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在米兰待太久, 眼下的形势没给傅修辞太多时间去厘清他自己的千头万绪,便被推着投入到工作里。
北郊的项目如今已经到了收尾阶段,昼夜不停地防范着各种看不清摸不着但又的确存在的风险, 好不容易将事态稳定下来,美国项目开工的日子紧随其后,先前和宁钰签过的合同也临近生效时期, 傅修辞只得把事项一一叮嘱过傅璟年, 叫他趁此机会历练历练, 早日独当一面, 傅修辞有空便两头跑,手机24小时待机。
行程紧锣密鼓,几乎连停息一刻的机会都没有, 催得喘口气的功夫也无。
孟洵提醒他:“要不您暂且先歇一歇, 有些事项可以往后安排,没那么急。”
后半句“主要是我真的顶不住了”还没敢说出口,他就只得到了一句回复:如果不想干,就尽早去人事部一趟, 还想拿奖金就闭嘴。
孟洵:“……”
好嘞。
被拒绝的结果倒是在意料之中,但很意外地加了奖金, 孟洵也不再多说什么。
虽然上回傅总去米兰是私人行程, 没叫他跟上, 但孟洵哪里能不明白, 傅总多半是在米兰见到宁小姐后受了什么刺激, 现在这样是想让自己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呢, 毕竟忙起来就想不了那么多了。
可孟洵并没觉得, 傅修辞能真的如意料之中般因为太忙就放空大脑, 不东想西想。
毕竟这阵子, 傅总看起来心思更重了,不论是在公司还是在其他应酬场合,谁都不敢胡乱讲话,生怕自己哪句话不对正撞枪口,宁愿沉默着,可就是这般死气沉沉的气氛,傅总愈发不乐意,看他们的目光都凉飕飕的。
自那之后,孟洵也不敢像往常一样同傅修辞开什么玩笑了,只听令行事。
就这样,傅修辞又过了一阵晨昏颠倒、饮食不节律的日子后,正逢春夏换季气温不稳,天气阴晴不定,北城刮了好几日的狂风,傅修辞隐隐有些身体不适,又强撑着过了一周,最终还是病倒了。
就这种情况,第二天办完住院手续后,还不忘叫孟洵回家里一趟,把电脑给他抱了过去,在病房处理工作。
孟洵实在忍不下去了,偷摸找到之前加的宁书禾的微信,毫不犹豫地求助,可刚发出去不过几秒钟,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到,孟洵还是撤回了。
过了很久,宁书禾才回复:[……?]
孟洵赶紧解释:[不好意思,宁小姐,刚才发错人了,打扰您了。]
宁书禾没再追问,也就不了了之了。
傅修辞生病的事儿没怎么声张,加上工作不停,线上会议照旧,不过推了几个非必要应酬,也就没多少人知道。
傅璟年偶然得知三叔生病了,自觉作为三叔的左膀右臂,正是表忠心的时候,二话没说就丢下手头的活儿紧巴巴地去医院瞧了一次,结果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没待几分钟就哭着回去继续忙活北郊的收尾工作,没过几天,丁铭和谢远相跟着过来。
两个人自然知道傅修辞生病的深浅缘何,原本是抱着揶揄的态度打算过来看看热闹,可当真的瞧见傅修辞难受的样子,却是笑不出来了。
傅修辞穿着病号服,冷白的灯光投落下来,照在他身上,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气,双眼里却满是熬出来的红血丝,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瞧见他们两个没敲门便吊儿郎当地推门进来,神色更是有种生人勿近熟人也别招惹的阴沉。
谢远是他的发小,两个人还没一米高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么多年来,他从没见过这么沉朽的傅修辞,踏进房门看清状况后,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谢远就不再吭一声了。
傅三这是真不打算把自己的命当命了。
丁铭也敛起嘴角,先走到病床边开口询问:“怎么了这是?难受成这样。”
傅修辞没说话,不理会他们,移开视线,垂眸继续看文件。
谢远倒很有自知之明地没去追问,直接伸手翻他床头挂着的病历,上头写的急性肠胃炎,虽没什么理由,但谢远当即就确认,这果然是心病,但还是故意说:“实在不行就歇歇,钱什么时候能赚完?”
“你给我的员工发工资么?”
“……”
说罢,傅修辞直接无视了他们两个人的存在,继续忙工作。
丁铭无奈,想起那天在日本让傅修辞受打击的事也有自己的一份责任,就赶紧给自己找了一个拿壶倒热水的活,赶忙逃离了现场。
而谢远忍了很久,最后还是实在受不了这死寂得只剩键盘声的空间,也不惯着他,干脆直说了:“你怼我也没用啊,我在国外好好的,你非得把我叫回来,这下好了,我勤勤恳恳地干了半年,你在这儿颓着直接前功尽弃了,现在这惨样你自己一个人藏着能改变什么?你得让人家看见才行啊。”
沉默一霎,傅修辞冷不防地抬头看他一眼:“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闲。”
“我怎么就闲——”谢远摆摆手,不再继续,无奈地转移了话题,问他,“住几天院?”
傅修辞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情绪:“三天。”
“那你好好养几天病,说不准还来的及。”谢远笑着,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没得到任何回应,谢远身体前倾,故意又说:“前阵子宁小姐在澳洲的展览办的不错,你没去成,不过我和丁铭可都去了。”
提及此处,傅修辞终于抬眸,掀眼盯他一眼。
正巧这时丁铭拿着水壶走近病床,谢远紧接着半开玩笑道:“不对……现在好像应该该改口叫嫂子。”
丁铭:“……”
“我听说嫂子的工作室搬到圣彼得堡了。”谢远看向丁铭,好似在确认,又观察傅修辞的表情,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地界儿不错,把丁铭都快馋死了,这几天也盘算着往外走呢。”
丁铭搭腔:“是挺不错的,下回叫小书禾把那负责人的联系方式给我,有机会一定交涉交涉。”
谢远故意刺激他,提起:“那俄罗斯人叫什么来着?”
“不会念,就记得长得挺帅的。”
“不是有中文名儿么?何……何什么?人专程选了个嫂子名字里有的字当姓呢。”
“想不起来了,下回问问,这段时间他跟小书禾走得挺近的,天天在一块儿,还怕没机会?”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傅修辞再想忽略也无济于事,却也始终都没吭声,沉默得仿佛已经不在这儿了。
[就算我和你结婚了又怎样?外面有的是不介意我已婚的男人。]
想到这句话,傅修辞十分烦躁地将电脑合上,丢在一边,几分颓然地皱眉闭眼,病房里沉默着,一直等到谢远和丁铭两个觉得自讨没趣为止,傅修辞才微微开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放弃了。
丁铭一直在偷偷注意他的反应:“还是算了,你先养病再说,下周我有事去莫斯科,顺道替你去趟圣彼得堡,有什么要……”
傅修辞:“用不着。”
丁铭:“……”
傅修辞神色漠然,再不肯说半句话。
/
宁书禾在八月底时,回了北城一趟,因为和宁钰之间那份合同的事。
她其实挺怵的,不是不清楚这阵子北城的情况,自她和傅修辞领证之后,虽然人不在国内,但国内对她的评价倒是一句不落地都灌进了她的耳朵里,宁书禾过去二十年来都没听到过那种程度的脏话,虽然听多了倒也习惯了,却也做不到坦然接受。
所以此次回北城,宁书禾并没多做停留,把宁钰的事情处理完,去看望了一次徐怡,便订了隔日的航班回圣彼得堡,恰逢周颂宜的新电影杀青,放了长假,周颂宜说:我和你一起回去,看看你的新家吧。
落地圣彼得堡。
周颂宜没住酒店,就住在宁书禾的家里,宁书禾如今住的房子是鲍里斯帮忙找的,地方好,设施全,离工作室又近。
两人太长时间没见,第一晚打电话叫餐厅送了餐后,忍不住通宵聊天,宁书禾把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一并说与她听。
周颂宜听完后,意料之外地沉默好久,始终没有发表意见,宁书禾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否是真的想要听一听她的意见,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周颂宜因为工作原因,只能在圣彼得堡待两天,第三天时,周颂宜就离开了,宁书禾亲自开车送她去普尔科沃机场,两人道了别,宁书禾有些心事重重,在机场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驱车离开。
宁书禾中途看眼时间,是晚上九点左右,语音输入给周容易发了条信息,再抬起头,猛然发觉什么,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按下车窗抬头去看。
是上次画展时,入住的那家酒店。
今夜不是平安夜,楼外没有华丽精致的装饰,时间还不算太晚,却人烟稀少,自楼下向上遥遥望去,似乎只有顶层的酒吧还未熄灯,寥寥有光。
宁书禾沉默着,保持仰头的姿势。
她似乎还能看到它灯火通明的模样,点缀着圣诞气氛的色彩,澄澄灯火洒落,酒杯碰撞,清脆幻动。
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几分固执地去追问傅修辞那句法语的样子,他开玩笑骗她Je t‘aimais是“能请你喝杯酒吗”的意思,他拒绝前来搭讪的法国女郎,用的理由是“我和我的妻子一起来的”。
宁书禾不知道这是否属于一语成谶,还是傅修辞那时意外暴露的目的,又或许是……他的真心。
她无从得知,也排斥将这件事刨根问底,她实在不清楚,前后两者,究竟哪个作为正确答案,会让自己更好受。
有风吹过,她的视野渐渐变得模糊,远处微弱的光点慢慢晕染四周,宁书禾下意识眨眼,再度清晰,眼角却有些凉意,她抬手一碰,意识到什么,不管不顾脸上是否还有精致的妆容,用手背将脸擦干。
她单手掌着方向盘,心底漫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酸,总觉重心不稳,为了让自己安心似的,又规规矩矩地双手握紧。
窗户半开,车外是呼啸而过的风。
隐隐透进些含着燥气的热,宁书禾才发现脚下的路并非回工作室亦或是所谓新家的方向,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回过神,调转车头,几分丧气地往回家的方向走,这里离她的新房子不到半小时的车程,宁书禾却觉得漫长。
到了家门口,车直接开进地库里,宁书禾下了车才发现没有拿包,又折返回去,打开副驾驶的门,从位子上拿出自己的手包,走进院子里,就在她一边从包里掏着钥匙,一边朝门口走时,蓦然意识到什么,怔忡一瞬,猛地转头。
男人身影孤拔,风衣是比墨色更暗的一种黑,几乎要融入这寂静的夜里。
他似乎瘦了很多,宁书禾毫无防备地径直撞进他的目光中,隔着天光,彼此注视。
第72章 Chapter 72 雾里远山
风刮得树叶哗哗作响。
圣彼得堡的深夜总是雾蒙蒙的, 萧寒昏暗的环境,隔着院落的栅栏,宁书禾下意识地眯起眸子, 可尽管如此,也看得并不真切,只能透过薄纱一般的雾气隐约瞧见, 傅修辞的目光如同黎明破晓前天际线边沿渐淡的月光, 似乎是笑了一下。
他的嘴角缓缓牵起, 又倏然落下, 下一秒,突然眉心紧皱地侧过身去,有些抑制不住地猛烈地咳嗽了两声。
这几声咳嗽拉回了她的意识, 宁书禾这才意识到, 傅修辞或许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宁书禾一下就想到之前孟洵给她发来的那条不过片刻又紧急撤回,可她还是恰巧看到了的信息,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但她想起时还是不由得呼吸一滞。
根本来不及多想, 她当即便下意识地朝他的方向径直小跑过去,即便没有主观的意识, 但她此时此刻的第一反应的确是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
“……书禾。”
看见她朝自己过来, 傅修辞忍不住出声唤她, 嗓音几分黯哑, 其实他觉得惊喜极了, 方才他来这里时, 预想的无数种可能都没发生, 她非但没有无视他, 还主动朝他跑来。
说不出的欣喜,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向前靠了一步,却被院子的栏杆挡住。
等她走近了,傅修辞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意识到她是在打量自己后,他半点神色未改,飘忽的目光中却有些隐隐的、不易察觉的波动不安。
宁书禾未曾察觉他几分僵硬的神情,因她始终垂眸,视线定点在他的胸口,发现男人风衣上好似已经凝着一层薄霜,内里搭了件藏青色的高领毛衣,只是两个月没见,他明显瘦了不少,在月色的衬托下,人有一种病态的清寂。
他这几个月里,过得并不好。
或许和她一样,或许比她更甚。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难过还是该松一口气。
最终,宁书禾还是移开视线,抬手从院子里按开栅栏的门,“滴”的一声电子音打破了沉寂的氛围,拦在两人之间的隔栏缓缓右移,随后消失,宁书禾这才抬头,视线渐渐聚焦,待看清他的脸后,她的心脏骤然一紧,忍不住出声:“三叔你……”
话音戛然而止,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唇微张,试图开口,可所有的话都结成一团,似棉花般卡在喉咙里,干涩、难噎、微微窒息,发不出半个音。
在她的印象里,从没见过这么憔悴的傅修辞,他身上有浓重的烟味,脸色苍白,脸颊也因消瘦而变得更加凌厉,细框眼镜后的双眼微微凹陷,干涩,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的状态宕至谷底。
甚至于她能很敏锐地觉察到,在自己走近时,傅修辞下意识抬起,停顿,握紧,又克制收回的手。
或许是因为意识到了她对他的称呼,傅修辞眉心舒展几分,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热气,混杂着暖调的香,不是她常用的那一款香水,是一种陌生却好闻的香气,使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书禾,好久不见……”
宁书禾没说话,轻缓地呼吸,目光顿在他的眉眼之间。
根本没那么愿意看见这样的他,宁书禾现在难受极了,胸口闷得厉害,面上却还是强忍着没什么过度的情绪,可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声音别扭:“你什么时候——”
“六点。”不等她问完,傅修辞忍不住快速回答,他向前半步,离她更近了些,“我六点过来的。”
宁书禾抬头与他对视着,他眼底的乌青有些刺痛了她,思绪空茫,一种微微失控的情绪在发酵,撕扯,崩坏。
不该这样的,在她心里,傅修辞不该这么狼狈。
他合该一生都像初见时那般矜贵,合该一生远离这绳结般厘扯不清的爱恨嗔痴,合该……一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高高在上。
沉默许久,宁书禾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有些颓然地叹了声气,微微攥紧手指,没有再与他对视,侧身说:“你……先进来吧,外面起风了。”
说罢便转身往屋里走。
傅修辞也不说话,只沉默地跟在她的侧后方,始终离她半步距离,可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不离。
她好像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又短了一些,许是西伯利亚的天气较冷,紫外线稀缺,天气虽已热起来,却使她本就冷白的皮肤变得更透,有风吹动她的头发,她下意识抬手,将发丝压至耳后,他垂眼时,能看清她耳侧后颈隐隐覆着青紫色的血管。
直至此时,傅修辞收回目光。
到了门口,宁书禾按密码推开了门,进门之后,她打开鞋柜门,踮起脚,抬手,在最顶端的抽屉里摸索半天,才拿出一个米白色的棉麻质感的袋子,她解开抽绳,将里面装着的一双崭新的灰色布拖拿出来,放在他脚下的地毯上。
在这个过程里,傅修辞几乎是一眼就注意到,那架棕木色的矮脚鞋柜里有一双男士的拖鞋,并不是新拆封的,且放在与手同高的位置,而不远处的桌台上,有两套酒具,似乎有人常来,刚走。
宁书禾没注意到他的反应,蹲在地上,把拖鞋摆好,随后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傅修辞的呼吸凝滞一瞬,看此时此刻着她的脸,这段时间以来,通过昼夜不分的工作和紧锣密鼓的行程才得以稍稍麻痹的痛觉,变得愈发清晰。
他犹豫片刻,才沉默着换上了那双新的拖鞋。
在他换鞋的间隙,宁书禾将自己的手包丢在一旁的置物柜上,随后便看着他,等他再次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时,宁书禾才缓缓开口:“你六点就过来,一直站在门口吗?”
