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茧的问题终究无解, 他们之间没有了时茧的主动,终于也沦落到长久的无话可说的地步。
时序在这种折磨人的沉默里又煎熬了半个小时,直到助理掐着点不得不来催促他, 才犹豫地起身。
时序做事向来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然而这次明知定下的会议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政商界上百个有头有脑的人物都等着他去主持大局, 却从未有过的拖拉磨蹭。
他在缓慢地站起身的那几十秒里, 满脑子想的尽是, 如果时茧出声叫住他——哪怕只是随便喊一句哥哥——那他今天一定留下来, 无论会因此而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可惜直到走出病房门, 时序频繁回头, 都只能够看到病床上少年精致病瘦的下巴, 在午后光影的衬托下勾勒出凌厉的轮廓, 像一片摔碎了的白瓷, 漂亮、极端、又极易破碎。
他忽然站定, 对助理胆战心惊的小声提醒置若罔闻, 而是无比专注地看着这一幕, 目光有些贪婪,好像永远也看不够一样。
许久之后,也可能是几个呼吸之间, 时茧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骤然减轻,当他偏过头看向门口时, 那里原本站立的人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
他感到一阵轻松,像一片纷纷扬扬随意落下的羽毛,也不可遏制地生出点儿怅然若失,总觉得自己对于兄长的感情似乎哪里少了一块,不完整、不连贯, 更不热烈了。
但这样也好,他知道哥哥总是很忙,因为自身优秀,所以也总对他抱有让人喘不过气的期待,而他一直都害怕被那双眼睛失望地看着,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再也不害怕和哥哥对视了。
反倒是哥哥,一向强势的眼神,有些时候在对上自己的时候,反而会挪开。
时茧敏锐地感觉到哥哥似乎在愧疚些什么,他不太懂,难道哥哥是第一天知道他分化成Alpha,又是第一天知道他受了些欺负吗?如果愧疚的话,为什么要这么晚呢?
晚到他已经不需要这份愧疚了。
时茧静静地待了会儿,脑子缓慢地运转着,想梳理一下自己完全断成珠子的断断续续不成片的记忆,然而只是刚动这个念头,他的腺体、身上的伤口,以及脑海深处,都像是有一千根、一万根银针慢慢地扎进去、又慢慢地在里面旋转,痛得他立刻流下两行眼泪,把纯净的蓝色眼珠浸泡得仿佛蓝宝石一般清透澄澈。
他的反应也变得很迟钝,慢放动作一般双手捂住头,慢慢地垂下去,迟钝得不像是那个一把匕首能把A+Alpha杀得丢盔卸甲的人。
缓了一会儿头不那么疼了,眼泪也干在脸上,把皮肤崩得紧紧的。时茧抽出湿纸巾擦了擦,像小猫吐口水在爪子上胡乱洗脸那样,有点天然呆的可爱。
他完好无损的时候绝不会露出这样又呆又钝的一面,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既聪明又高傲,光看眼神就该清楚这是个容不得算计和欺辱的人,偏偏现在记忆受损,就像存档重开了一样,对新展开的剧情有些无所适从。
时茧接连应付了时序和温隅安,精力明显支撑不住,躺回被子里闭上眼休息。
他浅眠的时候,一个清醒时特别想见到的人无声地出现在特护病房的玻璃窗前,身边是这座联邦最好的医院里最权威的神经科医生。
老医生头发花白但精神抖擞,语速慢得好像拄着拐杖走路,但又莫名让人很是信服,好像名医大师就该这么说话才医术精湛一般。
“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情况导致的躯体机能过载,从而引发了神经元紊乱,症状通常体现在性格较从前略有反差、记忆混乱等方面。而根据我的推测,诱因可能是这次任务中遇到危险突然爆发透支了异能和精神力,导致身体负荷不起;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单纯的外伤导致。”
时藏锋注视着一窗之隔后安然入睡的时茧,安静地倾听着看老医生的分析,时而应和一声,但绝不多话。
威风凛凛的美洲角雕此刻正蜷缩爪子立在时藏锋宽阔的肩膀上,像抓树枝一样,狠狠地将弯曲锋利的指甲抓进男人的皮肉之中,故意报复主人。
老医生也怜惜地看着病床上睡颜安然的少年,叹息道:“目前的医疗手段只能保守治疗,期望他自身的修复能力足够强大,否则如果强行进行医治,恐怕只会适得其反,可能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比如记忆彻底崩盘,精神面临崩溃。”
时藏锋这次没再沉默:“不用强制干预,实在记不起来也没关系。”
反正这近一年以来,也没有什么太好的经历值得他回忆。
“还有一件事。”老医生踌躇片刻后,还是选择全盘托出:“令公子的腺体有些奇怪,研究室提取了几次他的信息素萃取液,都没有分析出他目前究竟是Alpha还是Omega,可能是因为爆炸的辐射影响到他的身体,导致本来就不稳定的基因重新开始活跃,也许他又一次进入了‘分化’,也许是他的二次分化本就不够彻底。至于未来会是什么性别,这个我们也不能够保证,只能希望阁下尽早做好心理准备。”
有关于时茧的分化问题,时藏锋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但他并未说破,只应声点头,声音沉闷:“嗯,辛苦你们。这个消息目前还请不要随意外传,幼子尚未成年,又遭遇如此变故,无论是让他知道、或是让外面的人知道,终归对他的病情都没有好处,希望老先生能替时某暂时保守秘密。”
老医生忙说担不起,承诺道:“您放心,这件事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晓。”
然而连一个神经科医生都能够看出来的分化问题,那些经验丰富的腺体科医生稍微一试探,又如何发现不了呢。
更何况时茧就是一个活靶子,他身边绝不会少了心怀鬼胎之人,从时藏锋做出要隐瞒时茧真是分化性别的决定开始,甚至早在他小时候收到的第一份基因等级极端崇拜者的骚扰邮件时,他就知道这个世界对于他的儿子来说,一点都不安全。
肩膀上的美洲角雕狠狠地抓了一下时藏锋的肩膀,剧痛下,男人思绪回笼,目光也转移一分到老医生身上:“除此之外,他的身体没有大碍吧?”
老医生笑着说:“就是记忆方面比较棘手一些,身上那些外伤倒还在其次了,好好将养着应该很快就可以下地。”
其实说来也奇怪,时家小少爷分化成E级Alpha的事在上层圈子里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人都深深相信他已经被家族抛弃了,否则怎么会被自己亲生父亲放逐到第一军校去?
在今天之前,老医生本也以为传言不虚,然而当他真正和时藏锋接触过后,虽说这位杀伐果断的第九军区总指挥官常年面冷心狠,喜怒不形于色,交谈间似乎也没有表现得非常在意这个小儿子,可一些细节处,他却还是推翻了对这位阁下的初印象。
真要是虎狼之父,只因二次分化等级不如预期就对亲生孩子不闻不顾的人,又怎么会对这孩子的病情和身体状况了如指掌呢。
若果真像外界所说,时藏锋及其家人都羞于提起这位小少爷,又为何接二连三挤出时间来探望照顾?况且依老医生看来,一头热的明明是这一家子大的,那个小的反而有些冷冷淡淡、爱答不理,真实情况完全就是反过来了嘛!
只是别人家事,老医生哪怕再好奇,总也不好当面八卦,一阵咳嗽拍胸才压下这股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好奇心,饶有兴致地问时藏锋:“阁下不进去看看吗?”
说这话的同时,老医生也在察言观色,发现不苟言笑的时上将在听见他这句话时,坚毅的眼神似乎颤动了一下,流露出某种隐晦的动容。
老医生几乎以为对方马上就要答应下来,然而后者只是小幅度的摇摇头:“我的等级太高,贸然接近会影响到他的腺体,到时候受罪的还是他自己。”
这倒也确实,老医生是个不受Alpha或者Omega信息素影响的Beta——在联邦,医生这个职业为了手术时的稳定也大多都是Beta——按理说他不应该受到时藏锋信息素的影响,然而对方S+的基因等级,几乎已经是联邦几十亿人顶端的几人之一,在他面前老医生仍旧能够感受到一种发自本能的威压。
哪怕他年纪更大,足以做时藏锋的父亲辈,交谈时都不自觉要带上一些敬语。
就更别说目前正处于意外“分化”之中、腺体极不稳定的时茧了,他根本受不得一点刺激。
老医生叹了口气,“也只能希望令公子能早日稳定下来,能够分化成稍高等级一些更好,这样不至于父子之间想要亲近一点都叫人为难。”
时藏锋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附和道:“是。”
他看向时茧,在看清楚少年苍白的脸蛋后,垂在双侧的手慢慢握紧:“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第62章 第 62 章 那我不做你的儿子呢?……
时茧睡到快醒时不太安稳, 他总在做有关于河流、有关于末日景象的噩梦,在那样的场景下他永远都是毫无反抗能力,永远都是等待着被保护的角色。
他在痛苦中惊醒, 一看还在四面雪白的病房里, 顿时又松了口气。
外面天色已暗,鸟鸣声都安静了下来, 时茧掀开被子, 动作牵扯到身体各处的伤口隐隐作痛, 但还是想下床去找顾识云。
他的记忆虽然已经碎成片段无法连贯, 可爆炸来临时的一幕仿佛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即使不刻意去想也总是崭新地浮现在眼前。
白发Alpha赤红双眼, 从逃生的方向折返回来, 在火焰即将吞没他们的前一秒用尽全力一跃而上, 把他接在怀里紧紧护住, 挡下爆炸中心最为致命的冲击波伤害。
他们落地的同时, 整个地下城也在支离破碎, 无数巨石拖曳着火焰坠下, 仿佛一片灿烂明亮的火流星。光影明灭之间,时茧艰难地抬起头,Alpha坚毅的下巴上满是鲜血。
时茧因为透支异能而无比孱弱, 但顾识云无论何时坚定地保护着他,哪怕滚烫的巨石一块块落在他头上, 几乎就要把他活埋,顾识云仍旧将时茧圈在最安全的地方,一张嘴就漫溢出鲜血,却依旧微笑着,用平稳的声线安慰时茧:“不要害怕, 有我在。”
时茧昏昏沉沉,其实听不太清楚顾识云都说了些什么,也没办法回应他,只是努力地、认真地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楚这个为了救他宁愿豁出性命的Alpha。
他们明明非亲非故,更没有任何一点逾越的关系,可偏偏就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挽救他于水火。
在意识混乱的时刻,时茧的某一个认知却无比清晰。他想,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能够比顾识云更爱他,无论他基因等级高还是低、受人欢迎还是人人避之不及。
——应该是爱吧。在顾识云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后,时茧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识云是爱着他的。
从他进入无比抗拒地第一军校开始,从他们在思过楼初见开始,顾识云就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默不作声地、毫不起眼地陪着他,帮助他。刚开始认识时他还笑顾识云像个冰块,年纪轻轻也学得像他父亲那辈人一样苦大仇深不苟言笑,但谁能想到,谁会想到,这样一座看起来永远也不会为谁融化的冰山,其实早在撞到时茧的小船时就从中裂开缝隙,日积月累地扩大成一条溪流,叮叮咚咚地流淌着的全都是深埋山底不为人知的爱意。
若不是顾识云为了他命都不要,足够震撼到犹如一把锤子打碎了一切自欺欺人的保险箱,让时茧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爱自己这一点,那就连时茧自己,也差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座冰山曾经为自己融化过。
现在他知道了,知道顾识云喜欢自己。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自己对这个Alpha究竟是什么情感,他想去找到顾识云,把这件事也彻底弄清楚。
但刚下床,还没能多走几步,特护病房外时刻待命的副官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忙冲进来扶住时茧:“你再走几步都快散架了!快躺回床上去!”
时茧没动,只是问他:“顾识云呢?”
“谁?”副官一脸茫然。
“……忘记你早就从第一军校毕业了。”时茧换了个问法,“救下我的那个Alpha呢?白发的,S+。”
副官恍然大悟,旋即又有点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时茧神色,都快摇摇欲坠了还惦记着要去见一个Alpha,看来两人关系非同小可啊。
他斟酌了一下,尽量避重就轻道:“哦,你说那个Alpha啊,当时救援部队把你们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他一直护着你,所以伤得也更重,后续还要再做几轮手术,人也一直都是昏迷的,现在这种情况不适合去探望。但你也不用太过于担心,S+级别的Alpha自愈能力极其强大,别说是被炸了被石头埋了,他就是手臂被砍断都能够接上,目前还算稳定,没什么性命之忧的。”
时茧却很坚持:“我要去见一面,问清楚一些事。”
“什么事这么重要?比你身体还重要?”副官好声好气地哄着,“等再过两天,你的伤势恢复一些之后,我再带您去找他好吗?”
