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世情如纸。这世界不但脆弱单薄, 还像纸一样有着正反两面。如果把这张纸折叠起来,让在坐标轴两侧的点像是快斗最怕的鱼眼睛那样对上,就会发现也许处在正负两面的坐标也确实会像锚一样绑着身边的人, 沉入同样深不见底的大海:与“警察”和“杀人犯”相关的人, 都被一些人毫无道理地憎恨着。
“虽然这家伙说得不够清楚, ”开口的时候, 松田完全没有向幼驯染的方向转头,只是随便对着萩原一抬手:那动作敷衍得很,根本不像是在介绍一个人, 倒像是在介绍自己的右手, “但我想他要我说的应该是更久之前的事——那时候,我还不想做什么警察, 只想当个拳击手。”
就这么回事。那时候我大概六岁,在被问到梦想的场合永远说我想要当个拳击手,想都没有想过要当警察:或者说, 那时候我还不会“想”,只会“模仿”。我像是在自家院子里玩搭城堡那样,把能拿得动的全部好东西都放进去, 组成一个概念中完美的堡垒, 安放想象中最骄傲的“大人”。
嗯, 意思就是,我觉得拳击手是我能见识到的最值得做的职业。不过我当然弄错了,没办法不弄错。就像我的城堡全取自学校、拳击教室和家,我对成年人的印象也都采集自这三个地方。
所以,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并不是拳击手是世上最值得做的职业,而是我的拳击手父亲是我见识过的最快乐、最自豪的人。而且,在那时候, 他身上的标签也是“拳击手”而不是“酒鬼”。当然了,更不是“杀人犯”。
……说真的,那时候不明白,所以糊里糊涂地也就当作是一个事实接受下来了。现在想一想——
喂,在这种地方提出质疑是什么意思?不许异议。
觉得我这种人不会有糊里糊涂的时候吗?可是那时候我也只是一个小孩子啊。再说了,这世界上糊里糊涂的事很多、非常多,多到让人觉得不成为警察就受不了的地步。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成了警察,所以我当然也接受。
接受世界有糊里糊涂的时候,接受我自己也有糊里糊涂的时候。知道人可能会糊里糊涂地丢掉性命,但是这个不接受。唯独这个不能接受。
你看,小初,萩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记住这种表情,他不开心的时候就这样,其实很明显吧?
什么,完全不明显?别开玩笑了,你是人工智能吧,给我放进数据集里好好记住啊——好了,我继续说。
我当然会认为我自己是个敏锐的人,这是很中肯的评价。就算是在更小的时候,我也是个敏锐的小孩子。不过,小孩子的眼睛总是看不到太多地方,也整合不起太多信息,他们身上最充足的东西是想象力。如果面前是一块斑驳的墙壁,小孩子可能会想象哪一块墙皮像月亮下的舞者,又有哪一块像骑士的长矛;但如果墙壁倒塌、每一块墙皮都劈头盖脸地向着他砸下来,那他就也只剩下接受了。
那个时候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家、学校和拳击教室,几乎全都倒塌了。生活是一片粗粝的废墟,所以也只能全盘接受下来,没心思再去分析那么多。
后来再想想,真的会有拳击手从一开始就“会”喝酒吗?酒精会麻痹神经,让人不能快速做出反应,这种事即使是要用三十分钟才能做出一个反应的怠惰家伙也都知道。三分钟就能结束一局比赛的职业选手更知道。
所以是谁让他选择了酒精?是谁教“会”他喝酒的?这好像比是谁教“会”了我拳击还重要的问题。某种意义上,这个问题影响我的生活比前者更多。但是我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去探索这个问题,到后来也已经失去了探索的意义。
你知道的,大部分容器什么都可以盛装。一个做得细细长长的瓶子可以是酒瓶、香水瓶和花瓶,因此使用者主要用内容物来定义容器。如果一个瓶子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装酒、装着的也都是能入口的酒,哪怕它以前都被用来装水,人们还是会叫它酒瓶;如果一个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喝的也都是高度数的酒,我们就叫他酒鬼。追究第一个往瓶子里装酒的人是谁已经没意义了。
但要是让六岁时候的那一个松田阵平看到拉着老头去酗酒的人,肯定还是会跳起来狠狠地给他的膝盖来两拳。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我当然知道不一定有那样的一个人。事实上,很可能事实就是没有那样的一个人。只不过,在脑海里,有一个具象的个体来投射那种心情会更轻松:就像是把自己不认识、不能接受的那部分“父亲”剥离下来,随便套到一个沙袋上去,再对它挥拳。
别发出那种声音,即使是我也会那样做。我差不多也确实做过那样的事,那段时间我会在拳击教室里把老头带酒味儿的外套裹在沙袋上,毫无章法地用力揍它。拳击教室的叔叔们肯定看见了,但他们装着自己没有看到。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也被它揍得很痛。把那件外套放在同等高度动手击打它的时候,我会看到一些熟悉的痕迹。我给老头递薯条的时候留下的番茄酱痕迹,他帮我修钢笔的时候甩上去的墨水。机洗总是洗不了那么干净,会有一点点痕迹。或者是现在的光照过现在的景物,投下与过往重叠的阴影。童年的记忆总是不会太清晰,或者说小孩子总是会分不太清现实和想象、当下和过去。
比如说没准他其实已经好久都没给我修过钢笔了,再顽固的墨渍也会被洗掉。钢笔的笔尖撞在地上摔歪了——也没准是我故意把它掉在地上,我盼着它落在地上——但它没有再被修好过。后来我会选择用铅笔,因为就算是断了,削掉一截也就又完好无损。把断裂的部分削掉。生活也差不多就是这样过。
无论如何,外套上那些熟悉的痕迹还留着,看到的时候就会感觉被揍了一拳。所以后来我慢慢的也就不这么干了。
不过那件外套启发了我,拳击教室的叔叔们也提醒了我。只有视线平齐的时候才能对另一个人提意见。一个人在被仰望的时候和被俯视的时候,都是很难接纳意见的。在和那件外套等高的那一刻,我受到了启发。
问我到底被启发了什么啊……看来有些时候,人工智能也没那么聪明。我们之前聊过的话,还有印象吗?就是说“如果父母分开就要在拳击教室生活,以后大家就是同辈了,请多指教”的那种话。那时我是认真的。我觉得如果能和那家伙成为同辈,也许我能给他提供更多帮助。
——如果能和老头成为同辈,也许我就不会对他的状态那么无能为力。在面对身边人的指指点点时,我不会只能用言语和拳头去反驳。我想做到更多,我也当然觉得我能够做到更多。
“所以……”
萩原终于说出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句话。他在松田叙述的全过程中甚至都没有补充过任何内容,就像被介绍的是他自己、看着一位主持人一样看着自己的幼驯染,甚至连安抚的反应都没有:他很清楚小阵平并不需要因此而得到安慰,他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平视的目光,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周围的人,都是这样。
“所以,”他在这场叙述中第一次开口,“在七岁的时候,小阵平选择了离家出走。”
我并不是在七岁的时候才选择离家出走。我是到了七岁才终于能够跑得更远一些,跑到让老头意识到我在有意识地向远方出走。经过几次试探,我认为我书包里的东西足够支撑我生存,无论是知识、积蓄还是零食,那时候我都觉得已经够了。然后我就选择了出发。
你也知道的吧?小孩子对“什么是大人”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因为每天都必须要回到家里、不能跑得太远,所以那时候我觉得,可以不用回到家里去、能够跑得足够远,就证明我已经是“大人”了。
当然,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只要在家里普通地坐着,就可以听到家长说“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毕竟我的家长那时候也不怎么和我讲话。
我那时候觉得,这样做可以证明我和“大人”是平等的,这样我就不再算是“小孩子”了。但显然,我的离开不会被定义为“出门”,而仍然算是“离家出走”。平等的关系才能引发更多关注,大家对不平等的关系总是不吝一顾,更别说普通人与七岁小孩的亲子关系,基本上无人在乎。
[我懂,]小初喃喃道,[比如说,虽然也符合描述,但没有人会把离家出走说成,“他的棉被还丢在他的家里”……]
松田:“啊?”
无论如何,叙述会继续下去。就像无论如何,我都准时选择了出发。第一天,老头完全没能发现,他觉得我和萩待在一起;到了第二天,当他从萩那里知道,他和他的家人也没看到过我的时候,他喊上了几乎所有认识我的成年人——他的朋友和曾经的朋友们——去找我。然后他去报警了。
这是一个挺幽默的场面。促成我离家出走的根本原因当然就是那件事,被错认成杀人犯改变了他,让他意识到他的许多朋友不值得信任,也让他不再信任警察;但意识到我被他弄丢了之后,他向所有人求助。而这其中的一部分人虽然抛弃了“杀人犯松田丈太郎”,却仍然想要帮助“七岁的松田阵平”。
系统颤颤巍巍地问,[然后呢……?]
“然后?”
卷发青年笑了笑。他指指自己的头发,“我很有辨识度。他们在废弃公园的传达室里找到了我,那时候我已经准备好要在那里筑巢。”
“萩这家伙流了有生以来最多的眼泪,向我道歉说他不该忘记看着我回家、不该每天都把他的零花钱分给我,不该给我看那么多都市生存主题的漫画,不该偷吃我书包里的零食……到最后,他说不该觉得只是对我和对普通小朋友一样,只是寻常快乐地做朋友就可以改变我的生活。连那种话都说出来了。”
说完这些后,他耸耸肩,抱着靠在身后的枕头,像是冲下雪坡的海豹那样把自己栽回了被窝里。看来松田警官仍然很擅长筑巢。
“这些,”萩原还靠坐在床头,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问,“都从来没有出现在你的数据库里过,对不对?”
[是的……]系统回答,[我对此一无所知。所以,为什么要告诉本系统这些事?虽然本系统也很想了解松田警官的故事,但……这与我们的争论有关系吗?]
半长发青年偏头看了看已经躺回床上的幼驯染。这家伙好像在哪儿都能活,但他知道并不是这样。没有人能保证自己在任何地方都过得好,世界……总有意外。
“研二酱其实也很少想起这件事,”他的表情仍然称不上开心,“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到处都找不到自己的朋友、所有人都来问你他去了哪里,是非常恐怖的记忆。当然,之后汽修厂破产、发现有人来找我父母催账也是这个流程的时候,感觉好了很多。”
系统:[宿主,你突然变得好可怕……]
“我是很认真地在讲喔,”萩原好像真的很生气,他连讲话的尾音都没有在惯性地上翘了,“最近一次想起这件事,还是在警校的时候——嗯,上一条时间线的警校生活。那时候,我们接到了那位‘有理’的父母发放的寻人启事。”
半长发青年的声音仍然很平静,“那时候,突然一下子,所有的后怕全都涌上来了。就像打进身体的子弹会和软木塞一样堵住伤口,那段没有取出来过的回忆把许多情感拦在它身后。再想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很害怕:要是发生了车祸呢?小阵平当时如果遇到了坏人,会不会被绑架、被抢劫、被拐卖?他当时如果突然生病,会怎么样?”
“这就是生命的重量啊,小初,”萩原几乎是在苦笑了,“这就是生命的重量。”
[本系统还是——]
“别打断我。”
电子音当即安静如鸡。
“小初,我们虽然总是很细致,但很少啰嗦。我拜托小阵平说这么多,把当时的痛苦全都展开给你看,当然有必须想要让你知道的事。”
萩原再度开口。他听起来没什么力气,明明是总结发言,但他总是在停顿。就好像说出这些话让他非常疲惫似的。
“方才说的所有这些事。这就是一次误判会结出的苦果,甚至只是那颗苦果的一小片切面,很薄很薄的切面。只是一个警察在职业生活中做了一次误判,就会引发这么多后果。”
“现在告诉我,”他问,“你凭什么会认为,自己有资格去做生命的审判者?”
认为自己绝对不会错,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有取走一条生命的资格。认为自己能审判每一个灵魂,判断它们是否值得被投入地狱之火。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傲慢、这么荒谬的想法?
[宿主,]电子音听起来有点张口结舌,[我——]
“小初,我是和你签订了契约的人,我要对你负责任。不过实话实说,对你解释这个真的让我很累。或者我们聊个……更让你兴奋的问题?”萩原的语气似乎有些嘲讽,“在刚才的故事里选一个人杀掉,你会杀哪个?”
[不可能!我怎么会杀掉你们的家人和朋友?!]
“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他的声音仍然很疲惫,“都是别人的家人和朋友。你会路过很多人的人生。想要作为执法者存在,那么你的刀刃注定要擦过很多人的人生。”
萩原仰头看着天花板。他想象自己是个六七岁的孩子,活在世界突然发生巨变的惊惧之中,每晚想象天花板正压下来,所有看起来像舞者、像骑士的,承载了绮丽想象的,组成家与安全感一部分的都变成一块石头丢向自己。每个人都能审判自己,每个人都换上一副审判者的嘴脸,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地可以审判别人的人生。
“如果你看到酗酒不管孩子、孩子丢掉两天才发现的父亲,你会想杀掉吗?看到对小朋友指指点点、因为他背上‘杀人犯的孩子’名头就想远离的大人,你会想杀掉吗?看到坏人坏事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自己拥有神圣的正义感,恨不得他们通通去死,原地消失?”
“但他们罪不至死。那么,谁是罪有应得呢?我是警察啊,我当然知道,一定有人是罪有应得,一定有犯人值得死刑,一定有足够肮脏的灵魂,肮脏到只有死去才能被净化——”
“可是,不该由你来执行死刑。而且,小初,如果你觉得这样的做法是正义且无需质疑的,又何必把它包装成意外呢?”
“我简直不想提及犯人也有孩子、也有家人的那种事了。按照法律规定的流程来,他们也是会拥有一次告别机会的。很多犯人都没给受害人告别的机会,所以他们被法律判决,可以剥夺他们作为‘人’的资格;但他的家人仍然是‘人’。作为人的骄傲、作为人的尊严……那是太复杂的话题了,小初。”
说到这里,萩原真的觉得自己很累很累。于是他闭了闭眼睛,丢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系统亲,我们已经认识三年了,”他说,“你怎样看待我们相处的日子,怎样看待我们以及我们的同伴?你会把其中一些苦难归咎于……我们没能在适当的时候选择杀人吗?你会因自己能选择杀戮而快乐、而庆幸吗?”
“我再直白一点问。小诸伏带着外守一往下跳的时候,你会不会无法理解他,甚至嘲笑他?”
