他多是关心,若他伺候不周得罪了七殿下可不好,宣隆是个老人儿,不若要宣隆也跟着一块儿,如此便齐全了。”
宋嬷嬷说完一番话,迟迟没听见沈玉玹应声,她纳闷抬头,只见沈玉玹一下一下拨弄着胸前垂挂的翡翠朝珠,低垂着眼,脸上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好似往常常带笑的观音一下子被擦去了五官。
要人心蓦的一沉。
“乘月疼他,我知道了。”
他牵起唇道,云山在旁撑伞,沈玉玹带着奴仆们出了明家别府。
没了屋院遮掩,外头寒风卷着雨丝,冷得出奇。
除沉清叶之外的奴仆们都穿了蓑衣斗笠,宣隆一贯是个钝的,都觉察出哪里不对劲儿来,没敢离沉清叶太近,只在后头跟着人堆走。
奴仆们围着一辆不打眼,却处处精细的华贵马车,马车垂挂着火浣布,两侧奴仆提着的琉璃灯在这昏黑的瓢泼大雨夜里亮的摇摇晃晃,沉清叶没提灯,跟在马车旁侧。
沈玉玹方才的吩咐,独独要他跟近些。
马车里头渡出暗淡的光来,没过一会儿,马车帘子掀开了,沈玉玹坐在里头,探出张笑意清浅的脸来。
明家别府的奴仆,都极为喜爱这位七殿下。
说他简直像观音。
当下,他捏着右侧的耳垂,瞧着外头的沉清叶,他本就太瘦,又淋了满身雨水,加之当下心境失魂落魄,乍然看过去,形容甚至可堪悲惨。
“你在乘月身边伺候有一阵子了吧?”
“是,将满五个月了。”
他回答的声音落在雨里,甚至都有些听不大清了。
与那次,他喊出‘乘月’二字时的声音,一丁点都不一样。
沈玉玹蓦的笑了。
苍白的光影照在他那张‘观音’面上,显出一股怨鬼般的死气,笑意也越发显得怨毒得意,“怎的了?回去想了想知道害怕了?”
“乘月心善仁慈,但怎么也不会一直都护着你,你这样的,我又并非没见过,”他捏着耳垂,声音浅淡,慢慢悠悠的晃荡进人耳朵里,“乘月太心善,才染上了你们这些不怕死的腌脏东西。”
“拿命肖想,你说,这有意思没有呢?”
马车行的缓慢。
那纤瘦少年走在马车一侧,他垂着纤长的眼睫,淋湿的一张脸,越发显出其清艳姿容。
他生性聪慧,性情敏感,怎会听不出沈玉玹话中敲打。
当下,他却在发怔,好片晌,才抬眸回望。
少年那双桃花目,在雨夜里黑白分明。
“肖想”他怔然喃喃,“我确实是在肖想。”
贵女于他,宛若天上的明月,亦好似云中的仙灵。
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好的人?
遇到她,是他这一生唯一的幸事。
不想放手,更不能放手。
他付出一切,不要名声,不要身份,他什么都不要,只想换得一个留在她身边的位置。
“我付出我的命,付出我的一切,只肖想留在贵女身边的位置,我不可以肖想吗?”
夜雨淅沥,银铃炸响,是马车内的沈玉玹一下子将银铃的坠子拉到了最底。
马车陡然因此声而停,沈玉玹的手里紧攥着银铃的坠子,云山愣住,忙候到车帘处,却被沈玉玹一把夺过了油纸伞。
他没用任何人,独自撑伞行至上前,依旧端庄肃穆衣着整洁的矜贵模样,一张观音面却笑得僵硬,陷在油纸伞下的阴影里,越发显得古怪。
“你说什么?”
少年过瘦,身量亦尚不及沈玉玹。
可他直直对上沈玉玹探来的视线,不躲不避。
回回都是如此。
他的眼神,是明确知晓自己会死的,可他根本就不怕死。
雨淋了沉清叶满身,他形容狼狈不堪,却也笑了。
那只戴着玉戒的手一下子攥紧沉清叶的领口,将人拖到近前。
“肖想?你要遭天谴,便是死你也永不得安生,你要五马分尸,沦为人牲”他压抑到手不受控制的发抖,“云山——”
第43章 想要去死
“无所谓, ”那张清艳绝美的脸还在笑,声音却用力至极,“我自知低.贱,用命肖想, 那五马分尸沦为人牲也是应当, 却是好奇, 不知殿下为何总是如此害怕,如此提防我。”
“你很害怕我, 因为贵女心中没有我, 更没有你——”
话音刚落, 是沉清叶被掐着脖子一下子摔进雨地里。
他的头磕上了硬石,血霎时迸裂而下,紧随而来的,是沈玉玹的一脚, 沉清叶浑身发抖, 下意识捂住被踢了一脚疼痛至极的腹部,反胃的窒息感要他吐了一口水, 呕吐而导致的眼泪近乎与血一同染上他惨白的脸。
“嗬额哈”
濒死之感。
竟是他这一生最熟悉的感觉。
若是他死于这位七殿下之手, 贵女会知道这件事吗?
贵女会知道吗?
贵女心地善良, 一定会原谅他,一定不会再怪他生前的痴望,她会记得他,会因他的死而难过。
他卑劣又自私, 期盼她能幸福欢愉,却也盼望,她会因他的死而难过
贵女会因他而流泪吗?
会吗?
哪怕是死,他也想看到
“贵女贵女”
他被连踹几脚, 整个人都蜷缩在了地上,血染红了青石地,沈玉玹听见了他在说什么,发颤的手往后,“拿鞭子来。”
“殿下”
云山是死侍,身上携带繁多,他不敢有二话,犹豫着低头将卷起来的鞭子递给了沈玉玹。
那只戴着玉戒,养尊处优的手常年执琴攥笔,却早已不知染上过多少鲜血人命。
长鞭每打在人身上的声音都要听者浑身一顿,近乎每一鞭都要人皮开肉绽的力度,那早已不是刑罚,而是在虐杀。
那长鞭一连抽打了几十下有余,地上蜷缩着的少年早似路边已死的落水狗一般,不知死活了。
沈玉玹上前,攥起沉清叶的墨发,将人提拉着到眼前。
那张苍白的脸染满了鲜血,眼里都没了神采,早已出气多,进气少。
沈玉玹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笑脸。
金尊玉质的温润模样,在这当下,越发显得阴森。
“还敢吗?”
少年眼睫微顿,那双天生清澈若明净池的眼睛已然涣散,好片晌,才用尽全身力气抬起眼来。
他的一生,几乎都陷在这世间最肮脏的地方,却生了一双比任何人都清澈干净的眼睛,哪怕是在这当下,也明净如初。
“不”
他声音很小,几乎只是气音罢了,他受多了伤,但还是会痛,泪漟湿了眼,他的头发被沈玉玹紧攥着,一点点摇了摇头。
“不要让我活着了”他气若游丝,早已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下意识呐呐,“让我去死”
让他去死吧。
说来也是可笑。
从前在花楼时,沉清叶拼尽了全力挣扎求生,受尽一切非人苦难,也想继续活下去。
但自从他人生,第一次吃到贵女喂给他的糖,第一次和贵女一起看话本,第一次,感知到名为‘幸福’的东西时。
他只想去死。
发了疯的,拼了命的想去死。
若是死,便能留下来,留在此时此刻,留在她的身边,他的人生,他的命毫无意义,他想要去死。
想要去死。
想要去死。
想要去死
他竟浅浅笑起来,惨白的牙里满是他自己的鲜血淋漓:“贵女会记住我让我去死”
“畜生!”
近乎再也无可控制,沈玉玹抬脚将人宛若死狗一般再次踹进雨地里,他额间青筋不住跳动,死死咬着牙抬起手欲要再次挥鞭,这次,却被旁侧的云山急忙拦下。
“殿下!”
云山噗通跪地,“不可再继续了!殿下!他到底是明二娘子那边的人,若在此刻闹出了人命的话皇后娘娘那边定也会知晓!若是查下去的话!殿下!”
高举的长鞭僵持不动。
沈玉玹的浑身也早已被雨水淋湿,就连原本发间挽簪的玉簪都不知掉到了哪里,当下他墨发披散,发太黑,落在银白的衣衫上,好似滚落的浓墨。
碎发贴在他冷白的面颊,那双往日矜贵温润的眉眼已然遍布阴翳杀机,沈玉玹紧紧咬着牙,将长鞭一把扔到了地上。
他站在雨幕里,没需要奴仆撑伞,任凭雨水将他浑身淋湿,好片晌,发颤的呼吸声才将停。
“去将这畜生提过来,看看死了没有。”
“是。”
云山磕头,忙提过将沉清叶的头发将人拖拉到近前,“殿下,只剩一口气,已然必死无疑,只等他去死便是。”
沈玉玹面无表情的立在原地,许久无话,片晌,抬手又给了沉清叶一巴掌,用力之大,云山都险些没能将人提住,沈玉玹反复搓着掌心,瞥了一眼旁侧那群跪地不语的奴仆,道,“明府那个,过来。”
宣隆被推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他早已吓得浑身抖如筛糠,闻言膝行上前,近乎连滚带爬的跪伏到沈玉玹的脚下。
青年沾了雨水的银靴踢了几下他的头。
宣隆没回过神,只一味跪着,旁侧的云山道,“殿下要你抬起头来。”
闻听此言,宣隆才颤巍巍的抬起了头。
只这一下抬得太猛,竟直直从下往上与那双凤眼对上视线,那张一贯温和的观音面好似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他面无表情,眉眼之间只剩令人心头惶恐的阴翳森然。
像一口触之将死,阴风阵阵的死水枯井。
“怪他在路上冲撞了盛安坊郑家的小贵人,”他捋过侧边的墨发至耳后,又下意识的揉捏着耳垂,“才遇了这一番难事。”
“什么?”宣隆呆愣着,没听懂。
云山上前便给了宣隆一巴掌。
“没听明白吗?你们明家的男奴在路上冲撞了盛安坊郑家的郑小公子。”
宣隆慢半拍的脑袋好一会儿才明白了。
“是、是!不错,是他冲撞了郑家的小贵人!”
没人再说话了。
沈玉玹弯下腰身来,盯着那张近乎被鲜血糊满的脸,“她的心中不可能没有我,你知晓是为什么吗?”
见这少年无力耷拉下来的脖颈,沈玉玹浅浅弯起唇,眼里却一丁点笑意都没有。
“因为她天生便注定是属于我的东西,她的世间,本就不会有除我之外的其他人存在。”
“真是可惜,也该将你烧干净。”
沈玉玹起身,这次,他接过了云山递来的油纸伞,转身回了马车里。
那华贵的光亮愈行愈远,只剩宣隆与地上早已不知死活的沉清叶留在昏暗的雨夜之中,宣隆尚且未从恐惧之中回神,直到沉清叶身上的血淌着雨水往他这边流下来,宣隆才听见自己颤抖的呼吸。
“清、清叶?”
宣隆到沉清叶的跟前,“沉清叶?”
他不住的喊他,又是用了大力气掐他的人中,“沉清叶!沉清叶!”
兴许真是一身硬骨头,那满脸是血,清艳不再的少年竟当真悠悠转醒。
只是瞳仁涣散,气息都微弱到察觉不见了。
他浓黑无神的瞳子落到宣隆的脸上,到底是一块儿待久了,宣隆本最是不喜蹚浑水的人,因知晓他的不易,也难受的心酸,“清叶,你等着,我这便背着你回府里找医师——”
“不”少年声音气若游丝,“不必大哥劳你送我回我那屋里”
他一字一顿说的极慢,宣隆低头听清了沉清叶喊他那声大哥,说不上来的难受,就是这么一个人,受尽了非人苦楚,共处这么些日子,他早从一开始的轻蔑看不上,到对沉清叶赞许有加,他心里难受,想快些背着沉清叶起来,却被沉清叶死死的抓住了胳膊。
“谁也别告知尤其贵女求你”
金银钱财,流水药石,他配不上。
不想要她因他再犯难哪怕一点。
他只想待在哪里,静静地死。
*
夜色已深。
按照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已入睡,当下,却坐在琴桌前,长久望屋外雨滴淅沥。
炭盆里只剩下燃烬的灰,她指尖搭在琴弦上,一勾一点,破碎的琴音断断续续,如她心念一般不安定。
发生太多事情,总是回不过神来。
当下,尤其是忧心沉清叶,宋嬷嬷说他和宣隆一道去送了沈玉玹,现下,明心早打发人在外候着,却长久也没等到沉清叶他二人回来。
明心想喝口茶,继续熬着夜,余光,却瞥见桌上的白玉手镯,在光影里显露出暗淡且朦胧的光亮。
距离她生辰已然不远,沈玉玹今夜过来,除做出那一番怪异举动外,还送了她这只白玉镯。
“提前的赠礼,待你生辰当日,再送其他。”
他搂抱着她,亲昵蹭她眉眼,又低下头,用唇亲蹭她的唇角。
“乘月,这全天下我只喜给你过生辰宴。”
她不理解他意思。
只这当下,却回忆起一双清澈明净的桃花眼来。
那是她刚参与皇后生辰宴回来不久,沉清叶与她共处一室的夜里。
“你不知什么是生辰吗?”她惊愕问他。
见沉清叶摇了摇头,他跪在她面前抬头注视着她,乖巧又专注的样子,“奴一直听说,但不知那是什么。”
“生辰是人出生的日子,人出生的日子,便要庆祝,要吃美味佳肴,长寿面,要收生辰贺礼。”
“庆祝人出生的日子?”