时茧一句话堵得他哑口无言:“你送我去第一军校的时候,也承诺学期末会带父亲和兄长们一起接我回家,但我一直没有等到,现在我也不想再等了。”
副官尴尬地摸摸鼻子:“呃……这个嘛……”
“带我去。”
副官只好说实话:“您说的这位Alpha在抢救手术结束的当晚就被转移到其他地方了,现在睡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甚至是生是死都无从得知。有关此事我也问过上将,他对此讳莫如深,我也就不好再继续追问。”
时茧的脑海中像是瞬间有道闪电劈下一般,剧烈地疼痛起来,捂住额头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副官忙扶住他,满脸懊丧地说:“我能理解您的心情,那个Alpha估计是个很好的人,不然也不会舍命救您。但他来头不小,背后势力可能不亚于第九军区,您贸然与这种人接触,最后吃亏的说不定是您自己。”
顾识云背景不简单这件事时茧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最初以为这是父亲派来暗中保护他的,只是后续种种又让他凭借直觉推翻了这个猜测,但无论顾识云究竟是哪一方势力,哪怕现在有人指控他是某个极端组织的成员,也和时茧想要去见他一面并不冲突。
时茧声音虚弱,语气却十分坚定:“你让开。”
副官心一横,说着冒犯,抱起他放回床上:“您现在浑身碎得就跟个玻璃娃娃一样,轻轻一砸就四分五裂了,我有几个脑袋够掉的,敢放您出去?您也就别为难我了,要不等上将来看您的时候,您把这个要求向他提一下吧。”
副官本以为搬出时藏锋这个终极大杀器,这小少爷估计就不闹腾了,毕竟连把他送去第一军校那次,即便他百般不情愿,但只要一提到时上将,这叛逆不服管教的小少爷就立刻乖巧地像只小猫。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招居然不管用了!
小少爷提起到他敬爱的父亲时,不仅眼睛里没有了那种忐忑、期待的光芒,甚至就连语气,都冷冷淡淡的,还不如刚刚提起那个不知名Alpha时显得在意!
副官直觉轰隆一声,天都塌了。
“那你把我父亲叫来,我亲自问他。”
父亲????这这这,一般只有大少爷二少爷才会用这么生疏的称呼啊!!!!
小少爷什么时候用过!他一般不都是带着孺慕亲昵地喊爸爸么!
副官战战兢兢:“呃……这个……上将他……”
话音未落,一道低沉严肃的男声在病房门边响起,让副官顿时长长地松了口气:“付山,你先出去吧。”
副官忙讪笑着光速离开,躲到走廊上后还不忘将门拉上,回想起小少爷突兀的变化依旧胆战心惊,不禁拍了拍胸膛安慰自己病人情绪不稳定是正常的。
总不可能小少爷被炸一下,突然就给炸正常了吧!他正常了那时上将可就要疯了!
时茧本来挣扎着又坐起来想要下床,听到时藏锋的声音后,仍旧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抬眼静静地看着他向自己走来,而后抬起手,把他轻轻地按了回去。
那双手还戴着皮质手套,时茧能闻到淡淡的皮革掺杂着烟尘的混合气味,就如同时藏锋这个人本身给人的感觉一样,威严、沉默、复杂,一两句话很难说得清楚。
他不再尝试起来,收回视线,低声喊道:“父亲。”
时藏锋嗯一声,“好好休息。”
男人的手掌宽厚,隔着一层手套放在时茧的肩膀上也仍旧滚烫,时茧感觉到一种不自在,忍不住往里面缩了缩,避开那道大掌的钳制。
时藏锋动作微顿,但并未深究,只是从善如流地收回手:“你想知道那个Alpha的去向?”
时茧无声点头。
时藏锋说:“他很安全,只不过暂时无法公开露面。”
时茧问:“他在哪?”
“你想去见他?”
“他救了我。”
“那个地方常人不得随便进出,哪怕是军政两届达到一定职级的相关负责人,没有提前预约和批准,也照样无法进入。”
时藏锋简单几句描述,时茧就已经猜出来了顾识云的背后势力,直言不讳道:“他就是在地狱,我想见他,我也会去的。”
“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这件事?”
时茧坦然回答:“第一,他不顾生命危险救了我;第二,我需要弄清楚一些事情。”
时藏锋的鹰眸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些不赞同:“他隐瞒你真实身份这么久,本质上是一种欺骗,严重一点来说也可以称得上是傲慢,我不认为这种人有什么值得深交下去的必要。”
“您同样也认为我没有必要抗拒去第一军校不是吗?”时茧直视着时藏锋的眼睛,只有他,会不惧怕这个令无数异种闻风丧胆的杀神,“您还认为我对于余宸的报复没有必要。”
他问,“那在您眼里,什么是必要的?”
时藏锋不置可否。
时茧又问:“我是E级Alpha,以前父亲不让我和你距离太近,可现在父亲就坐在我床边,难道不会担心基因等级压制吗?”
时藏锋言简意赅:“我打了抑制针剂。”
副作用不小的针剂。
时茧不久前刚被打过,知道能有多难受。因此在听见时藏锋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眼睛轮廓明显变大,显得有几分震惊。
时藏锋话有所指:“毕竟你也不会听其他人的话。”
时茧抿抿唇,不说话。
“也许等那个Alpha痊愈后来找你,会主动说明他的身世,但作为父亲,我想我也有一定的责任在他之前提醒你这件事。”时藏锋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令时茧震惊,“他姓顾,对么?一个东方人的姓,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然而只是皇帝陛下有意为之,借此削弱姓氏会带来的光环。”
“实际上,他真正的名字,或许应该冠以诺曼这个姓氏,如同他的父亲、当今联邦的皇帝,尊名阿比斯·诺曼。”
哪怕时茧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也绝没有往这种方向想过,这实在是……
太惊世骇俗了一些。
谁能想到从来都不显山不露水,除了执行作为纪察部部长一职职责外,在第一军校低调得像一个透明人般的顾识云,居然——
居然会是这样声名显赫的身份。显赫到即使是同一个阶级的时茧,也会为此而惊讶的地步。
也因此,时茧明白了顾识云为什么从不提起他的家世背景,却又在那个小摊上,对皇室发售的纪念匕首侃侃而谈。
真相其实早就有过蛛丝马迹,他也一直有所留意,只是当结果没有板上钉钉地被宣告时,人总是不太愿意去相信那个看起来非常不正确到惊世骇俗的结果。
时藏锋观察着时茧的表情,除了一开始的惊讶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诸如被欺骗、被蒙蔽的愤怒,并且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他有一丝不解。
他本来以为捅破这件事,至少会让他这个过分天真愚蠢的孩子意识到不是家人让他失望,就可以把满心希望寄托给外面心怀鬼胎的人。
但时藏锋也没有蠢到直截了当问出来,只是告诫时茧:“你没有必要——好的,也许你不喜欢这两个字——不要和那个Alpha接触太多。皇室是注定会被时代发展取缔的昨日黄花,即使在我看来阿比斯为联邦做出的贡献已经足够多,但这种皇室制度在当前社会就是不健康也不科学的,总有一天他们会遭到清算,如果那个时候我还活着且是主力军,你作为我的儿子,又和那个Alpha牵扯过深,你会很痛苦。”
时茧突然笑出了声:“那我不做你的儿子,这个问题是不是就迎刃而解了?”
时藏锋被狠狠噎了一下,哪怕是时茧也极少能够看见他如此吃瘪的表情,而且明显是有些动怒的,只不过很快又压了下去,带着几分无奈道:“你的冷笑话讲得还不错。”
时茧的笑容回落,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只有在说出那句话一瞬间的他最清楚,那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时茧的的确确不太需要亲情这种东西了,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遇上记忆断裂这种变故,连自己未来究竟是Alpha还是Omega都不清楚,哪里还有精力在乎父亲和哥哥们究竟在不在意他这种无聊问题。
只是时藏锋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他眼中单纯容易受骗的幼子,早就已经不那么需要他的保护了。
第63章 第 63 章 我不能恨你。
时藏锋活了四十几年, 还是头一次有这种微妙地生闷气的感受,具体表现为他不想再和时茧围绕“顾识云”这个名字进行任何讨论,生硬而又拙劣地岔开了话题。
“伤好后跟我去第九军区疗养, 暂时不用回第一军校。”
时茧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意外, 但也没持续多久,拒绝了这个放在记忆受损之前也许会答应的要求:“我已经习惯了第一军校的生活, 六点早起跑操做体能训练, 三餐饮食清淡寡素, 每天高强度的对抗练习, 不做晚训就睡不好觉……诚然一开始我的体质接受不了这么高强度的训练量, 脚心的水泡总是磨破了又长出来, 但多痛几次自然也就适应了。您和哥哥们当初说得很对, 没有什么环境是人适应不了的, 哪怕那对我而言堪称地狱, 但待久了自然也就习惯了。”
时茧的语气里没有怨怼, 只是平静地看着时藏锋的眼睛, 并未刻意去寻找, 但仍旧看见男人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收缩。
他明白,这些事时藏锋一定早就知道,毕竟他身边被安排了那么多人, 他在第一军校的一举一动都被父亲收入眼底。只不过通过别人口中了解到的,和从自己孩子这里听到的, 多多少少还是会有所不同,他受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罪,他的父亲哪怕再厌恶、再看不起他,毕竟曾经那么视若珍宝、捧在手心里过,总还是会那么一点触动, 或者说得再严重点,也会有那么点儿心疼他。
但时茧不会希冀时藏锋有更多的后悔,更不会幻想他会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这些事说起来的确委屈,哪怕记忆其实已经不那么清晰了,时茧的心头也还是会生出一种模模糊糊地钝痛——
可除此之外会因此而牵连出的更多的感觉一概都没有了,随着那些日积月累的失望和地下城的爆炸,都被大火付之一炬。
现在的时茧,对于温隅安,对于时序,也对于时藏锋,对于其他任何曾有过情感寄托的人,都不难过,也不期盼。
他能够做到完全心平气和地同时藏锋平等地对话,不必希冀、也不必孺慕,不再将自己放在一个等待被允许被接受的位置。
“一年前您强逼着我去第一军校的时候,您和哥哥们说我不够成熟,不够理性,这的确是实话,大多数时候我忍受不了他人的定点冒犯,骄傲、冲动、不可一世;我以为我是时家的掌上明珠,但被扔去第一军校的时候,我才逐渐意识到我可能只是一颗浊珠。”
时茧已经将近成年,声音既有着少年人的清亮,也更多出几分沉稳来,至少现在的他在与人对视时,慢条斯理的语速非常容易令人信服,连时藏锋这样对待下属严苛到吹毛求疵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即使以他这种挑剔的眼光看来,他那个娇气包一样爱哭爱撒娇的小儿子的确已经成长到一个足够让他们平等谈话的地步。
时茧说:“我是一颗浊珠——但如您所见,您所期望的第一军校作为一块粗糙好用的磨刀石,历经种种后,现在的我不用再是谁的掌上明珠,我就是我自己皇冠上镶嵌的那颗明珠。”
“我长大了,父亲。”
“您不能再用‘你还小’、‘你不成熟’、‘我是为你好’这样幼稚的每个长辈都爱用的话,来随意地向一个成熟的人而非孩子提出那些天马行空的要求,您不能够随心所欲地想让我去第一军校我就必须去,想让我去第九军区我也得全盘接受。我现在明确地拒绝您,比起待在你的身边,我更愿意回到第一军校,那个您所说过可以磨炼我的地方。”
他声音极轻,像极了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然而落在天平的一头时,却重若千斤,挑战着天平另一头的权威。
无论输赢,他都在竭尽所能争取。
而时藏锋断然没有想到,时茧会拒绝他的要求——
可是,想待在他身边,不想去第一军校的,不正是他吗?
