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陪葬之誓


    “节日真好, 贵女开心,我也开心。”


    他笑,明心说不出一句话来,一路上, 他不住给明心买吃的, 玩的, 只要是她瞧过一眼的,他都给她买下来。


    才导致, 两人牵着手顺着桥往回走时, 明心已经吃饱, 他手里提了几包糕点和糖,还有他自己想要买的花。


    明心手中,则提了一盏兔子灯。


    这边路上人少,他不再戴帷帽, 沉清叶虽不喜欢露脸, 但他知晓明心有几分喜爱他的脸。


    “清叶,过来。”明心牵着他, 带他一路往桥下去, 远远的, 只见数不清的花灯在河岸中连成一线,具往远处飘去。


    宛若夜中的一条灯河。


    要沉清叶望之,不免微微发怔。


    “贵女,人们为何要将灯放在河流之中?”


    “这是在祈福, ”明心带着他一路走下来,“将花灯流入河中时许愿,心愿便会实现。”


    明心正寻找着,沉清叶见一侧地上放着个装满铜钱的木篓, 也学着人们的样子,放了铜板进去,才拿了两个花灯来。


    “我方才还在找花灯在哪里。”


    明心也没有怎么来过,她浅笑,接过一个花灯,这边灯光明亮,虽已经将要散场,人流却也不少。


    沉清叶的相貌到底太招眼。


    “跟我过来。”


    知晓他被人们盯着看太久会不安,明心视线四下寻了寻,带着他去对面无人的柳树底下。


    那处无人,亦无什么光亮。


    只是越走越暗。


    她手中粗制的兔子灯不大亮,沉清叶不放心,背朝她蹲下来,“贵女,让我背着您走罢?”


    “你手里东西这样多,”明心让他买了好多糕点,主要是想回去给宋嬷嬷莲翠她们吃,所以份量不少,“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少年转过头,背在身后的双手对明心招了招,“这点东西,不算重量,贵女将您手里的东西也都给我吧。”


    明心虽有些担忧,但还是上了沉清叶的背,见他要,又将手里的三个灯笼都给了他,他一如从前,稳稳当当的将她背了起来。


    背着她绕过河岸,往对面走。


    今夜天星点点,明心的脸依靠在沉清叶的后背上,又闻到了那清淡幽然的花香。


    其实明心很喜欢被他背着。


    沉清叶做事太稳当,每次背着她时更是小心,这份小心,总让她想起幼时,那时她整日生病,饭喂不进去,整个人瘦骨嶙峋。


    父亲长年在外,母亲忧心不已,有一次,她半夜又是呕吐发温病,整个人被病摧残的几乎没了人样。


    那一夜,是母亲背着她,在她的卧房里走过来走过去,母亲不敢抱着她,她只要平躺了便会吐。


    只能这样,像对待易碎的宝物一般,稳稳当当,小心翼翼的背着她。


    那份她几乎快要以为是病中错觉的疼爱,是沉清叶让她想起来的。


    “贵女。”


    少年清澈的话音勾回她的思绪,他雪白的后颈对着她,明心能望见他衣领之下的银莲。


    她的指尖忍不住点上去。


    沉清叶的肤色比她的更要白皙,因她忽然的触碰,他脚步微顿。


    “怎么了?”


    沉清叶停在原地,缓了片刻,才继续走,只是头垂的更低,后颈也露出更多,“您有什么心愿吗?可以告诉我吗?”


    明心还真没有什么心愿。


    她为数不多的两个心愿,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盼望我的身体能更健康一些吧,如今已经好了许多了,”明心垂下眼,看着对面河岸中,他背着她的倒影,忍不住道,“但我还是不知晓将来会如何。”


    不知为何。


    她看着他们两人的倒影,想到那时她做的梦,忽然感到遍体生寒。


    在那本预言未来的书中,她死时,甚至还不过二十年华。


    虽然哪怕是没有这本书,她也知道自己活不长久。


    她早已接受。


    可如今,却害怕到她牙齿都有些发抖。


    “将来吗?”到地方了,他却没有放她下来。


    “对,将来,”明心勉强拉回神志,哪怕没有人看着,她也硬是笑了笑,“清叶对将来有何想法呢?有什么想做的,想要的吗?”


    “将来”


    他呐呐,放她下来,才转过头面朝着她。


    “我不知道,我只想永远在贵女的身边。”他将一个花灯递给明心,蹲下来,一双清灵漂亮的眼在湖光的映照下有几分若有所思。


    却转过来直直望着她。


    “贵女,其实从前,我没有想过将来。”他与常人相比,略有怪异的指尖碰着手中的花灯,明心都能想象到,若是他从未遭受过那些苦楚,他这双手该会有多美。


    世人都夸赞沈玉玹有一双美丽的手。


    但沉清叶的一双手,本来绝不会逊色于他。


    “我一直以为我不会长大,花楼中的人们都活不长久,我性子不好,太倔强,花楼里有老人说过,我这样的,定连十五岁都活不到。”


    “我也不知晓崇明坊的外面如何,最远的,便是去其他的花楼送些东西,将来要做什么,想要什么,我其实一直都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死,想要做挽发师也是因我不想留在崇明坊,在花楼里,我知道我活不久。”


    “但如今,因为有贵女,我活到了十五岁,”他对明心浅笑,一双桃花眼在星夜下盛着痴痴的爱,“我人生唯一想要的,便是盼望贵女幸福,而我则永远陪在贵女的身边。”


    “这便是我想要的。”


    他敛下眼睫,要将花灯放入河流,明心却揽住了他的手腕。


    “清叶,我活不久,有预言,说过我不足二十便会因病而死。”她不知自己的身体何时会每况愈下。


    “我不知将来我想要什么,但只要想到死,我便恐惧至极”


    明心紧攥着胸前的衣衫,抬头与少年对上视线,说出了此生她最深埋心底的期盼。


    这是明心唯一的自私。


    她身为女子,却痴羡人间帝王死时有妃嫔陪葬。


    只有日夜与死相伴之人,才知孤独一人死去是何等的孤独可怖。


    “清叶,若有朝一日我死,你愿为我陪葬吗?”


    他眸若清水莲,握紧了明心的手。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您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这是明心初次,对他提出郑重要求。


    想到自己能为明心陪葬,他感受到的,是莫大的幸福。


    近乎让他想要落泪。


    “哪怕做梦,也想要为您陪葬,”他死死压抑着泪意,可太幸福,贵女需要他,他能为贵女陪葬,被她所需,被她看着,与他而言便是活着,“您在死前便把我杀掉,我命太硬,从前自戕好多次也不成功,我要您杀我,若是您,我一定会死成的。”


    “您死,便将我一同带走。”


    沉清叶依靠着她,紧紧抱着她流泪。


    他竟因能为她陪葬而落泪。


    这是值得他如此高兴的事情吗?


    明心不懂,甚至难以理解,呆呆被他紧抱着,这一夜,她们没有放许下心愿的花灯,回程一路,沉清叶一直背着她。


    在马车内,亦是缠绵。


    明心去闹市一路,穿的又比旁人更多,到底出了些汗,他却是半分不嫌,不住亲吻她的指尖,胳膊,又亲吻,舔舐她的脖颈。


    最后,竟跪在明心的面前,指尖一点点揽上她的大腿。


    明心慌乱喊他,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竟因情.事有些急不可待,难免面上染红。


    “抱歉,贵女,我也不知晓我是怎么了,总是好想碰触您。”


    他道了歉,依旧跪在明心面前,双手抱着明心的大腿。


    “清叶”担忧他又会有动作,明心难耐的推了他一下。


    他到如今依旧不会自我纾.解之事。


    可也是因此,他只会磨蹭她的胳膊或是腿,被他磨蹭,听他不住闷哼的感觉总要明心满身都发汗,她每次只是听到沉清叶的声音都会被他勾起情.欲。


    “我什么都不会做的,”他抬头,小心翼翼的看着明心道,“可以吗?只是抱着贵女而已。”


    他一双桃花眼,求人的时候太可怜。


    明心点了点头。


    他就这么抱着明心的双腿跪了一路,似是身下还有着感觉,他总是偶尔哼哼几声,明心只用脚去碰他。


    待将到别府,明心已然有些无法忍耐,两人在昏暗的马车内浑身都是闷汗。


    明心撩开车帘,想看何时会到,却只见,别府外,有明灯高举。


    明心微顿,心中陡然不安。


    “清叶,快起来。”


    她拍他几下,沉清叶还有几分没回过神来,却听话,见她面色有些慌乱,还亲了明心一口。


    明心叫停了马车,要沉清叶先下去。


    马车一路前行。


    果不其然,宋嬷嬷正带着明府的一众下人等在别府门口。


    “二娘子。”


    宋嬷嬷提着灯笼在前,不知是不是因此时天色已暗的缘故,她的面色显得极为不好。


    “夫人那边知道您买了男奴的事,”宋嬷嬷神情复杂,看了一眼跟在明心身后的沉清叶,“喊您回去。”


    *


    不论明心如何说,沉清叶也执意与明心一同去明府,甚至忙换回了家奴的衣裳。


    宋嬷嬷最忧心明心会出事,回程路上,本要速速将沉清叶赶下马车,但见少年少女竟就这么不顾旁人的依偎在一起,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竟,便是连她,心中对沉清叶也早没有半句不好,反倒都是怜惜。


    那么聪明,漂亮,又认真勤快的孩子,受了太多的苦,偏偏还养出最善良的心性,相处这么久了,谁不知道沉清叶最内敛懂事。


    他依偎了明心一会儿,也没有再留,对宋嬷嬷点了下头,沉默着跳下了马车。


    “二娘子,”宋嬷嬷揽住明心的手,她虽怜惜沉清叶,心里盛满了最多的只有明心,她不能要明心靠沉清叶太近,不论这两个孩子之间是否清白,她都不管,推心置腹到早已忘却主人与下人的身份,“您听奴说,待到一会儿回府里,您万万不可忤逆夫人,今日出了大事,夫人与大郎君吵架,七殿下如今也在明府,都正等着您呢。”


    明心没想到沈玉玹也在,不知在自己不知情的期间都发生了些什么,只感觉乱成了一团。


    “他日前生着病,还与皇后闹了不和,如今一切都好了吗?”


    “生病?奴瞧着七殿下一切无碍,”宋嬷嬷不知道沈玉玹生病,“宫里那些事情,奴是不懂,但是——”


    “今日白天的时候,大郎君刚从宫里伴读回来,便说七殿下与皇后的侄女定了亲,往后正妃的位置大抵都是皇后侄女的了,夫人因为这个着急上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只说没这么戏弄人的,大骂了崔家好一会儿,当时就差奴去别府将您喊回来,结果奴前脚刚要走,七殿下便来了。”


    “也不知七殿下与夫人说了什么,一开始奴在外头瞧,夫人虽不高兴,但也被七殿下安抚着似是好了些,但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了,夫人越来越生气,便是知道您买了清叶的事情,要奴喊您回府问话。”


    明心早知晓此事瞒不住,也早早便做好了准备。


    只是,她以前从未想过,她会与沉清叶有了感情,她早想过太多应对之策,只是如从前一般,救下了一个可怜奴隶。


    但如今,早已不是那么简单。


    明心不擅长说谎,光是想到一会儿自己要说谎,她便难免双手紧攥,心也有了起伏。


    “我知道了嬷嬷,那阿兄与母亲吵架,又是因为什么?”


    “不大知道,大郎君与夫人闹不和也不是一日两日,今日是吵得确实凶了些。”


    明心点了下头,没有再说话。


    见宋嬷嬷面上明显忧虑,明心上前,沉默着将宋嬷嬷抱在怀里,一下下拍抚上老嬷嬷的后背。


    马车内留着一盏宫灯,宋嬷嬷心焦不已,抬头,望着自己看顾大的少女那双柔和的眉目,她正望着前方,一张莹白的脸上神情平静,正无声安抚着她。


    “二娘子,您一会儿定要好好向夫人认错,夫人对您是严苛,性子又不好,但只要过了那个时候,便再没有隔夜仇,至于清叶,您之后将他送出去,往后再不要做出格的事情了。”


    宋嬷嬷忍不住劝慰,但这次,明心没有点头,只是一路无言。


    深更半夜,明府外灯火通明。


    明烨带家奴在外等了许久,早已一身热汗,远远见明心的马车过来,大步走近,却见前头马上,有一少年正垂眸坐在鞍座上。


    明府里没有人见过沉清叶。


    知道的,却都听闻过其人极为美丽。


    马车四角垂挂的宫灯摇曳,他身上落着浅淡的光亮,穿着的衣裳是明府家奴都穿着的灰鼠色粗衫,除一根木簪外,再没有其他首饰。


    第62章 惊惧


    却没有一人能移得开眼。


    人相貌至此, 再不分什么男女,这是世人皆能感知其惊艳的面貌。


    跟在明烨身侧的小厮看愣了,“大郎君,那个便是——”


    唯独明烨依旧糟心至极。


    他只担心明心出事, 此时, 见这少年面容至此地步, 暑热的夜间,所有人身上都像腻了层汗, 他却姿容如雪, 半分人气都没有, 越看,越觉他像个勾了自己妹妹的妖物。


    乘月被他给害了。


    “下来!”