“对,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世间百姓都该庆祝皇后娘娘的生辰。”
“那贵女的呢?”
“我的?”明心笑了,“我自有自己的生辰。”
“是什么时候?”
“四月二十七的时候。”她只可惜沉清叶不记得自己生辰的日子,府中下人在生辰当日都能吃上一碗长寿面,她可惜沉清叶吃不到,正愁着想干脆给沉清叶定个生辰。
便听少年用他那沉静的声音问她,“那时候,贵女也会去宫里吗?”
“自然不会了,我没有这番殊荣,寻常人家生辰宴一向是与家人同过的。”
“不会吗?”他想了想,蹙起好看的眉,越发像个纯粹的少年,“奴知道了,贵女,奴也可以给贵女过生辰宴吗?”
明心微愣,“自然是可以的,到那日府中下人都会有长寿面来吃,便算是庆祝了。”
“只是这样吗?”他靠近了明心,双手极轻的贴到明心的膝盖上,“奴想要感谢贵女的出生,只是这样的庆祝,奴无法满足”
“清叶”
“在奴的眼里,只有贵女的出生才该被这世间庆贺,”他乖巧静敛的声音如这夜色一般安宁,“这世间所有的人,都该庆贺贵女的出生。”
夜雨淋漓的声音闯入耳中。
明心自回忆中恍然回神,见淋了满身雨水的宣隆被宋嬷嬷带上来,她忙起了身。
宣隆对明心问安。
“回来了,”明心又攥着桌边坐回去,“沉清叶呢?怎么没一起跟着过来?”
宣隆低着头,瞧不清脸,只头发上的雨水滴哒落个不停,明心忙要宋嬷嬷去拿了巾帕来,“奴不大清楚,送七殿下的时候奴一直跟在后头呢,只晚上瞥见他人影,好像是回来之后,便先回屋去了。”
他说话不大清楚,但明心听明白了,想到方才与沉清叶之间的事情,恐怕沉清叶也没脸再见她。
这时候,她也更不该再关心他什么。
该与他撇清关系,于他,于她,都是好事。
她低垂下眼睫,“我知道了。”
宣隆没想到明心这般容易的便信了,放心了,却越发觉得沉清叶可怜,想起沉清叶最后的嘱托,临行之前,宣隆对宋嬷嬷道,“嬷嬷,我回去路过,你顺便将二娘子要洗的衣裳拿给我,我送去要她们洗了。”
“这不都是清叶的差事,你还勤快起来了。”宋嬷嬷揶揄他一句,也没多想,毕竟谁送都是一样的,转身回去将明心要浣洗的衣裳都叠好了拿出来给他。
“对了,”宋嬷嬷道,“你记得也告诉清叶一声,往后几日二娘子恐怕不在府上,要他莫再像上回似的挂念着。”
第44章 龙安山
“不在府上?”宣隆愣愣。
“对, ”宋嬷嬷喜气洋洋,什么也没觉察出来,“二娘子跟大郎君将要过生辰,此次决定跟七殿下一道去龙安山上过, 刚定下来的事情。”
“清叶这孩子死记性, 你要他莫要傻等着。”
宣隆站在台阶上, 僵僵抱着明心换下来的旧衣裳。
沉清叶什么都没要。
宣隆把他放到榻上的时候,他气若游丝, 将床边的栀子花拼尽全力抱到怀里, 只呐呐说想要明心的衣裳。
“我知道了。”
*
隔日, 天色尚好。
明心先回主宅与明烨碰面,又见了谢柔惠,谢柔惠斜坐着,正要底下心细的丫鬟拿剪子修指甲, 见了明心, 蹙起纤细的两眉,“我见你走路尚且还不能行呢, 知瑾怎的偏偏要带你往山上去。”
“如今不觉得疼了, ”这两日都是病, 将明心熬的越发有气无力,她站在谢柔惠面前,“多谢母亲关心。”
“你该涂涂口脂,上回宫宴与你年岁相仿的小娘子们, 独独就你显得病弱,穿的素净也便罢了,这没精打采的样子,若是被瞧出什么来可如何是好呢?”
她眼睛上下打量明心一番, 这记敲打,若是从前的明心定要担惊受怕,只恐被沈玉玹看出自己先天不足,生不出子嗣这一丑处,如今,明心却只是站着,那双疲倦又温和的杏眼也没什么波澜。
谢柔惠微愣,待要说话,明烨恰巧先进来了。
他今日穿了身暗红的锦袍,在春日里踩着张扬肆意的步子,进来便请安。
谢柔惠早哑了声音,明烨今年回来,越发与她对着干,明家双生子过生辰,皇室请柬本是要明心明烨一同去龙安山,谢柔惠害怕明烨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硬是替明烨拒了,只要明心一个过去。
“怎的穿这么齐整?”谢柔惠问他。
明烨笑了一声,浓艳的眉目也含着几分嗤笑,“母亲不必忧心,儿子与崔家二郎约好去邀茗坊用茶,不是去干别的。”
谢柔惠眉心越蹙越紧,崔家二郎一贯不是个老实的,可明烨不听管教,她无力,摆了摆手随他去了。
明烨带明心出门,偷偷朝着明心笑。
“脚可还痛?”明心走得慢,明烨走的比明心还慢,紧跟着她,出了门才道,“阿兄背着你。”
“不必的,走是能走了。”
明心这几日都没精神,一张脸都苍白了,此刻难得露出几分笑模样,明烨搀着她出门,路上不住抱怨沈玉玹离奇,待远远的望见府外那架不知等了多久的奢贵马车时,双生子都停了声音。
“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了,”明烨不解的皱起眉心道,“天还没亮他便等在咱们府外了。”
明心本就缓慢的脚步冷不丁一顿。
明烨每日定要去练武,他起的太早,一贯是丫鬟婆子们都还没起来的昏黑天。
那时候,沈玉玹便一直在外头等着她了。
明心一点点揽紧了明烨的胳膊,她越发说不清自己的心绪,只觉得这阵子像是被什么推着走,一点点推到沈玉玹乘坐的马车跟前,从前不知沈玉玹对她的感情,她尚觉自己可以逃脱,觉得沈玉玹也并不拿这婚约当回事,但如今,她只觉得自己早落在一张蛛网里,被缠裹着无能呼吸。
双生子心相连,明烨似是感知到什么,刚低下头想问上一句,对面,那马车的帘子便动了一动。
那是块暗蓝的火浣布,上头绣的金丝线做了一副日月图,马车帘被掀开,露出沈玉玹那张冷白的脸来。
远远的,明心望见他耳垂上佩戴的白玉耳珰落出暗淡的亮,继而,视线便不受控制划到他那张正浅浅微笑的脸上。
他正注视她,没说话,只坐在马车里不声不语的看着她。
便好似,闻到了那昏昏暗暗的沉水香浮动。
他朝着明心招了招手。
明烨蹙着眉,带着明心到他近前,正要开口问他,沈玉玹却先开口了,他声音温柔又慢,显得柔情似水,“乘月,你怎么才过来,我等了你好久。”
明心站在马车外头,她望着他的脸,好片晌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明烨总觉得沈玉玹越发怪了,“你说的什么话?定的便是这时候,谁要你过来这么早了?”
沈玉玹浅浅笑起来,他微微低下头,露出头上佩戴着的白玉头冠来,他像一副凡间描绘的仙人画像,“大郎君说得对,是我过来的太早了,幼时便这样,我习惯了,还望别多见怪。”
“话一套套的”
明烨没话说了。
幼时沈玉玹若是过来找明心,便总是会来的太早,天还没亮,他便一个人带着宫奴等在府外,宫内子嗣众多,天子不理朝纲无心社稷,而至宫内除了皇后与几位颇得圣宠的妃嫔所育子嗣之外,其余皇嗣皆无什么体面待遇。
他出了宫没有马车能坐,下雨时便撑伞,寒冬天便哈着白气跺着脚在外头等着,受的罪不少,偏偏每次都要来这么早,只是自从明心下江南回来,他再不会受幼时的罪,却也没提前来过了。
明烨无心与他言谈,只嘱咐了些话,要沈玉玹照料好明心,正要扶着明心上马车,却见沈玉玹踩着奴仆的后背下来了,他道,“我来便是,大郎君走好。”
“那我先走了。”明烨对明心道了句,明心没说话,只望着明烨离开的方向,久久未言。
直到沈玉玹冰凉的手过来,揽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适才被明烨捂热了,这当下,不禁被寒的打了个机灵,沈玉玹时时注意着她,见她反应,他凑近了她,笑,“抱歉,冷到你了是不是?我等你太久,汤婆子都没了热气儿。”
说着话,他没松手,反倒越攥越紧,“我看了你寄给我的信,看来今日大好了。”
说的是明心的温病。
这几日,明心每日都恪守礼节给沈玉玹寄信,但不知何缘故,沈玉玹再没给她写过一封信,他越是这般,越像试探,要人心头惴惴不安着。
“嗯。”
明心淡淡回了句,沈玉玹瞧着她,只一味地笑,他扶着明心上马车,明心一贯不喜踩奴仆的后背,但与沈玉玹出去,次次都是这份排场。
她微微蹙着眉,踩上奴仆的后背,尽量快些上了马车,听沈玉玹似是笑了声,她刚回过头,便见沈玉玹上来,放下了马车帘子。
与外界隔绝,马车内霎时静谧。
他身上的沉水香沾染萦绕,马车内的所有一切都好像渡上一层昏暗的影,明心微微垂着眼坐着,她能感受到沈玉玹坐在她的身边,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越发凑近她。
压抑感要明心不可自控的抬起头。
对上沈玉玹那张俊美的面庞。
“乘月,”他微微偏过头,“你看。”
明心乍然望见的,只是沈玉玹苍白的皮肤,脖颈连着耳侧,白的过分。
记忆里,在宫里待久了的人总是这般肤色,又都透着股奢贵死气的香味。
明心怔怔望着他,直到他侧过眼,轻微的动作,连带着右耳耳垂上戴着的白玉耳珰落出浅淡的亮。
明心才意识到,“补好了?”
“嗯。”他心情颇好的样子,白皙润洁的手过来,牵住明心的手,明心微微蹙眉,直到沈玉玹用右耳的耳垂蹭着她的指尖。
耳珰冰凉的质地,一下一下磕碰,磨蹭着她的皮肤。
“镶了一块同色的玉在里头,一点都看不出来,全都补好了,”他始终笑盈盈的样子,揽住她的指尖,“还有件事。”
说着话,他直接将明心往他自己的怀里带,明心被他浅浅吓了一跳,脚踝的伤些微刺痛,沈玉玹看着她蹙眉,自后搂抱着她问,“抱歉,我想要你看新的纸鸢痛吗?”
他虽这样问,话音里却没有半分关心。
反倒唇近乎贴着明心的耳朵,气息吹拂间,明心整个人都只感怪异。
她耳朵一下敏感。
沈玉玹双手搂抱着她,视线在后盯着少女雪白后颈上的一颗小痣,见她面色始终难看,轻轻道了句,“有些痛。”
说这话的时候,她垂下来的墨发都有些发颤。
沈玉玹低垂的视线直勾勾盯着她垂落的发丝,望她面色难看的侧脸,他的手将她搂抱的越来越紧,“都怪我,提议去什么龙安山,乘月,脱了鞋袜吧,要我看看你的伤。”
她呼吸几次,却忍不住想到沉清叶,更难言心头情绪,紧蹙着一双细眉将腿蜷缩搁到前头的垫子上来,“皇表兄,我不大舒服,可否将马车帘撩开些许?”