为什么他现在愿意满足时茧的要求,时茧却又不需要了?
“你可能还在闹脾气,或许是误解了什么,这应该是我没有把事情说明白的错。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最初我把你送去第一军校,是因为那里是一个真空地带,无论哪方势力都难以插手,你待在那里会比待在任何地方都更安全。而现在,即使是第一军校,也已经不再是铁板一块,你已经为此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我需要有更加稳妥的方法照看你,保证你的安全,至少保证你遇到危险之后可以立刻赶去救你,而不必从第九军区千里迢迢飞来。”
时茧轻轻一笑:“第一军校很安全,不安全的人是我,教官从头到尾也没有同意过我的外派申请,是我自己偷偷跟过来的。但说到底这条命是我自己的,任务是成功是失败,责任都由我自己一个人抗下。”
时茧表现得这样有担当又洒脱,时藏锋却反而有些不是滋味了,在他印象里,这个孩子分明一直都还是那个期期艾艾望着自己,会用柔软的声音喊自己爸爸,从小胆子不大、连刮风下雨都要抱着小玩偶来找爸爸一起睡觉的小宝宝,他被宠得脾气又坏又目中无人,爱吃甜食爱顶嘴,他是想过要让他去磨练磨练,至少不要离开家里就活不下去,可他从来也没想过需要这个小宝宝成长到多么独当一面的大英雄。
时藏锋是希望时茧快些长大的,联邦风雨欲来,他深刻地恐惧着自己不能够再庇护他的那一天的到来,可现在看见时茧真的能够脱离他真正地走向独立了,却又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
为什么会这样?
这难道不是他所希望看见的吗?
时茧见时藏锋眉心紧皱,久久也不说话,主动道:“父亲,我会如您所愿的,您希望我成为什么样子,我就成为什么样子,这是您曾经教导过我的,一个Alpha必须要经历的成长。”
去他妈的Alpha,去他妈的成长——
有那么一刻,时藏锋真想不管不顾地将内心淤积的郁闷统统发泄出来,可话到嘴边,他看着时茧那双明亮却不沾什么情感的眼睛,那一时的冲动忽然又慢慢冷却,就像火上被浇了一盆冰水那般,满腔愤懑哑然熄火。
他如果真说出来了,那谁做错谁做对,立刻便一目了然。
时藏锋不愿意承认自己错误,他是整个第九军区的总指挥官,在他的辖区内受异种、战乱、暴动祸害的人数近乎为0,这正说明了他这个人的正确无误,那么他在面对自己儿子的教育问题上,又怎么可能有错呢?
何况,何况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时茧。
时藏锋强撑着冷静镇定,但声线的略微不稳却暴露出他心里并不如表面上那样稳定,甚至,他并不敢像时茧与他对视那样对视回去,那双鹰一样的,在战场上坚毅果敢的眼睛,此刻盛满不易察觉的愧疚与慌乱。
“我要求你那么做,自然都是有理由的,你也可以不认同,但作为父亲,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时茧当然知道时藏锋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能是因为恨他才做下的,即使他丢失了分化成S++Omega那段时间的记忆,连自己现在到底是Alpha还是Omega都弄不清楚,但他也愿意相信时藏锋的决定背后或许是有什么苦衷、或许是有别的计划,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时藏锋最初出于什么想法,他都因为他的决定而吃了不少苦头,一度险些撑不过来。
时藏锋没有详细地解释他对时茧做这些的原因,大概是他自己认为既然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沉默,那么现在再反复提起,就有些替自己开脱的嫌疑了。
时茧明白他的顾虑,他知道,时藏锋也一定能感受到他现在的态度,到底他们是父子,他的身体里流着时藏锋的血,抛却那些恩恩怨怨,这天底下没有人比时茧更懂时藏锋,哪怕是他的亲哥哥、时藏锋的另外一个亲生儿子也不可以。
所以时茧对时藏锋说:“我相信你有苦衷,相信你并非真的恨我、厌弃我,毕竟我的生命来自你,幸福来自你,你也不会舍得真那样对待我。但父亲,除了那些,我的眼泪来自你,痛苦也来自你。”
“你赠予我的生命许多东西,无论好的坏的,我该拿什么给你才能还清?我还有什么能够给你?”
“其实我真的想恨你,我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梦里每个片段里的我每时每刻都在痛苦。可是你是我的父亲,我恨不了我的父亲,我还是会爱着你,如果你实在坚持,我愿意做一切你想让我做的事,因为除了这身血、这身骨头、这条命,我没有什么能够给你了。”
时茧字字泣血,他本来不想再把藏起来的那个自己挖出来剖开给任何一个人看,可时藏锋却又不同于任何人,他还不能那么快地对这个人做到真正的熟视无睹。可一个人的情绪终归是有限的,爱用一点少一点,恨用一点少一点,怨怼是这样、愤怒也是这样——
至少此时此刻,时茧感觉到自己心里千疮百孔的那个地方,疼痛感已经又减轻了几分。
他想他应该很快就可以彻底不痛了。
时藏锋已经彻底无法去看时茧的眼睛,他当年被异种的高射炮打断胳膊的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过,像有人拿着一把生了锈的刀,把他的心一寸寸地缓慢艰难地割下来,连死都不能够死个痛快。
他悲哀地看着幼子尖瘦脆弱的下巴,心想,事情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在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从来也没有想过他和幼子之间会谈到恨,谈到生死。
时藏锋仿佛看见他真的一步步将时茧逼到天台,把他逼到无可回头的绝路上,哪怕那并非他的本愿。
明明一开始,他只是希望时茧待在第一军校里,低调安稳地度过这段时间,等他处理好一切,就把他接回家,把那被隐瞒的性别还给他。
明明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决定。
事到如今他终于知道这个决定给时茧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以至于把那个最喜欢爸爸、最爱黏着爸爸的小公主伤得体无完肤,不想要再接近这个会带给他痛苦的人;
可一切好像都已经晚了。
时茧不想再听他的话,不需要他的保护,也不叫他爸爸,不是在闹脾气,也不是撒娇想让他低头,他就是如他话里所说的那样,如果可以把一身性命都还给他,换来两个人毫无瓜葛就好了。
他的孩子,不想再跟他有任何关系。
时藏锋在时茧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目光中彻彻底底败下阵来,尝到了他当初种下的苦果。
副官在特护病房外的沙发上打盹,忽然听到一声极重的开门声,吓得猛一惊醒险些从沙发上摔下来,还没来得及爬起,就看见进去时还正常的上将满脸黑沉、压抑着即将迸发的怒气,大步流星走在前头。
“把牧野给我找来,找不来他就把余维生的那个狗崽子绑来!”
副官一骨碌爬起,战战兢兢地跟在时藏锋身后,一边胡乱点头答应,一边头脑风暴:不对啊,当初那事儿刚闹出来的时候上将不就通过对余上将施压的方式,逼他狠狠惩戒教训过余公子一番吗?后来据说放回去后和自家小少爷又打了一架,但小少爷关一次禁闭放出来后就捅他一次,据说把他捅得都不举了,小少爷也没吃什么亏——
怎么突然这时候又翻起旧账来了?
他胆大包天地抬起头,悄默声打量了一眼时上将,立刻就被那风雨欲来的脸色吓得一激灵,忙低下头,生怕和那双杀神修罗一样的眼睛对上。
这种关节上触霉头,那下一个要收拾的保不齐就是自己了——他真要被扫地出门了,以后还怎么给军校里的弟弟铺路?
副官欲哭无泪,心里的小人流着两行宽面条泪,跪地仰天长啸:这他妈到底谁啊把上将逼疯了!!!
但无论怎么说,能给时藏锋当副官的人,执行力总是不会太差的,付山一副窝窝囊囊的样子就把事情给办了,余宸上一秒还在病房躲被窝里偷看黄色杂志试图唤醒自己的老二,下一秒就被“请”到了时藏锋的临时办公室。
余宸一脸懵逼,头发都还是乱成鸡窝头的造型,还在输血的手背也是被付山硬生生把针头扯掉了,正往外飚着血。
怎么,这是丑儿婿总得见岳父吗?
这位传说中的时上将派人把他绑过来了?
时藏锋真对上余宸时,最开始那种即将火山爆发的怒气反倒渐渐平息下来了,他毕竟是拥兵自重自治一方,是联邦赫赫有名的实战派将星,军功和拥趸数不胜数,自然犯不着在余宸这样不值一提的小辈面前失了分寸,白白让人看笑话。
余宸在此之前只在军事频道和他爹的口中听说过时藏锋,并不熟悉这位时上将的风格,见他面无表情眼神沉稳,只是单纯的摸不着头脑,丝毫不知道自己大难临头。
副官经常跟在时藏锋身边鞍前马后,倒是清楚上将直接大发雷霆或许还好些,那样气消了也就恢复风平浪静,但要是从面上看不出什么名堂,那才是真狂风骤雨。
第64章 第 64 章 同态复仇
余宸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时藏锋有动静, 耐不住性子主动道:“时上将这么晚请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还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我都知无不言。”
副官心一凉,寻思这孩子上赶着找死啊, 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时藏锋没有先回答余宸的问题, 看了眼副官:“你先出去。”
副官满脸怜悯,走过余宸身边时, 在心里祝他好运。
余宸正纳闷, 他和时藏锋有什么机密话题, 是连自己贴身副官都不能听的?然而下一秒, 他的脸色忽然一变, 痛苦中带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直瞪着时藏锋。
凛冽肃杀的冷杉信息素在一瞬间遍布房间里的每个角落, S+级别的基因等级如同山巅般不可逾越, 余宸的A+基因等级毫无反抗之力, 犹如他当年利用信息素等级差异折磨时茧一样, 今时今日, 也被时藏锋的信息素轻松碾压。
余宸的膝盖几乎是在被压制的那一瞬间就弯了下去, 狠狠地跪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砰”地一声,响亮得连门外的副官都能听见, 膝盖不由得一凉。
余宸双手撑在地上才能勉强克制自己不完全匍匐,他艰难地试图抬起头, 然而从那个角度,他只能够看见时藏锋漆黑晃亮的军靴。
Alpha与生俱来的反抗和叛逆精神让余宸无法接受自己就这样被时藏锋踩在脚下,可犹如狼群般等级森严的信息素压制却又让他不得不臣服,而余宸从小呼风唤雨长大,除了他父亲, 还从未有人敢如此羞辱他。
极端的耻辱心让他的精神濒临崩溃,腺体如风中残烛般在铺天盖地的冷杉信息素中被疯狂地拉扯,被撕裂成一片片碎片。他犹如困境之中绝望的野兽般痛苦哀嚎,连脖子一侧的青筋都像盘虬错节的树根般剧烈隆起,因充血而赤红的眼珠突兀地也几乎要掉出来一样。
最让余宸无法忍受的是时藏锋高高在上地冷眼旁观着自己的丑态,在他众星捧月的人生里,除了时茧,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看他、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羞辱他,他愤怒地嘶吼着、挣扎着,然而于事无补,他仍旧摆脱不了时藏锋的S+信息素的控制。
时茧、时茧……
好奇怪,在这种焚烧灵魂的痛苦之下,余宸满脑子除了屈辱和愤怒之外,居然只剩下那个留着一头蓝发、又漂亮又高傲的少年,他回忆着时茧被自己用信息素压制时痛苦压抑的表情,身体深处慢慢涌上一种兴奋的同时,忽然又想到,那时的时茧,遭受的痛苦和自己如今是一模一样的吗?