    明烨的声音一向嘹亮,沉清叶从方才开始便认出他是谁。


    是贵女的哥哥,几次来别府找贵女玩, 当时沉清叶都偷偷在窗角一侧望着。


    他记得所有与贵女亲近的人, 当时,也嫉妒他与明心如此贴近。


    沉清叶并未有话, 翻身下马车, 正要上前对明烨行礼, 明心的马车帘便先撩了上来。


    她知晓这一趟,沉清叶不会好过。


    正巧到了地方。


    明心索性要下马车。


    明烨狠瞪了沉清叶一眼,正要去扶明心下马车,却见旁侧, 那少年过来的更快。


    他竟就这么大胆,还敢要来扶明心下马车。


    明烨一双艳且犀利的眉目霎时便当真染上了杀意,沉清叶不觉,明心却知道, “阿兄。”


    她声音柔又无力,每次一听见便要明烨担心,当下什么脾气也没了,只先顾着揽住明心纤瘦的腰,护着人下来。


    沉清叶停住脚步,在一侧望着这兄妹两人进门去。


    这便是贵女的亲人。


    他没有过亲人,虽大体知晓这世间伦.理,但他总是接受不了,不知晓为何贵女总与她的兄长如此亲密。


    宣隆对他说过,她们是双生子。


    双生子,是从娘胎里开始,便一直在一起的。


    沉清叶垂下眼睫,一时之间,心境难以言说,只感觉听着他们一来一去的话音,他眼下的地都有些发晃。


    忽见身侧前方,往后探过来一只柔白的手,她的指尖寻觅着牵了一下他的衣袖。


    沉清叶微怔,抬起头,明心正被明烨揽着腰身护着往前走,她指尖却往后勾着他的衣袖,只是浅浅的勾了一下,便又放开了。


    只露出张莹白的侧脸,似月下秋叶般温婉。


    沉清叶冷不丁,一切都好了。


    能与贵女一起生下来,那又如何?


    他能为贵女陪葬。


    贵女亲口要他陪葬。


    明烨不想明心接触到这个沉清叶半分,一路护着明心,这盛暑的夜,他又阳气盛,明心都觉得热,不免要推他几下,“今日听闻阿兄与母亲又闹了不和,因为什么?”


    “与你的事情无关,你也勿要管了,”明烨愁眉不展,“总之,今日母亲心情不好,你要紧忙认错,若母亲要将他打死,你也定要随了,听见没有?”


    明心始终没说话。


    待见前头光影幢幢,是到了谢氏的住处,明烨停了脚步。


    今日谢氏不想见他,他只能留在远些的地方瞧着,也知道自己这妹妹一向最乖巧听话,出不了差错,所以并未有担心。


    顶多,是谢氏罚她几日,因这次确实是明心自长大以来,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大抵会要她罚跪,但有沈玉玹在,她又听话,更不会罚的重了。


    明心微抿了下唇,“祖母知道这件事了吗?”


    “还不知道,都瞒的紧。”


    “好。”


    明心点了下头,回头喊了句:“清叶过来。”


    便带着沉清叶,往谢氏的住处去了。


    *


    光影明晃晃。


    沈玉玹手中拿着一杯青瓷碗,正轻转品鉴。


    “夫人不必因一个奴隶心有怒气,本来便只是些小事,我也一直都没放在心上过,若不是上次乘月给我送饭时带了那男奴过来,我都不知道乘月买了一个男奴的事情。”


    谢柔惠早在厅堂内转了几圈步子了。


    若换平日,她不知会怎样敛不住怒火,可今日,因有沈玉玹在,她强忍着,甚至因见沈玉玹的缘故,她身上穿着的都是诰命官服,闻听此言,又强摁下心绪,坐回侧位。


    “殿下说的是,乘月是被她祖父教坏了,从前未下江南时明明更是乖巧懂事,也不知此次是怎么了,但您万万放心,乘月有分寸,定是看那男奴可怜才施舍相救。”谢柔惠咬紧细牙。


    “我知道,乘月心善,被那男奴诱引,千错万错,怪不到乘月身上。”


    谢柔惠揣摩着沈玉玹的心绪。


    从前她只觉明心入皇家,成那天上的凤凰是早晚之事,如今,却不能十拿九稳了,不禁又想询问宫内皇后如今对明心的意见如何,却见端坐于主座上的青年冷不丁伸出指尖。


    他食指上的玉戒在光影下拓出暗淡的亮。


    “自幼时开始,好一阵子没来过夫人的居处了,我便说,怎么总觉得这里这样眼熟,”他面上始终牵着笑,“从前我与乘月在此地用篮子与线绳捉过麻雀,只要这样——”


    院中,有人影逐渐走进。


    他偷偷看过那影子千遍万遍,他知道她的脚步声,知道她走路的姿势,她的一切。


    他指尖冷不丁一牵。


    人影恰巧行入院中。


    “篮子便会砸下来,麻雀会被扣入篮子里。”


    少女海棠红色的衣摆踏入院中,她满头的金饰,在月光下映出璀璨的亮。


    不论是衣装颜色,还是这亮眼的头饰,都是恪守礼节素雅病弱的明心平日中不会穿戴的。


    可她就这么若无其事,挺直脊背踏上台阶,旁侧,便是那穿着家奴粗衫的男奴。


    “母亲。”


    明心朝坐在侧位谢柔惠问安,身后,沉清叶随她一同跪下。


    谢柔惠只望见一眼那男奴肤色如雪的下颚。


    她手中拿着戒尺,当即站了起来。


    “抬起头来。”


    她如此说,先抬起头的却是明心。


    但谢柔惠也看清了那男奴的一张脸。


    那是张光是看一眼,都会要人发愣的脸。


    他脸上似还受了伤,贴了贴布,正是少年人的年纪,定连及冠都没有,他面容精致到没有人气儿,桃花眼却勾着天生的媚,瞳仁清澈,显得清艳至极,望了一眼谢柔惠,“奴给夫人请安。”


    谢柔惠近乎五雷轰顶般。


    “如此天大的事情,你们便纵着乘月胡来!”


    暴怒无法控制,谢柔惠将手中的戒尺砸上宋嬷嬷的头顶,戒尺飞砸出去,磕破了宋嬷嬷的头。


    “夫人息怒!”


    宋嬷嬷等一众别府家奴急忙跪在地上。


    明心却径直站了起来,“母亲!此事是我一意孤行!与宋嬷嬷她们无丝毫干系!”


    “你是怎么敢的?崇明坊的男奴,你敢买下来带到身侧!?”谢柔惠天旋地转,早已顾念不上外人在,下意识抬起手便要扇明心一巴掌,却被旁侧伸来的一双手紧紧摁住了胳膊。


    继而,将她一把推开。


    “清叶!”


    明心被沉清叶护到身后,她没想到沉清叶竟敢动手去推谢柔惠,吓得面色苍白,却见沉清叶更是被吓到了,他紧紧护着明心,“您怎么能对贵女动手?”


    他似是完全不理解,护着明心的手都在发颤,“千错万错皆为奴一人之错,要打要杀奴绝无丝毫怨言,您怎能对贵女动手?!”


    明心几乎从未听沉清叶用如此惊惶的话语说过话。


    哪怕是之前沈玉玹故意刺激他,他也从未这样惊慌过。


    这不仅是担忧她的安危,更是他从未想过有人竟敢舍得对明心动手。


    好似痴狂的信徒看到对自己的神佛做出大不敬之举的罪人一般,沉清叶紧紧护着明心,也不再跪了,谢柔惠被旁侧的家奴扶住,一时间,甚至没回过神来。


    她竟险些被一个奴隶推倒了。


    “荒唐。”


    端坐于上首正位的沈玉玹忽然缓声道,盛夏的夜间,他穿丁香紫色的圆领锦衣,手中正拿一把镶金折扇,满头墨发低垂,仅发尾用一条白色发带绑着,浑身上下,是一种淡漠奢贵的俊美。


    他以折扇遮半面,一张不沾世俗的脸,凤眼却在烛光之下显出阴怨的笑,指尖一勾,他身侧的侍从便上前,径直给了沉清叶一巴掌。


    扇偏了少年的脸。


    “你——”


    明心只觉心猛猛揪起,却觉他牵着她的手更加用力,几乎是死死摁着。


    “我与乘月亲为一家,你是乘月买下的奴隶,便是我的奴隶,从前我纵你容你,无非是心觉你能为乘月带来欢乐,所以众人说你什么,我全然不在乎。”沈玉玹走下主座,闲庭漫步般走到沉清叶身边。


    只是,笑意微滞。


    这少年已将要与他一般高了。


    “只是如今,我不能再继续留你了,乘月宠你太盛,要你竟敢对谢夫人动手。”他将一张帕子递给暴怒之中面色通红的谢柔惠,对谢柔惠浅笑了一声。


    谢柔惠牙齿微颤:“来人,将这贱奴拖出去打死!”


    “不是。”


    却听这少年话音冷静。


    他依旧护在明心的身前,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想要她说一句话。


    他字字用力,明家的家奴来拖他拽他,他面朝沈玉玹:“我不是你的奴隶!我只是贵女一个人的,你与我无一丝一毫的关系——!”


    “清叶秦伯,还请您住手!”


    明心硬是扯开沉清叶紧攥着她的手,双手死死扣住为首家奴的胳膊,明心是品行高洁的贵女,不论是谁都尊之爱之,家奴们又受她太多恩惠,眼见她身有不适,再无一人敢有其他动作。


    “二娘子,您没事吧?”


    听从谢柔惠话语的秦伯与宋嬷嬷等人忙要扶住明心,却被沉清叶抢先,他忙摁住明心穴位,扶住明心的胳膊,谢柔惠更是怒极气极,“贱奴还不快快放手!你们为何不动!?还不来人速砍断他的手!乘月你怎能要我失望——!”


    “我看谁敢。”


    她话音含着虚弱的颤,却极为坚定,牵住沉清叶的手硬是让自己挺直脊背。


    她从不敢面对谢柔惠。


    不论谢柔惠对她有多严苛的要求,她的琴棋书画,女子四书,她的行步,音律,此世间对女子提出的一切苛刻要求,她都尽数做到。


    只因她心觉自身病弱,她不想谢柔惠再对她有任何不喜,对此,她耿耿于怀,小心翼翼,每时每刻都惊恐不安,揣测着谢柔惠的心思,这么多年,已然凭借压抑自身,成为盛京贵女之中的女子典范。


    “母亲,您对我失望了吗?”


    没人想到明心开口,竟是询问这个。


    沈玉玹原本便注视在她脸上的视线都变得更加专注。


    看她那双天性柔和的杏眼,微抿起的唇,那么一张柔和病弱到似水柔情的脸,偏偏偶尔,总会显现出强硬的倔强。


    尤其此时此刻。


    甚至难言其坚韧。


    “自是失望透顶!你不忠不孝!此行此举更是恶心至极!”


    “乘月!”


    明烨一直听着动静,他从未听过明心如此说话,心中极为不安,只见谢柔惠又要上前来打她,沉清叶与明烨都要护她,她却不语,只径直往前,直到走到谢柔惠的面前。


    她心跳的太慌,太乱,不免紧攥衣衫。


    一时,指尖攥住她脖颈上戴着的,谢柔惠送她的南珠项圈。


    珠串碰撞的轻响,要她脑海似一直紧紧压抑的弦崩断。


    “您早该恨我厌我,因我自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人,”她步步逼近,望谢柔惠气怒到惊愕的脸,“可我自知无错,绝不谢罪——”


    “你荒唐!”


    清脆声响,伴着少女发间金蝶发饰叮铃声响。


    是谢柔惠的掌心扇偏了明心的脸。


    “你!”


    沉清叶气极怒极,正欲上前,便听明心道,“清叶。”


    只此一句,他再不敢动。


    “乘月!你太不听话了!我看你是疯了魔——”


    “我不够听话吗?”她发丝乱了,雪白的面颊上已然泛了红,“我究竟是哪里还不够听话?为何我总是不能要母亲您满意呢?”


    “为何不听我的解释我还要如何做才能要您满意?是我写的字还不够好?是我的琴技还不如人?是我行步时脚步踏错了?还是我哪里没有听您的话?”她紧紧咬着下唇,浑身不住发着颤,“母亲,我已然不知晓该如何做,才能要您满意,才能要您如从前一般爱我,我究竟该如何做?”


    第63章 分离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自幼时起, 她便知此生定会嫁入皇室,嫁入皇室,便要比其他闺阁女子更要谨慎小心,方方面面都要做到尽善尽美。


    要做到比其他人更好才行。


    所以她拼尽全力。


    她要精通许多, 所以不论是琴艺, 音律, 舞技她都需学习,她不可要男子觉得无趣, 又不可太过精通一样东西, 不可太过擅长, 要让男子心觉她会而不精,她要讨喜,要温顺,要学会压抑。


    脖颈间的南珠项圈泛着亮。


    这若白霞般的明亮, 要她忽的想起幼时某年, 她学着自己弹错几次的曲子,弹了一整个晚上, 弹到指尖皮薄, 猩红一片。


    那时, 教她音律的女师傅在清晨的日头里上门来,闻听她还在弹曲,甚至不可置信。


    那女师傅本是自宫内致仕的教习老宫女,当时年岁已大, 早已看透许多。


    女师傅坐到明心身侧,目竟带几分哀怜,“二娘子,您不喜弹琴, 却彻夜练琴,太刻苦,这般刻苦,往后定会吃苦。”


    明心确实不喜欢弹琴,不知晓她话中的意思。


    只道:“我不怕吃苦,我只怕练不好琴。”


    “七殿下如此喜爱琴艺吗?您要讨七殿下欢心,奴知晓,可凡事需得适度。”


    幼时的明心有几分纳闷。


    她弹了一整个晚上,捏着发痛的手,却笑了。


    “嬷嬷,我不是想要皇表兄满意,”女孩微微抿起唇笑了,小小的一双手摁着琴弦,“我想要母亲满意,我弹不好琴,别人却弹得好,母亲因此不高兴,我想要母亲对我笑,我想要母亲高兴。”


    明心眼睫颤颤,抬起头,对上的却是谢柔惠憎恶的一双眼。


    含恨一般,厌恶的瞪着她。


    明心紧紧咬着牙,眼泪却不受控。


    “我身子不好,您生了一个无法生育子嗣的病秧子,从一开始——”


    “乘月!”