沈玉玹没回话,只是凑近她,手往前拉开了一些车帘,阳光落入昏暗狭小的马车,明心好受了许多,她整个人都被沈玉玹抱在怀里,两人衣衫堆叠,沈玉玹寒凉的指尖贴上她的小腿,一点点往下,指尖勾上少女绣着红梅的绣鞋,一下子,绣鞋便掉到了地上。
连带着鞋袜,一并脱下。
少女最暗不见光的脚展露于他视线之下,明心并不是极为妩媚或娇俏的美人,却是个哪哪都生的得当的佳人,她哪里都好,就连脚都生的格外秀气。
到底暴露于人前,她脚趾间不自觉蜷缩,沈玉玹戴着玉戒的手自她小腿,脚踝,一路往下,直到那寒凉的玉戒碰上她脚面的伤口,明心浑身一顿,微微吸了口气。
她太怕冷。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没了厚实的鞋袜遮挡,她脚面也跟着寒凉了些。
偏偏,他的手也捂不热她。
“痛吗?”沈玉玹低声问,大拇指抚摸着她的伤。
太冷了。
冷的她不自禁发抖。
“有些。”
“我带了药,给你涂药——”他不顾明心脚面上本就涂了的药,只一味用帕子将原本的药都擦了下去,又拿了他身上带的伤药,拧开木盒,将那寒凉的药膏粘在指尖上,抚摸上少女的脚面。
只是抚摸。
早已算不得涂药了。
那玉白色的药膏涂出去许多,亦涂过少女敏感的脚趾缝,明心被他揽抱着,听他清浅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她耳畔。
他沾满了药膏的湿润指尖划过她的脚趾间,那怪异的触感好像挠进她的心底,要明心浑身都僵硬。
听他浅笑,自她身后探出头来,露出一双笑弯弯的凤眼,瞳仁却直勾勾盯着她。
“好乘月,真乖巧,”他指尖划过她的脚趾缝,早已濡湿一片,“就好像你真的已经做了对我有愧的事情一样。”
明心的心蓦的下沉,有一瞬间,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做了吗?乘月做了对我有愧的事情了吗?所以想要补偿我,是吗?”他问,僵持片晌,却又露出一声笑音。
“此次除医师,与我之外,”他沾着药膏的手划上她的伤处,“乘月,还有人看过你的脚吗?”
明心早已恍惚。
她浑身僵硬,只觉得自己无路可退,对沈玉玹,她有愧疚,但更多地,是想逃离。
明心闭了闭眼,正欲开口,却听似是远处,冷不丁传来一声锣鼓震天响,她本就紧张,被吓了一跳,抬眼看去,只乍然望见外头一片纯白,那是给死人的花圈,沈玉玹一下子抱紧了她,抬手拽了下金铃。
马车当即停下,明心听到了云山的声音,他斥责去问是怎么回事,明心本以为要过一会儿,没想,云山极快便回来了。
“七殿下,是盛安坊郑家的丧事,无意冲撞了前路,郑家的听闻是您过来,甚是惶恐,正欲过来请罪。”
“不必,”沈玉玹话音轻描淡写,又回复了往日温和,“此前虽是郑家有错在先,但我手下宫奴也管教过严,你知会他们,日后我会亲去郑家,给郑小公子上香。”
“是。”
明心听着他们一来一去的对话,忍不住问,“盛安坊郑家?”
“嗯,怪我,日前那宫奴已被杖毙了。”
明心听着他的话,一头雾水,却越发不安,“出了什么事情?皇表兄为何与盛安坊郑家的有了关联?”
盛安坊——明心忘不了,那是与沉清叶息息相关,让沉清叶吃尽了苦头,害他险些致死的盛安坊郑家。
她仓皇回头,却对上沈玉玹直直盯着她的视线。
他那双凤眼上挂着的浅淡笑意尚存,只像是丝线一般牵着,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只阴森森的看着她,许久,他才盯着她道,“看来乘月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知道什么?”
沈玉玹下意识抬手,用沾满了药膏的手捏了一下右耳垂,他转开视线,又盯住她,仔仔细细的盯着她脸上的表情,“日前,伺候你的那个叫沉清叶的家奴,在送我回宫的路上出了事,乘月不知道吗?”
“出了事?”明心脑袋都是懵的,“他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大清楚,那夜雨大,他二人都没带蓑衣,我不忍磋磨,便要他们送到半程,又派了两个宫奴送他二人回去,结果途径盛安坊,郑家那位小公子似是与你那家奴有仇怨,不知何故竟动起了手来——”
“没人与我说这件事!”
明心半分也不知情,她心里着急,又被沈玉玹按捺下。
“无事,我那宫奴说了,只是小伤罢了,一切我都处理好了,乘月不必有任何忧心。”
他的双手紧缚着她,越抱越紧,在听到明心呼吸不定时,才浅浅弯唇,替明心慢悠悠的穿鞋袜。
“信任我,将一切都交给我便好,不许想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他从后贴着她的耳畔,又低下头,牙齿细细的磨上她后颈的那颗小痣,忽的用力咬了一下,明心不免浑身都一顿,听他笑,“若是想了,我可是会气怒的。”
*
这日,天色自一早开始便阴云密布。
明心腿脚尚有不便,一开始便定好了在龙安山脚下的寺院进行一日斋戒,她随行带了明府的家奴,莲翠也有跟着,下马车时,明心忍着脚上黏腻的不适,正要喊莲翠过来,却见先下了马车的沈玉玹朝她伸出手。
天光森冷,他站在昏暗不明的阴影下,手也白的毫无血色,“乘月,走罢。”
他先扶着明心下了马车。
接着,在明心的面前蹲下身来,朝她递了递掌心。
“皇表兄”
“上来罢。”
明心垂下头,沈玉玹的要求越发不容置喙,脚伤站久了到底疲累,她并未多言,双手环上沈玉玹的脖颈,被他背起来。
与记忆中,少年纤瘦,又含带着清冷花香的后背全然不同。
第45章 执念
沈玉玹是已然及冠的青年, 他轻而易举的背着她,不论是后背给她的感觉,还是他们的走路姿势,都全然不同。
沉清叶天生走路便稳, 那夜背她, 更是小心翼翼, 她那时雨夜恍惚,见他每一步, 每一步, 都好像躲避刀尖一般小心谨慎。
像是背着他所拥有的一切财宝
他出了什么事?
伤的重不重?
这几日都没来找她, 是因被她伤了心,还是受了伤,所以来不了?
郑家那位小公子犯下能被重伤打死的罪过,沉清叶呢?沉清叶怎么样了?为何就没人告诉她呢?
她为何就没去问一问——
“乘月, 怕不怕?”
沈玉玹的话语将她神志拉回, 明心懵愣,下意识回了句, “不怕。”
心中难以言喻的后怕, 却让她越发下意识攥紧了指尖。
不该想了。
千千万万, 不该想了。
“待一会儿我陪你去放纸鸢,你只要坐在矮凳上便好,”沈玉玹似是心情尚好,“乘月, 幼时我也曾这样背着你来龙安山过过生辰,你还记不记得?”
“依稀记得些”
只是那年,过生辰的是沈玉玹。
沈玉玹的生母郑孝妃虽非贵姓出身,但与明家关系甚好, 明心只记得龙安山的台阶长到看不见尽头,她被郑孝妃牵着往前走,望见沈玉玹意气风发的背影,她不知他为何走了这么久还是不累,忍不住越发闹起性子来,要沈玉玹背着她上山。
龙安山的台阶太高,也太长了。
就如现在一般。
只是,幼时那么高的台阶,到了如今在看也变矮了。
明心看着地上的台阶,有些失神,听沈玉玹声音柔和,“那年是如此,如今,亦是如此,乘月,我们一直都在一块儿呢。”
明心张了下唇,没能说出话来。
“龙安山的神佛会保佑你我的。”
保佑你我一直在一起。
永生永世不分离。
山顶钟声阵阵,群鸟飞入林中,沈玉玹背着她一步一步上了台阶,每一步,都恍似在求神佛的保佑。
*
沉清叶已然神志不清。
担心他不知何时便会死在那间屋里,宣隆不敢来看他了,生怕他冷不丁死了,这罪便会怪在自己身上,只每日放盆饭菜远远的搁在桌上。
沉清叶吃不吃,都无所谓了,他仁至义尽,这便足够了。
这屋子若是闭着门便进不来日头,宣隆将饭端进来,看桌子上已然馊了的饭食,他僵站了会儿,才将馊了的饭食拿起来,看向床榻上早已不知死活的少年。
这么几日的功夫,他身上已然有了死气,垂下来的墨发再不似往日一般莹亮,他每日,每日都将脸整个埋进怀中的衣衫里,那是二娘子的衣裳,被他整日死死抱着,沾满了血污。
他这副模样,几乎都快要让人忘了,这少年生了一张堪称举世无双的面容,曾是最有名的盛安坊中人尽皆知,趋之若鹜的倾城。
只剩下可怜,可悲。
宣隆张了下唇,想要说话,到底没说出口,他提着馊掉的饭食出去,冷不丁,听到身后似是有什么声音。
他站定,回头,这次听见了。
“大哥”
少年的脸埋在怀中少女的衣衫里,闷闷的,听不出什么了。
他没力气动弹了。
“怎么了?清叶。”
宣隆想过去,走到对方床榻边,到底下意识停了脚,只蹲下来,望着那暮气沉沉的床榻上,将死的少年身影。
“贵女呢?”
宣隆咽了口唾沫,他不知该说什么,这阵子,也终于知晓沉清叶为何会被七殿下记恨。
不是想勾引二娘子,成为二娘子的男宠那么简单。
他对二娘子有了爱一般的情意,金银财宝打发不走,毒打致死,也打发不走,那是男女之间的情爱,是绝不该有的情意。
沉清叶又生的太美,太专情,痴痴到如此地步,这么一个少年,为了二娘子赴汤蹈火,不论生死,在所不惜,七殿下容不得他,想要他死,那是一定的。
“清叶”宣隆想要他别想了,余光,却望见他攥着怀中衣衫,用力到指尖都发白的手。
“贵女出去了,你好好养病,莫要再想了。”
“出去了”少年气若游丝,他微微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涣散的眼,他头上都是伤,一直在流血,如今成了血窟窿,血干涸在脸上,都有些遮了视线,“贵女要过生辰了大哥是今日吗?”
“是今日,”宣隆紧皱着眉,没想到他记得,更不敢与他说明心去了哪里,“清叶,你好生将养,莫要再想了,别再与二娘子有牵扯了。”
沉清叶轻轻摇了摇头,他用力喘着气,却浑身都没力气了,“大哥莫要劝我了”
“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
自生下来开始,便空空如也的一辈子。
他什么都抓不住,唯独苦难与疼痛伴他如影随形。
曾经,他也想要知晓他的母亲是谁,想知晓自己的来处,不是没去寻过,直到他知晓,卖他的人牙当初最喜在离盛安坊不远的川幺河一带打转。
川幺河,是误生了子的娼.妓们最喜去的地方。
他大概率,只是盛安坊哪个妓子随意生下来,又随手丢了的,最不值钱的贱.货。
“我不后悔,你如何想我,都无所谓”他话音一字一顿,气若游丝,却用力至极,“遇到贵女是我一生唯一之幸大哥我求求你帮帮我”
宣隆紧皱着眉心,他没有开口,只听沉清叶断断续续,“那衣柜底下”
“好。”宣隆应了声,他起身到屋内那唯一的衣柜跟前,弯下腰来摸了摸,竟真摸出样物件。
沉清叶的屋子一向打理的极为干净,只是这阵子没收拾,衣柜底下落了些薄灰,那物件被一层层手帕细心包着,宣隆的手有些发颤,轻轻将手帕一层层展开。
露出白玉的一角。
竟是一柄镶了金的白玉簪,哪怕在这昏暗光影下,也能看出这玉的水头极好,绝不是他们这种人能买得起的。
“这是,你给二娘子的准备?”宣隆怔然发问,可那头已然没了声音。
*
刚入寺院,便是拜神佛,明心腿脚不适,到底有所不便,只沈玉玹一人去拜,明心坐在一旁的缠枝木椅里看着。
却是从没见过他如此虔诚的样子。
只是明心对沈玉玹求了什么半分也不感兴趣,她不断回望天际的乌云重重,直到沈玉玹拜过回来,到她身边。
“在瞧什么?”
拜过神佛之后,他心情明显变得更好了,他这般直直望她,总让她心头越发愧念,“无事。”
“只是想着今日天色不好,”明心轻声,“怕是不适宜放纸鸢,不若之后再——”
“能放的,”他道,“乘月,放心便是,今日能放的。”
她右脚到底有些不适,且一日下来神思疲累,见他这般执着,越发不解,“就要今日放吗?”
“就要今日放,”他牵住她的手,望过来的视线越发带了痴念一般,“晚一日都不好,往后我与你之间,什么都不拖延。”
明心没能说出话来。
听他含笑,“乘月,你怎的也不问问我方才许的什么愿?”
“你许了什么愿?”
“与你有关的心愿,”他声音轻轻的,望住了她,好一会儿才弯起唇,“每一年,我所有的心愿都与你有关。”
恍似被无形的绳索扼住喉咙,明心没能说出话,沈玉玹玩了一会儿她的指尖,先要随行的宫奴传饭,才带明心一同去寺院外的空旷山林之间放纸鸢。
依旧是金鱼与蝴蝶的样式,只是到底不如上次的精细,明心手里拿着沈玉玹那只金鱼的纸鸢坐在矮凳上,看沈玉玹在前头略有些生疏的将纸鸢放飞起来。
他没用其他宫奴帮忙,天底下任何事情在他手中都好似变得极为轻易,确认将纸鸢放到阴沉沉的天上再也掉不下来,他才浅笑过来,将蝴蝶纸鸢的一头线绳交到明心的手上。
“喜不喜欢?”