傅修辞没第一时间回答,只说:“你换了号码,我联系不到你。”
宁书禾明白,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他总会这样,找不到人,就一直等。
可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胁迫。
因为她喜欢他,会心疼他,且有前车之鉴,所以傅修辞就会下意识地拿着这份爱来胁迫她,即便他并没有主观意识。
不知道如今的现状到底是谁的错导致,宁书禾不着痕迹地叹了声气,转移了话题:“我去给你倒点热水。”
她下意识地想要逃离他的身边,加快脚步,到了厨房,手掌撑在流理台的边沿,试图舒散胸口处微胀的不适感。
厨房外的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宁书禾才强撑着情绪,深吸一口气,掀开壶盖、灌满直饮水,将满当当的水壶放在电热底座上,视线放空,仿佛灵魂抽离肉身,却只是在做“等待热水烧开”这件事。
门口的脚步声并未继续向前,宁书禾背对着门口,克制自己不转身去看,他似乎走远了些。
她总是弄不懂傅修辞。
直至今天,依旧如此。
她本以为半年前一言不发从北城离开时,傅修辞会不顾一切地飞到澳洲将她抓回来,至少会大发雷霆,打电话亦或是发短信,宁书禾当时甚至做好了准备,想到了许多种可能以至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可她设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
傅修辞也从此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她的世界。
六月时,她去过一次米兰,受邀出席某位同僚的个人秀场,在after dinner时,她无意间听到,东道主用蹩脚的英文向其他人提起,内容似乎是:请为宁小姐的丈夫准备一间包厢。
宁书禾当时并不清楚,这场晚宴里是否还有其他“宁小姐”,她的心里不停打鼓,想着傅修辞说不准真的在那里,说不准几分钟之后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可并没有。
或许那位“宁小姐的丈夫”并不是傅修辞,而是别的什么人,又或者,他只是突然出现,又默默离开。
她无从得知。
那段时间,每每手机响起或是震动,有任何反应,她就会以为是他,可都不是他。
直到最近这些日子,她甚至已经快要习惯,但他今天真的出现了。
那么突然,随着朦胧的雾气和月光,像梦一样。
可宁书禾知道,那不是梦。
她梦到过傅修辞,梦到过许多次。
梦里的他像初见时她抬头仰望的那般,依旧面容清隽、依旧意气风发,好似雾里远山。
而并非被万事磋磨后的疲惫。
不过几分钟,水开关“咔哒”一声跳了闸,世界恢复寂静,宁书禾仿佛这才察觉,方才水壶里沸腾的声音真的存在过。
她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拔掉开关,拿起热水壶放到了一边,蹲下身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玻璃杯,指腹触碰到微凉的杯壁,她动作一顿,又将其中一只放了回去,拿了只有防烫手垫的陶瓷杯,分别倒上热水,放在置物盘上,转身往客厅里走。
她看见傅修辞正坐在沙发上,脚步停了一秒,只因他正侧身看着窗外,四周似乎笼罩着一种挥之不去无所不在的孤寂。
宁书禾就站在那里,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傅修辞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感受到什么似的,一霎坐直了身体,而后倏然转头看过来,瞧见是她的身影,他释然地笑了一下,朝她招招手。
宁书禾端着盘子走过去,将陶瓷杯放在他的面前,自己拿了玻璃那盏,于他身旁隔了半米的距离坐下。
傅修辞自然能发现这两个杯子的不同,也能察觉她的刻意疏远,但他还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语调沉沉地主动开口寒暄:“最近都还好吗?”
“嗯,都挺好的。”宁书禾明显顿一下,“三叔呢?最近忙些什么?”
“无非就是一些工作上的事,也是瞎忙。”傅修辞始终注视着她。
宁书禾握着玻璃杯,随口一问:“吃晚饭了吗?”
“还没。”
“那我一会儿带你去吃点东西。”她又问,“那三叔订酒店了吗?今晚的。”
宁书禾的余光瞥见傅修辞明显顿了一下,而后才开口:“你希望我订过了么?”
宁书禾一怔,她太清楚不过这句话的潜台词,但还是选择笑着装聋作哑:“当然希望,这样我就不用再去打电话问有没有空房了。”
傅修辞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嗯,放心,已经订了。”
说罢,他抬手,轻轻摸摸她的发顶。
宁书禾感受着头顶薄薄的温度,抬起脸,视线毫无遮掩地透过那片透明的镜片,却还是看不清他的眼睛。
第73章 Chapter 73 我很想你
傅修辞离得更近了些, 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像清晨的雨林中弥漫着带着潮气的雾,宁书禾眨了眨眼, 不动声色地微微侧开脸,躲开了他的手,她指了指几上的茶杯, 起身示意他:“三叔先喝点水, 我去查查我常吃的那几家餐厅还有哪家没打烊。”
仿佛洞穿她的想法, 傅修辞笑了笑, 没说话,只是微微倾身,伸手拿起那盏瓷杯, 很是平静地喝了一口, 润着干涩的嗓子。
宁书禾抱着手机,把自己爱吃的几家餐厅作了筛选。
她记得之前孟洵在消息里说,傅总觉也不睡,吃饭也是应付几口, 不管这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孟洵为了激起她的同情心而编织的谎话, 她现在都只希望他能吃点合口味的东西。
至少今天, 至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她想他能尽量舒服一点。
最后选了一离家距离并不算太近的中餐厅, 是和沈菲逛街时偶然发现的, 口味正宗, 加上符合北方人的口味, 宁书禾便习惯常来。
后来光顾的次数多了, 与店主渐渐相熟, 才了解到他的确是个华国人,在北城长大,十几岁时才跟着父母移民俄罗斯,随着爱好在这里开了一家中餐馆,刚开始,店面刚开业,是店主亲自下厨,做了几年之后,便退至幕后指导了,只有重要客人过来,才会亲自下厨,也会提供上门,但全看人情和心情。
宁书禾翻了下通讯录,打电话联系店主,想问问有没有空余的位子,能否预约。
店主欣然问:“今天几位呢?”
宁书禾回复:“两位。”
他笑着打趣道:“朋友还是男朋友?”
宁书禾沉默一瞬,微微侧身看一眼傅修辞,才回答:“我和我丈夫。”
闻声,傅修辞侧目看过来,不知对方回复了什么,宁书禾闪躲着随意说了两句便挂断了电话,他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试图找到些细节推测猜想,可却无功而返,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好似真的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预订好了位子,便不急着出门,宁书禾也累得折腾,也干脆放心坐下来在家里喝口水,稍稍坐会儿,傅修辞便主动寻了几个围绕她在圣彼得堡生活的话题,随意聊了聊。
或许是深知此次见面难得又短暂,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横在彼此之间的敏感话题,小心翼翼围着敏感部分的外沿,保持适当的疏离和客气。
傅修辞本想问她,已临近九月,巡展是否已经结束,欧洲是否已经去过,虽然这近半年来,宁书禾名下与宁氏有关的部分都是他来操作,但有关她画室的部分,完全独立,他一无所知。
他曾许诺过,要同她一起去澳洲,却食言了,即便后来在悉尼及东京的两场展览他派了专人以匿名的身份参加,也无法弥补遗憾。
他错过了许多,不想再继续错下去。
可他又怕提及牵扯到分开时的事,让这次还算和谐的会面变得糟糕。
他的书禾总是一针见血,他的确是胆小鬼。
想到这里会,傅修辞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几分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说话时,宁书禾时不时地抬头看向对面,她并没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包括此刻的自嘲,宁书禾意识到他的情绪后,也不禁垂眸下去,看着玻璃杯里因自己的动作而微微泛起涟漪的一小片水面,一圈一圈向外延伸,触碰到杯壁边缘,随后缓缓消失,再次回归平静,仿佛从未颠簸。
无声的氛围。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宁书禾倾身将杯子放下,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去换身衣服,带你去吃晚饭。”
傅修辞点点头,简单地应了一声:“嗯。”
说罢宁书禾便上楼去,约莫过了十分钟,楼梯上方的走廊才再度出现她的身影,傅修辞抬头看去,视线不由得顿住,她穿了件亮橘色的棉麻长裙,外头搭白色的粗针镂空长衫,及小腿的长度,几缕作为点缀的流苏随着她下楼的步伐轻盈晃动。
傅修辞问她,会不会冷?