不是吧……
E级的Alpha,在面对高等级的信息素等级压制时,感知到的痛苦只会比他现在更加具体也更加难以忍耐,余宸至今都无法理解时茧当时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尤其是他也被同类复仇的当下,因为他自己都做不到,他这个自诩为胜残次品Alpha一等的高等级Alpha,居然方方面面都输给了那个残次品Alpha。
余宸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他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上一刻还清晰的时茧的样子,这一秒就宛如水中倒影,他只记得少年眼角倔强的没有在他面前掉下来的那一滴眼泪,像一颗剔透的闪闪发亮的珍珠,藏在他的记忆深处。
直到余宸的眼角和腺体都开始出血,从开始到现在对余宸都未发一言、甚至没有任何动作的时藏锋,才终于停止释放自己的信息素,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碾压。
他的腿往后一退,站起身来,不疾不徐地走到余宸身前,眼神冷漠地俯视着这条落水狗般的第一军区太子爷——
军校里人人吹捧的太子爷,在时藏锋看来,也不过就是个难堪大用的纨绔子弟。他浪费时间来惩治,都算是替余维教训这个他自己没养好的败家子。
放在平时,时藏锋根本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余宸这样的废物二代,但现在不巧的是,他正因为小儿子和他闹脾气的事非常、非常,非常不爽。
哪怕余维真的为了这样一个垃圾来找他麻烦,最不济还他一批军火,摆平事情是没那么容易,但也没有那么困难。
余宸脱力地倒在地上,血水和冷汗混在一起,去了半条命。
“听说你很喜欢用信息素等级压制来欺负比你等级弱的人,”这是今晚时藏锋开口的第二句话,也是他对余宸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冷入脊髓,“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其实你连真正的信息素都不会用,弄点小打小闹的把戏,就认为自己足够在军校里称王称霸,现在知道你的那些手段有多小儿科了吗?”
余宸大笑着咳出几口鲜血,他知道自己在时藏锋面前如待宰羔羊般毫无还手之力,干脆就不挣扎了,躺在地上大胆地直视着那双老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嘴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地嘲讽笑意:“咳咳、咳,时上将这是来,来给时小少爷撑场子啊,晚辈甘拜下风。”
时藏锋一言不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眼神里蕴含着余宸最无法接受的轻蔑,根本无需有多明显。
单单只是被那双眼睛看着,余宸都有些受不了,这种完全蔑视的神情让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己刚刚的狼狈,完全丧失了理智,口不择言地反唇相讥:“怎么?咳咳,觉得自己替儿子教训校霸,特别威风?能拿去给儿子邀功?这都什么时候了?才想起来这件事啊?那以前呢?以前你儿子最需要你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出来大发威风?”
“我很惨是不是?在你面前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像条狗一样祈求你高抬贵手放过,看着真可怜啊——是啊,当初你儿子在我手里也这么可怜,刚从Omega分化成Alpha没多久吧?长得还是和Omega一模一样,欺负起来可比欺负一个单纯的Alpha爽多了!”
越是往下说,余宸越是感到一种畅快,他不管时藏锋听到这些话会不会有所触动,他就是要让时藏锋意识到,如果没有他们的漠视和纵容,时茧也就根本不会落到他手里,更不会发生后面那么多的事。
甚至说着说着,余宸对时藏锋原本的愤怒变成了一种迁怒,还有完全不讲道理的恨,他想如果不是这些人放纵事态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如果在他第一次对时茧出言不逊的时候就有人站出来像时藏锋今天这样报复的力度来阻止他,那他也许就不会像迷了心窍一样对时茧做出那些无可挽回的事,也许……也许……
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会像现在这般,一定是你死我活。
“时上将,你说你当初都没找我茬,现在又来充当什么好人?不会是——咳咳——”
余宸忽然被时藏锋隔着手套单手掐住脖子,对上男人阴郁的眼神,顾不上窒息的痛苦,反而畅快地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不会是、咳、不会是你儿子差点死了,你发现他不认你这个爹了,才赶紧来拿我开刀,咳咳,试图、试图挽回你儿子吧?”
脖子上的力度渐渐收紧,余宸的眼前冒出阵阵白星,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时藏锋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吸气声,舌后跟也逐渐感受到一种浓郁腥甜。
将要窒息之际,余宸空白一片的大脑想到的居然还是时茧,他想起来这人曾经也被自己这样对待过,那纤细的、天鹅一样的脖颈淤青了好些天,白玉有瑕,这瑕疵还是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这种认知让他兴奋了好久。
他总是控制不住地想欺负时茧,想从他颤抖的声音里听见自己的名字,想看到他倒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睛里流出眼泪,想让他做的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噩梦里都是自己的脸,想在他瓷白无瑕的身体上留下只属于自己的印记——
余宸好想、好想彻底地破坏和占有时茧,让他变成专属于自己的所有物,这种想法哪怕到今天也没有改变过。
可是得知时茧被绑架面临生命危险时,这样的念头在他心里却又从未有一刻出现过,他不敢去幻想时茧会被如何折磨、也不敢想他如果真的有什么不测那该怎么办,他满脑子想的只有怎么保证时茧的安全,怎么把他救回来,那场爆炸发生时他没有想过要出去,要不是顾识云把他扔出去来不及返回了,一命换一命的就应该是自己才对!
顾识云能够为时茧做的,他余宸一样能做——
他凭什么不能做?他和时茧从小就认识,他们彼此憎恨过也做过朋友,顾识云才认识时茧多久?凭什么只有他能够替时茧豁出性命?凭什么他余宸就不行?一条命很稀奇吗,只有顾识云有吗,他余宸就没有吗?!
濒临死亡的这一秒,余宸想了很多很多,最后想的是,如果被时藏锋因复仇而杀死也算把这条命给了时茧的话,那能让时茧背起自己这条命,好像也是一件特别划算的事。
只是到最后关头,那几乎要被拧断的脖子忽然又松出一口气来。
时藏锋放开了他,险些失控的暴戾过后,他扭曲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依旧是一开始余宸见他那副无懈可击的样子。
“滚吧。”
“你不配出现在他面前,你的名字、生死,都和他没有一丝一缕的瓜葛,你也休想有这份瓜葛。”
余宸惨白一笑,声带严重受损,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是吗。”
那可不一定。
第65章 第 65 章 “别过来。”
时茧没有顾识云的线索, 只好安心养病,以往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序居然有空隔三差五地就来看他,虽然每次还是都说不上几句话就又匆匆要去开会, 可他就像对这种事上瘾了一样, 哪怕时茧背对着他明显不想搭理,也能自说自话好一会儿, 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反而后悔没有早点关心幼弟, 否则他们亲兄弟之间, 也不会落到个无话可说的地步。
无论如何, 时序还是觉得安心,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即使时茧对他很冷淡, 甚至算得上是漠然, 但那些连关系最紧密的助理也无法倾述的话, 作为最年轻的上议院议长所要承受的高压……等种种, 在这间充盈着淡淡的小苍兰香味的病房里, 都得到了一个得以被妥善安置的位置。
除了时序,温隅安和时藏锋偶尔也来。
温隅安被时藏锋压在调查Omega极端崇拜组织的事上几乎抽不开空,就经常自己做好饭再让下属开车送过去, 但几乎每次都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来。
“又没有吃?”温隅安皱眉。
下属战战兢兢道:“小少爷……呃……他说没胃口。”
其实很多次时茧都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如果是温隅安送来的饭菜, 那就直接倒掉或者自己吃掉吧。
而那些欲言又止,没有说明的话,下属也能从时小少爷的眼神中读出来,或许是为了在外人面前给自己的养兄留一点面子,才没有直接说这些东西恶心得他看一眼就会吐。
下属自然是不敢把这些话说给温隅安听的。
但其实他不说, 温隅安心里多少也明白些什么,只是某种似乎在确切地失去而又无法挽回的心态使他焦躁不安,下意识地就把责任丢给了可怜无辜的跑腿下属:“他记性好,哪怕只见过你一面也会记住你的脸,何况你天天跑,他自然知道你是谁的人。你就不会乔装打扮一下,换个护士之类的身份把饭送过去?”
下属心里犯嘀咕,心想你自己也清楚是因为你人家才不接受我送过去的饭菜啊,但上司的命令哪敢违背,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温隅安心底那股虬结已久的怨气算是发泄出冰山一角,他挥挥手,让下属把饭菜留下出去。
这一来一回两三个小时,再是色香味俱全的菜品也早冷了,表面凝固着一层淡淡的油,入口味道着实不怎么好,但温隅安仍旧一口一口自虐般吃完了。
他让警卫员来清理垃圾,后者注意到长官以拳抵着胃,面露难受之色,不免担忧道:”您怎么了?身体哪里不舒服吗?我去叫军医来。”
温隅安摆摆手,压下那阵剧痛,缓过神后勉强笑道:“不用了,一点老毛病。”
警卫员忧心忡忡地收拾着厨余垃圾离开了:哪有人胃不好还天天吃残羹剩饭的,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他才刚出去没多久,温隅安的办公室又被推门而入:“最后一批俘虏已经审讯完毕,口供都在这里了。”
沈行川把厚厚几摞文件夹重重地往温隅安办公桌上一放,毫无从前对温教官的敬畏,急迫道:“时茧呢?他现在在哪个医院?这么久了,我们连他恢复情况怎么样都不知道,你是他养兄,应该更清楚内情吧?”
温隅安自嘲般笑出两声,心道养兄又怎么样,做过这么多伤害时茧的事,他又哪里来的脸面去标榜自己还是时茧的至爱亲朋。
现在在时茧心里,他的地位,恐怕都不如眼前这个被时茧划分到好朋友范围里的沈行川吧。
温隅安冷眼看着沈行川焦急的追问,心中阴暗地生出一丝嫉妒,这个人……明明就不该出现在时茧的生命中的。更不应该,成为他付出信任的至交好友。
沈行川半天也等不到温隅安的回应,更着急了:“到底怎么回事?他现在是好是坏,总得有个准信儿啊,我们这么多人日日夜夜的都为这件事揪着心,要不是还有这么个任务在这儿钓着,我现在早就带着陆空指小队满大街找人了。”
温隅安拿起一本文件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着,皮笑肉不笑道:“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我父亲还没有把那些极端组织的人都折磨致死,就代表我弟弟目前情况稳定,正在逐步恢复。”
沈行川:“这句话你一个星期之前就已经说过了,我不知道你具体是想表达些什么,但如果时上将这么舍不得时茧受苦睚眦必报的话,他也许在时茧一开始受欺负的时候就应该站出来,而不是现在才亡羊补牢。”
“你说得对。”
“你别糊弄我了!”沈行川看不惯温隅安这幅不紧不慢的样子,语气已经有些崩溃,“算我和陆空指小队的同学们求你了,温教官,请您告诉我们时茧同学的医院和病房号吧,我们别无恶意,只是想确认一下时茧同学目前的安危,顺便向他致以最纯粹崇高的敬意。”
温隅安把文件夹往办公桌上一丢,十指交叉,不疾不徐道:“按照时茧现在的恢复时间,他应该是能够赶得上这件事初步调查结束之后的表彰大会的,我想他也应该会去参加,毕竟军方能够捣毁这个极端组织,他是头等大功臣,理应接受这份荣誉,不是吗?所以你们也不用急这一时,到时间了自然会见到他的。”
沈行川握紧双拳,梗着脖子瞪了温隅安半天,后者当他不存在,最后也无可奈何,只好回去。
而同一时间,时藏锋也将这份消息带给时茧。
彼时时茧正在整理床铺,纯白色的被褥被他叠成整整齐齐的豆腐块。