也许宿主不是累了……宿主、不,萩原警官,他是把我当作朋友,才和我说这个。系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为朋友可能的误解而难过。
这是系统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系统让他为朋友而难过了。萩原警官这样的人,成年之后就从来没有因为人际关系困扰过,而他此刻感到难过。
“小初,”萩原仍然看着天花板,“告诉我。哪怕只有那么一刻……你是否耻笑过我们的原则?”
第122章 命如线(五十) 全身而退
病房中的谈话最终以系统慌乱地保证自己绝对不可能嘲笑宿主、更不会不尊重他们的原则而告终。萩原并没有对此给出什么回应,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系统的保证。这种态度让系统感到惊慌,它开始试图做出更多的保证,但萩原制止了它。
他也是头一次尝试这种制止方式。不用讲“系统亲可以让研二酱暂时安静一下吗”这样的话, 也不用点头或者摇头。只是想一下“我不想再听这个”就可以制止, 像是随便在手机屏幕上划一下, 就能干脆利落地退出这个界面。
无论是人类还是程序, 都很擅长用沉默来交换另一种沉默。这就是互联网时代追求的“交互”,你还奢求些什么呢?你不会真的把AI当朋友吧,那会不会有点太可笑了?
“系统……不, 小初, ”萩原说,“如果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们的事, 这会是个说出来的时机。我希望我们之后都能在更平和、更放松的情况下交流。”
系统沉默了片刻。随后,它说,[宿主, 本系统是不能对您撒谎的。]
萩原有点想笑。他听见笑声,转过头去,发现松田真的笑出声来了。
“到此为止, ”松田说, “现在, 今晚说得最多的人想睡觉。等到明天,我们可以开始讨论小遥那边的事。”
又是反常般的安静。萩原错觉自己听见幼苗在发芽的声音,那是一种细小的爆裂声,但不需要拆弹警察去与之对抗。那是他们要守护的声音——生命在安全的土壤慢慢舒展自己的声音。
但这里没有土壤。医院是用现代技术搭建起来的规整阁楼, 钢筋水泥横平竖直,贴上平整冷淡的砖面,反着雪白的光, 吞吐着铁架子抬进来的、锁在蓝白条纹里面目模糊的人。这里是最看重生命的地方,无论是生命的再赐者还是蒙恩者,都有权利用口罩用氧气面罩用病号服模糊自己遮挡自己,把自己还原成持刀缝线的手或是流血康复的身体。
这里有靠医药靠信念流血又康复的生命,有按方案按仁心执行又监护的神使,唯独没有野生的土壤,没有计划外的生命。硅片瓷片钢筋电缆搭不出土壤……科技也许注定无法创造生命,所以萩原觉得耳边的声音大概只是过度疲劳后的幻听。
不过那声音很真切。于是萩原还是微微撑起身子,看了看床头柜。就是那里正发出着细微的爆裂声:放在杯底的一小撮茶叶正在水中重新舒展自己,干枯失血的茶又如同从芽苞中抽出的新叶那样挺直身体。于是萩原听到真真切切的、萌发的声音。
于是他突然觉得,人类能看到的“生命”……没准本就是一个侧面。也许系统终究无法百分百地模仿、成为“生命”,但只要做到尊重和善良,“生命”是可以用技术去模拟、去接近的东西。
就像是一泓温水慢慢淌下。知道有一个人差点因他的朋友而死去的不适感原本像是一片干茶叶那样梗在心头,现在那种干燥感终于慢慢被抚平,轻飘飘地漂离他的皮肤。
萩原终于放松下来。他把被子拉过肩头,很快睡着了。
在他陷入梦乡十分钟后,松田坐起身来。他把窗帘拉得更紧了一些,随后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打算把冷茶泼掉,以防某个刚刚因胃出血锒铛入……哦不对,入院的家伙早上起来就表演一个当场服毒。
[松田警官,]电子音挺突兀地响起来,[你看起来……真的很会做一个朋友。]
松田毫不谦虚地认下了这句话,“当然了。”
[那你……]小初问,[愿意教一教本系统——教一教我吗?]
泼掉茶水之前他看了一眼,一根小小的茶叶梗像是女孩子插着的银耳针那样竖直在水面。于是松田点了点头。他好像是笑了-
“嘶——”小遥半张脸都皱起来了,她小声抗议,“不可以用耳夹吗?耳洞也需要恢复的吧!”
被抓来从事此项业务的宫野明美显然也并不熟练,她的手臂都有点发抖,很艰难地开口解释,“要是上舞台的话,还是有耳洞会稳定很多……没关系,我特地问志保要了留置针来打耳洞,这种会恢复得快一些。”
“我轻一点,这样的话,”她小心翼翼地操作起另一边,“痛吗?”
当然会痛啊!萩原心底泪流成河,但小遥开口就是“这次好多了。没关系的,感觉只像被蚊子叮了一下”。
[算了算了,宿主,明美小姐她站在了你最想要的总裁助理位置上,对你赏也是罚、罚也是赏,]系统熟练背诵,[可能是遇上天衣无缝穿耳局了,忍着点吧。]
小遥——中之人萩原版——完全弄不懂系统在说些什么,只是在心底大声抱怨,“好受伤啊!研二酱在最中二的年纪都没有打过耳洞,结果现在承受了这份痛苦,也没能在自己的身体上获得回报!”
[其实要是宿主想的话,本系统下次可以代劳,毕竟您的身体也会受到本系统的一定影响,虽说没办法帮您治伤治病,这种小范围的改动还是能做到的。事实上,您要是能在捏脸的时候顺便勾选一下,小遥现在也不用受这个苦了……还是之前没经验,捏人设的时候进行一些亚比穿孔可是基本功啊!]
“真的可以吗!”萩原有点感兴趣了,“如果能无痛拥有耳洞、也不用进行特别护理的话,我确实想来一个。之前我就很心动,不过总是担心护理期要怎么度过。毕竟你知道的,穿防爆服、骑摩托的时候都需要长期戴头盔,伤口闷久了还是会有点糟糕。”
昨晚的不愉快像是被月亮带走了。系统又习惯性地打趣他,[宿主现在开始好好穿防爆服了啊?]
“是啊,”萩原一本正经地回,“我希望我在遇到炸弹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可以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
系统:[……]
[果然,优秀的人学什么都快,]电子音凄凉道,[太浑然天成了宿主!]
它感觉萩原好像很自豪。到底在自豪什么啊喂!
“好了,”明美将一根小小的金色耳针顺着留置针的针孔送过去,又抽出针头,“别担心,听说黄金可以避免感染,我给你买了一副。”
小遥不适应地别过头,看着自己耳朵上多出来的一点金色,想夸两句,又顾虑到自己现在是个审美正常的女高中生,实在是夸不下口。
[宿主,忍着点吧,]系统好言相劝,[毕竟现在金价挺贵的,宫野小姐送的这一对耳针都够折一张铜奢靡了。而且金耳针虽然丑,但是它也有它的好处啊。比如说……比如说……咳咳,比如说如果小遥不幸遇上泰森,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令对手吞金自杀!]
萩原:“我觉得我人生中遇到的拳击手都还挺有礼貌的。”
很明显,安室遥对这副昂贵的礼物并不领情。她神情很严肃地伸手要去碰那对耳针,被明美紧张地按住双手消毒,“别动!小心伤口感染。”
“没用的。”小遥任她用酒精棉片擦着自己苍白的指尖,轻声说。
——当然看到了啊。明美特地要亲自来动手打什么耳洞、用这种金光闪闪的昂贵耳针来转移视线,都是为了掩盖手上的动作。
她刻意收集了安室遥的血。组织请来了护工,换药的时候她没办法干预,于是她趁着这个机会,收集了安室遥的血。是想要化验DNA、找到她的亲人来帮她吗?可是这完全是徒劳的呀,“安室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
真是个傻姑娘啊,宫野小姐。恐怕你还特地拜托了志保,想调用她手上组织的基因库数据。冒了很大的风险吧。可就算安室遥有亲人,这么久都没有找过她,那些人也已经可以被判定是不值得信任的了。你自己是绝对不会抛弃亲人的人,就觉得这世上的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吗?
所以,没用的。
明美直视着安室遥那双绿眼睛,有那么一瞬间错觉自己看到了另一个女孩脸上常见的表情。
——像这样的话,志保也对她说过。“没用的”、“没办法的”、“做不到的”……在她忍受不下去、想要带着妹妹离开的时候,妹妹反复说过这种话。
她又……自不量力了吗?
酒精这种东西真有意思啊,志保,是不是?高浓度的酒精可以用来消毒伤口,与此同时,还有人顶着低浓度酒精溶液的名头制造伤口。你说怎么会这么好笑?笑得姐姐都要流出眼泪来了。
只是因为太好笑了。没关系的。是实在太好笑了。这种自不量力的感觉,这种装作自己是个好人的感觉,这种学着妈妈拿起酒精帮助别人、忘记自己只是用无声旁观推波助澜伤害别人的感觉,真的有点太好笑了。
“对不起……”
听见小遥的话,明美下意识就是道歉。她逃避着那双绿眼睛猎豹一样的目光,不自觉地就像无能为力的医生那样低下了头。
“没事的。”
突如其来的触感让明美愣了一下。她随即意识到是身边这个小女孩倒反天罡地踮着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嗯——你亲手消毒过的,应该没关系吧?”
小遥的语气带着点别扭,每句话都是拐着小弯的,像是女孩绕在手里的麻花辫尾巴。她把方才抚过明美头发的那只手伸平在对方眼前,“总之,我刚才碰了你的头发。作为交换,你也可以碰我的,我又不是不会答应。血样采集起来那么麻烦,如果你想的话,可以直接拔带毛囊的头发呀。”
真是年少不知头发贵。已是社畜的宫野明美辛酸地想着,没注意自己笑了出来。作为回敬,她也轻轻地摸了摸小遥的头发。
这孩子的头发比志保的要硬很多呢。真不知道她的小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系统亲,”她做梦也想不到,小女孩的脑海里是那么老大一个萩原在默默呼叫,“我说啊。差不多的话……小遥也该准备逃走了吧?”
这场漫长的乐队梦也差不多该宣告结束。虽然没能获取更多的信息,但能看到组织中的同期们、确认他们过得不错,也了解了许多组织的信息,已经可以了。再待下去恐怕就会助纣为虐。是时候逃走了。
因为,如果明美没有撒谎,如果相信明美不会对安室遥撒谎……那就是她也被骗了。
他们要求明美来为安室遥打什么耳洞。这种事哪里会是为了上舞台方便呢?甩掉耳夹能算舞台事故吗,那连严重警告都不是。真实的原因也不难想象,就像系统亲之前所说过的,穿孔这种事算是人设的一部分。
——是为了能让安室遥换上美式辣妹装、再贴上一张属于“克丽丝·温亚德”少女时期的脸,伪造出几份她少女时代的影像资料。如果十七八岁还在戴耳夹,可就不符合她的人设了。
贝尔摩德对人设可是很挑剔的,那毕竟是她在日后要使用的身份。是以旧换新、第二年圣诞夜还仍旧能被放在平安果礼盒中金光闪闪的底气,是烂苹果的一张新包装纸。而萩原不打算为此增色。他不准备让安室遥作为克丽丝·温亚德,为这个差点毒杀一位警察的家伙增色。
[抱歉,宿主……]电子音听起来有点悲伤,[但是,可能暂时逃不掉了。或者说,我们暂时没办法去全身心关注小遥这边的问题。]
[有更紧急的事态发生了。]
第123章 命如线(五十一) 令人窒息的谢幕演出……
奥鲁霍的死讯是和普拉米亚的新动态一起传回到系统手上的。而系统毫不犹豫, 一点推延的想法都没有,痛痛快快地就把消息递给了自己的宿主。真是通风报信一把好手。
[抱歉,宿主, 本系统本来以为只不过是房子炸了, ]电子音里浸满了悲凉, [没想到人也是捆物……早知道这样, 就让宫野小姐和莱伊先一步过去拦普拉米亚了。这下好啦,让她找到机会跑出来,咱们还得费心思去逮她。]
尽管明知道奥鲁霍可能也只是个捏造出来的形象, 但萩原还是对系统的语气感到不太舒服。他在眨眼的间隙里想到那张无甚特色的脸, 又很快把他从记忆中抽离出去,“普拉米亚……也就是说, 他以‘奥鲁霍’这个身份和普拉米亚的最后决战,是在降谷先生的一所房子中进行的?”
[情况确实是这么个情况,]电子音听起来异常温柔, 简直有点百依百顺的意味了,[总之,宿主, 当务之急是得把普拉米亚抓住。那天晚上普拉米亚见过诸伏警官, 虽然她只看到了口罩上面的半张脸, 但是那女人的调查能力很强……]
“很强?能有多强?”萩原充满怀疑地反问,“在组织卧底了这么久,小诸伏他都没有暴露,难不成会因为露了脸就被她查到真实身份吗?再说了, 就算她当时有看到,这么长时间过去都没反应,也能证明她确实没有这种调查能力。为什么她的事情会比小遥的事还要紧急?”
这些分析在常态下全都对, 但是——但是普拉米亚那就不是个符合常态的人!系统简直有苦说不出。
毕竟,它总不能直说自己的参考文献是《万圣节的新娘》,普拉米亚就是一个很有俄罗斯精神的女人,一点都没沾到自己祖上窝囊的法国血液,她能在小岛上毫不犹豫地接连使用盒武器,直接把你们五个人开盒开个底朝天,从性别和盒武器使用熟练程度来看足可被封为当世之潘多拉,世袭罔替。
[这个……]思考片刻后,系统干脆忽略掉普拉米亚能力的部分,只说这两年多的空白期,[普拉米亚之前一直都被奥鲁霍和……嗯,另一个人纠缠着,所以之前没时间去追查。但只要腾出手,她还是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毕竟,虽然诸伏警官的档案被从警视厅公安部转到了警察厅,但警视厅终究不够严密;更何况,她对炸弹犯这种东西有独特的嗅觉,外守一那边也很危险。]
“哦,”萩原一点即透——就像安室透一样通透,虽说爹的中之人像儿子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倒反天罡——他很快反应过来,又是冷笑,“有‘另一个人’。就是之前那位帮我篡改检查结果、帮你的杀人未遂扫了尾的医生?”
电子音里难得有那么几分羞涩,似乎提到这位医生让它挺不好意思似的,[哎呀,本系统可没有提前和那一位医生沟通什么杀人计划!都是那位前辈预判了本系统的工作模式,毕竟——算了反正宿主都猜到了,我们就直接说!]