毕竟他来这里是穿风衣的程度。
宁书禾笑了一下,没解释什么,弯腰撩起一小半裙子,向他展示穿在里面的及膝打底袜。
傅修辞也笑了,不是因为她的举止行为,只是因为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嘴角微微上扬,好看极了。
傅修辞跟在她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
她开车,傅修辞坐副驾,系上安全带,侧身看过去,她扎了条侧麻花辫,正低头鼓捣导航,头发落下来挡住了她小半张脸,傅修辞听到她选中了一处距离这里十三公里的地方,开始导航,导航软件里默认的机械女声响起,打破短暂的沉寂。
路上,傅修辞也极力找着话题,路边的绿化、街道设置,还有她车里的陈设,只要是她乐于谈起的,他都愿意主动问,两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半小时的车程,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红砖圆顶的一小楼,虽还没到深夜,但时间到底也很晚了,周边的街道却极为热闹,傅修辞注意到,来往的各色行人中不乏亚洲面孔,
许是听说宁书禾是和丈夫一起过来,他们两个到店里时,这家中餐厅的店主也在,一个个子不高的长发男人,约莫三十多岁,和傅修辞差不多大,气质却大相径庭,戴着棒球帽,唇角缀着两颗唇钉,右脚微微有些跛,看见他们两个自门口走进来时,跨步过来迎接,看见傅修辞时,动作却是实打实地一顿。
宁书禾向他说,这位就是我丈夫。
店主热情地伸出手,先和宁书禾握了握,还不忘记调侃她,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结婚了:“先前听说你已经订了婚,但迟迟都没结婚,我还以为闹什么事儿了,结果结个婚还偷偷摸摸的啊?”
听到这话,宁书禾下意识抬头往身侧看去,果不其然,傅修辞的脸色很难看,她抬起手握住傅修辞的手臂,一边安抚他,一边笑着向对方解释:“哪里的话,出国前我想着恐怕很久都不能回国,就先领了证,婚礼还没办,但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闻言,傅修辞微微怔忡,而后垂眸注视着她。
她的脸上是一贯地温柔疏离,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仿佛只是公事公办。
“哦~这样。”店主了然,“是我唐突了,真不好意思。”
“没事。”宁书禾向身侧的人靠近些,捏了捏傅修辞的手臂,轻声说:“这位是这家中餐厅的老板,姓江。”
傅修辞虽因为对方方才的话感到不太高兴,但也礼数周全地与之握手:“江先生,你好。”
“叫我小江就行了。”店主倒是随性,笑着提起,“是傅总吧,我们之前见过,您可能不记得了。”
傅修辞抱歉表示:确实是没印象了。
小江笑着摆摆手,说是在之前的峰会上见过,但没说过话,他倒是真没在意,一边走在前头领着他们去楼上的雅间,一边搓着手说:“今儿我亲自下厨,让你们尝尝我最近新学的手艺。”
上了楼,包间里,宁书禾一进门就注意到正对着门口的雕花斗柜上放着一只淡青色的玉壶春瓶,里头插了两支白牡丹,颇有讲究,像宋朝工笔画的韵调。
有服务生进来沏茶,宁书禾就径直走到斗柜旁,俯身观察,白牡丹错落固定,后位点缀着几支石榴,她凑近了轻轻嗅闻,如她所料,的确是仿真花。
说不上失望,她进来看到的第一眼就察觉到了,只是这插花样式淡雅大方,想仔细瞧瞧罢了。
她只是想到了自己那一整个玻璃房的花,先前找专机运到了海城,周颂宜雇的人在照顾,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正出神,听到服务生沏好茶,摆好餐具,“咔嗒”两声开门又关门的声音。
这个时候,倏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她敏锐地觉察到傅修辞好像走了过来,脚步声停止在她身后,宁书禾下意识转身回去确认,没曾想是与他咫尺的距离。
下意识后退半步,却退无可退,不小心磕碰到了背后的斗柜,宁书禾向后撑起手臂,有些别扭的姿势,却支撑着她的身体。
身后是斗柜和墙面,身前是傅修辞的胸口,宁书禾被笼罩在他宽大臂膀投落的阴影里,一时进退无据。
眼下的场景,一瞬间让她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的画面,在过去的无数次,在不久之前,傅修辞总会像这般在她身前,与她紧密相拥。他的肩膀和脖颈、身后的洗漱台和镜面,是她不会跌落的支撑。
傅修辞身上有一股清洌的香气,是香根草和雪松的味道,随着他走来的动作轻轻飘拂在她面颊上,他的呼吸略过时,宁书禾只觉自己的脸颊和耳侧迅速燃烧,借由极速奔腾的血液,一路抵达心脏,撕扯灼烧着跳动。
她没有抬头,只听见他飘渺的声音浮于空中:“我去看过。”
宁书禾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去看过你的花房。”傅修辞低头,又近了半步,“原来的,还有现在的,我都去看过了。”
“是吗……”
“它们被照顾得很好。”
傅修辞看见她垂眼时,轻颤的睫毛,不由得呼吸一滞,心脏好似缺氧。
宁书禾始终没有抬头,却能透过他的胸腔,感受他同自己别无二致的波动情绪,她听见他开口询问:“你想不想……回去看看它们?它们或许很想你。”
宁书禾的目光定格在他外套的一粒扣子,克制着自己的视线不离半寸,有些抑制不住地心跳加快:“三叔想问我的只有这个吗?”
沉默着。
窗外有潺潺的水声。
傅修辞的话音缓缓落下:“是我……我很想你。”
第74章 Chapter 74 我仍能确定我爱你
从北城到圣彼得堡, 六千多公里的距离,九小时的航程,又在她家门外生生地站了三个小时等她回家, 这样千里迢迢又辛苦地赶来,傅修辞怎么会觉得,宁书禾会相信他所说的仅仅是“它们很想你”。
她却没第一时间回应, 手掌微微扣紧桌角, 视线始终定格在他的肩膀, 避免与他对视:“傅修辞, 我之前说我们的事等我从澳洲回来后再谈,的确是我食言,但是你应该了解我……”
“我知道。”傅修辞的语气里有种不大自然的平淡, “你当时那么说只是为了安抚我, 并不是真的打算这样解决。”
宁书禾抬头的动作微微一顿,似乎是有些意外。
察觉她的沉默,傅修辞垂了下眼,凝视她片刻,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调却微微宕沉:“毕竟我那天……”
宁书禾没说话, 静静地等待这短暂的沉默之后, 傅修辞会如何定义自己那天的行为。
“那天我失控了, 伤害了你, 但不论什么, 都是因为当时我不够尊重你。”傅修辞的目光落在她微微下垂的睫毛, “我很抱歉, 书禾, 对不起。”
再诚恳不过的语气。
是深思熟虑后的平静。
宁书禾的呼吸不禁放缓, 过了半晌,终于抬头,透过那薄薄的镜片,看清他的眼睛。
难以形容的一种心情,方才因傅修辞的话而感到一瞬间的诧异之前,宁书禾对他是否会道歉、会否反思并没什么预期,她以为,傅修辞来圣彼得堡仅仅是想见见她,仅仅是……
会像她预料中那样,会像曾经的傅祈年,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假装不存在,维持表面的平静,然后,回到北城,等她冷静下来,等她想出一个最完备的办法。
宁书禾再次低头,咬了咬唇,正要开口时,门口传来一阵“笃笃”的叩门声,随之而来,是服务生一边扭动门把手,一边预报的声音:“打扰了,给二位上菜。”
“请进。”宁书禾提高了些嗓音,叫门外的人进来,随即身体前倾,微微站直,伸手扶了扶男人的手臂,轻声道,“先吃饭吧。”
傅修辞微微怔愣一下,神色倒还平静,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宁书禾从他身前圈起的一小片禁锢绕过,回到餐桌旁,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余光瞥见傅修辞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她不太自然地端起茶杯小抿一口,刻意回避他投落过来的视线。
沉默半晌。
“傅修辞。”宁书禾终于想好措辞,无声地叹息后,慎重开口,“我知道这样说可能会让你失望,但我必须告诉你,我们之间有很多症结,而且目前我还没想到有什么解决方法,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回北城……如果仅仅是想我们之间回到从前的那种关系,这些问题就可以放任不管,但我不想,我知道你也不想,所以就必须……抱歉……我现在的想法很乱,但我知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书禾。”傅修辞轻声唤她,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宁书禾的话戛然而止,不由自主地抬头与他对视,他的目光幽深而神色平静,是深思熟虑过后才决定与她说接下来的话。
傅修辞说:“我今天过来,说想见你,是因为我觉得再不来见见你,我一个人在北城真的会疯……”
宁书禾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我刚刚郑重同你道歉,也不是必须得到什么回应,我只是……觉得必须要向你道歉而已,这是我的义务,如果一定要期待得到你的原谅或者某种回应和结果,反而更像是另一种胁迫了。”
宁书禾看着他,两人视线相对,她也没避开他,轻声地说:“……谢谢你。”
傅修辞淡淡地笑了一下。
宁书禾执着汤勺,缓缓搅动碗里的汤粉,注意到他下意识照顾她的动作,收回原本想说的话,很刻意地转移了话题,转而提醒他,“你多吃点吧,不用顾着我,我晚上吃过了。”
傅修辞抬头看她,动作微微一顿,目光却极为平静,好似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和朋友在家里吃的么?”
宁书禾没多想,直接回答:“嗯。”
傅修辞瞥了她一眼:“吃了什么?”
“一些快餐。”宁书禾支起胳膊,撑着脸,心情也放松许多,“她要赶飞机,常吃的几家人都比较多,就干脆点外送了。”
“他常去你家么?”
“也不是——”宁书禾登时意识到什么,微微笑着解释,“是周颂宜,她来看我。”
傅修辞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嗯”了一声。
宁书禾看着他,又笑了一会儿,才沉默下去。
一餐不知该称之为是晚饭还是宵夜完毕,下了楼,宁书禾迈步准备径直朝着走廊后方的停车场走,却注意到傅修辞正看着不远处沉沉的湖面出神,昏黄的灯光散落,他的身影长长地投落在柏油路上。
宁书禾莫名地怔忡一瞬,走上前问他:“想去散散步吗?”
傅修辞愣了一下,先是问她:“你会不会冷?”
“不会,今天还好。”宁书禾看他一眼,而后笑说,“走吧,就当消食了。”
说罢后,她裹紧衣服,走在他身侧,脚步慢慢,她的脑子里全是方才两个人之间的对话。
她的确没有出轨的癖好,不论是傅祈年还是傅修辞,对宁书禾来说都是一个没有客观答案的主观命题。
在感情问题上,她没有弃考亦或是没有答完题目就提前交卷的习惯,对傅祈年如此,对傅修辞只会更甚,最近这段时日的逃避,宁书禾只是觉得自己没办法平衡好对傅修辞的感情和自爱自尊。
她觉得自己十足矛盾,面对傅修辞对她的所作所为,她此时此刻竟还能和他一起说笑,竟还只是单纯觉得,不想让他受苦,不想他太忙,想让他吃饱饭。
听到傅修辞的道歉,听到他说想见她,察觉他的吃醋,她也会有一瞬间的飘然,飘然之后便是懊恼。
这种感觉和她的价值观相悖。
宁书禾也不由得开始怀疑,她那天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傅修辞所谓“不懂爱”的指责究竟是否客观。
想到这点,宁书禾的心里有种很难形容的微妙的情绪,她微微敛起笑意,主动开口:“那天……我是在故意说气话,就是……很伤人的那部分,如果那些话有让你感到受伤,我也向你道歉。”
夜色如湖水,缓缓淌过。
傅修辞停下脚步,低头,与她面对面,再次开口时,却是没有第一时间接她的话,反而是提起:“书禾,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总去你之前的画室,还有我们的……你家。”
他的嗓音沉闷,呼吸也起伏不定,宁书禾顿住:“你怎么……”
明白她在意的点是什么,傅修辞坦然说明:“你放在宁钰那里的钥匙,我拿走了。”
“……”
的确是傅修辞的风格。
“我最近想了很多,你那天说的,包括可能是你认为的‘伤人的’那部分,我也认真地想过了。”
傅修辞静默一霎,垂眸看向她的目光柔软几分,好似天光暗寂:“书禾,当时你问我真的知道爱是什么吗?我的答案是,如果爱是某种具象的概念,我的确不知道,但我觉得我不能失去你,后来我又细细琢磨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如果爱是表达喜欢或者情绪最强烈的程度,我现在仍能确定我的确爱你,我很爱你,我不想失去你。”
“傅修辞……”宁书禾抬头看向他,“我那天说的话,也有在故意气你的成分,你其实不必太过纠……”
“但那是事实,不是么?”傅修辞始终看着她的眼睛,此时此刻,他冷静极了,“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嘴上的对不起并不能弥补你,我隔了这么久才过来和你道歉,更是大打折扣,但你还会反过来害怕伤害我。”
“我几乎从没剖析过自己,因为我觉得那没有意义,但那天,我坐在你的画室里,那儿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没有花草、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你,直到那天我才开始抽丝剥茧地回看。”
傅修辞有些忍不住地,抬手轻抚她的脸颊,而她也并没有躲开:“书禾……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过去苟活的三十几年汲汲营营的东西,都比不上你教给我的。”
反思、尊重、直视自己的内心。
是宁书禾的话让他意识到,想要与旁人建立羁绊,就要改变从前独身时某些自洽的逻辑。
他顿了一下:“我可能……的确不懂什么是爱,我也不知道怎么去爱你,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爱你才是对的,但我能保证之后不会再……胁迫你,或者不尊重你。”
他的眉目清峻,宁书禾看着他,对接下来会听到的话有了清晰的预期。
“书禾,你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再多教教我,好不好?”