时藏锋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讶:“你伤还没好全,做这些干什么,按铃把护工叫来就行了。”
时茧背对着他,声音淡淡的:“但不是您希望我能够独立吗?我现在能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您应该乐见其成才对。”
时藏锋扣住门把的手指用力到泛白,片刻后,沉声道:“那也该分清楚时候,你现在是伤员。”
“我为自己受的伤而感到光荣,在战场上挂彩,这是每一个联邦军人的荣誉。”
连时藏锋都会打心底认可的真理,但前提是这话不是由时茧嘴里说出来。
他心里莫名很难受,时茧现在的种种表现和谈吐完美得不能够更完美,他早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战士,可作为一个父亲而非军人,他却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懂事听话到这种地步。
他甚至更愿意相信时茧说这些是气话,在故意和他较劲,那样时藏锋心里或许还会好受些。
时藏锋垂眸,不再就这个话题展开过多讨论,将话题切到此行目的:“除了高层头目之外,Omega极端崇拜组织的成员和受害者已经全部统计完毕,审讯工作已经开始收尾,情报部门也在抓紧修复因爆炸而损毁的电脑,相信很快就能够把这个组织存在的目的和他们正在研究的项目调查得水落石出。”
时藏锋顿了顿,看向时茧的眼神里骄傲与心疼交织,心情很是复杂:“整个任务能够这么顺利,联邦和人民都应该要感谢你和顾识云。你做得很好,小茧。”
即使记忆被打乱后,那些强烈存在过的情绪已经随之七零八落,但这句肯定,时茧曾经无比期待,即使时至今日,也依旧会为这句话而心跳加快。
时茧的呼吸急促了一些,他的心底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混合着委屈的愤怒,让他想转过身冲着时藏锋歇斯底里地质问,他等待这么久的一句话,为什么一直都不愿意给他,一定要等到现在,他已经不那么需要了,才舍得赏赐般说出来——
可他不稀罕了,他根本就不需要再靠父亲的一句肯定来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娇生惯养的蝴蝶早已飞出高塔,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困住它。
时茧满脸是泪地走到时藏锋面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皇帝亲笔,泪眼模糊地快速扫过标题和开头,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像攥紧了什么救命稻草。
时藏锋抬起手,想帮时茧擦掉眼泪,却在即将碰到他脸颊的前一秒被狠狠打开,迎面撞上的是一双闪烁着愤怒、仇恨的眼睛。
时茧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语气很不平稳,听得时藏锋无端揪心起来:“我不是只有在做得好的时候才是你自以为豪的小茧,不管我做不做得好,我都对得起自己,我不用你们任何人来嘉赏我。”
时藏锋有些情急,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些误会,自己也清楚现在再来说这些话显得过分苍白了,却又无法对时茧的眼泪无动于衷:“我从未那么想过。不管你相不相信,送你去第一军校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保护你,爸爸从来、从来,都没有因为你分化成低等级的Alpha而感到耻辱过,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地度过这段时间,等我把一切都处理好。我并不需要你去做什么联邦英雄联邦战士,也不想看到你为了证明自己弄得到处都是一身伤,当我看见你不省人事地被送进手术室里时,我后悔得想回到过去杀了做下那个决定的我自己。你忘记了吗小茧,爸爸说过,无论你是多笨的小鹰,你都可以躲在爸爸的羽翼之下。”
他说着,眼眶渐渐红了,低沉磁性的声音也有些不稳:“我一直都以为我的做法是对的,那些事也不必告诉你,我自己一个人清楚就好,让你远离漩涡中心,远离危险,这就是正确的选择。”
“但也是因为这个选择,才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对不起,小茧。”
时藏锋终于肯承认他当初的做法对时茧产生了莫大的伤害,但迟来的道歉只让时茧替曾经孤立无援的自己感到不值得,他心里没有任何如释重负或者报仇雪恨的想法,他呆滞地流着眼泪,隔着泪水看向低下头颅的父亲,依旧是那么高大,像座山一样具有安全感。
时藏锋很像抱一下自己的孩子,告诉他是爸爸做错,请原谅爸爸。
时茧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脸色有些苍白的,抬手捂住了后颈:“别过来。”
时藏锋愕然。
时茧痛苦道:“你的信息素让我很难受,不要再过来了,要么你出去,要么我走。”
时藏锋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熟悉的话和不同的两道声线交叠着在他耳边响起,他本以为时茧的疏离就足以让他郁结,从未想到真正的凌迟之刑正藏在他从前说过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里。
他仿佛失了魂魄一般,麻木地走出病房,副官看到的只剩一具行尸走肉。
第66章 第 66 章 不配。
时藏锋在病房外的沙发上呆坐许久, 他担心时茧到底被自己的信息素影响到什么程度,心思全都挂在病房里,却又不敢再进去, 恐惧着那句话再一次响起。
刚才他能够因为惊愕而勉强逃过一劫, 但现在的时藏锋根本不可能再承受一次时茧的驱赶,而最可怕的是, 这句话他曾经也用在时茧身上过, 如今时茧只不过是原封不动地如数奉还。
心脏像是被子弹反复地穿过, 一朵朵血花在胸腔中爆炸, 痛得时藏锋近乎麻木。
他从病房里出来的那一刻起, 副官就觉察出不对劲, 心惊胆战地站在一边, 生怕上将又像前几天那样发疯, 把余维的儿子叫来虐得就剩一口气, 最后还是叫来医护人员抬走去急救的, 昨天才刚脱离危险, 但遭受到S+级Alpha刻意为之下的毁灭性打击后, 被特极信息素攻击过的腺体短时间内是不能再用了,一个Alpha开疆扩土建功立业的黄金时间就这么几年,余小公子这下算是前功尽弃, 再也狂妄不起来了。
把人儿子搞成这样,那位余上将又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据说已经让下面的人整理小少爷不听从学校安排、私自参与到外派任务中的证据,一旦坐实,到时候别说拿命拼才换来的军功和荣誉,搞不好还得以“妨害军事进度”的罪名被送上军事法庭。
这方面自然有另外两位少爷周旋,可看这一家子人, 尤其是时上将的精神状态,再这么在小少爷这儿吃瘪下去,还不知道能折腾出多少幺蛾子。
副官长长地叹了口气,有句话藏在心里死活也不敢说。
——唉,老生常谈得好,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啊。
*
“哗啦——”
一盆冰水迎头浇在牧野脸上,在低温的刺激下呛咳着苏醒过来。
他被绑在电椅上,除了军装有些狼狈之外看上去没什么外伤,实则腺体已经被各种刑讯逼供的手段折磨得红肿发炎,肿大得像一个糜烂的枣子,往外渗着丝丝黄红掺杂的血水。
负责叫醒他的人提着水桶退到一边,牧野骤然接触到强光,不舒服地眯了眯眼睛,缓了好一阵儿才渐渐看清了坐在前方不远处的人。
他觑着眼睛,脑子运转一会儿后,才对上人:“余上将,怎么劳烦您亲自过来。”
余维的声音很平和,看牧野的眼神单纯地就只是在看一个罪犯般,淡淡道:“毕竟是第九军区的人,不亲自跑一趟,怎么显得出我对时藏锋上将的重视?”
牧野笑着吐出一口血水,眼睛亮得出奇,直勾勾地看着余维,毫无惧色:“是么?那感谢招待了。”
余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大家都是忙人,也是聪明人,牧教官也该懂审时度势这几个字,趁早指认你的学生私自窃取军事机密、干涉军事任务进度,你也能早点验明正身,免得受这些无妄的牢狱之灾。”
牧野笑道:“余上将既然都认定我替时上将办事了,怎么还会天真地认为我会出卖上级呢?这岂不是自相矛盾、逻辑不通吗?”
余维说:“听人说,牧教官平生最恨沽名钓誉、蒙受荫蔽的贵族子弟,也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惩治过不少次犬子和时小少爷——想来您这样一个有原则的人,即使只是为了‘为人师表’这几个字,应当也会实事求是地处理此次时小少爷破坏军事行动的违规事件吧。”
牧野忍受着浑身上下如卡车碾过的疼痛,舔了舔嘴角撕裂的伤口,语气里有几分个人特色的吊儿郎当:“当然了。”
余维看向他。
牧野挑挑眉毛:“作为教官,我必须要承担起上报不及时、导致学校统计的名单漏记时茧的责任。他一个还没正式出过任务的菜鸟,对于报名流程不熟悉,而我作为他的教官,本身就有职责,现在出现事故,我自然要负起责任来——您说对吗,余上将?”
余维起身,摆摆手:“继续。别弄出明显外伤,别弄死在这儿,什么时候他肯指控时茧,什么时候停下来。”
他刚走出去两步,身后便传来电流滋啦的声音,和成年男性痛苦到极致的嘶吼,但电流停下的空档,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却又变成了放肆的大笑,一声一声如针般刺穿着余维的耳膜。
该死的,连一个退役军官都能嘲笑他!
余维几乎要控制不住满心的怒气,眼睛闭了又闭,最后开口时,何止是眼神,连字里行间的语气都染上一种冷血动物般黏腻腥湿的阴毒。
“给他五天时间,如果怎么也撬不开这张硬嘴,那就如他所愿,以渎职和妨碍军事行动的罪名判处绞刑,就在中心区的处刑台上!让全联邦的人都过来看看他的下场!”
“是!”
行刑的间隙,牧野疼得满头大汗,剧烈喘息着,听到自己几天后要面临的结局时,忍不住苦笑几声,在心中无声自嘲道:让你自己乌鸦嘴,当初要跟时茧说什么迟早被那群贵族弄死,现在一语成谶了吧。
在审讯官们不解的视线中,牧野低声笑起来,姿态随意地靠在电椅上,眼神似乎很怀念地空望着某处,从他的表情里丝毫看不出对刑讯逼供和绞刑的恐惧,反倒有一种死得其所的释然。
这种释然还真不是牧野装出来的,他知道光是凭借着时茧舍命挖出来的这些线索,一定能够帮时藏锋大忙,早日揪出来为祸联邦的“杜鹃计划”究竟是什么,而他能够替时茧挡下这场飞来横祸,替时茧去死,这条命就已经值回本钱了。
不过,他对自己的死只有值得这么简单的想法吗?牧野放空地想,他总觉得这里面多多少少还掺杂着一些其他东西。
是愧疚得以弥补,还是为人师表、这次总算能给自己学生做个榜样,或者……
牧野想了很多,但自己也想不明白,反正归根结底,他到底都是对不起时茧的,很多次有能力阻止余宸对他的欺凌也都只是冷眼旁观任由事态发展,甚至火上加油,明明是为人师长,却没尽到一点儿应尽的职责,完全违背了一个老师应该遵守的道德,只因为自己的价值观喜恶就将一个无辜的学生推下深渊——
扪心自问,他真的不配做一个老师。
时茧无论有多恨他,都是应该的。他实在没有给这个孩子的人生开到一个好头。
所以如果能拿这条命补偿给他,也许……他能有那么百分之一获得原谅的机会呢?
当尖锐的电流再一次流经牧野全身的时候,他一边痛苦地嘶吼着,全身青筋暴起,用于束缚的绑带都险些被挣开;一边又意识不清地想,对不起啊时茧同学,如果能重来的话,希望你能遇见一个更尊重你、更体谅你的教官,我实在是,实在是……
枉为人师。
*
三天后,时茧又经历了一遍细致到手指甲的复检,显示已无大碍,只是一些外伤短时间内还需要休养,但已经达到出院标准。
时茧则觉得他前几天就已经可以出院了,根本就没必要多住这么几天的院,简直是耽误时间和正事。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只不过出院而已,也不算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但当天时序、时藏锋和温隅安居然都来了。
军政两大巨头同时现身联邦军医院,连温隅安这个军界新星都在,轰动了不少人,都想来巴结瞻仰一下如此权势滔天的几人,连医院附近好几条街开外的街道都是清空警戒起来的,就怕出什么意外。
然而世人眼中如此了不得的人物,此时却挤在时茧,这个圈里以为早已被家族抛弃的低等级Alpha狭窄的病房里,几乎把空气都给堵得凝滞。
时序抬着镜框,认真仔细地阅读着时茧的病历单和一些检查报告。
温隅安先是叠好了被褥,又替时茧收拾着东西,打包装在行李箱里。
时藏锋和老医生聊得很细致,问清楚了忌口,又约好了下一次来复检的时间。
反倒是时茧这个真正的病人,清闲得什么也不用做、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病床上,等他的父兄们把出院手续等相关事宜都办理好。
他其实也不懂明明他们每个人手底下都不知道有多少帮忙干活的副手,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过来亲力亲为——像之前去第一军校报道时那样,把事情都扔给副官们做不就好了吗?