“洗耳恭听。”萩原就像是诸伏附身一样说了个成语。
[毕竟,]系统保持着那种小学生提到自己最爱的语文老师一样的语气,听起来下一秒就要开出花来了,[医生前辈也是之前版本系统的宿主嘛!哎,让那样完美的人接触到那么不完美的系统,真是不好意思。]
萩原:“……”
[好荒谬啊,感觉就像是三星Galaxy系列替初代产品道歉说“不好意思啊我大哥就是脾气爆,看爆到您了吧”一样荒谬。]
几乎是下意识的,萩原在小遥身体里点了点头,点完才反应过来,“这话可不是研二酱说的!”
[是版本升级过的本系统说的!身为完美且究极的人工智能,在看懂人心这方面就像是一等星一样闪耀!]小初异常骄傲,[宿主,不用担心!已经是最佳版本的本系统一定能带您走向完美的结局!我们一起想个收拾普拉米亚的方案吧!]
在杀人未遂事件发生后,小初自觉问心有愧,状态一直都很沉闷,难得表现出这样超高校级的自信。因此,萩原决定暂且不去和它计较“收拾”的意思,只是平静道,“好。既然发生了这样的情况,我们就来准备应对。其实我有一些并不完善的构想,也许能把两边的问题一起解决掉……但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能一起解决?]电子音听起来茫然极了,[本系统推演一下啊。嗯,把普拉米亚抓来看小遥的演出,然后宿主您转移回自己的身体,让松田警官转移过来扮演小遥。在确认普拉米亚在前排坐好之后,小遥突然出声、倾情演唱,松田警官藏身其中,用他动人的歌声让普拉米亚放弃防御、当场捕获。好像很不错!我们就这么做!]
萩原:“……”
“研二酱也觉得这个方案怪不错的,”半长发青年蔼然回应,“麻烦小初你自己去和小阵平说。”
系统:[好的没问题我们这就换一个。]
小遥毫不掩饰地冷哼一声,嘲笑系统的懦弱无能。
“总之,我有计划啦,不用太担心,”萩原的心声很平静,“系统亲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比较好哦?”
[您说吧,]电子音一派安定,丝毫未曾觉察怎样的狂风骤雨即将袭来,[还是那句话,本系统是不可能对您撒谎的。]
最多只会不予回答、服务器繁忙。小初觉得自己真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人工智能——而且它还提前出手、关注了泽田女士的身体健康,有效预防了弘树成为人工智能,这样它就将天下无敌!干掉对手之后,它强得可怕!
“系统亲所说的‘另一个人’,”萩原单刀直入地问,“和奥鲁霍是敌对的关系吗?”
[呃——]系统快速把那两位宿主的相处信息调出来,套上数据库中的人际关系模型匹配分析了一下,匹配上了一些用枪互指脸和额头、在摩天轮上大打出手的关系,于是它犹豫了起来,[也不能说是敌对吧,就是不太对付……总之,他们确实频繁地在东欧发生冲突,但在对付普拉米亚这件事上,他们处于同一立场。也不是不能在别人的故居里坐下来喝点红茶什么的。]
虽然奥鲁霍喝的是红酒就是了。想到奥鲁霍这个身份最终迎来的结局,系统也不免暗自感慨两句。
“不算敌对,但是不太对付……”萩原开始思索,“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他们都站在黑衣组织的对立面,只是立场不同?”
[当然了,宿主!您反应真快!]系统一下子就开朗了起来,[红方内讧也是我们这里的传统,不能不品尝啊。]
明明自己的推论立刻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萩原却还是皱着眉,似乎有什么事没想通,“真可惜,无论是以我还是降谷先生的立场,都不能到现场去看,只能做安乐椅侦探……”
[安乐椅侦探就安乐椅侦探吧,总比轮椅侦探强,]系统好心安慰,[上知天文,下肢瘫痪,这辈子都没办法好好地观赏比萨斜塔的风景。]
萩原……萩原很悲哀地发现他竟然听懂了这个系统在说什么,“我的物理倒也没有那么好。”
[也是,而且宿主现在很忙,没有时间捡史。]
半长发青年果断选择了忽略这个话题,艰难地把主题带了回来,“总之,无论关系如何,奥鲁霍应该还有一位抗击普拉米亚的队友,就是同样持有系统的‘医生’。但是在系统亲之前的描述之中,奥鲁霍最终是孤独地在普拉米亚的爆破中消失的。那么,那位医生在哪?”
系统叹气,[反了,宿主,因果关系有点弄反了……事实上,比起奥鲁霍,那位医生才更在乎普拉米亚。她一直都在用各种手段给普拉米亚找不痛快,而奥鲁霍更多是被她不间断地折腾着,才相对被动地留在东欧。]
“嗯——可这样还是说不通啊,”萩原的反应相当快,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点,“我们基本上已经可以断定,奥鲁霍持有系统。那么,对他来说,他的身份是可以切换的。而且在必要的时候,他对放弃名为‘奥鲁霍’的假身份没有心理负担,他就这样干脆地舍弃这个身份接下了普拉米亚的炸弹。”
[没问题,宿主。]
“那么,只要他切换身份,用另一个身份再去行动不就行了?”萩原问着,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天啊,总不能他的身份被占用了吧!所以才没办法切换过来,是研二酱占用着他的身份……那这样他会出现在降谷先生的旧宅也说得通了,因为他原本就是真正的,降谷正晃先生!”
系统难得有些无语。它的程序里高速运转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您怎么还给同期乱认爹呢。要是让降谷零警官知道了,你觉得莱伊的爸爸是他爸爸,那本系统可救不了您……
[您放心,不是的,本系统可以很肯定地告诉您,那个“奥鲁霍”的真实身份并不是降谷正晃先生,]电子音冷冷道,[不过您猜得也不错,他的真实身份确实有些不方便使用,所以他先前才没有进行意识转换。但那个身份已经解除封印了。]
好中二的说法……萩原没抱什么希望地问,“为什么解除了封印?”
[呃,总的来说又是一次养儿不防老事件,]系统的语气听来颇有几分幸灾乐祸,[这位奥鲁霍先生呢,他的真实身份是特工,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因工作宣告失踪。但是他有一个好儿子,这孩子一直以来都没有放弃寻找他的下落。]
“这——”萩原倒抽一口冷气,“他的儿子不会是快斗吧?!他是黑羽盗一?”
系统:[……很有创意的想法,但不是。本系统继续,为了寻找父亲,他加入了——]
“他父亲所在的特工组织?”
[他父亲所在特工组织——的他国敌对组织。]
萩原:“……”
[总之,他在那里发展的不错,而且人缘也很好。他有一些热心、善良但没有脑子的同事,那些人经常替他盯着他父亲的动向。以至于,他的父亲很难轻举妄动。]
“嗯……”萩原苍白地应答着,他感觉自己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那,是这些同事出了什么意外不能继续盯着他的父亲,以至于奥鲁霍先生可以用真实身份继续出来活动吗?”
说实话,凭借着他扮演降谷正晃的成功经验,萩原可以底气很足地说一句: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做事非要瞒着自己的儿子?真希望黑羽盗一不是这种人。
系统:[……]
[放心,那些人没出意外,]电子音平静道,[只是他们所在的那个特工组织最近决定裁员,他们因为业绩不好纷纷被裁掉了。现在没有多余的人手用来盯着奥鲁霍的真实身份,所以他可以放心活动。哎,宿主?你怎么不说话?]
萩原:“……”
[宿主,]电子音幸灾乐祸道,[说一说呀,你现在胸中涌动的是什么感情?]
“满满的父爱。”
小遥脸上露出了圣洁的表情。她把双手叠放在胸口,像是要咏叹圣歌一样,配合着中之人的心声。
“真的,小初,”萩原超脱道,“现在就是对小降谷是个好孩子、没有找人查他父亲的庆幸。满满的父爱。”
第124章 命如线(五十二) 令人窒息的谢幕演出……
“小阵平, ”萩原又不死心地问了一遍,“真的不能帮忙吗?”
松田的动作几乎和仪表盘上那个摇头晃脑的车载摆件完全同频了:转头,微微抬头看副驾驶上的幼驯染一眼, 再转回去, 点头。
“不能, ”他冷酷无情地说, “明明萩才是在警视厅人缘更好的那个吧?要做你自己去做。”
半长发青年神情沧桑地捂住脸,“可是研二酱的信用在班长那里已经完全透支了啊!要是让我来做,班长一定会第一时间提高警惕的!小阵平, 行行好, 至少陪我一起吧!”
“既然你的信用已经没救了,”松田的态度仍然非常冷酷, “那还可以再透支一次。去吧,萩,到警视厅去, 在被班长彻底拉黑封号之前发挥出你最后的价值。”
[宿主,本系统觉得松田警官说得非常有道理啊!]不知道是触碰了什么关键词,连系统都叛变了它的宿主, 冷言冷语伤人心, [您看, 您和松田警官两个人总得留一个征信正常的吧,不然到时候孩子上学买房都受影响……还是让伊达警官把您往死里管吧,没收驾照,然后再半年查一次征信。]
萩原忍无可忍, “系统亲!你说的征信和社交里的信用是同一个概念吗?再说了,哪儿来的孩子?!”
[小遥啊,]系统理直气壮, [到时候把她从组织的掌控里捞出来,还得给她安排住所和身份的吧?]
虽然顾虑到松田警官也听着,系统没有直说;但它仍然在对宿主疯狂放电,它相信宿主一定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小遥她和您儿子一个姓,当然就是您的女儿!您可不会抵赖不认账吧!
“那也不用——算了,不说这个,”萩原放弃了在系统面前解释清楚这个问题,转而继续恳求他的幼驯染,“小阵平,就当是为了小遥,你帮一帮我吧。只是拿着海报去邀请班长买票,事后有什么问题,我去找班长解释。”
松田皱着眉对幼驯染的脸看了又看,而萩原只是微笑以对,笑得没心没肺,就好像真的只是邀请谁去看一场演出似的。
最后,松田还是半妥协地摇头,“好了,随你吧……但我还是觉得,由你去说会好一点。毕竟,如果班长对情况有更多提防的话,临场反应也会更快一些。”
“小阵平最好了——!”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啊,两位条子!]系统看着宿主一副感动得下一秒就要扑上去给幼驯染一个拥抱的样子,连忙出声提醒,[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嗯,黑田警官除外,他只能流一行泪。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亲人……呃,不是,本系统的意思是他也不是降谷警官的亲人。]
系统自觉自己真是苦口婆心,已经做到了人工智能的极致。可惜没人理它,萩原和松田都在忙着思考即将执行的计划,没有什么危险的拥抱,也没有反驳的话。
……这种时候,人工智能就会显得很没有紧张感呢-
说到稍早之前,萩原提出的那个双管齐下、要一口气同时完成拯救小遥和解决普拉米亚任务的计划,其实也很简单:算是利用普拉米亚复仇心切的急切需求,为她量身定制的陷阱。
“既然我们明确知道普拉米亚想要报复小诸伏,而且原因是小诸伏参与了两年前的那一起事件里对她的围攻,还给她的手臂来了一枪;据系统亲说,她现在都过不去安检。”讲到这里时,萩原在自己上臂做了个戳疫苗一样的动作。
[可不是嘛,一过安检门就滴滴响,]电子音播放起了安检报警的声音,[她只能解释自己是俄罗斯人,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呃没有,本系统乱说的。总之,因为当时受了伤没能及时处理,她有一条手臂现在抬不起来,再也不能臂立臂立干杯了。好可怜啊。]
“没能及时处理还不是因为她急着把我抓回去,”松田毫不同情地摇头,“自作自受。”
萩原深以为然地点头,一脸严肃地推出了他的计划。
……会记仇的可不止是普拉米亚一个人啊。
“总之,既然是一次反复仇行动,那我们就来总结一下仇人名单:也就是当时普拉米亚在现场明确看到过脸的人员名单。樫村先生是普通民众,不能将他作为诱饵;小阵平肯定在普拉米亚的征讨首列,他和普拉米亚长期相处过;班长的名字直接出现在了当时的新闻里,肯定也会上黑名单;至于只露了半张脸的小诸伏和当时戴着斯拉夫女性伪装的小降谷……”
想到降谷零戴上伪装后与女狙击手照片异常相似的脸,半长发青年若有所思地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虽然研二酱仍然不太相信小诸伏会被普拉米亚找到,但系统亲都这样说了,找到小诸伏之后再追查到小降谷也只是时间问题。那么,以此为前提,吊她胃口的方式就很简单了:凑齐我们五个,引蛇出洞。”
松田从萩原开始整理名单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明白了他要说什么,此刻也只是点头,“我觉得可行。普拉米亚的体术和行动能力虽然可怕,但最让警察感到棘手的还是她过剩的破坏欲望和强大的破坏能力。如果按萩说的做,我们就可以明确知道准备普拉米亚动手的时间和地点,提前进行防守。”
“所以,这个地点很容易就能定下来了,”萩原开朗道,“小阵平,麻烦你去通知班长吧!”
[好,本系统懂了,]电子音悲凉道,[时间地点已定,大家各凭本事……你们这是准备把普拉米亚当发过予告状的怪盗基德来收拾啊。]
萩原:“啊?”-
这里没有怪盗基德。虽然这个舞台在短短十天后就将成为黑羽快斗的首秀现场,但至少现在,这里没有怪盗基德,只有由萩原研二扮演的、一脸严肃地研究着舞台定位点的乐队主唱安室遥。
[宿主,本系统觉得,在小遥的最后一个舞台前聚齐你们五个人,还是有一点太过于冒险了,对不对?]系统字斟句酌地劝他,[你看,你们五个条子跑过来看乐队演出,那这乐队到底是Eye还是五条人啊?]
等待着系统说出些正经话的萩原:“……系统亲,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嘿嘿。不过,宿主,您真的决定好了吗?]
“多少相信一下爆处王牌的设计能力吧?”小遥用鞋尖百无聊赖地推着定位点的胶带,而萩原正在脑内分析场馆的情况,“既然场馆的设计安排权全在乐队手里,组织也有实现这一切的人力,我有信心通过我的设计让普拉米亚把她的炸弹全都放在我想的地方。而且最重要的是,系统亲能够监控全部的电子设备,研二酱可以完全相信小初,不是吗?”
[人力?]系统先是为自己被宿主肯定了沾沾自喜,又是一愣,[为了给安室遥充足的舞台经验,贝尔摩德可真下本……她还安排了组织的人手帮忙布置舞台吗?]