    谢柔惠惊慌失措,沈玉玹在这里,她不允许明心将此话说出口,“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还不来人将她关入佛堂!明烨!”


    她唤明烨过来,明烨却呆呆看着明心。


    他尚且还什么都不知道。


    明心看着她,却只觉好笑,难免,边哭边笑了。


    “他知晓,他都知晓,”明心以手背擦拭面上泪,却擦不干净,“母亲,我只问您,我生育不了子嗣,便连活着都不配了吗?”


    “什么?”谢柔惠怔怔,只望着她的泪。


    她已然快忘了,上一次乘月哭是什么时候。


    只记得,她幼时还是时常哭的,病要她受折磨,她哭,谢柔惠心怜心痛,彻夜彻夜的背着乘月,哄她安眠。


    再后来,乘月哭,都是练不好琴,写不好字,被她拿了戒尺,一下下抽打手心,小腿


    “张医师给我配的药,这么多年以来,我因为这每日每日都在喝的药身子越来越不好,我只问母亲,张医师当年的药方您到底有没有让其他医师看过?”


    她步步逼近。


    谢柔惠早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想要让她闭嘴,可对上明心苍白的面颊,话音却尽数哑在嗓子里。


    “您这般忧心我的残缺,不可能没要其他人看过,那药方只会调养我无孕,却对我自身弱症无半分温补,甚至对冲相克——”


    “你怎能如此!”


    明烨再无法容忍,他狂躁气怒,反应过来的宋嬷嬷忙含泪拦他,生怕他做出大不孝之事,明烨却转头瞪向沈玉玹,“那姓张的是你请来的医师!你能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信!你定是早就知道!”


    沈玉玹并没有理他。


    谢柔惠却早没心思怀疑其他了。


    她看着明心的泪,太多年没见过了,她那天生病弱,病中时常喘不上气的女儿的泪。


    “母亲,我不奢求您的爱了,这么多年我足够累了,受的折磨也足够多了,我可能活不长久,所以我想要我自己开心些。”


    她手指攥上颈项上戴着的南珠项圈,谢柔惠怔怔然,只颤颤道出句:“乘月”


    便见她扯坏了那项圈。


    淡雅素丽的南珠霎时滚落一地。


    那是明心及笄之年时,谢柔惠给她的赠礼。


    是最与明心相称的,素雅端庄的南珠。


    随之跪下的,是明心自己。


    “母亲,清叶无错,我再没有什么心愿,他乖巧听话,无错无责,但因生此等相貌,您不要他留在我的身边,我只求您容我全须全尾将他送走——”


    “我不要!”


    沉清叶一下子扑上前来,他跪地在明心面前,拼命要攥她手心,想要她看他一眼,可她全然不抬头,“贵女!我不要!我哪里都不要去!我只留在贵女的身边!我哪里都不要去!”


    少年寒凉的掌心紧攥她的手臂。


    自初遇那夜开始,她便无法做到对他置之不管。


    这是经由她手救下的生命,他不是任何人的,只是她的。


    是她的。


    明心紧紧咬牙,转眼含泪望他,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哪里都不要去,贵女,求求您,求求您了!求您不要抛弃我!”他想要拥抱她,想要与她缠吻,可他只是双手紧紧攥着她的胳膊。


    “我什么都不要了,贵女,我什么都不要了,求求您,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我”


    什么都不要了。


    他只做一个,寻常的奴隶,在她身侧偶尔照顾,不,哪怕不在她身侧,只是在她的府上洒扫,做一个奴隶该做的。


    是他太贪心。


    “是我要的太多了,对不起,贵女,对不起,求您了求求您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留在贵女的身边,对不起,对不起”


    “清叶”安慰的话音哑在喉咙之间,明心抬头,谢柔惠始终一句未言,她知晓这便是同意,回过头望向明烨。


    “阿兄,其他人我都不放心,清叶良善单纯,拜托您妥帖送清叶离开——”


    “不要我不要!贵女!”


    明烨是多年习武之人,甚至无法奈他何。


    少年紧紧攥着明心的手,他跪在明心的面前,惊恐让他喘不上气,甚至有干呕之感。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的眼泪,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心痛如刀绞。


    是因他,她才会受此等折磨。


    是因为他。


    是他无能,卑.贱,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痛。


    好痛,好痛,比一切的□□疼痛,都要疼上千倍万倍。


    好痛。


    “贵女是奴给您带来麻烦了吗?对不起,是奴的错,对不起——”


    他被明烨带家奴架起胳膊强迫他站起身来,拖出门去。


    这次,沉清叶没有再挣扎。


    明心始终没有抬头,她的泪打湿了衣裙,一双眼都模糊到看不清了。


    甚至,不知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听不到周围人的任何话语。


    直到,那熟悉的沉水香抚掠而过,青年端庄矜贵的紫色衣摆在光影之下映出雍容的浅光。


    “乘月,你走上了正确的路,怎么还在哭呢?”他的指尖探过来,擦上她的脸,一点点,将她流的泪擦干净。


    可她的眼不住流泪。


    与他毫无干系的泪。


    无论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沈玉玹歪着头,低下身,一点点凑近,直勾勾的盯着她。


    “从前,你南下离开时,有因为我而流泪吗?”


    “在船舱内,你有想到我,而像这样流泪吗?”


    “你有因离开我,因与我的分别,而流泪吗?”


    “你有因我,而像这样流过泪吗?”


    “乘月,这几日你又没有回我的信,”他一点点弯起唇,离她如此近,说话间浅缓柔曼的呼吸都与她交融,“你一直,没有看我每日给你写的信吧?我给你写了好多封信,像当年你下江南一样,写了很多封,你很忙碌吗?我每日都在询问有没有新的回信,可每日的信中,没有一封是你寄给我的。”


    “信中,有很好地消息告诉你,”他不知为何,竟笑了一声,“你什么都没有看到,是不是?”


    泪落不止。


    明心一动不动,嘴唇却忽然颤了一下。


    她抬起麻木的眼,与他对上视线。


    气质雍容高雅,面容端庄俊美的贵公子。


    他在光影下,对她始终盈着浅笑。


    那张圣洁俊美的面,却越发,宛若阴森溺鬼一般,看她流泪,他好似从心往外的满足,面上的笑意无法遮掩。


    “你满意了吗?”明心只觉眼前阵阵发黑,“看到我痛苦,你满意了吗?”


    她不知他从前一个人留在宫中,究竟经历了何等折磨。


    但此时此刻,她只对他感到彻底的厌烦疲倦。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他凑近她,“乘月,我爱你。”


    “乘月,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一句句我爱你要她视线越发昏黑。


    自从方才被谢柔惠扇了一巴掌后,她便用光了气力,只感觉沈玉玹将她搂紧,“我怎么会恨你?我在保护你。”


    他柔和的声音不知为何,越来越远。


    “这世间太危险,乘月,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一直在我的庇护之下才能得到安全,你所做的一切错事,我全都会原谅你的,这全都不算什么。”


    “因为我爱你,乘月,我爱你。”


    “谁会信你的爱?”


    明心只感觉,呼吸越发困难。


    想要抬头,却只感觉,眼前一片金星,随之,思绪也逐渐走远。


    她被他抱在怀中,只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他推开。


    第64章 报复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忧心, 担心,不想他难过,不想他流泪。


    更想护他周全。


    她一生病弱,自知什么都留不住, 彻彻底底拥有的, 如今想来, 竟只有沉清叶。


    那个愿用自身血为药引为她医治,将一切都给她, 给她陪葬, 总要她心怜, 担忧的沉清叶。


    大抵是太过心心念念。


    昏迷梦中,她梦到了大片大片火红的枫叶。


    时日正值晚秋,明心愣望对面山间,一眼便知, 此地为香炉山, 是每年她与一众亲眷都会来赏枫的景美之地。


    整个京城,她最喜欢这里。


    今日, 她与谢外祖来到此地, 同行的, 还有从小到大便一直跟在她身边照顾的叶奴。


    谢外祖与明心爬了一段山,便随同僚前去寺中休息,谢外祖不在,明心再也没了遮掩。


    她歪着身子, 几乎是倒在叶奴身上。


    今日他身上的装扮皆出自她手,海棠红色的衣衫穿在他身上,却含着股清澈净雨般的香。


    她依靠在他大腿上,沉清叶不免有些害羞, 又忍不住,指尖一下下捋着她的墨发。


    “贵女,”他声音很小,“您累了吗?”


    “不累。”


    明心从未觉得自己身体这般轻盈过,她坐起身,面朝着沉清叶,望对方那双如琉璃般的眼瞳。


    “清叶。”


    “啊嗯?”


    乍然被她双手揽住面庞,少年明显有些不自然。


    他瞳仁儿微转,又忍不住望向她,微微抿起唇来。


    含情脉脉。


    清叶从小便照顾着她长大,但明心始终没有看够他的脸。


    反而是他越长大,越生的惊心动魄,清澈里含媚。


    明心望着他,“我大抵要嫁人了。”


    少年的眼一点点睁大了,“什、什么?”


    “外祖父给我相看了合眼的公子,再过几日自京城回江南,我便要去相看了。”


    他的唇微微张着,忽的揽住她手臂。


    想要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将一切话语都咽了下去。


    正要捋顺明心的墨发。


    便听少女道,“可我不想嫁人,也不想去相看,我只想和清叶你一直在一起。”


    “贵女”


    “不可以吗?”


    她从小便养在江南水乡里,受足了沉清叶的溺爱,哪怕他比她还小,可对他不免有几分任性,牵住他的衣摆,不让他有任何逃避。


    “清叶,我不想嫁人,也不想去相看,只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不可以吗?”


    却许久也没有听到他回话。


    身穿海棠红锦衣的少年只是坐在一侧,望对面火红的枫叶。


    “可以。”他神态一如平日里沉静温缓,耳廓却红了,不知是红叶的倒影,还是其他原因,沉清叶看向她,目光灼灼。


    “什么?”明心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易,简单的应了,不免难以置信的反问。


    “我这便带您去寻老爷。”


    他说着话,背着她就要起来,明心被他弄懵了,不知不觉间,已然上了他的后背。


    红叶如烈焰。


    “清叶,你怎能这般冲动?”明心担忧焦急,“若是外祖父打你,将你打死了,该怎么办?”


    “没关系,我总得先告诉老爷我的想法,”他背着明心往山下走,稳妥的背着她,“老爷是好人,不至于将我打死,贵女的心愿,我一定要实现,我也想要和贵女一直在一起我想要一直守护贵女”


    他声音越来越小。


    明心听着他的话,不知何缘故,她鼻腔泛酸,笑得开怀。


    四下却冷不丁黑了。


    山林阴森,无一点光亮。


    一片漆黑间,她的手中,正牵着一只手。


    耳畔,只能听到脚踩上枯叶的声响。


    这是幼时,她与沈玉玹被困的山林,却比当年的山林更黑,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明心却能知晓,她手中如今正牵着的少年的手,是沈玉玹的。


    “乘月,对不起。”


    他的声音变了,是明心从前最熟悉的,温和,柔缓,却只有少年稚气,没有端庄持重的嗓音。


    “乘月,母妃已经离开我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母妃走后,你也离开了,只留下我自己一个人,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吗?明明从一开始,我想的便只有守护你与母妃,为何你们都要离开我?”


    “我知晓你身不由己,是我的缘故,是我太弱,才无法护你周全,才无法将你留下不论如何,我要将你接回来,没有你在的话,我一定会疯掉。”


    “留在我的身边吧,乘月,我求求你了。”


    “皇后娘娘总是打我,有一次,她用烫红的烙铁烙在我的耳后,我听到我的皮被烫的声音,那声音如此近,好可怕,我以为我要死掉了,我不停地喊她,母后,母后,不知道求了她多少次。”


    “除了你的身边,我哪里都不想去。”


    “乘月,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外面很可怖,你不知晓,除了你我之外的所有一切都会害我们。”


    “你下江南之后,我每日每日,都会问有没有你的来信,偶尔你刚写了封信寄到我手中,我到了下午,又会忍不住询问信使,有没有明二娘子的信。”


    “你的每一封来信,我都摸过无数次,你收笔的方式,下笔的力度,你自己都不知晓的一切,我全都知晓。”


    “乘月,我是不是早已经疯了?”