时茧等得昏昏欲睡,不知何时病房里也安静了下来,几双眼睛都同时看向侧躺在病床上,呼吸均匀绵长的少年。
老医生起身告辞,时藏锋客气一番后也没再多留,吩咐副官送他。
时序和温隅安则是不敢说话,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会打扰了正在熟睡中的时茧。
他们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柔软的、不设防的幼弟了,这段时间以来无论他们怎么讨好,时茧永远都会用一种疏离的、警惕的眼神远远看着,不允许他们的一丁点靠近。
可明明就在一年以前,时茧还没有进行二次分化的时候,他都还依旧是那副全然信赖天真的模样,会乖乖喊哥哥,特别听话的小孩儿啊。
为什么就一载光阴,一切就都变了。
后悔的种子或许是在比这更久之前就已经种下了,只是生根发芽的时候无人注意到它的存在,直到它随着那个人眼神中越来越明显的失望直至漠然,到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并且心惊的地步,他们这才猛然发现,这棵种子竟已在不知不觉之间成长为参天大树,扭曲的枝干刺破他们的心脏,吸食着他们的血肉,几乎要从胸腔里破开出来。
好叫这些人都看看,他们的心到底有多狠,把一个真正最无辜的人伤害得体无完肤。
时藏锋沉默地走到病床面前。
他打了剂量更重的抑制剂,确保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信息素溢出来伤害到他的孩子的可能性,随即抱起熟睡中的时茧,披上自己的风衣,一路稳稳地抱进车里。
第67章 第 67 章 偷来的片刻。
时藏锋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这样近距离地和时茧接触过了, 时茧还小时他总是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外人都调侃他简直像个海马爸爸,永远都把小海马藏在育儿袋里, 但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时茧也慢慢长大, Alpha和Omega的生理性差别和父子该有的避嫌,让他们之间的亲密接触也就越来越少。
尤其是时茧“二次分化”成E级Alpha之后, 过大的信息素等级压制会对弱势一方造成很大的伤害, 所以时藏锋总是不敢、也不能离时茧太近, 他只能沉着脸、冷下声音, 让时茧远离自己, 不要靠近。
别过来, 就不会伤害到你。
可时茧不知道啊。
时茧只是觉得腺体很痛, 心里也很难过, 想像小时候那样, 找到父亲干燥而温暖的怀抱, 被他抱抱、哄哄, 那他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 吸吸鼻子就又能把自己哄好了。
但时藏锋推开了他。
而现在,那个被推开的人轮到了时藏锋,他才真正感同身受的明白, 被挚爱之人冷漠地驱赶,那是怎样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他在战场上无论受多重的伤都没有吭过一声, 偏偏幼子一个疏离的眼神,便足够他心痛如刀绞。
他们上的是一辆做过防弹处理的房车,后排空间足够宽敞,时茧骨架很小,蜷缩着腰腿, 上半身和头都枕在时藏锋的大腿上,身上披着他的军衣披风。
时藏锋虚虚地揽过时茧的肩膀,轻轻地、温柔地轻轻拍着,像幼时哄睡一样。此时此刻的静谧安逸,却像一面最狠毒的镜子,让时藏锋看到了过去他是怎么推开时茧的——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后悔药,那他一定会按斤买,越是贪图这偷来的一时片刻承欢膝下,他就越是憎恨从前抱着所谓苦衷而推开时茧的自己。
可惜人这辈子唯独和过去是过不去的,时藏锋压抑在心底无处可以倾述的这些遗憾、悔恨……都只能遗毒般堆积在他的心脏里,血液里,日积月累地积弊成药石无医的绝症。
时茧既是唯一的解药,也是能够推他更入深渊的绝望。
时藏锋垂眸,视线一寸寸地在时茧安稳的睡颜上划过,似乎要将这一刻伪装出来的父子宁静永远地刻进心底。
他爱抚摩挲着幼子的脸颊,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算是他偷来的,无法不珍惜。
时序和温隅安,甚至连偷来这点时间的权利都没有,他们只能坐在前排,透过后视镜去观察熟睡中的幼弟,受刑般一动也不敢动,即便再想趁这个机会抱一抱他、揉一揉他,都只能把想法藏在心底。
这车上总共就他们三个高等级Alpha,其余随行人员都特意挑选了Beta,三个人还都打了高浓度的抑制剂,生怕泄露出一丝半点信息素让时茧感觉到不适,车子开得也是尽量慢,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有父兄在的地方就是安全的,时茧这一觉睡得很安稳,睡梦中也并未做出十分抗拒时藏锋气息的举动,这让他难免生出几分窃喜,随即又是一阵自嘲:他堂堂第九军区总指挥官,时家现任家主,时茧从小就最崇拜最尊敬最喜欢的爸爸,什么时候沦落到只要孩子不讨厌他不远离他就值得高兴的程度了。
时藏锋,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孽。
但这样的表面和谐并未持续太久,车子停稳后时茧一醒,意识到自己居然是被时藏锋或者他另外两个哥哥的其中之一抱上车时,脸色瞬间便很不好看,但也不至于就这样发作,只阴沉沉地坐起来,靠着车窗,离时藏锋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他当然看到了在自己起身离开时,父亲眼中明显到无法掩饰的受伤神色。
但时茧也只是抿紧了唇。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不是他们都希望看见的吗?他只不过是在做所有人都希望他做的事,只不过是不想再抱任何期待,难道他做错了?
没有吧。
如果他做错了的话,父亲和兄长们,自然会严厉地训斥自己——既然他们都只是沉默不语,那说明他这样做并没错。
时茧有些发散地想。他的手搭在车门把手上,随时都想要下车离开这一处空间的样子深深刺痛了父子三人。
“爸爸陪你一起去?”虽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时藏锋还是忍不住争取,最后果不其然被冷淡回绝了。
“他们都和我一样,年纪还很小,你去会吓到他们的。”
时藏锋看着面露难色的时茧,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被小儿子嫌弃成这样子——可明明就在一两年前,小茧都还会很兴奋、很激动地想要带Omega同学们回来玩,让他们看看他有一个多么英俊有为的父亲。
他也不禁反省,难道自己真有这么凶,或者说看起来真的上了年龄,已经不能够再作为孩子拿得出手的可供炫耀的谈资了吗?
时序和温隅安对于时藏锋的败北多多少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在,他们本来就不高兴时藏锋仗着父亲这个一家之主的身份独自霸占着时茧,妄图赶在他们前头修复关系,现在看他这么吃瘪,自然都有几分暗爽。
也因此,更加不敢去触时茧的霉头,毕竟连时藏锋都被这么当着人甩脸色了,更遑论他们还能落得个什么好。
不过温隅安本身就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之一,抛去私情,他是时茧的直系上司,“走吧,我们一起去。”
时茧没有应答,只是安静地开门下车。
外面在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军方的临时办公楼笼罩在一层阴郁的雾里,像时茧忧愁的眉心一样总是舒展不开,无端地叫人揪心。
温隅安长腿一跨,一把黑伞撑在时茧头顶,耳边传来Alpha熟悉的、一贯温和的声音:“你身体还没恢复完全,别淋雨打湿了伤口。”
时茧抬眸,在伞下看了温隅安一眼,冰冷的、淡漠的,不带丝毫感情。
寒风细雨,绵绵如丝,温隅安如坠寒窖。
他从来也没有在时茧这双漂亮得仿佛蓝宝石一般的眼睛里看见过这么决绝的眼神,他见到过单纯的仰慕、欣喜,到后来的受伤、失望、愤怒、憎恨……他几乎要体验过时茧所有最浓烈的情绪,并以此汲取生存下去的药,而如今,那双眼睛里却任何情绪都没有了,好像他的名字、他这个人,从此以后与时茧而言,就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时茧……时茧……
温隅安险些就要忘记了,他姓温,时茧姓时,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个姓氏,也不像时序和时藏锋那样,跟时茧流着一脉相承的血液,他只不过是时家的养子、是时藏锋捡回来的一条狗,除去那层岌岌可危的养兄弟关系之外,他和四件之间竟然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相关的关系了!
只要时茧愿意,他可以连他的养兄都不再是——
他甚至没有那层最后的血脉牵连着!!
温隅安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久久没能回过神来,直到驾驶座的副官提醒,他猛地抬头,才发现时茧早已走出了手中这把伞的庇护范围。
但他也没有淋到什么雨,因为那些担心着他的安危的同学们早就收到消息,此时早已焦急地等候在门口,只是碍于下着雨不好出来,然而远远地一看见是那道纤细的、摇摇欲坠的蓝色身影,再也顾不上那些有的没的,全都一股脑地涌过来,将时茧团团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很热闹。他像一个混迹江湖的千金大小姐,正和自己的侠客朋友们聚会一样,那是他们同龄人之间的话题和相处方式,无论是他、时序,还是年纪更大的时藏锋,都融入不进去,只能在远处吹着冷风冷雨,羡慕地看着那些能得到时茧眼神施舍的年轻Alpha们。
然而也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事情并非时家父子所想的这样,时茧对于这些第一军校的同学,实际也并不怎么热络,只是稍微要比与家人相处时的冷硬态度,要更加缓和一些。
且仅有的缓和神色,也都是只展现给特定的几个人看的。
沈行川,付岩,顶多加上一个隋边。
其他人,他从来没有认真地记过。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忽然间对自己抱有这么大的热情,明明还在军校时,他们都只是充当着冷漠的看客啊。
难道是他的记忆哪里又缺失了一些吗?
至于余宸,和他身边的那个小跟班——
时茧随便扫了一眼,没有在簇拥的人群之中看见,也就没太在意。
沈行川一边替时茧打着伞,一边恭喜他获得了皇帝陛下亲赐的联邦之星荣誉勋章,激动得仿佛是自己拿了大奖一样:“以前的联邦之星可都是只颁发给军校大四学员中有过突出贡献的!你现在还只是一个一年级生,才刚参与过一次军事任务,就拿下了这么至高无上的荣誉,这简直就是新生代中第一人,不,简直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时茧被他说得也有些心血澎湃,自从在病房里醒来之后,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心脏在剧烈跳动。他是这么年轻、这么渴望建立功勋的军人,无论最初出于何种目的,也无论他曾是多么柔弱不堪一击,经过一年艰苦卓绝的磨炼,他早已成为了那把最尖、最利的军刀,他有万千的信心亮剑必胜。
沈行川是真心替时茧高兴:“学校在得知后也决定举办一场表彰大会,到时候你肯定首当其冲。不过温长官说现在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到学校,所以先把消息告诉给大家就行了,我估计这次任务圆满成功,取得了这么大的收获,应该会人人都记一笔功劳吧。”
付岩补充道:“说不定你会成为我们之中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被皇帝陛下授勋的人。”
第68章 第 68 章 自卑。
最近皇帝陛下这几个字出现得过于频繁, 更何况顾识云还是……
即便还没有真正和这位联邦的诺曼皇帝见面,时茧对他的观感已经降得很低,并没有带有多少向往去对待这即将到来的一场会面。
他和沈行川等几个相熟的朋友讲述了这些天的经历, 大多数时候都是躺在病床上度过, 在讲到是怎么和顾识云双枪匹马闯进极端组织基地、又是怎么躲过爆炸端了组织老巢时,陆空指小队的所有人都聚精会神, 听得津津有味, 在时茧简单的陈述中发出一声声惊叹。
不知不觉, 这个身形单薄纤细、常被当做花瓶的少年, 竟然这么快就成长为一群贵族优等生中也拔得头筹的存在, 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用仰视、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如同星星围绕月球转动那般拱卫着他。
这么多人里, 唯独时茧被围在最中心, 人人都仰望他、赞叹他。
那么耀眼, 那么夺目。
连在一旁远远看着, 一直都不作声的温隅安, 也被人群中仿佛闪闪发光的时茧而不自觉地吸引, 目光一直都放在他身上,无论周围有什么干扰都不能打断他对那人的凝视。
那蛇类似的竖瞳里褪去了平日的伪装,不掺杂任何除了单纯欣赏之外的复杂感情, 就只是一种骄傲与感叹,像一个正常的家人、看着弟弟长大的哥哥, 所生出的“吾家有弟初长成”的五味杂陈。
温隅安知道时茧从小就是同辈里的佼佼者,他出身高贵、品行纯良,骄傲又谦逊,自信而大方,美貌只不过是他诸多有点中反而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但即使是见过了曾经那么优秀的时茧的温隅安, 也从未想过经历了二次分化沦为残次品Alpha的时茧,在熬过最初的阵痛之后,居然依旧可以做到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做到的事,得到这么多人发自心底的认可,这实在是一件太了不起的事情。
他扪心自问,别说是同年龄段时的自己,哪怕就放在现在,他不管是为人处世也好,还是执行任务也罢,都已经足够成熟的现在,他自觉自己也根本比不上年纪轻轻却有着坚定心性的时茧。
温隅安既高兴,又有着一些怅然若失,他禁不住在心底感慨,老天爷究竟有多偏爱时茧,让他得以长成这样的芝灵毓秀、风华绝代,优秀到人只得望其项背,连最寻常的嫉妒心都完全生不起来,只会想这样的人哪怕只是隔着人群远远地看上一眼,这辈子都算是活够了。
温隅安既高兴时茧能够有这样令人惊艳的蜕变,但同时,那种从小就如骨附蛆般生长在他胸腔里的自卑又熊熊燃烧起来。他是S级的Alpha又怎么样,一则联邦法律根本不允许同性别之间通婚,二则他先前曾经对时茧做出那么多过分的事,他还有什么颜面求得对方的原谅?