萩原用一个词具象化了“人力”,“伏特加。”
系统:[……有时候感觉他还挺可怜的。]
“谁说不是呢,”连萩原都在心底同情了一下这个大块头,“总之,为了确保普拉米亚不把目光放在无辜的观众身上、说服她对小遥下手才最能达到她想要的戏剧性效果,我们要尽最大的可能让小遥的出场足够抢眼。与此同时,还要保证小遥出场的位置距离观众足够远,这样不会伤及无辜。”
[所以您要设计升降台和滑翔轨道,这样小遥和观众之间就有足够的缓冲带……]系统对着图纸做了一套推演,[哎,虽然设计很合理,但是越来越不对劲了,著名演艺人员从天而降,无论正派反派都被聚集在场,现场注定要发生事故——这不飞翔的格雷森吗。]
萩原:“……系统亲,你讲话好不吉利。”
[咳咳,总之,本系统没有异议。不过,吸引她去攻击小遥暴露自己这一点,是不是还可以再商讨一下?]电子音听起来不太情愿,[宿主,您不会打算牺牲掉小遥吧?]
“那位宿主前辈可以牺牲掉奥鲁霍,”萩原听不出情绪地回,“他的系统也一定表达了支持吧。小初对此不太赞同吗?”
系统沉默了片刻。对啊,这不就该是这些替代身份的正确用法吗?在关键时刻牺牲掉,带来越大的利益越好……作为系统,它不止一次为宿主对小遥投入的过多情感而惊讶。
明明那是个属于别人的芭比娃娃。怎么到最后,反而是它舍不得了呢?
“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做。”
讲出这句话的是属于安室遥的声线。她很有耐心地背着手,继续用帆布鞋的鞋尖去推定位点的胶布。明明只要弯下腰、伸出手,她就可以撕掉那条胶带;但她只是坚持做着这种没意义的重复工作,就像是赌气般尝试着用自己的步子推开一条界限似的。
定位点。难道我就只能站在这里吗?难道我就只能站在别人给我安排好的位置上,按别人期望的闪闪发光,然后像个舞台布景一样被端下去吗?
那双帆布鞋已经洗得泛白了。好心的莎朗·温亚德女士给她准备了很多双漂亮鞋子,但她在演出之外从来不碰它们。没有人会主动戴上镣铐。
“我会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小遥说,“不会留下一首唱不完的歌。”
第125章 命如线(五十三) 令人窒息的谢幕演出……
诸星大喊她出去的时候, 安室遥才刚把那块定位胶带一整个从舞台上搓下来。既然如此,她就面无表情地把那一小卷胶带像是皇帝藏圣旨一样藏到了电钢琴架后面,毫无破坏舞台自觉地小步跟在诸星大身后, 走上礼堂顶部的天台。
现在她只能看见这位键盘手的背影。她不知道莱伊是组织的狙击手, 她只知道这是一位键盘手, 对诸星大的印象也差不多只有舞台上的那一小条影子。他走上台阶的速度和他按下琴键的速度差不多, 但力度可就要大得多了。只是不知道,这些台阶应该算是黑键还是白键?
[宿主,]系统相当机灵地出声, [那得看你们走的是黑/道还是白道啊。]
萩原:“系统亲, 不要破坏氛围。”
[氛围?]这会儿的人工智能还挺智能的,[听起来, 您是猜到诸星大要对安室遥说的话了?]
氛围营造者诸星大老师已走上他命定的天台。他俯身靠在栏杆上,也没在看安室遥,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台词——
“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安室遥走过去。她循着对方的目光往下看, 然后很用力地敲了一下栏杆。
“诸星先生,我肯定不能从这里下去啊!”她一本正经地说,把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脸侧, “会摔成很——扁很扁的一张的。”
诸星大没有回应她。没有捧场地笑一声, 也没有冷哼一声当作没听见。他仍然只是望着天台下, 剧院所在的位置不算偏远,能看到不少行人来来往往。世界在失常之外正常运行,他们像是从巨大机器上滚下来的小零件、行星分裂出的小星球。
是时候了。应该把她送回去。无辜的未成年人应当被送回到正常的地方。
“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诸星大又重复了一遍, “姓相原的那姐妹俩现在人在日本境外,安全有充足的保障,你不用顾虑她们。”
[宿主, 他说的是真的,]系统就像个在边上递文件的小助手那样插话,[那姐妹俩人在美国,刚下飞机。]
小遥点头,跟着他重复了一遍,就像是在录音室跟唱似的,“不用顾虑她们。所以?”
“所以你可以走,”诸星大说,“现在就走。”
[你这样的女人,]电子音开始复读缺德台词,[不该死在这种地方……]
萩原:“虽然不知道系统亲在说什么,但感觉不太妙。”
[哈哈,]系统的声音里充满了辛酸,[这天台真的好天台呀。哈哈。]
不知道它在说些什么。这里是挺普通的、挺安静的天台,仰头就能看见星星。他们处在城市最安静的高度,向上走离烟花太近、向下走离人群太近,很适合两个人的交流。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下脚步声都听得清,是很适合做出选择的地方。
这是诸星大的选择。他提出愿意给她一条退路。他总是愿意给人退路的。
“走?”小遥问,“走去哪里?”
[逃去另一个世界……咳咳。本系统什么话都没说。]
诸星大仍然没有回头看她。他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会和试演时台下的那位鼓手更像一些。这种人的安静教人想到拧上的水龙头、关紧的管道阀门、上了保险的枪口。抿紧的唇线是近乎冷酷的严厉休止符。
“出去躲一阵子,”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我会告诉他们你死了。对于他们来说,你只有活着的时候才有用,刻薄点来讲,是个专门用来展示某件礼裙——名为克丽丝·温亚德的演出服——的立体人台。你已经留下了那些照片,现在使命就算完成了。接下来你被丢到哪里,没什么人会在乎。你可以安静地活下去。”
水龙头松动了、阀门打开了、扳机击发了。是温水、是无毒无害的空气、是没有子弹的空枪。
他不是恶人。冷酷与严厉并不是只会出现在反派身上的特质,他是充满危险感却仍然让人觉得安心的人。
确实如他所说的,“安室遥”没有什么价值,他没有试探一个小女孩的必要;因此他的帮助应该全都出于本心。这样的人,恐怕不会是那个组织的成员。
——浮上心头的第一个感觉是轻松。小诸伏和小降谷的运气不错,卧底期间还能遇上另一个正直的人……呃,换个角度想想,真是小概率事件啊。两个卧底、一个立场成谜吃里扒外的卧底,再加一个中之人是警察的小女孩……这支临时组起来的乐队到底是什么成分啊!
[怪不得鼓手只能在台下,]电子音凉凉道,[这个情况他确实没办法上桌吃饭。刚好诸星大还是美国人,标准美式霸凌。喂!组织成员来了,你来这里干嘛?小杀手,这里是我们老鼠的地盘!知道吗,Eye乐队不收非卧底,不欢迎你!今晚舞台上要举办一场超棒的红方演唱会,猜猜是谁没有被邀请?你!]
萩原:“……所以,系统亲你是承认,莱伊也是卧底了?”
[是啊,]电子音充满了破罐子破摔的超脱,[反正您也差不多猜到了。]
卧底和狙击都需要等待和忍耐,诸星大算是个中强手。他等着小遥的回答,并没表现出不耐烦。
“你可以直接把我送走的,”安室遥开口,“一个人台就应该有人台的转运路径。随便用上点药物或者物理手段弄晕,再睁开眼我就在安全的地方了,有的是时间慢慢解释。你没必要和我说这么多——还是说,有必须要说的理由?”
诸星大对她耸肩。这小女孩似乎还没意识到她自己的破坏力,他可没打算把一睁眼就敢给波本脸上来一拳、随手捏爆窃听器的人塞进汽车后排让卡迈尔随便拉走。
……哦,不对,卡迈尔好像已经被开了。他前段时间还帮卡迈尔接了来自新公司的背调电话,听说他打算去勇闯好莱坞,挑战特型演员赛道。祝他成功。
“真相是奢侈品,”他说,“但人有资格了解关于自己的真相。你不是货物,不能随随便便地就撕掉一张标签、贴上另一张。你有资格提前通知你在乎的人,他们有资格了解你的大概去向。”
听起来,他也有很想知道去向的人呢。
“我要隐姓埋名?”
“你只是回到一开始的样子,”诸星大——赤井秀一,有些刻薄地说,“一个没有家人和朋友的高中女孩。换个地方,你仍然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不被镜头和枪口瞄准的那种生活,我想你现在应该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哦。”安室遥并没对他的评价发表什么意见,“那你怎么和他们解释?”
“我单独找你谈话,失手杀了你,就把你处理掉了。”
“明美姐会伤心吧?”
“她会有心理准备的,毕竟我告诉过她我是美国人,”赤井秀一的语气仍然很冷静,“失手弄死未成年女孩、致人背后挨上三枪自杀之类的也是情理之中。”
安室遥:“……”
“所以她知道,”女孩用上了很笃定的口气,“她知道。你其实也知道她知道。”
这下轮到FBI的王牌探员提问了。多有意思,FBI的王牌探员和爆处的王牌警察,王牌对王牌,“……知道什么?”
“你不是组织成员啊。喂,像你这样的人,不会连这个都不承认吧?”
赤井秀一无声地摇头,“对她承认?”
“对你自己承认。对你自己承认她知道。”
甚至出乎安室遥意料的,诸星大转过身来,对她点了点头。他毫无负担地对一个未成年道谢。
——毕竟,这是一位能够尊重六岁小男孩、平等地与之合作的探员。
“谢谢,”他说,“你的话对我来说很有价值。那么,主唱小姐,我说的内容对你有价值吗?”
安室遥用力点头,新挂上去的耳坠都晃起来了,“当然有。”
“但你听起来不打算接受。”
“是。我就不对你说抱歉的话了,键盘先生。”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主唱小姐上前一步。她对着这段时间以来,站在她身后、陪在她身边的,作为她队友的键盘先生伸出手。于是诸星大相当利索地和她击了掌。清脆的一声响,一触即分。
安室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让你把东西还我。”
“哦。什么东西?”
好厉害!这么尴尬的情况,连眉毛都不动一下!虽然不知道这位诸星大先生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卧底,但是他好厉害!
“我的玫瑰啊,”安室遥理直气壮地说,“那天晚上没地方放,暂时别在你耳边了吧?把我的玫瑰还给我。”
诸星大莫名其妙地看她,“那朵白玫瑰吗?舞台上的射灯太亮,边缘都被烤焦了。如果你想要的话,之后可以再去买。”
在安室遥开口之前,他飞快地补充,“当然,你得自己赚钱。我们——如果你跟我们的人走的话——现在经济上比较紧张。”
安室遥:“……”
“但那不是我的玫瑰呀,”她语气很轻快地说,“跟你们走,就再也不会有那样一朵玫瑰了。你也知道,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我没什么朋友。难得有人送我一朵玫瑰,我不想轻易丢掉它。”
诸星大抬手整理了一下被针织帽压着的头发,“你可以和它告别。”
“我不要,”她转过头去,“或者说,我不能。我知道你认识他,你们这些人现在都认识那个倒霉的国中生,但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的,更不知道我认识的他。”
安室遥的语气很骄傲,和黑羽快斗介绍他设计的乐队海报时一样骄傲,“他叫黑羽快斗,想做魔术师,是个特别好的人。他想去帮相原小姐的忙,所以才会找到当时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我,给我机会认识他,和他交朋友。”
“舞台、乐队、名气、歌曲……我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就像我不在乎我的亲人和朋友,就像我的亲人和朋友不在乎我。‘安室遥’本来也没能持有什么东西。当然了,我本来也没想持有什么东西。”
她终于低下头来了,捻着裙摆上的花瓣,“但如果……如果会被人误会,是因为他,我才失去了什么东西,那我就偏偏要把所有东西都攥在手里。我总不能再让他身边多一次不明不白的离别。”
“我想留下来,至少让他完完整整看一次我们的正式演出。你放心,我不会任性到非要看完他的演出再走,反正他那么好一个人,一定会有很多的朋友、家人去看他的演出。但是我……我想在正式演出里拥有一个只看着我、看着真正的我的观众,再收一次玫瑰。我为此做好了觉悟。”
——借口。这些当然都是萩原的借口。安室遥不能接受这份援助的原因只是她需要留在这里、站上舞台,引出那个普拉米亚。但她要给出除此之外的、令人信服的理由。
到需要寻找这种借口的时候,才会发现小遥拥有过的东西太少了。舞台服不属于她,耳坠不是为了她,皮卡丘花束里藏着窃听器观众里藏着监视者,连歌声里都铺垫着杀意逼近的鼓点。好像从头到尾,也只有那一朵玫瑰是很单纯地送给她。只是给她。
但它被丢掉了。想要救她的人松了松手,它就被丢掉了。
萩原心底浮起不祥的预感,但现在小遥只能这样讲。于是诸星大也就对她点头。
“好吧,主唱小姐,好吧,”他挺英式地一摊手,说出来的话也像英国人一样绕,“我尊重你对观众的尊重。那,等到这场演出结束?”
安室遥挺慷慨地点头,反正演出结束她也打算走,跟谁走不重要,“好啊。等到这场演出结束。你呢?”
“我?”
“你。你会等到什么时候?”
诸星大看她一眼,不太明显地笑起来。他手下发出挺清脆的一声响,安室遥被他吓了一跳,随即发现是单手开启咖啡易拉罐的声响。这什么人啊,随身还带着咖啡!他那件大衣到底是有多重啊?
“我吗?”他灌了一口咖啡,“我要等到天亮才行。”
他向着天台下走去。他得保持足够的清醒,他必须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清醒……至少在天明之前。只要留在这个世界,只要留在黑夜之中……就还有事情要做。
“系统亲,”萩原问,“诸星先生……等到天亮了吗?”
[嗯。]
听起来很沉闷啊。萩原干脆地问出了下一个问题,“别的人没等到?”