    她听到了啜泣声。


    那啜泣声距离她如此之近。


    黑暗之中,沈玉玹靠近,将她紧紧拥抱在怀中。


    她又感受到了他的泪。


    如她下江南前的那夜一般。


    “对你,我再也不会放手,哪怕是杀掉你的至亲,将你彻彻底底毁掉,乘月,我绝对不会再次放手。”


    什么?


    明心只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窖般,阴冷缠身。


    被他拥抱,宛若将要被他带着沉入河水中溺毙


    清叶


    “额!”


    冷汗湿透满身,头脑只觉晕沉。


    明心知晓这种感觉,她又发了温病,正恍恍回神,忽觉旁侧有异。


    她转过视线,第一眼看到的,是低着头静静坐在她床边的沈玉玹。


    他头垂的十分低,未束的墨发垂落满身。


    不知他在做什么,明心也没有余力,再关心他在做什么。


    因她冷不丁注意到,许多双眼睛,正对着她。


    是一尊又一尊搁在架子上的,佛像的眼睛。


    佛像多到数不清,全都摆在架子上正对着她的床榻,似是察觉到她醒了,沈玉玹苍白的指尖微动,缓慢地抬起头来。


    一双哪怕在昏暗之间,也能看清满是红血丝的凤眼对她静静弯笑。


    “你醒了,”他一向端庄俊美的面庞因面色太过苍白,显出一种极为可怖的神经质来,他站起身,“我一直在等你,乘月,你不知你晕睡了多久,我还以为你一定醒不过来了。”


    他如此说,话音却没有丝毫起伏波动,“但你又醒了。”


    “这些,是什么?”


    “这些?”沈玉玹坐到她身侧,笑弯弯道,“你在睡梦中,总是念他的名字,我想,乘月你定是受了他的蛊惑。”


    “他定是邪祟,在你身上下了蛊,”他猛然凑近,“我如此对谢夫人说后,她便许了我为你布置这些,如何?乘——”


    他话音中断。


    是明心抬手,扇到了他的脸上。


    她身在病中,又从未打过别人,不禁浑身发软,发抖,却紧紧抿着唇,又是几下,一次又一次扇打上沈玉玹的脸。


    沈玉玹被她打愣了。


    他已经太久没有被人打过。


    更不要提,这个人是一贯温柔病弱的明心。


    他怔怔起眼,对上的是少女一双杏眼,含着浓浓抵触,“滚开。”


    “什么?”


    “我让你滚开!滚!”


    是她被家族禁锢,又留念过往。


    如今,她已然将一切都甩下,哪怕是谢柔惠来到她的面前,再对她多加管束,她都能对生母直白说出,将此身血肉都还给她。


    明心紧紧咬住牙根,沈玉玹从未见过明心这般。


    她在生气。


    他已不知晓多少年没见过明心如此模样。


    一时间,兴奋与恐慌近乎兜头砸下。


    他视线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沈玉玹,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怜悯你一丝一毫。”


    周身发冷。


    她发颤的指尖指向对面,“你给我滚出去。”


    “怎么?”他坐在她面前,忍不住揽住她双臂,“你生气了,你因为他恨我哈哈”


    不知为何,他竟笑了,“你因为他恨我?你与我这么多年的情意!你如今因为他恨我?!”


    “那又如何?纵使没有清叶,我也不可能再爱你。”


    攥着她双臂的手越发收紧。


    沈玉玹那双猩红的凤眼定定盯着她,似是全然懵愣了,“什么?”


    明心视线亦不相让。


    她生了双太柔和的眼,此时此刻,那双杏眼却似猫一般锐利。


    如她幼时的倔强一般。


    “我不可能再爱你,你给我滚出去。”


    “你疯了。”


    他身后是数不清的正面朝着她的佛像,他与佛像一同盯着她,墨发披散,阴森艳鬼一般。


    “你变心了,你因为他变心了,对不对?”


    “乘月,你若是变了心,便会遭天谴。”


    他的双手一点点往上,明心察觉到不对,忙要抵抗,却被他双手越发收紧。


    他的视线恍似魔怔了一般,唇上还带着笑。


    “乘月,你知晓天谴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去死。”


    一切发生的太快。


    明心被他扼住脖颈,她无法喘息,指尖紧紧勾住一侧琉璃花瓶,用尽全力拨弄,霎时,剧烈声响下,琉璃破碎满地。


    “二娘子?”


    莲翠的声音自外传来,沈玉玹紧掐她脖颈的手一顿,明心一把推他推打开,“莲翠,带人进来!”


    沈玉玹的手松开了她,明心浑身无力,倒在床榻,同时,屋门大开,阳光紧随着映照进屋内,明心被阳光刺眼,眯着眼抬头,却见沈玉玹正微微发怔。


    他盯着他自己的手,视线寸寸缕缕的瞧着他的指尖,手掌,继而,透过手指缝隙看向她。


    第65章 恨意


    明心浑身冷汗。


    “七殿下, 您这是”


    沈玉玹没有说话。


    只是恍若丢了魂一般离开了明心的眼前。


    “莲翠,过来。”


    明心唤了一声,莲翠忙过来扶住明心,她不解, “我晕迷了几日?为何七殿下会在我的卧房里?”


    “二娘子, ”莲翠忧心明心的身体, 先安顿着明心躺到床榻上,才道, “你晕迷五日有余, 府里发生了些事情, 乱成了一团,老夫人都病了,这期间一直都是七殿下在您身边照料。”


    “发生了什么?”


    “大郎君与夫人闹起来了,在夫人房里摔了好些东西, ”莲翠为难道, “如此大不敬之事,府里本来瞒的好好的, 不知被哪个黑透了心的宣扬了出去, 宫里也知道了, 就在前日,宫里派人卸了夫人诰命,怒斥夫人教子无方,大郎君不忠不孝, 又、又”


    “又怎么?”


    “又不知怎么,近些日西境战乱,朝廷派了大郎君领兵前去镇压。”


    明心与明烨的生父明遮如今还在南海郡一带未能脱身。


    “只他自己一个?”明心不可置信,“随行之人呢?”


    “随行的, 听闻是方圆大将军的二子,也曾出谋划策,打过几回胜仗。”


    乱成了一锅粥。


    “阿兄如今在哪儿?”明心撑着身子坐起身,又道,“莲翠,往后没有我的允许,再不许七殿下擅入我房内。”


    *


    明烨自宫里回来,天色已然昏黑。


    “明兄,你瞧瞧你,”方同谕亦是皇子伴读,随行在明烨身侧,“再过几日便要离京,一直黑着一张脸可不是个事情啊。”


    “我妹子如今还在病榻上起不来床,”明烨都没用正眼瞧他,“诸多事情,我还要喜笑颜开不成?”


    话毕,明烨瞪他一眼,快步了些。


    他不喜方家人。


    “可没有那个意思,”方同谕跟着他进小道,“只是到底想要提点几句,男子汉大丈夫,如此为家中琐事亲眷心疲耗神,哪是个事情?”


    “那不都是女子要操心的?”方同谕苦口婆心,“至于你那个妹子——”


    方同谕话还没说完。


    明烨直接抬手捂住了方同谕的嘴。


    “你把嘴给我闭上。”


    他凶神恶煞,眉间直跳。


    大抵是双生子之间确实有所链接。


    自从明心放下一切,与谢柔惠摊牌后,明烨亦性格越发没有收敛,他捂紧了方同谕的嘴还不够,还要死死捂着方同谕的鼻腔,看人喘不上气了,才一把将人给推开。


    方同谕:


    方同谕哪里被如此对待过,偏偏怒气无从发泄,明烨抬步便走,方同谕也是一条道,憋着满肚子闷气,走在明烨后头。


    只余光瞥见明烨手中还提着包时下女儿家最爱吃的琴方斋的糕点。


    又想起今日,五皇子问过明烨他那妹子的情况,明烨当时道,他那妹子还没有醒。


    哼。


    方同谕翻了个白眼,余光里,冷不丁望见前头有明灯晃晃。


    “阿兄。”


    少女声音本就柔和。


    又因病,更显柔和似潺潺月。


    方同谕几乎是第一时间抬起头来望过去。


    明府外,正有一身穿霜白色旧衫的女子提灯停驻。


    她满头墨发未束,温病将她脸色熬的发白,唇却显出不大正常的红,离近了,一双黑眸黑的泛着病中水色。


    浑身气质,似仙妃一般。


    她没与他打招呼,只一下子便揽住了明烨的手,明烨低头瞧她,只是看着明心,他心里便发疼。


    “乘月。”


    “阿兄。”明心反复摸了摸明烨的胳膊,下午她入睡,又做了几场噩梦,都是梦见明烨出事,此时见他全须全尾在她面前,明心心安,许久,才注意到明烨身后的人。


    方同谕见她望过来,心都一顿,女子却只是对他微微点了下头,便牵着明烨回去了。


    独留方同谕,还在愣愣望她背影。


    *


    “方才那个,是方二郎君吧?”


    “对,”兄妹二人坐在明心卧房前的台阶上,最近天气略有寒意,明烨忧心明心身体,“你是何时醒的?在外头等了多久?冷不冷?”


    “今日白天时候醒的,不冷。”她身子骨比从前好上许多了,明烨依旧担心,一双手心温热的手不住揽着明心的双手揉搓。


    “阿兄,我听闻你要前往西境,是真的吗?”


    “对,妹妹,你听了勿着急,”明烨一张脸生的艳,他个头又大,在明心面前微微弯着身,“近些日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宫内风向不对,尤其不利我们明家,父亲自上月起便寄信说回京,一直到如今也没有来信,我又闹了事情,京城内也待不下去了,索性顺天子心意,就这么离了去。”


    风向于明家不利。


    这连一向对皇权斗争毫无兴趣的明烨都能察觉的出来。


    明心想起什么,不禁闭上眼,叹了口气。


    “阿兄,我当初对你的忠告,你万万要记着。”


    “不可杀降,”明烨点头,“妹妹,我记着呢。”


    此次回京,明烨不知为何,性子反倒更是磨炼了一番。


    尤其是数日前,明心与谢柔惠不和后,他更是性情大变。


    “你与母亲”明心话音微顿,到底并未再说什么。


    兄妹二人坐在一起,明烨还揽着明心的手,“我是冲动了些,只是越想,越觉得你受苦太多,乘月。”


    “你与母亲闹了不和,我觉得特别的好,从前只以为你当真一点脾气都没有,如今再看,倒是误解,乘月,往后定要自由自在的。”


    “嗯。”


    明心点了下头,兄妹二人又聊了许久,聊到不得不回,明烨才起身。


    明心忍不住,到底问出自醒来后,心中最深埋的疑问。


    “阿兄,清叶如何了?”


    脚步微顿。


    “妹妹,抱歉,”明烨神色不明,“我没能看住他。”


    明烨亲自带着他出的明府。


    这少年好似失了魂一般,明烨看谁都有气,看了他这张脸,更觉他是罪魁祸首。


    不免一路,几次踹他。


    “你多大的年纪?为了些铜臭,半分羞耻心都没有,死赖在乘月身边。”


    不论明烨如何羞辱他,他始终未发一言。


    明烨本想直接将他打发给人牙子,要不然就是去崇明坊,哪里来的,便滚回哪里去。


    可又想起明心的嘱托。


    “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明烨问他,“若是没有,明日我便将你卖给个清白人家。”


    本以为这男奴这次也不会说话。


    却见,这男奴抬起头来。


    明烨总觉得他奇怪。


    如今想来,也知晓了为何会觉得怪异。


    他眼中好似没有尊卑贵贱。


    并非他哪里做得不对,而是从骨子里,他便好似根本无惧权势。


    只有在沙场上,明烨才见过这类人,是当真历经过生死惨痛,亲人也往往尽数死绝,不要命的凶徒。


    便是连将领的项上人头,他们都能为钱财取得。


    这类人往往最留不得。


    更不要提,这男奴自始至终心中所求,便好似不是钱财。


    明烨是当真对这男奴起了杀心。


    “挽发师,”他发哑的声音念了三个字,幽魂一般,“贵女曾说过,想要我去大明坊做挽发师,我只想去那里,可以吗?”


    明烨许了他。


    可当时夜深人静,到底不好去大明坊那女师傅众多的地界打搅,明烨急着想回去看明心状况,便要下人带沉清叶在马车内将就一夜。


    却不知他是怎么逃的。


    竟将随行的下人打晕了,就这么逃的不见踪迹,明烨这几日派人一直在京城内寻他,也遍寻不见。


    如此,对明心没了交代。


    “快些找到他,阿兄,多派些人手。”


    沉清叶跑了,沈玉玹不可能不知道。


    如今与往常再不同。


    她与沈玉玹彻底撕破了脸,沈玉玹也再没有任何伪善,若是抓到沉清叶,不知会将沉清叶如何处置。


    光是想想,明心便觉遍体生寒。


    “我知道了,你好好将养身子,我定给你找到他。”


    明烨看出明心情绪不稳,又是哄了好一番,才要明心勉强睡下。


    可到底,睡不安稳。


    夜半,又下起秋雨来,屋内也跟着沁染寒凉。


    明心隔着昏暗的灯笼,望门外簌簌落雨。


    *


    雨越发大了。


    沈玉玹伸手出去,雨滴砸上他掌心,只一会儿,便染湿了他一只手。


    他湿透的手下意识挠耳后的伤疤。


    几年前被烫的伤口,一到雨季,便时时发痒。


    旁侧站着的云山忍不住侧眼望了他一眼。


    此时,沈玉玹桌上尽是一沓沓信件。


    那时从幼时开始,他便与明心往来的信件。


    每一封,都被他好好保存着。


    此时,他面前一盏红烛,沈玉玹拿起一封信件,在光影下细细打量。


    好片刻,才将信高举,举到摇摆的火焰之上。


    “七殿下”云山想要阻拦。


    却见沈玉玹迟迟未动。


    只是盯着下方火舌摇动。


    “云山,你说过,那贱奴的字,都是乘月教的,是不是?”