“嗯。”
他在明心的身边蹲下来,看着她放,他那只金鱼的纸鸢任凭其他宫奴去放,风越发大,那宫奴满身是汗的拽着纸鸢跑了好一会儿,才将纸鸢放到了天上去。
“七殿下。”
“嗯。”
山风吹乱了他梳理整齐的墨发,他拿了一把金叶递给那宫奴,方才接过纸鸢。
风越来越大,天亦乌云密布,好似将要往下砸一般的昏黑。
明心眉心越发紧蹙,忍不住转头看向他,却见沈玉玹只是盯着天上放飞的两只纸鸢,直到雨滴砸上她的衣衫,明心忍不住道,“皇表兄”
沈玉玹依旧没有说话。
豆大的雨滴砸上她的脸颊,山风吹乱了明心的发髻,她越发觉得冷,今日的一切看似极为正常,实则却处处古怪的细节都要她不舒服,这昏暗的山林也越发让她回忆起幼年时的遭遇,“皇表兄,下雨了,我们回去——”
她的话音被沈玉玹冷不丁紧攥住她的手打断,沈玉玹那双眼白极为阴白的,眼瞳昏黑的凤眼直直望着天上,“乘月,你看啊,你与我的纸鸢牵到一处,卷到一处了。”
“在龙安山上,这便是天意,乘月,你出生时便注定与我在一起,我们往后也依旧如此,这便是应当的——”
他话音不断,显得越发怪异,又猛地回过神来,这时,豆大的雨丝早已滴落到了他的脸上,泪水一般滑落在他面颊,他怔怔望着她,不再管天上的纸鸢了,只双手捧住明心的脸。
“怪我没注意,又要你淋了雨,”他被雨沾湿的指尖擦她脸上的雨丝,被他扼住脖颈的惧怕回忆涌上心头,这一次,沈玉玹却只是凑上前。
他紧紧抱住了她。
“不要怕我,不要怨我,不要恨我,乘月,”他与她耳鬓厮磨,明心的鼻息之间,含满他身上被雨水淋湿的沉水香味。
“我爱你,我的心中只有你,你呢?乘月,你爱我吗?”
他将她搂抱的越来越紧,宛若一条自林中探出的白蛇一般箍紧了她,视线直勾勾的盯着她。
“你爱我吗?”
“我”明心只感觉窒息,喘不上气,他视线之中隐含的是不容她说一个不字的阴森。
可她依旧说不出口。
被紧缚的窒息要她头晕眼花,一瞬之间,明心恍似彻底明白了沈玉玹从始至终对她的感情。
他大抵是对她有情的。
但恨更多,执念更多,那点心爱早被执念占据。
恨她当年离开,更恨她,心中有了其他人。
他时时刻刻的盯着她,看着她,明家的别府里亦不知被他收买了几个下人,他恨不能一直看着她,揣测着她。
眼冒金星的头晕眼花之间,在他怀着恨意的怀抱里,明心竟出神的想,那沉清叶到底怎么样了?
他没事吗?他怎么样了?
“你爱我,离不开我,心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们永生永世都会一直在一起,对不对?”
“”
他怎么样了?
“说你爱我,乘月,说你只爱我。”
“我爱”
他伤得重不重?
“说,一直说,一直说下去,乘月,一直说下去。”
“我爱你”
耳畔,隐隐传来青年的笑声。
将疯一般,怀着痴痴欣喜。
“好乘月,你就像纸鸢一样,我在你的身上捆了一根绳子,断不了,松不开,你走到哪里,都逃不出与我的这方牢笼,你知道吗?”
明心怔愣愣的望着他,心跟着这句话恍若坠入谷底。
“生辰快乐,乘月,我永远爱你。”
*
回寺院的时候,明心已然将晕了,又着了寒,在回寺院的轿子上便吐了一遭,莲翠心疼不已,她一直被留在寺院里等着,此番都不免怨怼沈玉玹非要带着明心出来过生辰,但见沈玉玹又照顾明心照顾的小心仔细,竟是险些连干净衣裳都要亲自给明心换上了,也再没了其他话讲。
毕竟就连两人一道在轿子上时,明心吐出来的脏秽都是沈玉玹打理的。
明心晕晕沉沉,只觉得自己又被沈玉玹抱到了怀里,他拍抚着她的后背像是安抚孩子一般哄着她入睡,她几次想挣扎,偏偏被折磨的浑身无力,就这么一觉睡到了半夜,直到被沈玉玹轻轻拍着肩膀唤醒。
“嗯”明心难受的皱紧眉心,用力睁了几次眼睛才清醒过来,她浑身都不舒服,说话声音细弱到外头的风声都能吹散,“皇表兄”
夜色朦胧,沈玉玹坐在她身边,因方才淋了雨,又陪她入睡的缘故,他墨发披散,出乎人意料,他穿了身黑衣,在朦胧不清的光影之间,他肤白如玉,面庞俊美非常。
他戴着玉戒的手揽住她的脸,“乘月,醒醒,快要吃长寿面了。”
“皇表兄,”明心头晕目眩,“我吃不下,不大舒服。”
“那可不行,过生辰便要吃长寿面,”他抱着她坐起身,“乘月,等着我,我这便去将面给你端进来。”
他摆弄人偶一般抚弄了几下明心垂落的墨发,她坐起身,更是想吐,大抵是她面色太难看,沈玉玹临走前要明心身边的莲翠进来伺候。
“莲翠,把痰盂拿来”
她话未说尽,又是一阵干呕,莲翠忙小跑着将痰盂拿到明心的跟前。
她腹中空空,只吐了好些发涩的苦水。
“遭了大罪了,”莲翠心疼的直冒泪,不住用手拍抚明心的后背,“真是不知七殿下在想什么,偏偏要带着您来这么个地方,这可如何是好啊?”
“无事。”
明心接过茶水漱了口,用帕子不住擦着唇,擦到唇畔一片绯红,却因吐了这一遭,觉得好受多了。
也大抵是因沈玉玹离开了。
他身上沾染的香一向太重,这会儿明心连床榻都再不想靠近。
她要莲翠扶着她坐到对面的木椅上,缓了缓精神,越发觉得好了不少,此时外头雨下的淅淅沥沥,明心有意想询问莲翠一些事情,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更不知,该不该开口。
她知晓沈玉玹恨她。
莲翠一向是多话的,她替明心穿好了外衫,又拿了个汤婆子放到明心手里,不住絮叨着沈玉玹不仔细,要明心受了罪,待要给明心穿鞋的时候,冷不丁“呀”了一声。
“二娘子,奴想起来了,有件怪事。”
第46章 决心
“怪事?”
“对, ”莲翠翻找了一下,拿出件物什交到明心的面前,“方才宣隆冒雨过来,吓了我一跳, 我还当出了什么事情呢, 问他过来做什么, 他竟与奴说,今日是二娘子的生辰, 他过来送礼的。”
明心微愣, 将那被手帕层层包着的物什拿到手里, 好片晌,才轻轻展开。
里头,静静的躺着一根水色极好的镶金白玉簪。
就连镶嵌的金饰都做成了花的样式。
明心僵僵坐着,细细认, 认出那是栀子花的模样, 听莲翠话音惊喜,连连赞叹这簪子好看, 莲翠认不出玉的水头, 但看的出有金子, 便知道是值钱的,只不知宣隆是怎么有钱财买到的这么个宝贝,啧啧赞叹着,见明心抬起一张苍白的脸来, “宣隆什么也没说?”
看出明心脸色不好,莲翠不笑了,越发担心,“二娘子您怎么了?”
明心说不上来的坐立难安。
这份坐立难安折磨了她一整日, 她拿着这簪子起身,轻轻咬住指尖,心咚咚跳个不停。
宣隆不可能送这么个簪子给她。
府中有这些金银的,除宋嬷嬷以外,也就只可能有沉清叶一个人。
自从他入了别府,每月的月银就几乎丝毫都没有动过,他从不出去,也不似其他家奴一般贪嘴或爱俊,唯独几次购置物什,都是买东西赠与她。
“他淋着雨过来的?”
“是啊,”莲翠纳罕着点头,“说起这个也怪,吓了奴一跳,他淋了满身的雨,身上还沾了泥,奴当别府出事了呢,问了他好几次,结果他只对奴说,要奴祝二娘子生辰快乐——”
“莲翠,”外间风雨淋漓,明心紧紧攥着手里的簪子,浑身都冒出冷汗来,“备车,我们回别府,这就去备车,与皇表兄说我身子不适,你快去备车!”
*
林野山路,早已昏黑一片。
雨夜土地泥泞,明心紧攥着手中的白玉簪放在胸前,明家的车架坠着琉璃灯,一路晃晃,她的指尖紧攥入掌心,连日以来拼尽全力尘封的心绪都在收到这白玉簪的刹那土崩瓦解,此时此刻,她满脑子只剩下沉清叶,只剩下那个曾被她救下一命后,心里眼里,便只有她一个人的沉清叶。
直到下了山路,明心只一眼便遥遥望见前方人影,来龙安山的一路太遥远,宣隆竟还没有走远,明心坐在轿子上,“宣隆!”
前头的人顿了一顿,好片晌,才仓皇回过头。
他狼狈至极,身上沾满了雨水泥土,似是根本没想到会看到明心,他呆呆站着,直到明心的轿子在雨夜之中到了他的面前。
“上来。”
明心朝他招手。
“不”宣隆还有几分怔愣,他看着轿中身穿银色衣衫,宛若银辉月色一般可望不可即的女子,本不带一丝希望,却见她手中竟紧紧攥着一样熟悉的物什,一时之间,不禁怔然,“二娘子,您怎么下山了?”
“清叶是不是出事了?”
她的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宣隆张了下唇,忍不住泛滥的心酸,“是”
“二娘子,您回去看看他吧,”宣隆越说,越悔,“都是奴的错,是奴胆小,您回去看看他,他想您想的没办法——”
明心匆匆点了几下头,却只觉得心越发乱,乱的她大脑一片空白,她催促着车夫速速,一路上,忍不住一点点咬住指头。
她早该发觉不对的。
她怎能在听说沉清叶去送沈玉玹的时候,不快些去寻沉清叶回来?
她怎能接连几日没见到沉清叶的人影,便以为他也是在有意回避?
逃避的始终是她,沉清叶又有哪次逃避过对她的情意?
只是她害怕,想要逃避罢了。
“不要出事”
昏黑的雨夜,路变得太长,看不到尽头一般,明心只咬着指尖,待终于望见通往明家别府的道路时,明心整个人都恍若虚脱。
她没有用家奴撑伞,甚至快要忘记右脚的余痛,只记得要家奴们全都留在门口,自己一个人匆匆去了家奴们的住处。
沉清叶的那间屋子她去过。
那有一处小院的屋子一向被少年打理的干净整洁,不用问,便能一眼知晓那是沉清叶住的屋子。
现下,这处小院融在雨水里,明心浑身也被雨水淋透了,这时候,她才隐隐觉出右脚的痛来,她一步一步往前,怕,说不上来的怕,又急不可待。
沾满雨水的手撩开了绵帘。
扑面而来的,再不是少年身上一如既往的清香,而是一种极为暮气沉沉的味道。
屋内没有点灯,但明心知晓,她能感知的出来,这屋内有人,她僵站着,“清叶?”
*
碗里的长寿面已然彻底凉透了。
他亲手做的面在冷了的汤里糊成了一坨黏腻,沈玉玹身穿黑衣,垂发坐在桌边,望外头雨水淅沥,他面无表情,恍似早已失了魂。
云山在一侧,想说话,却不知如何出口。
“七殿下。”
远远有声音传来,是冒雨赶来的影卫,跪在外道,“明家别府那边的回话,二娘子确实是回去了,一回去便直奔那男奴的住处——”
话音未落,是沈玉玹一把执起手边的面碗摔了出去。
黏腻的面汤与瓷碗碎在在青石砖地上,沈玉玹始终没有说话,他将桌上的东西有一样是一样全部往外摔砸而出,黑白棋子散落满地,琉璃棋桶的碎片扎入他掌心,蹭了满桌的血。
“七殿下!”
云山吓了一跳,要起身,却见沈玉玹发颤的手微抬,那是要他止步的动作,接着,沈玉玹一点点咬住苍白染血的指尖。
“会死的,那该死的贱.人,会死的,会死的!一定会死的”
云山愣在原地,再不敢上前,他在沈玉玹身边最久,知晓其极为偶尔,便会控制不住心绪。
“还说什么身体不适,呵呵”他咬住指尖,又松齿笑了,沾满血的手掌心蹭上他自己的脸,他笑个不停,墨发都凌乱在眼前,“骗我从我的身边逃开呵呵哈哈哈哈!”