而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哪怕等级低下,时茧也从未自暴自弃过,他从不把等级挂在嘴边,不以基因等级来评判一个人,相比之下,他的优越感简直愚蠢得让人发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只拥有一颗普通糖果紧紧抱在手里的吝啬孩童。
温隅安心头涌上一阵绝望,他不知道还能拿什么来挽回时茧,做了那么多错事又理念完全不相匹配的他,到底还能通过些什么办法重新让时茧注意到自己,来讨好他、博得他欢心,哪怕像条使劲浑身解数逗人取乐的小狗,只要能让时茧愿意再多看几眼,他都愿意去做。
沈行川余光看见温隅安有些落寞地离开,不知道要不要跟时茧说声,犹豫再三后,他想起来对方曾经在课堂上对时茧做过的事,最终还是决定少在时茧面前提起这个人为妙——而且,他总觉得其实时茧知道温隅安的一举一动,只是故意无视了。
沈行川不想讨这个嫌。他笑嘻嘻地说:“到时候把勋章借我戴戴行不?我拿过最大的奖也就学期末的优秀学员了,哪能比得上你这了联邦之星啊。”
时茧:“我还是少让付岩跟你玩吧,免得被你带坏了。”
“哎哟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跟你说这几天我过得可惨了,天天都被压榨去整理审讯资料,尽干这些无聊又没技术的活儿,要是我当时也跟着你一起去只身闯龙潭虎穴就好了,哪怕让炸弹把我炸个半死不活好歹也留个英雄名呢,不至于在这儿打白工。”沈行川吐槽道。
付岩温吞地说:“为什么你们都想着缺胳膊瘸腿,我想的是,如果每次任务都能像这几天这么安全就好了,不要有任何的人员伤亡,大家都和和气气地。”
时茧在心里赞同付岩的话。
能平安回来,活下去——
比一百个联邦之星还重要。
在地动山摇的那一刻,时茧最害怕的,也不过就是怕真的死在那儿,死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他抬起头,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沈行川和付岩在辩论拌嘴,隋边坐在草地上擦拭武器,陆空指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被叫去干活,大家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干净整洁的军装、脸上也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模样,营地里只充斥着Alpha们各式各样的信息素的味道,没有任何硝烟和血腥味,哪怕是已经走远快出哨门的温隅安,除了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之外,也都是安安全全的——
所有人,都还好好地活着。
时茧想,这可能就是他当时迎着爆炸冲上去时,想要保护的东西。
他的记忆里总是有着死气沉沉的废土画面,除了他自己之外,举目四望,满目疮痍、荒废残破,整个世界都好像死了一样。
还好,现实和记忆不同。
但时茧总有点违和感,这么多人里,为什么……
“教官呢?”时茧皱着眉头,“皇帝将为我授勋、颁发我联邦之星的消息,不应该是直属的带队教官通知吗?”
可他从医院,到现在在营地,熟悉的人都见过了,唯独没有看到过牧野。
他注意到沈行川的身形僵硬了一下,有点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呃……这个嘛……”
沈行川飞快地看了眼付岩,后者有点结巴道:“教、教官暂时有事脱不开身,你要授勋的消息是时上将通过温教官,又告知给班长这样传达下来的。”
沈行川立刻点头:“对!”
隋边似乎欲言又止,但真当时茧和他的视线对上时,他忽然又不说话了。
时茧直觉事情不简单,立刻冷下脸,语气严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别瞒着我。”
沈行川、付岩和隋边三人对视一眼,刹那间就已经完成了所有交流。
‘肯定瞒不过小茧的,怎么办啊,该怎么说?’
‘如实说。’
‘这……说了麻烦更大了喂!’
但最后,沈行川还是在泄气叹气之后,有点丧地回答时茧:“其实教官已经被军队督察带走很久了。”
时茧眉心一紧:“他被督察带走了?!”
“唉,准确来说,从你和顾学长潜入极端组织确认失踪后不久,教官就被带走了。那时我们正商量着该如何营救你,那群不知道是谁势力的督察就来了,非常强硬地指控教官与军官勾结,为了利益关系才把不在外派名单上的学生私自带入军队,严重妨碍到了任务执行。”沈行川说,“当时温教官也在场,阻拦无果后,那些人就把教官带走了。教官为了不耽误救你,也没怎么争辩。”
时茧握紧拳头,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他就知道牧野被督察队带走一定是因为自己,毕竟牧野虽然平时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但干起工作来绝不含糊,为人也政治清廉,基本不可能会被人抓到他自己疏漏下的小把柄。
那就只能是拿他私自加入小队、未报备就脱离学校的这件事开刀了。
时茧默数了一下牧野被带走关押的时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快两个星期了,他们居然还没放人,我得去把他带回来。”
沈行川和付岩立刻紧张道:“不行!你在他们眼里本来就涉嫌妨碍军事,现在去简直就是送上门,就算搬出皇帝陛下,一句功过另论就找不到反驳点,最后搞不好两个人都搭进去了。”
隋边说话则更直接:“他以前不是经常针对你吗,反正都互相看不顺眼,现在有人替你惩治,不是更好。”
时茧的拳头越握越紧,指甲已经逐渐嵌入肉里:“我和他是有龌龊,但还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况且这次他是因为我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我必须为此承担责任。”
隋边皱眉:“可你应该怎么做?以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足以对抗督察组的。你应该清楚,在军队里,督察就是天;就像在军校里时,顾识云作为纪察部部长,权利比普通行政办公室主任还大。”
沈行川和付岩也劝道:“对啊,他们连教官都已经退役了都不在乎,说明平时嚣张惯了,你一个军校生,还没有真正进入军队,哪来的资本跟他们抗衡。”
时茧沉默许久,这些问题刻薄而尖锐,他不得不思考该如何面对。
沈行川见他不说话,小心地问:“你改变主意了?”
“不。”时茧转身,眼神坚定,“我知道该怎么办。”
剩下几人对视,最终还是不放心地跟上去:“你别冲动,大不了大家一起想办法。教官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教官,我们也有责任救他。”
时茧断然拒绝:“你们别跟着我。”
沈行川气愤:“为什么?!你不要老是单打独斗,明明我们,明明我们也是你的左膀右臂啊!”
付岩和隋边虽没说话,但眼神表达了一切。
时茧无奈道:“面对特权,当然有用特权解决的办法。我有特权,或者说我就是特权,你们是吗?最后真出事了,我家里人不会冷眼旁观,一定会想尽办法捞我,你们有人捞吗?”
三人默默对视一眼,又兴奋又无语又酸:知道你爸是第九军区总指挥官,知道你哥是上议院议长,知道你养兄是上尉了,两个耳朵两个眼睛都听到看到知道了,能不要表现得这么理所当然吗!!特权阶级的混蛋啊!!!
第69章 第 69 章 继承者。
时藏锋没想到时茧居然会主动来找自己, 当即用眼神示意正在开会的几位军官先行回避,克制着心底油然升起的激动,但嘴角仍是有些压不住:“不再和你的朋友们叙叙旧吗?”
“等回军校有的是时间。”
听到时茧对自己一如既往冷淡的语气, 时藏锋有些许失落, 嘴角的弧度也下去了些:“小茧找爸爸有什么事?”
时茧开门见山道:“你应该知道牧野教官被军方督察组的人带走了,他完全是因为我的擅自行动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 所以我也有必要把他从督察组救出来。”
他一点也没掩饰, 大大方方地表示早已经清楚牧野就是时藏锋安排在他身边的一员, 第一军校说是独立于联邦的几大统治势力之外, 但并非铜墙铁壁, 余维能够疏通关系, 时藏锋自然也能插入不少眼线, 安全也只不过是相对的安全。
时藏锋也不隐瞒, 坦然道:“可这也是他的作用之一。你也知道, 九大军区之间互有倾轧, 我和你的雷洛叔叔、邵庭叔叔互为一派, 余维当然也有他那一方势力的拥趸, 这其中还掺杂几个中立军区负责人,且只是军方内部就斗得这么狠,一旦让余维拿到什么时家的把柄, 他势必会不死不休。他在我身上,在你的两个哥哥身上是很难下手的, 唯独你年纪还小,身边也没有可利用得上的势力,所以把你作为突破口事半功倍。”
他顿了顿,在提到牧野时,语气也有惋惜, 但只是转瞬即逝:“我最初的计划……算了,你听过后也许会更讨厌我。但作为Alpha,尤其是低等级的Alpha,目标一定要比高等级的稀缺性Omega小。第一军校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除了皇帝,也没有几个人能把手伸得这么长。牧野是个很好用的挡箭牌,他作为你的教官,哪怕你真的被抓住什么把柄,对方想要构陷你,也只能先问责实际服役过的教官而无权扣押审讯军校学生——就像这次。”
“你来找我,是想让我想办法把牧野救出来对吗?”时藏锋看着时茧的眼睛,喟叹一声,似笑非笑道:“但是小茧,这几乎是他注定的结局,他是我给你安排的死士,即便不是这一次,以后你有危险,他都会挡在你的面前。”
时茧本能地厌恶道:“我不需要你给我安排这种东西——”
时藏锋温和地说:“是的,这是我替你安排的。所以本质上,牧野是我的人,并非你的人,他会听从我的命令。”
而时藏锋的命令,无非就是需要牧野无条件地将时茧保护好,哪怕代价是付出自己的生命。
可时茧印象中的牧野最看不惯他这样的纨绔子弟,尤其是前期,总一副贱嗖嗖的样子来责怪刁难他,但他在被余宸屡次欺凌时牧野也会站在他这一边拉偏架,守在思过楼担心他会因为报复心理过重而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恶果,这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是一个有着独立意识的自由的个体,他又怎么会、怎么可以去做一个将他人的性命放在自己的性命之前,甘愿当个替死鬼的所谓死士?
可时茧也找不到任何话能够反驳时藏锋,所以他只是倔强地站在那里,握紧了双拳,微微仰起的脸蛋年轻得不能够再年轻,连那些浅色的小绒毛阳光下都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在那一刻他确实耀眼,连时藏锋都恍惚了一下。
“在生爸爸的气?对不起,我不该擅作主张把人安排到你身边。”时藏锋认真道。
时茧并不在乎,只是说:“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帮我把牧野救出来。”
“他重要,但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第一军校囊括了全联邦所有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他们之中不乏家世优越者,或是基因等级极高等等。无论是哪一种,我相信凭借你的人格魅力,足以吸引不少崇拜你、追随你的人。从第一军校里培养出来的这些追随者,才是真正完全属于你自己的力量。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一定会像现在的牧野一样,为了你愿意去做任何事,包括付出生命。”
直到这一刻,时茧或许才真正明白,时藏锋为何一定要将他送去第一军校。他隐隐约约摸到了时藏锋的某种想法,有些不可思议:“我要这样一群追随者做什么?”
时藏锋只是看着他,温柔笑道:“学生时代的情谊最真挚,也最令人难忘;战友情则叫人生死相托,以命相报。你早就做好了成为一个联邦军人的准备了不是吗?那想没想过,只有这样的一群人,同你经历过同窗、战场,才会从理智到情感上都依托着你,也才会成为你手中最坚实的力量。”
“小茧,我不想要让你真的只是一个无论等级多高、自身多优秀,都注定只能嫁给S+Alpha的Omega,你是这么的耀眼,犹如联邦最宝贵镶嵌在皇帝权杖上的那颗珍珠,不应该被冠以某个位高权重的Alpha的夫人的称呼——位高权重这四个字,本身就是属于你的,对吗?”
时茧从未想到父亲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的瞳孔极具收缩,显然是极度惊讶的表现。
时藏锋站起来,走到时茧面前,摘掉手套,用干燥而炙热的、遍布枪茧的手掌,摩挲着幼子的脸颊,眸光里有着某种沉重的光芒在闪烁。
“第九军区总指挥官这个称呼听起来怎么样?是不是要比指挥官夫人更酷一点?”