    “是。”


    “乘月会与他互通书信吗?”沈玉玹抬头,对云山浅浅笑起来,“这几日,一定要好好盯着,知道吗?”


    “是,七殿下。”


    “他好大的福气,”沈玉玹将信拿离,凑近吹熄的火焰,面上早已没有了丝毫表情,“若是抓到他,定要将他的手砍下来才行。”


    “是他蛊惑乘月的,”沈玉玹垂下眼睫,将桌上的书信一点点,全都抱到他自己的怀中,“乘月是被他所蛊惑的,怪不得乘月,怪不得乘月。”


    他齿关越发颤抖。


    “云山,去将药拿来。”


    第66章 追寻


    接下来的数日, 明心一直待在自己的卧房内没有见任何人。


    期间,沈玉玹也没有再寄来过一封拜帖,只是具莲翠所说,宫内寄来过几封信。


    明心没有拆开看过, 自然也不知里头有没有沈玉玹的书信。


    她一直喝着沉清叶给她调配的方子, 身子骨已然养的不错, 虽发了温病,也比往常好的更快。


    明烨再有几日便要离京, 明心过来明烨房中, 亲自给他收拾行囊。


    “近几日京中将要天寒, 我给你做的那几件大氅,你都要记得穿着。”


    要走的是明烨,他却操心的最多,明心听了, 对他点头, “西境地带更是天寒,阿兄, 你也要记得添衣。”


    “安心吧, 还不用你反过来操心我。”


    明烨浅笑, 摸摸她发顶,他的妹妹柔弱,年年都要他不安心,今年更是安心不下。


    兄妹二人正要再说几句贴己话, 却听门外通报声传来。


    是谢柔惠过来了。


    明心与明烨都知晓她一向不喜与儿女过多亲近,往常都是在客厅等候明烨来见她,今日,却听那脚步声越发近, 接着,撩开了卧房的布帘。


    “烨儿乘月。”


    好几日未见,谢柔惠再不似往日般哪怕在自家也端着一副架子的模样,在清晨的日头下,她穿了身香妃色衣衫,光影幢幢间,似明心记忆中那个尚且还疼爱着她的谢夫人。


    明心视线微顿,到底移开了目光。


    明烨从小便养在祖母膝下多,长大了些,便是上了沙场,离了京城,与母亲也没有大多亲密。


    兄妹二人都没有理她。


    谢柔惠的影子在房门处僵硬的映着,她两手指尖捏着帕子,心中又有了气怒。


    “你们当真不孝不义,就此不认我了?”


    “乘月,你便要如此无情无义?你可对得起我?”


    明心只顾收拾桌上的衣裳,她从小几乎是谢柔惠带大,谢柔惠对她搓揉拿捏,见状,又要来逼问明心,明烨却先拦在明心之前。


    谢柔惠看着他,没敢再有动作。


    “虎毒尚且不食子,”明烨与她无话可说,“乘月也没有半分对不起你!”


    “我生你们,养你们,纵的你们如今这副模样,便是你们欠了我的!”谢柔惠紧咬牙根,“明心!”


    明心始终在叠桌上的衣裳。


    将边褶也捋到平顺,她才面无表情抬起眼来,一双视线陌生,要谢柔惠说不出话来。


    谢柔惠近日也急。


    气,又急,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彻底离自己而去。


    如今亲眼见到明心的眼神,才觉什么是心痛如刀割。


    “乘月”


    “您回去吧。”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一句话也没有了。


    谢柔惠不甘心,坐在明烨的屋里,坐了一整个下午,时时插嘴,说的都是双生子幼时出的一些趣事。


    下午离去时,谢柔惠几乎哭成了泪人。


    行囊整理的差不多了,明烨本人倒是不想带什么,主要是明心怕他会吃不饱,穿不暖,行囊里备了不少食粮。


    宋嬷嬷瞧着谢柔惠哭着离去,过来服侍着明心用茶,忍不住道,“大郎君,二娘子,谢夫人此举虽有错,可也是因着性子太过要强,二娘子自幼药石伴着,都是天价的药材,您二位到底也不该伤透了她的心。”


    “再多嘴一句,我将你一道打出去。”


    明烨冷眼犀利,宋嬷嬷不敢再言了,匆匆离去。


    明心忍不住,略含责怪看向明烨。


    明烨却还是心中有气。


    “若不是你生来便与皇室有姻缘,她怎么会给你流水似的药材供着?这么多年,药材几乎都是宫里送过来的,那些教养你的女师傅,也都是宫里退下来的,一个个全都是宫里给的,你从小便注定要入皇室,这些不都是你应得的吗?她又因为有你得了多少好处,真当我半分不知晓!”


    明烨气的双手成拳,恨不得砸桌,“明家唯独自花费的药材,我看就是给你治那些不孕的药!她才是快忧心成疾了!”


    “阿兄。”


    明心上前,拍抚明烨的后背。


    这几日,她能瞧出来。


    明烨因这件事,恨谢柔惠,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他后悔,当初没在明心身边时时看顾。


    如今明心喝的药,他都要好几名医师一一看过,别府里的张医师也早早被他撵了出去,虽明心如今吃的方子十分不错,是只调养她身体的,可明烨因那张医师的缘故,本来也想自作主张,将明心在喝的方子给换了。


    却听闻,明心如今喝的药是甜的。


    他的妹妹从幼时开始便每日吃药,连他也将她每日都吃苦药这件事当做理所应当。


    可那聪慧的男奴给乘月调配的药,却是甜的。


    “我没事,也都不往心里搁了,”她敛下眼睫,“如今,我最忧心你。”


    还有清叶。


    不知他逃去了哪里。


    时时想起他,时时都是噩梦。


    梦见他被沈玉玹抓到,受尽苦楚,又被丢进雪地里。


    她痛心疾首,却不知他在哪里。


    这次他在雪地里,再也没有人救他了。


    *


    夜雨淋漓。


    一伙暗卫朝巷尾跑去,激起一片水花涟漪。


    “人呢?”


    “方才还看到似是朝这边跑了。”


    暗卫们停在巷尾,夜雨扰乱听视,他们没有继续搜寻,“换另一条巷子。”


    一伙人马速速离去,只是其中,有一暗卫看向身后脏污地,似是想回头去搜查,又被同侪喊住。


    “听头儿的话,去另条巷子,”同侪瞧了眼那片脏污,在夜雨下,越发泥泞肮脏,“听闻那男奴是容貌倾国的男宠,怎么可能到那种地方去。”


    “我看最有可能的,是又被哪家贵人看重,给藏了起来,我们如此搜寻,也是白搜。”


    话毕,拍一下暗卫的影子,一行人再不犹豫,速速离去。


    雨丝下的越发大了。


    有野猫自墙头跳下,来巷尾寻找食物。


    也正是这时,堆在脏污角落的污罐从里被撬开,一劲瘦身型的少年人自罐中一下子翻出来。


    他右肩中了箭,虽只是擦伤,出来时却亦是身形有些不稳,紧咬牙根,缓了许久,呼吸才勉强顺畅。


    却将旁侧的野猫吓坏了。


    那野猫不敢动,对他哈气,沉清叶也被它的动静吓到了。


    如今他草木皆兵,忙将食指比在唇前“嘘”了一声,这是贵女教他的,要这些猫儿狗儿安静下来时,贵女时常会这样做。


    可这猫儿全然不理他。


    “是饿了吗?”


    他话还没说完,那猫儿径直爬上石墙,没了踪影。


    沉清叶坐到地上。


    他没了力气,哪怕深知此处危险,不宜久留,也只能先稍作休息。


    手中,木梳还在硌着他的掌心,他时刻紧攥,攥到掌心发痛的地步。


    那是给贵女挽发时所使用的木梳。


    自明家的马车上逃离后,他什么都没有带,除去身上的衣裳之外,便是这一把木梳。


    这段日子,他在京城内已无可躲藏之处,在找他的人有两批,一批,是明家的人,另一批,则是宫内的人。


    宫内的人想要杀他。


    不仅如此,那位七殿下还想要对贵女不利。


    沉清叶紧紧抿起唇,往远处的雨林中迅速逃去。


    想要见贵女。


    想要见她。


    不论如何,都想要见她。


    *


    再过两日,便要送明烨出京。


    大抵是因双生子心相连的缘故,从前每每与明烨分离,明心也多是寝食难安,这次,越发严重。


    无法安心,让她这阵子连觉也睡不好,莲翠想要哄她高兴,知道她一向喜欢看些江湖游侠类的话本,特意去闹市买了些给她。


    明心已不大习惯自己看话本了,莲翠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床榻边给她念。


    这话本实在有趣。


    明心闭眼听着,莲翠念话本的声音伴着雨声落入她耳中,不知念了多久,莲翠有些口渴,正要喝杯茶水,抬眼,便见靠在枕靠上的少女已然睡熟了。


    近日二娘子思虑重,睡眠实在不好,白日起来,眼下都有明显青色,大郎君特意去开了些好眠的方子,才导致现下,明心睡得正熟。


    莲翠拿起话本,静悄悄的起了身,给明心细细掖好了被褥,又放平了些枕靠,才静静离开。


    吹熄了卧房内的蜡烛。


    最近二娘子变了许多。


    因幼时,二娘子与七殿下曾在山林中被贼人拐过,自那之后,二娘子一向怕黑,夜里入睡,都定要点蜡烛或是宫灯才能入睡。


    这几日,却都要她将光火吹熄了。


    莲翠敛上屋门,临走前,又看了眼睡中的明心,看她那张明显消瘦了许多的脸,就连露出来的胳膊都细瘦到可怜。


    莲翠心疼的叹了口气,停驻片刻,方才离开。


    *


    近日,她时常做梦。


    梦里,多是清叶,或是她自己的将来,不是因心病郁郁而终,便是被困于皇宫内,整日伴在沈玉玹的身侧,一身弱病,最后因病而死,沈玉玹对她心心念念,甚至失了神志,最后亦不得善终。


    一切的一切,都要她喘不上气来。


    偏偏,她也知晓,哪怕她心有反抗之意,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便是明烨在,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已然尽他所能疼爱她,却到底,明烨也是明家人,如她一般,只能随波逐流。


    她将要嫁给沈玉玹,终身与他在皇城为伴,如他所说,与他彻底不分离,谁也逃不出宫内这方囚笼。


    可今夜,她梦见了清叶。


    却不似往常是噩梦。


    大抵是睡前才看了那江湖游侠的话本,梦中,她走在清叶的身后,被他牵着手。


    稀薄融金般的日暮下,他背着一筐新鲜的菜与肉,牵着她走在河流边。


    不论是清叶,还是她,穿的都是寻常布衣。


    天际有飞鸟拂掠而过,少年站定,抬头望向天际。


    她却看不清沉清叶的脸。


    “贵女。”


    “贵女——!”


    梦中,少年的声音一下子闯入现实。


    少年被雨淋湿的冰凉手紧紧牵住她的手腕,明心的卧房内,窗棂大开,吹散进满屋风雨。


    第67章 私奔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窗外,有雷霆闪电,映亮一瞬他惨白面容。


    那双潋滟似水月琉璃的桃花目在濡湿的发丝下,正灼灼望她。


    “贵女”


    印在她手腕上的, 他的掌心, 寒凉如屋外冷雨。


    明心怔怔, 霎时间睡意全无,“清叶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眼中只有担心。


    这段日子, 明心因担忧他, 几乎快思虑成疾。


    她忙要起身, 却被沉清叶紧紧抱住,他+的双臂越发收紧,明心感知到他周身的寒冷,近乎恐惧这一切都是一场幻梦。


    她的清叶生的太美, 美到不似这世间该有, 若是他死,想必, 定会成鬼, 成仙。


    届时, 他若有记忆留存,定会再来找她。


    他发梢的雨丝滴落在她脖颈之间,沉清叶紧紧抱着她,近乎想融入她骨血之间。


    若能与她融为一体, 融入她的身体之中。


    才是彻彻底底的幸福。


    他紧紧咬牙,松开她,双手抚摸她的脸庞,“贵女, 您怎么瘦了这么多?”


    听到他话音含哽咽。


    “我无事,清叶,我一切都好,只是忧心你,”她的双手亦忍不住,抚摸他的脸庞,脖颈,肩膀,“这些日子你都跑去了哪里?为何要逃跑?清叶。”


    他任她触碰,桃花目里盛满了她。


    “若是我不跑,今生今世,便再也不能见到贵女一面。”挽发师的行当,曾是他梦寐以求的幻梦。


    可如今,他什么也不想要了。


    若他做了大明坊的挽发师,想必,他能去许多地方,给许多贵人挽发。


    可却唯独,去不了明家,与皇室。


    一生也去不了。


    他若在大明坊,那大明坊内所有的人们便都会看住他,让他无法再与贵女接触半分,去其他地方,亦是相同。


    他若不逃,此生便再也没有见贵女的机会,他要眼睁睁看着贵女嫁入皇室,此生再不得自由。


    “贵女,”沉清叶紧紧咬住下唇,方才开口继续,“您愿意与奴一起走吗?”