*
屋内没有人应声。
明心想要往前,但她一贯怕黑,黑与她而言总是有太多恐惧,尤其这雨夜之间,半分月明也无,屋里太黑,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她匆忙翻出身上一贯随身戴着的火折子,摸黑去点桌上的蜡,发颤的手几次,才将火苗点燃。
这时候,明心才敢回过头。
只一眼,她便望见躺在床榻上的身影。
“清叶”
少年瘦削的身子紧紧抱着什么,他侧躺着,整张脸都埋在怀中抱着的东西里,只露出满头墨发与瘦削的肩膀胳膊,明心离得近了,才看清他抱着的是一件香妃色的旧衫。
他抱着的是她的衣服,身边搁着的,是她送他的栀子花。
他将与她有关的东西尽数摆在眼前。
明心几次喘气,“清叶清叶!”
她不住摇他的肩膀,想要探他的鼻息,手却颤的厉害,什么都探不出来,正要去摸他的心口,却听到少年隐隐出了声。
只是轻轻“唔”了一声。
“清叶?清叶!”
沉清叶昏昏然睁开眼,他眼前发黑,却能隐隐看见有亮光,以为是宣隆,视线往上,却整个人都定住了。
“贵女?”
少年声音轻极了,话音刚落,便有了哽咽的气音,“您来了”
他双手不可置信般颤颤去碰她的脸,他意外烫热的指尖碰上她沾满雨湿的脸颊,明心难言心头情绪,那么昏暗的光线里,她也望清了他面上的伤,“对,我过来了,清叶,你莫要睡,我这便去喊医师过来!”
“不要”他的声音晕晕怔怔的,“不要医师贵女”
他拽住她将离的手,神志不清的扑到床榻边,一下子抱住了明心的腰身,明心只看着他墨发宛若没了光泽的浓墨,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抱着她,又微微起身,跪在床榻边,抬头看着她。
“哪里都不要去,贵女,不要医师,不要走,”他摇头,墨发凌乱披散在眼前,明心却看到他眼中有泪,那是哀求的泪,“不要离开不要抛弃我”
“清叶,我不会抛弃你,你发烧了,伤的很重,不能再拖延了,再拖下去你会死的!”
她的话音落入他耳中。
那双哪怕到如今也依旧美丽至极的桃花眼涣散的望着她的方向,不住有泪落下来,他紧抱着她,隔着发丝,抬头望着她。
“贵女来杀掉我吧”
“清叶?”
“贵女杀掉我”他紧攥着明心后背的衣衫,“我才能甘心”
他极轻的声音带着哽咽的气音,“奴爱贵女奴爱您奴对您有了不该有的心意奴该死”
他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该死”,明心只觉心被紧紧攥住,感受到他越发紧抱着她,恍似溺水的人抱住唯一的浮木,“杀了我对不起贵女奴该死”
他知他不配。
在没有遇到她之前,他的人生是烈火地狱,是苍茫无一物的雪地。
是贵女救了他,他只为她活着,也只想为她活着,他越来越贪心,想要被她注视,想要和她有更多的共处,想要她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照顾贵女的一切他越来越贪心,早已无法满足。
不想被她厌恶,不想与她分别,也不想给她带来麻烦,可他无法忍受,哪怕是一时一刻,都无法忍受。
想她能明白他的心意。
若无法接受,便要他就这么去死,他不会给她带来任何麻烦,他早该去死,他的无法忍耐导致被她发现了心意,而至如今被她拒绝,从此只能远离她,这于他而言,便是死。
无法与她相见,被她无视的每时每刻,与他而言,便是死。
他只期盼她。
期盼她的视线,话语,期盼她的手过来,轻轻摸一摸他的头,期盼她的怀抱,她的爱。
他只有依靠这些,才能活下去,只有她才能让他活下去。
肮脏,低.贱又让人恶心。
“让我去死就这么让我去死吧”
少年垂落的眼睫宛若蝶翼,沾满了他的泪,他发了温病,浑身都烫热,又在流泪的缘故,那张一向苍白如冷玉的面庞也染了绯红。
天底下就是有这样美丽的人存在,美到让人鬼迷心窍,整颗心都被他扰乱。
明心的指尖掠过他的发丝,将少年垂落的碎发捋到他的耳后,她低垂的温柔杏目里盛满了他的倒影,指尖一点点擦过他的泪。
“清叶,”女子声音温柔,似静谧的一捧秋池,“不要哭了。”
此时此刻,她的心绪又名为何物呢?
总是忍不住怜惜他,喜爱他,明明知晓不可以,视线却一次又一次放到他的身上,他太干净,太直白,她得到了一个少年人最纯粹,最小心翼翼的全部真心。
没有任何东西是她的所有物。
唯独沉清叶。
她的指尖掠过他的眉眼,又弯下腰身来,亲吻上他的额头。
少年呼吸都静止,耳畔,只余屋外雨声淅沥,天际雷鸣骤然,明心揽住他的面颊,往下,亲吻上他的唇。
只是蜻蜓点水一般的亲吻,少女起身,手依旧捧着他的面庞,指尖碰上他眼下红泪痣,一双柔情目微垂望他,“清叶,我不许你死,你的命是我救下的,你知不知道?”
沉清叶早已一片懵愣,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下意识点头,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怔然望她,明心看清了,忍不住轻笑。
她一笑,那双慈眉善目的眉眼好似纯白的花儿在这雨夜中绽放。
沉清叶昏然一片,脸红烫到无法忍受,满脑子都是她馨香的吻,他忍不住“唔”了一声,竟就这么直接晕了过去。
“清叶!”
*
他荒芜残痛的幼年,也曾恍惚见过一次爱。
在花楼里的娼.妓一向被看管极严,但对卖座甚好的娼.妓也会网开一面,其中,便有一名唤盏玉的小倌,为一商户女连夜逃出花楼。
听闻他带那女子一路逃跑,甚至跑出了盛安坊,将要逃脱之际,却被盛安坊内的护卫抓住,那女子被剃光了头浸入猪笼,任凭盏玉如何哀求恳切,也无人理会他的任何话语。
盏玉相貌颇好,被带回花楼关起来,听闻他一直不吃不喝,花楼内的伙计也懒得再给盏玉送饭喂饭,只留盏玉自生自灭。
沉清叶知晓此事后,他不知当时自己的心境,但他接下了这差事,只是每日都将饭食递到盏玉的面前,若他愿意,再时不时喂他吃上几口东西。
他印象中,盏玉一贯极为貌美,可那时,在那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盏玉的脸早已瘦到清晰见骨,憔悴不堪,为防他自尽,他双手双脚都被锁链拷着,下巴亦被卸下,沉重的枷锁要他无法动弹。
但沉清叶那时明显看到了。
他看到盏玉的枷锁松懈,可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这件事,隔日,盏玉便自我了断了,尸体只被伙计们扛着往后头的荒山上去了。
此事于沉清叶而言,只是他苦痛人生中不痛不痒的一次浅淡过往。
花楼里近乎每月都有死人,太多的不堪言,太多的泪与痛,可越是长大,越是与贵女相处,这一过往,便在他心头越发深刻。
花楼出身的男女是无根的浮萍。
当爱上她人时,他们便要做好去死的准备,爱与死相伴,爱于他们而言,便是死。
沉清叶从有意识开始便在花楼,哪怕不愿承认,他也是花楼中的人。
而贵女,便是他的生,亦是他的死。
他因她而活,为她而活,亦能因她而死,为她去死。
这是她救下他的那日夜里,便命中注定的事情。
第47章 喜爱
口中极苦
沉清叶紧紧蹙起眉, 猛然睁开了眼。
“咳——!咳额!”
药汁落了满榻,宣隆端着药碗慌忙往后退,见宣隆要下跪,明心忙道一句“不用”, 先坐到沉清叶的身边。
“清叶!”
明心拿着帕子慌忙要去给他擦脸上的药痕, 少年本昏昏沉沉, 见她过来,下意识牵住她的手。
“贵”他出口, 才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嗓音沙哑的不成样子, 也不再继续说话了, 明心不知晓他在想什么,只当他初醒,大抵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但还是气的用指头硬是戳了一下他的脸。
沉清叶晕迷了数日。
这期间, 明心要宣隆一五一十的将事情都交代了个清楚, 宣隆虽聪慧,但一向不擅长藏事, 更不要提是对明心, 有一丝一毫的隐瞒都被明心剖丝抽茧的再度询问一番。
本就觉得蹊跷。
果真与沈玉玹脱不了干系。
沉清叶伤的太重, 身上的伤口几乎都是沈玉玹用鞭子打的,头上的血窟窿亦是被沈玉玹踹倒磕上石壁所致,若是明心当日未回,沉清叶定是救不回了, 那晚他已然烧到神志不清,是到了人最后的时候了。
万幸沉清叶虽瘦弱,却天生是个硬骨头,明心都难以想象他受了这么一番伤病, 竟还能再醒过来。
毕竟张医师为他医治期间,沉清叶都好几次没了气息。
“为何不告诉我呢?”明心又用力点了几下他的脸颊,他浑身上下,也就只有脸颊这部分明心能够放心戳弄,这会儿就连额头上他都围着白布,本就瘦小的一张脸显得更小了。
“清叶,这是最后一次,”哪怕过了几日,明心的心里依旧压着火气,她接过宣隆手中的汤药,要宣隆先出去,只坐在沉清叶身边拿瓷勺拨弄着碗中棕褐色的药汤,“你的命本就是我救下的,你怎能擅自便决定去死呢?”
说着话,明心紧蹙起眉,将盛满汤药的瓷勺递到沉清叶的唇边。
清晨光影疏淡。
沉清叶坐立难安,似是想逃离病榻,本人也尚且有些没回过神来。
“不”明心喂他,要他下意识抗拒,“奴来便好,贵女不必麻烦”
他还未回神,却隐隐有些记忆,不知是梦还是真,明心见他想要起身的样子,忍不住道:“沉清叶,跪下。”
少年明显浑身一顿。
他那双哪怕到现下也清澈透亮的眸子定定望她片晌,跪了下来,明心继续,“跪坐下来,不许动。”
“嗯是”
他只知晓自己没死成,又被明心救下,想说些什么,都已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想要明心再度烦厌,见她端着的汤碗到他唇边,只低下头,小心翼翼喝起明心喂过来的汤药。
见他浑身僵硬的喝了大半,就连抓着床褥的指尖都不住紧攥的模样,明心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沉清叶微顿,抬头,望她的笑颜。
不知他在想什么,明心一贯对他专注望来的视线感到有些无措,他的视线太直白,总好像将她盛在眼里,恨不得看个清晰,她轻“咳”一声,“继续喝。”
沉清叶道了句“是”,又低下头喝起汤药来。
乖巧又听话,戴着头上的纱布,又显得可怜苍白。
一碗汤药喝完,明心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摸了几下他的头发,才端着药碗起身。
却觉身后有了拉扯。
回头,对上沉清叶从下往上定定望她的眼睛。
少年微微抿唇,额头上还裹了纱布,只显得可怜。
“贵女”
他牵着明心的衣角,抬头看着明心的唇,他记起了些事情,却不知是梦还是真,怨自己当下的声音难听沙哑,也怕自己现下的模样难看憔悴,盯着明心看了一会儿,便自惭形秽的低下了头,“别走”
不想她走。
想她一直都留下来。
这时候她如果走了,他只会想要去死。
明心本就没有想要离开,听到他的话,她忍不住抿了下唇,“清叶,我先去将药碗放下。”
少年耳垂明显染红,他点了下头,松开了牵着明心衣角的手。
空了的药碗被她放到桌上,明心回到沉清叶的面前,低头看了他一眼,才坐到沉清叶的面前。
只感觉少年越发无措。
“你尚且带病,还是先睡一会儿。”
“奴不困”
明心往他唇的方向指了一下,“清叶,往后不许对我自称奴,不困也躺下。”
她总是这般说一不二的干脆,沉清叶虽不知为何要改自称,但也一声不吭的听她的话躺下来,头上的纱布有些不适,他不知自己现下是一副什么样子,只下意识用被褥将大半脸都藏起来。
“做什么要把自己藏得这样严实?”明心失笑,“该喘不上气的。”
他听话,又将被褥放下来些许,只是原本苍白的脸有些闷红了,一双潋滟桃花目注视她片晌,终是憋不住心绪,“贵女,奴现下丑吗?是不是破了相?”
明心控制不住,当真笑了。
“没有,你的相貌又怎么会难看?哪哪都好着呢——又自称奴了。”
“奴、我的错,”他低下头,“我想照照镜子,可以吗?”
“你怎的变得这般在意相貌?”明心笑着便要起身,“从前不会这样的啊。”
“不想被贵女讨厌,”躺着不合礼数,他坐起身,声音闷又直白,“我想被贵女喜欢,所以我变得很在意。”
“当真不丑吗?”