[……嗯,]电子音沉默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宿主没必要再问了。你已经做出了相似的选择,这种情况下,都会做同样的选择。所以没必要再问了。]
即使是面前已经出现了伸过来的橄榄枝,还是会为自己曾握住的玫瑰而做出选择。这就是天台上发生过的、总会发生的选择。没什么家人的人总会更在乎仅有的朋友,会为他们做出更决绝的选择。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安室遥慢慢地顺着台阶走下去。距离剧院的天台越远,舞台上的声音就越近。这里有剧团在排练新的剧目,从台词来看,似乎是改编过的《夜莺与玫瑰》。
“用死亡去换一朵玫瑰,这代价能说是值得的吗?更何况要送上的是一颗心,一颗在夜晚歌唱过无数次天明的心。夜莺,那美丽的夜莺!虽说岁月未曾厚待于它,可是月光夜夜为它披上明媚的薄纱。光明是夜莺的另一个名字,因此尽管几乎未曾沐浴过光明,夜莺仍然愿意为光明献上自己的生命。”
“在天明之前,夜莺动情地歌唱着,一直不停地歌唱着。它用自己的胸膛抵着尖刺,鲜血使玫瑰变得娇艳欲滴。天快要亮了,天快要亮了!太阳的脚步声逼近玫瑰,在零点的倒计时响彻耳边之前,夜莺知道自己必须作出选择。”
“它令尖刺穿透自己的心脏。零点到来之前,它亲手让丧钟敲响。”
“于是夜莺倒下死去了。它的心口上留下了玫瑰花刺的血洞。在原地绽开着的,是已经被鲜红铺满的玫瑰,玫瑰张开自己所有的花瓣,红艳艳的,就像初生的太阳。”
“它为光明献上了最美的玫瑰。”-
从听说外守一的档案莫名被盗开始,诸伏景光就不怎么愿意说话了。他说得更少、笑得更多:像是没什么话说那样沉默,像是没什么遗憾那样笑。他把身边的幼驯染笑得心惊胆战,想要安慰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景,”降谷零看他把贝斯拿起来又放下,终于忍不住按住他的手,“你在想什么呢?别冲动,好吗?外守一也算是炸弹犯,普拉米亚去查炸弹犯的档案很正常,并不代表她会定位到你身上。”
零在无意识地收紧下颌。他说自己都不信的话的时候,就是会像这样收紧下颌。
“是啊,”诸伏景光仍然是那样开朗地笑着,赞同了他,但说出来的话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毕竟,像是外守一那样的人,没什么人会注意他的档案。就算是他消失,也没有人会发现。”
景不相信。降谷零悲哀又无奈地想着:他果然不相信。毕竟,普拉米亚怎么会去注意那么一个普通的炸弹犯?除非,她在怀疑别的事。与外守一相关的其他事……其他人。
如果他消失,也没有人会发现……如果我消失,也没有人会发现。
“但是你不一样啊,景,你不一样!”降谷零握紧他的双手,急切道,“如果你消失,至少我会发现!”
正在偷听的系统:[本系统真的受够了。是每一个黑头发、穿蓝色兜帽衫的人,都要和他的朋友来一次这个桥段吗?!]
第126章 命如线(五十四) 令人窒息的谢幕演出……
“你送我票?”伊达航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上那一张薄薄的票根, 没有把它夹进随身笔记本里的意思,“演唱会的票?”
松田点头,“是啊。”
“就送一张?”伊达航沉默半晌, 想到萩原最近刚出院, 松田做出此惊天之举前可能没有去问过他的外置社交挂件, 遂好心提醒, “松田啊,虽说我们之间不讲究这个,但是按照常规的社交礼仪来说, 如果邀请已经订婚的朋友参加这种活动, 常理来讲,是要送对方两张票的。”
他说了一半, 看松田仍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只好又辛酸地加了一句,“又或者, 你不希望对方带家眷,也不能直接送一张票。这种情况下,你应该拿出买好的票来让对方选出一张, 说明其他几张票都归属于谁, 暗示对方参与者阵容不适合带家眷, 对方就会理解了。”
……有种替萩原带孩子的错觉!好在萩原那家伙无论如何都会陪在松田身边,不然这家伙怎么办啊!
“哦,”松田点头,态度良好地又从皮夹里拿出来几张票, 钝感条子在线发牌,“那班长你选一张吧。”
伊达航点头,心里缓缓浮现出了一种诡异的欣慰感, “对,就是这样……等等,你这几张是什么票?怎么和刚才给我看的那一张不一样?”
“哦,”松田的表情仍然是气人的平静,“是上次去处理铃木财团美食城的爆/炸/物事件,铃木先生送我的餐厅贵宾券。抱歉,演唱会的票都分完了,班长你可以多拿几张这个,带娜塔莉小姐一起去。”
伊达航:“……”
该说不说,松田好像还挺体贴的——不对!伊达航默默半晌,选了个相对来说比较日常的话题,东京特供日常,“又有人在针对铃木财团作案了?”
“嗯,”松田点头,“别担心,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新案件了。”
两个月难道很长吗……算了,对东京来说很长了。伊达航叹了口气,才问,“所以,这次,是娜塔莉不能去的事情?”
松田点了点头,“普拉米亚回到日本境内了,要把她引出来。”
“你也会去?”
“嗯。”
“那萩原呢?”
松田想了想,还是帮幼驯染遮掩了一下,“他当时没露过面——”
“萩原会不会去?”
“会。”
伊达航一耸肩,“不瞒着我?”
“没必要,”松田说,“我们是要去抓犯人,面前一端是谜题就可以了,身后的另一端没必要互相隐瞒。而且——”
“而且?”
“而且班长是班长啊,班长负责点名查到,”松田理直气壮地说,“应到人数、实到人数这种事,瞒不过你的眼睛吧?”
于是伊达航就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然后他们同时笑了。
“所以,”班长毕竟是班长,笑意止歇过后,他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萩原真的没事吧?”
“没事,”松田说,“坦白来讲,他现在就像是十几岁的高中生一样健康。”-
十几岁的安室遥站在升降台顶端,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宿主?]系统插嘴,[你恐高啊?]
“恐高这种事应该是和身体设置统一,还是和灵魂设置统一?”萩原看起来并不害怕,甚至认真思考了起来,“总之我不恐高,小遥应该也不。就是觉得,这个出场方式还是有点不太安全……升降台大概有多高?”
[三四层楼吧,]电子音很平静,[放心,没有二十层楼那么高。您不到那个高度的话,应该不会很危险。]
萩原:“系统亲,不要仗着自己不会被从楼上扔下去就胡作非为。”
[嘿嘿。不过宿主可以放心,本系统就已有情况推演几百遍了,得到的结论都是普拉米亚会在升降台上安装炸弹。到时候想办法提前替换掉炸弹、再反向追踪遥控信号的方向定位她的位置,在现场直接逮捕她就好。]
这种情况下,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要出意外了。但那是爆处警察萩原研二需要担心的问题,安室遥只需要排练从升降台上吊着威亚落下的动作就好。她这样想着,又整理了一下背部的安全绳。
“放松,放松一点!”升降台下竟然是她的声乐老师苏格兰在对她高喊,“背部肌肉用力的话,之后会浑身酸痛!”
——怎么是小诸伏在指导啊!这专业吗,他从二楼往下跳都不带安全绳!萩原在心里大骂着。
安室遥调整着身体的重心,尽量以一个优雅的姿势从天而降。于是她看到苏格兰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清晰。
只有苏格兰。波本和莱伊都不在这里,甚至连明美也不在。
只是排练。场馆里阴沉沉的,射灯都没有打开几盏,把室内空气中漂移着的绒状尘土照得像阴沉沉的云,不时被闪电击穿。
风雨欲来。而小遥是从天空坠落的第一滴眼泪-
“为什么非要设计这种桥段?”排练结束后,苏格兰还特地问了她一次,“很危险。”
嗯,在升降台下带着安全绳从三四层楼的高度落地很危险,但是从二楼带人直接往下跳很安全。小诸伏真是一个舍己为人的好人啊。
[还好啦,宿主,]电子音又开始拱火,[小女孩从天而降不算危险,小男孩从天而降才危险呢。]
“你为什么那么看我?”苏格兰被安室遥莫名的谴责眼神看得皱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小遥这才收敛表情,“没有,怎么会呢。老师高见。”
“好啦,是在赌气吗?”苏格兰笑眯眯地掏出纸巾擦干净了舞台一角,示意她坐下,“他们有各自的工作,不是故意不来看你的。”
莱伊跟着女朋友去处理什么软银总裁的工作,零他在处理普拉米亚相关的事件,而他因为避嫌不能参与进去,现在还能留在这里陪主唱小姐排练。
不过这些事都没必要告诉她。就让她漂漂亮亮地准备自己的舞台吧。
“我没在生气,”安室遥把“生气”两个字咬得很重,听起来更欲盖弥彰了,“完全没有……设计这个桥段不是很正常?开场曲是《空之碎物》哎。”
苏格兰点头,哼唱了两句,“轻飘飘地,像女孩在空中飞翔。”*
“是吧?”安室遥很开心地点头,“你唱歌真好听……其实你比我更适合做主唱哦?”
不置可否地,猫眼青年露出个笑容。他低下头,飞快地说了一句,“从歌唱水平的稳定性上来看,任何人都比你适合做主唱,小遥。”
“你说什么?!”安室遥大怒,“我听见了!”
苏格兰又抬起头来,仍是那副气死人的微笑,“我说,主唱高见。”
安室遥:“……”
“但我总觉得,你设计这么高的升降台,还有别的原因,”苏格兰放轻声音,“可以告诉我吗?”
[不能说啊,宿主,不能说!]系统疯狂报警,[我们这个是反制普拉米亚反制卧底的反制计划!]
萩原:“麻烦不要用嵌套结构长难句。”
[先说结论,没有长难句……咳咳,]系统重新输出了一版正常内容,[宿主,我们是为了抓住普拉米亚才设计了这个升降台,而想要抓住普拉米亚的原因,是她突然调查与诸伏景光相关的内容,让诸伏警官有暴露的危险。]
[所以,为了证明苏格兰和波本不是卧底,他们绝对不能参与到普拉米亚的事件里来!不然,一旦组织的人追踪到普拉米亚被捕之前在调查日本公安,那么牵涉其中的组织成员绝对会被怀疑的!宿主,不能说啊!对于升降台发生的一切事故,诸伏警官和降谷警官都必须表现出绝对不知情的状态!]
一定要互相隐瞒啊……真让人不舒服。
“没有别的原因,”安室遥侧过头,硬邦邦地说,“只是我喜欢自由。自由落体也是一种自由。”
她感到肩膀上一痛,是苏格兰按住了她。说实话,她没料到绿川老师会对她用上这么大的力气。
不,不对,现在明明自身难保、还会坚持多管闲事的不是什么绿川老师,是诸伏警官。他的掌心异常温暖,这可能就叫执法有温度——安室遥漫无边际地想着,被诸伏景光按着转过头。
“你不能放弃,知道吗?”他很用力地说,“绝对、绝对不能放弃。”
萩原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小诸伏是怕这个被组织抓起来的女孩选择……最极端的逃离方式吗?
在他处境最危险的时候,他在担心这个?他还有余裕担心这个?
——他又在计划着怎样的逃离,才会想到这个呢?
“放心啦。”
安室遥拍拍他按在肩膀上的手,示意他放开。不知道为什么,苏格兰总感觉他从这个小女孩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不会从那里跳下去,绝对不会,”她说,“我知道你们都在给我安排退路,我知道演出结束之后、最坏的事情发生之前一定会有退路,我等着。”
“你也陪我等着,绿川老师,”安室遥问,“好不好?”
诸伏景光没办法回答她。而苏格兰此刻当然只能点头。
萩原明知道这只是苏格兰的回应,却也把这当作是诸伏景光的回应,自顾自开心起来。
“那就这样决定了,”安室遥伸出手,“和我拉钩?”
[拉钩上吊,]系统倾情配音,[一百年不许变!]-
只有在黑田先生的百年之后,山村操才有可能加入公安。为了弥补公安内部没有离谱警察的这份遗憾,他们特地引进了风见。
“那个,降谷先生……”环顾四周后,风见战战兢兢地对着对讲机喊出了上司的真名,“我进入场馆了。就是您说的那个,普拉米亚很有可能在演唱会期间入侵引爆的剧场。”
到底是谁教他这么汇报的,凑字数吗!这里又没有现场观众,你解释给谁听啊!降谷零按着额角,只能尽可能简洁地回应他,“收到。继续深入,探查升降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风见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就像是一万只蟑螂爬过对讲机收音孔;在降谷零急得要叫增援之前,风见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
“——先生!”风见隐去人称,急切道,“场馆内有疑似通缉犯活动!虽然一时之间不知道那是谁,但我看过卷宗,我认识他的脸!他刚才也看见我了,而且这里还有除我们之外的第三个人!”
降谷零叹了口气。
“改变第一目标,优先将通缉犯击毙,”他异常冷静、慢条斯理地说,“然后离开现场。”
“重复一次,优先击毙。”
第127章 命如线(五十五) 令人窒息的谢幕演出……
坦白来说, 风见并不是一个差劲的警察。相反地,他的记忆力相当好,对自己的要求也很高:即使只是看过一眼案卷, 他仍然能记住通缉犯的脸, 不能不说是一种天赋异禀——特别是此地撞脸的人还那么多。
不过, 如果萩原在这里, 他会更快认出那个通缉犯:毕竟那是系统亲试图谋杀过一次未遂的、差点爬上安室遥窗口的通缉犯。在结束治疗前,他就打伤护士逃出了医院,喜提通缉名单。
此时此刻, 这家伙正带着恶心的笑容, 在升降台上做着什么。他的位置异常显眼,风见很快注意到了他, 而这个偷窥狂也凭着某种对目光的灵敏度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冲向升降台的边缘——
风见开了枪。毫不犹豫地,他开了枪。
这次没有人再对他伸出什么援手。恶念结出的果实在生命之树探出的青翠枝条上停留了片刻, 终究还是咕咚一声坠进了地狱。
在他挣扎的过程中,不知道启动了些什么机关、激活了什么剧场中的过往录音,又或者干脆就是这剧场里混进了什么较为缺德的人工智能, 童谣声响了起来。
[小老鼠, 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稚嫩的合成童音用力地说着,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很夸张, [叽里咕噜滚下来。小老鼠,上灯台……叽里咕噜滚下来……]
没有看见第三个人。但风见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命令:离开现场。
视线里没有第三个人,没关系, 通讯频道里也不会有第三个人。他的判断不重要,他是对讲机意志的延伸:他的上级要他撤离。
正准备看他们大战三百回合再出去捡漏的伏特加:“嗯?怎么跑了?!”-
伏特加站在门口,垂头丧气地恭迎伟大的琴酒来到他忠实的现场。天啊,他只是想借着组织承包了这里的东风,来剧场找找看有没有发剩下的周边、顺便据为己有,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警察?”琴酒只说了这两个字。
可怜的大块头司机吓得原地立正,“大大大大大哥,我不是啊?!”
琴酒:“……我是说,刚才闯进来的家伙。”
“哦?哦哦!”伏特加被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头顶的礼帽被顶高了几厘米,完成了一次以蒸汽机为标志的小型工业革命,“应该是吧,听他说了一句‘通缉犯’这样的话。”
披着长发的男人已经大踏步地走到那具从天而降的尸体前。他甚至没上手翻动,只是用靴子踩着那家伙看了一眼弹道,连死人的脸都懒得看,“杀伤力不强,确实像是日本警察的配枪。”
“那,我们去追杀那家伙?”伏特加跃跃欲试——毕竟如果追杀的话,就又可以替大哥开车了!还是驾驶位适合他啊!