    “之后的事情您不必担忧,大郎君知奴在明府尽心尽力,给了奴一些银钱,奴已经用来给您在崇明坊购置了假户籍,身上还有剩下的银钱,届时奴先去做苦力,绝不会要您在旅舍内待太久,奴很能干的,比寻常的苦力都能干,吃的也很少,奴会尽己所能照顾好您的。”


    他没有自称我。


    这表示,此时此刻,哪怕被她所拒绝,他也绝不会怨怪她一丝一毫。


    不用他说出口,明心便能理会他的意思。


    昏黑之间,明心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他的眼睛,一点点,用力攥紧了他的手。


    若是清叶的话。


    定会带她逃出这她独自一人难以逃脱的囹圄。


    沉清叶亦无话,他在这瞬间,明白了她一切的意思,低头弯腰给她穿鞋袜,披外裳。


    接着,便速速将她揽抱下床。


    “清叶,你等等,我、我得带些银钱。”


    “不必的贵女,奴身上的钱足够路上的一切安排,其他的我会去赚。”


    他本也是因明心在,这阵子才躲藏在京城之内。


    “又怎能让你一直去当苦力?路上若是累病了该如何是好?”


    明心不管,却是只将沉清叶之前给她买的首饰全都拿走了,这些首饰便已然是大价钱。


    “贵女,那些是什么?”


    沉清叶给她匆匆系好了行囊,正要多给她拿几件保暖衣裳,却不小心踢到什么。


    从方才开始,他便留意到贵女的房内有些怪异。


    地上的角落,摆满了东西。


    “是佛像,”她话音淡漠,要沉清叶微愣,“他们说我中了邪,便摆了这些佛像在我的屋子里,日日看着我。”


    黑暗之中,她感觉到沉清叶揽着她的手寸寸收紧。


    他在生气。


    “除此之外呢?他们还有对您做了什么吗?您可有受苦?”


    明心望他的狼狈,轻轻摇了摇头。


    自从她将话全部说开后,反倒觉得,心里从没有一刻如此轻松过。


    沉清叶却难言气怒。


    “我可以将这些佛像砸掉吗?”


    没想到他会在临行之前如此说。


    明心看着地上满当当的佛像,想到的,却是沈玉玹那张的笑脸。


    “嗯,砸掉吧,清叶。”


    *


    夜雨淅沥。


    明心身上穿着蓑衣,蓑帽,踩在沉清叶的后背上,先是上了墙头,夜雨的冷风吹寒了她的面颊,明心自幼时开始,便没有过此等经历。


    她蹲在墙头上,不禁有些怔然。


    沉清叶速速翻墙,又如方才带明心上墙一般让明心踩上后背,才将明心背起来,就这么逃出了明府。


    卷着风雨的凉风吹散她碎发,明心回头,偌大的明府已然成了一个小小的点,远处的皇城,更是望也望不见了。


    能明确感知到的,只有沉清叶的呼吸,与他温热的皮肤。


    他知明心病弱,一路都是背着明心,可明心总觉他右臂似是无力,硬是下来他后背,与少年牵着手往前跑去。


    得先远离明家。


    越远越好。


    雨下的太大,她听到沉清叶的声音,一路,断断续续。


    “逃跑这些日子,我听闻贵女将要成侧妃嫁与七殿下。”


    此传闻,明心也已经听说。


    如今,沈玉玹似是被崔皇后全权把控,但与此同时,他的权势如日中天,朝中原本投五皇子的官员以越发少了,便连明家,也不许明烨再与五皇子再有什么接触。


    只是都以为明心会是正妃,待往后,沈玉玹成为太子,她便是太子妃,再往后,她便是皇后。


    谢柔惠算到头,也没有如意。


    “我虽不喜那位七殿下,从前,却也觉得七殿下真心爱您,”他没有穿蓑衣,墨发被淋湿了,黏在苍白的面颊上,越发显得在雨幕之下,肤白似冷玉,发黑如浓墨,他不知他美到惊心动魄,一张毫无人气的脸,偏偏满含对她的心疼担忧,“可如今,我不确定。”


    “既心爱您,为何不将一切都给您?凭什么要您当侧妃,而不是正妃,这与羞辱您有何区别?”


    沉清叶不止心爱她。


    他还是她的忠奴。


    “我无法接受,不论如何也要带您出来,您既向往身体康健,游山玩水,往后,我便寻一处有水的村子,贵女想去哪里,我便买一匹马,待贵女身子更好,也要学骑马,届时,便想去哪里都可以去了。”


    “不论是话本中写到的,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还是贵女向往的孤烟大漠,我都想带贵女去。”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


    明心抬头,怔怔望着他。


    “不对,甚至不需要我带着,贵女养好了身体,想要去哪里都可以,我只要跟着贵女,一直照顾贵女就满足了。”


    她自幼便缠绵病榻。


    一生困于闺阁,便是自幼定亲,再无自由,她能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只有那有着一方药浴池的别府。


    明心只觉得眼眶发烫。


    她也想要学骑马。


    想要学医术,想要看兵书,想要学男子尽能为之事。


    从没有人想过,她也想要走出去看一看。


    从没有人想过,她也不想要生病。


    从没有人想过这些。


    唯独想到了的,却是自幼与她一般,近乎一生困于花楼,从未出过崇明坊半步的沉清叶。


    他未尝过丝毫自由,却拼尽全力,将她想要的自由给她。


    耳畔,她依稀听到了银铃声。


    那是明家的马匹之上会佩戴的物什,还有一人麾下的马匹会佩戴此种银铃。


    是自认与明家亲同一家的沈玉玹麾下。


    明心紧紧咬住下唇,与他手紧紧相牵,越跑越快,绕入一座荒寺,逃入里间雨夜竹林。


    此地有泥泞。


    沉清叶索性背她逃跑。


    却听身后,有马匹声越发逼近,似是遥远停在竹林之外。


    “清叶!”


    沉清叶没有说话,只是背着她跑的越来越快。


    “你是不是受伤了?”


    她从方才,便觉他右臂有异,雨夜不察,他右肩碰上竹林,霎时好似软了一般。


    明心急忙要揽住他胳膊查看。


    “乘月!”


    一声呼喊,却是明烨的声音。


    明心被沉清叶背在后背上,她浑身一僵,低着头,因听到明烨的声音,心都被紧紧揪起。


    “乘月!你回来!乘月!”遥远的,明烨的声音竟都有了哭腔,“你不要命了!你若出事你要我怎么办!乘月!乘月!是阿兄!是阿兄来接你!乘月!”


    明心紧紧闭上眼,用力攥住沉清叶后背的衣摆。


    却只感觉,原本一直背着她往前跑的沉清叶似是不再动了。


    明心刚想抬头,却被他放下来。


    她不免焦急。


    “清叶你怎么不再往前跑了?”


    四下昏黑。


    天际有落闪,轰鸣而下,明心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闪吓了一跳,浑身不禁紧缩,却被他紧紧抱到怀中。


    明心没有想到他的怀抱会如此温暖,他好一会儿,才松开她,触碰上她的脸。


    明心的脸上一片湿意,早分不清是泪,还是这夜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不住抚摸她的脸,又低下头,亲蹭上她的唇。


    “贵女,我们不跑了,我在这里与你一起等你阿兄过来。”


    话落,他继续与她亲吻。


    好似将要再也见不到般,与她唇齿纠缠,紧紧揽抱住她腰身。


    唇齿间,满是雨的寒凉。


    雨太大,明心又跑了太久,被他亲吻到耳畔只余嗡鸣之声。


    她感觉,沉清叶甚至是想要与她融为一体般。


    他从没有这样亲过她。


    嗡鸣声中,她听到明烨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逼近的恐慌要她敲打上沉清叶的胸膛,才被他放开。


    “贵女,您可以咬奴吗?”


    嗡鸣声中,明心晕头转向,听到少年微含气喘的声音。


    “咬耳垂,脖子,哪里都可以,留下您的记号,咬掉一块肉都没关系,求您了。”


    他的身上有数不清的伤口。


    却没有一个伤口,是贵女给他的。


    没有贵女的印记留在他的身上,他便是死,也不甘心。


    明心缓了好久,才抬头看向他,他已然靠近她,凑近了耳垂,想要她咬。


    明心微微张了下唇,继而,她张口咬上了少年含着雨湿的耳垂。


    用尽了力气。


    却舍不得要他太痛,只是留了一个极深的牙印,松齿时,在雨中雷闪的映照下,成了一片鲜艳的浓红。


    沉清叶抬手,捏上自己留上她牙印的耳垂,难以言喻的心满意足与失魂落魄,要他触碰上她染血的唇。


    又与她亲吻。


    “乘月!”


    声音近乎响在他们耳畔。


    第68章 她曾真心爱他


    明心还没有将他推开, 却是沉清叶自己直身往后退了一步。


    他背靠夜雨竹林,并没有再靠近她分毫。


    明心一瞬之间,恐惧他逃入竹林之中,自此再也寻不到他踪迹。


    可沉清叶没有逃跑, 只是站在原地, 明心隔着雨幕望他, 隐隐,她似是望见沉清叶对她浅浅弯起了唇角。


    像是想要让她安心。


    “乘月!”


    明家私兵眼利, 看到明心的踪迹, 忙唤明烨, 明烨带人,速速踏过层层竹林,终于找到了明心的面前。


    看到明心的那一刻,他甚至不敢说话。


    直到看清了她身后的人影。


    那张被雨淋到湿透的, 苍白幻美的脸。


    “你他娘的——!”


    明烨额间青筋蹦起, 抬步便要去打他。


    “阿兄!”


    明心拦在沉清叶之前,“是我自愿的!”


    “是他引诱你的!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若不是他停下来, 我会一直往前逃跑!是我不想再受桎梏!”


    “你——!”明烨满含怒气, 烧空理智, “什么叫桎梏?你是自幼与皇室定亲的明家女!这福气世间多少人羡慕还羡慕不来!乘月!你才是疯了!你中邪了!你与我回去!”


    他抬手紧攥住明心的手,便要扯她回去。


    “阿兄,你为何也要这样说我?”


    她声含颤抖,已然哽咽。


    “我这一生从没有过选择, 我生来便在病榻,我生来便有婚约,我生来便是女子,日日夜夜我要在一间屋子里, 我每日每夜清晨看到的是床头的帘子,入睡时依旧是床头的帘子,我从没有半分顽劣,从来温顺乖巧,因我是女子,是明家的女子,我要比任何女子做的都要好,若是哪里做的不好,我要被鞭打,要被训诫,当年我对知瑾心心爱爱,郑孝妃亦爱我如亲女,她薨了,我连吊唁一句都没有办法,家中不要我去,我便不可以去,宫内只剩下知瑾一个人,我想留在京城,可我没有办法,我无力到连一封信也没有办法给知瑾寄过去,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一句话,就这样将我送走,我南下第一次见到外面如何,第一次知晓一个人该有怎样的自由。”


    她泪落满脸,“我第一次知晓原来我说话也是有人会听到的,原来我不只是个终日缠绵病榻又无法孕育子嗣的废子,如今我不想再被病榻所困,也有了要逃出去的想法,怎么样?不可以吗?”


    “明烨,你哪里都去得了,既你说我得了福气,那你呢?我嫉妒你,嫉妒你有男子的自由,而我不仅要困于病榻,还要困于宅院,我要做的比谁都好,我当年离开的太早,如今知瑾已与疯无半分差别,我却要进宫去,我没有选择,明家要我嫁给谁,我便要嫁给谁,我要一生受他的憎恨,我究竟亏欠你们什么?我还要如何做才能做到更好?”


    “乘月”


    “阿兄,听一听我的话啊?”明心只觉得自己的心无比痛,“我求求你们看看我,福气吗?我究竟受了什么福气?我是嫡长女,可是这么多年,便是连我的衣料都不如庶妹,我要行明家节俭之风,我从来没有半分其他贵女的奢靡,每日吃药,每日苟活,这便是福气吗?”


    “这便是我的福气吗?”