复杂的心绪在心头浮动,沉清叶对上她总是太乖,太听话,才会总是要她忘了,沉清叶对外的性格其实极为敌意逆反。
什么都做得出来。
就连死,都不怕的痴癫,就好像这世间他唯一怕的,就是被她厌弃。
明心看他许久,手过去,放到他面颊上轻轻抚摸,“哪里都不丑,清叶,一直都很好看。”
对上少年专注望她的视线,明心垂下眼睫,这几日她也没怎么休息,今日更是一早便过来了这边,这会儿她也困累的紧,索性脱下绣鞋,在沉清叶怔愣的视线下躺到沉清叶身边。
“贵女”
晨光熹微,沉清叶坐着,他转头望明心眼下些微的青色,不知是梦还是真的回忆浮上他心头。
“困得紧,”明心确实乏力,“我歇息片刻。”
但说是睡,明心其实也睡不着。
她一向是认床的,只是说不上来心头的情绪,才想躺在沉清叶的身边。
她真的以为他救不回来了。
光是那样严重的温病便要将人烧去半条命,更不要提他还有浑身的伤,明心抱着他在张医师的药房里时,只感觉他的手不住抓着她。
恍似将死的恐惧都全然未放在眼里,他嘴里痴痴几次念得,全都是她的名字。
只是不知他从何处知晓了她的乳名。
听到他睡梦之间呓语她乳名,明心又惊又怕,万幸当时屋内没人,也因此,明心之后多是自己看顾着他。
呼吸之间,将要被遮掩的栀子花香盈满她鼻尖,却感觉有一股含带苦涩的药味朝她过来,明心睁开眼。
恰与少年那双黑且亮的眸子对上视线。
床榻周边本就拉着帐幔,屋内光线昏暗,朦胧的光影暗淡的落在少年身上,他墨发未束,额头上缠着白布,不说话,只一双桃花目痴痴望她。
望她的唇。
他专注的视线甚至要明心难言尴尬,明心下意识抿起唇,“清叶?”
“贵女”他声音有些沙哑,视线自她唇上移开,与她对上视线,“喜欢您”
“奴、爱您”
明心僵僵,好半晌,才道,“我知道。”
“贵女知道?知道我的心意,因为我确实与您说过,对吗?”
明心有些莫名,“是啊。”
他没有做梦。
那晚的事情,他对她表白了心迹。
可她的回应,那次亲吻,是他的梦吗?
沉清叶眉心蹙起,他想确认,虽大抵一定是梦,可他还是想要确认,“贵女,奴做了一个梦。”
他又自称奴了,可沉清叶如今整个人都有些缩起来,再不似从前一般鲜明的渴求,只越发显得可怜,明心没再训教,“什么梦?”
“奴做了一个,您亲吻了奴的梦,”他想下跪,可他如今的情形甚至都不敢起身,只趴下来,又觉得自己恶心,如今他唯有的相貌也有了损,他不敢再行勾引之举,甚至都不敢去看一眼她的脸,“对不起,奴该去死喜欢贵女对不起,对不起——”
“不是梦,”明心的手放到他柔且顺的墨发上,感受到少年明显的僵硬,明心心怜的叹出口气,轻轻摸起他的发,“那不是梦,清叶。”
“?”
沉清叶怔怔抬头,明心的手忍不住,自他发间抚摸到他的脸颊。
不知方才又想到些什么,他眼眶已然染红。
可怜。
又可爱。
拼尽全力,祈求着她的爱,祈求她的注视。
“所以不要再说去死,”她不知自己的心绪,话语已然先一步说出了口,“你的命是我的,知不知道?”
“我的命是贵女的吗?”
就好像心中最隐秘的情绪因他的存在层层探出。
明心性情虽温柔良善,却自幼倔强,其实,一贯有压抑着的心性在。
可如今,她那些隐秘的,连她自己都无从得知的心绪,几乎尽数被沉清叶唤醒。
“对,是我的,清叶,我也很喜爱你,所以,只有我让你去死,你才能够去死,我要你活下来,你便只能活下来。”
她这番话,自己都说的心惊。
可偏偏,沉清叶痴痴注视着她,全然无一丝一毫的反感。
反而,那双潋滟桃花目中隐含的情绪可堪痴迷。
他揽住明心的手腕,用脸去蹭明心的掌心,似是因太过激动,他浅浅的喘息,漂亮一双眉也微微蹙着。
“真的吗?贵女,您真的喜爱奴吗?”他明明询问,话语却未断,“想要成为您的东西,想要成为您的所有物,您要奴去死,奴便去死,您不厌恶奴,奴便能活下去,爱贵女爱您”
少年一向沉稳,当下却难以自控的情绪满盈,就连牵着明心手腕的手都在发抖,似是完全冷静不下来,“想一直在贵女的身边,好爱贵女,爱您,奴的一切都是贵女的,只想为贵女的东西——怎么办?怎么办?”
他似是冷静不下来,恍似从未见过雪天却期盼着白雪的孩童第一次看到美丽无比的鹅毛大雪,亦似渴财一生之人忽然得到一大笔天降之财,难以言喻的情绪将他涨满,直到明心失笑,他愣愣看着她,明心将他抱住。
“稳定些,清叶,”明心真拿他没办法,不住抬手拍抚着他的后背,“我知晓了,我知晓你喜欢我,爱我了。”
少女怀抱间的馨香让他大脑发晕。
沉清叶在明心的面前,最在意外表,更在乎仪容,他的仪容姿态曾是花楼雇佣最好的礼仪师傅手把手教的,可对上明心依旧忍不住自卑,暗地里不知学了多少次,才导致,他知晓自己现下有多难看。
明明想要让自己很美,不论是外表还是仪态,熟练的,去勾引贵女。
可他总是做不好,总是无法控制。
头脑发晕,懵愣一片,他不敢似方才一般说那么多,害怕被讨厌,“您知晓吗?”
“我知晓,”明心都不免发笑,少年个子比她要高上不少,身型却太瘦,明心紧抱着他,只感觉沉清叶的手也缓缓搭到她的后背上,他轻,又小心的抱住她,明心甚至听到他浅浅的颤抖吸气声,“我知晓你喜爱我。”
“太好了”
明心微微垂下眼皮,不知是不是错觉,好似都能感受到少年杂乱的心跳,他浑身越发热烫,不用看,都知晓那张美丽至极的苍白面颊定已然染上红霞。
她自幼便多是病。
缠绵病榻,在窗棂的缝隙处望外头的晴天,雨天,后来知晓这世间不真实,恐怕只是由话本构成,她也活不长久,她当时只觉得空荡,不知自己这么多年坚持了什么。
这些年,她近乎总是无法外出,吃了太多的药,每日都是苦涩的,清苦的药被染入她衣衫,皮肤,甚至鲜血之间,不论是她刚下江南回来后遇到的沈玉玹,还是她的生母谢柔惠,都曾说过她身上的药苦味太重。
她也在意,便在自己的身上涂香粉,在每件衣衫上都熏染香料。
可就是有一个人,连夜间入睡,都想要抱着她沾满药苦气味的衣衫才能安心。
第48章 追月之人
这世间太虚幻, 人人的真心都总是瞬息万变,所有的努力都会轻而易举的成为镜花水月,她本做好安然等死的准备。
可偏偏,她依靠自己, 救了一个傻傻的沉清叶。
“贵女, ”少年将她越发抱紧, “爱您永远爱您”
*
这一夜,明心没有回自己的卧房。
她心乱如麻, 睡在沉清叶的身边, 这是沉清叶对她的哀求, 牵拽着她的衣角不想要她离开。
只感觉自己的手指不断被湿润覆盖,发麻的感觉是他柔软的舌头舔过,偶尔轻咬,不痛不痒, 明心闭着眼, 努力想平息一切心念。
却觉指尖冷不丁微痛。
“唔”
“啊!”
少年松开含着她指尖的唇,夜色朦胧, 光影暗淡, 他额头围着白布的缘故, 脸越发小,一双桃花目盈满潋滟的水色,面庞亦早已染红,唇上是一片水光, 他微微喘着气,揽着明心的手腕道,“对、对不起,贵女, 我吵醒您了。”
虽是不会自称奴了。
但他改不掉对明心称呼“您”。
明心看着他痴痴的样子,总感觉说不上来的心绪蔓延,“没有我本就没睡。”
方才明心本合衣入睡,手也放在腹部。
但不知何时,沉清叶揽过了她的手,一开始是牵着,握着,明心没管,握了一会儿,他便不住的舔。
“对不起没有忍住”他浑身都好难受,知晓自己是因为她才会这样,想要从了她的话送她离开,又舍不得,一开始本是想偷偷闻闻她身上的气味便好,后来,又想,牵牵手就满足,到不知何时,他忘我的不住舔咬她的手指,他侧躺着,下半身亦是紧紧的并拢着。
“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为何,沉清叶越发容易流泪,明心能感觉到他的焦虑与自厌,不知何缘故越发严重了,“无事,清叶,你想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啊?”
沉清叶牵着她的手,呆愣愣的望着她,明心忍不住浅浅蜷缩了一下濡湿的手指,手指离了他的温暖的唇舌,湿润的有些发冷,他近乎将她每根手指都舔舐过了,“如何才能要你不那么焦躁?”
她话落,又担心他更自厌,“并没有嫌你烦。”
沉清叶一下下喘着气,他墨发流水一般落了满榻,轻轻抿住泛带水色的唇,“贵女抱抱我,可以吗?”
明心没有说话,只是往他那边翻过身,面朝向他,她从方才便故意不去看沉清叶的脸,这会儿,视线已然无法控制,落到他的脸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便是连明心,都会因沉清叶的姿容感到恍惚,更不要提他近乎将能展现的美丽都尽数展现在了明心一个人的眼前。
明心沉默好一会儿,才将他环抱住。
听他略重的呼吸声,她抬头看着他的脸,“清叶,你知不知道,你像话本中的仙灵一般美。”
其实,她想说的甚至是如仙女一般美丽。
那些活在天上,吃琼浆玉露,花果仙叶,为历劫而下凡的仙灵。
“你大抵当真是来历劫的仙灵,百年后便会回去天上享福。”
他似有浅浅疑惑,不知明心为何这样说,只揽抱着明心的后腰,定定望着她,“天上?”
“我哪里都不要去,除非天上有贵女。”
明心微愣,不免失笑,“傻话,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吗?”
“嗯,贵女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他痴缠着她,“贵女总是护着我,我也要护着贵女,想一直都护着贵女,特别特别想。”
他声音与往日有些不同,明心被他抱着,只觉他浑身不知是怎么的,竟有些发抖,下意识拍上他的后背,却觉少年冷不丁浑身一顿。
明心也被惊了一下。
“怎么了?”
“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他觉得自己恶心,恶心的不行,明明在她的怀里,竟也想要去死,甚至自己一个人待着,又好舍不得,离开她就好难受,不离开,也好难受,“对不起”
他连连道歉,手都松开了明心,将自己的脸也大半都埋在被褥之间,明心看他这样,却是越发担心了,“到底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吗?”
埋在被褥之间的头轻轻摇了摇。
明心担忧,摸了摸他的发,只看着少年浑身越发颤,双手也用力紧攥着被褥,“清叶,听话,抬头要我看看你,是不是又发了温病?”
沉清叶浑身僵硬,却一贯只听明心的话,紧抿着唇抬起头来。
明心摸了摸他的脸,又要摸他的脖颈,沉清叶轻“唔”了一声,到底攥住了明心的手。
“贵女”
“怎么了?”少女眸光澄澈,只含不解,沉清叶光是碰着她的手就要疯掉,更不要提看到她的脸,她的视线越是澄澈,他越是觉得自己恶心,而且,竟不知为何,越发难以忍受,“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回事?总是道歉,却不说实话,”明心也没了耐性,“你若再不说,我直接去将张医师唤醒——”
“不要!”
他匆匆牵住明心的胳膊,只是轻轻拽着,桃花眼里竟都有了湿意,脸红透了,“不要,不要去喊,贵女,我说,我真的说,对不起”
明心只坐在一边看着他,沉清叶却不敢坐起身了,他不敢动了,一只手牵着明心,“贵女,我能把我自己藏起来吗?”
“什么?”明心愣愣。
沉清叶呼吸都是抖的,“想要把脸埋进被褥里,可以吗?贵女,求你了。”
“可以”
明心不知他为何如此央求这件小事,看着他将脸埋进被褥里,只露出后脑勺,他也不敢攥着明心的手了,怕被明心厌恶,可又更不想明心走,只浅浅的拽着她的一片衣角。
“我最近,时常会有些奇怪,身体上,有些奇怪。”
“奇怪?”明心皱起眉,越发怪他连这事情也不告知他,“怎么奇怪?何时开始的?”
“就是一接近贵女,就会奇怪,很难受对不起”
“接近我,便会奇怪?”明心拧眉细想,竟全然不知为何,只是看着他这幅样子忍不住心怜,“清叶,你等我明日便询问张医师,莫怕,若是病了,定能治好的,实在不行,我也能去问问宋嬷嬷,宋嬷嬷会好些偏门方子——”
“不要!求求贵女不要去问”沉清叶急出来的泪都打湿了被褥,“奴、奴有些头绪,好像有些头绪,只是,因为太喜欢贵女才会这样,太喜欢了,对不起”
“太喜欢我,才会这样?”