宁书禾满腔的酸涩,只化作一个问题,她轻声问:“傅修辞,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会给你一个否定的答案。”
傅修辞沉默一霎,才点头:“嗯。”
“你会难过吗?”宁书禾问。
“如果我说我会,你就不会拒绝我了么?”傅修辞的语气无奈。
“不一定。”宁书禾笑着。
“拒绝也没关系,这是你的权利。”傅修辞的语气稍顿,再次开口时,他的态度严肃极了,“表达感情也只是我的权利,不是你给出肯定答复的义务。”
宁书禾看着他,停顿片刻,他的神情匿于昏暗之后,让她看不大分明,但也已经足够确定她要给出的答案了。
“那……我好好考虑考虑。”
第75章 Chapter 75 踌躇和彷徨
湖边有些潮湿的寒冷。
宁书禾将本就不遮风的外套交叠, 裹得更紧。
傅修辞将自己的风衣脱下来,罩在她身上,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贴近自己:“回车上吧,起风了。”
“……嗯。”体温自肩上渡来,宁书禾觉得暖和了些, 察觉到揽着她肩膀的手微微收紧, 她下意识地朝他身边靠得更近。
湖面刮来寒凉的风, 惊扰树林, 吹得树叶漱漱。
宁书禾忍不住加快了步伐,她身上披着两件外套,走起路来不觉得冷, 甚至微微有些发热, 但她觉得傅修辞会冷,他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针织衫。
到了停车场,宁书禾赶紧把风衣拿下来,递还给他:“你穿上吧。”
傅修辞一怔, 还是抬手接住。
宁书禾到驾驶座上,瞧见他还没上车, 便低头越过车窗朝他看去, 傅修辞正垂眸看着那件衣服, 不知道在想什么, 宁书禾轻声问:“怎么了?”
傅修辞低头看她一眼, 说没事, 随即穿好外套, 上了车。
“我直接送你回酒店?”宁书禾低头鼓捣手机, 连上CarPlay, 再自然而然地开口问他,“三叔订了哪家?”
傅修辞没回答,很快就在微信给她发了位置,宁书禾注意到她的聊天框依旧在他的列表置顶。
宁书禾低头打开自己的微信,之前的置顶早已经被她取消,近半年两人也没有任何联系,傅修辞的对话框早已沉到了底,是方才他发了消息过来,他的信息才被顶上去。
她余光瞥见傅修辞正看着自己,却看不清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宁书禾清了清嗓子,点进两个人沉寂已久的聊天框,看清了那家酒店的定位,是微微怔忡一瞬,便沉默着朝着之前和他一起住的那家酒店的方向导航。
路上,车里暖气开得足,整个空间都暖烘烘的。
虽是犹豫许久,但宁书禾终于还是没忍住提起:“前阵子,我听说你生病了。”
傅修辞始终在侧目看她:“嗯,孟洵告诉你的?”
宁书禾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是重点吗?”
傅修辞的嘴角轻轻扬起:“那就是他说的了。”
“已经够折腾他了。”宁书禾问,“生得什么病?听孟洵的语气,好像很严重。”
“肠胃炎而已。”傅修辞的语气很是轻松。
宁书禾却觉得他当时的身体状况恐怕没有他此时此刻说起时这么轻松:“因为什么?孟洵说你饮食不规律,有时候两天加起来也吃不够三顿饭。”
傅修辞微微怔愣,这次没第一时间回答,只是瞥了她一眼,表情很微妙。
“因为太忙吗?最近好一点了吗?”宁书禾也没执着于这个答案,无非就是工作太忙,她敛起玩笑的口气,认真询问。
“嗯,住院一段时间,早已经恢复了。”傅修辞刻意略过了第一个问题,只回答第二个,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察觉他的态度急转直下,宁书禾慎重说:“但感觉你的脸色还是不太好,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有吗?”傅修辞的语气听起来不咸不淡的,“过阵子就好了。”
宁书禾沉默一瞬,她能感受到傅修辞似乎有些抗拒谈论关于他生病的话题,可能这样问刨根问底地确实有些惹人烦,她意识到这点,微微抿住唇:“我只是问问,你已经恢复了就行。”
傅修辞微微叹了声气,再侧身看着她,认真问:“当时你担心我么?”
宁书禾觉得莫名,待反应过来,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反问:“你想让我担心你么?”
傅修辞没回答,沉默了一下。
宁书禾偏过头,却只能看到他刻意回避的侧脸。
“如果你不想知道,为什么要问我呢?”前方刚好是红灯,宁书禾踩刹车停了下来,再缓缓开口,“但如果你想知道……你就应该直接表达,你曾说过不会说假话骗我,那我也同样不骗你,可三叔刚刚不是说了吗?我没有必须回应的义务,只有你问,你表达,我才会考虑回答。”
宁书禾的目光坚定,她想要弄懂他,想要了解他。
前提是傅修辞要向前迈出一步,给她这个机会。
其实只要傅修辞想要、需要、希望,她不介意同他从头剖析自己,但她觉得傅修辞做不到和她同等程度的一览无遗,她并非执着于某种绝对等价的交换,而是觉得不公平,这段感情里,自始至终,她都感到不公平。
傅修辞深知她的窘迫,了解她的弱点,明白她的心意,而她对他却一无所知,甚至不清楚他对自己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模样。
宁书禾想要的不过只是公平。
她从不相信所谓的无声的爱,她只坚信,看不到的、感受不到的,就是不存在。
傅修辞安静地看她一会儿,几分郑重地落下一个字:“想。”
无声片刻。
“我想要你担心我,想要你在知道我生病后惴惴不安。”傅修辞明白她的揶揄,却不在乎,只是再次认真求证,“所以……你担心我么?”
宁书禾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正侧身看着她,朦朦灯光下,金属镜框的边沿反射着薄薄的光晕,他的瞳孔颜色显得比平时还要淡上几分。
宁书禾本想扯起嘴角笑一笑,用轻松的态度回答,最终却还是放弃了,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告诉他:“……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
傅修辞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轻笑一声。
沉默一会儿,他放松些,指出自己的在意:“……可你没有来问我。”
“我当时想要给你打电话来的,但想到某人做的事,又觉得自己巴巴地贴上去不好。”片刻,绿灯亮起,车缓缓起步,宁书禾移开视线,落在远处,不再看他,“更何况已经过了那么久,你不是也没来找我么……”
傅修辞垂眸,看着她的眼睛,顿了一瞬,几分克制地轻声回答:“我不敢。”
“……为什么?”
“分开的时候,你看我的表情。”
傅修辞顿了顿,才继续道:“有点厌恶,也有点害怕。”
宁书禾一怔,两个人的目光无声交融。
“我不确定你看见我之后会感到惊喜还是厌烦。”安静片刻,傅修辞先错开视线,“而且,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新的……”
话只说了一半。
没再继续。
宁书禾觉得莫名,顺势问他:“我有新的什么?”
一时间,傅修辞张了张口,却没作声,其实他很少有这种左支右绌的为难,在来圣彼得堡的飞机上,想了很多要表达的措辞,可从隔着栅栏看见她的那一瞬间起,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不说,宁书禾也就不再追问。
她会给他踌躇和彷徨的时间,只要最后有结果。
所幸酒店离得不算太远,二十分钟的车程,这微妙的沉默也没持续多久,车熄了火,两个人都没有下车,也没有开口说话,一直作为背景音的不甚明显的发动机嗡鸣声戛然而止,显得格外寂静。
只剩空旷的、寂寥的风声。
还是宁书禾先推门下车,傅修辞跟过来,待他走近身边,她反而停下了步子,转身拦下他,抬头与他视线相撞。
夜已极深,橙黄的街道灯映着墨蓝的天空,疏阔的天空,天幕下她的眸子明亮,却一言不发。
傅修辞知道她的意思,某些方面,他们两个之间无须太多解释和讨论,就能轻而易举地明白彼此的想法。
但他现在有其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傅修辞闭了闭眼,再次开口时,语气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平静:“六月底,我去了米兰。”
之前一直无从考证几近成为心魔的问题得到确切的答案,宁书禾不由得呼吸一滞,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平淡的状态,她想尽力使自己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但傅修辞并没有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却尚还无从判断,只得犹豫出声:“我看到,你和鲍里斯……似乎关系很好。”
听到这里,宁书禾闷声问:“就是因为这个吗?”
不是预想中的反应,傅修辞有些困惑地歪头看着她。
宁书禾的语气倒是很平静:“……你那天明明在会场,就因为这个理由,没有去找我就直接离开了,对吗?”
“……嗯,算是。”傅修辞的目光落在她的眉目之间,一边回答,一边不断找寻着什么。
宁书禾缓缓呼出一口气,问他:“……为什么?”
傅修辞:“如果你真的喜欢上了别人,你想和他在一起,我作为你名义上的丈夫,不合时宜的出现只会让你更讨厌我。”
“那你今天为什么又敢过来了呢?”听他这样讲,宁书禾再也维持不下去冷静的神色,她清楚自己的语气已经接近咄咄逼人,但她的确有些生气,就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觉得我在和别人date,害怕我看到你会不开心,但为什么又要拧巴着……偷偷去打听我住在哪里,今天又为什么傻傻地站在我家门口等我?”
傅修辞再度出声:“因为我想见你,我实在受不了见不到你的生活了。”
宁书禾憋着一股气,故意说:“你就不怕正好撞到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就不怕我看到你会生气吗?”
“但你没有。”傅修辞低头看她,“对吗?”
“……”宁书禾一瞬间哑火,陡然意识到什么,顷刻便反应过来。
停顿的一瞬,傅修辞倏然扯了下嘴角,他终于笑了:“算我赌对了么?”
第76章 Chapter 76 他的痕迹、他的味道
宁书禾移开视线, 不再看他。
而傅修辞此刻却倾身,低下头去,手臂将她轻轻揽进怀里, 缓缓收拢,另一只手按在她脑后,使她靠在自己胸口。
宁书禾没有挣扎, 却也没有给出太多回应, 僵持片刻, 她还是忍不住回抱住他, 额头抵在他的身体上,克制又贪婪地汲取久违的温度,他风衣微硬的面料硌得她的脸颊发痛, 隐隐听到头顶轻轻飘浮着, 同她别无二致的叹息。
她觉得矛盾,一面希望他和自己一样痛苦,一面又不忍心,明明下定决心和他分开, 又忍不住抱紧他。
宁书禾也察觉到傅修辞将她拥得更紧,好几次她都觉得, 傅修辞应该是要说些什么了, 但都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抱着她。
只能听到, 他的心跳声如鼓。
旷远的风吹过他们, 静静听着漫长的时间淌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丢失时间的概念, 傅修辞闭起眼, 低头吻上她的头发, 随即松开手,他的动作很果断,以至于显得不够自然。
傅修辞轻轻揉揉她的发顶:“太晚了,快回家吧。”
“……嗯。”宁书禾随口问他,“你明天有什么安排么?”
傅修辞说:“明天的下午三点的飞机,回国。”
宁书禾一愣。
傅修辞低下头去,无奈地笑着:“忙里偷闲过来的。”
宁书禾缓缓点头,再抬头看他,他的眉眼间几经风霜的倦色,但那里头有缱绻的笑意,他笑着问她:“我们书禾明天想安排我么?”