    明烨早说不出一句话。


    他其实注意到过。


    哪怕是他给明心买了贵重些的,时下女子都喜爱穿的鲜艳衣裙,她都只是束之高阁,后被谢柔惠瞧见了,送给了庶妹。


    当时他问过她为何不穿,还因此生了怒气,乘月当时只是苦笑。


    她不能穿。


    明家的嫡长女,她不能做的事情太多,需要背负的更有太多。


    更不要提,谢柔惠因谢氏微末,对她从没有疼爱,只有要求。


    夜雨淅沥。


    明烨听到明心的哭声,他的妹妹,他却只在幼时见过她的眼泪。


    只是这些日子。


    他常见。


    更没有见过她此时这般,抑制不住声音,紧紧攥着他的胳膊,呜咽出声。


    好似再也无法承受。


    太累了,这么多年,她太累了。


    “我买下清叶,不后悔,今夜我与他逃跑,也不后悔。”她一点点咬紧了唇,却哭到身子发软,明烨刚要扶她,却是她身后,那个叫沉清叶的男奴扶住她。


    要她直身,视线再无半分他熟悉的温驯,含满倔强与泪。


    “我已不是从前面对郑孝妃薨时那般无能为力,如今,你们谁想要碰他,我绝不会允许。”


    “我不碰他,乘月,阿兄不碰他,”明烨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担心,担心乘月会做出傻事,“你放心,乘月。”


    明心握紧了沉清叶的手。


    又抬头,抚摸上少年冰凉的面颊,望他清澈的眼,他的唇,他耳上的伤。


    望他的痴情。


    好似知晓什么般,他的指尖攥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依依不分,“贵女”


    他声音哽咽,干涩。


    明心却看向明烨。


    “阿兄,清叶不能留在京城,知瑾不会要他好活,”她紧紧咬住下唇,“除清叶与阿兄外,我没有可以信任之人了,阿兄去西境时,烦请将清叶一同带上,若他不幸,或是因战乱,或是因残病死在西境,也比困在这京城,死的不明不白要好。”


    *


    回去的路上,明心由几名私兵护送,明烨则是带沉清叶离去。


    明烨在明府之外亦有居处,离出京还有不足三日,这期间,他不会允许明心再与沉清叶见面。


    本是要给明心准备马车。


    明心却不允,连私兵骑马带她的请求都被她驳回。


    这一路漫长坎坷,她自己走回去。


    走到她久不下地的脚底尽是磨损残血,痛苦非常。


    近乎是踩着血,回到明家。


    明烨带私兵去寻她,没有惊动其他人,只有宋嬷嬷知情,恐怕是宋嬷嬷向明烨告信,当下,宋嬷嬷正焦急等在明心的卧房外。


    见到被雨水淋了满身的明心,正要说话。


    却对上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二娘子”


    明心没有说话,只是独自回了卧房,宋嬷嬷紧跟两步,待见明心卧房内的昏暗,也停了脚步。


    明心浑身无力,摔坐在床榻上。


    这张床榻,困了她此生太多时间。


    她在这张床榻上受过太多身心折磨,曾经,也觉得自己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她生来柔和的一双杏眼望着前头地上满当当的碎片,那是一尊尊佛像被打碎的碎片,废墟一般堆在她的面前。


    走了太多的路。


    她抬头,又看到了床榻上方的床帘,只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下意识抬手,想要攥紧胸前常戴着的璎珞项圈,因她常年卧病,谢柔惠便要她在病榻上也需得戴好首饰。


    所以她养出了习惯,喘不上气时,便死死拽着脖颈上的璎珞项圈不放。


    这次,却摸了个空。


    她脖颈上空空如也,束缚早已不再,她抬手,一点点往下。


    触摸到的,是她自己跳动的心房。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沈玉玹过来了。


    他知晓明心与那男奴私奔逃跑的消息后,寻明心寻了一整夜,遍寻不到,甚至在出关口一直等着。


    直到,听闻明心孤身一人回来。


    他连夜难眠已成习惯,今夜又整夜在外,可谓担惊受怕,来到明家时,他近乎似鬼魂一般苍白,如入无人之境,进了明心的门。


    他对她怀恨。


    本以为她定如往常在床榻上病倦,却见少女坐在不明的幽蓝里,便连每日常穿的银白衣衫,都映上了月白的蓝。


    她脊背挺直,墨发散乱,始终望着前方。


    沈玉玹微顿,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她面前遍地的佛像碎瓦。


    他一点点攥紧了掌心,指甲掐陷,近乎溢血。


    “乘月。”


    坐在床榻上的少女回神,她转过头,形容狼狈,不似从前。


    她乱发之下,原本柔和秀丽的一张脸,不知为何显出如这寒月一般的幽冷。


    那双杏目,只是清凌凌的看着他,不带丝毫感情。


    她曾真心爱他。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知晓,她不再爱他了。


    *


    从幼时开始,他每年前往佛前许下的心愿,就是期盼母妃与乘月能够长命百岁。


    母妃与乘月的身体都不好,可他从未想过她们可能会离开他。


    毕竟,自他有记忆开始,母妃便一直陪伴着他,而他与乘月自幼定亲,他们近乎整日都待在一起,每日,沈玉玹结课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去看她。


    而她,几乎每日都会静坐在床榻上,等着他过来,与他讲些话本,他将每日发生的琐事说与她听,她便静静的听着,偶尔,一张莹白的脸便露出笑,或忧,他会带许多东西,看她品尝他带来的糕点,玩他带来的玩具,他为她采摘最美的荷花,给她摘莲蓬,买发簪,衣裳将一切新鲜的,好的,有趣的,都送给她。


    因他心爱她,将一个人放在心中爱护珍视,这便是心爱,也是他对明心最开始的感情。


    他们两情相悦,想到将来,只有彼此。


    这便是他最熟知的幸福。


    他知足,且珍惜,可母妃的身体还是越来越不好,不知为何,所有一切总好似掌中沙一般流散于掌心。


    “知瑾,”母妃病中,声音已如游丝,“若母妃有不测,你要乖巧,听话,不可有任何反抗。”


    枯瘦如柴的女子躺在床榻上,一张原本美丽至极的面孔早已枯黄。


    再没有一个人愿意来看她。


    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只有她的孩子。


    “皇后娘娘膝下无子,若母妃离去,你定会成为皇后养子,不可以反抗她,知瑾,”女子边言,边淌泪,“你能信的人太少,除郑家外,明家双生子,明烨虽直爽,却被明家所控与老五交好,独独剩下的,只有乘月。”


    “她身弱,却是个最最外柔内刚的好女儿,你们生来有缘,你又是真心爱她,知瑾,你要与她相互扶持。”


    似是望见了儿子的眼泪。


    郑孝妃病中抬手,用尽全力,将沈玉玹面上的泪擦去。


    “往后的路不会好走,你要听母妃的话,在这宫里,你若无权无势,便会被人人欺之,你要懂蛰伏,先自立,如此你才能护好自己,才能护好你想护之人。”


    她不住抚摸沈玉玹的面庞。


    “是母妃无能,没有守护好你,知瑾。”


    抓不住。


    无论如何,他也抓不住母妃的命。


    不论给母妃喂多少汤药,捏多少次穴位,母妃都没有再醒过来。


    母妃离开他了。


    可他没有想到,乘月也会离开。


    那日,其实他偷偷去了渡口。


    他望着她乘坐的船离开,可他并没有感觉他与她的缘被切断。


    反而,那缘在他的心中,变得更深,深到只要一想到她,他便觉得自己还能撑下去。


    大抵,是因她临行之前,与他亲口说,她一定会回来。


    她那时因病虚弱,却因他而流泪,清楚告知他,她会很快便会回来,她要他等着她。


    只是,他向佛许的心愿改变了。


    每年,他许下的心愿,变成了,希望明心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他靠想念她活着。


    他靠她偶尔寄来的信件活着。


    若是乘月在的话。


    若是她在的话,她会紧紧牵着他的手,如那夜走失于深夜山林中时,他们互相依靠,好似世间只有彼此。


    他心悦她,这外界太脏乱,人心恐惧,他想要守护她,珍视她。


    他将她写的信触摸了无数遍,其中一封,他将它叠起来,装进香囊里。


    被皇后娘娘殴打到他只能浑身颤抖躲在桌下时,他死死攥着香囊不放,只要想起里面是乘月的信,他便能好起来。


    他的人生自从母妃死后,便好似出了错。


    但只要填补回来就好了。


    只要修补回来就好了。


    所以他下了江南,是他让乘月提前回来了。


    回来之后,她变了许多,变得比从前更加乖顺,知礼。


    但他也始终,从没有想过他们会分离,从没想过,乘月有朝一日会变心。


    因为乘月就是乘月。


    他们怎么可能会分开?


    怎么可能呢?


    “你怎么这样看我?”


    第69章 冷漠


    他到明心的面前, 却不知为何,甚至都不敢站着了,他蹲下身来,抬起头想看全她, 看清她的面庞, 丝丝毫毫都不想错过。


    她也并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那双冷漠到毫无感情的眼, 只是淡淡望着他。


    可不知为何,他却不敢看她了。


    只觉得看着她, 心都如刀割一般痛。


    “你变心了你”他受不了她的视线, 那种感觉又来了, 好似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他已然再无体面,忘记一切,膝行上前抱住她的腿。


    “你因为他恨我, 是不是?可我没有对他做过什么啊?我并没有想过害他!是他骗你!那个贱奴的口中添油加醋的在欺骗你, 若我真想我早就将他杀了!乘月——”


    “是吗?”


    她话音十分平淡。


    一双生来慈眉善目的眉眼,在此时将明未明的天色里, 甚至好似人雕刻的玉佛一般。


    却不会再怜悯他一丝一毫。


    “你没有杀过他吗?”


    明心轻轻牵了一下唇, 似是觉得可笑。


    “事到如今, 你在伪装什么?”


    “我没有”恐慌要他喘不上气,他的双手一点点攥上明心的衣摆,紧紧的抓着,抬头看她, “我没有伪装,我没有害他,你相信我我爱你”


    “不要这样看我,不要这样看我”


    为何总是抓不住?


    自从那个贱奴到来之后, 他知晓他做错了许多事情。


    因为他想要确定,确定明心始终永远会留在他的身边。


    可不知为何,却越来越远。


    该如何做?


    该如何做?才能要她爱他?


    他焦灼,恐慌,明心只是冷眼看着他。


    世人只知明心病弱,便觉她定是如她这缠绵病一般,生了个缠绵又柔顺的性子。


    可却不知,她是一个极为有情有义的人,她确实温柔,可却是个若被负心,便能将所有心意全都收回来的有情却又狠心之人。


    拿得起,更放得下。


    如今,她不怕死,从前最忧心的谢柔惠,也被她亲手斩断了亲缘,虽不知沈玉玹为何这般模样,好似极为恐惧一般。


    但她如今对他,再无怜悯。


    只剩厌恶。


    明心略微压低了身子,面朝向他。


    “沈玉玹,你才是骗子。”


    他浑身僵硬,凤目含红。


    “我不是!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凭什么?!明明是你变了心!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


    他的泪打湿在她的裙摆之上,成了几点湿痕,明心没有想到沈玉玹会哭,他看向她的眼神怀恨,却再没有似从前般,恨不能立时掐住她脖颈。


    就好似,在害怕着什么。


    明心微微蹙起眉,她并不想看到沈玉玹的眼泪,撇开视线,却被他双手揽上面庞。


    他抬头,直勾勾的盯着她。


    “看看我,看看我,乘月,看着我——”


    “唔——”


    她走了一夜的路,又时刻紧绷着思绪。


    沈玉玹身上的熏香味太重。


    她被他揽上面庞,霎时脸色苍白,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身子都不禁发软,朝一侧歪倒。


    “乘月乘月?!”


    沈玉玹扶抱住她,不住晃她的身子,又要掐她的人中,惊慌失措,“醒醒,乘月!不要死!”


    他从未如此惊慌失措过。


    多少次,明心病重,只能望见他静静坐在她床榻一侧,含笑望她。


    甚至,好似期盼她去死一样。


    可此时此刻,他恐慌的声音好似天塌,明心被他晃得越发头晕眼花,她浑身没有什么力气,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


    “走”明心难受的闭上眼,“走开,你身上的味道我闻着不舒服。”


    她声音如游丝,抽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没想沈玉玹竟真放了她。


    明心躺到床榻上,远离了他,终于感觉好受了许多。


    沈玉玹呆呆立在她的床榻边,他身后,便是那数不清的佛像碎片。


    天逐渐亮了。


    却照不到他身处的阴影处。


    味道。


    沈玉玹抬起袖子,闻他自己身上的熏香,闻了许久,视线又痴痴的盯着床榻上躺着的明心。


    想喊醒她。


    想扒开她那双柔和的眼睛。


    想要紧紧抱着她病弱无力的身子。


    想要盯着她,看着她,看她那双眼里,此时此刻究竟是什么情绪。


    她的眼里怎么能没有他?