明心未通人事,自幼身体不好的缘故,也从未学过那类事物,知道的太少,却到底本性聪慧,她想起自己在之前与沉清叶接触时,身子也有了十分怪异的感觉,浑身都热的厉害,所以她才隐隐知晓,那种感觉大概便是男女之间会有的感情。
“你”那时让身体怪异的感情再次浮上心头,甚至要她现下都有些燥热,“清叶,我好像知道了,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她甚至话都没有说完。
是沉清叶过来,冷不丁紧紧抱住她的腰身。
“对不起,对不起求您不要厌恶奴,对不起”
恨不得自己去死一般的自厌,她定是知晓他有了多腌脏的一面,沉清叶只想去死。
“清叶。”
他呼吸越发快,明显不对劲,明心知晓他一向神思不稳,担忧他自厌,更担忧他会寻短见,忙揽住他的额头,抚摸上他的脸,硬是让少年在她怀里抬了头。
他天生便浓密的眼睫都哭湿了,只顺着她的手,含泪抬头看着她,也不敢说话了,整张脸都是红的。
“我没有厌恶你,不要再道歉了,”他的眼泪让她心里怪怪的,折腾了这么一会儿,明心身上都出汗了,本该累,本该困,可她的精神却有一种近乎从未感受过的高涨,浑身都燥热。
少女天生便寒凉的指尖碰上他的眼睫,又一点点往下,碰上他眼下的红泪痣,只是被她这样浅浅碰触,沉清叶都浑身僵硬,又忍不住发抖,他抬手,想要碰触明心的手腕让她停下来,又害怕她会嫌他脏,便只是抬头,定定望着她。
“贵女”
不要再碰他了。
他好恶心,哪里都好脏,不要救他,不要看他,好想去死
“清叶,你真漂亮,”明心说着自己此刻让内心近乎满溢而出的话,她迎着沉清叶怔愣的目光,抚摸着沉清叶的脸颊,又弯下腰,低下头,亲吻上少年额头含带浓重药味的白布。
“不要再哭了,”
她一点点往下,亲上少年湿润的眼角,他的脸颊,又在少年惊愕的目光下微微直身,只是定定望着他。
少女的脸颊像是染了胭脂。
她从未做过这种事,不禁微微喘着气,“我很喜爱你,我一点都不厌恶你。”
“啊”
少年微张的嘴中发出一句短暂的音节,他怔怔望她,一张面孔定格越发像不属于这世间的人偶,却因她而鲜活。
大滴大滴的泪不住从他眼眶中落下来,沉清叶僵僵坐着,从未体会过的情绪要他大脑一片空白,他只觉得自己在做梦,抬眼下意识想看她,眼里却全是泪,他才意识到,他又在哭。
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沉清叶有自尊心,他比这世间的所有人都在意明心,更想被明心所喜爱,所以他知晓,世间男子若想得女子喜爱,便要刚强能干,绝不可轻易落泪。
明明他从不哭的。
在过去,无论是要被打死的时候,还是被拔指甲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像是生了病,他从不会哭。
他以为,他的泪都在不知多小的幼时,在那时一次次的痛苦中流尽了。
但怎么会这样。
此时此刻,贵女就在他的面前。
可他竟忍不住流泪。
他不知自己的样貌如今丑到什么地步,不想被她看到,想要躲起来,想要道歉,更想找一个地方静静的去死,道歉的话却因哽咽在喉咙里,一双柔柔的胳膊过来,将他环抱住。
“清叶,不哭了。”明心抱着他,两人衣衫交叠,沉清叶埋在她的怀抱里,忍不住紧紧攥着她纯白的衣摆。
恍似追月之人攥住池中那唯一的一捧镜花水月。
他与她相贴,手用力,紧紧地攥着她的衣摆不放,指尖都含带颤抖。
心中,第一次,竟祈求起他从未祈求过的过路神佛。
——若停留在她怀中的此时此刻便是永远,那该有多好?
停下来。
停下来吧。
*
沉清叶的病好的近乎极快。
只是这期间,他越发缠人,若是入睡,便会不住喊明心的名讳,呓语唤贵女,要不然便是乘月,明心也不敢要其他人照顾,这些天近乎一直要他宿在自己卧房屏风后的那张拨步床上,到了夜间无人时,便要他过来自己的身边睡下。
明心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做。
但她好像也比她自己所想的,更在意沉清叶,每每与少年提出要他宿在她身边,少年便会下意识微微抿起唇,神情辨不清是开心,还是有些犯难,但还是沉默着躺到她身侧。
也不靠近,只是明心几次因莫名的情绪无法入眠,都能注意到他在不知不觉间拽住她的衣角,整个人都在发抖。
问他在抖什么,他便会像受了惊吓一般,脸都会红透,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且,明心总是留意到,他夜间偶尔,常会起身下床出门去。
*
“清叶。”
他大病将愈,脸上的伤还没好,便又硬是揽下了煎药和替她挽发的差事,今日给明心挽过发后,便坐在明心床榻边,一勺一勺的喂给她喝,听她张口,他目光痴痴的从她墨发上戴着的花玉簪上移开,望她面庞,先拿帕子细细擦了她的唇,才看着她,“怎么了,贵女。”
最近沉清叶看她的眼神都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明心也不知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但每每与他对上视线,都有些说不上来的心惊,唯恐要其他人看见,她撇开视线,“今日我去藏书阁,你自己好好歇息,勿要去干活儿。”
“藏书阁?”沉清叶呐呐,这几日他几乎每时每刻都与明心待在一起,想到要与明心分开,他下意识浮上心头的就是害怕,“我不可以和贵女一起去吗?”
“和我一起去?”明心微愣,想了想,“别府的藏书阁里没什么有趣的话本,大多都是些枯燥无味的藏书,你跟着我怕是会无聊。”
他怎么会无聊?
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只期盼能一直与她在一块儿,不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每分每秒都想她想到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焦虑焦躁到只会要他不住啃咬手指,现下,更是再不想与她分开,“与贵女在一起,怎么会无聊?”
他又用那种有些幽怨又含着渴求的目光望她,明心被他看的心里都怪怪的,“好,我知道了,我带你一起去。”
沉清叶这才笑了。
最近他时常会对她笑,又爱笑,又爱哭,明心摸一摸他的墨发,他一双桃花眼都会弯起来,见他笑眼,明心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只是简单的碰触,少年又是浑身僵硬,定定望着她。
“好了,我们快走吧。”
明心被他喂了块饴糖,他舍不得明心下地,给她穿好了鞋袜,披好了外衣,又拿了暖手炉,要抱着她下床榻,忙被明心制止了,才坐立不安的听她的话,只扶着她出门。
他落后于明心半步,望她发间佩戴的,他亲手送的白花玉簪,今日天色怪异,早起时还晴空万里,这片刻功夫便有了阴霾将雨之势,沉清叶一向敏感,甚至能闻出雨水将近的气息。
他却没出口提醒。
这几日,他都近乎沉默。
因为他总觉得自己在做梦,尤其此刻,走在她身后,更像梦境。
不知是在哪里听说过,若是做梦之人,便不可轻易出声扰乱梦境。
无论如何,他也不想醒过来。
明心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说了些闲话,见他始终沉默不言,也没再开口,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回廊,终于到了藏书阁。
明家别府的藏书阁内种类可堪五花八门。
多是医书,兵书,或是一些杂乱的书卷。
明心想探寻的书卷在更深处,“清叶,你随便看看,这里的所有藏书你都可以看对了,”她想起些什么,“之前听张医师说,你似是在医学药理方面也有些天赋,那边也有医药方面的书卷。”
“医药方面”
沉清叶视线自她身上移开,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后看去,“很全吗?”
他问的问题略有怪异,明心思考了下,“都是些天南地北的藏书,该是很全的。”
“那贵女,我过去看看。”
本以为沉清叶会继续黏着她。
没想少年便这么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离开了。
明心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虽确实听张医师说沉清叶学医极有天赋,只跟着学了一阵子,便已经能顶替跟着张医师十几年的小童了,但却没想到他对医药方面原来也这般感兴趣。
她没再想,沉清叶不在,也正巧方便她寻找,明心往自己想要探寻的藏书处去,只是寻觅了一会儿,便寻到了她熟悉的书架前。
这里放着的,是明家本该在她及笄之时教会她的一些有关于男女欢.爱的书卷。
第49章 躁动
因她虚弱抱病, 这方面的传授一直迟迟搁置,如今她有了好奇的事情,虽不知为何家中族长迟迟不予传授,但她也想自己悄悄学一学。
*
沉清叶确实有好奇的事情。
他对除了明心以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便是连吃饭, 都觉得只有明心喂的才能吃出味道, 但他貌似尚算聪明,对一切事务掌握的都尚算迅速, 也因此, 才有了好奇的事情。
明心在吃的药, 他总觉得有些怪异之处,询问过张医师,张医师却第一次回避了他的询问。
自书架之间翻寻出这方面的书卷,沉清叶寻了个地方, 细细的翻阅, 因看的太过入神,不知不觉便蹲坐在了地上。
他做事一向专注, 就连外间落雨, 天色在不知不觉间越发昏暗, 也全没注意。
直到昏黄的光亮映照到他眼前的书卷上。
原本有些看不清的字迹明晃晃落入他眼中。
沉清叶才下意识抬起头。
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女子温婉柔丽的面庞来到他的面前,明心正提着一盏琉璃灯,抱着书卷,浅笑盈盈的蹲在他面前望着他。
沉清叶怔然片晌, 继而,是急忙要起身的惊慌,“贵女,抱歉。”
太不讲礼节, 竟就这么坐到了地上,他仓皇,却被少女柔软的指尖牵住,“我过来看看你而已。”
她莞尔,竟也学着他的方式坐到了地上,银白色的裙摆扑在地上好似在昏暗之间绽放的白花,沉清叶僵站着,直到她沉默对他招了招手,才微微抿起唇,坐到她身边。
却不敢离她太近。
手里原本要他看到忘却一切的书卷,也再看不进一个字了。
明明他尽量离她远了些,却总是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那是他最魂牵梦萦的味道,他余光里满是她银白色的裙摆,耳畔,是她翻阅书页的动静。
想和她说话。
想看着她。
想亲近她。
想
“贵女,您在看什么?奴、我、若是可以的话,我想要给贵女念,贵女不要伤了眼睛。”
“你给我念?”明心自方才开始,便对手中的春宫图皱眉不止,她不仅看不懂,还觉得有些恶心,正纠结犹豫不知是否该问沉清叶,旁侧,少年便已然过来了。
他想靠近她,想靠近些闻她身上的气味,来到近前,只觉得她身上的香味要他极为安心,又忍不住情绪,低下头看向她手中拿着的书卷。
“嗯?”
沉清叶愣愣看着她手中赤.裸,又熟悉的画,愣愣的微微张唇,好片晌,桃花眼才一点点睁大了。
“额!”
他猛然往后退,不知为何,原本与他而言是噩梦一样的书卷,此时此刻却要他浑身燥热,恍若至于他的一场场春.梦中,他面上仓皇,不住喘息,竟直接将明心手中的书卷拿了出来扔到另一边,“贵女,您在看些什么?!”
“春.宫.图。”
她口齿一向清晰,温温和和的说出这三个要沉清叶大脑一片空白的字,他越发觉得自己在做梦,却脸极烫,心口也狂跳,攥紧的手指疼得钻心,“您为何看那些?”
他不知该说什么,“您、您不该看那些”
那些肮脏的东西。
那于他而言,是梦魇的东西,他不想要她看到一丝一毫,却不知为何,他此刻躁动不安,脑海间亦满是画册上两人紧密的交.媾。
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感到兴奋。
明心没有管被沉清叶丢到另一侧的春.宫.图,沉默着将准备的另一侧书卷拿到手中,沉清叶看着她不紧不慢的翻看起那些淫.秽的字迹,说不上来的心绪蔓延开来,“贵女”
“我也不是有意想看这些,”明心思忖道,“但是我确实好奇。”
春宫.图上的一幕幕直白近乎全都是身型高大壮硕的男子将瘦弱的女子压到身下,明心刚开始看到并不是没有震惊羞耻,只是那股情绪过了之后,她细细的观看画作之上那些男子平凡的脸,只觉得厌恶。
与沉清叶,甚至是,沈玉玹带给她的感觉都全然不同。
也是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平日中与她相处的男子都是相貌极好的,更不要说,又遇到了极美至美的沉清叶,她的眼光被养的太过刁钻,才对画作中的脸庞都有了不耐之感。
“好、好奇?”
少年的面庞红透了,不知为何,他一直微微喘着气,双手叠放在身前,今日他穿了身雪色衣衫,墨发仅用一根木簪挽起,素净的装扮,越发凸显面容的美丽。
哪怕此刻,他额头还有未愈的伤。
见他又在微微发抖,明心不解的到他的面前,外间阴雨淅淅沥沥,明心的指尖搭在他的脸侧,一点点往下,见他颤抖的越发厉害。
面颊都似染了胭脂。
“贵女”
他声音含带喘息,浅浅的哀求,“不要不要再碰我了”
他浓黑的碎发丝丝垂落,不想被她看到,他的手叠放在身前遮掩,却觉她越发靠近,直到过来他的近前。
“为何不能碰你?”明心看到他的样子,心中怪异的情绪越发浓烈,“告诉我,究竟是为何?”