“……没有。”宁书禾平声说。
“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店?”傅修辞轻声问。
宁书禾觉得莫名。
“陪我吃顿午饭吧。”
“……好。”
/
宁书禾回到房间,把包往地上一扔,手包砸在地毯上,发出闷响,她也好似泄了气一般,瘫倒在地毯上,抱着腿,将自己缩成一团。
过了一会儿,她歪头,脸侧贴紧手臂,目光定格在遮着落地窗的那扇巨大的蓝色丝绒窗帘,心里乱极了,她清楚有些症结不止狎在她和傅修辞两个人之间,还阻在她心里。
隔日清晨,宁书禾简单洗漱之后,先动身去了趟工作室,沈菲不在,这几天没什么事,宁书禾说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多出去玩一玩,不用过来固定坐班,算起来也有几天没见她了,那丫头最近神出鬼没,宁书禾顺嘴问了一句。
没想到被问到的那个人说:“沈菲姐最近可能是谈恋爱了。”
宁书禾先是一愣,表示大受震撼:“……啊?和谁?”
说罢后便意识到什么,忽然了悟。
那两个人什么时候的事,她竟然没发现。
“不知道。”那人瞧她没说话,以为有什么急事,挠了挠头:“宁老师,要不我去给沈菲姐打个电话叫她回来?”
“不用了不用了。”宁书禾连忙摆手,“你忙你的去吧。”
“好。”
宁书禾去画室里拿了一本画册,装进包里,转身关门时,脚步又结结实实地停顿一瞬,回到桌前,拿上了另一本同样封面的画册。
没在工作室待太久,宁书禾便立刻驱车去了傅修辞住的那家酒店,没上楼,她坐在车里,在马路边打着双闪,给他打了个电话:“三叔。”
“……嗯?”
“我在酒店楼下,你要不要和我去逛逛?”
对面似乎很是意外,沉默一瞬,但还是很快就答应了下来:“好,稍等,我马上下去。”
不到十分钟,宁书禾便在酒店门口匆匆落落的人群里看见了傅修辞的身影,他提了个做工很精致的小纸袋,穿件烟灰的休闲针织衫,黑色卫裤,舒适为主,看惯了他裁剪有度的西装革履,眼下是不多见的日常感。
傅修辞一眼便瞧见了马路对面她的车,左右确认安全之后跨步走过来,绕过车头,俯身进了副驾驶,将手里提着的纸袋放在腿边,再合上车门。
这辆车是鲍里斯帮忙买的,和之前宁书禾开的不同,但和在北城那天相同的,傅修辞的身型较大,副驾驶的位置对他来说未免太过局促,宁书禾静静地看着他把座椅往后调。
她的心情其实并没比当时好太多,只是更复杂。
傅修辞调好座椅,霎然转头与她对视,宁书禾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错开目光,她听见身旁传来一声轻笑:“给你准备了礼物。”
她重新转头去看,傅修辞已经把那袋子提起来,递给她的动作。
宁书禾一时间却没有去接,傅修辞也顿一下,问她,怎么了?
她几分谨慎:“这次是什么由头的礼物……”
傅修辞怔忡一瞬,只说:“生日礼物。”
“我的生日还要好久。”
在三月份,还有将近半年。
“今年的。”傅修辞的神情很平静。
宁书禾一愣:“今年的,不是已经送过了吗?”
那枚样式夸张的戒指,还有他的陪伴。
傅修辞沉默一瞬,才开口:“那天的……不算。”
宁书禾有些诧异,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伸手接过:“谢谢……”
余光瞥见他好似松了口气般笑了一下,宁书禾抿了抿唇,旋即转身,把袋子放回后排的储物箱里,又拿出自己的包,掏出那两本画册,淡淡地笑着递给他:“给你的。”
“画册?”傅修辞接过来看。
“嗯,我自己画的。”宁书禾解释,“我也想送你礼物,但不知道你要来,没有提前准备,看了半天只有这个还算能当做礼物……”
傅修辞看她一眼:“为什么想送我礼物?”
“这样更公平。”宁书禾接着说。
“公平……”傅修辞细细地斟酌这个词。
宁书禾抿抿唇:“下次见面,我会好好准备的。”
傅修辞一愣,宁书禾却没打算向他解释这话的意思,他便识趣地不再追问,但他依旧为这些话中的几个字词感到庆幸。
宁书禾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把视线放远。
其实她的想法很简单。
耳钉、项链、香水、口红、睡衣,甚至是内衣,她的全身上下几乎都来源于傅修辞,有关于他的痕迹、他的味道充斥着她的生活,每次呼吸和视线聚焦的时候都能想起他,即便她不愿意,但好像,不论走到哪里,傅修辞都在她身边。
可傅修辞身上却没有她的印记,没有她留存的痕迹,他不会每时每刻都想起她。
这不够公平。
她想要和傅修辞继续下去,想要和他换一种更舒适的关系,就不能再继续被动地等待,知道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来时的路就不是第一等重要,未来要怎么走才最重要。
她不想在和傅修辞的感情问题上,因为自己的懦弱和退让,得到和往常一样的失败结果,她想努力争取。
宁书禾无视了他几分困惑的反应,只说,想要带他去上次因为特殊时期闭馆没能参观的地方,然后回涅瓦大街附近吃中饭。
说完自己的想法,她转头看向身旁的人:“或者三叔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都行。”他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能和你在一起,哪儿都行……”
宁书禾笑也了笑,倒没说话,开了导航,往目的地开。
走出车流如织的市区,到目的地还有半小时的车程,也许最近真的太累了,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伴着发动机的嗡鸣声,傅修辞在不够宽敞的副驾上沉沉地睡了一觉,宁书禾早早便发现了,尽力将车开得更稳当些,不忍心打扰他。
是一个急刹,座椅将傅修辞推醒。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看向驾驶位的人,宁书禾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平时自己开车比较少……”
傅修辞忍不住笑,后面也就睡不着了,安静许久,他没头没尾地提了一句:“来这边好像已经快半年了。”
宁书禾觉得莫名。
他只是淡淡笑了一下:“是离开北城半年了,我记错了……”
说她。
宁书禾顿了一下,反应过来,才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四月底我出国,在澳洲待了两个月,从米兰离开之后才来圣彼得堡……现在才九月。”
她离开北城不过才四个月,却同样觉得漫长。
宁书禾曾以为离开北城,离开华国,跑到上千公里外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无拘无束地做着喜欢做的事,好像这样就一定能过得轻松自在。
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
吃完午饭,宁书禾送傅修辞回酒店收拾东西。
时间还早,她看他精神不足,叫他休息,傅修辞没直接应,而是问她,要不要上去等?
宁书禾犹豫一下,选择跟着他一起上楼。
电梯里,她微微低头,出了电梯,踏着织花的灰色地毯,傅修辞的房间在走廊中间,他拿门卡开门,让宁书禾先进去,他跟在她身后进门。
宁书禾回头,注意到他关上房门。
“你喝点东西吧。”靠近窗台的地方有一个小冰箱,搁置在高桌上,傅修辞走过去,将其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盒果汁,递给她,“拜托半小时后叫我?”
“……好。”宁书禾伸手接过,低头拧开盖子,转头一看,他正在床边合衣躺下,手臂搭在额头上,挡住由窗外投射的日光。
没一会儿,便是沉缓的呼吸声。
宁书禾没喝那果汁,走到窗口处,垫脚拉上了遮光窗帘,再转身到床边,自他身侧拉起被子,俯身轻轻盖在他身上。
整个房间陷入昏暗,宛若深夜,宁书禾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看着他沉睡的面孔。
很久没有离他这么近,现下他睡着了,她才允许自己看得更清晰,瞧见他的眼下乌青,皮肤粗糙许多,宁书禾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但也很快收回,转身坐到沙发旁,给谁发了两条信息,等待回复的时间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方向。
到了半小时后,宁书禾才走过去,推一推他的手臂,傅修辞睡得并不沉,顷刻便清醒过来,目光聚焦后的第一反应是看向床边的人影,他看着她,轻轻笑了笑,下意识地握紧她轻瘦的手腕。
宁书禾也微微笑了下,没有挣扎,任由他拉着她:“该起来了。”
“……嗯。”傅修辞起身,坐在床边抬头看她,忍不住出声,“书禾……”
“嗯?”宁书禾有些困惑地低头看向他。
“……我做了个梦。”
“什么样的梦?”
“不好的梦。”
宁书禾不解,微微歪头。
傅修辞没说话,起身将她轻拢进怀里。
幸好,梦已经醒了。
第77章 Chapter 77 畏缩和冷漠
傅修辞从圣彼得堡回到北城后, 还不过俩月,傅家的麻烦便紧跟着黑云摧城似的压了过来,就这样, 他也坚持要抽出时间来往圣彼得堡跑,她有时不在圣彼得堡,傅修辞就提前确认她的行程, 她去哪儿, 他就在哪儿。
有时她布展忙得晕头转向, 没时间陪他, 傅修辞就默默坐在后台,等她休息时,只一起吃顿饭, 绕着美术馆散散步说会儿话, 很快他就得去机场。
她念他辛苦,劝他不要折腾,等她忙完这段日子主动联系他,约个更好的时间。
傅修辞只说, 既然有机会可以和她相处,就没有理由放弃, 更何况, 北城的日子像潜水深海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 飞机上也又燥又累, 可只有来这里的一天甚至半天, 见见她, 听她说说话, 才是为数不多能歇歇脚的时候, 他需要能探出水面呼吸的机会, 以期生机。
听到这话,宁书禾霎时便心软下来,自此再说不出任何劝阻他的话,只说,不要勉强,身体和工作更要紧,过阵子她也会考虑回北城住一段时间,到时候两个人会有很多可以见面的机会,来日方长。
宁书禾这边紧锣密鼓的,傅修辞的事情处理起来也变得更加棘手。
彼时傅修辞正在洛杉矶,风尘仆仆刚落地没几天,工地公司两头跑,忙里都不得偷闲,连顿囫囵饭都没能吃上,还得挤出时间参加几个论坛,都知道他刚新婚,又不常回洛杉矶,人情应酬便趁着他在美国这段时间山一样堆起来,躲也躲不过,逼得他只得放弃原定的去西班牙和宁书禾见面的行程,先处理工作。
虽说宁书禾劝他趁此机会别乱跑,但傅修辞还是难受极了,他觉得她听到自己被迫爽约的消息时还挺高兴的,直接就这么说了。
没曾想宁书禾笑得更开心。
傅修辞:……
宁书禾认真向他解释,不是不想和他见面,只是想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傅修辞难受的心情这才缓解一些。
但在这种情况下,傅修辞还是被半夜的一个急电催命似的叫回了北城。
是老爷子出事了。
原因无他,老爷子这回压根用不着从傅云霆嘴里听点什么添油加醋的流言蜚语,毕竟如今整个北城都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多少花边逸事绯闻闲话风一样地往他耳边吹,吹得老爷子头晕目眩。
原本以为傅修辞仅仅是为了和傅云霆争一争,却没想到不仅如此,这狼崽子是想骑到他头上,拖整个傅家下水!