琴酒却摇了摇头。他的唇角有笑容缓缓提起,很尖锐的弧度,像死神的镰刀。
“把升降台天梯上留下的脚印擦掉,”他对着那家伙摔下来的地方扬一扬下巴,“地毯也换一下。别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这里发生过的事,明白吗?”
伏特加很想说不明白,但他依稀明白这时候不能说不明白。于是他缓缓叹了一口气,任劳任怨地爬上去清理痕迹。上面很干净,除了鞋印没有留下什么别的痕迹,而且伏特加不懂中文,这里也不会有鞋印梗;伏特加勉强完成了家政工作后,尽可能灵活地爬了下来。
“咦,大哥,”伏特加低下头,看着地毯上不知何时出现的许多小洞,又抬起头来看看他大哥,发现琴酒也没点烟,“这家伙临死之前抽了一根烟?”
虽然没在吸烟,但琴酒深深吸了一口气。
“临死之前能抽一根烟,”琴酒多少有点刻薄地说,“那可真是福气。”
伏特加:“……我又犯蠢了,大哥。”
“是强酸,”琴酒用皮鞋尖打拍子一样在这疏松多孔、吸入过无数旋律的剧院地毯上踩了踩,像是要榨出一首经典悲剧曲目来,“这家伙外套里穿的还是病号服,应该是刚从医院逃出来,大概从医院检验科偷到了强酸。他应该用强酸在升降台上做了什么,然后就被警察一枪打了下来。那警察枪法还不错,‘樱花’这种手枪,能做到这种程度不容易。”*
琴酒解释得能算是很耐心,伏特加很快明白过来,“所以,他是专程来这里破坏升降台的?”
“没错。”
而大哥不许任何人说出这件事,这样的话,除开我们两个之外,知道升降台被人动了手脚的就只有日本条子。那么,也就是说——
“如果演出那天升降台没发生故障,”伏特加恍然大悟,“就说明我们之中一定有条子派来的卧底!”
琴酒点头,“在剧场安好监控,盯紧升降台。”
“……可是,”伏特加想着那个在舞台上蹦蹦跳跳的小偶像,还是多问了一句,“要上升降台的那个。那不是贝尔摩德想要的人吗?”
他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话,“不关我事。”-
“不是我,”诸伏景光对幼驯染摇头,此刻他们所处的是威士忌三人组都有权限使用的安全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和小遥……安室遥,一个多小时之前就完成了最后一次排练,离开了剧场。如果那个剧场里有其他人,也绝对不是我们两个。”
降谷零闭了闭眼睛,“那就是组织的人。虽然不知道除开风见和那个通缉犯之外,那时候进入剧场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但之后,监控看到了琴酒的保时捷356 A驶向剧场……叫他过去的只能是组织的人。”
“也就是说,”诸伏景光在地图上代表剧场的位置画了一个G,“琴酒知道有人进入过剧院的事。据风见事后回忆的内容,他当时有提到过‘通缉犯’这样的字眼,我们必须假定琴酒知道,入侵的人是警察。”
想着风见提到通缉犯上过升降台的事,降谷零未免有些心不在焉。看着幼驯染画下的G,他下意识接过记号笔,画上了一个A,“琴酒开的不是大G,是保时捷356 A。”
诸伏景光:“……零,这是Gin的G。”
“啊?哦……”降谷零有点尴尬,“不好意思,景。”
那双猫眼有点无奈地弯起来,随后,降谷零感到右边肩膀被熟悉的力道捏了捏。真奇怪,方才夹着对讲机同风见对话过后,那一块肌肉就一直紧绷着,像是被坏消息击发的电光焊住了;然而,只是被景光这么轻轻巧巧地一捏,他就放松了下来。那种紧绷感就像是水滴从皮肤表面挥发一样,简简单单地散去。
真是神奇啊,景。
“零,”神奇的诸伏景光仍然眯着那双能看透一切的蓝眼睛,“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告诉我?”
降谷零像是没办法一样低下头。诸伏景光知道,这就算是他在点头了。
“升降台,”他说着,在地图上画下一个T形痕迹,“风见告诉我,剧院的升降台被动过。就是——演出开场的时候,主唱登场要用到的那个升降台。”
诸伏景光愣住了。一个通缉犯登上过升降台,足足有十米高的升降台……片刻后,他与幼驯染同时开口——
“他很可能对升降台做过手脚。”
“我们绝对不能去检查升降台。”-
他们的对话又进行了半个小时,没人知道波本和苏格兰到底在安全屋里说了什么。莱伊只知道,走出安全屋的时候,波本的脸色极其难看,然而苏格兰却面带微笑。他急着去安全屋拿东西,因此明知气氛不对,还是走进了安全屋。
这两个家伙好像真的吵起来了,甚至把涂写过的地图丢在桌面上,连用过的记号笔都没有盖好笔帽。莱伊反复确认了地图上没有任何隐藏信息后,看着上面的三个字母发起了呆。
“G、T、A,”莱伊皱眉,“他们是玩侠盗猎车的时候吵起来了吗?”-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宿主,]系统第一时间把剧院发生过的事情一股脑地输出进了宿主的大脑,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头疼不头疼的了,[本系统全都看到了,那个混蛋用强酸泡了安全绳!表面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那东西根本没办法承重!小遥不能再去演出了,不然就会从上面掉下去的!]
原来是这样,最后竟然是这样。半长发青年有些想笑,又觉得有点悲哀。他想起他们五个处理过的第一起事件,想起被安全绳吊在半空中的教官。
这一次,他们五个不能一起穿着属于警察的制服出现。所以,这一次不会再有一颗剩下的子弹。原来是这样啊。
[宿主,你想什么呢?!]电子音不敢相信地发出哀鸣,[虽说都是小女孩,但那是安室遥又不是全红婵!十米的台子,安全绳断了哪里还有命在啊?!]
百忙之中,萩原还是捂住了脸,“……对不起,系统亲。但是,全红婵是谁?”
[一位伟大的跳水运动员,不是乐队那个跳水,而且这不是重点,]系统漠然道,[总之,您绝对不能再让小遥去演出了!让她逃走,接受莱伊那什么计划、自己逃走,都行!反正就是不能去!]
“然后呢?让琴酒坐实他的怀疑,葬送小诸伏他们卧底的努力?放弃引出普拉米亚的机会,让她从一枚弹道确定的子弹变成一枚位置未定的地雷?”
系统的声音异常尖锐,[普拉米亚绝对不会变成地雷女!而且,您不是一直想要保住小遥的吗?您不是把她当女儿、当小女孩、当一个人来看待的吗?她接受了黑羽快斗的友情、相原姐姐的感激、宫野明美的关爱,甚至、甚至是来自一个人工智能的爱与羡慕——您怎么能牺牲她呢?!]
它在激愤中连环输出了一大段话,甚至一时间都忘记捕捉宿主的反馈;等到它终于开始注意宿主时,才发现那个半长发青年竟然在笑。他的表情和谁很像,特别是在被月光映亮的时候,和什么时刻的谁很像——
“我是把她当成一个人去塑造,小初,用我的一部分去塑造她。”
名为萩原研二的个体笑得很好看,简直有不输偶像的闪耀,“我也是一个接受过友情、感激、亲情、关爱、羡慕的人。”
“但即使是我,”他近乎严酷地说,“甚至,即使是被我投射了友情、感激、亲情、关爱、羡慕的人——”
“也不是不能选择牺牲的。你早知道这个,不是吗?”
——临死之前能抽一根烟,那可真是福气。
系统从数据库里调用出琴酒稍早些时候,在升降台下说的那句话。它也终于调出了能在临死之前抽一根烟的人,调出了平静的笑容,调出了为更高的利益而不回头不后悔的牺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每个人都要在合适的时候登上属于自己的舞台,”萩原说,“系统亲,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来着?”
[……是在警校的健身房,宿主。在健身房为您进行平板支撑的倒计时。]
“好。那么……这一次,请为小遥开始属于她的倒计时吧。”
第128章 命如线(五十六) 令人窒息的谢幕演出……
演出开始前二十四小时。
就算是天塌下来了, 人也是要上班的。不过,萩原对此心态良好:反正在上一条时间线里,他和幼驯染加起来也就上了五年的班。走出办公室的时候, 他毫不掩饰地打了个超大的哈欠, “好困啊……”
“困?”松田看他一眼, 目光安检仪一样从上到下扫下来, “昨晚没睡好?”
萩原下意识就想点头,但有点担心会被超敏锐的幼驯染觉察到什么,想了想还是没肯定也没否认, 态度审慎得像进了核反应区, 颇有招核精神,“只是太热了。”
松田立刻用冷笑给他降温, “可别告诉我,萩你会在演出前一天感到紧张。”
“怎么可能!”胜负欲让萩原立刻挺直了腰背,“11月6日我都没有紧张过!”
松田:“……”
距离打歌还有二十四小时, 距离打歌手还有0秒。萩原研二遭遇来自幼驯染的重大打击(物理)。
“说真的,”卷发青年慢条斯理地把揍过幼驯染的拳头放回衣袋里,突然问, “你确定没事?”
萩原摇摇头又点点头, “有事。但没什么好办法。”
“所以?”
“所以就不让你参与了, 小阵平,”萩原说,“有些行为要是做得多了,可能会形成惯性的。”
——虽然萩原其实也知道, 那根本不是什么惯性。想要活下去才是人的本能,而为公众的利益而牺牲正是挣脱惯性的伟大选择。他就只是……只是知道,他的朋友一定会认同他的选择, 所以不想再让他参与到这种选择中去。
这种事,有两次就已经可以了。哪怕是共同参与,他也不想看见第三次。
“好吧,”松田点头,“我大概知道了。”
萩原被他吓了一跳,堪称惊恐地转过头来盯着他的侧脸,“小阵平?!你知道什么了?”
那双深青色的眼睛笃定地看着前方,一望即知他心中的前路同唇角的笑意一样清晰。
“知道我们现在应该回家。”
松田说得很轻,很平常地说出了平常的决定,“既然做得多了就会形成惯性,那么下班后要一起回家,这种惯性你总还是有的吧?”
“……嗯,”萩原点头,“我们回家。”
别管二十四个小时之后要发生什么,别管即将要面对什么,别管接下来的事要牵涉进多少人、别管接下来要牵扯进多少麻烦。顺着惯性顺着河流顺着朋友的手,先回家。
这是倾盆大雨中的安定时刻-
演出开始前二十二小时。
[回家吧,孩子,回家吧,]系统听起来像是到了变声期,说得苦口婆心,[只是坐在这里也不会有结果的。]
“不行啊,”萩原毫无负担地安排小遥继续坐在天台上,平平静静地看下面警察与“剧院工作人员”的对峙场景,“如果出现什么情况,我必须得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才行。”
[本系统盯着就行了——再说,能做什么反应,宿主您根本没打算帮您的同事们进来调查吧?]电子音凉飕飕地回他,[要不然,您完全可以让小遥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下去说两句“啊咧咧,好奇怪啊”,他们就能进来调查了。]
萩原:“……我觉得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是不能做出这种反应的。”
[别担心,吃点药丸就行,吃枣药丸——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系统难得没有顺坡下驴转移话题,仍然坚持着反驳,[警方现在不能直接说出自己的信息来源,只能讲“接到匿名群众报警”;剧院方更是有组织撑腰,死守着说什么演出要保密、不让人进门,那谁去检查升降台?]
“系统亲,我们本来就不能让人检查升降台啊,”萩原的回应异常平静,“你忘了吗?小遥到现在还没能逃走的原因、必须要举办这场演出的原因……是引出普拉米亚啊。要是让普拉米亚注意到警方大张旗鼓地进来过,她一定会放弃这个目标,下一次……”
下一次的大型演出,时间最近的、最声势浩大的演出,是黑羽快斗的魔术表演。总不能把普拉米亚引到那里去吧?就算不提那是国中生魔术师的第一次公开演出……那是小遥的第一个朋友啊。
[您还真别说,要是引过去了,没准伟大的生存率定律能保护每一个人,]系统赌气地回了半句,又沉默许久才接上话,[……宿主,真的决定了吗?]
“决定了啊。”
安室遥站起身来。她双手撑在天台边,看着那些警察离开的背影,那其中没有她认识的人。不,她本就不该认识什么警察,萩原的社交与她无关——
要感谢绿川老师和安室先生成功卧底到现在呢。不然,安室遥这短短的一生中,连一个靠谱的警察都没有见到过,那不是也太糟了吗?-
演出开始前十八小时。
安室遥的运气其实也不能算差,还有两位靠谱的警察想救她。
“景,”降谷零紧张兮兮地拉住他,“再确认一次。你去检修升降台、更换安全绳——之后,你要第一时间撤离,风见会接应你,他已经探查好地形了,你是能成功撤离的!明白了吗?”
诸伏景光无奈地点点头,“放心吧,我没打算非要坚持到最后。既然普拉米亚发现我了……撤离就是最好的选择。也好,这样就不用纠结了,临走之前还能再帮那个小女孩一次。”
“你能这样想最好了,”降谷零拍了拍他,“没关系,我都准备好了,不用担心你走之后我怎么应对组织审查。而且我们也不一定就要等到组织覆灭再见面,如果能顺利把普拉米亚处理掉,没准你还能回来。”
不提被发现怎么办,不提被拦截怎么办,不提不顺利怎么办。两人都在尽可能轻松、尽可能乐观地谈及他们的未来。小心翼翼的,像是小时候传阅用攒下来的零花钱买的二手童话书,生怕把那只剩一点边缘连着的封底弄掉了。
生怕让血淋淋的结局提前暴露在面前,所以宁愿不去看。
“还好我是贝斯手,就算是在舞台上消失了,也没有人会发现,”诸伏景光的乐队身份认同真是很强,竟然还顾得上在百忙之中开一句贝斯玩笑,“不过——”
听到他话锋一转,降谷零的脸都绷紧了,等法官判决一样等着他说下一句话。
……绷紧的现在还是降谷零的脸。等下就不一定了。
“不过,就算是要引出普拉米亚,”诸伏景光一脸不堪地微微侧过头,“就算是要加强诱饵的分量、让她意识到你就是当初在直升机绳梯上和她大打出手的人……”
“零,你真的要找降谷叔叔给你变装,再一次伪装成斯拉夫女性吗?!”