时茧因为震惊,都忘记躲开时藏锋的爱抚,有些愣怔的睁大着眼睛看向他。
“你的眼神让爸爸有些受伤,”时藏锋无奈哂笑,“像在看什么招摇撞骗的骗子。”
时茧的心冷得很:“难道不是吗。”
时藏锋轻声笑出来:“那你是为什么觉得爸爸不会把这个位置留给你?因为自己以前是个Omega,而联邦目前没有Omega军区总指挥官的先例?还是觉得,我会把权力传承给你的大哥,或者二哥?”
时茧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在重复那句话,‘难道不是吗’。
美洲角雕突然飞出来,在室内低空盘旋几圈后,稳稳地落在时茧肩头,见对方并没有赶走自己,于是瞬间抬头挺胸,颇为自豪地瞄了一眼时藏锋,挪动着爪子一步步挪到时茧脖子边紧紧挨着,用尖锐弯曲的喙替少年整理着乱在耳边的头发。
时藏锋也并未像从前那样不留情面地将精神体收回去,放任它亲亲热热地黏着时茧。
时茧虽没驱赶,但也没太理会军刀,反问时藏锋:“我的两个兄长如此优秀,并不逊色于谁,又都是高等级Alpha,你不把你的位置留给他们,却留给我?”
“时序文人习性,打骨子里的凉薄,为人处世过分的理性寡情了,他和军队的脾气是相斥的,我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要让他进部队。”时藏锋理智而平静地点评着这两个儿子,“至于温隅安,他拥有S级的优秀基因,心性不定却是最大的短板,我想他这样的人,或许站在辅助的位置上会更适合。作为一个可以支撑你走得更远的人,他是合格的。”
时茧逐渐消化了时藏锋的宏伟蓝图,他并不去想这至少还得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也并未觉得这第九军区总指挥官的位置自己已然唾手可得,但不妨碍他以此作为筹码之一。
“如果你需要我继承这个位置,我不介意;你认为第一军校可以为我招揽到最初的一批追随者,这我也同意,不过——作为未来的第九军区总指挥官,我现在需要把我的教官和追随者之一从我的敌人那里救回来。”时茧冷静道。
他看着时藏锋的眼睛,不卑不亢,据理力争:“想让他人心甘情愿地追随,那也必须让他们看到追随我可以得到的东西,在我不能许诺给他们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之前,至少我要让所有关注我的人知道,我不会抛下任何一个追随者。”
时藏锋和他对视良久,最终,也败下阵来似的,轻叹了口气:“虽然你在对爸爸冠冕堂皇地撒谎,但你的谎言却又是真理,我的确是找不出任何话来反驳。”
时茧眼神一亮。
时藏锋苦笑道:“但这件事,我,甚至说整个与第九军区有牵连的权利机构或组织,都不适合出面保人,这更会坐实军区与军校存在不正当往来,无论对你、我,还是牧野,都将因此而被调查,他们也就更有理由顺理成章地折磨牧野。”
时茧眼里的光芒一点点消散,就在他以为这件事再没有转圜余地时,时藏锋忽然画风一转:“不过,有一个人不受这些规则的管束,如果他愿意为为此付出一点不足挂齿的代价,那么想让牧野全须全尾地从督察组回来,那就也不是一件难事。”
时茧握紧掌心,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约摸五六次呼吸之后,时茧道:“那我要提前见他,我多一天、一刻都不想再等。”
“乐意之至。”顿了顿,时藏锋又很轻地叹了口气:“其实你就算不说那些违心的话,只是对爸爸撒个娇,我也会帮你促成这件事。”
可惜原来眼里都是他的小儿子,已经被自己亲手推远,眼里有了更多人,却不再有他。
第70章 第 70 章 皇帝。
时藏锋此时此刻只剩下一个想法, 惟愿能够尽力弥补时茧。
“原定的授勋仪式本该在三天后举行,但想来你是等不了那么久的,所以今天晚上我就带你去见皇帝。”时藏锋正色道, “按照规定, 皇室和各军区高层不得有亲密往来,以免两方权利相勾结, 不过作为最高长官, 军区总指挥官在事态紧急的情况下, 拥有通报后直接向皇帝述职的权利。我会让温隅安把这次Omega极端崇拜组织的审讯资料整理好, 以此作为契机, 让你作为我的副官, 和我一起进入皇宫。”
即使还没有真正进入军队, 尚未完全接触到这个层级的密辛, 但时茧能够意识到即使位高权重如时藏锋, 想要私底下见皇帝一面也很难, 此事必然不可能保密, 他的政敌一定会拿这件事攻讦他有和皇室勾连, 可时藏锋还是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就吩咐下去了。
看着在和温隅安打电话的时藏锋,幼时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父亲的形象似乎正在逐渐重叠,时茧在恍惚间也分不清楚时藏锋到底是变了还是没变, 即使他不想,却也不得不承认, 这次是他的父亲顶着莫大的压力在帮他营救一个“弃子”。
是在发现自己的办法错误之后一种小心翼翼地道歉,是一种极度愧疚之后日夜辗转想要奉上一切的补偿,那些隐没在胸口未曾言说的字字句句,时茧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通过血脉这条联系, 听到了来自另一个胸腔里低沉的声音。
可他却没办法回应。
那些曾经受过的伤害、吃过的苦头,随着破碎的记忆早已一同裂成千千万万块反光的镜子,在他空白的大脑里铺了一地,已经凑不成完整的情绪。他对时藏锋没多少恨,自然也没多少爱了,这种在过去一定能够打动他、让他对无所不能的父亲崇拜星星眼的举动,如今却只让时茧苦恼一件事,就是该怎么还上这份人情。
他来找时藏锋当然是存了刻意利用他的愧疚心理的想法,但时茧也从来觉得时藏锋就必须要替自己把事情解决,他早就想好了,如果时藏锋肯帮他,那他之后也一定会投桃报李;如果不肯帮他,那他也不会太失望,毕竟比这更失望的事情也早就经历过。
时藏锋没有错过时茧思考时的神情,是令他无比陌生的理性和冷淡。
时藏锋自然不会奢求被自己伤透心的儿子这么快就能够原谅自己,他只剩下后悔,如果时间能够回到过去,他不再让时茧去什么狗屁的第一军校,也不再让他学着成熟理智——
现在你满意了吗,你的孩子又独立,又冷静,完完全全都按照着你预想的方向成长了,成长得这么优秀、这么理性。可他再也不会全无芥蒂、用着那种天真的撒娇语气喊你爸爸,无论你给他什么,他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收下,炫耀一圈“爸爸最喜欢我了”。
时藏锋再一次地,第无数次地,意识到自己弄丢了对于他而言是多么珍贵的宝贝。
他一生杀人无数,从未忏悔,然而此时此刻,隔着半米远的距离,时藏锋竟也有些动摇,这是他的报应吗?惩罚他与小儿子离心离德,余生都不再拥有任何天伦之乐的可能?
一直到皇宫,时藏锋的心思也全都牵挂在时茧身上,他暂时压制住心底那些胡思乱想,低声叮嘱道:“不要露怯,藏在我身后,他们的重心都在我身上,不会怎么检查你的,别担心。”
面对父亲的关心,时茧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听话地将身形藏在时藏锋背后,而这一点儿难得的乖巧,让时藏锋与大总管周旋时的笑容多出一份真实,眼神也渐渐柔软起来。
他想起时茧更小一点的时候,他带着小孩赴宴时,这孩子也总是这样抓着他的衣角,怯怯地躲在他身后。
时藏锋想,不管到了什么时候,父亲宽阔的身躯,都会是一座沉默的山,接近所有地替身后躲着的那个小家伙挡下这个世界的一切狂风暴雨,为他缔造一方温暖干燥、安全舒心的角落。
只要他还能呼吸,就不会让他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再也不会。
在那位头发花白但神采奕奕的大总管扫过来时,时茧微微咽了下口水,控制着自己不要移开视线,坦荡地与对方相视。
果然如时藏锋所言,在递交过申请之后,皇室卫兵们只是例行检查了一番,并未刻意为难人,时茧得以顺利进入这在绝大多数人眼中都神秘恢弘的皇宫。
建筑风格是非常古典的欧式华丽宫廷风,他们在大总管及一队亲卫兵的带领下,穿了无数道大理石雕花的走廊,又在金碧辉煌的正殿绕来绕去,最终在推开又一扇镶金嵌玉的重工扇门后,终于来到了那位传说中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皇帝陛下的会客厅。
“请上将稍等,医生正在陪同陛下检查太子殿下的恢复情况,稍后就会与您会见。”总管毕恭毕敬地弯腰,一个眼神,身着素色长裙的女仆们便端上茶水点心。
时茧听到“太子”二字,心神一动——
他没忘记为了救自己而重伤的顾识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到时候除了说动皇帝陛下救牧野,是否也能……
总管:“您先慢用。”
说着,总管带领一众亲卫兵和女仆退下。
时茧回了神,暗自握拳。
时藏锋轻车熟路地坐下,让时茧也坐:“你刚出院不久,别一直站着。”
时茧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自己年轻小副官的角色:“我没什么不适。”
时藏锋只好作罢:“等会儿皇帝出来后,基本的过场要走一走,我会和他先聊一会儿有关极端组织对Omega进行基因等级提升改造的事,等我们聊完,你适时表明身份,我会替你一同求情,希望这位阿比斯陛下宅心仁厚,愿意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推移军官而动用赦免令。”
时茧从他父亲的话里听出了浓烈的嘲弄反讽意味,他记得全联邦对皇室态度最为强硬的就是以他父亲为首的这一批军区高官,心情有些复杂:“你与皇室的关系并不融洽,这件事归根结底是我惹出来的祸,也该我一人承担。父亲,你不用因为我而向谁低头,我也不需要你这么做。”
时藏锋却说:“如果低着一次头就可以让你叫我一声父亲,那我向阿比斯俯首称臣也无妨。”
时茧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印象中意气风发、权柄滔天的父亲,这些天在他面前,却一次比一次放低底线,他知晓他向他表达歉意的决心,却也实在无法回应。
时茧只能别过头,以沉默应答。
深深的失落席卷了时藏锋,但很快,联邦皇室的现任皇帝,阿比斯·诺曼阁下身着一袭雪白西装,缓缓向这边走来。
当他走近,看清楚那张脸时,时茧的呼吸猛然一滞,一句“顾识云”险些就喊了出来,好在他又看见对方那明显银灰色的眼睛并非顾识云的红眸,方才稍稍冷静下来。
时藏锋起身,九大军区总指挥官的职别与皇帝算是平级,但皇室又多出来一层象征意义,君主的含义永远不可同日而语,因此他在面对阿比斯·诺曼时,仍旧微微欠首:“日安,陛下。”
“上将,日安。”
然而等阿比斯·诺曼一开口,时茧心绪又激烈起伏,胡乱想着:这就是那位皇帝陛下?顾识云的父亲吗?那他真够年轻的,看上去也不过刚二十多,而且这两个人未免也太像了!除了那双眼睛之外,相貌、身高、甚至就连声音,都一模一样!!这根本就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同卵双胞胎来了都不会这么像吧!!!
时茧尚沉浸在震惊之中,阿比斯·诺曼的视线越过时藏锋,直直地落在蓝发少年身上,顿时带去一股莫大的压力。
时茧渗出几滴冷汗,不愧是S+Alpha,仅仅是溢出来的那一点儿信息素,就足够向附近的生物表达出唯他独尊的讯息。
时藏锋将时茧一瞬间的细微皱眉也收入了眼底,顿时沉下眉眼,有些许冷淡地提醒道:“皇帝陛下,这里不止有我们两个S+。”
阿比斯·诺曼却笑道:“别紧张,只是信息素的正常溢出,我刚为识云做过信息素治疗,所以还残留了一下,见笑。”
闻言,时茧有些耐不住,竟大着胆子询问:“那么太子殿下如今情况如何?”
时藏锋心一惊,忙去看阿比斯·诺曼的反应,后者却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愠怒,反而笑意吟吟地对时茧说:“识云么?他很好,只是伤势太重,暂时还不能下地行走。”
时藏锋却并没有松懈下来,反而更加不安——
他们的皇帝,是这样一个温和有耐心的人吗?
他为什么对时茧态度这样温和?
时茧也敏锐地意识到一些违和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