更可气,他早就瞧出端倪,却没能阻止傅修辞。
外头的谣言更是难听,什么傅家那位死了的四太太的儿子傅三公子阴差阳错娶了自己原定的侄媳妇,哪有那么多阴差阳错,宁家大小姐其实就是为了攀上傅三公子才先去勾搭小傅总,搭上了这桥便毫不留情地甩了人家,那傅三公子更是,以前真看不出来是这种人,啧啧啧,也不知道是遗传了老娘还是老子。
有人就出来反驳:这豪门乱.伦在北城也不少见了,前阵子不还有一个爸爸娶了儿子女朋友的,还有儿子娶小妈的,这有什么稀罕的?比起来,叔叔和侄媳的关系都能算是八竿子打不着了,说不准人家傅家人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傅老爷子不就娶了好几房?那傅三公子的妈,当年不就是被傅家强行娶回来……
还有人说:那可是宁家,又不是什么攀权的小门小户,这种事宁家恐怕也不屑得做。
更有甚者:是啊,宁家也就算了,宁大小姐的舅舅那可是……再说了,傅家都是什么人,可轮不到我们在这乱说,傅三公子是个做生意的,他老子可不是,谁知道这里头门门道道的到底怎么回事,这些人考虑的东西可比我们多多了。
虽是避讳着私底下讨论,但终究还是不知怎的,有意无意地传进了老爷子耳朵里,老爷子气急了,直接将说这话的人全都叫到了面前,才知道傅修辞和宁书禾确实已经领证且做了财产公证、以及傅祈年被重新派回东城后直到现在还迟迟不能回北城的事。
不等其他人说些什么找补,老爷子当即就坐不住了。
为了傅家这棵大树清正了一辈子,临老临了竟然因为自己的儿子乱来被扣上了这么大一顶帽子,别人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了,老爷子心里一憋脑袋一堵,拍桌而起,没曾想怒火中烧气得直接躺进了医院。
傅云霆半夜急电过来少不了一顿训斥,也少不了颠倒黑白的话术,傅修辞一概没听,只匆匆挂断电话,订了当天最早飞北城的机票,登机之后,也有十小时注定被浪费,就准备和宁书禾说说情况,但犹豫之后,暂且搁置了。
傅璟年发信息告诉他,自己正在医院里替他撑着,老爷子的情况估计没有傅云霆说的那么严重,目前还在急诊检查,三叔不必过分担心。
傅修辞落地北城时已经当地时间凌晨,傅璟年本安排了人去机场接,但他思虑之后,还是打电话叫孟洵亲自开车,以备不时之需。
凌晨的医院无声,霭霭夜色下,零星几窗尚还未熄。
孟洵在车里等,傅修辞独自上楼去。
他一边推门进去,一边拨通傅璟年的电话询问病房号,言简意赅的两句对话,并没有多说什么,傅璟年似乎有些话想说,但碍于某种原因迟迟未能开口,傅修辞只说:“没关系,我马上到。”
到了地方,傅修辞意外的是,在这儿陪护的不只是傅云霆,连同本该在国外的傅云纤也在,傅璟年则躲在一角,低着头一句话不肯说,傅修辞的脸色沉了下去。
傅云纤先上前同他讲话,态度还算客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老三,你大哥憋了一肚子气,你先进去瞧瞧,有什么话一会儿出来再说。”
傅修辞垂眸看她一眼,她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便问:“爸现在什么情况?”
傅云纤提此,踩着高跟鞋“笃笃”地走近,意有所指:“还是老毛病,但这回……一时半会儿恐怕出不了院。”
傅修辞只看她,没再搭话。
“老爷子今天找了赵律师到家里去,至于问了什么,你应该清楚。”傅云纤说完这话后,拍拍他的肩膀,靠近低声说,“老三,我不跟你绕圈子,如果情况不严重,我也没必要回国,还有,傅祈年现在还脱不开身,但听大哥的意思,老爷子如果真的出事,他马上就会回来,但……总之,要怎么办,你说了算。”
傅修辞看她一眼,傅云纤随即放下手,转身朝傅云霆走过去,作啜泣状,傅修辞则暂且往病房里走。
病房里安静极了,只有各类仪器发出的滴滴答答声,老爷子正沉睡着,失了往日杀伐的果决,只剩苍白的脸色,凹陷的眼眶,以及奄奄一息的病弱。
傅修辞于床边的陪护椅坐下,身体向后靠,定定地瞧着床上枯槁的老人。
这感觉很难形容,自宁书禾点破他的畏缩和冷漠,直到今日的此时此刻,他的心底终于蔓延出某种微妙的情绪,他前半生受到的裹挟、压抑、逼迫,不过只是……来自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似乎并不值得一提。
傅修辞沉默半晌,释然似的笑了。
笑自己,也是笑病床上的人。
汲汲营营半生,到头来不值分文。
也不知是不是这声轻笑的影响,他起身准备离开时,恰巧听到病房床头的方向传来低吟。
傅修辞脚步一顿,回头转身,并没有重新靠近,只是站在床尾,低头瞧着老爷子缓缓睁开双眼,氧气面罩上的白雾凝聚又散去,又很快重复,脆弱地仿佛只是掀起眼皮这一个动作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半晌,老爷子的视线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左右看了两圈,最后才聚焦在存在感极低的床尾处,他微微张口,发出两声毫无意义的呜咽,傅修辞这才上前,俯身,听清他几不可闻的声音:“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是我。”傅修辞的表情冷淡极了,“您病了,我也是您儿子,合该来看看。”
老爷子撑着力气,急促的呼吸:“我没你……这个儿子……”
傅修辞走近,低着头,笑了下,但笑意只凝滞在唇角,不尽眼底:“爸,您老真是病糊涂了。”
老爷子虽体弱,眼神却忿然。
傅修辞坐下,微微退远些,音调却更高,他一字一句地强调:“不论怎么说,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姓傅,我都是您儿子,这点不会变。”
闻言,老爷子的胸口起伏更快,呼吸愈发艰难,傅修辞垂眸,瞧见老爷子瘦弱的手掌用力攥紧床单,便伸手将其握紧,方才的话没说完似的,继续说:“许是我妈走得太久了,您病了、记不清了,但不论您多瞧不上她,瞧不上我,我都是您二位的儿子,我和您、和她流着一样的血。”
听到这话,老爷子忽然呼吸更加急促,瞪大眼睛看着他,用力想要将手抽开,却无济于事,傅修辞只拉得更紧,他的神色平静,凑得更近些。
老爷子的视线落在傅修辞的胸口处,不常见的,那里有一枚胸针。
老爷子的脑子很清醒,一下便猜到这东西定是哪个女人给的,喉咙间好似哽着一口气:“你和宁家那个……”
傅修辞坦然:“嗯,我们结婚了。”
老爷子又问:“你把祈年……”
不等老爷子说完,傅修辞笑着打断他:“您当真病糊涂了,祈年志在东城,早已回去了,您忘了吗?您也同意了的。”
沉默下去。
病房里一时只有老爷子急促的喘.息,片刻之后,老爷子渐渐阖上眼睛,声音太过微弱:“老三,当年……你妈去世的时候……”
傅修辞静静看着、等着。
克制着不去猜想接下来老爷子究竟会说什么。
老爷子的身体开始颤抖,情绪激动起来:
“你妈去世的时候怎么没有连你一起——”
并不意外的内容。
傅修辞眯了眯眸子。
老爷子用尽力气,大声吼叫着梗起脖颈,瞪着身边的人,下颌带着下巴张口,后半句开始却只能发出无法辨认内容的声响,“就应该连你一起……”
“连我一起怎么?”傅修辞笑了下,低头,转动食指上那枚素银戒指,“您大声些,我听不清。”
老爷子依旧瞪着他,眼中满是憎恨和不甘,太阳穴因过度用力而爆起青筋。
而一瞬间,好似丢失所有的力气,泄力跌回病床上,发出“咚”一声响。
老爷子急促地换着气,过了几分钟,才平缓下来,累了一般,闭上双眼。
这期间,傅修辞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病床上的人因为恐惧和痛苦而挣扎,最终却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会缓解自己的痛苦,遂绝望地放弃,就像这人在他小时候时,对他母亲做的那样。
傅修辞看了一眼仪器上的折线,确认老爷子只是睡了过去。
房间里没开灯,他在黑暗里坐了许久,将食指的那枚划痕斑斑的戒指摘下,放进老爷子的手心。
起身,从病房里推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三叔专场~
第78章 Chapter 78 离婚协议
意料之外的, 宁书禾回北城的计划被提前了。
原本定了国庆前后,等她忙完手里拖不得的事情,就回北城住一阵子, 圣诞节再回来。
但九月二十那天早上,宁书禾刚到画室,正摆弄着新到的画材, 就接到了傅修辞的电话。
没有来得及问候两句边缘话题。
傅修辞直说, 老爷子走了, 凌晨的事。
不等她从震惊中抽神, 就听见傅修辞又问她,最近忙不忙,得不得空回北城来参加葬礼。
宁书禾坐在画室里一动不动, 实在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她不说话, 电话里,傅修辞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问她:“怎么了?”
“没,就是感觉太突然了。”宁书禾说,她记忆里傅老爷子的身子骨硬朗的很, 去年她还和傅祈年在一起时,见过几次, 虽是生着病, 但总归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不过她也感受得到, 傅修辞对此事的态度极为冷淡, 便不再多说什么, 问他, 葬礼定在什么时候?她需不需要备些什么。
傅修辞语调沉沉:“回北城后, 尽量在我身边就好。”
“……嗯。”
之后, 宁书禾也就只能暂时搁置了一些工作, 简单收拾东西,订了二十五号的机票回国,在离开之前,处理一些必要的事务。
但宁书禾却在回国的前一天,在圣彼得堡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周颖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工作室,其他人不认识她,听她自称是宁书禾的家人,就暂且先让她留在了会客室,直到宁书禾回来,还不等人来通知会面,周颖便几分迫切地自顾自推开门吗,直接冲了过去,拦在门口,伸臂挡住她的路:“书禾啊——”
宁书禾正抱着电脑,刚踏进房门就和她撞上,吓得脚步硬生生后退半步
她几分厌烦地皱着眉头,待看清妆容精致的来人,便是一愣:“伯母……”
周颖笑着:“怪我怪我,没提前告知你一声就不请自来了,不打扰吧?”
宁书禾扯了扯嘴角,倒没应这话。
周颖并未因这沉默而嗫嚅,反而亲近地拉住她的手:“听说你明天就回北城?”
“……嗯。”宁书禾有些不太习惯周颖这样的态度,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两个人之间过分紧密地距离。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排斥,周颖也不再假客套,问她:“要不找个地方聊聊?我有重要的事想说。”
宁书禾也不想让她长时间待在自己的工作室。
附近恰巧有个咖啡馆。
两杯拿铁。
“伯母知道你明天就回北城了。”周颖依旧是笑呵呵的,“所以赶在那之前过来找你,也是想单独和你商量商量。”
话音落下,宁书禾却没第一时间回应,手指无意识地搅拌着咖啡,周颖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听到对面的人开口,声音十分平和:“方才是我疏忽,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不应该叫您伯母了,我应该叫您一声嫂嫂才对。”
十分刻意地强调。
气氛凝滞一瞬。
周颖的嘴角也因此失控地微微耷拉,又迅速扬起,仿佛方才的愠恼是假:“都好都好,那我还叫你书禾?”
宁书禾淡淡笑了笑:“您随意就好。”
周颖问她:“你最近……和祈年还有联系吗?”
宁书禾摇头。
“祈年最近在东城……爷爷去世了也不能……”
“嫂嫂。”宁书禾出声打断她,并没有留什么体面,“您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忙。”
周颖看着她,沉默片刻,转了话题:“我听祈年说,你并不是自愿和傅修辞结婚。”
宁书禾觉得莫名,歪了歪头:“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那天祈年的车是怎么被撞的,你和傅修辞之间……那些不愉快,他都跟我说了。”周颖仿佛笑她现在还装傻,“傅修辞的性子我知道,以前装得再纯良,也掩饰不了本质。”
狼崽子。
宁书禾倒是挺想知道,傅祈年单凭那天在车上的事,是怎么定义她和傅修辞之间的不愉快的。
但她却没说话,只等周颖继续。
“书禾,我就直说了。”周颖看着她,“傅修辞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家人都不谈什么感情,怎么会真心实意对你好?”
“抱歉,我不太明白。”听到这里,宁书禾的态度冷淡极了,反问道,“嫂嫂,您当初选择嫁给大哥是因为他对您好么?”
周颖似乎被万箭攒心般,一下哽住了,颈侧憋得渐渐涨红。
宁书禾不理会她的反应,又继续问:“还是说,当时您同意傅祈年和我的婚事,只是单纯觉得我对他好?”
“宁书禾。”周颖再难维持方才的柔和态度,“你真的觉得自己嫁给傅修辞就高枕无忧了?我们当时同意你和祈年的事的确是出于利益角度考虑,但傅修辞娶你不也是同样的原因吗?你的处境和当时没什么不同。”
傅云霆和傅修辞之间的博弈。
她不过是筹码。
宁书禾怎么会不清楚。
但她和筹码的唯一区别在于,她现在可以决定,是跟着傅修辞一把□□,还是反过来将他一军。
弄不清楚现状的是周颖和傅云霆。
明明是求人,却没有求人的态度。
周颖看她沉默,以为她是被戳中了心事,也不再绕弯子,往后一靠,便直接开门见山:“老爷子一走,估计就没人勒得住傅修辞了,再加上你们宁家、你舅舅许明哲做靠山……傅修辞现在已经疯了。”
宁书禾一怔,倏然间明白过来什么,抬头看向对面的人。
“祈年被他困在东城,好歹也是长孙,就因为傅修辞,都不能回去参加老爷子的葬礼。”周颖的情绪微微激动起来,“我的公司被查,资金链已经冻结,这十天半个月里就是拿着个人资产往无底洞里填,连带着今天华尚的股东大会,傅修辞就是冲着把云霆——”
宁书禾眉心紧皱,直接打断她毫无意义的控诉:“可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应该都知道我不掺合任何公司的事。”
“我当然知道。”
“那你应该也清楚傅修辞不会因为我改变主意。”
“我不是想让你劝阻他。”
“那你们想干什么?”