“哈额”她靠的太近,鼻息间满是她身上的好闻气息,他太喜欢她的味道,不知是不是因为雨天,他只觉得她身上的香味变得更浓,要他头晕眼花,“会、会难受,会控制不住自己。”
与寻常时的有意勾引不同。
心爱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勾着他的心神,他日思夜想的人离他如此之近,他只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冒犯到明心。
不想吓到她,不想被她看到
少女略微冰凉的手却一下子牵住了他的手,将他指尖展开,“你看看你,”她蹙着一双细眉,“掌心这不是又破了?”
沉清叶这才注意到,方才他的指尖已经陷入了手掌心里。
明心揽着他的手,不住皱眉抚摸着他的手心,低着头的缘故,她穿的又轻薄,能清晰看到她的身型,沉清叶紧紧抿住唇,试着将手抽回来,“无事,贵女,我自己冷静一下——”
“不行。”
明心是真的越发担心,她微微低下头,在他满是厚茧的掌心上细细吹气。
少女吐气都恍似含带幽香。
原本放在腿边的书卷因他的靠近堆到一侧,两人垂落的衣摆交叠,沉清叶再也无法忍耐,他拥抱着她,低下头亲蹭她的唇。
却因太用力,反倒磕了他自己一下。
“唔——”
没想到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记忆的亲吻竟是痛的,沉清叶紧紧闭上眼,却不想分开,反倒这样的痛,要他更加清晰,清晰的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做大不敬的事情。
在对自己的主人,他的救命恩人,做大不敬的事情。
在,亵渎他心中唯一的明月。
脑海之间,甚至冷不丁回忆起那句:会遭天谴。
“清——”
他的吻与他人的美丽精致不同,含带着粗糙的笨拙与急切,明心被他紧抱着腰身,唇齿之间甚至尝出了血腥的气味。
可他只会像小狗一样亲蹭,舔舐她的唇,也不知是不会,还是不敢,或是紧张到一切都忘了。
明心浑身都被他磨到燥热,耳畔是屋外的雨声淋漓,屋内,是少年细密的呼吸,浅浅的闷哼。
他又在发抖。
明心微微睁开眼,忍不住学着方才所看的画册中的样子,去舔他的唇。
“啊”
少年似是受了惊吓,可又不想放开她,只是惊愕的睁开了眼,垂眸不解的看着她,两人唇瓣微分,这次,是明心先上前亲吻了他。
“清叶,”明心难言心头的情绪,“张开唇,试试?”
她看着少年颤抖的眼睫,宛若垂落的蝶翼,沉清叶微微张开唇,明心探出唇舌。
与他,唇齿纠缠。
“哈”
两人紧紧相抱,笨拙的亲吻,明心被沉清叶完全搂抱在怀里,天越发阴黑,屋外亦有电闪雷鸣,耳畔,却能依稀听出泛黏的水音。
沉清叶抖的厉害。
明心亲吻他,越发想要靠近,她也拥抱着他,逐渐往他身上坐,却觉得似是压到了什么硬物,而沉清叶因这一举动完全不动了。
明心微微睁开眼,沉清叶还紧紧闭着眼,只是抖得越发厉害,他浑身僵硬,不动,明心垂下眼睫,直接坐到了他身上。
“啊!”
他仓皇低下头,面上一片通红,唇上黏落的水光都不管,“不行,贵女,不行离开——”
“离开?为何要离开?”
明心不解,只是往下压了压,沉清叶浑身僵硬,一双桃花眼睁的大大的,明心缓了缓呼吸,只觉得那处压着,是一种说不上来的舒服,这种感觉以前也曾有过,却都没有现下这般深切,“清叶,这是什么?”
她靠近他问,沉清叶早已心乱如麻,他被她压坐着,整个人都大脑一片空白了,又因为他最不想被她看到的东西被她注意到了,他只想去死,厌恶,恨自己,恨不得自己去死。
明心只看着他桃花眼里蓄满了泪,将要往下掉一般欲泣,她也说不出自己的情绪,只忍不住上前,亲吻上他的眼。
舔掉了他将要掉的泪。
“贵女”
她的举动似是要他难以把控,沉清叶呼吸越发重,忍不住微微挺动细瘦的腰。
第50章 绯色
“啊”
两人近乎在同一时间忍不住出声。
她浑身泛软, 少年没有说话,两人衣衫交叠。
又因明显笨拙,要她越发折磨。
“清叶!”
明心从未体会过这种情绪,抬头想要制止他, 却见少年一只手揽抱着她, 一只手撑地, 书卷散落在他左右,原本束发的发簪早已在不知何时掉了下来。
少年面染绯色, 那双原本便勾人的桃花目早已经失了神, 又因才哭过的缘故, 他听见她的声音,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又凑上前来求她的吻……
再度与她亲吻,只是这次, 近乎全是他来主动。
才导致, 明心几乎快要不能呼吸。
他身上栀子花香明显,口齿都是寒的, 又含着微微地血腥气, 明心被他亲吻到眼冒金星, 去推他,他才松开。
两人都不住呼吸起伏。
触感依旧明显,明心正了正身,少年便浑身发抖, 明心只觉得鼻息之间血腥味极为浓烈,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腥气味,她抬头,刚要说话, 便睁大了眼。
“清、清叶!”她声音都变了调子,“你流血了!鼻血!”
“啊啊?”
沉清叶从方才开始便晕,肚子又好痛,他下意识抬手,只是擦了一下,便看到满掌心的血。
他愣愣盯着这满手掌的浓红,反应过来,近乎羞愤欲死,他想当明心的男宠,想勾引明心,明明从前学过数不尽的勾引法子,如今却总是大脑一片空白,就连擦鼻血的手都是抖的。
“到底是怎么了?”明心是真的担心了,“不行,走,清叶,我带你去张医师那里。”
“不要、不要去!”沉清叶紧紧抱住她,“奴知道,奴大概知道是怎么了,贵女不要去!”
“那到底是怎么了?”明心看他不住发抖,忍不住紧皱起眉,“一五一十说清楚,若是讲不明白,我便去问张医师,一定要去看看才行。”
“奴”他捂着下半张脸,明心还坐在他的身上,他害怕自己又会流鼻血,不想脏了她洁白的衣裳,更不想在她面前出丑,害怕被她厌恶抛弃,但说出这些,与他而言便是出丑。
天底下怎会有他这样没用的男宠?
“好像是,憋太久了对不起贵女,对不起”
“憋太久了?”明心本不理解这个憋太久是什么意思,但方才她观看的书卷中,却是有提到过这一点。
明心低头看着他绯红的面庞,“你自己的话,无法似女子一般排解吗?”
“女子如何排解?奴又不是女子,”沉清叶焦躁的浑身都是汗,听到明心的话,甚至含出几分委屈,“贵女,您将奴当成女子了吗?奴不是女子,奴是男子。”
明心:
“我、我自然知晓你是男子的。”
“真的吗?那此时此刻是在故意戏弄奴吗?奴知晓自己的相貌没有什么英猛之气,贵女若是从没将奴当成男子看待,奴真的——”
“我自然把你当做男子看待了!”他原是在难过这个,见他脸色都苍白,似是因这件事极为痛苦,明心忙抱住他,“你是男子,我知晓,我也是知晓这个,才会喜爱你。”
被她抱住,原本欲死的心迹近乎霎时消解,只剩下她,她的馨香,声音
“喜爱奴?贵女喜爱奴吗?”
“喜爱的。”
喜爱的,沉清叶不住留恋着她这句话,咀嚼一般反复不想停下,明心拍抚着他的后背,“我只是很担心你,清叶,你为何会发抖?还总是很难受的样子,你告知我缘由可好?”
沉清叶被她抱着,少年微微发着抖,整个人都像是宛若恨不能融入她骨血一般,与她紧紧拥抱。
“不要道歉,你只告诉我是为何会这样便好。”
明心实在看不下他每日这般痛苦,他发抖的时候都时常紧蹙着眉,光是看着,都知道他一定不好受。
“嗯”
两人依旧相贴,沉清叶不敢动,额间,后背都有了汗湿,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忍耐过了头,他这两日肚子都总是会痛。
“奴、我”少年脸庞绯红一片,声音越发小,“只要一与贵女相处,身体,便总是会变得怪异。”
“与我相处,便会怪异?”明心不解,却越发在意,“是不舒服的意思吗?”
不舒服吗?
其实是舒服的,但又很煎熬,尤其当下,他肚子痛,想了想,沉清叶沉默的点了点头。
“那我或许不该与你再相处——”
“不要!”沉清叶明显吓了一跳,“不要不与我相处,贵女,不要离开我,求您——”
他又明显的紧张,明心拥抱住他,“我哪里都不去,清叶,但你一与我相处便会不舒服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明心想起方才在画册上看到的,总想着,大概就是那处,,,,,,,,,,,,,,,当下,却心跳杂乱,“你可知道该如何解决?”
沉清叶紧抱着她,闻言,他浑身发汗,摇了摇头。
他当真对这些全然不知,但他知晓如何与女子媾.和,他只学过那些,那些绝不能被明心知道的东西。
“这该怎么办呢?”
听她犯难的话音,沉清叶也越发着急,担心她会烦,“对不起贵女,对不起”
“不必道歉的,”明心捧住他的脸,昏暗之间,她微微蹙着眉,,,,,,,,,,,,,,,,,,,,,,,,,,,,,,,,“这样会觉得如何?”
“啊?”沉清叶怔愣愣,甚至都不敢看她,却被她捧着脸无法低下头。
“我并不会觉得讨厌,”明心微微咬住唇,离得极近望他,,,,,,,,,,,“你呢?”
沉清叶颤颤喘着气,与她对上视线的霎那,近乎再也无法忍耐,将她直接拥倒在了身下。
只觉得,他身上的栀子花味浓。
“唔”他焦躁到难以把控,明心被他吓了一跳,他虽着急,却始终护着她,紧紧地抱着她,不住在她耳畔,似条小狗一般闷哼。
他声音本就好听,平日里只觉得清敛又干净,当下,却含着极浓的可怜情.欲,明心的手刚扶上他的头,便发觉到了他当下的动作。
磨蹭。
他可怜的声音,像小狗,又似幼猫,不住唤着她。
“贵女贵女嗯”
被他磨蹭着,明心整个人都乱了,她手攥住少年衣衫,,,,,,,,,,,,,,,,,,,,,,,,,,,,,,,,,,,,,,,,,,,,,,,,,,,,,,,,,,,,,,,,
“唔贵女爱您爱您贵女爱您,,,,,,,,,,,,,,,,”
不知是泪还是汗沾上她的脖颈,明心满身燥热,拍抚上沉清叶的后背。
“清叶,这样会好一些吗?”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沉清叶“唔”了一声,用力点了点头,“舒服的好奇怪”
他对这些一窍不通,才导致他只会磨蹭,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也只有离明心更近一些,他没想到他可以被她抱在怀里,,,,,,,近乎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舒服。
难以言喻的欢愉。
“唔哼嗯”
似幼猫的声音越发急促,明心面红心跳,一下下拍抚着少年的后背,直到感觉,,,,,,,,,,,,,
沉清叶原本急促的呼吸也停顿了下来,只是抱着明心的手依旧用力,他埋在明心的脖颈间,颤颤道,“对不起,对不起贵女,奴太脏太恶心,怎么能这样?对不起”
他总是这样战战兢兢,明心虽不太知晓缘由,却拍抚着他的后背,要他先起身。
果然,有些沾,,,,,,,,,,,,,,,,,,
沉清叶双手交叠在前,恍似犯了极大的错一般,他又牵着她的衣角不放。
“我没有怪你,你不要怕,”明心上前,她能知晓沉清叶的心境,似是因极为厌恶他过去待着的花楼,沉清叶对这些情.欲方面的事或许也极为厌恶,但是人便会有欲.望,就连明心,也不知被他勾出几次欲望,“现下便好了吗?”
他头脑一片空白,从没有体会过得感觉要他有些迟钝,肚子确实不痛了,只是感觉身下太黏腻,他也不敢再离明心太近,他有预感,离明心太近的话,他可能还会那样。
不想冒犯她,那样恶心的事情,他恨不能自己消失去死。
沉清叶颤颤抬起头,本以为会看到她审视的目光,却望见少女绯红的面颊,她坐在地上,衣衫凌乱,正微微喘着气。
沉清叶怔怔望她。
“嗯”他对她太在意,太多的关心则乱,才导致现下才注意到,他的贵女眼中明显的情意。
从前有一次,他忍不住上前闻她身上味道的时候,她也似当下一般,只是,没有现下一般明显。
“贵女,”少年纤白的手压到地上,一点点朝她爬过来,他长长的墨发散落,面染绯红,桃花眼中满是潋滟水光,勾人心魄般望着她,“您也会如奴一般,有,,,感觉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