    乘月爱他,这是从幼时便注定的姻缘,她每日只等着他,她只对他又是大笑又是哭闹,她自幼便无比善良,对他,更是将所有的纵容与温柔都全盘给予,她曾亲口与他说过,要与他永远在一起


    明明,一开始是她先对他说出口的,幼时,是她先说爱他,是她先说要与他一直在一起的。


    爱他。


    爱他,爱他,爱他,爱他


    沈玉玹僵僵站着,苍白的日头映上他含疯癫般的面孔,他原本闻着袖子的动作微顿,转而,森白的牙咬上戴着玉戒的食指。


    疼痛要他回神。


    他不禁露出极为神经质的笑来。


    所有的思绪,都转入了一个他从不敢去想,也从未相信过的确信当中。


    她变心了。


    她被蛊惑了,乘月的心太小,与他一样,小到只能住得下一个人。


    如今,她的心里没有他了。


    牙齿陷入血肉,染红了他的唇,他却犹觉不够,恨不能将手指咬到见骨。


    *


    明心并未入睡。


    她只是没有力气醒神,却时刻绷紧了思绪。


    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她以为沈玉玹定不会要他好过,甚至做好了他忽然冲上前来,恨恨掐上她脖颈的准备。


    他对她有如此深的幽恨,又被她这般冷遇,定会无法接受。


    明心却并没有半分惧怕。


    她背朝着他,纤细的指尖,一点点攥紧了自从上次便一直放在枕下的匕首。


    路要依靠自己争出来。


    若沈玉玹要杀她,那她便是依靠他人逃过一劫,往后,也定会落入他手。


    她绝不能再坐以待毙。


    直到,听沈玉玹的脚步声越发走远,房门也被关上。


    明心怔然,无力的撑起身子转过身,床榻边已然空无一人。


    *


    沈玉玹再没有来找过她。


    明烨带兵离去那日,明心被似是知晓了什么的谢柔惠看的死紧,甚至连当日略微捯饬一下衣衫都没被应允。


    明烨虽答应留沉清叶一条活路,并带沉清叶前往西境,却不允许沉清叶再与明心有所联系。


    明烨离去当日,明心绣了一整晚的平安符,她独独刺绣不精,到第二日,这绣的颇为一般的平安符还没有绣完。


    她近日有让自己好好歇息,吃饭,便是连平日里吃饭的分量,都比往日更多了些。


    可到底,想到沉清叶会就这么离开。


    她无法入睡。


    甚至不知,自己的决断是对,还是错。


    “二娘子,”莲翠的声音自外传来,“这几日寄来的信,奴给您放进屋里。”


    “嗯。”


    莲翠拿着一沓信件进来,明心瞥了一眼,面上并无表情。


    每日寄来的信,除却一些明心尚算交好的贵女们的慰问之外,只会是沈玉玹的。


    从前,莲翠每日都会将新的信件拿给她,但最近,明心无心理会,只让莲翠隔些日子再将信件拿来,攒在一起阅览。


    莲翠离开,卧房内只剩她一个,明心又低头绣了一会儿平安符,片晌,才将绣活放下。


    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沓信件。


    沈玉玹的信件一向会在底端印上一方金章,她一一掠过,拆了几封各家贵女的慰问书信后,翻到了最底下的一封无名信。


    她已然看了好几封信,只想怕是哪家贵女忘记写下署名,随手拿信刀将信拆开。


    熟悉的端绣字迹映入视线,明心视线定格,她不敢置信,泪几乎是浮上来般,模糊了她视线。


    【贵女,请每日用心吃饭,养好身体,不论我去往何处,只要被您呼唤,我都一定会前往您的身边,此次若我死,我便留在世间,直到看着您寿终正寝,才与您一同离去,若您因病症先我一步离开,届时您想要去往何方,都是您的自由,只是万万不要因挂心奴便留存于尘世受苦,只因您若离去,奴便会随您一同离去,此誓约奴心永记,此次一别,只盼贵女务必珍重,万万保重】


    她指尖轻轻扶掠过他与她颇为相同的字迹,才留意到,自己裙摆之上,不知何时掉了两朵雪白的花。


    竟是栀子花。


    明心愣愣,拆开手中沉清叶的信封,又有几朵深藏的白色栀子花随之掉下来。


    难怪,就连这封信都含满馨香。


    是少年身上的馨香。


    *


    近些时日,明心谎称抱病,京中一切邀约都再未应允。


    她留在主宅,多宿在老太太屋内,明家所出的糟心事情,老太太几乎尽数不知,明家上下将老太太瞒的很紧。


    见孙女日日与她待在一处,她还高兴,只是出来进去,难免碰上谢柔惠的传召。


    明心开始不大理解。


    从前在家的时候,谢柔惠鲜少与她说话,她也听谢柔惠亲口说过,每每闻到她身上的药苦味,便浑身不舒坦。


    所以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


    却不知为何,如今只要逮到机会,便要请明心过去她那屋坐。


    明心应过两次,过去了,谢柔惠也不与她说什么,只是面朝她坐着,或是送她些礼物,或是谈谈明心幼时的往事。


    但明心连这些都懒得去听了。


    她不知谢柔惠为何总与她说这些,也对缘由并不感兴趣,如今在京城,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近几日与老太太待在一处,也向老太太求来了机会。


    明家有一整条铺子,一直没有怎么打理。


    第70章 崔璋茹


    她从之前便有心打理门铺, 却苦于身子不好,且谢柔惠不允她沾染这些,如今,她提了, 谢柔惠只蹙了下眉, 竟也没说什么, 只略有不快般,嘱咐了句要她注意身子。


    一条街的铺子交到明心的手上, 如今她每日繁忙, 别府要她处理的事务也不少, 但万幸,沉清叶走前将一切都归置的一目了然。


    便是连账目,在沉清叶之前,都没有人罗列的这般仔细过。


    给明心省了大力气, 才好放心直接让其他人交接此事。


    与此同时, 权贵之间如今大多在谈论一件事。


    七皇子本就因举荐明烨,方同谕支援西境战乱有功, 近日又闹出大事。


    天子日前身有不适, 久久不见痊愈, 七皇子竟在五皇子的居处发现其使用巫蛊之术,人赃并获,七皇子亲手处理此事,不足五日天子身体便再度好全, 期间一直是七皇子悉心照料,如今,天子传位似乎有意七皇子,近些日, 便连天子如今所处的玉仙观都允许了七皇子自行出入。


    这一切,却与明心无甚关联。


    反倒是崔璋茹的身份水涨船高,明心被谢柔惠请求参加的几场诗会,女子们尽数围着崔璋茹,偶尔眼睛朝明心望过来时,眼神中多是可怜或嘲讽。


    崔璋茹坐于人群之中,今日咏玉公主也在,却不知道上哪里玩去了,只崔璋茹一个,一如既往穿着素色衣衫,面上始终带着浅笑。


    看来日前,沈七将纳崔女为王妃一事,并非谣言。


    谢柔惠急切不已,回去明家后只将明心扣在屋中,不许她再擅自离去。


    “每日只忙着你那些铜臭铺子!那些哪里是你一个女子需要看管的?!如今可倒好!你亲眼看看吧!”


    “如今七殿下中意崔女,乘月,你需得想些法子才是啊!沈七更是无情,他怎么能就这样撇下与你的姻缘不放?!”今日宴会之后,谢柔惠满头发饰还未拆,她绕在屋内,走个不停,“说来还不是怪你!若不是你买下那贱奴!怎会让沈七对你没了感情——!”


    她话音微顿,才意识到自方才开始,便一直也没听到明心说一个字。


    转过头,只望见身穿一身香妃色衣衫的明心坐在缠枝木椅里,现下外间天色已暗,屋内宫灯昏暗,她发间佩戴着的明珠灼灼生辉。


    面上却淡漠到面无表情。


    已经许久了。


    谢柔惠几乎再也没看到过明心对上她时有任何表情。


    此等感觉,要她极为不上不下的难受,也让她彻底知晓,如今明心眼中再也没有她这个母亲。


    “明心——”


    “母亲说完了吗?我衣服还没换,身子不适,我先走了。”


    她最近时常说身子不适。


    谢柔惠知晓,她恐怕是诓骗,但只要一听到明心说身子不适,谢柔惠便再没了话。


    总要想起明心那日的眼泪。


    “好你去吧。”


    明心行了一礼,继而,头也没回,转身便往外去。


    “乘月,”明心将走到门外时,里间,谢柔惠声音微颤,“你再也不原谅母亲了吗?”


    这是这么多日子以来,谢柔惠第一次直面的与她说软话。


    对于她,谢柔惠始终没有过一句道歉,这么久了,说的所有话也依旧多是回忆往事。


    她想要不痛不痒的揭过,明心心里清楚。


    她望外间的明灯,站在廊下,转过身,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那一双生来柔和的眼,在谢柔惠的心中,也似含了冰霜一般,扎着她的心。


    “母亲还记得吗?从前我每日念书不好,便会整夜整夜罚跪在此处。”


    她在正中站定,“就是这里,您担忧祖母知晓,便只在夜里罚我,我便跪在这里,将念不好的书念一整夜,待第二日您醒来,再背给您听,一整夜下来,我连路都走不了,腿上都跪出淤血来。”


    “乘月”


    谢柔惠似是想要上前,却见明心微弯了弯唇。


    她笑的柔和,“我不原谅,若您心觉我亏欠您,便彻底取了我的血肉,我还给您,我不原谅。”


    谢柔惠再无话可说。


    明心看她片晌,对她行礼告退。


    她虽对谢柔惠斩断感情。


    可每次与谢柔惠相处,都会觉得心发痛。


    明心一路,捂住跳动过快的心房快步回屋,却见莲翠侯在她房门外,见了她,便行礼道,“二娘子,有封拜帖方才送进来。”


    “这个时候?”


    明心接过,这封拜帖颜色纯白,明心还从未见过,底下的落名,竟是崔家。


    展开看过,却是崔璋茹送来的拜帖。


    她现下就等在府外。


    虽不知崔璋茹为何这时候给她寄拜帖,但见她这样急切,明心道:“莲翠,去瞧瞧崔娘子的马车在不在外头,若是在,便请她进来罢。”


    *


    崔璋茹也没想到明心会应允。


    本是路过明家,心头郁结难以缓解,她望见了明家门口挂着的宫灯,那宫灯如月辉一般莹白。


    让她想起明心。


    明心这个人,不论是名字,还是她本人,都要崔璋茹如鲠在喉。


    她只来过明家一次,是当年明心刚从江南回来时,当时崔璋茹也如现在一般寄过一次拜帖,当时,明心似是苦于京中无友,也算真心待她,便邀请她来了明家。


    只那一次,便再也没有过。


    那之后,崔璋茹却经过过这明家无数次。


    她由明家家仆引领,绕过抄手回廊,明家的一草一木与当年已然大相径庭,听闻明家主母谢氏花钱若流水,明家布局也甚为雅致精贵。


    她一路观察,来到客房。


    一眼,她便望见了坐在正中正独自品茶的明心。


    现下已是深更半夜,她不知在瞧什么书卷,崔璋茹今日白天才见过她,她依旧穿着白天时的那身装束,香妃色的衣裙,发间佩戴明珠,直到崔璋茹走到近前,她才回过神来。


    抬起头,一双生的好似温茶般澄澈的杏眼在光影里瞧向她。


    崔璋茹觉得明心变了。


    在崔璋茹的眼中,她变得不知礼数,甚至不知孝道,今日白天的诗会,明心甚至都鲜少理人。


    咏玉知道些明家的事情,说明心怕是疯了。


    她明明身为女子,却不再守礼法,与墨守成规的京中闺女宛若形成一道楚河汉界般分割开来,在京中,贵女们开始越发孤立明心,从前还会有几人与明心攀谈,如今一整个白日,再没有人与明心说一句话。


    但其实,所有人恐怕都是因心觉明心再无缘正王妃之位,才不与她交谈。


    思及此处,崔璋茹一双生来细弯的凤眼定定盯住了她,指尖亦紧紧攥上手中的帕子。


    明心瞧她片晌,收了手中正看了一半的兵法,“崔娘子,坐吧。”


    崔璋茹却没动。


    “今日诗会,明娘子对上的诗甚好,我很是好奇明娘子每日修习什么功课,”崔璋茹眼梢一瞥,“却怎么在瞧这些五大三粗的东西?”


    “学无止境,”明心对她浅笑,“若崔娘子好奇,我可借你一卷。”


    崔璋茹一双手压上明心的桌案,却没有瞧一眼那兵法,“今日诗会,明娘子得第一,心中定很是自得吧?只可惜此次没有男子对诗。”


    从前诗会,一贯是明心与沈玉玹得第一。


    明心只瞧她,与她对视。


    她穿着身银白衣裳,发间佩戴朴素,妆容也颇为清淡。


    与明心从前一贯的打扮,一模一样。


    “明心,你心中在盘算什么,别以为我不知晓,你以为如今刻意装成性格大变的样子,便能要七殿下回心转意吗?”


    她凤眼微眯,牙齿咬的死紧,便连扣在桌上的手都在用力。


    “我奉劝你,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你少打那些歪心思,省的招人笑柄。”


    崔璋茹盯着她,盯着她那张柔和的面容,似杯温茶般,始终无什么情绪波动。


    明心瞧着她,竟目带怜悯。


    要崔璋茹一瞬之间,极为难受。


    又是这种感觉,她说不上来,但每每与明心交际,都会如此要她难以忍受。


    便连最喜找人麻烦的咏玉,也鲜少会找明心的麻烦。


    她好像从不把她们言语中的恶意放在心上,也没有怨过她们。


    才导致,明心这个人,要人厌恶不起来。


    可崔璋茹恨她。


    却见明心莹白的指尖往上,崔璋茹微愣,只觉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反应过来,却是发间的珠钗被明心碰了碰。


    “你做什么!”


    崔璋茹忙直身,端坐于茶桌后的少女没有笑,她杏眼始终瞧着她发间的发饰。


    “崔妹妹。”


    这称呼要崔璋茹僵愣。


    她虽与明心没有过什么亲近。


    但明心刚从江南回到京城时,便唤她崔妹妹。


    “我从以前便觉得,比起素色,你更适合鲜亮些的衣妆,从前见你,你不也常穿些颜色鹅黄或翠绿类的衣裳吗?”


    “那与你又有何干!”


    “自然是与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觉得可惜,崔妹妹,人顺心而活最重要,何必要改变自己,讨好他人?”


    崔璋茹捂着头上被明心碰触过的珠钗,她不知何缘故,心跳慌乱的厉害,话语也变得更毒,“那难不成如你一般?明心,你少想着对我使些心计,该是我的便是我的!”


    明心却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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