“书禾,看在祈年的份儿上,我们商量商量。”沉默一瞬,周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想办法帮你不受损失地和傅修辞离婚,你帮我们……”
宁书禾先一步,定定落下:“——你和傅云霆,想让我帮你们对付傅修辞。”
“是。”周颖倒是坦然,她身体前倾,撑在桌子上,靠得更近了些,“傅修辞准备拉整个傅家下水,逼我们走,一个人独吞,如果傅家真的因为他的冲动倒台,你、宁家也不能独善其身,不论傅家最后结果如何,傅修辞成功与否,和他离婚对你来说都是最优解啊。”
“我明白嫂嫂不辞辛苦来圣彼得堡见我的意思了,不过……你和大哥对我似乎有些误解。”
周颖一顿。
宁书禾的视线始终落在对面的人双目之间:“第一,我没觉得傅修辞是冲动行事,在他年纪小、没有能力的时候被你们排除在外,后来他靠自己有了立锥之地,你们又让他三番五次地替他人做嫁衣,我对傅修辞的了解也不算多,但这些事我还是知道的。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在拿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谈什么冲动不冲动?”
“你——”
宁书禾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语气稍稍放缓:“第二,我从没说过我想和傅修辞离婚,也想不到和他离婚的好处,领证的事当时还是由我提出的,我没有因为正面或负面的感情和他结婚,也就更加不会为了泄愤和报复放弃难得的好机会。”
“况且……他能逼得您偷偷从北城跑来,顶着屎盆子求人……怎么看也是傅修辞的胜算更大吧。”宁书禾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无比清晰,“我和他没有签过任何婚前协议,现在,只要他能从你们手里多拿一分,就有半分属于我,对我来说百利无害,我为什么要和他离婚?”
周颖没什么意味地笑了一声:“可傅修辞……早早就已经拟好了离婚协议。”
宁书禾倏然一怔。
没有错过她的反应,周颖满意极了,笑了两声后才说:“你竟然真的不知道?你离开北城之后没几天,傅修辞就开始找律师斟酌离婚协议的内容,每一个条款,每一个数字,都是他的意思。宁书禾,你想坐收渔翁之利,从傅修辞那儿分一杯羹,可他好像不那么想。”
周颖盯着她半晌:“你再考虑考虑吧,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北城。”
/
傅修辞给宁书禾打电话时,她人正在海关,说是没带什么大件行李,只随身带了个小箱子,省了不少时间。
所以没过几分钟,他就在登机口旁出站的人群里瞧见了她的身影,一身利落的套装,缎面衬衫和白色长裙,手里推着一只灰粉色的行李箱,有些茫然地左右环视,傅修辞抬抬手,宁书禾的目光随即越过出口,很快便定格在了他的方向,脸上露出微笑。
傅修辞跨步朝她走过去,一只手推着她的箱子,另一只手虚扶在她的腰间。
他似乎情绪不高,状态很差,宁书禾仰头,柔声问他:“是不是等很久了?”
“还好。”傅修辞垂眸看着她,“今天没太多事,怕中午堵车,就早早过来了,稍等——”
因他的话,宁书禾停下下脚步,与他对视:“……嗯?”
傅修辞的目光落在她发顶的某处,微微俯身,手掌轻轻拨弄两下,仿佛替她拂去了什么。
宁书禾忍不住笑了下:“谢谢……”
而傅修辞的手并未因动作的停止而落下,两人面对着面,距离咫尺。
宁书禾看着他,心跳微微加速,呼吸却相反。
她感受到他呼出的微热气息轻轻拂落在她的脸上,像某种先兆。
她一度以为,傅修辞会否像过去一样,不由分说地吻她。
然而——
傅修辞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走吧,回家。”
第79章 Chapter 79 主动权
老爷子的身份在那儿摆着, 葬礼也就没法大操大办,只在规章要求允许的范围内由专人来负责,傅云霆插不上话, 傅修辞也因为工作上的事忙得脚不沾地,一概撒手不管。
回北城后,因为之前的房子久无人住, 宁书禾懒得再折腾, 就暂且住在宁家, 临近葬礼前几天时, 干脆搬去了傅修辞常住的那套别墅。
是宁书禾自己的意思。
毕竟这段时间情况特殊,若两人分居,虽落人口舌也无可厚非, 毕竟她和傅修辞两个人现在在北城毫无名声可言, 但傅家有多少人情往来要走,她一直在宁家多少有些不方便,再有就是,她和宁钰的关系……
宁书禾一开始还有些担心, 她和傅修辞两个人现在的关系好不好坏不坏,还是有点怪异, 住在一起会不会尴尬, 不过好在自她搬过来后, 傅修辞白天一直都在公司, 每天几乎都忙到深夜才回家。
她虽然是住在这里, 但也没能因此多见他几面, 只是偶尔赶巧, 能同他吃顿早饭, 亦或是宵夜。
反而, 她见周颖和傅云纤的次数更多。
宁书禾此前并没见过傅云纤,只以前听傅祈年提起过,傅云纤年纪比傅修辞大上许多,前些年和傅云霆不对付,便跟着丈夫移民加拿大,如今若不是老爷子去世,她鲜少回北城。
傅云纤头一次来家里拜访时,也是跟着周颖一起来的,所以宁书禾对她的态度相当谨慎,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后来,傅云纤电话邀她去老宅坐坐,就几个女眷,喝喝茶聊聊天,没有那些爱吹嘘找茬的男人。
彼时傅修辞恰巧在她身旁看文件,闻言也是一诧。
宁书禾笑得,即时应了下来。
挂断电话,宁书禾才问起,傅云纤和周颖走得那样近,她对她一无所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傅修辞这才告诉她,对待傅云纤不必过分紧张,但也不必太过信任,寻常即可。
人都是利己的。
只分贪或不贪罢了。
傅云纤暂且是后者,但也不代表她不会改变立场。
从傅修辞的这番话里,宁书禾自然能察觉他和傅云纤之间也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危机,她便顺势半真半假地提起,上回周颖来家里时,对她说起过傅云霆和傅祈年在公司里有些困境。
“我怕他们被逼急,乱咬人。”她说。
“不会,他们不敢。”
“……为什么?”
傅修辞对此的态度偏向三缄其口,宁书禾也就不再追问,及时略过了这个话题。
“我没想瞒着你,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但傅修辞也明白她的想法,柔声安抚,“葬礼结束后,我回家一一解释给你好不好?”
“……好。”
哪有什么不好的。
/
“离婚协议?”
宁书禾抽空和周颂宜见了一面,简单吃顿午餐,包间里,宁书禾直白说明周颖那天所说:“嗯。”
“我确实不太清楚,没听说,不过我不是有同学在赵律那里吗?前阵子赵律确实是一刻不离傅修辞,傅老爷子住院之前,也见过赵律一次。”周颂宜说,“不过你怎么不干脆直接去问傅修辞?你们现在不是住在一起吗?”
“我是打算问的。”宁书禾抿了抿唇,“等葬礼后吧,他最近太忙了,我也忙,懒得想。”
“那怎么还问我?”
“做个心理准备,总要提前想想后面该怎么办。”
周颂宜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脸上表情笑眯眯的:“那你现在是希望他拟了离婚协议,还是希望他没有?”
宁书禾沉默一下,好似认真考虑后才回答:“前者吧,我希望他是真的想和我离婚。”
“为什么?你不是说你还喜欢他?他好像也很喜欢你,难不成……你觉得他在骗你吗?”
“那倒也不是,他应该不会骗我。”
周颂宜又问:“那你想和他离婚吗?”
“我不清楚,应该是不想吧……”
“你想他是真的想和你离婚,但你又不想和他离婚。”周颂宜挑眉,笑了一下,“宝贝,你好矛盾。”
“我承认,确实矛盾。”宁书禾笑笑。
“这情况对我来说超纲了。”周颂宜是个直球,理解不了,只托着腮说,“我真帮不上什么忙,姐们儿只能劝你想想清楚到底想要什么。”
“其实……我就是想再和他试试……”宁书禾低着头,把掉落的头发压至耳后,沉默许久,再开口,“一直以来我好像都很被动,被动地等待别人的审判或拯救,但是这次……至少那天在圣彼得堡,在送他去机场的路上,我确定我还是很想和他在一起,所以我想主动争取一次……”
十分直白的表达。
周颂宜微微向后靠,看清宁书禾紧扣的十指,一时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开口:“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放你走,是真的想和你断开……”
“如果他是真的想和我分开,那我就回圣彼得堡,至少现在得益于他,我已经不受限于谁,就回去,继续画我的画,种我的花,世界这么辽阔,何必整天纠结什么爱不爱的?”宁书禾笑了一下,“可如果他不是……如果他是真的爱我,却也是真的打算和我离婚,那这就是他想要和我尝试另一种可能的某种信号,我好像也没有理由不试试。”
周颂宜一时没能回应,只默默听她说完。
宁书禾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至少这次,至少在和他之间的感情问题这件事上,我不想被动地等到一个最差劲的结果,我想为自己争取,但我也想看看他会做什么。”
“可你对他之前的做法……”周颂宜说,“你就不怕你们不合适,毕竟感情也不是全部。”
“怕。”宁书禾抿了抿唇,“但就是因为怕不合适,我才说是尝试,之前我们两个的关系的确不太正常,我想试试和他以正常的关系相处,无所谓结婚或离婚,无所谓结果……”
只是某种尝试罢了。
和调色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话音落下。
服务生咚咚敲门,得到应允后才进门上菜,忙完后礼貌离开。
房间里安静下来,宁书禾再次开口:“我之前问过我母亲,为什么她和我父亲离婚再复婚后,感情反而还能比以前更好?明明离婚时闹得天翻地覆,是因为失去以后才更懂得珍惜吗?她说不是,她说……她和我父亲曾经都以为过来人所坚信的‘伴侣之间需要磨合’这句话里那所谓的‘磨合’,是要为彼此妥协,为彼此让步,可他们因为冲动离婚后,她才发现并非如此。”
磨合是折衷而非让步,是让从前已经习惯独立生活的两个人,共同去寻找一种新的、同时能洽合两个人的生活方式。
“傅修辞去圣彼得堡找我的那天晚上,我整夜都没睡,想了很多……”
“颂宜,我从来没见过那样不清爽的傅修辞,你可能想象不到我当时的心情……”
那天,她看到那般狼狈的他站在风里,落寞地盯着熄了灯的窗,只觉得心脏仿佛被撕扯着拔出,丢进一只密封罐里,封口,抽取空气。
宁书禾的声音很平和,视线放远,盯着远处露台上的一小片草地:
“那一瞬间,我好像才意识到,我不清楚傅修辞的过去,但他也同样不了解我的,我们只不过也才认识两三年而已,我们两个人从前生存的环境、过去的经历不可能完全相同,形成的思维和观念也不同,他没有以我预想中的方式和样子来爱我,难道就是不爱我吗?是或不是,两个答案目前似乎都站不住脚,得通过验证才能得出结论。”
“之前我一直都觉得他无所不能,从没想过他也是人,也会有许多不得已,总会有做不到的事,总会……为了达成目的而付出巨大代价。我没有主动问过他、也没有向他身边的人了解,没有任何依据,仅凭道听途说和部分人对他的刻板印象就以为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理所当然地觉得他帮我、解决我的困扰不过是顺手的事,可……”
“连我自己都不愿意为了我想要的东西主动挣扎、拼出全力……”
“可我却在要求他这么做,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胁迫呢?我斥责他一意孤行地强迫我,可我好像也在胁迫他……”
一边连自己都不上心,一边又希望他能出手帮助,一边还不主动说明,只被动等待谁的垂怜。
宁书禾自觉错得离谱。
宁书禾抬头看向对面,她诚恳地请教:“所以我想试着和他沟通,如果他真的爱我,想和我有另一种关系,我愿意和他磨合,试试我们有没有别的结局,但要放在葬礼之后了……颂宜,你会觉得我卑微吗?”