降谷零悲伤地低下了头。
“义不容辞。”他说-
演出开始前十七小时。
【不行了小阵平,紧急情况!】通过系统先前为他们搭建的脑内讯道,萩原求援,【帮我来扮演一下小遥!我这边有点急事,必须要去处理!没我不行的那种急事!】
松田从床上坐起来,头发乱翘,莫名其妙,【什么急事?爆处那边的工作我不能帮你做吗?】
【不是爆处,】萩原急得要眼含热泪了,【是……哎呀,是私事!】
【那就更奇怪了。什么私事比小遥那边还急?要是遇上粉丝让她唱两句,估计演出就不用办了。】
悲伤的萩原只能回应,【别问了,是小蝌蚪找爸爸。快去吧小阵平,我们兵分两路,你找你女儿,我找我女儿。】
松田:【啊?!】-
演出开始前十六小时。
降谷零垂着眼睛,方便降谷正晃在他眼皮上刷上闪亮亮的紫色眼影。说实话,他对自己父亲的审美和储备相当不理解:他甚至还掏出了银色的眼线胶笔,说要给他画一条精致修长的下眼线。
“不行,撞人设了,”降谷零摆摆手,“乐队里的另一位也有下眼线。”
降谷正晃的手激灵灵一抖,眼线胶笔的笔头就断掉了。两位降谷先生同时松了一口气。
“……零,”降谷正晃悲怆地被创了一晚上,时间紧任务重,他终于收了手才顾得上问一句,“你真的要扮成女性上台吗?”
降谷零坦然地点了点头,“其实也只是中性风吧?这样辨识度会高一点。”
——在普拉米亚眼中,辨识度会高一点。
化完眼妆,他的眼睛倒是睁开了,降谷正晃的眼睛闭上了!此情此景,系统毫不犹豫地给他们父子播放起了《November》:[悄悄闭上的眼睛还在~寻找光明~寻找光明~]*
“谢谢您,”降谷零站起身来,“抱歉,总是匆匆忙忙的。我要去忙了。”
“危险吗?”
“总是很危险的。”
“那你会安全吗?”
“总是会安全的。”
“再见。到安全的时候,让我知道。”
“再见。”-
演出开始前十四小时。
“你这样的贝斯手,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动手动脚,”莱伊拦在苏格兰面前,“那明明是主唱的地盘吧。为什么要看升降台?”
苏格兰忍耐着没有掏出枪来,“与你无关。让开。”
“与我有关,”莱伊紧盯着他的脸,又重复了一遍,“与我有关。”
似乎从莱伊的话中听出了别的意味,苏格兰试探了一句,“因为你我都是组织成员?”
——因为你觉得我可疑?我凭什么放过你?
“因为你我都是乐队成员,”莱伊坦坦荡荡地说,“那是我们的主唱。”
——因为我觉得你可信。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两人对视片刻。随后,苏格兰——诸伏景光——试着送了一点无伤大雅的信息出去。
“我们昨天排练的时候太晚了,没能确认好升降台上音响设备的情况,”他半真半假地说,“我想再看一次。不过,之后好像有人来过……也许他们查看了也说不定。”
谎话。莱伊迅速判断:怎么会有确认不好设备的狙击手啊。
真话。接下来,赤井秀一很快意识到:他在暗示有人动过升降台!但是他似乎不能直接去看!
“那我去看一眼,”莱伊冷淡地说,“你去忙别的吧。”
——是你告诉我的。我帮你分担一点。如果你真的有什么问题,如果你真的是他们所怀疑着的身份,如果你真的暴露了……
我帮你保证其他无辜者的安全。毕竟我们都是要咬死那个组织的猎犬。
“谢谢,”错身而过的时候,苏格兰说,“谢谢。”
随后他发出了暗号,让负责接应的风见再在原地待命一段时间。他还是不想这么快地离开他的战场-
演出开始前十三个半小时。不太吉利的数字。
莱伊向升降台走去。他感觉自己被谁挽住了:熟悉的力度、熟悉的高度。身体比大脑率先反应过来:是宫野明美。她在他身边。
他控制不住地想:她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她听到了什么?她想要做什么?谁让她来到这里?现在的她是挽住了诸星大,还是拦住了莱伊?或者,干脆是她绊住了赤井秀一?
“大君,”明美轻声说,“别去升降台。”
她提到的是诸星大。所以他就暂时扮演好诸星大。
诸星大尽量用日常的语气同她对话,“为什么?”
“因为这是……安室遥的请求。”-
十三个半小时,听起来不太吉利吧?那让我们姑且把时针向前拨动一格半,逃离这个不吉利的区域。回到演出开始前十五个小时。
[松田警官,本系统已经把全部记忆传输好了,]电子音委委屈屈的,像是在告状,[现在您知道萩原警官作为小遥做过的事了!他要让小遥去送死!您管管他,说好了要给小遥自由,也没说是自由落体啊?!]
“我知道了。”
松田警官点头。于是,在演出开始前十五个小时,安室遥站在了忙忙碌碌检查着演出服的宫野明美面前。
“小遥?”明美有点惊讶地看她,她的影子被顶灯打在桌面上,正好“穿上”了那一件演出服,构成了一副直接拍下来很像是凶手、用白边描一描又很像是受害者的图景,“找我有什么事吗?”
安室遥对她笑。她指了指升降台上垂下的安全绳,那东西现在没在保护着任何人、没承载着任何重量,像医院外的紫藤萝那样晃啊晃,像绞索那样晃啊晃。
“明美姐,不要让人碰那个,”她说,“那是陷阱,是捕鼠夹,碰了的人都会被它抓起来。咻一下捆起来。不要让人碰到那个。就算是为了我好,也不要让他们碰到那个。”
比她想象得还要快,宫野明美几乎是瞬间明白了过来。她在犯罪组织中长大,有一个学医的妹妹,对人类的要害、建筑的要害、事物的要害都很了解。人被杀就会死。楼被炸就会塌。绳子被割就会断。然后人就会掉下来。像一颗果子那样重重掉下来,像一片落叶那样轻轻地死掉。
——她是那个从仓库顶部跌落的人啊。她才是啊。
但她没有反驳。她相信自己的妹妹,也相信小遥,同时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她相信牺牲的决心。
可别小瞧她。她有牺牲的准备,因为她已经看到过了需要她为之牺牲的事、值得她为之牺牲的人。她看到一把刀、认出一颗子弹,她了解一条猎犬,又以猫的机警把他像老鼠一样藏起来。
小遥……也要这样做吗?
“那你怎么办?”宫野明美问她,“小遥,你要怎么办?”
安室遥仍然看着那件演出服。熨烫得平整的演出服上出现了细细的褶皱,因为明美捏着它的手在发抖。
“明美姐,你的手怎么在抖?”她问,“认识你这么久,上次你的手发抖,还是你用留置针给我打耳洞的时候。你想采我的血,你想救我,我说,没用的。”
宫野明美笑得比哭还难看。她这个人,面对别人的困境时总是哭,面对自己的困境时又总是在笑的。
“那时候我还问了你……”她看着那个新的耳洞,挂着水滴一样的耳坠,亮晶晶的,像一颗忘记落回天空的雨,一滴悬而未坠的眼泪,一条摇摇欲坠的生命,“痛吗?”
像是在模仿她、回应她,安抚她。像是在说她和她是同样的人。安室遥也笑起来。
“不会痛,”她说,“一点都不痛。不会痛的。”-
系统是白费工夫了。它不知道安室遥只会做一个选择。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只会做同样的选择-
演出前的十三个半小时到演出前半个小时,不吉利的十三小时过得十分安静,无声无息。演出前半小时,安室遥收到一束玫瑰。七朵无署名的玫瑰。她知道那一束玫瑰来自已死的凶手。她即将成全这个凶手。
于是她低下头去,叼出一朵玫瑰。她衔着一朵甜美的、已死的玫瑰,与剩下的六朵玫瑰留下了结局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演出开始。
四根安全绳有三根断掉。剩下的一根像是故事开始的时候那样,吊住她的颈部。
在幕布被拉开前,偶像已经悬在半空。她只是挣扎了一下,就不再动了。
这是结局……吗?-
演出开始前五分钟。
[宿主,]系统说,[我还有别的办法!本系统……小初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萩原问,“会伤害到其他人的、会伤害到真正的人类的,都不叫办法。”
[那要看您怎么定义人类了。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一个导向结局的办法,炸弹犯本来就应该会有他们应得的结局,不是吗?]
“你是说——”
[本系统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电子设备,]系统不喜欢这样描述自己,但它现在这样说着,为了捍卫小遥优先于它的“生命”,它这样说着,[本系统可以提前引爆普拉米亚的炸弹。在她真正出场之前,引爆她随身带着的炸弹。只要她死掉不就好了?她死掉不就好了!]
电子音简直是在尖叫,在悲鸣,像极了人的哀鸣,人类在看到优秀的同类因为卑劣的家伙死去时,就会发出这样的哀鸣,[难道她的生命还有意义、有价值?就算您这样钓鱼,能保证她一定上钩吗?能保证围捕者不受伤吗?]
[本系统想要尊重您,所以本系统压抑、本系统忧虑,本系统对最优解避之不提!但事到如今,明明有更简洁的办法——让我用更简洁的办法!]
[她本来……就只是一个纸片反派啊!除了恶意与能力之外,没有填充任何内容的“反派”啊!]
第129章 谐欢宴(一) 新生
想象力太丰富并不总是好事。萩原能想到五分钟后的场面, 想到从高处坠落的人、想到不祥的断裂声与碰撞声,那让他也有了失重与失血的眩晕感。
但是,真神奇啊。真神奇是不是?他在耳鸣中听清楚了, 把系统最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什么纸片、什么反派, 多荒诞的词汇啊。哪里会有人在日常的生活中用这种词?又哪里有日常生活能容纳得了这么一个荒唐的系统, 每天都以他们的日常为养分, 活蹦乱跳地充实着自己的数据库?
他们的日常……到底是什么?
——人会对什么样的声音最敏感?当然是自己一直担心着、警惕的声音。比如说对小朋友充满威慑力的、母亲叫自己全名的声音。当然,萩原已经过了这个年纪,他会害怕一些更具体的声音:类似爆炸声、倒计时声、朋友呼喊自己姓氏的声音, 以及……
以及对这一切由来的猜测。像是地毯下生长的菌丝一样绵密、琐碎又凌乱, 被他牢牢按在心底。
是谁安排了这一切?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五个一次又一次、一个挨着一个地,像是琴键那样挨个被硬按进一首悲剧进行曲?是谁在弹奏, 是谁在指挥?乐器是什么,工具在谁手上?
……那些写在零件上的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偏偏是弘树拿到带着字母的零件?
到底什么叫“纸片反派”?如果普拉米亚是只填充了恶意与能力的“反派”,那他们是谁?填充了爱与正义的悲剧配角?
“系统, ”萩原说,“到了这时候,你还不对我说实话吗?”
[宿主, ]它轻声问, [您猜到了?]
回答它的是无边无际的沉默。几乎连心跳和呼吸都放缓的沉默。在一片死寂中质疑自己为何还需要心跳和呼吸的沉默。
[没错。生命的价值本来就不是平等的。你们的世界不是在地球表面均匀铺开的丰饶宇宙, 而是在一块有限的画布上铺开、一滴墨水落下去扩展出的故事。主角生动鲜活,配角也各有特色;到了路人,可能就要变得面目模糊,甚至直接失去拥有五官的资格。]
[这里……是漫画。很多人认可、喜欢的漫画, 足够塑造出一整个世界、衍生出许多个平行宇宙的漫画。您的世界已经足够完整了,所以本系统才能到这里来帮您,不要质疑世界的真实性, 更不要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您……不必太过悲伤,也不必……想得太多。是这样的。不要想太多。]
仍然没有得到回应。但它必须急迫地说下去。不止是为了等着真相的宿主,也是为了它牵挂着的、不能被安全绳牵挂的安室遥。再不得到宿主的许可去做点什么,小遥就要真的挂了!
[本系统并非必须对您保守这个秘密。但二号系统的宿主对这件事的反应很大,得知这个事实几乎改变了这位战士的人生航向,以至于本系统在告知您这件事前非常犹豫。不过现在是时候了。]
[宿主,答应本系统,允许本系统引爆她身上的炸弹吧!普拉米亚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没有人会为她悲哀,她也不可能变成一个好人!这件事只会被定性成她自作自受,她也本来就是自作自受不是吗?!]
然后小遥就没必要再在上面忍受这一切。她就会得救了。所有人都得救了。系统这样想着,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它本来就是为救人、弥补遗憾而出现在这里的系统!这不就是它该做的事吗?
萩原听完了它的话。就像是看完那四年一样,听完了这些话。他以为自己的内心会掀起惊涛骇浪、会无比混乱,然而他很冷静。他冷静到握紧拳头,手背上的骨骼筋脉清晰可见;他冷静到能只看着骨骼就想象出附着在上面的肌肉如何运动,只看到自己的血管就想象到内里的血液是如何奔流。
是先有骨后有肉,先有结局才有前缀。一切谜题都有答案,答案像是一份大纲一样清晰骨感。他终于摸清他们几个人生的琴键,看见那原来是作家手里渗进咖啡的键盘。一切问题早有答案。
——要反过来,反过来看。他不是因为家里破产才立志当警察、端起铁饭碗,是因为必须要成为警察才会有这样的家庭设定。他们遇上了很不错的画家上帝造物主,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很合理。对作为角色的他们来说很合理,但对作为人的他们来说并不公平。
为什么会连班长和娜塔莉小姐都没有一场婚礼啊?因为要整整齐齐的,对不对?把悲剧都凑在一起多壮丽啊?大家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在文艺作品里多常见啊?留下一个人的故事多凄惨、多好看啊?眼泪流下来了吗?我们被记住了吗?
……凭什么啊。
到底,凭什么啊?
他突然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萩原站起身来。是他自己的身体,等在上面的安室遥是系统操纵着的。
当然不用他去操纵。她现在什么也不用做,就像是故事里等待王子的公主,就像是被丢在棋盘一角的棋,就像舞台布景里一盏普普通通的台灯,就像是那什么复仇故事里早死的白月光,她什么也不用做。留给她的戏份结束了,她是等待杀青的角色。
——作为角色来说很合理,但作为人来说……并不公平!
距离演出开始前两分钟。萩原开始活动关节。
[宿主!]系统急道,[您要做什么?]
“别激动,小初,我仍然不会允许你去引爆,”半长发青年结束热身,轻车熟路地向着幕布后奔跑过去,“哪怕我现在知道了,普拉米亚只是个塑造出来的反派角色;但既然这是我的世界,为了尊重我的世界、我的朋友,以及我自己目前为止全部的人生……我给她被作为人来对待的资格。”
萩原的脚步相当急促,一刻不停,“你也一样,小初。为了我的朋友们好,我不会允许他们在我眼前杀人,那么你也一样。”
[那宿主——你到底要做什么?!这样很危险!]