“不会。”周颂宜认真回答,“我反而为你高兴,我们书禾终于想要把握主动权了。”
宁书禾笑了笑:“有点肉麻。”
“这有什么……”周颂宜起身换了个座位,挪到她身旁,笑嘻嘻地说,“还有更肉麻的你想不想听?”
“……”
第80章 Chapter 80 下定义的前提
十月初, 殡葬事宜底定。
葬仪当天,宁书禾穿了一套黑色的裙装,她从圣彼得堡回来时没带什么东西, 这身衣服也是前一天和傅修辞在晚饭时间专程去买的。
头发放低挽在脑后,整理得一丝不苟,只用珍珠做点缀, 十分正式的装束。
相比她, 傅修辞穿得就更随意些, 与平日里的穿着几乎没什么区别, 白色衬衫,黑色的西服和领带。
只在出门前,拗不过宁书禾强行拉着他坐在床边, 她站在一旁替他稍稍打理了头发, 摆正孝布和胸花,最后拍拍他的胸口:好啦。
傅修辞笑着,故意揉乱她一丝不苟的头发,迫使她不得不再重新扎起, 宁书禾忍不住瞪他,他却笑得更开心。
但自早晨出发起, 宁书禾就频频用余光注意他, 傅修辞最近总是面无表情的, 平日里在她面前、在外人面前, 他多半时间都是带笑, 虽说不上多真诚, 至少能游刃有余地客套, 维持表面的体面, 但这些天, 除了今早两人打闹时,她并没怎么看见过他笑,眼下也是,疲惫和隐隐的不安。
像在圣彼得堡的那晚。
宁书禾觉得自己心里直突突地梗了一下。
“是昨晚没睡好吗?”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你的脸色不太好。”
“我没事。”傅修辞说,“丧仪结束之后我们早点走。”
“怎么了?”
“我有话想和你说。”
宁书禾微微一怔。
“恐怕不太容易。”她笑了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一会儿进去,屋子里可是一群豺狼虎豹。”
傅修辞转头看向她:“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
宁书禾再清楚不过他要说什么了,直接截住了这话:“我不是怕,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她虽然不擅长商场上的弯弯绕绕,但她好歹也和宁家的老头子们周旋了那么久,十分清楚某些看似和谐的场合中的尔虞我诈才是刀刀致命,他的野心和能力,应该在更广阔的地方施展,而不该被揉陷进这些毫无意义的纠缠里。
傅修辞没应,只垂眸错过她的视线,沉默地握紧她的手。
但宁书禾还是敏锐地察觉他脸上只出现一瞬便很快消解的莫可名状的复杂神色,不由得沉默下去。
两人坐在车里,园前的路上缓缓行驶着好几辆车,宁书禾微微侧着身体,向外探头张望着,却没看到有谁在门口。
她感觉到傅修辞的手掌微微收紧。
宁书禾也将手指捏紧,与他紧紧相握,再垂眸看两人相扣的手。
看了半晌之后,她倏然意识到什么:“戒指……”
傅修辞没听清,靠她更近:“……嗯?”
“你的戒指不见了。”宁书禾拧起眉心,左右寻找,“是不是掉在哪里……”
车里没有,许是掉在家里。
再仔细确认一遍。
傅修辞看她急匆匆地找,忍不住笑着,揽过她的腰:“别找了,丢了就丢了。”
宁书禾觉得莫名:“……不是很重要吗?”
她虽然不清楚那枚戒指就是是何来历,也因为他从不肯坦白而感到忿忿不平,但她知道,既然傅修辞总是一刻不离地戴着,那一定是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丢不得。
意识到这点,傅修辞不由得怔忡一瞬,许久才堪堪落下一句:“不重要了。”
/
屋子里黑压压地坐了一群人,宁书禾和傅修辞是最后到的,整个葬仪期间,两个多小时,她挎着傅修辞的手臂,除却仪式所需,一刻不离。
并不意外,等媒体走后,在遗嘱宣读会上,其他人才开始发难,先是作为长子的傅云霆严肃指出:如今怎么着也算是老三当家,前些日子傅修辞不仅对殡葬事宜极其不上心,半点表示也没有就罢了,毕竟华尚那头也实在是忙,大家都理解,但今儿是老爷子葬仪,他们小两口却姗姗来迟,实在是不合规矩,简直是完全不把老爷子当回事。
“我看,老爷子也是白疼他一场,这遗嘱里头的东西究竟如何,老三的份额都得打个折扣。”
傅云霆这话落下,傅家有几位没什么印象的生面孔随即便应声附和,却也是少数。
经傅修辞这半年里不分昼夜地忙碌,如今傅家日进斗金的生意,几乎全都依仗他一手操盘,傅云霆对自己和儿子被赶到东城心有不甘,旁人却还是要在北城混口饭吃,不会傻到跟财神爷过不去,反对的意见颇多。
非议气氛稍稍缓和时,傅云纤倒是一派柔弱悲痛的表现:“大哥,爸留给老三的也只有个位数的股份和一栋房子而已,还要折扣到哪儿去?更何况,爸这才刚走,你又何必这么急……”
傅云霆一听这话:“正是因为老爷子刚走,这事儿才要理清楚,才对得起在天之灵。”
言下之意,傅修辞连这点可怜的东西都不配有,这些年他任劳任怨替傅家当牛做马攒下的资本,纯粹是给傅家其他人做嫁衣,不仅如此,他仅剩的一点儿少的可怜的“报酬”都要被敲骨吸髓,最后连渣都不能留下。
宁书禾在一旁听着,实在觉得眼前的场景过分熟悉,只不过,被攻击和安排的对象由当年那个手足无措的她换成了她的丈夫罢了。
越往后听,她的脸色越是沉黯下去。
直到傅云霆说出一句:“老三,这遗嘱又没什么限制条件,该是你的自然是你的,只是这房子是当年我母亲娘家给的婚房,就算之前是在爸名下,也……”
宁书禾的脸色已经难看极了,忍不住想要再次开口时,身侧有些按捺不住攥紧成拳的手却被谁轻轻碰了碰。
宁书禾被惊了一下,倏然转头看向傅修辞,他的脸色沉静,似乎已打好腹稿。
又是那个,面对任何意外,都游刃有余的傅修辞。
随即,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傅修辞开口,是对她说的,他的声音清朗:“书禾,方才奉的花还没送过去,你去催催吧。”
“我不能——”
傅修辞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指尖。
宁书禾咬了咬下唇:“……好。”
可哪儿有什么奉花,他早早便盯着人送走了,他只是想把她摘出来,不想让她瞧见接下来的不体面罢了。
礼堂外的右手边有条遮荫长廊,宁书禾闷着一口气走出来,在长廊旁的长椅坐下,长长地呼出。
她抵着木质的靠背,梗直脊柱,两手不太自然地放在腿上。
她努力想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却更加紧张,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意识到自己正紧咬着牙关,刻意微微张开下颌,脸颊却一瞬间微凉。
她当时就坐在这样的椅子上,没有任何助力,只能推出自己能拿出的所有底牌,却仍然无力抗衡,连插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她曾以为这是所谓命运的宣判,如今再回头看,哪里是什么命运,不过是一群醉心权术的老家伙们的肆意瓜分蚕食罢了。
甚至懒得费什么拐弯抹角的功夫,不过三言两语就达成共识,鬣狗一般。
一个未成年的小丫头而已,能成什么气候。
傅修辞不是她,更不是当年的她。
宁书禾知道这个道理,但她还是觉得窒息,找了个通风的地方,她点了支烟,却一直没抽,任由风吹。
“不冷吗?坐在这儿。”
倏然,身后有人说话。
宁书禾转头看过去,几分诧异:“小姑?”
宁钰扯了扯嘴角:“不想看见我啊?”
宁书禾按灭那支尚未燃尽的烟:“没,我以为刚刚您和舅舅他们一起回去了。”
“本来要走的,傅修辞的助理打电话来,说要给我送份文件,我就又回来了,刚好在门口看见你。”宁钰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宁书禾这才看到她手里的文件袋。
宁钰上下打量她一眼:“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里面在遗嘱宣读。”
“你现在和傅修辞结婚了,你也应该在场才对。”
“出了点意外,傅修辞在里面处理,让我出来等他。”说罢,宁书禾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几乎只是一瞬,宁钰就听出来她的意思。
“里头在重新分配话语权,他却把你推在外头。”宁钰笑了笑,故意说,“之前傅修辞跟我说,他要给你上牌桌的机会,怎么不继续履行?敢情这招只敢用在我身上,在傅家人面前露都不敢露,书禾,小姑说句实话,你找男人的眼光真不怎么样。”
单从宁钰的表情和语气,宁书禾猜不出她说这话的来龙去脉,只觉莫名:“……什么意思?”
宁钰语气一顿,也没什么想瞒她的,直接说起,是宁书禾到澳洲的第二天,傅修辞忽然发来一封正式的邀函,不是对宁钰,而是对宁氏,他要谈话的对象,不是宁钰,是宁钰背后的老头子们,是宁氏。
“我的确不知道大哥当年拟过遗嘱,那份遗嘱确实有用,但拟的草率,有不少空子能钻,更何况,你当时和傅修辞领了证,急着去澳洲,单凭那份遗嘱,就算我不插手,那几个老的也要把你拖死在北城,鱼死网破也不无可能,但他们没有,我也没有,可里头的两份合同,原本可以律师代理,但我一定要你回来处理,你没想过是为什么吗?”
宁书禾蓦地一怔。
“他那天是来谈经营权和分股问题的。”
“有什么必要?他想要宁氏的经营权?”
宁书禾觉得宁钰在瞎扯,她问出这问题时都觉得荒谬,毕竟傅修辞没理由也没资格这么做。
宁钰打量她:“不是,他是想要给你。”
宁书禾骤然心口一紧。
宁钰看着她一副没理清状况的表情,扯了扯嘴角,却不像在笑,别扭极了。
当天,傅修辞带着助理和几位律师,十足坦荡地将自己的诉求和可给予的条件都摆在他们面前。
一看这狮子大开口的样子,可别说几个老的了,宁钰自然是第一个不乐意的,直说:宁书禾又不懂做生意的门道,好多事情一窍不通,就算这条件再诱人,我也不能拿这么多人的饭碗给她练手,傅总叫我退位,也得是有贤可让才行,可……书禾?傅总这是在开玩笑吧?
傅修辞没有开玩笑。
他在商场里摸爬滚打小半辈子,自然懂这不是儿戏。
“他要我在你的巡展结束后,先给你安排一个边缘位置,两个月后再接触项目。”宁钰看着她,“他还说……”
宁书禾不禁问:“他还说什么……”
“我记不清了。”
“……是吗?”
宁钰只看着她,长久沉默下去,并没打算回答。
其实心里总是有种微妙的不平衡,当年宁天德出事的时候,宁书禾的确是个毫无选择权只能任人宰割的孩子,可她又何尝不是个被操纵的傀儡,费劲心思也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捡残羹剩饭以得活路……
寂寥的风吹过,宁书禾没有得到答案,便直接起身,不再与她交谈。
宁钰顺着宁书禾的背影方向,朝走廊深处望过去,那扇方才还紧闭的雕花木门,被人缓缓向外打开,傅修辞自堂内出来,没有任何犹豫地,跨步走向宁书禾身边。
宁钰错开目光,默不作声地离开。
自己或许只是没有这般的好运气能获得一个向上挣扎的机会罢了……
她记得再清楚不过,傅修辞为宁书禾争取时所说的话。
[从没有人给过她上擂台的资格,就说她不擅长,她也从没有过学习和展示能力的机会,就说她一窍不通,她究竟能否做好,两个答案眼下都站不住脚,下定义的前提是她有机会尝试。]
[她从前没有资本,但现在,我是她的丈夫,不论我和她之后会怎样,我们的婚姻存续也好,我们很快就会离婚也罢,只要我还活着,就是她上桌的筹码,她才二十多岁,往后有几十年的时间,有华尚兜底,我会给她数不清的机会,会教她怎么去经营公司,我也会教她怎么去处理生意上的问题。]
[只要她想。]