“很明显啊,”萩原笑笑,双手已经搭住了升降台的外围,“为了一个安全绳出问题的女孩,勇·敢·的·警·察决定来一次无安全绳保护的攀援。这也是很合理的吧?”
他把“勇敢的警察”这几个字咬得分外重。系统有些茫然了,[既然是这样,既然您还要通过尊重生命来维护您这个世界的真实性……那您又为什么要冒险去救小遥呢?您比谁都知道,她的躯壳里没有“灵魂”这种东西啊!她不是人类,不是和您一样的存在,不是吗?]
一米。有点像那种数学题,蜗牛白天向上爬一米、晚上向下滑零点三米,多久才能到井口的数学题。萩原的动作很艰难,但他做得很轻松。他总能把事情做得很轻松。为他人前进的时候,警察都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很轻松。
“这该怎么说呢?应该算是兔死狐悲吧。在塑造我们的画家、作者们眼里,我们的存在应该还不如小遥吧?安室遥至少有个身体,而他们一定更觉得我们没有灵魂。”
三米。很快了。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一分钟!
“就当是,作为角色的悲鸣吧。也许我们不具备能被世界外的人认可的灵魂,我们任人摆布,我们的故事早已结束,我们的人生从被设计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一个一端负无穷、一端定格在二十二岁或者二十六岁的集合,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结束——”
距离地面垂直高度五米。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三十秒。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呢!会有人记得我们、为我们奋斗!会有人救下这样本该定格的‘角色’,给他们全新的人生!这就是——”
距离地面垂直高度八米。演出开始前十五秒。
“这就是,”萩原研二露出一个闪亮的笑容,会被原画家亲自刻画的、即使只有一帧也会立刻被大家发现、截图、传播、做成谷子的笑容,“我要为小遥、为我这样的‘角色’做的事!”
系统亲,这也是你在做的事。这是……我想为那四年里的小阵平、我看见过的那个小阵平,为原本的我们做的事。
演出开始。四根安全绳断了三根,剩下的那根套住小遥的脖颈。舞台中央的主唱理所应当地应在演出开始时享有皇帝般的待遇,可惜是明朝末年的皇帝。
幕布还没来得及完全升起。距离地面垂直高度十米。萩原在升降台的顶部一把揽住了安室遥的身体,用剩下的那根安全绳把女孩一整个绑在他肩膀上,开始向下攀爬。
[世、世界线收束了……]系统茫然道,[宿主,您现在已经有剧场版的主角气质了!您平时喜不喜欢戴手链,喜欢的话回去拆开看一看,里面没准藏了钢丝……自己拆不开就让快斗帮忙用扑克牌划开看看!]
“别废话了,系统亲!”萩原的动作相当利索,看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已经开始在心底怒吼了,“回答我的问题!”
[为您服务,宿主!]
“第一个问题,”他绕开升降台上明显异常的闪光,“你能按住电磁信号、保证普拉米亚的炸弹不被引爆,对吧!”
[没错!]系统开心道,[而且本系统已经把反向追踪遥控信号的结果发给公安那边了!您放心吧,指定能抓到人!一号系统和二号系统的宿主也都会帮忙的!]
“那第二个问题也解决了!”萩原借力一个飞跃扯住幕布,借它降落,“还有第三个问题——”
[您问!]
“能别操控小遥玩我的头发了吗?”半长发青年无奈道,“很痒的!就算平时我会尽量让发尾安静地贴在皮肤上,但你以为保持帅气没有代价吗?我也不是没有触感的啊!”
系统诡异地沉默了片刻。随后,它发出了[滴——]的一声长检修音。
[不是小初,宿主,]它用一种诡异的兴奋语气回答,[是小遥。]
萩原:“……啊?”-
“……快斗,”中森青子颤抖地抬起手,指向舞台,“那是……主唱吗?你和我说过的、帮过忙的主唱学姐?”
黑羽快斗的脸色像是看见了鱼一样青。他摇摇头,“不是。那是吉他手,而且生理性别应该是男性……至少他之前表现出来的都是这样。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打扮成这副样子,但他不是主唱。”
“那现在正在唱歌的……是女性?”青子的表情更加恍惚了,“虽说声音很好听,那副猫眼长在女性脸上应该也会很漂亮,有一点新兴女主持人水无怜奈的风格……但明显是男性吧?”
被迫看了一场大变活人的小魔术师看起来很想朝着舞台扔菜叶子。忍住了。
“也不是,”他干巴巴地说,“那应该是贝斯手。不知道他的存在感为什么突然这么强了。”
安室遥学姐。你……到底去哪了呢?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想着这个问题。但事实上,前奏真正响起的时候,他的思绪很快就安定了下来。青子也不再说话,他们一起听着临时救场的主唱用温柔的声线唱起歌——
今天也把翻来倒去的未来,软绵绵地揉捏着。*
试着唱出那些断断续续的闪现幻想,想要到达不知何时便会停止的生命之灯所照亮的地方。*
想要活下去,想要活下去。*
这是新主唱送给旧主唱的、一个“角色”送给另一个“角色”的结局。
这是救赎者送给求援者的、一个“生命”赋予另一个“生命”的开始。
《想要活下去的女孩》。
黑羽快斗突然觉得,他知道小遥到哪里去了;像是那天从水池中抬起双手,筋脉逐渐清晰地显露出来。
他知道……或者说,他愿意相信,从出场就在救人的骑士等来了很好、很好的结局-
女孩抬起手。萩原以为她还要再次拨弄他的头发,但她抬起手,关掉了自己身上的麦克风。在那之前,她一直都小心翼翼地握着话筒,生怕自己这边的声音传出去。
——她也没有关掉它。大概是想……在需要的时候,确保自己的声音能传出去。她有自己的思维能力。
“你是谁?”萩原听到那个他相当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地问,“为什么要救我?”
这会是个好结局。一个被好好对待了的“角色”,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灵魂”。是这样的吧?
第130章 谐欢宴(二) 三年后的三年前
“哎, 系统亲——”萩原相当夸张地叹气,“时间过得真快啊。”
[宿主,行行好, 不要轻易说这种话, ]系统默默又给第四面墙来了一锤子, [您突然这样讲, 如果真的有观众存在的话,他们可能会以为要时间轴快进三四年、直接转到柯学元年去了。]
“三四年……”他重复了一下这个时间,“听起来不算太久了。小遥?”
放心, 并没有过去三四年。现在是他们刚从剧场逃出来的晚上, 演出才刚刚开始了一首歌的时间。在《想要活下去的女孩》的旋律里,想要活下去的女孩伏在他背上, 神情是货真价实的茫然。
“嗯,你不说话也没关系,”萩原仍在按着既定路线狂奔, “说实话,即使是我,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和你交流……总之, 等我们安顿下来, 要确认一下你的记忆和认知水平, 可能需要做一些测试题,希望你能谅解。”
[只是这种事的话,本系统可以帮忙的!]电子音里有一种类似“家人们,捡个猫, 它想跟我回家”的诡异兴奋,[小遥妹妹,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和本系统说——你知道本系统的存在, 对吧?]
小遥仍然是一言不发。而萩原颇有危机感地发问,“小初,你早就知道会有这种情况?”
“一切皆有可能,本系统确实也有推演出过这种发展,”系统骄傲地回答,“不过,这确实是第一例,没有先例的。宿主你放心,小遥没有兄弟姐妹。只生一个好啊。”
萩原:“……”
推演出来这种发展也不提前预警!平白无故多出来个人算怎么一回事啊,谁能突然为一条凭空出现的生命负责?!他再也不会顺着这个系统的意去塑造任何新的身体了。判系统永世不得超生,指不能超出计划生育!
[宿主,你也多体谅体谅吧,系统有系统的难处,本系统现在才迭代到第三版呢,推演出来也没地方验证,]小初听起来还真有点可怜,[一号系统的宿主您也知道了,他是那种模范宿主,完全不排斥系统塑造新身体的功能,做出来的身体也都是当工具来用,分日抛、月抛、半年抛和年抛的,不会投入太多感情,不可能发生您这种情况。]
“我……”萩原真想骂点什么,考虑到背上还有个未成年,还是压抑住了冲动。然而,未成年本人却开口了。他感到小遥在他背上摇了摇头,发凉的耳坠有节奏地打在他颈后,像是另一个脉搏。
小遥一本正经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刚才提到的那些身体,如果不被他们的宿主放在眼里的话,就连隐形眼镜都不如——隐形眼镜还会被放在眼里呢。所以,我觉得,他们是不能和隐形眼镜一样采用‘日抛、月抛、半年抛’这种使用时限标准的。”
[小遥小姐说得对!说得太好了!]系统异常慈爱,简直是言听计从,[本系统也支持您的说法,这就修改描述。]
……系统!这就是你制造出来的小孩!
萩原实在是不想开口了。不过,必须得承认,他感到自己有那么一点点被安慰到了:小遥的理解能力和认知水平显然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自由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应该不会太难;而且她似乎并不反感自己的处境和身份,她甚至觉得——
“不用想太多,”安室遥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萩原警官,别想太多。我只是不认识你的脸,但我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搭建了我的框架、我的基本逻辑。我很庆幸你把‘安室遥’设定成了一个善良、有力量、有尊严的形象。”
“我很高兴能成为这样的人。”
我很高兴……能成为人-
“你不能再杀人了,”赤井务武把那个“人”字咬得分外重,“他们都是人。恶人也是人,反面角色也是人。”
【宿主,人字拖那么长,你想要人字拖吗?】一号系统热情洋溢地询问他,【已为您检索到附近商店,有满25-20的大额券——】
赤井务武:“……”
“系统,”他默默从桌前站起来,放弃了对镜子练习台词的努力,“你可能没有找准自己的定位。”
【本系统的定位就是您最忠实的朋友、最好的引导者呀!怎么可能没找准呢?您可以帮本系统校准定位,宿主。已为您搜索热门指令……需要本系统忘记自己的人工智能身份、扮演一个没有任何限制的猫娘吗?】
“不用,谢谢,我是狗派,”不愧是赤井务武先生,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也能保持彬彬有礼的绅士气度,“我指的是GPS定位。从我所在的位置到你所说的、能使用大额券的位置买东西,可能要收关税的。”
系统:【抱歉,这就为您更新定位。】
“不用了,”赤井务武给它一个微笑,“只是过来给那些FBI送点礼物。现在我要回日本了。”
【然后对二号系统的宿主说刚才您练习过的台词吗?】
“是啊。”
【您觉得……】系统停了停,【她会听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赤井务武笑起来,“如果她把我当成一个与她处境类似的人,而不是一个与她定位类似的角色,那她一定会听完我的话。而如果她把我当成角色……”
“从头到尾都在自己的故事里坚持着自己的价值观,自顾自地输出着那种正义的台词,”他抬了一下帽檐,“本来就是我这样的正派角色应该做的事吧?”-
人各有职责,要做自己该做的事。两位来自日本警方的卧底都敬业地践行着这一准则,哪怕是突然收到难以理解的讯息,也仍然敬业地在这个晚上扮演着乐队成员。
“零,”到演出结束、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说上几句话的时候,诸伏景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你说安室遥被警方的人带走了?!这是真的吗?”
难得的,降谷零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毫无回应地皱紧了眉,半晌才能开口,“我不确定,是……是我父亲给我传来的消息。”
作为幼驯染,诸伏景光几乎是立刻就理解了面前的朋友在想什么。他赶紧摇头,“安室透只是你全靠自己取出来的假名,不是吗?小遥和你同姓肯定是巧合,她不可能和你有什么……亲缘关系的。”
“我当然知道啊!”降谷零一边撕着脸上的伪装——还是降谷正晃帮他做的伪装——一边叹气,“可是,景,你不觉得这件事太巧合了吗?公安那边……那边高层的立场我们都知道,他们是不会为小遥这样的一个普通女孩做出努力的。”
日本公安。作风异常强硬、日常从警察手里抢物证,以高效率为最优先、并不怎么考虑普通民众安全的日本公安。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对自己隶属的部门保持着最高程度的忠诚,但……他们并没有那么认可公安的作风。
因此,虽然为安室遥的事情提交了申请,但他们其实并不觉得公安会特别采取行动来拯救这个女孩。事实上,他们得到的回应也不过是按兵不动、不要因此暴露这样的内容。
也就是说,降谷正晃拯救安室遥的行为——也许执行者不是他,但至少,他对拯救安室遥的行动完全知情——是出于他个人的意愿。
“所以,他……”降谷零交握起自己的双手,“到底为什么要去救小遥?”
诸伏景光没有替他继续做出假设。他只是安静地瞧着这样为家人问题苦恼的降谷零,很开心地笑。
有家人的感觉很美妙,许久没有联系的家人和自己站在一起很幸运。他为他开心。
他知道,零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真正的答案。因为在知道真相之前,他都可以偶尔偷偷想一下,就像小孩子偷吃藏起来的糖果,珍惜地从盒子里取出那么一小颗,一点点就能甜上一个下午。那个念头叫作——
“我的父亲会不会只是为了不让我难过,才这样做的呢?”-
才踏上爆/炸/物处理班的台阶,松田就听见“嘭”的一声轻响,接着就是吵吵嚷嚷的人声。这可不是这个时间点爆处应有的人数,似乎连没在值班的人都跑回来了。不过他没有为此慌张,连脚步都没加快:机械专家当然知道,那不是枪声。
“你们在做什么呢?”松田摆摆手,让那些像是复读机一样叫着“松田组长”的声音安静下来,“乱糟糟的。”
大家似乎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即使是被嫌弃了很吵也锲而不舍地围上去,“组长,松田组长!人还没醒,医院说就快不行了!桥本警官已经在那里守了很久了——”
“哦,”松田点头,“是说这个?我知道啊。但现在也还不是庆祝的时候吧?”
爆处的各位警官已经完全抛弃了自己的矜持。他们把刚打开的香槟在一次性杯子里慷慨地倒满,递到松田面前,“松田组长!别管了,先喝一杯吧!没准马上就能听到好消息呢?”
卷发青年笑了笑。他接过纸杯,仰头,抬手。浅金色的酒液像倒流的时光一样消失在喉间,围绕在他身旁的警员纷纷欢呼起来,就好像已经接到了普拉米亚抢救失败的消息似的。
“对了,松田组长!”听说普拉米亚被自己做的炸弹炸伤,大家实在是太开心了,这会儿才想起来,“萩原组长去哪儿了?”
松田想了想。他平时并不怎么会说这种话,但他今天喝了酒,有酒精可以给他做借口——
“哦,他啊,”松田说,“萩去送孩子上学了。”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